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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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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 一八七四篇

来自哈姆GN的油菜花恶搞,个人非常喜欢,一并附在这里了。


AU  一八七四篇

1.敏感篇
What’s Android au?
(清晨白色床单)
Aiba:……Aiba Masaki です。
女声:声音过于轻微,请重试。
Aiba:……Aiba…Masa…ki で——す。
女声:声音不够连贯,请重试。
Aiba:……AIBA MASAKI です!!!
女声:声音太沙哑,请重试。
旁白:ARASHI声控极优安全性方案
Aiba:TMD 死仓鼠2星期不许碰我!!
合:Android au
WITH GOOGLE
 
2.皮球篇
What’s Android au?
(一个小朋友追着球跑)
Sho:要让我的刑警生涯不那么残念,就应该……
(抱起孩子,塞给他一部手机)给孩子一个更为安全的玩耍环境!
小朋友:(忘了皮球)哇,我最喜欢打仓鼠门牙!!!
旁白:ARASHI3D游戏方案
Sho:靠,为什么又是仓鼠?!
合:Android au
WITH GOOGLE
 
3.残念篇
What’s Android au?
幻灯片一:樱井翔窝在车里啃三明治,满满的烟灰缸青青的胡茬
幻灯片二:樱井翔飞身上墙,一头汗一身灰
幻灯片三:樱井翔栽倒在墙根,咬牙切齿脚踝肿大
(灯灭灯亮)
微笑的Nino拿着手机:告别残念,请找一个好的partner?!
旁白:帮你追踪,GPS全球定位方案
合:Android au
WITH GOOGLE
 
4.雅纪篇
What’s Android au?
Sho:你说他现在在哪里?
翻身Sho:你说,他现在在干什么?
翻身起来推着写报告的Nino:喂喂喂 你怎么不理我?
翻白眼Nino拿出手机:相叶雅纪。
Sho:哦,现在在涉谷啊。
旁白:Google Latitude
Sho:靠,Nino,你怎么知道masaki姓aiba?
(Nino转向镜头,左边嘴角抽动)
合:Android au
WITH GOOGLE
 
5.365度沉睡篇
What’s Android au?
黑发柔顺
绿袂飘飘
薄唇微启
面容白皙
睫毛纤长
Sho:继续睡继续睡…就是这样…保持……哇,masaki365度睡颜~~
旁白:Sfera Android, PANOLAMA写真
Aiba在树杈间半睁眼:Sho酱你不怕高了?
Sho恍然:救命啊——
合:Android au
WITH GOOGLE
 
6.楠木兔篇
Sho:你看这兔子多灵性多可爱!!天上地下仅此一只,我跟masaki的定情信物!!
Nino对着手机:楠木兔 销售
1秒后Nino:后头的小弄堂就有卖,MADE IN CHINA,3毛5一只。
Sho怒:哈——?!
旁白:Google音声检索
Aiba:阿嚏——难道感冒了?利达,送你一只兔子,我家传。Jun,送你一只兔子,我家传。嗯,这个留给Nino好了。
合:Android au
WITH GOOGLE
 
7.啊嘞篇
Sho:我不会再问第二遍,降是不降?
敌军将领:%^&*#@$%$^*&(*)*$#@#$^%&
Sho手起…剑落…
Jun举起手机:老大,秋多嘛待!!!!
女声:我投降!不要杀我!!我投降!
旁白:Google翻译
Sho扭头:啊嘞……
合:Android au
WITH GOOGLE
 
8.钱包篇
What’s Android au?
Aiba从镜头左边走到右边:这是我的智能手机。
Aiba从镜头右边走到左边:它也是我的钱包。
旁白:おサイフケータイ对应
      XPERIA acro IS11S
Sho查手机:卧槽,这家伙消费连的都是我的帐户!!!
合:Android au
WITH GOOGLE
 
9.ゾオリン真相篇
What’s Android au?
Sho:……
Nino:你画了一个大象,我就接长颈鹿的身体
Sho:哇,这是什么?
Nino:ゾオリン(象+长颈鹿的日语缩写)啊
旁白:らくがきライブ
Sho:其实我画得是兔子
Nino:?!那根戳着的不是象鼻子么??!
Sho脸红/低头/抿嘴笑
Nino:……
合:Android au
WITH GOOGLE
 
10.天下大同篇一
What’s Android au?
Sho焦急:雅雅纪别哭别哭,眼睛红得像小兔兔啦~~
Aiba哽咽:……原来你被人背叛?
Sho:哈?
Aiba抹泪:……原来你跟Nino有这样的关系?
Sho:哈?
Aiba怒:你先喜欢了他!!
Sho:哈——?
Aiba起身甩开Sho:还狠心杀了我?!起开!!!
旁白:Google Book在线阅读
Sho拿起Aiba丢下的手机:看什么这么投入?致命的缱绻?!!
合:Android au
WITH GOOGLE
 
11.夜行军篇
What’s Android au?
更深露重
月黑风高
树影幢幢
迷雾茫茫
追兵在后
险境在前
Jun看手机:山林之间瞬息万变,没有坏的天气,只有坏的装备,夜晚拔营行军必备指南。
旁白:Google Map + 天气搭载 AQUOS PHONE IS11SH
(青衫Aiba背着Sho从河边走来,将军的战袍和青衫的衣角一路滴落着河水)
Aiba喘:他手机老款的……
合:Android au
WITH GOO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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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番外)

番外三刻
梦一:雪兔
簌簌簌。
簌簌簌。
茫茫白雪,银缎素裹。草木世界,琉璃掩映。
绵厚的积雪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发出簌簌的动静。
翔骑在马背上,手里的弓弦,拉到正满。
他已经瞄准了猎物。
“翔!”
身后有人策马而过,唤他的名字。
拉满的弓,放松了半寸。
对面雪地里的小东西听到马蹄声与人声,机敏地掉头跑走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叫我,没听说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吗?到手的猎物跑掉了。”翔执弓的手放了下来。
“啊,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
一袭青衫,映在银光闪闪的一片雪白之中。
飞雪片片,雅纪笑如灿阳。
“罢了。”翔笑着摆摆手,“今日出来狩猎,本来也是看你在军营里实在闷得慌,出来散散心而已,未必非要打到什么猎物回去不可。”
“嗯!”雅纪靠近翔,让两匹马并驾行着。
两人静静行着,飞雪静舞。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马蹄在积雪里踩出好听的声音,行过,像在雪地上留下两行行书般的字迹。
“天寒地冻,万物凋残,你是不是被闷得难受?”翔问。
“还好。”雅纪轻轻摇头,“和你在一起,什么季节其实都不会觉得闷的。”
“……”羽毛一样的雪片飞进翔的衣领里,凉凉地融掉了。
一时无话。
只静静地继续在雪中行着。
簌簌簌。
不远处的雪地里,又隐约有动静。
翔敏锐地循声望去。
这一次他有些看清楚了,是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身形如兔。
雅纪在旁边有些不安起来。
翔察觉到了。
他扭头笑道:“放心,我不会再抽箭。”
总是被看穿心思,雅纪浅笑。
“刚才就是它吧?叫我,那是你故意为护着它吧?”
“对不起……”
“别傻了。只是……”翔道:“我刚才看着它,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我们一起葬的那只……”雅纪接着他的话说。
“没错。”
两人相视。
“其实,刚才那只是雪兔。”雅纪望着雪兔出没的方向,“雪兔出现,必然成双。我只是想,若被我们猎走一只,只余另外一只独活世间,岂不凄凉。”
“……”翔望着空中飞雪,眼神迷离,“我是不是变了很多?那个时候,还曾经为那只兔子哭过几天几夜……”
“……”雅纪没有出声。
羽毛白雪在天空里织出一张网。
翔手里勒住缰绳,望着天空出神。
清脆的笛声忽然伴雪飞舞。
翔转头。
见一袭青衫的人横执笛子,立马于无边白雪之中。
白色羽毛飘落在他正按放笛孔的指尖。
静听雪舞,不如看你将雪,将自己,将宫羽,勾绘成画。
翔的眼睛热了。
“我们回去吧。看样子雪还会再下得更大,我们热一壶好酒,坐帐观雪。”
“好。”
 
 
簌簌簌。
簌簌簌。
雪地里两排马蹄印记的后面,绵厚的积雪里,雪兔露出脑袋,翕动着一对耳朵。
——楠木树妖,谢谢你刚刚救了我。
——不必谢我。我身边的这个人,本来也不会射出那支箭。他这一生,都不会杀兔子的。
 
 
梦二:古董店
紫檀木桌案。
黄花梨圈椅。
柚木百宝格。
水曲柳柜子。
松木的地板,踩过时会发出吱咯咯的木头声音。
原木古朴的招牌上,一字苍劲的阴刻行书:“雅”。
店内木香扑鼻。
“这荒山野岭的,你别乱进这种看起来有点诡异的店行吗?”店门口,女声略带不满地抗议着,“我不进去啊。”
“这店看起来很有风情啊,说不定会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呢,而且多巧合,你看这店名……”嘶嘶哑哑的声音笑着说,“我进去看看……”
“我也要去!”稚嫩的声音叫着附和。
“那跟爸爸一起进去。”
男人说着,迈进了这家座落于山中的小店铺。
从门面上看,几乎很难判断这是一家经营什么的店。
孩子几步窜进了店里。
男人跟在后面。
百宝格和柜子里的各类摆件,雕刻,瓶罐,笔砚,都昭示着这爱店铺的性质——古董店。
孩子好奇地东看西看。
“不要乱碰店里的东西哦!”男人嘱咐着。
孩子已经伸出去的小手又缩了回来。
“没关系。”从店铺里间走出一位老者,笑着说:“我这里并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请随意。”
“不好意思。”男人向老者点头致意。
老者还以微笑。
“这是什么?好漂亮!”孩子说话时,正站在一张案几上的一个棋盘边上,盯着棋盘上的两颗棋子。
男人走了过去。
是一方木制的围棋棋盘,小巧精致。但是整张棋盘上只有两颗棋子。看起来异于普通的围棋棋子,闪着润泽饱满的光。
男人还在看着那棋子出神,身边的孩子已经伸手从棋盘上将棋子抓在手里。
“我不是说了不许乱碰吗?”男人斥责道。
“没关系没关系,真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老者立刻说,“只是很普通的两颗围棋而已。”
“爸爸!这棋子是热的!”孩子把棋子握在手里,兴奋地向男人叫道。
“又乱说了……”男人说着,从孩子手里拿过一颗棋子。
他顿住了。
棋子竟然真的略带温度。
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他虽然是外行,大概也能估到,这应该是古玉。
男人有点出神,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转身对老者说:“您这里——有没有动物类的雕刻品?”
“您是指?”
“我是说,比如……兔子的木雕?”
“……”
“不好意思,我是外行人,只不过……我曾经很偶然地得到过一只兔子的木雕。放在家里,我看着总感觉,它好像很孤单,总想着给它找一个伴……”
“……”
“啊,对不起,我真是说了很奇怪的话。”男人挠挠头。
“不,完全不会。”老人笑着摆手,“只不过我这里荒山野岭,没有这种稀罕物件罢了。”
“我说——”门外的女声向店里传来:“你们父子俩还有完没完了?差不多了哦!”
男人看了一眼店门外,然后推了孩子一把说:“走了,妈妈在叫了。”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他转身向老者点头致意。
“哪里的话。”老者送客。
行至店门口时,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扶着门框转过头。
“那个,请您不要觉得奇怪,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面吗?”
“……没有。”
相视。
停顿。
“是么……那不好意思了。打扰了,再见。”
“您慢走。”
 
 
梦三:檐廊
叮铃——
叮铃——
屋檐下,风铃间或响起一两声。
烈日透过院落的树叶,波光一般洒下。
檐廊下,和室两侧的纸门都被拉开,穿过清透的风。
虽值盛夏,燥热却在这里被降服。
檐廊下,两个身穿浴衣的男人。
一个坐着扇着团扇。
一个脱掉木屐,光着脚坐在廊边晃荡着。
“呐……”
“什么。”
“你知道做梦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叫做梦是怎么回事……说话别总这么没头没尾的。”
“就比如说,现在,是不是就是在做梦?”
“哈?”
“有没有时候会偶尔觉得,像现在这样普通地在一起纳凉,其实是很难得的一件事?难得的,很像在做梦?”
“是不是盂兰盆节一到,你的灵异体质又开始爆发了……又开始说些奇怪的话了。你不会最近又做那些奇怪的梦了吧?什么自己是妖怪我有血海深仇一类的?”
“怎么,你到底对我那些梦有什么不满?”
“我没有不满……我只是觉得你的梦很狗血……”
“樱井翔!”
“好好好,我不该打岔,你接着刚才的说。”
“你真烦人……我只不过是想说,我真的觉得,能像现在这样,在檐廊下纳纳凉,说说话,就你,和我,其实真像在做梦一样。”
“好吧……其实你又怎么知道你现在就不是在做梦了?还像什么像……要不要我给你找一个陀螺来转一转?试试你是不是正在梦里?”
“你少吐槽我,你这么吐槽我,就说明,你从来没有觉得能和我在一起这件事很难得,你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的。就该把你扔到我的梦里去试一试,没有我的日子是什么样。”
“……”
“怎么,说话啊。”
“你知道吗,我现在开始觉得这是在做梦了。”
“诶?”
“你几时开始这么会撒娇的。这肯定是做梦。”
“撒娇?你说我撒娇?好,今天这个娇我就撒到底了,我要吃点心,樱井翔你去泡茶!”
“好好好,我泡茶,反正这也是在做梦。”
“晚上我还要喝啤酒!”
“好好好,喝啤酒,这有什么难的。”
“你还要放烟火给我看!”
“相叶雅纪……你少给我得寸进尺……”
“做个梦你还不顺着我!”
“不是做梦时我也没不顺着你吧!”
“你还说!你再说这就变恶梦了!”
“……”
“你知道怎么样这梦就会变恶梦吗?……”
“……你想干嘛……不要过来!”
“少在那里给我装少女!你不是梦到自己是妖怪吗?变身啊!”
“妖怪也是可以随便调戏的吗?走远一点!”
……
 
 
我笑了。
我一笑,梦就快醒了。
我猜,这空间里的一切,都是虚拟出来的。
都是梦境。
但是谁说,梦境就是不存在的?
那只是另一处不知所在的空间吧。
你和我,我从来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檐廊下的宁静一刻,可能就是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
檐廊。
从这一头,一直望到那一头。
除了挂着风铃,摆着茶盘,一笼蚊香。
就只有你,和我。
风铃叮铃铃地响。
究竟哪一端是梦境,哪一端是现实。
我不是分辨不清,只是不想分辨。
从这一端,一直到那一端。
更深露重。
梦入三重。
害怕梦醒吗。
应该不会。
因为知道,梦醒时分,我们即使换了装扮,改了容颜,错了时间地点,总还是会愿意,和对方在不知所踪的世界,走不回头的路。
 
 
雪兔不曾落单。小店门扉半掩。檐廊你我同在。
 
 
三刻 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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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24—25)

二十四
人、鬼、妖。
魔、仙、佛。
三魂七魄,六道轮回。
有与没有,在与不在,从来只由人心决定。
佛是过去人,人是未来佛。
 
 
管理几爿小山。
成天闲云野鹤。
号称也是小仙一名。
其实就是土地公公。
翔一个人念叨着。
他其实并不是土地公,本来也在天庭有个一官半职,但是因为生性不安分,诸般不服仙界规矩管制,被派到人间负责管理数片山林的人兽灵妖。这是个极端冷差,但是他打趣自己编的打油诗却数不胜数。高低好歹是一个货正价实的仙,他这种不着调的态度让很多位列仙班的看不惯。
但是翔从来无所谓。
反正无论是从天庭到人间,从这一片山到那一片林,从来都是独他一个,没有任何另外一个的存在,无论何种形式。
无欲无求,神仙日子。这是让多少人羡慕求而不得的,人间枉想飞升成仙的人前赴后继不曾间断。
但是这种不生不灭的日子,真的就那么有意思吗?
数十年数百年,眼里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景色,脚下经过的都是相同的地方。如此一成不变,不生不死,其实难道不算是一种最残忍的惩罚?
至少,翔是这样认为的。
这种所谓的神仙日子,于他来说,生便是灭,灭便是生,当中已经没有可察觉的分别。
所有都是无所谓,一切皆是不经意。
那一天经过自己管辖范围内的那一爿山林时,也是如此。
照例经过,照例地瞥上一眼。
却见一片木色与叶绿中一点星火。
翔定睛,靠近。
发现是一棵树着火了。
是一棵树龄应该已经不算太短的楠木。一侧的树枝不知怎么燃起了火,放置不管的话,再烧一会儿,整棵树应该就会化为灰烬了。
翔靠近那棵楠木,一挥衣袖,树枝上的火瞬间就熄灭了。
也许凡人想要的就是这种土地公的力量?不解。
火熄了,翔却没有转身飘走。
他看着这棵楠木。
这是一棵生长得非常挺拔透逸的树。顷长的枝干,淡雅的木纹。迎面而来,竟有淡淡幽香。所有树干枝叶茂盛地散开,伸展成自由的姿态,闪耀着极富生命力的绿色。
翔沉默地在这棵树前驻足。
抬头仰望。
让从茂密的枝叶中倾泄下的白色阳光,疏洒在自己的脸上,流落进自己的眼里。
他闭上眼。
风无形,光有声,流转交错。
翔聆听到了声音。
浅淡回音,嘶哑纯粹。
——你是谁?
果然没错。他已经看出来,这棵树,可能属于妖类,而且一定已经生长出了具有灵性的树心,树的妖灵亦已经长成雏形。作为一方土地的“地方官”,这点分辨能力和经验他还是有的。
“我吗?我谁也不是。”他答。
——你好,谁也不是。
“……谁也不是不是我的名字。”
——那你是谁?
“……我叫翔。你呢?”
——我是树。
“这我知道……我是说你有没有名字?”
——名字?我没有。
“没有名字不方便。不如我给你起一个?”
——那,好吧。
“你是一棵楠木……楠木别名雅楠,真是一个很好的字,那不如就——雅,记得了吗?”
——雅纪,得了。
“不是的……雅纪——也好,就雅纪。”
——雅纪是树,那翔呢?
“我?……我是这里的土地公。”
——土地……公?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管你们这几片林子的。比如今天你身上着火了,就归我管,所以我才过来了。”
——谢谢你,翔。
“没什么,份内之事。”
虽然翔这样淡淡一句,但其实他明明因为那个数年没有被人叫过的名字就这样被一棵树唤起而难以平静。
翔。
被唤起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从此,翔眼里的景色不再相同,脚下的经过一直在变。
那是——
有一棵树,正在生长。
去看看雅纪又长高了多少,又多抽开了几根枝干,树叶有没有变得更油亮,树楅有没有能遮住了更多阳光……
聆听那棵树的每一句话,再对它讲更多的话。讲人间讲仙界,讲天上讲海底,讲遍五湖四海,六界异闻——他所曾经见到的一切,现在都不再是没有意义。
有一个存在,在聆听,在陪伴。
他是不是疯了。
但是,站在那棵树下,仰头看阳光,闭眼听风声,每一刻都让他变得如此真实。
即使是疯,也是最真实的疯颠。
全都好过不生不灭不老不死的神仙日子。
有一棵树,在风中成长。
有一棵树,在阳光里茂盛。
有一棵树,在翔的心里,枝繁叶藏,深深扎根。
——翔,你来了。
——翔,你又来了。
——翔,你终于来了。
每一声呼唤,都胜却一切过往。
翔知道,这棵楠木只需再修炼数年,妖灵即可成型,届时就将有幻化为人形的能力,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楠木树妖。
数年后,岂不就有机会举杯邀月,对酒当歌?
但是这个数年,翔忽然觉得没有耐心再等。
不知道这个数年到底会是多久。
亦不知道这个时间里妖灵可能发生什么改变。
谁又知道到时候他是不是还在这里?又会不会被天庭派到其他什么更偏僻的地方去任什么更冷的差事?
有些事,等不得。
翔把自己的仙魂分出了一部分。
在某一个阳光化成净亮白色的日子,站在名为雅纪的楠木树下,将这份仙魂推进了树干。
这份仙魂里有为仙数年的修为,承载着强大的灵力。
雅纪本来尚需数年的修炼,这份仙魂就已经足够替代达成了。
于是就在那一天夜里,楠木树妖,妖灵长成,幻化人形。
披挂着月光,面色青白,眉目透逸,少年样貌——树妖名为雅纪,睫毛上沾点点夜露,安静地闭着眼,站在了翔的面前。
绿叶化为青衫,衣袂风中飞扬。
雅纪睁开双眼。
“你是——翔?”依然纯粹嘶哑,但已经褪了回声,真切在耳边。
“当然。”翔看他,浅笑。没错,那棵楠木的妖灵幻化,就该是这个样子,这就是你。
“用这双眼睛看你……和以前用树心看你,感觉还是不太一样。”雅纪有少少不适应地说。
“不必太过相信你现在的这双眼睛。一切仍然要用你的树心感受,那才是最终的真实。”
“翔……”
仙是无欲无求的。
怎么可能会湿了眼眶。
怎么可能会认为,仅只为了此刻的这一声轻唤,一切便都已经值得。
他可能已经没法再当一个仙,他知道。
但只为这一刻,真的便足够。
“欢迎你来到人间,雅纪。”
 
 
“雅纪。”
在脑中听到这一声呼唤时,正值一弯新月挂在山巅。夜风清凉,幻化人形的妖灵雅纪,躺在自己楠木原身的树干上睡觉。
“雅纪,你听到吗?”
雅纪立刻一翻身坐了起来。
——听到。
他用树心回答。
“是我,翔。我没有多少时间,用你的树心好好听着。”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我马上要离开仙界了。因为我做的有些事情违背天庭规矩,从此我将被贬为凡人,受人世艰辛,经生老病死,走六道轮转,体轮回之苦。以后生生世世,都将永远投胎为凡人。并且注定是诸事不顺万事艰难的最差命盘,注定要亲人离散,失去爱人,孤寡独煞,更也许每一世都会死于非命不得善终。这最最孤煞之命盘,将成为我永远的天命,也就是天给的命。”
“不过不用替我难过,这正正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做够仙了,也过够了所谓的神仙日子了。仙界,我再也不想待了。我想去人间,我要做人。我要尝遍人间甜苦试遍世间冷暖。我要有人的七情六欲,痴嗔执颠。无论那会是怎样的苦痛折磨,都没关系,因为那些都是活生生的,都好过仙界的死活不分。能够生老病死,也是一种幸福。为此,即使生生世世都注定是最孤独凄煞的命盘,我也心甘情愿。”
“本来我以为,我留在仙界的时间还会更长一些,没想到却这么快。我的三魂七魄马上就要入轮回了,赶在那之前来跟你道个别。记得,我之前给你讲过那么多的六界异闻,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你身体里有一部分我的仙魂,那里的修为可以擅加利用,精进你的修炼,要好好珍惜你自己的灵力。”
——你就是因为这个被贬到人间去的吗?
“这个不重要。做人,是我所愿。”
——做人就那么有意思吗?
“等你活得久一点时,也许就会懂了。也许我们没有机会再见……但也许只要在这人间,就总有能再碰到的一天。到时候,再与你把酒言欢。”
——做人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不知道。”
——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这人间,其实很小的。”
——不要骗我!
“我走了,保重。”
——等等!
——你等等!
……
“我叫你等等啊!”
雅纪跳下树,一路往山巅奔去。
一弯冷月。
洒一山薄霜。
 
 
那一别,是多少年前的事。
雅纪已经记不得了。
他一定已经是活得太久,所以才会如此。
人间很小?
很小?
你这个骗子!
我究竟还要在人间多久,才可能再遇到你?
正途经一片树林,在一棵树上边休息边样想的雅纪,看到有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正在靠近他。
越走近,雅纪越知道,自己认得这个孩子。
直到他扑倒在树下,一副吓坏了要哭出来的样子。
雅纪知道,那个总会碰到的日子,就是今天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翔。”
 
 
这只是一个很久远的传说。
可能存在过,也可能没有存在过。
有与没有,在与不在,从来只由人心决定。
仰头。
闭目。
聆听。
 
 
二十五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二宫君,二宫君你等一下。”
二宫和也在走廊里转过身,看到樱井翔以前的部门同事正在招呼他。
“什么事?”
“你真的,不知道樱井君他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啊。”
已经不止一个人跑来问他这个问题了。
从纪律部队脱队,并且一下子就下落不明,任谁也会好奇。
整间分署,最后和樱井翔关系最近的,倒成了二宫和也。
樱井翔,你人缘真是差到一定境界了,我一个如此生性凉薄的槽友,居然还能够得上你半个朋友的资格,你这个人亲缘关系是有多差,居然没一个真正像样的朋友。
那么樱井翔到底去了哪里,二宫和也算是知道吗。
那个被樱井翔护在背后的瘦削男人,那个最终在二宫和也眼皮底下“丢掉”失踪的围棋证物,还有他最后一个电话打来咨询他关于楠木可能的生长地域的问题。
于是,二宫和也撇撇嘴,我算是知道?我不知道嘛!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那个遗憾男大概是做警察实在做不出个眉目来,最终和什么人私奔了吧。”二宫和也挥挥手,“嘛,这只是我估且一说,你估且一听。谁知道呢,别人的事我一向也不怎么关心,我走了。”
 
 
楠木生长在哪些地区?
就算是对植物研究一直很有个人兴趣的二宫和也,能给出的也只有亚热带及温带交界地带这样的答案吧?他总不可能答得出樱井翔想要找的那棵楠木是长在哪个国家的哪座城市的哪座山头。
樱井翔当然也知道。
但还是问了。
但还是要去找。
雅纪消失了。
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真是将一贯的风格坚持到底了。
他消失在那场大火中了。
对于这样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人,应该到哪里去找他?
楠木。
樱井翔手里只余下这唯一的线索。
他必须握紧。
虽然他其实根本无法完全搞清楚楠木与雅纪之间,到底存在着哪一层怎样的关系。找到哪一棵楠木,就会如何。
但只是知道,他要去寻找。
因为他的内心在受到牵引。
因为他的心,时刻感受到怀里那只安静沉睡的楠木兔子的呼唤。
 
 
迈出那开始寻觅的第一步时,樱井翔并没有想到,这一步,便踏入了无涯岁月。
从东到西,由南到北。
去了很多个国家,经历了很多座城市,双脚踏过了无数片山栾,双手摸过了不知道多少棵楠木。
在每一棵树下,樱井翔抬头仰望。
闭眼聆听。
尝试去环抱每一棵树。
尝试在每一棵树下常坐。
让嗅觉和听觉告诉自己,这里,有没有他想找的。
答案,都是否定的。
春夏秋冬。
楠木幽香。
但都不是属于他的那一种。
他不知疲倦地走着。
春夏秋冬披在身上,风霜雨雪染上鬓角。
泥土里的脚印被雪掩盖。
雪上的脚印再被春风化开。
樱井翔一直在路上。
不曾停下,未曾放弃。
偶尔行至偏僻,经过山中一些寺庙,他都会走进去,有时候,也会借住。
每逢这样的时刻,樱井翔都会跪在佛前。
各尊他并不全认得以前也从未信仰过的佛。
但是,就只是让自己安静地长跪。
有时候,他还会从怀里掏出那只楠木兔子,摆放在自己的对面,安静地与它对视,交谈。
你还活着吗。
或者说,你还在这世间吗。
我不知道。
我在找你。
我知道渺茫至极。
但我无法不让自己这样做。
如果你知道。
如果你知道我正跪在这里。
其实我本来并无特别的信仰。
但是信仰这样东西,只是一个概念。
我并非在这里跪求什么。
而是为了属于我自己的信仰。
你大概知道我的信仰是什么。
因为你就是这世上那个和我绝配的人。
总感觉,遇到你以后,我才终于找到了我,终于寻获了自己想要的那些存在感。
但是再想想,又会觉得,你其实真的存在过吗。
在经过那么多的日出日落之后,我的感觉已经变得恍惚不真实了。
是不是关于你的一切记忆,其实都是我自己空想臆造出来的?
你真的出现在过我的生命中吗。
原谅我,我真的想要坚持相信,是的,你一定出现过。你是最最真实的,几乎比我自己还要真实。
你大概知道。
你就是我的信仰。
我在这一路上听过了很多诵经。
我当然不是全都能听懂。但是,意外的,真的很静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一句的印象特别深刻。
其实我不能完全参透这句经文的内涵。
但是总感觉,我应该是曾经有过这种心态——不如放下。
放下,也许的确会解脱。
但是关于你的信仰,我现在却不想放下了。
我要一直继续寻找你。
虽然世界太大,人生太短。
也许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依稀记得我们共同走过了很多的岁月,携手,分离,然后又等待了太多的岁月,煎熬了太长太久。万般不易,才又再次遇见。所以,我现在,就更不能容忍和你失散在同年代中。
执着吗。
我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吧。
 
 
且行且走,且冷且暖。
樱井翔开始在树下抬头仰望的光影间隙里,瞥见许许多多的剪影。
瞥见白衣青衫,瞥见血红雪白。
瞥见,最初和最终的惊鸿一瞥。
那些都发生过。那些又都没有发生过。
我记起了。实际上我什么也都没记起。
而后,行走成为习惯,触摸成为习惯,长跪成为习惯。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习惯。
唯独不能习惯,没有你。
悲伤吗。时间一长,这种情绪是会被冲淡的。
想念吗。年龄一大,多少想念都会变得模糊。
所以,不悲伤,不想念。
只不过就是追寻着我的信仰。
走到我再也走不动。
寻至我再也看不见。
如此而已。
 
 
看不见。
走不动。
白色光海。
但不是我的家。
只是持续不灭的虚无。
形神俱散,不知所踪。
白光中,只字片语,虚幻中回响而过,拼凑起来,大概是这样的。
——一个小小的楠木树妖。
修行不过数百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上天给的命盘,岂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拨弄?
你还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
该是孤煞该是横死,那都是天命。
你哪来的胆量竟敢如此倒行逆施?
可惜你已经成形的妖灵。
若要罚你魂飞魄散,似乎显得上天太过不仁,与一个小小树妖较短长。
只小惩大戒,罚毁散你的妖灵,所有修行尽废,此后,于六道轮回里上下摸索吧。
你能去到哪里,便是哪里。能从哪里挣扎而出得到解脱,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去不到,就永远游荡下去吧。
只不过妖灵散裂,你一切的过往恐怕都会跟着消失散尽。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便该你自己承受。
这是世间法则。——
天谴嘛。
我懂。
我于愿足矣。
会游荡去哪里,都没关系。
得解脱我幸,不得解脱我命。
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一切不可得。
意识化开,再化开,融进光海的海底。
 
 
“相叶君!”
“嗯?”
“你不要一个人跑那么快,我们这里还有一组人根本跟不上你好吗?”
在略显陡峭的山路上站定,相叶雅纪用手一拉自己的双肩背包带,站定转身,看着身后被甩得有点远的几个同龄人,笑出了一口白牙:“这一点山路而已,你们就不行啦!”
“谁像你啊?腿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一进山里跑得比兔子还快!”站在山腰上的同伴手叉着腰喘气,“说起来这个暑假的旅游计划给你定真是失策,就知道你定不出什么好地方,肯定是这种把大家累到半死的荒山野岭。这种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啊?”
“你们真是不懂天然景致的好处哎!那些都是人工修缮的景色有什么意思啊,就是要来这种没有修上台阶全都是山路的地方,体会最本质的山林风情啊!这种大片的绿色,你们看了难道就不觉得心情好吗?难得的暑假,我们就是要跑远点嘛,像这样的山在日本可不大有吧?”相叶雅纪说着,伸手撸起自己的T恤袖子,T恤变成了背心,露出两个肩膀和一边的胎记,继续兴致勃勃地准备往山上爬。
他本来是面向着山路下面的同伴,兴冲冲地往上山的方向转身,没有看到身后正有人在下山,狭窄陡峭的山路上正需要与他错身而过。
一个回头,用力还挺猛,结结实实地和本来在他身后下山的人撞了个满怀。
相叶雅纪站的地势低,头刚好撞在对方的胸口上。
什么硬硬的东西这一下撞得他生疼。
“哎哟!”相叶雅纪捂着自己的额头,疼得忍不住直弯腰低头。
“sorry!”对方一边道歉一边弯腰探身过来看他,“are you ok?”
相叶雅纪捂着额头抬起脸。
看到一张亚洲人的面孔,鬓发微白,人过中年。也难怪英语说得不是太利索了。
“ok,ok。”他赶紧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怎么了?你没事吧?”后面的同伴已经走上来。
“没事没事,是我不小心撞了一下这位大叔,没事的。”相叶雅纪笑着说:“你们,谁英语好,来帮我跟大叔道个歉,我怕我说不清楚。”
“不用了。”
相叶雅纪听到了一口纯正的东京音。他惊讶地转头。
“您……是日本人?”
“是。”对方微笑。
“啊啊!这真是巧啊!在这异国他乡的,居然撞到一位日本大叔!刚刚真是对不起,我走路老是不看人的。”相叶雅纪的情绪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不给对方回话的机会自己滔滔不绝起来,“大叔您也是来旅游的吗?我还以为这种地方只有年轻人才会来呢!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的山路很陡峭,您要小心点啊!”
对方沉默不语,微笑地看着他。
相叶雅纪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似乎扫过了自己肩上的胎记。
“啊——这个是胎记,不是烧伤更不是纹身什么的,大叔您放心,我们都是学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相叶雅纪赶紧说道。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对方笑着说:“只是这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旧识,他的肩膀就曾经被火烧过,在肩头留下了一些痕迹……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
“啊,不会不会!”相叶雅纪再摆手。
他忽然觉得心口有点不舒服。
难道是刚才爬山爬得有点太猛了么,还是头被那不知什么硬硬的东西撞了一下有点晕呢。
“大叔您……”相叶雅纪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点什么,“是准备要下山还是上山?如果上山的话,不如和我们结伴一起?难得有缘能在这里碰到。”
“我怎么能跟你们年轻人结伴,这个年纪走不动要拖累死你们!”对方笑起来,“再说我的确是要下山。不过的确如你所说,难得有缘在这里一见,我有件小东西,送给你留作纪念吧。虽然有些唐突,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说着,对方伸手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相叶雅纪盯着看。
是一只兔子。木头的。
难怪了,刚才就是被这个撞到头的吧!
在对方的手掌里,浅橙色中淡淡灰,圆润可爱。
相叶雅纪又忽然觉得自己气短起来。
“虽然你们年轻人可能未必喜欢这种东西,不过,你就当是旅途中的一点奇遇,留作纪念。”对方说着,将木头兔子塞到了相叶雅纪手里。
润滑流畅,手感讨喜。
明明大夏天里,相叶雅纪一头一身的汗,突然一下子全冰冷下来。
鬓发微白。
气息沉静。
对方已经与他错身而过,向山下行去。
相叶雅纪转头,望着他的背影。
他怀疑自己有一瞬间失了神,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回过神来时,又完全记不起,自己刚刚是神游了哪里。
真的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怎么心里却这样沉重,好像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同伴推他。
相叶雅纪失焦的眼神找回了焦距。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木头兔子。
可能只是拿到这样东西,一时有点奇怪吧。
他甩甩头。
“没事,我没事。可能只是有点累了。”相叶雅纪握起它,再次笑出了一口的白牙,“走吧。”
 
 
身后年轻的声音,嘻闹着,渐行渐远。
一步一步。
走下山的路。
真的老了,这样的山路,已经开始感到吃力了。
但是,应该没关系了。以后,都不用再来这样的山林,爬这样的山,走这样的路了。
可以不用了。
那年轻的灵魂,那灿烂的笑容,那真实而有活力的生命,灼热得差点烫伤了他。
虽然一直信仰,但却从没想过,会以哪种方式相遇。
真正到这一刻时,却发现,没有什么惊天动地。
竭尽一生寻找等待的一刻,原来就是这样自然安详的一刻。
但能是这样,真是太好了。
在他还走得动,看得见的时候。
那样天真纯粹的一颗灵魂。
再没有承载了那些逼人窒息的悲伤。
那样年轻秀逸的一对眉目。
再没有透露出种种道不出的无奈。
真的,太好了。
 
 
这才是你。
这才应该是你。
我听到,那只楠木兔子,一直以来的呼唤,消失了。
我看见,三千世界里的九百生灭,都碎成尘埃,化为光点。
你站在那里。
美好得像一棵树。
都曾经说我时运遗憾。
但我深深不以为是。
因为,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经过你的树下,在你最美的时刻。
目睹你,为我抖落一树芳华。
就算我已鬓发苍白,韶华白首,又还有何遗憾。
我知道,物归原主的一刻,应该到了。
我知道,尘埃落定的一幕,要上演了。
再见。
我最美的一棵树。
 
 
樱井翔的脚下踩着陡峭的山路。
脚步坚实。
眼角笑纹,飞入岁月霜白。
 
 
一生之中,凝视你八百七十四次。
十八世里,寻你身影七十四回。
一百八十七声告白,我喜欢你四个字。
一八七四年里,一切原本虚无。
 
 
永恒的虚无里,却有一八七四个你。
 
 
THE END

拍手[4回]

一八七四(22—23)

二十二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间四季,风霜雨雪。
苍茫天地,踽踽独行。
从南到北,由东至西,踏遍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并非为了寻你。
我知这世间已经无你。
这一点,那只已经回到我身边的兔子,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
它身上浸染着你的血。
我始终觉得,它身体里那些你的血仍然在发烫。
这偶尔会给我错觉,就好像,你还活在我的身边。
但是,没有。
寒风起时无人为我暖手。
雪遮眼时无人挡我身前。
独我一个,一直走,一直走。
走过的,不是路,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头的岁月。
没有尽头。
这没有你的人间,就是如此无边无际。
四季轮转,我已不知冷暖。
唯有那时我偷偷藏在身边的两颗冷暖玉棋子,如今还会替你告诉我,世间本该有冷有暖。
我就这样一直走,没有尽头没有边际地走,走到眼里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这样走下去。
如果我也了结自己这个妖孽的生命,是不是会比较简单和轻松。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直捱下来。
也许我只是一直记得你那个再也没机会实现的梦想,想要替你走过尽可能多的地方,看过尽可能多的人和事。但这种事情是可以替的吗。我这只不过是在给自己制造一种你的一切仍未消失的错觉吧?
也许我只是仍然不甘,不甘心你竟然就那样让我眼睁睁看你赴死,不甘心我万箭穿心却束手无策,不甘心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你,摸不到你,听不到你哪怕一声轻微的咳嗽。不甘,我无论如何也不甘。
不过,妖或许终究与人不同,因为无论我有多少不甘,在数不清的昼夜里,我却从来没有梦到过你一次。
或许妖是不会做梦的吧。
还是妖孽生性情薄血冷呢。
还是说,这人间已经让你厌倦至极,就连属于人间的梦境,你也不肯再来。
纵然我是这样地想念你。
我却再没有见过你一次。
自君别后。
 
 
你虽不是人,但也已经修行数百年。
既幸得灵性,化作人形,为何不好好珍惜?
你造一场浩劫,可知为自己积多少业障?
天道循环,将来,早晚是要偿还的。
你不说话,但我想你心里明白。
不然,你亦不会回到这里来。
经历了这么多年,你最终仍然回到这里来,说明你的内心始终无法获得平静,说明你仍然无法在这世间找到你的归依,所以,你只能回来,回到你出生成长的地方。
我送你的那支笛子,还在吗。
这笛子……
送你这支笛子的时候,你还小。
算是作为林中长辈希望护佑你平安长大的小小物件。
你虽然小但却慧质,当时就问过我这笛子是用什么做的。
没错,我仗着自己的树龄长久,木质已经有了灵性,随手取用一点,希望可以把这点灵性附在笛子上保护你长大。
你说有意思,闹着要知道怎么做到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你便学会了如何运用自己的木质幻化成各种形态的小小妖术。那是不是你最早学会的术法之一呢?后来有没有用到过?
我不知道你在人间都经历了什么。
只是直到现在,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
但是这支笛子,现在却竟然已经有一半成了人间之物。
妖界的木与人间的玉。
这种结合真是奇妙啊。
就像现在回到这里的你一样,是不是也有一半的心,已经成为了人心,或是已被人心占据?
既如此,又何以在人间涂炭万人性命?
你纵是妖,我却不信你竟无半分悲天悯人之心?
究竟为何?
你什么都不说。
那么你又为何要回来,长跪于我面前?
 
 
长老。
我并非你所说的拥有慧质。
我只是个无比愚钝的楠木树妖。
因为无比愚钝,我才什么都参悟不透。
也许如你所说,我已经有了人心。
有了人心里的七情六欲贪欲执念。
这种种,纠缠着我不肯放,折磨我无一刻得安宁。
所以我才要回来跪在你面前,请你告诉我,如果我想再见一个人,一个已死之人,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做到。
对,已死之人。
——等他转生——我知道。
我已经等了很多年。
但是他却不肯再转生。
无论我如何等,他都不肯。
也许是对人间厌倦已极吧。
——那就不该勉强。我亦知道。
但是我不甘。无论如何都不甘。我要再见他。无论如何都要再见。非再见他不可。只要能再见他,我可以不择手段。
只要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痴嗔是业孽——我知道。
但反正我造的罪孽与业障已经不知有多深。
不在乎再多一些。
求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才能再见到他。
你要我理佛参禅,平心消业吗?
我不能。
不能再见他,我念什么都没用。我没有这个慧根。
——我心已决?——是的。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倒行逆施,必遭天谴——我懂。
世间万物皆有法则。
所有生命皆有命运。
命中注定不可强求。
强行扭转命运,逆天而行,便是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但这个强求,我必须为之。
这个天谴,我亦自愿承受。
我知道长老在六界生存时间已极其久远,已汇得天地灵性,亦广博上天入地山海之间中的各种玄机。只求赐我一条可行之路,让我可以再见他。
无论长短,无论结局。
不然,我便长跪不起。
 
 
真乃痴儿。
也罢。
只怕这也是你自己的命中注定。
谁也不能替你挡下这些劫。
你自己去承担吧。
 
 
楠木兔子。
来自你身。
浸染血渍。
他所遗留。
人之三魂七魄不会散灭。
只是可能徘徊于六道轮回中不肯转生。
要强行催逼他投胎转生到人间,所授你之法术实属诡邪恶咒。
不知道可能需要多久。
亦不知道他可能投身何处。
一切,交与你自己吧。
记住。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长老授我之术,乃窥探天机之术。
采我妖血妖魂之邪术。
天机不可泄露。
否则必遭天谴。
这道理亘古不变。
但只要能换来你投胎转生,我在所不惜。
我知道你已厌倦人间。
我知道你已经疲累至极。
你宁愿任魂魄徘徊游荡亦不肯再回人间。
但能不能为了我。
只是为了我,再来一回。
算我求你。
我已不知时光轮转。
或许数百年光阴已逝。
我终于等到你再投胎转生。
我终于在我血我魂中窥到,我们命运的交汇点,就在那里。
我将在那里等你。
安排好一切地等你。
 
 
一栋半废弃的房子。
一个简单设计的线报。
一些用妖术控制的演员。
几袋自己吃了不知多少年的糖霜粉。
互不相识的恋人,终于“邂逅”在同年代中。
在门背后看到樱井翔飞身去抱起那个追球的孩子,在门背后看到樱井翔终于望向自己,雅纪感觉自己的心险些要裂开了。
终于。
终于又在这人间见到你生而为人的身影。
我那压抑了数百年的不甘。
数百年来,我在梦里亦不曾再见的你。
真可怕,即使如此我原来仍然从未忘记你的模样。
那分毫未曾改变的你的模样。
改不掉那眉间的痴执。
视线相撞的一个定格。
几个世纪数百年光阴,沧海桑田。
甩开手里的门,雅纪转身。
樱井翔自身后追来。
这一刻,雅纪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云端海底。
不敢置信,身后那个人,正活生生向自己靠近。
眼前的一切,都如同慢镜鱼眼,变形,放慢,羽化模糊。
那一半木一半玉,非妖非人的心,跳得快要分裂了。
跟着我。
别再放弃。
一脚蹬上窗台时,樱井翔终于追到雅纪的身后。
“不准动,警察!”
“立刻下来!”
“叫你下来听到没有!”
连声线都没变。
回眸一顾。
执剑的手端着枪吗。
我果然活到了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多久的地步。枪我认得。这世间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亦都知道。不过与我无关罢了。我的时间在身边飞逝的时间里,兀自地定了格。
就从这一刻,它才又开始再转动。
风掠眉发,白雪化去。
你没变。
谢天谢地。
雅纪一笑。
他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机会做出这个表情。
纵身一跃。
我知道你一定会跟着。
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东西。那上面,现在有你有我,有我们两个的血。
收好它。
那只楠木兔子。
这一次,你别再放手。
这一次,我要守护你到死。
那些在你这一世命运里想要你命的人。
对你构成威胁的人。
一个也别想活。
这一次,我绝不会有半分手软。
我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
我都不管。
无论放火的还是跟踪的,全都要死。
全都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反正妖孽本来就是常存害人之心且擅长这个。
再不要和你背向而行。
再不能眼睁睁失去你。
我发誓。
 
 
“走!”
我大概是与火有仇。
一定是。
我能把你送出去。
但仅此而已了。
爆炸的瞬间实在是太短了。
只够我把你送出这栋房子而已。
注定了我强求来的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我其实从一开始就看到了,这栋房子,既会是起点也会是终点。
只不过我不知道具体会以怎样一种方式结束。
现在我知道了。
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我的业障,我自愿偿还。
我欣慰的是,你明知道手段残忍的杀人犯是我,却仍然挺身护我。
这些年来,我真的没有白白捱过。
我强求来的这些时光,依旧短暂。
但是值得。
每一分一秒都值得。
所有的一切。
我已再无不甘。
白色光海。
很像我的家。
日出的时候,无数树叶露水上晶莹璀璨的反光,汇聚成的光海。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二十三
水。
冰冷尖细。
滴滴溚溚地扎在脸上,轻敲着眼皮。
无边的白色寂静里,似乎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梦境,排山倒海般上演。
明明不过一瞬而已,却很像艰难地横跨过漫长的岁月。
十方一念。
九百生灭。
粉墨登场后,又谢幕熄灯。
樱井翔的睫毛翕动。
自己居然还有意识。
他死了吗。
脸上的水凉凉的。
全身没有一处不痛。
痛得恨不得四处都从关节开裂崩散。
这样的话,恐怕是还活着吧。
樱井翔一口气从气管里倒抽上来,剧烈地咳嗽,吐出肺里的烟尘,才得以呼吸。
费力地睁开眼睛。
是洒落银针的天空。
他不相信天堂和地狱。
自己果然还活着。
勉强睁开眼,眼前出现的,像是一部拷贝损坏的电影,扭曲变形,模糊不清,卡壳间断——是那栋房子。
冲天的火光,被浓黑的烟雾包围缠绕着,已经看不到房子的任何一处边角砖瓦。
大火中不断迸裂出碎渣,带着火星,落到樱井翔脸上。
硝烟的味道。
布满雨丝的白色天空。
好熟悉。
火星灼在脸上的刺痛。
硝烟里刺鼻的味道。
樱井翔似乎记起了什么。
很遥远的一些事情。
眉眼。
木玉。
黑白。
青衫。
剑光。
好悲伤。
这从心里涌上来的无比沉重的悲伤,是怎么回事。
溢满口鼻,堵住耳朵,蒙住双眼,让人窒息。
不知道,他想不起了。
或者说,他不想想起了。
太沉重,连碰触一下,都不想。
他想碰触的东西,在他的怀里。
他想把手伸进怀里,但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手来。
动不了。
摸不着。
拿不起。
放不下。
疲倦至极。
 
 
光。
白光。
白墙白床单白色天花板。
点滴从吊瓶里沿着透明滴管曲线滑落。
明明很安静的画面。
为什么却感觉异常的不安。
有些微的晃动。
樱井翔缓慢地眨眨眼睛。
有人探身过来。
是……二宫和也的脸。
“醒了?”
耳朵里似乎被贴着一层塑料薄膜,听到的声音都被隔在外面,带着古怪的回声。
因为反应迟缓。
“不用急着说话,你脑震荡非常严重,全身很多地方都骨折。医生已经说了你这一两天应该会醒,但是醒来之后会怎样,没人能预料。我不能和电视剧里演的那些蠢货警察一样,看见人醒了就立刻跳起来猛叫‘医生’。你先清醒一下,我叫医生来。”
二宫和也说完,按了按床头的铃,转身出去叫值床护士。
脑震荡,骨折。
尝试一动。
完全不能。
对了,自己最近距离地面对了一场爆炸。
爆炸……
他是怎么脱身的?
明明就已经不可能。
……也已经没什么不可能吧。
死里逃生,居然也有一天能成为家常便饭。
 
 
他……
应该没事吧。
一定没事。
 
 
“我是谁?”
医生检查过后,二宫和也指着自己的脸问樱井翔。
“指望着……我惊恐地说出你是谁这句台词吗……”樱井翔有些虚弱,说话时气不太接得上,但是神智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
“看来认得,失忆什么的,这种体格的人我就说过不可能。”二宫和也故意转向医生说。
“喂……”樱井翔想说话,但中气不足。
“就别说话了,全身几处骨折,吸口气都够受了的吧,安静躺着!”二宫和也转回头来坐在了床边,“话说你的命也实在太硬了,我们在外面看到洗手间爆炸的时候都以为你死定了。我跳出来的那扇窗户都被炸飞了,谁能从那里生还……结果你居然平安无事地躺在外面!你到底是几时跳出来的?”
“……”樱井翔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也知道你不会回答,也没指望你能说。反正,我今天坐在这里,无非也是出于你好歹做了我这些年的槽友。你这个警察大约是做不下去了,不过我想你自己其实大概也不太想做了?交枪期间私自行动不说——”二宫和也探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樱井翔,“即使我说一千道一万,你最终还是把他放走了。”
放走了——
樱井翔紧张地盯着二宫和也。
“没错,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们在现场只找到了一具尸体,就是当年那个少年失踪多年的哥哥。此外,再没有第二具或完整或不完整的人类肢体。”二宫和也说。
他没事——
果然没事。
樱井翔长出了一口气,一阵抽痛让他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几处的骨折里,应该就包括肋骨。
“你有觉悟了吧,樱井翔。”二宫和也看着他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认真地问。
“对不起。”樱井翔也同样认真地回答了他。
 
 
站在那扇其实并没有住多久却比自己住过的任何一所房子更像家的房门外。
桌边,会有人吗。
安静地坐在那里,拆一盒点心,摆两个盘子,嘴边挂一点点糖粉,然后看着他,把一个盘子向他一推,问道:“吃吗?”
会吧。
樱井翔握住门把手,用力向里一推。
房间里很安静。
客厅的桌边,洒下光影。
空荡荡。
房间里以前一直流动着好闻的原木味道的空气,现在却弥漫着一种久无人住的陈霉味道。
要接好身上那些骨头,是花了樱井翔很长时间躺在医院里。
期间某人当然不可能出现。
但是,这里却不应该出现这种完全没有人的死气沉沉?
不安。
又出现了。不安的画面,似乎摇晃起来。
他没有回来过吗?
樱井翔一直努力压抑着的不良预感,让他那些新愈合的骨折处似乎又要断裂开,他脚下发软。
樱井翔努力让自己站稳。
不可能。
没可能。
他一定没事。
现场明明没有留下第二个人的尸体。
人……吗?
说起来的话,他是人类吗?
如果他是的话,现在他就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地站在这里了吧?!
胸口,强烈的哀伤,哀伤到痛。
这是怎么回事。
他摸出了怀里的楠木兔子。即使经历一场最近距离的爆炸,它仍然和他一起,安然渡过。
温润的手感,流畅的线条,灵动得像是浑然天成。
握在掌心,沉甸甸的,像一条生命。
樱井翔看它的眼睛。
习惯性地和它对视。
然后他的瞳孔恐惧地收缩了。
兔子的眼睛里,本来埋于楠木纹理中的丝缕暗红色,消失了。
他定睛再看。
真的消失了。
只有楠木本身浅橙淡灰的木色,淡雅文静的纹理。如血的暗红色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完全消失殆尽。
 
 
有什么东西,像机关一样在樱井翔心里被叩开了。
他其实明明看到了某些场景,但就装作没看到。
他其实明明想起了某些事实,但就装作没想起。
他其实明明意识到了某些已经忘记的,但就想装作仍然忘记。
 
 
“你该知道你现在提的是多无理的要求。又该知道我如果真的答应了是怎样的违规行为。你现在是在停职接受上头调查期间,一切行为都是受到限制的。即使如此你还是这样理所当然地站在我面前这么要求,是知道我肯定最终还是会答应你吧。”二宫和也双手交叉在胸口,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等一下。那栋房子的现场勘察已经完全结束了,所有相关证物都搜集回来了,案情其实都很清楚了,但是因为你——放了那个人,两条人命的疑犯迟迟不能归案,所以这个案子现在等于是悬而未决,所有的证物都集中封存着。”
二宫和也说着,消失在隔壁后间里,一会儿,抱着一个箱子闪身出来。
“不知道你想找什么,都在这里了,自己看吧。”二宫和也把箱子往案上一放,双手支着桌子看樱井翔,“反正我也看出来了,你这个警察是不想当了,我都不劝了,浪费口舌。我舍命陪君子,这也是最后一回。”
樱井翔不说话,看着二宫和也,点点头,感谢他的信任与默契。
他把手伸进箱子,把所有证物一件一件拿了出来。
所有东西都经过了爆炸的冲击和剧烈燃烧,扭曲变型,焦黑不堪。
不相关,不相关,一件件经过手里的东西都不相关。
直到樱井翔摸出了一个小袋子。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盯着它看。
那个证物袋很小,仅仅装着两颗小东西。
一黑一白。
两颗围棋。
二宫和也一个不注意,樱井翔便把它揣进了怀里。
二宫和也说得没错,这个警察,他是不想当了。
 
 
摸出一黑一白两粒围棋棋子,握在手里。
奇异的手感。温润舒适,亦冷亦暖。
这不是一般材质的围棋棋子。
这是玉。
这对棋子。
是雅纪的。
樱井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知道,这对棋子,雅纪一定是不会离身的。
但现在它们却留在现场。
那么。
代表着什么呢。
其实某些物质,遇火是会燃烧的吧。燃烧过后,除了不会引人注意没有搜查价值的灰烬,是什么也不会剩下的吧。
除了这种烧不坏的随身物件,其余的——
樱井翔把棋子紧紧握在手心里。
不会的。没有这种事。不会有这种非唯物的,违反他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灵异事件存在。这是唯心的,不合逻辑的,不可能的事情。他不相信。
——子不语,怪力乱神。

脑袋里跳出这句从未读过的话,樱井翔心头一凛。
没有这种事。
樱井翔推门走进那散发着陈腐味道的家,嗓子发干。
他走到冰箱前面,拉开冰箱的门,拿出一瓶水。
扭开盖子,喝下一口。
甜水。
甜得发苦。
凉凉的。
不是嗓子里。
是脸上。
樱井翔不解地摸摸脸。
原来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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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21)

二十一
深秋已至最底。
最后一批树叶也已经掉光,地上积得很厚的黄叶都已经被干冷的寒风吹得僵硬,碎成细末。
冬天马上就要到了。
将军营帐里,却并没有生火取暖。
因为翔讨厌火。
因为雅纪不觉得冷。
对案而座。
翔执黑。
雅纪执白。
冷风从营账外吹进来,撩动翔皮毛军氅袖口的兽毛。本来执在手里的一颗黑子,从手指间掉落在棋盘上。
“怎么?”本来正盯着棋盘上棋局的雅纪抬起头来。
“没怎么。”翔笑笑,看着他,语气里带一分宠溺,“你这一子,想的时候太久了,想得我手都僵了。”
“啊……因为你说过,落一子,需看到百步之后,我就……”雅纪伸手去握翔有些冻僵的手,“冷吗?不如生火吧。”
被雅纪握住的手,感觉居然从他本应微凉的手里传来阵阵暖意。
“不用,你仍然是一件如此单薄的衣衫,都没说冷。”翔说。
“你怎么跟我比?我是……”雅纪的话没说完,也就自然地不再说下去。
翔亦心领神会地笑。
我不冷。
冷暖玉很暖。
你更暖。
“你不要受凉,本来咳嗽就一直没好,伤寒了岂不更糟糕。”雅纪用手搓着翔冷冰的手。
翔身上的伤口,终于奇迹般地愈合了。在不知道被雅纪逼着吞下了什么神秘的东西之后,那一直泛着黑血的伤口终于合上了。各种严重的不适感,发热恶寒虚弱无力的状况也都基本上消失了。除了有时候还会略微咳嗽,除了肩上又多一块难看的疤痕,他就像没受过那么严重的伤一样。
没有雅纪,他已经死了。他心里一清二楚。
“真的没事,好歹我也领着万人军队,你把我说得有多弱不禁风了。”翔说着,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最近……在战场上,你自己要多小心。虽然我知道你身手好,但是最近的情况,实在不正常,你也要多提防才行。”
“……我知道。”
“还有,马上入冬了,我们的过冬粮草还没有运到,目前的军粮就要注意计算一下,绝不能出现断粮的情况。我们也要尽量吃得清简些。”
“我知道。”雅纪看了翔一眼,“你还不知道我么,这有什么。”
吹进帐里的冷风干涩,翔的眼睛又略微刺痛起来,他皱着眉眨了眨眼睛。
“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雅纪探身。他知道,近来翔为了节节不利的战事殚精竭虑,几乎每晚夜不成眠。
每夜在翔的营帐中,他常常是蜷在床角边睡着很久了,依稀间还感觉烛火晃动,睁眼看,翔总是还伏在案前或是站在地图前,勾画思索着。
他睡眼朦胧,眼前于是恍惚间出现了一个年少的身影,坐在他的身边,望向远方的目光里盛满了憧憬和向往,说着“我就想要做个云游四方、看遍天下的人……到底更远的地方,还有什么不一样的人和事……”那样的话。
现在,你还记得你曾经想要的这些吗?
还是,被我一语成谶,国仇家恨,对你来说,终究也是成为了短短一生中的一切了呢。
夜夜夜夜,雅纪让自己蜷在床角边,默默看着,那个曾经拥有自由的灵魂,如今却已经真正长大成人的男人,承受着他自己残酷的命运。想分担他的思虑,想分走他的痛苦,但是能做的,已经到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除了一直陪着他,其余已经无能为力。
“这盘棋,还没下完呢。”翔看看正战至中盘的棋局。
“棋盘放在这里又跑不了,等会儿再下就是了。”雅纪说着,便想伸手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笛子。
翔却探身,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不用了。难道这些日子你就不累。我又不是襁褓里的婴儿,总要听摇篮曲才能安心。”
雅纪忍不住一笑。
这一天的秋风的确特别冷硬,枯叶的碎渣都开始被吹进帐里。
但是翔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无限静美的世界。
这便是所谓的,一花一世界……吗。
翔探身过去,嘴唇轻轻贴住了雅纪的唇。
如果,我们此刻不是身处这萧瑟的战场就好了。
如果,我们此刻能回到家乡那片树林里就好了。
如果,此刻,是十年前,就好了。
如果。
 
 
“将军!”
帐外一声呼喊,让一切的如果当即烟消云散。翔放开雅纪,站了起来。
是润的声音。
翔皱了皱眉,什么事情,居然都不通传一声就在帐外这样直接叫嚷。
“什么事?”他问。
“有敌军闯营偷袭!”润在帐外急切地说:“从军营门口和储存粮草处两面夹击!”
什么?!
闯营?!
这在他的领军生涯里根本就是闻所未闻之事。
他设在军营四面八方三里之外的岗哨呢?!怎么没有一处传信报告!
但是顾不得了。
粮草!
一支军队的命脉!
若有偷袭闯营,打此七寸之处也属必然。
粮草若有闪失,这支军队也就不战自溃了。
翔转身提起他的剑,看了雅纪一眼,迅速地想了一下,说:“你带一支精锐队伍,立刻赶到粮草那边去,务必要保粮草安全!”
雅纪站起来,不说话,点了点头。
他们之间,默契足够多了。
绝对的信任。
小心。放心。这样的话,已经全写在眼神里。
翔于是也冲他点点头,提起剑转身出了营账。
润正等在账外。
干冷的秋风已经变成了阵阵阴风,刺骨而来。
“跟我去营门口。”翔握紧了手中的剑。
 
 
军营正门的敌军,完全没有翔想象的多。
一小股力量,很快便被剿灭。
没能构成任何威胁。
翔那件兽皮的军氅,甚至几乎没有染上血迹。
翔心里觉得不对劲。难道果然是调虎离山,真正的目标还是在粮草吗?
但是想到雅纪在那边,他又觉得可以安心。
把营门的事情交代妥当,正和润一起赶往粮草那边,半路已经见对面浩浩荡荡的队伍朝他行来。
翔不明情况,皱起眉细看。
看到气势汹汹的队伍中间,正押着一个人。
一个与别不同,只着一件单薄衣衫,一袭青衫的人。
那道跳眼的青绿色,正被反剪了双手,让人从左右押住肩膀,推推搡搡而来。
怎么回事?!
翔的愤怒直冲额头。
走近,他看到队伍中的雅纪被人推搡着压住肩膀,低着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在干什么?”翔厉声喝道:“这是你们的副将军,你们想干什么?都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还不赶紧放开!”
“将军!”有人出声:“副将放火烧我们的粮草!”
“要不是我们及时阻止,恐怕这会儿全军上下的粮草都已经化为灰烬了!”有人附和。
“说什么?!”翔根本不相信,“别再胡说!放开你们的副将!”
“将军,这是全军上下这么多人亲眼所见的,绝无半句谎言。”有人,从队伍里跨出一步,站了出来。
翔看了他一眼,并无印象。
“你是谁,把话说清楚。”翔压着怒火。
“我是今天负责看守粮草的卫兵。当时雅纪副将军带着一队人马朝着粮草而来,我问副将有什么事,他二话不说走近粮草,忽然就点燃粮草放出火来。我们立刻上前阻止,但是却没能来得及,那火怎么都扑不灭,我们已经损失掉部分粮草了!若不是大家一起奋力阻止押住了副将军,这会儿所有的粮草都已经付之一炬了!”
“胡说!是我派副将军过去迎战偷袭敌军的!”翔喝斥。
“将军是否消息有误?我们这边除了雅纪副将军,没有看到任何敌军。这个所有人都可以做证,将军若不信,尽管求证。”
翔看着说话的这个士兵,忽然觉得他不普通。无论举手投足还是谴词用句,这人都绝非田间地头征兵而来的普通农夫,而是透露出一种王侯将相家族特有的气质。这一点,他自己的出身让他最清楚。但是现在顾不上追究这个了,他已经很难在短时间内理清眼前的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只有上前一步,探身问被反剪双手押住的雅纪。
雅纪抬起头来,看着他,不说话。
那脸色很苍白,看起来有些虚弱。
“说话?”翔有些焦急起来。
全军面前,他不可能有半分循私,必须要把事实澄清有个交代,才能服众。
你不解释,我怎么办?
雅纪抬眼,盯着翔。
那眼神。
翔读懂了。
——我没做。
翔相信。
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不否认不辩解?
翔一向清晰冷静的头脑有点乱了。
场面一时僵住。
润迅速地递给了刚刚跨出一步说话的智一个眼神。
智微微点下头。
“将军可知雅纪副将为何不说话?”
翔看向智,不说话。
“因为降妖之阵封住了他的妖穴,让他不能说话。”智只管自己说下去。
翔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妖。
不可能。
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当场变了脸色,被智尽收眼底。
智接着正色道:“将军大概并不知道,雅纪副将其实并非常人,而是妖物!”
全军一片哗然。
小心翼翼被深藏已久的秘密一下子被揭穿,这一幕来得实在太过突然,翔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应。
智于是转身向着全军厉声道:“大家难道都不觉得奇怪,最近我军为何总在战场上处处被困,战事节节不利?”
所有人从哗然中安静下来。
“皆是因为这个妖孽做怪!他是敌军派来潜入我军,用妖术蛊惑军心溃散我军的!”智指着雅纪,大声说道。
队伍又一次哗然。
古来战乱,最忌鬼神妖怪。
所有人都在战争中苦撑,见惯身边兄弟随时随地被夺去性命,对鬼神之说,本来既敬且畏。而若有妖蛊之术之类不受人力所控的恐怖之事,自然更是人心里最惧怕的东西。
人心本来脆弱,军心实则比人心还禁不起煽动。
“将军恐怕不知,我军已经被这妖孽出卖了多少!”智接着说:“不过,不知者无过,此妖物恐怕修行已深,化作人形,普通人凡胎肉眼,又岂能辨认得出。”
他知道。这个士兵的确知道雅纪是妖。翔已经明白了。并且这个士兵绝对不是普通人,他绝对有他叵测的目的,更糟的是,他正在一步步掌握住眼前的局势。
全军上下绝无可能接受副将是妖这样的事情。
翔只能否认到底。
“你……”翔深吸了一口气,“不要信口开河。”
“当然不可能仅凭我一副口舌,就污蔑堂堂一军副将为妖。如此与常人并无两样的人形,也难怪将军也会被蒙在鼓里。”智淡然一笑,“我现在就要证明给将军和大家看,拆穿这个妖孽的真身!”
说着,智从腰间挂着的锦囊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粉末。
他几步走到空地中间,弯下腰,笔直地伸出手,边原地转圈,边将手里的粉末洒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圈。
粉末,泛起淡淡的烟。
“就凭这个简单的圈,一试便知。”说完,智从圆圈里跨出来,摊开双手,抬起头看着所有人,“大家看到了?我什么事都没有。若有愿试者,也可尝试跨进这个圈,看看是不是会有异状。”
窃窃私语。
有人战战兢兢地试着迈进了圈里。
没有反应。
再迈出来,也完全没有异样。
“大家都看到了吧?这个圈,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任何作用。但是——”智走到队伍中间,抓住雅纪的衣服,将他拽了出来,推到圆圈的旁边,“大家可以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这妖物走进这个圈会怎么样!”
翔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开始逆流了。
他手脚冰冷,一身的冷汗。
他已经完全不知道,眼前的情势,他应该怎么办。
他应该阻止,但是却完全没有理由。
雅纪站在圆圈的旁边,低头看了看那些粉末。
然后抬起脸,回过头望着翔。
那眼神——
僵在当场的翔已经不敢去读。
阴风刺骨,天空开始布起层层的黑云。
似乎,像是快要下雪了。
“进去!”智在背后猛地推了雅纪一把。
一个踉跄,雅纪被推进了圈里。
他的脚迈过那些粉末的一瞬间,青衫的衣角就像被引燃,一下子窜出灰绿色的火焰。那火焰不同于人间的橙色火焰,是看起来极似鬼火的冷焰。
他跌进圈里,全身上下都开始冒出鬼火一样的光。
“啊!——鬼啊!”
众人发出一片恐惧的惊呼。
雅纪虚弱地倒在粉末围成的圈里,完全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抬起眼睛望着翔。
——我没做。
——我真的没做。
翔的胸口,忽然像是燃起了烈焰一样滚烫。
是那只楠木兔子,像被点燃了一样开始发烫。
翔没法再忍耐下去。
他飞身扑了过去。
扑进那个不知名粉末围成的圈里,搂住雅纪,把他抱了出来。
地上的粉末散了。
雅纪身上的冷焰渐渐熄灭下去。
翔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急促地喘气。
“将军!”智厉声道:“刚刚大家一起看到了,这是一个化作人形的妖孽!”
翔搂着雅纪的手微微颤抖,说不出话。
“将军!”润在一旁有些焦急地叫道——事情有点超出他的设想了——同意智在整个军营范围内布下降妖之阵,假传有敌军从两端夹击偷袭,以分开翔和雅纪。实际上,无论雅纪最终是去正门或是粮仓,结果都是一样,智都会等在那里,和一些事先安排好的内应,趁乱制造口舌伪证。而降妖之阵一开始起作用,雅纪便会束手就擒,随后,就可以当场戳穿雅纪实际上不是人而是妖物,证明给翔和全军看,最后就地正法。但是眼前的情势,完全不是照他的设想发展,也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了。而且,他心里也已经有了一种不良的预感,自己,其实也是被设计整个局中的一个。虽然是什么局,他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是联想两次的情况,他知道,自己可能从头到尾都已经中计而不自知。
“将军!”润又叫。
翔不动,也不应。
天空的阴云越布越密,厚重得变成深灰色,阴风夹杂着湿冷的气息。
“将军!这个妖孽应该立刻就地正法!以慰军魂,以正军心!”智高声喝道:“大家说是不是?!”
军心。
节节不利的战事,随时赴死的决心,剑拔弩张的神经——一触即发的军心,禁不起任何异动。更何况,是这样强有力的煽动。
翔依然不动,亦不应。
他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雅纪,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将军!你不会是要护着这个出卖我军,葬送那么多兄弟性命的妖孽吧!”智又转向四周,大声问道:“大家说呢?我们的性命就这么贱吗?!”
“就地正法!”
“杀了这个妖孽!”
“报仇!!”
全军终于被煽动到陷入双目发红的激怒状态。
站在一旁的润这时才突然发现,所谓的蛊惑军心,其实反而正是现在。只不过,他已经无力再阻止和挽回形势。
翔知道,他和雅纪被眼前这个不明来历的人设计了。这是一个用心谋划的陷阱。这是一种最彻底的陷害。这是一个最残酷的局。用全军的军心来要协他,逼迫他。他不知道原因,也无力再去探究原因。他现在,必须做出抉择。
如果要保护雅纪,他必尽失军心,威信扫地,这个将军,他亦不用再做。
但是,他想做的事,还根本没有做。
他煎熬着,忍耐着,抛弃自己地苟活,这些都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
十年。他忍辱偷生到现在,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让自己的军队足够强大,战功足够让他成为进殿武官,自己可以亲入朝廷,找出主使灭门的债主,亲手报灭门之仇。如果不是为此,他大可不必活到今日。
所以这个军心,他一定不可失,这个将军,他必须要做下去。
但是。
怀里的雅纪。
这些是需要牺牲他才能保住的吗。
他陷入了极端的挣扎。
这根本不是一个可以做出的取舍。
“将军!你不是要在这个时候背叛全军吧!这里可都是为你出生入死抛颅洒血的兄弟!”智喊着,径自从翔腰间的剑鞘里抽出了他的剑。
“将军!就用这把剑!将这妖孽就地正法!”
抽出翔的剑时,智的心里,终于像是被拔出一颗扎进那里已久的钉子——翔,你也有今天吗?——当年你大哥在朝上参我爹一本,硬要说我这些道法家传之术是妖诡之术,为心术不正之修习,害得我爹被皇上折贬出京。我们一家跟着颠沛流离,我爹不久就积郁成疾,抑郁而终。我娘本来就身体虚弱,爹走后一病不起,不久也跟着去了。我小小年纪便成孤儿。这些你都不知道,多少年后你在这里威风凛凛地做起你的将军来了,我呢?我吃了多少苦却还在这军队里担惊受怕有今无明地苦苦煎熬?你以为你改名换姓就没人认得出了吗?你手里的这把剑,我永远认得!这剑柄上的家纹,我在你大哥的剑上也一样见过!可笑。可笑你大哥当年参我家修习妖诡不正之术,多年后的今时今日,你却与妖为伍。这真的不能怪我,这是你自找的。这仇,是你送给我报的!我今日,定叫你生不如死!
咣啷!——
智把出鞘的剑扔在了翔身边。
剑锋寒光一闪,冷峻逼眼。全军的激怒情绪已经被推到顶点。
“杀了他!”
“杀了这个妖孽!”
“将军!!”
一片喧嚣。
翔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十年前,自己从井口里望出去的那片天。
还有那在井口最后见到的父亲。
——“翔,今日一别,父子缘份已尽,自己保重!”
还有母亲,大嫂,还有连最后一面亦未曾见到就失去的大哥。
——“不要被这一家冤魂缚住手脚……”
可能吗?
他可能不被自己亲人的冤魂缚住手脚吗?
那样,岂不枉费了他在十年前的烈火中的重生?!
那样,岂不枉费了他这十年来地狱里的行尸生涯?!
不可能!
翔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剑柄,提起来。
那钉住井绳救了他命的剑。
那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握紧了剑柄,举起了剑。
天空中的深灰色已经像是被一米米压了下来,弥漫在每一个人的身边。
风里似乎发出了隐约的呜咽声。
雅纪抬起了本来靠在他胸口上的脸。
翕动睫毛,看着他。
翔拼命用力握住手里的剑柄,却还是抑制不住的战栗。
“杀!”
“杀了他!!——”
翔看着自己用一只手搂住的雅纪。
那是——怎样的一张面孔呢。
那是——怎样的一种神情呢。
 
 
一弯眉。
不是特别浓密,但挺秀修长,飞入鬓角。
一只眼。
瞳孔清透见底,瞳色飘忽,如青柳徐徐。
半张侧脸,静白,稚真,俊逸到有几分失了真实感。
那只眼,斜睨着他。
用最深切的关心。
用最深沉的悲凉。
用最无可奈何的交付。
 
 
阴风中,细碎的白色颗粒,开始洋洋洒洒,从天空中飘扬而下。
下雪了。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粒落在翔的剑上,化在他握剑的手背上。
他的眼睛突然刺痛不已。
有亦滚烫亦冰冷的东西,想要夺眶而出。
——“这样不行哦,男孩子不可以随便哭!”
青绿色的衣袂,随风摆荡。
随风摆荡。
——“你要吃掉我吗?”
——“谁要吃掉你啊?我吃不下!”
那个他几岁立春时在他面前如同神仙从天而降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那个一起坐在树枝上荡着脚吃点心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我救不活它。谁也救不活它。”
——“妖也不能起死回生,谁也不能……有一天我死了,一样没人能救得了我。”
那个和他一起在树下埋葬心爱的兔子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当父亲从井口那一端消失之后,出现在那井口叫他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当他双目失明跌落马下躺在树林里时,说一句何必逞强把手贴在他眼睛上将他背上肩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那个在晃动烛火下,与他执放棋子,互换冷暖,眼波流转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那个青衫滑落腰间,与他缱绻纠缠,抵死缠绵的天地间唯一一个,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难道不是他吗?
难道不是他吗!
谁理他是人还是妖,他不是就是他吗?
对于自己来说,这个他,从来就没有过半分的区别和变化。
他叫雅纪。
他也可以叫雅雅纪。
随便他叫什么。
他只是他最重要的人。
 
 
雪,越飘越密。
随着寒风飘洒在翔的身上,染白了他的发。
究竟为何,为何要逼他。
他怎么可能下得了这个手?
如果下得去这个手,那他岂不是真的已成恶魔?
但是,他双手上的上百条冤魂之仇,究竟还能交付与谁?
这命运。
看来早已经注定。
无奈何。
青葱逝去。
无奈何。
江山易改。
无奈何。
路回星移。
无奈何。
风掠眉发白。
曾经他似乎也有过自己的小小梦想。
在很久很遥远的从前。
在那个已经虚无缥缈的白衣年华。
对了,他想去云游四海,去看更远的地方,都还有些什么样的人和事。
多么单纯美好的自己。
竟然也曾有过。
对了,如果还能和什么人一起去,那就更好了。
比如,一个爱穿青绿色衣衫的家伙。
可惜。
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些,从来就没有被包含在他的命运里。
从头至尾。
他终于明白了。
他放弃了。
他不可能手刃他的爱人。
他亦不可能放得下亲人的血仇。
那样的话,他能放下的,有什么呢?
似乎只有自己的这一条贱命了。
那么,就交付吧。
想来,他其实也已经造业太深,执念太重,戾气太盛,接受此种惩罚,也是应该的。
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爱读佛经。
他亦曾陪伴左右,听闻过许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这句了。
该放下了。
 
 
翔握住剑柄的手,不再颤抖。
眉发间的白雪,像似岁月的薄霜。
他对着雅纪笑笑。那笑,是真正释然的笑。
“别管世人说什么,别理什么妖孽之说。只要记住,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永远都是。”
翔的声音略略嘶哑,轻薄如纸。
雅纪的眼睛,恐惧地瞪大了。
他似乎已经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但是他发不出声音,亦没有力气阻止。
他只有眼睁睁地盯着。
翔握紧剑柄,剑锋寒光凛冽,剑刃上,浮着几朵雪花。
他最后看了雅纪一眼。
读懂的,读不懂的。
都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的一花一世界。
你要保重。
仰起头,他将剑刃横抵在自己的喉咙上。
雅纪想伸手,想呼喊,但是却只能如百蚁噬指,用尽全力仍然动弹不得。
翔的手横握剑柄,在自己颈间,深深用力一抽。
深灰压抑,一把好剑却仍可寒光一凛。
喉咙气管,被这一凛冰冷地割开。
呜咽的风声,静了下来。
雪,无声细密地下着,几乎遮天蔽目。
血,从翔的喉咙里涌出,顺着剑身粘稠地滑过,滚烫地落在雅纪脸上,流进自己的胸口,染过了那只楠木兔子。
咣啷!——
剑,勾画点染着血红,掉落在一片雪白里。
一直紧拥着雅纪的手,松开了。
雅纪缓慢地仰面躺倒在地上。
缓慢地,沉重地,像经历了一生一世的时间。
他青白色的脸上,翔仍发烫的血,一路滑进了他惊恐的黑眼睛里。
正在他眼前不断飘落下雪花的白色天空,刹那间被染成了一片鲜红色。
滚热的,溢满了他的眼。
冰冷的,却仍然不识趣地一直落进去。
他没办法眨眼。
发不出声音,也不能动。
其实,明明就已经日落了。
降妖之阵,早该散了。
但是他动不了。
他的眼前,是那个白色缎衣红腰带的小身影,是那个一袭白衣催马而来的少年,是那个身披战袍血冷心热的将军。
侧目回眸,音容笑貌。
如走马灯,穿梭不停。
然后,这些化开了。
化进一片浓稠的血红色中,融掉了。
然后,这些又冻住了。
冻在颗粒晶莹的雪白色中,冰住了。
这且冷且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是冷暖玉的棋子啊。
啊,对了,说起冷暖玉的棋子,我们的那一盘棋,还没有下完呢。
不是说好了,等下回去再把它下完吗,棋盘跑不了的啊。
棋盘,跑不了的啊……
一盘棋,能花你多长时间呢,为什么,这点短短的时间也不肯再分给我呢。
你一生的这盘棋,竟然就这样中盘弃子了吗?
你的人生,已经够短了。
我亦已经错过了十年。
不过再想要你短短的余生数十年而已,这样也算贪心吗。
为什么竟然还要被残忍地直接缩短至这一刻呢。
与其如此。
杀了我不好吗?我活得够久了啊!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逼他把生命留给我这种活得已经足够久的妖孽!
为什么!
从我身边夺走他的,你们这些凶手!
我要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我要你们全都给他陪葬!
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一个也别想!!!
 
 
青黑的眸子里,血被雪引燃,升腾起爆烈的炽焰。
散落一片的,是谁的青丝。
碎成一地的,是谁的年华。
万人性命,亦换不回。
我的白衣少年,已经不在。
 
 
风如刀。
雪如剑。
战袍青衫。
血红雪白。
谁曾经渴求唯你唯我。
谁曾经奢望一世安好。
却为何皆付与漫天烽火,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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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19—20)

十九
是日,天气晴。
樱井翔的眼睛被亮白的日光刺得有点睁不开。
他去花店买了一束白菊。
来到当年那个少年的学校。
——“你不觉得可惜吗?你们的人生都还刚刚开始,以后还有那么长的路,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的不是吗?”
——“我们……可以吗?”
——“当然,相信我,一定可以。”
——“……好,我相信你,樱井警官。”
樱井翔在校舍的墙角蹲下,放下手里的花束,合掌抵在额头。
他不是第一次来了。
与那少年最后的对话,无数次地在他耳边回响。
没能重来。那少年的人生没能重来。那短暂的生命,也再没能看到以后更长的路。
他做错了吗。
单纯固执地相信人性本善,多给次机会多给些空间,没有不能向善的绝对恶人。但是在他的这种一念之差中,到底曾经耽误了多少像这样年轻的生命?所谓的心慈手软宽待罪行真的是在救人吗?还是反而是一种戕害呢。
回想自己刑警生涯的种种,一切所谓的遗憾,其实与人无尤,因果皆由自己造,与其他任何人和事都无关。
樱井翔走到那片不算繁华的街区,想象着那少年曾经从这里经过的鲜活样子,本来晴好的天空忽然就开始织云蔽日。随着他越走近那栋房子,天色越暗。
在那栋房子的一街之隔站定,樱井翔望着这条街那房门,这画面里,似乎恍然跳进了一只皮球,一个孩子,一个冲过去抱起孩子的他,还有那甩开门转身向屋里跑去的背影。
雨云渐密。
夹带着泥土湿气的风一阵阵拂面而来。
樱井翔站了一会儿。
无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尚未完全愈合的勒痕,又伸进怀里握了握小小的楠木兔子。
接着穿过街道,来到房子的门前。
推门走进去,他发现房子里整齐了很多,无关的垃圾也都不在了。
这么一个核心地点,想来署里应该也来过很多次了。
其实樱井翔来这里,摆明是不可能查到什么新线索或者新证据的,而且事实七七八八,也不需要再探究什么所谓更多线索了。那么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呢。
樱井翔心里清楚,自己有点想要以身犯险。
如果他的出现,能把案件的病灶核心揭开,能引出一直想要他命的人,那他就大大方方地出现,等着直面他需要面对的一切。
不必要再绕那么多弯子,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拖延更长的时间,卷进更多不相关的人,说起来,明明就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案子吧?
作为一个男人,能自己担当的,就要勇于担当,不要拖累别人。樱井翔知道,这种想法其实属于他性格里的偏执。
没办法,改不了。
他穿过走廊,径直爬上二楼,向着洗手间方向走去。
究竟——为什么会是这里。这样巧合地,过于巧合地,他和他第一次的相遇,也是在这栋房子这个地方。
他心里,忽略不了这个疑问。
就像有些事实他并没有忘记过,他知道,今天有些真相,恐怕也到了即将揭开的时刻。
走进洗手间,地面挺干净,没什么杂物。窗户开着,风猛灌进来。
山雨欲来。
樱井翔有点走神。
身后,传来悉悉碎碎的声音,有人走到洗手间门口,站在他背后。
樱井翔转过身。
陌生的面孔。
但是他却知道这人是谁。因为那面孔上写着的表情,告诉了他一切。
短暂的对峙,无声地交流。
“初次见面,樱井警官。”对方平静地开口。
“初次见面。”樱井翔也平静地应。
“我想,你大概知道我是谁?”
“我想,我大概知道。”
“那么,是不是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自从我弟弟被人吊死在学校却被你们定为自杀结案,我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咔嗒。
不出所料,对方掏出了枪,端在手上。
该说什么别傻了冤怨相报何时了这种话吗?该说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话吗?又或者该说什么你这样做你弟弟也回不来了他也不会想看见你这样的话吗?
这个时刻,其实说什么也多余。没有做过遗属的人,永远没资格去替遗属们宽恕。因为你没那个立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无中生有。
这个道理,樱井翔现在已经明白了。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盯着对方的枪口。
这样安静的反应,反而僵住了对方的枪口。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犹疑着,微微发抖。
窗外的雨云压得很低,终于开始下起雨来,吹进窗口的风,已经夹带了雨丝。
“能雇两个职业杀手来要我的命,现在终于面对着我,却犹豫了吗?”樱井翔说。
“你闭嘴!”对方的手指,扣住扳机开始回收。
一触即发的瞬间。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
身后窗口吹进来的风转变了风向。
眼前端枪的人身后,数个光点在反光。
砰砰!!——
两声混乱刺耳的枪响。
樱井翔被人从身后揽住肩膀,一把扑倒在地。
那对准他的枪口里射出的子弹,直接打在了窗台下的墙上,这是第一声枪响。那只端枪的手从背后被子弹射中肩膀,枪脱手掉落在地上,这是第二声枪响。
不用回头看,只凭风的味道,樱井翔也知道,从身后扑倒他的是谁。
也不用抬眼,只凭自己走进这栋房子的安静和种种不寻常的整齐,樱井翔也知道,射中疑犯手臂的是他的同事——过份的安静,多半都会代表着警方的埋伏。
他是心知肚明的。
他自愿充当这个诱饵。
尽管他连枪也没有佩,他亦敢于冒这个险。
他不是不想活了,更不可能视死如归,他只是大概知道,自己应该死不了。或者说,他想试一试,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对的。
他回过头,去看紧紧揽住自己肩膀的人。
不会错的。
脸色青白的雅纪。
抓在他身上的手还在止不住的颤抖。
“混蛋……不要命了!”雅纪咬牙切齿地说。
樱井翔不说话,用一种“果然是你”的复杂眼神看着他。
一直以来,每每危在旦夕的时刻,救下我这条命的人,就是你。
我大概知道我不会死,是因为我大概知道,你会出现。
虽然这完全不合常理和逻辑。
但是,你果然出现了。
这个结果,同时代表着另一件更为残忍的事实被证实了。
那十二根血淋淋的铁钉,属于你吧。
真相,在这一刻昭然若揭了吧。
是你吧?!
樱井翔的眼神里,无声地在说话。
雅纪别过脸,不看他的眼睛。
这些全部不过是几秒钟时间里的事而已。
“所有人不许动!!警察!!”
反光的光点一个个出现,也没有意外的都是樱井翔同事手里的枪。
有人拿出手铐铐住了扶着受伤手臂的嫌犯,押着他往楼下去。
有人走过来,站在樱井翔面前。
樱井翔抬头,二宫和也。
樱井翔见他手里握着枪,分署地方小规矩少,猜他可能因为是重大要案需要人手而自己申请到这里来的。
他刚想说一句“我没事”站起来,二宫和也的枪口却指向了他的身后。
“不准动。”二宫和也对着樱井翔背后的雅纪说。
樱井翔立刻明白,他所意识到的真相,也就是二宫和也早已经在怀疑的真相。那个真相,那个人,此刻就在自己的背后。这件事,他明白,二宫和也也明白。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对二宫和也说:“你要干什么?”
二宫和也不应他的话也不看他,盯着雅纪说:“现在怀疑你与两宗恶性杀人案有关,请你跟我回警局一趟。”
雅纪不出声。
樱井翔本能地侧过头,把脸挡在二宫和也的枪口前。
二宫和也紧皱起眉,“你这是要干什么?!”
“别这样。”樱井翔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半句与开脱和否认有关的话。
“樱井翔!”二宫和也低吼:“你是一个警察你还知道吗?!”
“……”樱井翔只能盯着枪口,不出声。
其实他在背后伸出手,轻推着雅纪。
他又再无声地对雅纪说话了。
——你还不走?!我能挡得了多久?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几次三番从背后这个窗口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出现,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不想知道,所以,就像刚刚你是怎么凭空出现的,现在你就照样凭空消失!——
雅纪却没有动。
听不懂吗?樱井翔再用力推他。
“让开,樱井翔!”二宫和也说。
樱井翔分毫不让。
“樱井翔!”二宫和也有些愤怒了,“你身后的是个杀人犯!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我不想管他是什么人,他在我这里就只是一个叫雅纪的男人。
我在这一刻刑警失格了,因为我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一个叫樱井翔的男人。
他的罪,我替他赎。
反正一切不过都源于我。
始作俑者是理应担当也不会逃避的。
樱井翔忽然觉得,似乎有过什么时刻,自己已经面对过类似的情景,相似的心境,有些事,自己以前没能做到,心里溢满了没来由的悲哀。现在,他很想把这些事好好做到,好好补偿。比如,就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肩膀护住身后的人。
“我再说一遍,让开!”
“我只能说——我不能让。”
“你——”
二宫和也愤怒的话音被轰然的巨响淹没了。
从一楼,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威力之大让整栋房子都严重地晃动起来。
爆炸的冲击波让二宫和也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手里的枪也被甩到角落里。
樱井翔反身搂住雅纪,把他挡在身下。
“怎么回——”二宫和也正挣扎着爬起来,楼下又再传来第二声巨响,整栋房子晃动不已,天花板已经开始裂缝掉灰。
樱井翔埋着头紧紧抱着雅纪,天花板上的灰渣落了他一头一身。
浓烟迅速从楼下窜上来。
火的味道。
又是火的味道。
樱井翔抬起头,看着洗手间外面,判断火势已经迅速烧上楼来。
警方设伏,却反过来被摆一道,这种情况也不少见。
只怕除了炸弹,整栋房子的通道都被刚刚一路跟他上楼的嫌犯洒上了汽油一类的燃料也不一定,扑进来的浓烟里,全是这种味道。
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喧哗混乱的人声,房屋结构的垮塌声,嘈杂成一片。
为什么,连这种场景这一套声音他也竟然已经习惯了。
大概是自己被火困出经验了,樱井翔知道多半已经不能从楼梯下楼逃生。
放开雅纪,看看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的二宫和也,樱井翔站起来拉了他一把,指着窗口说:“你,立刻跳窗出去。”
“不行……”二宫和也看着雅纪。
“现在这种情况你就是要逮捕他也要先活着才行吧!你还能拽着他跳窗不成!门那边已经出不去了,先活着离开这里再说!”樱井翔推了二宫和也一把。
烟越来越浓,尽管开着窗,也已经开始熏得人睁不开眼上不来气。桔色的火光越发厚重地扑近了洗手间的门口。
“快啊!再晚一点不被烧死也要被熏死了!”樱井翔说的是真的。
二宫和也看看门外的火光,转回头看了雅纪一眼,又看看樱井翔,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伸出手扶在窗台上,一脚蹬上去,他又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樱井翔一眼:“樱井翔,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完,一纵身跳了出去。
樱井翔呼出一口气,转回身跪在雅纪身边,“快,你快走!”
雅纪望着他,眼神里胶着无限的复杂。
“你知道……是我。”
“……”樱井翔反应了一下,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护着我?”
空气里浓烟的密度已经越来越高,樱井翔觉得眼睛和嗓子都开始灼痛,他抓住雅纪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离开这里!”
“告诉我,为什么。”雅纪却站在原地,不肯动。
“真的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樱井翔拉他。
“你不说我不会走。”雅纪甩开了他的手。
从雅纪盯着自己的眼神里,樱井翔读出,他是认真的。
火舌已经从走廊上趋光而来,舔进了门框,时间紧迫,真的拖延不得了。
虽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也更不是扭捏的时候。
“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最重要。”樱井翔直视雅纪的眼睛。
“……”雅纪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果然,你还是你。无论隔多久,你都还是你。”
“什么——”樱井翔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看到,舔进门里的火舌里,居然闪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从火里踏出来,全身上下都已经被燃着了。
樱井翔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怎么,樱井警官。”发梢衣角上全都是火的人,对着樱井翔冷笑:“我能雇两个职业杀手,就不能再雇第三个还会演点戏的人来耍耍你们吗?”
“你是……”樱井翔明白了。这才是少年失踪的哥哥。刚刚那个,只是个演员,让警方的埋伏破局的演员。
“你们警方也就这点本事了。拙劣。稍微动点小手脚,看看你们的狼狈样。每次一想到,弟弟的命就是断送在你们这帮废物的手上,我就觉得简直太可笑太冤枉了。”
“你身上着火了,要赶紧灭火。”樱井翔冷静地说。
“我从来没打算再活着从这里出去。”对方也同样冷静。
樱井翔迅速地扫了一眼刚才二宫和也掉落在角落里的枪。
说过了,他真心没有想过要死在这里。
整栋房子已经快要被大火包围,即使窗外正下着雨,仍然浇不灭仇恨里燃出的这把业火。
高温浓烟让空气混浊,视线极差。
再容不得半分迟疑了。
“走!”樱井翔喊了一声,便飞身扑到角落里捡起那把枪,端在手里,扣住扳机。
周身是火的人,唇边滑过了一丝恐怖阴森的冷笑。
雅纪看到了。
 
 
走?
还是只管自顾自地说这句话。
再不要和你背向而行。
再不能眼睁睁失去你。
我对自己发过誓了。
最毒的誓。
能听到你说过那句话,已经够了。
证明这么多年,我总算没有白白捱过来。
你知道,我捱得有多辛苦。
强求的,我知道。
但是强求来的一切,都值得。我没有半分悔意。
只不过是该还的,总要还。我亦早有准备面对。
现在,就是时候了。
 
 
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便含九百生灭。
 
 
樱井翔在刺眼的浓烟和滚滚热浪里扣下扳机。
——
半分定格。
一厘空白。
眼前的浓烟在刹那间化为了强光,刺得他眼前一片雪白。
轰然巨响。
难以承受的滚烫高温。
几乎要把人撕碎的剧烈冲击。
一瞬间樱井翔意识到,对方身上一定有爆炸物。
雅纪——
没事,他一定走得了。
这唯一的意识只存留了几分之一秒。
便迅速地化进了无边无际的白色光海之中,归为寂静。
绝对空无一物的,寂静。
 
 
二十
剑色寒光,闪耀如雪。
血红血黑,溅在眼里。
马嘶人声,惨叫呼喊,沸嚣至极后反而像是失去了声音,一片寂静。
翔的眼里看不见人命,只能看见杀出来的路。
他的军队,正在奋力突围。
他的军队又一次被围困了。
几个月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从来无往不利的翔军,开始总是陷入险境。
每一次遭到围困,便必然已经处于劣势,要突围,总是损伤惨重。
战事不利,必然军心不稳。
军心不稳在战场上便会更加不利。
如此往复循环下去,整支军队必然要出大问题。
翔心里的疑惑已经不能再多。
他的排兵布阵没有问题。他的军队素质也没有问题。他对战局的判断把握更没有问题。事实上,如果不是他的这支队伍,换作任何另一支军队,都早已经不可能再保存大部队成功突围而全军覆灭了。那到底为什么,他这支优秀的军队总是会陷入敌军的包围?
似乎除了被敌军奸细出卖,不作他想了。
如果果然是,那么不拔除这个祸害,千里之堤迟早毁于蚁穴。
但一支这么庞大的队伍,要查出一个有心混进其中的奸细,你在明他在暗,实在不是件轻而易举之事。
与其说该怀疑谁,不如说虽然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军队,但是实际上他谁也没有真正信任过。早从十年前起,他就已经认为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无可信之人。
除了——
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翔的余光里,始终飘摇着一道青绿色的光。
总不离他几米之外,总像他的另一把剑。
他像信任自己一样真正信任的,唯有那道光。
 
 
两国边境上的小城镇,多数因为兵荒马乱穷困混乱。
所谓客栈茶楼,不过是破败不成形的几间茶棚。提供些粗粮茶汤,给过往路人解一时饥渴,聊以为生而已。
润身着便服,左右看看,走进了茶棚,抬眼望望,走向角落里一张已经有人在旁坐等的桌子。
低头走到桌边,润小心地坐下,似乎生怕弄出多余的声音引人注意。
“店家——”坐在桌边的人抬起手来想要叫茶水。
“不必了。”润直接按住了他的手,小声说:“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再找我出来见面,那件事以后我和你没有任何多余的关联,就当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副将这话讲得真是有趣。”坐在润对面的人面露淡薄的笑,“发生没发生过,不是能当的。”
“你现在这是在威胁我吗?!”润拼命压低自己的声音。
“副将放心。”对面的人十指交叉抵住下巴,“出卖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明明一条船上的人,两败俱伤的事我不做。”
“谁跟你是一条船上的人!”润有些愤怒起来,“我当时只不过同意探探他的虚实,谁让你把将军拉下水的?!”
“这话可奇了,将军自己找来被误伤怎么算在我的头上?”
润看着眼前这个本来在军队里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士兵。
本来数万将士中,根本不可能认得这么一个普通士兵。
只不过是他问了一句:有没有通晓妖蛊道法之术的人。
因为,他从见到雅纪的第一眼起,就严重怀疑他来路不明,恐非常人。什么人能在寒冬腊月的树林里凭空出现,那么巧合地救了将军?这种不合常理之事,他根本就不能接受。全军面前那场比武,他最近距离地体会了雅纪的身法之快。那种身法与其说是快,不如说根本是非人的速度。他绝对不相信普通人能有这样妖异的身法。全军面前他无法忤逆将军,但是他的疑惑没有随着沉默减少半分。
及至雅纪很快地成为他之后的第二位副将,润的警觉也跟着一步步提高。
他也感觉到,将军对雅纪有着非同寻常的信任——甚至可以说是非同寻常的感情。
在雅纪出现以后,他看到了追随数年从未见过的将军。那个一身戾气的冷血恶魔,忽然从一尊石像化成了活人。甚至是连在战场上的目光,都变得不同。那全身上下透露出来的生机,简直像是一个明明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人,又活了过来。
那些无形无声却真实存在于将军与雅纪之间的东西,润看在眼里。
到了发现将军帐里夜夜点灯烛光不灭时,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自己的怀疑肯定是对的。
——雅纪绝对是某种妖物。
遭逢乱世,必有妖孽。
能蛊惑人心,可操纵人身,甚至扰乱朝纲。古来奸妃佞臣,颠覆国家与朝代者,极多便被人们扣上这样的帽子。
他从小就听过这种说法。
莫名冒出来的雅纪,从第一眼就给他这种感觉。
绝非常人。
极近妖物。
能以妖术蛊惑人心的妖孽。
看他们那位将军的种种表现,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而如果他的怀疑果然属实,那么,雅纪就必然是被敌军安插进来蛊惑人心溃散军队的巫毒武器。
这支最好的军队,极有可能就会被轻易颠覆。
绝不能任这种事发生。
他还有他自己的军事野心等着实现。断不能就这样断送在如此莫名其妙怪力乱神的因由上。
他已经到了心急如焚的地步。
如果将军被蛊惑,还有他这个副将。
因此,润才会集结了军队中相对精锐的力量,问了那句话。其实后来想想,他的这种做法实在有欠思虑也不够妥当,如此极密之事,如此随意在军中随机找到的人,就可轻易信任吗?他是被急火攻心昏了头。
坐在对面这个叫智的士兵,便是在那时,站了出来。
屏退两侧,所谓擒妖之术,降妖之阵,从这个士兵的嘴里滔滔不绝地道出。
也许仅凭带兵用人多年的丰富经验,他便能判断,眼前这个人,他的确用得上。
他要一探雅纪的究竟。
他让智布下了降妖之阵。
设计引雅纪入阵。
润想,如若雅纪并非妖物一切只是自己的多疑误会,那么降妖之阵对他来说就不会有任何作用,困不住他,也并无伤害;而若雅纪果然是妖物,被困阵中,那么阵中所设埋伏,就理应当场即刻将他除掉,为军队拿掉此心腹大患。
他认为,自己想得很万全。
事实是,雅纪果然中计被困。他果然并非常人。既是妖孽,无论哪种,理应当诛。
但所谓计谋,其实从来难万全。
润万万没想到的,是翔会出现。
看到翔冲进来,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根本没有下令的情况下,那支涂了剧毒的箭已经射了出去。
这个意外完全超出了他的设想范围。
他以为翔死定了。
因为他看得真切,那支箭是怎样穿进翔的身体。
而那涂在箭上的剧毒,智从一开始就交代过,任何人不准乱碰,因为此毒世间无解。
但是被箭刺穿五脏六腑,身中剧毒的翔,居然硬是活了下来。
润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果然还是只能归结在那个叫雅纪的妖物身上。
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所有事也只能就这样按下。既然将军最终隐瞒此事没有进一步追究,他也只能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装作一切如常。
但是今天,他却又被智叫出军营碰面。
他不知道智想要干什么,有什么目的。
“说到底,将军现在也平安无事,也没有任何证据能指向你我,你在怕什么?”智说。
“不必多说。”润说:“你只说你今日到底有什么事。”
“对于试出雅纪副将果然是妖物的这个结果,副将居然觉得无所谓,已经放下了?”
“……”
“难道副将就不觉得,最近我军越来越多地陷入毫无道理的围困?”
“……什么意思?”
“意思是,副将其实难道就没在怀疑,这分明是有内奸与敌军里应外合的结果?”
“……”
润怎么可能没有这样的怀疑。事实上他其实已经认定了,最近战事的节节不利,一定皆因雅纪的出卖,他果然就是敌军安插进来最可怕的暗器。
鬼妖皆为污浊之物,皆存害人本性,岂可与人为伍!
“所以……你想说什么?”润微微探身问道。
“副将想不想再与我合作一次?”智也颔首问道。
“合作什么?”
“再设一计,拆穿妖物的真身,从将军身边除掉这个内奸,解我军之困境。”
“……”经过上次,润已经留了戒心,“你有何目的?为何要如此积极此事?别跟我说你一个小小兵卒存着多少爱国之心。”
“有何目的?我一个孤儿参军至今,除了军队我已经无处容身,这兵荒马乱之际,我军若溃败覆没,没了军队,我能去哪里?身无长物,无非会一些家传异术,想为自己留一个存身之处罢了。若事成,不过求副将提个一官半职,多拿些军饷;若不成,至少也还有吃有住,比之身处乱世反而安全。”智言之凿凿地看着润,“副将若不信我,便做罢。反正我军溃散,于我来说,最坏至多不过准备做回逃兵。但于副将……”
润沉吟片刻。
他尚未实现的军事野心。
他对妖物的憎恶之情。
让他在心里已经同意了这个提议。
“有何计划,说来听听。”
“副将莫急,此事需要计议,以策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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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16—18)

十六
樱井翔推开家门。
门没锁,他把鞋甩在玄关就直接冲进客厅。
雅纪正坐在客厅里,手上拆着一盒豆馅大福。
樱井翔冲了过去。
抓着雅纪的胳膊就把他往起拉。
“怎么,等我把点心放下……”雅纪说着想把手里的点心盒子在桌上放好,但是樱井翔二话不说就把他拽了起来,让他手里的盒子翻扣在桌上。豆馅大福从盒子里掉出来,包裹在外面的点心纸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
“你怎么了……”
雅纪发出的声音被堵住了。
樱井翔用力紧紧拥住他,像濒临窒息的人需要吸氧一样死命地吻住了他的嘴。
这是劫后余生的一吻。
他今天差一点就没命了。
差一点就真的窒息没机会再呼息到空气了。
更不可能像这样吻着他想吻的人。
有时候,生的证明,明明自己正呼吸着,却无法从自己身上获得。反而是另一个存在着的个体,他接纳你也好,拒绝你也罢,你却都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活生生的一切。
这是樱井翔本能地寻求自己仍然活着的证明的一吻。
这一吻吻得太用力,吻到雅纪有些站立不稳,抬起手扶在了樱井翔的颈间。
雅纪本来闭着的眼睛立刻张开了。
他的手,摸到了深陷进皮肤里的伤痕。
那是一道皮肉已经略微外翻的血痕,深深的凹痕缠着樱井翔的脖子,触目惊心地绕了一圈。
樱井翔的手握住了雅纪试探着触摸伤痕的手。
“这伤……”
没事,这伤没事。
亏得这伤,那些不明原因的可疑血印有效地被伪装,再也用不着遮来遮去了。
 
 
“樱井翔……”二宫和也似乎忍无可忍地捏紧了手里的报告,“你别就这样光着个脖子晃来晃去行吗?那一条血肉模糊的在眼前看起来很吓人好吗!那么重的伤拜托你去包扎下遮一遮可以吗!”
樱井翔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哪来那么多话啊,我要看报告!”
“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脖子上这么难看的伤痕和我手上报告里这个人的这种死法,你要接受上头的调查是肯定的了。一个大活人死在你的眼前你却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知道身为一个刑警这有多失职吗?又有多离奇多说不通?”二宫和也说着,把捏在手上的报告递给了樱井翔,“但是现在,凭这个死因,想来你不仅不必接受调查,而且应该需要接受保护了。”
樱井翔当然知道嫌犯就无故死在自己眼前的事态有多严重。
但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那一刻,他真的不知道现场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已经递交了一份报告,但是这份报告除了让他丢人现眼恐怕也没什么别的价值。
他手上那根钢索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因为对方戴着手套,而他自己的白手套也没来得及摘。
死在他眼前的人身上无任何明显外伤,无打斗挣扎痕迹。他当时甚至连一点声响动静都没有听到。
附近无任何可疑人物,无目击证人。
一切要看尸检报告和鉴证结果。
在他身边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无论是危险等级还是诡异程度,都在不断升级。对此,他已经有了不良的预感。
接过二宫和也递过的报告,翻开。
樱井翔的心往下一沉,果然如此。
死因——后脑颅骨被钉入六根十厘米铁钉导致脑组织严重受损断定为致命伤。
在他靠着墙咳嗽着倒气的一两分钟里,四下无人的情况下被从后脑钉进了六根钉子,这是可能发生的事情吗?
樱井翔不寒而栗。
这真的不是灵异事件。他是从来不信这些的。
可报告里的照片,血淋淋摆在眼前。
他脑袋里全是那天那空白几分钟里的景象,仔细回想,努力回想,耳边回响起自己的呼吸声,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到……等等。
等等。
樱井翔想起来了。
有风。
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感觉反而更加敏锐。有风。有轻凉的风在他猛地抽气时被吸进他的鼻腔气管,进入肺里,温润地散开。
那感觉——樱井翔脸色发青,指尖冰凉——是熟悉的。
应该只是那一刻他求生的执念造成的幻觉吧。
樱井翔捧着报告发呆,二宫和也已经开始拎出一个个证物袋,一字排开摆在樱井翔面前。他用手一样样指过去。
“这就是取出来的长钉,铁成份没有特别,特别之处是我仔细比对了上一次的钉子之后发现的。实际上从上一次的铁钉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就是一直想不透,这次再做对比我终于想明白了——和上次的钉子一样,明明是被钉进颅骨的钉子,钉帽的部分却居然没有留下丝毫被工具钉凿锤打过的痕迹。这根本就是不合逻辑的,没有受过力的钉子是怎么钉进最坚固的人脑颅骨的?徒手扎进去的吗?这里可不是超人的管辖领域。”
樱井翔看着那些血迹斑斑的铁钉,不说话。
二宫和也接着往下指,“这是上次我提过的和钉子一起取出来的不明物质,我已经仔细化验过,这些小碎块是一种植物,是木质——对了,就和你上次给我看过的那只兔子是同一种木质,楠木。”
樱井翔的嗓子抽紧了。
“还有这个,这是之前在河滩上搜索回来的相关证物,因为碎成了太多细小的碎片,我重新分类整理了很久,才基本上把它拼了起来。看质地这应该是某种食品用纸,但具体是什么我还没有弄清楚……”
二宫和也的手指到那个装着一张类似于米纸的证物袋时,樱井翔立刻一伸手捏住袋子提了起来。
虽然已经碎成太多片,但拼回来的原型基本已经可以辩认。隔着透明袋轻轻用手指捻压一下,听到那张纸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
嘶嘶啦啦。
这声音樱井翔也听过太多遍了。
多到只要一听见就会直接条件反射,嘴里好像瞬间就溢满了粘腻的糯米和甜细的豆馅。
这是大福的点心纸。
绝对不会错。
樱井翔盯着手里的证物袋,完全出神。
他该震惊吗。
他该反应激烈吗。
可是他真的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
但与其说他做不出反应是受惊过度,倒不如说是在他心里多多少少已经早有察觉和准备。就算他自己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但那些不被发现的潜意识,实在蛰伏已久。
从引他到交易的接头现场“推”他去破的那个案立的那个功,到自己家大火的夜晚那个惊魂却救了他命的电话,再到适时出现收留他养伤又或者是一个吻就治好了他发炎感染的牙齿创口,究竟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那个叫雅纪的男人在试图扭转他的命运,挽回他似乎总是危在旦夕的这条命?
面前证物袋子里的种种,不正是这一切真实发生过的最确凿证据吗?
有什么可值得震惊疑惑的?
没有吧。
二宫和也双手撑在桌子上,看着他说:“这个案子到现在为止,完全就是在绕着你打转,你自己心里,不会一点眉目也没有的吧。”
眉目?
那是什么东西。
他心口的位置,只有一只楠木兔子而已。
樱井翔眼神从失焦里转回来,找回焦距,平静镇定地迎着二宫和也盯视他的目光,十二分笃定地说:“没有。完全没有。”
 
 
刑警生涯以来,樱井翔这几乎是第一次撒谎。
办案过程中一向都正直到呆板的樱井翔,居然这样理直气壮地说了谎话做了伪证妨碍了司法公正。
为什么。
别问他这个问题。
就像他也同样不知道他身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诡异的事件层出不穷,就像他起初也并不知道一个本来的陌生人为什么要事事暗中帮他。
但是不重要了。
重要的应该是,无论这些事件是怎么回事,他都要活下去,而无论那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处处护着他,这个目的里,都绝对没有半分要加害他的意思。
樱井翔确信这一点。
前因后果,他其实全不清楚。
刑警身份的失格,他也心里有数。
他只是想,他撒这个谎,恐怕是出于本能。
 
 
本能。
人的本能,分为多少种呢。
那一天夜里他明明是牙痛感染,却勾住雅纪的脖子不肯放开,那是本能里的一种吧?
被人勒住喉管险些断气时拼上那一股求生的力量,肯定也是本能里的一种吧?
那么,基本上原因不明地喜欢上一个人,算不算是本能的一种?
在种种不利证据的矛头纷纷指向一个人他想也不想就挡身在前,也可以勉强归进本能里吗?
樱井翔的手上提满了各式西点和果子,推开了家门。
他现在好想吃甜点。
他脑子不够用。
他心里有点发苦。
所以需要多补充些糖份。
这些就都是本能吧?
樱井翔两手甜品走进客厅,雅纪又是站在桌边。
他正拉开一袋糖霜粉,朝一瓶扭开盖子的矿泉水里倒着。
见樱井翔进来,扭头侧目看他。
樱井翔的眼前,忽然就闪现了那个蹬在窗台上回望他的身影和眼神。一地的糖霜袋子,他还以为那是什么。不顾一切跟着他跳下去,扭到脚,对了,怀里那只楠木兔子,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再不离身的。
我认识你,明明应该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的。
但是为什么现在,我觉得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你到底是谁。
我问了好多遍。
我真的不想问了。
樱井翔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伸手从背后抱住雅纪,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现在,只想和你就像这样,安静地吃些甜品,喝点糖水。仅此而已。
“糖粉……洒了……”
雅纪轻轻地说。
 
 
十七
——豆沙+花生油搅拌均匀,放入冰箱冷藏1小时,备用。
——糯米粉+水+砂糖+花生油搅匀,容器盖上保鲜膜后放入微波炉加热4分钟。取出用勺子搅拌,再放入微波炉加入3分钟。
——等到糯米团稍凉后为手可碰触的温度,就从容器取出,均匀地撒上糕粉。
——切成等份,揉成圆形后再压成薄薄的圆形皮,包入冷藏的豆沙馅即可。
 
 
嗯……
看起来不是挺简单的么。
为什么这个糯米粉加上水糖花生油搅拌均匀加热以后,就是怎么都不成形揉不起来呢?揉成圆形——可它就是揉不起来啊,无论怎么攥糯米块都还是在手里散开啊。
樱井翔歪头看着几行简单的大福做法说明。
其时他的脖子上正挂着一条标准主妇用居家围裙。
厨房操作台上,正零落着各类容器搅拌器,糯米粉砂糖糕粉糖粉各种分辨不清的一片白色,铺在案板上,沾在他的围裙上和手上。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还在歪着头琢磨,樱井翔围裙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他赶紧放下手里怎么都攥不起的糯米,两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用手指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接听。
“喂……”他把声音压得很低。
“樱井翔你人在哪里?!”听筒那头的声音却是又高又尖。
“你别那么大声音……”樱井翔边小声说着边转身向卧室方向看了一眼,好像哪怕听筒里这点声音也能变成噪音吵到谁。
“你是警察,身处纪律部队!这你知道吧?你还真能说给自己放大假就放大假,连个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了,会不会太离谱啊!”二宫和也的声音丝毫没有放轻的意思。
“你搞清楚啊,话不要随便乱说,谁说我是自己给自己放假,我可是正正经经向上边告了假的,连枪都暂时交了……再说,你不是也说我受那么重的伤就不要血肉模糊地吓人了吗?”樱井翔用手捂着话筒小声说着。
“案子不查了?!你个遗憾男的小宇宙呢?别告诉我你差点死过几次以后就性情大变看破红尘了啊!”二宫和也的话,带着尖锐的质问。
“……”樱井翔觉得自己几乎被二宫和也戳中了,自从看起来像是在鬼门关前转了几回,他似乎真的不知觉地改变了很多。但是仔细想想,这些又都真的是因为几次大难不死就开始看破人生了吗?其实,说到底难道不还是因为那个现在正在卧室里睡着的人吗?
“也许吧……”樱井翔低下头,看看这操作台,看看自己正在做的事——想趁雅纪还没睡醒,做一些手制甜品给他——这是一个曾经一心一意都扑在查案上的男人会干的事情吗?所以除了这么应一句,他还能说点什么呢。
“我现在跟你说的你都好好听着。”二宫和也似乎不准备搭理樱井翔的这种消极态度,继续一连串地说着:“两名铁钉致命的受害者,身份都已经查明,基本上都是道上一些出了名的职业杀手,完全就是为了钱什么都做的亡命之徒,背景没什么复杂的,无非都是受雇于人。但是在第二个铁钉受害者的身上搜出的手机通话记录里,我们追踪到了一通非通知设定电话的拨出地点,而这个地点,是个非常不一般的巧合——就在你第一次破贩毒集团大案人赃并获的那栋房子的附近。”
那栋房子。
好多事,好像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樱井翔捏着电话,不出声。
二宫和也于是接着说下去:“我上次就和你说过了,这一系列的案件完全就是以你为中心的。所以针对这个重要的地点,我去翻查了很多署里的旧档案。然后我查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当然,这也要基于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了解。你自己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你刚刚当上刑警的时候,曾经追查过一宗连环纵火案?”
樱井翔在记忆里搜索着。
纵火。
他记得。
因为其实他从小就讨厌火。没有任何因由的,似乎与生俱来,骨子里就是憎恶火。所以在初当刑警刚开始查案时就碰上一桩连环纵火让很多家庭家破人亡的恶性案件,令他反感至极。他记得自己当时应该是没日没夜地追查各种线索,蹲点,查问,反复取证,追着那时已经在鉴证科的二宫和也替他做各种各样的鉴识和报告,基本上他们彼此了解和信任的关系,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建立起来的。以非人的体力和耐性,终于被他查出来,这竟然是一个少年犯罪团伙所为。
作为一名刑警,樱井翔的心软从一开始就是个致命伤。因为是少年犯,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已经追查到一名众多证据指向的少年身上,本来逮捕他把他带回警局取证,顺藤摸瓜揪出团伙就可以破案了。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对这名少年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希望他能回去劝自己的同伴,一起来警局自首,作为少年犯罪,将刑罚减到可能的最低限度。
回想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幼稚伪善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相应的责任。年纪小,就更需要让他们清楚明白地认识到这一点,学会承担承受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的后果,让他们明白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随心所欲去做,如果做了,就要自己承受因果。这才是真正的教育。但是在当时,他的确犯了这种很低级的错误。
大约是他实在太情真意切一腔热血,那少年居然也真的被他打动了。
然而就在同意他的建议去劝服同伴自首的第二天,那少年就被人发现在学校里上吊身亡。
所有本来已有的线索,在一夜之间全部断绝。整个少年犯团伙的成员,也悄无声息地集体失踪消失了。
而又因为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证据,当时只以自杀定性结了案。
死无对证。这是眼看着就要破案却完全没有,还令伤害加倍的一宗恶性案件。这也是樱井翔遗憾史上众多案件中无法抹灭的一笔。
他心中的懊悔和负罪,即使直到事隔多年的这一刻,仍然一想起来就直戳心坎。
“我记得。”他说。
“我也记得。”二宫和也说:“所以我也是翻旧案宗才发现——那栋房子,就是原来那个案子里,自杀少年家的旧址。”
樱井翔的心底瞬间窜上凉意。
“事实上在他自杀后不久,他家就失火了。一栋房子被烧得什么也不剩,唯一的哥哥也从那时起,不知所踪。”二宫和也的语速慢了下来,因为他也知道,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意味着什么,“后来在那个被烧毁的旧址上,重新翻盖建起了新的住宅,但是因为种种不吉利的原因和传闻,一直卖不掉。本来那里就不是什么繁华地区,时间久了,也就有点慢慢废弃了。”
樱井翔的脑子在拼命地运转着,思索着,联系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画面。围绕着他所发生的种种事件,背后必然沉重的真相,似乎终于开始有些露出端倪。
“当时因为你在案件中身份敏感,所有后续事件的处理和与家属的接触,都没有再让你参与。所以后面的这些事,你也并不知道。”二宫和也似乎终于说到告一段落,停了下来,在话筒的另一端等待樱井翔给一个反应。
樱井翔却不说话。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但是他能说些什么呢。
“说话?”二宫和也追问。
“所以……我应该说什么?”樱井翔反问。
“你说呢?所以?所以现在摆明了你是被人寻仇来了吧?”二宫和也尖声说。
“那,就应该是吧。”樱井翔却反而平静。
“这么严重的事情,你就这个反应?”
“说到底……”樱井翔深呼了一口气,“我本来也的确是愧欠那个少年和他的家人吧?”
“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啊樱井翔?事情一桩是一桩,道理一码归一码,你办案过程中有什么失误和是不是有人能私自要你的命是没有关系的!你该受罚还是该被良心谴责,那与雇凶杀人这种恶性做法是不能形成因果联系的!这就像从结果上来说虽然是你被救了命,但那两个职业杀手被杀一样是手段残忍的犯罪不可能改变性质是一样的!你是一个警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了?!”二宫和也忍无可忍,话里有话。
是了,二宫和也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平时看起来随便,爱吐槽又毒舌,但是他其实是一个太聪明太分明的人,对于真相的执着和刑警身份的认识,恐怕从来不比樱井翔少半分。这可能也是他们两人为什么合得来的本质原因。
樱井翔在逃避一些事实,他自己知道。
他给自己放这个大假,就是希望能够认真平静地调整一下自己,好好地把一些事情想清楚。
他当然知道,有些事实,永远是事实。
樱井翔抬起头,提了口气,握紧电话,“我知道了。你放心。等我休完假,自然会归队。”
“你的手机要保持畅通,我会随时MAIL相关资料和调查进展给你。”二宫和也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
樱井翔缓慢地放下手机,转身穿过客厅,走进了卧室里。
雅纪正卷着一条薄被,蜷睡在床角边。
又来了。有床不睡,就爱睡床下,说是地上更自在。
樱井翔笑着摇摇头。
看他仍然睡着,樱井翔转身想要离开。
“翔?……”雅纪却在背后叫他。
樱井翔转回身,“吵醒你了?”
“没有……”雅纪说着,掀开身上的被子,想要坐起来。
樱井翔赶紧走过去,俯身伸手去拉他。
雅纪握住他的手坐起来,睁着惺忪的睡眼看着靠近自己的樱井翔,伸出另一只手搂过了他的脖子,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了他的耳边。
樱井翔的耳朵一下子就发烫发热了。
雅纪的舌尖轻轻舔起他的耳廓耳垂。
樱井翔有点不知所措地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糯米还是粘在手上,红着耳根说:“让我把围裙摘一下擦擦手……”
“不是的……你这里,沾满了糖粉……”雅纪放开他的耳朵,笑着看他说。
摸摸自己的耳朵,樱井翔想起刚刚接的电话。
忍不住低下头,笑自己。
 
 
有些事实,比如,眼前的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手段极端残忍的杀人嫌犯。
这性质,也的确不会因为是救了他就能够得到改变。
他没打算否认,也从未认为能抹灭。
只不过是,这个事实,对于脱离开刑警身份的他个人,对于樱井翔这个男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这个名叫樱井翔的男人来说,有意义的事实只有,此刻的他,感觉很幸福。他人生至此从未体会过的,一种幸福。
就让他在自己这个三个字的名字的单纯身份里,多待一会儿吧。
 
 
十八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爱吃甜食?”
“……”
“怎么不说话?”
“……因为我活得有点久了。”
“……我没听懂。”
“活得久,尝过的味道太多太杂,都有点够了。到最后只想留下一种只要一吃,就能想起一些好的回忆的味道吧。”
“说什么呢,你不可能活得比我久吧。”
“……谁知道呢。”
“再说……酸甜苦辣咸才正是人生吧?”
“人生……你就这么喜欢么……”
“既然活着,这是当然的吧?有甜也有苦的人生才鲜活吧?淡而无味,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果然……还是如此。”
“嗯?你说什么果然?”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活得像你这么乐观,真是难得。”
“我也不是乐观。只是……有什么可不乐观的呢……至少,活着……才让我遇到了你吧……”
“……”
“所以,有很多事,都是生而为人,活着,才可能体会得到的吧?”
“……”
“睡着了吗?”
“……没有,今天睡不着。”
“为什么?”
“大福吃多了。”
“……我有做那么多吗?……”
“不知道!豆馅好硬,糯米又好像做得完全不对劲,吃进了好多生糯米,这会儿撑得难受!”
“真的!那要不要找点胃药吃一下?”
“……你怎么别人说什么都信啊!警察这么好骗怎么行!”
“……警察也敢耍,你给我滚上床来!”
“不要,你怎么不下床来。”
 
 
樱井翔一翻身,脚掌贴在地板上,跪在了躺在地板上的雅纪身边。
夜色沉静,但是眼睛早已经适应了黑暗,可以看到身上披着月光的彼此。
手扶在地板上,樱井翔俯身凑到雅纪耳边:“你不嫌地板硬硌得慌吗……”
“我好好躺着,怎么会硌得慌。”
“现在就会了啊……”
樱井翔的胸口贴住雅纪,直接吻住了他的耳朵。
就是会像这样,忍不住想接近你,亲近你的一切。
你能明白吗。
“只要你不怕地板硬,我再硬的地方都躺过……”雅纪也轻声在他耳边说。
樱井翔听不明白。
但是他听不明白的话太多,渐渐也已经习惯了。
他的手伸进雅纪的衣服,抚摸微凉的肌肤和略显嶙峋的骨骼。
吻从耳边一寸寸磨擦回唇边。
雅纪的唇舌,樱井翔已经熟悉。
嘴唇接触的一瞬间,雅纪一定会立刻回应他,湿润地交缠。
这一个回应,百试不爽地会像捻子一样引燃樱井翔。
拽住衣角,掀开,拉扯着脱掉扔在一边。
没有阻隔肌肤接触的一瞬间,总会让两个人的心跳立刻提速。
吻和抚摸,不厌其烦。
樱井翔细碎柔软的吻,从雅纪的颈窝锁骨到胸口,再到肋骨,再下滑到腹部,再往下,碰触到比潮热的唇温度更高的地方。
燥热同样从自己胯下传来。
如果按照普通的交往经验来看,他们的这种关系应该是还处在热恋期的阶段,但是每次做爱时,樱井翔又往往不这么觉得。彼此对对方的反应都太熟识,熟到连敏感带在哪里,怎样刺激会有怎样的反应,都知道。
舔吻着发烫发硬的地方,樱井翔听到雅纪的呼吸声里开始出现低微的喉音。舔吻包含着直到雅纪难耐得发出声音,直到那难耐的声音让他自己胯下的燥热不安也一再升级,他再一路从下吻上来。
跪在地板上,樱井翔的膝盖的确被硌得有点痛,所以他俯下身,躺在雅纪的身边,把雅纪侧身抱在怀里,让他的后背贴住自己的胸口。
因为清瘦突起的脊椎骨节,清晰地顶在樱井翔的胸前。
微凉地抵着他的炽热。
温度的反差让他感到刺激。
樱井翔把一只手穿过雅纪的肩颈,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上。另一只手贴在雅纪的嘴上,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吻它。”雅纪顺从地吻着他的掌心,心领神会地轻舔着,留下湿润的唾液。
于是,樱井翔用载满湿润的手,从脊椎的骨节一路摸下去,直到最后一节尾椎骨,再往下,找到入口时,他先用手心的那些唾液让发烫变硬的自己变得润滑,接着,才在腰上用力,一点点慢慢进入雅纪的身体。
樱井翔感觉到,这一刻雅纪抽了一口气,背脊抽紧,全身都会略微变得僵硬。
总会如此。
每一次雅纪都会如此。
樱井翔知道,或许再慢再轻,也难免疼痛,但是却从来没听到雅纪叫过半声。这种隐忍,总是让樱井翔难以自抑。
一点点的抽插,樱井翔感觉着雅纪在自己怀里的颤抖,僵硬的身体慢慢适应,变得柔软,逐渐急促的呼吸声里却加重了呻吟声。
樱井翔的手移到雅纪身前,握住他唯一与全身温度不同温差很大的地方。套弄,用力,松开,再反复。
这一刻冲上脑来的快感,总是会重到让人眼前发黑冒出金星的程度。
小心轻柔的动作,总是会不小心变得激烈。
一只手扶着雅纪的额头,一只手握在雅纪的身下,樱井翔的动作变快了。他很想控制自己的力道,但是不断冲上头的眩晕让他的理智和思考和溃散,不自觉地失控。
两个人的身体,频率渐快地互撞着。
粘腻的汗水让每一次的接触都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滚烫,燃烧,随着呼吸蒸腾。
身体随着快感膨胀。
“呃——”雅纪的呻吟声从喉咙里冲出来。
樱井翔的灼热的气息全都喷在他的耳边,像是催情的烟雾。
酥麻的难耐让他抓过樱井翔扶在他额头上的手,咬在嘴里。
这是催情的按钮,让快感加倍,加速地在身体里循环。
呼吸声呻吟声和碰撞声,已经混杂成一团,纠缠不清。
血管神经,终于全都贲张。
高潮的刺激如潮水袭来,雅纪拼命咬着樱井翔的手指,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樱井翔感觉手上一热,胯下也一热。
他把牙齿扣在了雅纪的后颈上。
那里有一节颈骨骨节,他把所有承受不下的刺激和快感都轻磨在那突起的肌肤上了。唇齿间沾染满了雅纪的汗水,既咸,且甜。
所谓的生命中所不能承受,大概这绝对算是其中一种吧。
停不下来的剧烈心跳和呼吸声,就是在召告这种承受,也是在挑战着所谓的不能。
做爱,占有,将彼此的生命绞作一团。
沉迷的,必定是这些。但又不止这些。
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和你,更亲近。
抵死一试也在所不惜。
在几近失去意识的抽搐里,感受最真实的彼此。
烧至沸点的空气,终于随着缓慢平复的呼吸声,逐渐降温。
意识从深不见底的世界里捞出。
炽热的归温热,微凉的仍归微凉。
感觉到怀里雅纪仍未褪尽的些微颤抖,樱井翔拉过薄被,裹在他的肩上,把他搂在怀里。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总是散发出那样悲伤的气场。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来比我年纪还小的你,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人生的看法表现得那样消极。
我只知道,很多事,只有活着,活在人生里,才有机会可能做到。比如,像现在这样拥抱你,占有你,就是活着,给我最大的恩赐。
就是现在,我终于有了一种最真切的存在感。
我一直疑惑纠结而不得的东西。
在你身上,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这是我为什么如此投入痴迷的原因吗,不敢给自己找这么好听而又堂而皇之的托辞。或许,我就只是单纯地占有欲扩张,无限地想要你罢了。也可能更只是,单纯地喜欢你,也喜欢从你身上得到的那些快感,即使是这么说,我也并不觉得丢脸。我也同样把这看作活着所赋予一切理所当然的美好。
虽然,我不知道这美好的一切中,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似乎出现隐忧,让我已经暗自有了些不那么好的预感。
但是这一刻的幸福是如此真实切肤。
为这,我想,最好这夜色永远不散。
最好这洒在你身上的月光永驻。
我愿在这里停留,与你化作一颗琥珀。
作为我们活过的证据。
 
 
但是月光无法永驻。
夜色如情,难聚易散。
樱井翔与雅纪相拥在床角下的地板上,一身月白换上了暖曦晨光。
有人想要活成一颗琥珀,但命里却注定了是一只停不下来的齿轮。
 
 
床头柜上,樱井翔的手机嗡嗡作响,振动着微微转移位置,邮件提示的灯光,闪烁着映在一旁楠木兔子的身上。
樱井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小心地把拥着雅纪的手抽出来,挣扎着起身把手伸向床头。先是摸到楠木兔子,摸索了一下,放开,再摸到旁边的手机。
把手机拿到眼前,看到二宫和也发来新邮件的提示。
点开,邮件页面跳出来。
——“署里得到线报,有可疑人物反复出现在那栋房子附近,怀疑极有可能是当年自杀少年失踪的哥哥。不管你人在哪里,注意人身安全,提高警惕,减少外出。”
樱井翔坐了起来。
露出端倪的事实,开始找上门来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他得去。
必须得去。
可能的话,他想这个案子最终能由自己来了结。
反正他始终认为自己就是始作俑者,最后因果回到自己身上,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躲是躲不过的。
从地板上拉过衣服,穿好。
樱井翔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简单地洗漱收拾妥当,再回到卧室里,从床头柜上拿起楠木兔子揣进怀里,再弯下腰替雅纪拉了拉被子,看了看他熟睡的脸,漂亮的眉毛和安静的睫毛,起身离开。

拍手[1回]

一八七四(13—15)

十三
“不要叫军医……”
趁着夜色掩人耳目回到军营,被雅纪放在营帐的床上时,翔揪住他的衣角这样说。
这种没有前因后果疑团密布的事件会扰乱军心,需要封锁消息。
“但是!——”雅纪看着躺在床上的翔,箭还插在锁骨里,白衣上斑斑血迹,殷红色到暗红色从肩膀向外一层层渐染开。这样的伤怎么经得起耽误?
“你来……处理。”翔抓着雅纪的手说。
雅纪看着翔,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完全的信任和交托,也看到了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必须马上把箭拔出来止血。
雅纪知道自己掌握的疗伤之术只是很基础的等级。他完全没信心能处理这样的箭伤。
但是,这一刻他绝不能退缩。
没用到把翔带进圈套里,难道还要没用到眼看着他伤重而束手无策吗。
“不要紧……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按我说的做就好……”翔的气息开始变弱,但是保持着清醒。
雅纪咬着牙,点头。
“去把我的剑拿来。”
雅纪照做。
“把这半载箭砍断。”
雅纪抓住箭尾,挥剑砍断了那黑亮的箭身。
他知道这一砍翔要承受箭身在身体里移动的剧痛。
所以他不敢手软,尽了全力一剑砍断。
他看到翔紧紧地皱起了眉,却紧闭着嘴不发出一声呻吟。
何必逞强至此。
痛的话就叫出来不好吗。
雅纪觉得自己的心开始颤抖。
他攥着箭尾的手心握紧了。
“现在,去点上灯,把柜子里那把短刀拿过来,刀刃在烛火上烧一烧,然后……用刀将伤口边沿的血肉刮干净……再接着,就可以把箭拔出来了……柜子里也有纱布和伤药……包扎上就是了……”翔咬着牙吸气说,努力让自己一口气把话说完:“在那之前,先把那半截箭拿过来给我……”
雅纪把箭递到他面前。
翔张开嘴,“给我咬住。”
雅纪颤抖着手把黑亮的箭身架到了翔的牙齿之间。
翔咬住箭,朝雅纪点了点头。
雅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不知道怎么取出的东西,不知道怎么点起的烛火,也不知道怎样将刀刃从烛火上烧过,不知道是怎么,他已经握住刀柄,扯开了被染红的白色衣衫。
楠木兔子,从被解开的衣衫里滑落出来,带着温暖的体温。
雅纪的心底突然窜上热流,抽痛着涌到他的眼里。
不行,现在根本不是哭的时候。
他把楠木兔子拿开,衣服完全敞开,晃动的烛火下,看到了一副千疮百孔的身体。
烧伤,剑伤,刀伤,各种各样的疤痕,爬满了翔的身体,触目惊心。
雅纪用手背抵住自己的嘴,咬住自己的手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过十年而已,你是怎么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这样的。
我不在的十年里,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炼狱。
握着刀柄的手开始颤抖不止,雅纪用念力集中着力量。
你现在必须坚强。
他现在只有靠你了。
雅纪重新握紧了刀柄,刀尖剜进翔锁骨处箭身边缘的血肉里。
他看到翔狠命地咬住了嘴里的箭,听到他硬是压在舌下的痛苦呻吟。
雅纪的眼眶发热,咬紧了自己的牙。
那些翻开的皮肤,那些绽开的血肉。
被他一刀刀拨开,刮掉。
每一刀划过那些血肉模糊,雅纪都能感觉到翔的拼命忍耐,那支箭的硬木箭身被他咬到吱咯作响。
他心痛到呼吸困难。
但不能手软。
到这一步更绝对不能手软。
刮净伤口,雅纪用手攥住了那半支身体里的断箭。
他看到翔紧闭着双眼,已经是满脸满身的汗。
全都是冷汗。
忍耐承受剧痛的冷汗。
箭尖反刃,拔出的一瞬间将倒割血肉,对身体造成最大的伤害。
这一点雅纪深深知道,看过了太多伤兵承受这种剧痛的生不如死。
他攥住箭的手心发冷发烫,脚下发软。
深吸一口气。
“呃!——”
他手上才刚略一用力向外拉,就听到了翔喉咙里发出痛苦至极的一声呻吟。
让如此能隐忍的男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到底是怎样一种极致的痛?
他的心要碎了。
看到翔紧紧绞住衣服的手,雅纪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一跃上了床。
跪在床上,他跨在翔身上,俯下身。
“把嘴张开。”他在翔耳边说。
翔似乎没听明白,也可能是根本已经听不到。总之,他没有张嘴。
雅纪于是起身,用尽全力掰开了翔抵死咬住的牙齿,把那支箭取出来,扔到了一边。
然后,再俯下身,将自己的唇贴住了翔半张的嘴。
舌尖伸进他的嘴里。
他所会的,输送元神的疗伤之术,需要最直接的身体接触。
把手掌贴住翔的眼睛止痛,就是一种最简单的治疗。
他已经不能再看翔承受这种剧痛。
多少都好,他要为他止痛。
但现在,他用一只手已经无力快速地拔出那支箭。
绕过翔的头,他的两只手都已经紧紧握住了那支箭。
那他还能通过哪里进行身体接触?
也许还有别的方式,但他已经慌不择路,只有选择这种途径了。
通过唇舌传递的疗伤之术,似乎有效地缓解了翔的疼痛,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些放松下来。
封堵着翔的嘴,雅纪攥紧了箭身,双手猛地用力,将箭从翔的锁骨里抽了出来。
刹那,血流翻涌。
大约是因为瞬间的剧痛,翔几乎有些抽搐地抱住了雅纪。
唇舌反过来用力,吻住了他。
雅纪的手用力按住伤口,血从他的指缝间,泪自他的眼角边,滚热溢出。
 
 
已是盛夏时节,烈日灼烤着翔军的军营。
全军在酷热中休养生息。
蝉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营帐里,翔脱开战袍,果然,扎在肩头的纱布又已经湿透了。
他坐在地上,自己拆起纱布。
距离那一天山谷中箭,已经过了月余。
他不是没在战场上中过箭,但是相比之下,那天的伤真的很严重。他不知道那钻进他身体里的半支箭到底穿破了他哪些内脏,他只知道,那天他的一切镇定都是强撑,他其实痛得快要把自己的牙咬碎了。
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在箭拔出来的一瞬间,自己就有可能因为脏腑破裂而当场吐血身亡。
但是那一瞬间却出现了那样令他讶异的一幕。
那夹裹着草木甘香的清流从喉咙里深入,扩散到他的五脏六腑,在箭被拔出的刹那,他竟然忽然感到那些被穿破的地方神奇地愈合了。
他无法形容那种奇异的感受。
剧痛像全部通过唇舌被从他的身体经脉里抽离了。
所以他的身体本能而无法控制地让他反过来不肯放开雅纪的唇。
翔知道,他能活下来恐怕是个奇迹。
这奇迹来自于那个吻,那个吻他的人。
肩上的纱布都拆开了。
锁骨处的伤口,泛着黑血和脓。
翔皱了皱眉。
伤口迟迟不愈合,反而有愈发严重的趋势。
他心里也有数。
这样用心良苦的圈套里射出来的暗箭,怎么可能是干干净净的。不知道涂上哪种最剧烈的毒药,钻进他的身体。
毒虽未发,却也不散。
反反复复,在伤口化脓出血,虚弱他的身体。
打开伤药,往伤口上洒下去,钻心刺痛让翔咧了咧嘴,然后他叼起纱布的一头,一只手开始给自己包扎。
“你怎么又自己动手。”
翔没抬头,兀自笑了笑。
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
雅纪跪在他的身边,从他手里扯过了纱布。
“我自己可以的,这些年都包扎惯了。”翔说。
雅纪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默默拿起纱布准备替他包扎伤口。
刚把纱布拉开,他便看见了伤药底下那些不肯愈合的脓血。
“……还是不愈合吗?”雅纪皱着眉。
翔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雅纪开始缠纱布,“天气这么热,伤口会反复化脓的……”
“没事,死不了的。”翔看着雅纪。
雅纪狠狠瞪了他一眼。
“逞强有什么用,你知道你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吗?”
“那么,不逞强就有用吗?”翔淡淡地说。
雅纪不说话,默默地缠绕着纱布。
一个月前的事,他的愧疚至今未减半分。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眉目了吗?”雅纪不看翔的眼睛,小声问。
“……你不用再担心这件事了。”事实是,翔虽然多番查探,仍然没有明确的头绪。他并不知道降妖法阵的事情,雅纪最终没有跟他提起这件事,因为完全不知应该从何说起。他连藏在暗处的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都无从得知。而他那一直不能愈合的伤口让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每天能清醒思考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很多时候他虚弱到只能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
翔知道,雅纪为此耿耿于怀。
“不要什么事都揽上身,战场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兵不厌诈。”这算是安慰吗,其实他是不会。
雅纪低着头抿着嘴,把纱布包扎好。
“你的脸色真的很不好,去躺下休息会儿吧。”他抬眼看着翔说。
翔想说,我想与你坐坐,但转念,又何必让他担心。
“好吧。”他起身走到床边,转身躺下,又扭过头看着雅纪。
雅纪明白他在想什么,也看着他说:“你睡一会儿,我就在这里坐着。”
翔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他的状况其实真的不太好。严重的气血不足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闭上眼睛眼前也是金星乱闪。不知道具体中了哪一种的毒,让他无法对症下药,五脏六腑全身经脉其实都受着灼痛恶寒的煎熬。他脸色不好,那是因为他的如常全是花了对抗痛苦数倍力气强撑出来的。
酷热中,翔全身发烫却一直在出冷汗。
这时,笛声流动,扬起。
那声音圆润中带着清透,干净而又略带回音的渲染。
沉缓,深情,百转千回。
与翔记忆里的那笛声,稍显不同。
当然是因为笛身发生了改变,已经从木笛被改制成一支木玉笛子,材质的不同自然会让声音有所改变。但是,似乎也不尽然。似乎,无论是吹笛子的人,还是听笛音的人,心境都已经有了改变。
有些感情,质变,升华,拉扯不开地纠缠在了一起。
翔的舌根发紧,心跳很快。他像这些日子以来一样,看起来睡着了,但其实并没有。状态虚弱,却又总是很难安睡。他安静地躺着,在笛声中努力平缓自己的气息。
一曲终了时,雅纪来到床边。
他俯下身,吻住了翔。
没错。
这一个月以来,雅纪一直在这样做。
没错,翔就知道自己这一定不是在做梦。
之所以,他身中剧毒而不发作。
之所以,他伤口不愈却又维持着不再恶化。
那是因为,他那每况愈下的身体,在被某一种力量修复着,挽回着,努力地治疗着。
他凭本能,便能判断出这就是雅纪一直在这样做的原因。这样——通过某种接触的方式为他疗伤。
他那并非常人的雅纪。
清泉般的术力如空气,如血液,从雅纪的唇边流进翔的全身。
所谓需要身体接触的疗伤术,明明再不是拔箭那一刻的极端情况,明明也早已经不再是没有选择余地非嘴唇不可。
雅纪却仍然这样做,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看到翔泛着黑血化脓的伤口无论如何都不能愈合,他心急如焚。
再这样下去,虽然有他的疗伤术像和那解不开的剧毒拉锯战一样地争夺着,翔的身体最终还是会被拖垮的。
他必须要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雅纪集中念力,催动血脉,让元神精气将某些东西被推上来,然后,他向翔的嘴里轻吐进去。
似乎有一团气流被推进翔的喉咙里,他像一下子被什么卡住,只能本能地用力吞咽下去。
吞咽的瞬间,有点甜,有点苦,半分冷,半分热,那是完全无法形容的一种味道。
片刻,就像有大片的热流在他的身体里化开,轻柔如羽,又厚重如海地化进了他的血流经脉里。
灼烧,疼痛,恶寒,如同化进海洋,渐渐融化消散。
竟然有久违的力量涌进虚弱无力的四肢,似乎一直压抑着身体的那些恶毒终于被一击溃散,翔整个人感觉像吐出了一口恶气,胸臆舒朗,神清气爽。
什么,你给我吞下了什么?
翔意识到,这绝不是普通的疗伤。雅纪给了他什么足够救命的东西?而如果足够救他的命,又将会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所谓的仙丹吗?他才不信有这种东西!
“你给了我什么?!”他伸手推开雅纪。
雅纪浅淡一笑:“没什么,你放心。我不会什么以命换命的法术。”
 
 
我什么也没给你。
那不过是将你曾经给过我的那些,好好地还给你而已。
 
 
十四
“你到底……”
面对雅纪那浅淡却又竟透露出极难察觉的一抹哀伤的笑容,翔扳住他的肩膀,想要追问什么,却又问不下去。
极近距离的面对面。
无言对视。
雅纪的眼睛里,像有水流动,有草生长,像有山有树延伸,像盛着万千世界。种种不知名的妖异力量,摄人魂魄。
翔的神思,又被拽回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小小世界。
——“你是妖怪吗?”
——“我是哦。”
——“你要把我吃掉吗?”
——“谁要吃你啊?”
原来他没忘。
原来不曾忘记,也因为忘记不了。
翔的眼眶热了。
——“男孩子不可以随便哭哦。”
仔细看,认真想,你其实真的一点都没变。
眉目,面容,神态,一颦一笑,全都没有任何改变。
你果然是妖吧。
可以不受凡尘俗世的浊染,不会老去,纯净的气质恍如昨日。
我却已经老了。
十年风霜刀剑,血肉模糊,我心里的那些苍老只怕一笔不差地都写在脸上了吧。
我果然是人吧。
单只是存于心里的那些仇恨,就已经足够将我催逼成为一个心已入土的冷血行尸。
翔抬起手,手掌贴着雅纪的脸颊。
有点冰。和常人的体温不同。
但翔的掌心却发热了。
眼前的雅纪,在他心里所代表的,似乎已经远远不再仅止是他的童年、家乡以及那些逝去岁月,而是更深刻不可言说的牵绊和深情。
渴望。
快要在他身上消失的一种感受,又出现了。
对生的渴望。
对人的渴望。
对将来的渴望。
他那已经入土的心,似乎努力挣扎着,爬出了乱葬岗。
这颗心——渴望雅纪。
渴望着在他眼里化作人形的这个妖,渴望着在他心里纯粹是一颗魂的那个他。
他这是——还想要得到一些美好的事物吗?就凭他的这双脏手,可以吗?
但是,这疑问没能挡住他的手,搂过雅纪将他吻住。
心里的血,热了。
这热血流过心脏,流过四肢,让翔把雅纪越抱越紧,用力吻着。
雅纪闭上眼,回应他。
这吻,吻得渴求,吻得纠缠,吻得情深意重。
 
 
我该怎么做,你才能知道,我有多么在乎你。
我该怎么做,你才能体会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
如果抱紧你可以,那么请允许我的无礼。
如果缠住你可以,那么请容忍我的纠缠。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亦有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我现在做的,恐怕都已经是亵渎圣贤的事了。
但我明明早已经是个山野粗人,又何需再惧让顾忌这些?
我不管你来自何方。
我不问你姓氏名谁。
我也再不想追究你究竟是人是妖。
我现在,只想要你。
你的回应告诉我,你也同样。
人也好。
妖也罢。
世间万物相悉相通。
情到深处,不过如兽痴缠。
 
 
吻,从唇移开,到脸颊,到耳根,到颈窝,舌尖滑过肩膀,粘腻地磨咬到胸口,再回到颈项,牙齿轻轻地硌一下喉结,找回嘴唇。
不厌其烦,周而复始地循环着这个过程。
他和他。
近乎贪婪地舔咬着对方。
一种超过了十年的等待。
一种压抑了十年的爆发。
唇齿间无言的缠绵,一点点烧热血液。
汗和唾液混合在一起,粘腻到不能再粘腻,肌肤间的摩擦反而开始变得湿滑。
翔锁骨上的伤处让他只能躺在床上不能翻身。
雅纪扶着他的胸口,跨过他的身体。
当他这样骑在自己身上时,翔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胯下立刻就有了变化。
他没有和什么人有过肌肤之亲。
雅纪一定是第一个,却竟感觉是如此的自然。
身体听从了心的支配,强烈渴求对方。
他伸手去扯雅纪身上的青衫。那手感早已经太熟悉的衣衫,这却是第一次动手真正解开它。当他的手伸进衣衫下面,碰到雅纪的身体时,那略微冰凉的体温猛地刺激到他的神经,他的喉咙收紧,像有什么想从他喉咙里抓出来一样,让他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青衫从雅纪肩头散开,滑落到腰间。
翔的胯下发热了。
他被那热度烧得不安起来,手指反复摩擦过雅纪赤裸的上身,凉润如玉的肌肤让他的反应越发强烈。
从胸口,到肋骨,再到腰间。
翔的手指一路滑过,雅纪的小腹也跟着抽紧了。
顺着腰再往下,翔摸到了同样已经发烫的地方。
握住那里,翔便清楚地知道,雅纪和自己一样。抱持着同样的感情,生发出同样的渴求——想要对方。
想要得到,想要占有,想要证明。
被翔握住时,雅纪略微有些发抖,跪坐在翔的身上。
酷夏中血脉贲张的两副身体,汗已经顺着肌肤流淌下来,几乎从头到脚无一处幸免,全部湿透。
从雅纪身上不停滑落的汗水,顺着自己的腰流下去,浸湿了翔发烫的胯下。
已经有什么东西,发硬地抵住了雅纪。
雅纪伸手向下,摸到那正抵住他的地方。
他略微起身,微凉的手引领着那发烫粘腻的,到自己的身下。
他有些紧张,但是这种紧张已经抵不过一波波撞上头来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雅纪让翔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呃!……”
雅纪咬住自己的嘴唇。
这是突破界限的一瞬间。
他是妖,他真的是妖,他真的和现在在他身体里的这个男人不是一个族群的生物。
但是在这一刻,这最根本的壁垒被穿透了。
这个障碍,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了。
这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心情,让刺激的感觉加倍加速被放大。
虽然翔已经是湿透的粘滑,但过于强烈的刺激夹带着疼痛,还是让雅纪只能慢慢地向下移动自己的身体。
滚烫的充斥一点点深入,雅纪呼吸困难,仰起头倒抽着气。他双腿有些发软,不得不向后伸出双手,扶在翔的腿上,支撑住自己。
渐渐被充满。
渐渐被收紧。
这个缓慢又奇妙的过程让双方都几乎停止了呼吸。
热流自下而上,开始流遍两个人的全身。
太想要。太想要对方。
这个念头超过了其他一切的理智与意识。
这种强大的心境,让不适很快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奇异的刺激感与充溢的满足感。
本能,开始驾驭驱使身体。全身的血气,都向一个地方集中过去。
雅纪跪坐在翔身上,开始了缓慢地上下移动。
每起身,每向下,翔的呼吸声就更急促一些,握住雅纪下面的手,逐渐加快着用力。
双重的刺激让雅纪严重血气不足,他喘不上气来,不得不一直仰起头,拼命吸气。汗水无声地在他的颈项上集结,一滴滴滚落。
下身的热流开始不停上涌,流过四肢,让心脏抽搐,让喉咙不自觉地发出呻吟,让眼前发黑,头脑发晕。一片片的光影色块交替闪现,流光似火,似乎开始蒸腾出幻觉。
发痒发麻的身体反应让两个人的喘息声里夹杂着难耐的声音。
此起彼伏的蝉声,悄悄掩盖着这喘息与呻吟。
最原始的能力,让一人一妖,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最简单的兽类。
雅纪双手支撑在翔的腿上,身体颤抖着,开始不自觉向后微仰着,上下移动开始越来越快了。
他感觉到,翔手上的动作,变快的频率和他是相同的。
他开始隐忍不住,咬紧牙想尽量不发出呻吟声。
但是又徒劳了。
他要完全失去控制了。
在越来越强烈的刺激冲上来时,他恍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叫出久违的称呼——
“雅……雅纪……”
这声音被喘息声切断,但是,雅纪却听明白了。
翔叫他的,是那个十几年前的名字。
那个翔后来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叫的名字。
用那失神失控的声音。
这一声呼唤的刺激,甚至远胜于身体的接触,将所有的一切加乘推进到了最高点。
雅纪的意识彻底被冲散了。
眼前漆黑,大脑空白。
全身的血脉像被暂停住,空气都像被抽空了。
占有与本能,此刻就是全世界。
无可抵挡,也没有必要抵抗。
有什么自他身体离开,又有什么同时滚热地进入他的身体。
“啊……”
也许他们都叫出了声音,但是也许谁也没有听到。
因为很短暂,因为很快,就都几乎窒息,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窒息中的颤抖,无法形容的欢愉,几乎抽空全身每一个细胞,到达全身每一个毛孔。
青衫与战袍,被彻底浸湿,一塌糊涂地绞缠在一处。
雅纪感觉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再没有半分多余能支撑住他,他虚脱地扑倒在翔的胸口。
脸颊贴住胸膛,两个人甚至已经略微有些抽搐。
意识似乎过了很久才开始缓缓地恢复,雅纪感觉到翔胸口的起伏比他还要剧烈,极快的心跳声敲进他的耳朵。
呼吸声久久平缓不下来,同营帐外面的蝉声,交织成为无字的诗。
 
 
此刻起,你属于我,我属于你。
我们彼此占有。
我们是彼此的唯一。
这种证明的方式,简单直接到愚笨。
但这种证明的方式,真实真切到让人失声。
因为,这是我可以做到与你最近最近,近到没有办法可以再更近一丝一毫的,唯一一种方式。
无可替代的方式。
唯你唯我的一件事。
天地之间,我只有和你,你只有和我,才可以做这件事。
 
 
十五
认得。认得。认得。
认得你的唇,认得你的吻,认得手接触到你身体时的肌肤记忆。
按住雅纪的后颈,吸吮雅纪的唇舌,刚才还牙痛不已恶寒发热的樱井翔,忽然似乎百病全消,他的身体告诉他,自己有了别的想法。
这是一种冲动。
这种冲动不仅仅只是因为那些莫名的熟悉。
而是唇舌接触的一瞬间樱井翔的心里就燃起了火。
他一向不是这种下半身动物啊。
他出了名的对女人冷感寡欲,被取笑为苦行僧枊下惠的。
为什么只是简单的一个吻,却让他的身体立刻就被烧得躁动起来?
他是被牙齿感染给烧糊涂了吗?
勾住雅纪的后颈不放,这个动作完全出卖了他的状态。
雅纪嘴里的温度一样微凉。
樱井翔则处处发烫。
冰点与沸点的胶着一吻。
吻到双方都再没一点余地,必须呼吸一下不可为止,才放开。
雅纪抬起被压住的脖子。
“别离开。”樱井翔意识混乱,声音嘶哑。
雅纪笑笑,起身跨上床,骑在他的身上。
“我哪儿也不去。”
樱井翔的心像被猛地敲击。
那力量剧烈到他一瞬间抽搐了一下,眼前的雅纪出现了双影。
此情此景。
樱井翔心里甜苦难分,酸涩难当,像被洪水填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久远,很久远之前那扇梦魇的大门,被吱嘎嘎地推着。门因为太过厚重而没能推开,但已经露出一道缝,段段连不上线的片想与记忆,像散落一地的珠子,穿过门缝跳着溜出来,叮当作响。
我们曾经这样做过吗?
这是不可能的吧。
樱井翔迟疑了。
雅纪却伸手解开了他的扣子,手伸进衣服里,微凉的掌心贴在了他的胸口。
对于樱井翔来说,这微凉的掌心却像是电压上百伏的心脏起博器,猛地强击心脏,沸腾血液。
理智,退散。
他在黑暗中,扯开了雅纪的衣服。
 
 
战袍青衫,浸湿着绞缠。
竟是陌生的器物,不认识的国度。
却与此刻几乎完全相同的一幕。
有人抵死缠绵。
那主角居然是我吗。
我不敢相信。
似乎我不是我,你不是你。
但心里却暗自明白,确实是我,确实是你。
到底这一幕,是发生在哪里。
哪个国度,哪个时空。
不敢分辨。
似乎有什么深重的恐惧,怕一碰触,就会揭开了那幕布,有不可直视的内容,等在台上,粉墨登场。
敢于辨认的,只有你的眉目。
你的深情,你的热度,还有我渴求你的那种种亦步亦趋,真切地重叠契合,没有半分出入。
究竟梦中人是谁。
是那个并不相识的我,还是这个此时此地的我。
如果说我这是不争气地为情迷乱,那么我也只能说,若是为你,我愿不醒。
 
 
“关于那六根钉子的分析,结果怎么样了?”樱井翔走进鉴证科。
“钉子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的铁钉,倒是从颅骨里连同钉子一起取出来的一些不明物质反而值得研究。物质成份暂时还没有——”二宫和也话说着从自己手里的工作中抬起头来,看到樱井翔的同时,他的话没说完就转了话锋:“你……”
“怎么?”樱井翔不解。
“我怎么觉得你春风满面的?”二宫和也盯着樱井翔,“先不说昨天肿成猪头的脸今天怎么立刻就恢复了,那一脸的神清气爽算是什么意思?”
樱井翔下意识地赶紧把头转向一边。
什么春风满面神清气爽……有这么明显吗?
“我说。”二宫和也用略微不可思议地语气对樱井翔说:“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能别这么点事还在这里脸红行吗?你是处男吗你!”
“胡说什么呢你!”樱井翔脸上发烫。
“多大点事,谁看不出来。”二宫和也不屑一顾地重新把头埋进自己的分析报告里。
“……”樱井翔抿了下嘴唇,硬着头皮岔开话题:“你刚刚话还没说完,什么和钉子一起取出来的不明物质?”
“嗯,在头皮和颅骨外层处,都有取出一些不明物质,不是铁屑一类的金属,也不属于人体皮屑或毛发。至于成份是什么,需要进一步的化验分析才知道。”二宫和也不抬头地说着。
“……好,有进一步的结果马上通知我。”樱井翔说着,转身准备离开。
“那个。”二宫和也冲着他身后说:“你能谈恋爱是好事,但是好歹身为刑警,喉结那里挂着些不明原因的可疑血印查案实在是有些不合适吧……”
樱井翔立刻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一个人走在河滩边的堤岸上,樱井翔还在用手捂着脖子。
他也没办法从哪里现变一条围巾出来。
那些红印是昨晚雅纪力竭之后趴在他颈窝里时……咬的吧。他自己意识实在不清,竟然不记得了。
樱井翔的脸又红了。
脑子里全是昨晚骑在他身上的雅纪,处男什么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算是吧?
于他来说,这是不可思议不能想象的事件。
他的确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实际上,在过程中他却又觉得自己有短暂的片段失忆,或者说感觉自己做了些很离奇的梦。
具体是什么,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了。
只能解释为,他这个下半身动物彻底意乱情迷,纵欲到产生幻觉了吧。
樱井翔捂着脖子咧咧嘴,自己一个人都觉得尴尬起来。
到地方了。他走下河滩。
樱井翔又去了发现尸体的地点。
这件似乎要把他越卷越深的案子,一定要想办法早日查清了。不为立功升职,而只为他现在很想要好好地活下去。这种可能威胁他生命的情况,必须及早终止。
顺着堤岸斜坡的草丛,樱井翔戴上白手套,S型地做着小范围的地毯式搜寻。还会有什么被忽略的线索,还能有什么可以顺藤摸瓜的证据。虽然明知希望渺茫,鉴证科的同事早已经把这一带的草丛翻了个遍,但不做点什么,他反正也没有半刻可以踏实得下来。
樱井翔弯腰低头到脖子都僵了。
直起身,他想活动一下自己酸痛的脖子。
一抬头,就瞥见堤岸上站着一个人,那人看到他抬起头来,打量一下他的穿着,转身拔腿就跑。
樱井翔两步从斜坡跨上岸来就追。
眼前这人绝对与此案有关。先不说见了他就跑,只凭他自己的职业直觉,就足够判断了——是来这里寻找有关证据?还是来祭拜兄弟刚好被他撞上?
哪种都好,绝对不能放过这个人。
横穿过堤岸的马路,可疑人物一路向着街巷纵横密集的街区跑着。
樱井翔一路紧追。
这人不可能跑得过他。
他做刑警以来,除了跑几乎也没干什么别的了。
从街面转进小巷,樱井翔看到前方转角,他知道这一带的地形,前面拐进去就是死胡同了,跑过这个转角,一定已经可以追到对方。
眼看着到了巷子转角。
樱井翔一心只想着这次也许终于有机会可以离真相近一步,完全把所有事件从头至此的危险等级忘到了脑后。
转角的视野范围是死角。要拐进巷子里才能看见这个死胡同的具体情况。
樱井翔一步跨过来,正准备转身。
就在这一瞬间。
一个黑影从视野死角里迅速上前,趁樱井翔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抬手就从他头上一绕而过,有东西勾在了他的脖子上。
樱井翔心知不妙,他迅速抬起手向外阻挡。
但是这动作还是略微迟了,一条细钢索,勒住樱井翔的气管,用力被收紧。
樱井翔的手指尖被勒在钢索里,勉强挡在钢索和自己的气管之间。要不是这勉强一挡,以这种钢索的细度和韧度,直接勒在脖子上,很快就会嵌进皮肤直接把他的喉管勒断。
专业的细钢索,凶狠干脆的手法,这是职业杀手无疑。
在这个死胡同的转角处。
摆明了的请君入瓮。
自己的这个大意实在太离谱了。
离谱得樱井翔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外行,而根本不是一个已经当了这么多年刑警的人。明明所有线索都显示了事件的矛头直指向他,居然还是会毫无防备地中了这种计。
樱井翔你脑子是不是空了!嫌命长吗!
钢索逐渐被用力拉紧。
樱井翔指尖挡出来的那点距离,越来越微不足道。连同他的手指一起,钢索一点一点地嵌进他的脖子里。
气管被压迫,越来越窄。
挣不脱。
迅速的失氧让樱井翔挣脱的动作显得无力。
缺氧。
眼前开始发黑。
心脏猛跳,但血液里可输送的氧气却越来越少,完全是无用功。
樱井翔的胸口发凉。
是……雅纪的手掌吗。
还是……那只楠木兔子呢。
今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樱井翔照例一睁眼就和床头的楠木兔子对视了一眼。然后转过头,和他对视的,是枕边的雅纪。
我不能死……
因为我一点都不想死!
他发现他喜欢上了一个人。
不合逻辑没有道理地,喜欢上了一个明明陌生却又万般熟悉的人。
他还想和那个到现在为止也没说过太多话的人多说几句话。
他还想更多地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上那个人什么。
所以他真的不想死!
樱井翔的手指竟然重新涌上了力量。
他拼命用力向外拉扯着那根钢索,露出了一指的空隙,让他猛抽了一口气上来。
正准备再发力挣脱时,手上抓住的钢索突然间一下子松开了。
樱井翔猛地大口用力吸气,手里抓着那根钢索,靠在墙上剧烈地咳嗽。
他的喉管真的险些被勒断了,咳嗽时整个上呼吸道都剧痛不已。
手指终于能活动能抬起手来,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伸手去摸怀里内兜里的那只兔子。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代表什么,感谢它保祐自己活下来吗?
氧气随着血液输送复归各个器官,眼前才逐渐恢复光亮。
喘着气,他眨了眨眼,向巷子里定睛察看。
刚才差点要了他命的人已经躺倒在地。
怎么回事?
这无声的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
樱井翔掏出自己的枪,扣住扳机走过去。
凑近,发现根本不必再用到枪。
对方早已经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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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10—12)


翔眼里的光线,随着晨光,一丝丝亮起。
藏于黑暗眼底的绿光,飘起来,浮现在眼前。
是肩头的青衫。
蹭在他脸上。
让他在一瞬间误以为,自己正睡在家乡那片树林里的树上,头枕着一袭轻柔绿衫。
那感觉,竟然从未改变。
真的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恶梦,终于醒来后,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和青衫摩擦交缠的,不是白色的缎衣,是自己的战袍。
眼前出现的,不是树枝上的天空,而是自己的军旗和军营。
会醒来的,永远是美梦。
只有自己一直身处的这个恶梦,再也醒不过来。
一片黑暗中,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雅纪一路背出树林的。
他只知道,当雅纪拉过他的手背起他时,他对这个后背,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和交付。
无论他是打算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他都安心。
哪怕是永远地带离这里。
当他意识到自己曾经这么想过时,便在心里最严厉地咒骂了自己。是雅纪过于意外的出现,让他深藏的脆弱一面暴露了出来。而他不需要脆弱,亦绝不能退缩。
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
所以绝不能有半分退缩。
 
 
被雅纪背进将军营帐躺在床榻上时,翔其实已经没事了。
天明,就自然痊愈。
不过就是还有些虚弱而已。
——“什么人!”
——“将军的营帐在哪儿,他现在需要休息,任何人不准挡路。”
想起刚刚在军营门口,润抽刀阻挡质问时,雅纪平静却莫名震慑的气场。
和他记忆里的那个自在又略显慵懒的印象,大相径庭。
妖……也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吗。
却又暗自摇头,看看自己,有资格说别人吗。
那一夜,仅把一个背影留给对方时,他从没奢望过,还能有再相见的一天。
这些年来你在哪里,根本是一个不需要问的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其实身在何方。
你又为何会突然出现,他其实也并不关心。
这些年来,他变得现实又直接。
成王败寇,非生即死。
不过一人一剑而已。
重要的只有那些能靠自己的力量掌握住的东西。
重要的是,你的确出现了。
重要的是,那青衫背影,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很多年来,他其实已经再没有特别渴望得到过什么。
攻城掠地,从来绝非野心和好战,那只不过是他有不得不做的事而必须前行而已。
世间万物,于他来说,其实都像过眼云烟。
他不再感觉得到人血是热的,也再不曾吃得出点心是甜的。
明明是已经这样的一个他,却为何会在这一刻如此渴望留住眼前这个背影?渴望到眼睛又开始痛起来?
但,留得住吗,又能如何留呢。
雅纪就在这时转过头来。
“你这里,还有没有多余一件军服?”
 
 
“将军,这样是不合军规的。怎么可以随便收编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进军队?怎知不是敌方混进我军的奸细?”
翔站在校军场前,看着向自己抗议的副将。
他的这位副将,从来没有像这样在全军将士面前公然反对他。
他当然也知道,必须要服众。
对于将雅纪留在他军队里的这件事,必须要在全军面前,令众人信服。
他示意润稍安勿躁,扫视了一下他的军队,又看了一眼站在全军面前的雅纪。
“来路背景,不过全凭一张嘴而已,说成什么就是什么。有没有人能跟我保证,现在在场所有人的身世背景你都了解,并且敢说你相信这些都是真的?谁现在就敢拿性命替站在你身边的人担保,他一定不是敌军的奸细?”
全军安静。
翔左右看看,接着说:“我想大家也都清楚,我的军队,军规一向是一切为求胜而定。在我的军队里,实力强大就是一切。谁能为这支队伍增加战斗力,谁有本事能为交战增加胜算,谁就是我军队的人。对此,大家一直都是心服口服的,不是吗?”
“所以呢?将军的意思,是说现在这里的这个人有这个实力吗?”润指着雅纪。
“是。”翔答得斩钉截铁。但其实他暗自咬了咬自己的槽牙,情势是,他不得不这么说,他不这么说就无法服众,但对于一个看起来那样清瘦的雅纪,到底能不能过得了这关,他心里完全没底。
“既然将军这么说,那就好办了。”润向着翔一抱拳,“我愿与他切磋。”
“如何?”翔看着雅纪问。
“奉陪。”雅纪淡淡地点头。
润抽出了自己的刀。
“连件兵器也没有吗?”
雅纪还没有出声,站在一边的翔已经抽出自己的剑递给了他。
“点到为止。”他看着两人说。
“能接我三招,都算你赢。”润这样说。
“……”雅纪只是不说话,执起了剑。
润移动脚步。
雅纪不动。
润两三步靠近他,挥刀向下。
雅纪在刹那间从润的刀锋边消失了。
刀挥了个空,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感觉到从身后被冰凉的剑刃架在了颈边。
他不敢相信的转过头,看到雅纪站在背后,面无表情地执剑抵住他。
“一招。”雅纪说。
“这……这不可能……”润自认身手绝不算慢,但他根本没有看到雅纪出招。
“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吧?”雅纪道。
“……”的确,太快了,快到看不见,快到根本不像人的速度。
“好了,到此为止。”翔大声道。
雅纪收回了剑。
润转头,看着翔。
“怎么样,过关吗?”翔问他。
全军上下面前,身为副将,一言九鼎。
“是……将军。”
 
 
翔清楚知道自己的副将润是何等身手。
就算他自己,也未必有十分的把握能在三招之内一定胜出。
雅纪是如何胜出的,他看在眼里,心里暗自有数。
所谓的唯快不破,其实分明是普通人怎么可能与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速度相提并论。
那绝不是常人能办到的。
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无论如何都好,雅纪正式编入他的军队,随军征战。
日日夜夜,那一袭青衫被遮盖在战袍底下,只有在策马奔袭攻城略地两军交战时,才会露出绿色的衣角,在漫天灰黑和遮眼的血色中晃到翔的眼睛。
雅纪没有让翔这个做将军的失信于全军。
他的身手好到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并非因为他有过人之力或是绝世武功。
单纯只是因为他的身手实在太快,战场上包括自己人在内,没有人能看得到他出手,剑却已经抵住敌军的喉咙。
最初翔还曾担心他,不时会在战场上寻找他,担心他的安危。渐渐地,却开始完全对他放心。因为翔发现,雅纪总会在不离他几米的范围之内,几乎像是他自己的另一把剑。
翔忽然开始有了一种快意恩仇的感觉。
他开始有担心,开始有盼望,开始有想要保护和可以依赖的。
担心什么人的安危,盼望有什么人在身边出现,想要保护什么人又感觉可以依赖什么人——他忽然不再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似乎在战场上已经像一个活死人已久的自己,莫名地又活了过来。
翔军的副将,在很短的时间内从一人变为了两人。
这当然属于破格。
但在一切以实力说话的他的军队里,就算有人质疑,也没人能真正站出来反对。
更何况,还有一个几乎他自己就等于是军规的将军。
 
 
对于行军打仗来说最难捱的冬季,终于过去。
河水解冻,草芽翻新,开始吹起南风。
翔和雅纪,在军营里交流并不多。
翔也没有问过雅纪,为何要跟随他的军队。
其实他心里似乎有答案。
又将吞未吞,将吐难吐。
那一日南风和熙,他们的军队仍然扎营在一条河边。
正午时分,翔在自己的营帐里看地图,不自觉略感疲惫。
他席地坐在自己的案前,揉揉自己的眼睛。
说到底,他的眼睛还是落下了些毛病。
在那样一个火焰都扑进眼里也不肯闭一下眼的夜里之后。
忽然感觉营帐里有风吹进来,有人走进了他的营帐。
他的帐外都有卫兵把守,不可能没有通报声就有人能擅自闯进来。
他警觉地睁开眼。
一团绿色。
有段时间没见过的青衫,映入眼里时竟然一阵欣喜。
“你怎么……”他的后半句话还没问出口就又不问了,怎么绕过卫兵进来的?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吧。
反正无非就是些常人不会的本事。
“法术”——他已经不是稚童,不想再提这个词。
雅纪已经走到他的案前,坐在了他的对面。
把一只锦缎包袱放在了案上。
那锦缎织纹细腻,颜色纹理已不是簇新,但仍不难看出原本的精致。
这锦缎包袱皮……
翔感到眼熟。
“盯着包袱皮能看出什么来?打开啊。”雅纪极浅地笑道。
这句话。
这一幕。
翔的心口不知怎么一紧。
“打开啊。”雅纪又说一遍。
翔伸手,接触到那锦缎丝滑的边角时,他的心跳变快了。
包袱打开,是几块精致的点心。
大概,有酥皮的,有豆馅的,他早已经不再熟知点心的类型。并非因为军中完全吃不到,而是因为他尝不出味道,吃什么都一样,不再爱吃。
翔抬起眼睛来,望向坐在对面的雅纪。
“今天立春。”雅纪看着他的眼睛说。
翔的眼眶立时一热,差一点点就滚下泪来。
“吃啊,我特意拿来给你吃的。”雅纪笑。
翔攥了攥自己的手,然后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好吃吗?”雅纪的眼神闪亮。
酥皮化开了,奶香溢出来,甜味一直滑进喉咙深处。
“好甜……”翔的声音哽咽了。他想,大概是被点心噎到了吧。
有多少年,他已经不知道所谓甜苦。
有多少年,他的眼睛从来只痛不热。
有多少年了呢。
而眼前的你,眉眼面目,连同那看着我的眼神,却竟然完全一如当年,从未改变。
 
 
十一
与你失散的十年里,我遗失了很多东西。
甜苦,冷热,欣喜,恐惧,统统丢失。
随着你再次出现,这些东西点点滴滴跟着你一起回来。
于是已经不再知欢喜为何物的我竟然再次觉得,能活着真好。
于是本已再不曾会恐惧的我竟然又开始担忧害怕,这一切究竟是不是梦。
这感觉……很奇异。
就宛如……有你在时,我才是完整的。
 
 
立春之后,天气渐暖。
四季,在翔的世界里重新轮转起来。
雅纪开始频繁地出入将军营帐,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的方式。
他们席地而座,吃些点心果子,说些什么,又不说什么。
翔的话很少,多年的沉默寡言,让他即使想说些什么时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雅纪也就安静着,看他写公文,读地图。
没有人去再提起“小时候”,“想当年”。
没有人问起“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只是安静地在一起。
一个暖风催人微醺的傍晚。
吃过晚饭,翔没有掌灯,一个人坐在案前,用手支着头闭目养神。
风。
安静的风。
翔已经可以清楚地分辨,这绝不是他人。
也已经完全地习惯,不用特意睁眼起身去表示迎接。
那一个人,于他来说,完全不是其他的任何外人。
没有半分隔阂。
所以翔没有睁眼也没有动,随雅纪愿意在他的帐里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感觉到雅纪照例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应该是盯着他看了片刻。
接着感觉雅纪似乎站了起来,然后听到些悉悉碎碎的声音。
“哗啦!”——
一片清脆的洒落碰撞的声响。
翔睁开了眼睛。
微暗的光线中看到雅纪站在他营帐里的红木柜子前,柜门打开着,地上扣着两只籘编的棋子盒。黑白棋子洒了一地,压在绿色的衣角上。
绿衣的主人正站在那里,像是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所措地用双手手掌搓着自己的衣服。
翔居然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你在干什么?”他起身,走了过去。
“我……不小心,把它们碰翻了……”雅纪说着蹲下身去。
翔走到他身边,也俯下身。
“没事,围棋而已,又摔不坏。”翔淡淡地说。
两个人各捡过一只棋子盒在手里准备把地上的棋子捡进去,然后发现,黑白棋子摔在一处,完全混杂。
天色又渐渐暗下来。
翔的眼睛,视线已经开始变差了。
“先都捡起来,拿到案上点上灯再分开就好。”
“哦……”
黑白混杂的两色棋子被装进棋盒放在案上,翔点起灯火。
雅纪坐在案前,把棋盒里的棋子都倒了出来。
圆润的黑白棋子在灯火之下显得无比晶莹剔透,温润讨喜。
雅纪的眸子被引得闪亮起来,他伸手去摸那些棋子,然后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来:“这棋子,好清凉……”
翔的嘴角浅浅牵动,也从案上抓起两颗棋子在手里,“喜欢这手感?这叫冷暖玉。”
“冷暖……玉……”雅纪似乎并不是听得很明白。
“这种玉质地温润,天然冬暖夏凉,用来做棋子拿在手中最为舒适恰当,不过因为这种玉十分稀少,所以这种被称为冷暖玉的围棋也是极为贵重之物。很多人说这是国宝呢。”翔把玩着手里的棋子,若有所思地说。
“国宝?”雅纪似乎十分好奇。
“呵呵,是啊,所以才会赏给我好让我的军队继续死心塌地为国卖命啊。”翔盯着手里的棋子,“其实,成王败寇,一朝天子一朝臣。用得到你的时候自然百般赏赐笼络,若是有朝一日觉得你没用了,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当成弃子。”
他把手里的棋子扔在了案上,“这种东西,有多少颗又能换回战场上的一条人命!”
雅纪望着翔,不出声,默默地把案上的黑白棋子分开,装回两个棋盒里。
“其实……这种棋怎么玩呢?”他拣着,忽然问道。
“你没下过围棋?”这话问出口,翔便觉得自己问的很蠢,所以不等雅纪接话马上又说下去:“想玩吗?我教你。”
雅纪抬眼,笑。
“呐,首先呢,黑白棋子我们各执一色,接着猜子分出先后手,再然后呢,在棋盘上有点有星,以圈地围子来争胜……”
翔的手执起了棋子。
一张口,不自觉便滔滔不绝。
这些他曾经每日跟随先生认真学习了熟于心的东西,搁置多年竟然历久弥新。
当他面对的是一方小小棋盘而不是那挂在帐中的军事地图,他讶异自己的心里竟然变得那样轻快,那种久未体会的心情,似乎让他想起了很遥远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的,自己曾有过一个什么样的梦想。
有什么东西,自他心底倾流而出。
雅纪坐在翔对面,也执起一色棋子,安静地听着他神采飞扬地讲释。
也有什么东西,在他望着翔的眉目间深情流动。
黑白棋子在桔色灯火下,经由两人的手指来回,执放间,暖光醉人。
冷暖玉,丝滑清凉,温润入心。
翔在一瞬间,发现肌肤上的这种触感像极了另一种触感。
那手掌贴在他剧痛无比的双眼上时,那宛如清泉的触摸。
没错。
而之所以会相似,或许是因为,同样不属于人间?
翔不禁失笑。
不错,你定然不是这丑恶俗世里的平庸俗物。
而原来,你竟然可以像似冷暖玉这种稀世珍宝。
甚至更胜一筹。
黑白交错,冷暖相汇。
眼波流转,心已沉醉。
 
 
似乎已再没有什么,能更胜此刻。
那甚至让翔感到怀疑,产生错觉——其实自己苟活至此,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是仅为等待这一刻的刹那芳华。
 
 
“这么晚还掌着灯?”
半夜巡营时,润经过将军营帐,发现明明已是夜深,翔的营帐里却还亮着灯光。
行军多年,润深知翔休息得很早,而通常也很少一直掌着灯,除了需要看什么点一时灯火,翔的营帐通常是一片黑暗。
蹊跷。
他走上前去。
“将军帐里有什么人在吗?”润问把守的卫兵。
“禀告副将,没有人进去过。”卫兵如实回答。
润皱了皱眉。
“通报一下,我要见将军。”
“已过子时,将军的规矩,一过子时禁止再传通报,任何人亦不得进入,副将军您只能明日再来。”
润其实知道这个规矩。
只是,有些事他一直就存着怀疑,心有介蒂,日子越久越发觉得蹊跷。
他必须要弄清楚。
他需要一个适当的时机。
 
 
灯火将燃尽,不察觉东方已吐露鱼肚浅白。
多年规律的军事作息,让翔敏锐地感觉到天已经要亮了。
不过是棋盘上纵横阡陌的几个来回,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
你的那些异于常人的能力,是不是几乎只关于时间呢。
可以让树林中的光阴停滞。
可以让营帐里的时光飞逝。
看着仍然执着棋子在棋盘上认真琢磨摆放的雅纪,翔到这时才想起了什么,“你昨天在那里本来想要找什么?”
雅纪抬起头。
“我……”似乎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你需要什么,跟我说。”翔说。
“我不需要什么,我只是想找找看——你这里有没有笛子。”雅纪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翔才意识到,重逢的这些日子以来,从来再没有听过雅纪吹笛子。或者是,他本来已经把那悠扬的笛声忘得太干净。
“为何要找笛子?”
“因为……”雅纪一低头,“看见你似乎有些疲倦,就很想……”
果然,有些记忆,实在被埋得太深,深得已经快要腐化消失。
每每疲倦,每每烦扰,他便会置身其中的那片笛声海。
他曾经最衷爱的乐声。
就很想——为我吹一首笛曲吗?
一夜未睡,眼睛真是好生酸涩。
“你的笛子怎么了?”翔依稀忆起了,那支小巧飘逸的横笛。而像他这样的地方,又怎么会有那些风花雪月的乐器呢。
雅纪垂下眼睛,没说话。
“怎么?”翔追问。
雅纪把手伸进袖子,掏出了半截形容枯槁的断笛。
残余的半截,笛身焦黑扭曲,变形开裂。
丑陋得有点触目惊心,完全不再是当年记忆里的那份秀逸。
“这是……”翔不禁伸手去抚摸雅纪手里的那半支断笛,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雅纪也忍不住伸出了手,手指拂过那焦黑的笛孔。
“如何至此?”翔的手指感觉着那些焦黑扭曲,其实心里已经半沉着猜到了答案。
“……”雅纪不忍开口。
“那场火……烧的么……”不能说,有些字,一说出来就像戳在心上的刀。
“……”雅纪只能默认。
翔抚摸断笛的手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张开,盖在了雅纪张开的手心上,向下握牢。
这支笛子竟然被烧毁至此。
这说明原来那一晚,你竟未能全身而退吗。
笛子尚且如此,你又如何?!
你经历了些什么?
你此刻竟然能安好至此在我面前,我其实太过后知后觉是该为此叩谢上苍的吗?
翔的手,越握越紧。
雅纪默默反握。
紧握的两只手之间,断笛残缺,焦黑扭曲,伤痕开裂,划入掌纹。
烛火灭尽,天便亮了。
 
 
十二
初夏,草长莺飞。
转战在两国边境的翔军,驻扎营地的地点多数总会选择在河边山脚或是靠近树林的地方。在雅纪随军之后,更是如此。
近山,近水,近木。
将军的一些用心,也许全军都不明白,只有一个人能体会。
雅纪在自己的营帐里,对着棋盘摆弄着黑白棋子。
那套冷暖玉棋子。
——“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他记得翔是这么跟他说的,他还记得翔教给他的那些行棋规则,基础棋谱,如何设灶,如何打劫——“下棋其实和领军很像,要如何谋篇布局,便要如何排兵布阵,落一子需看到百步之后。”
一子,百步。
雅纪手里捏着棋子,盯着棋盘的纵横,心里计算子数到有些头脑发昏。
冷暖玉的手感和外观是让他喜欢,但是把棋拿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些棋子。
如果自己能成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陪翔下上几盘棋,他是不是会因此开心?
他太过用心专注,以至于当那支箭“嗖”的一声滑过他耳边时,他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抬起手时只抓住了箭尾。
哪来的冷箭!
雅纪立刻站起身。
他四下环顾,走出营帐。
什么可疑人物也没有。
他又退回营帐里,端详手里的那支箭,发现了绑在箭上的信纸。
解下来,展开。
读完。
雅纪扔下手里的箭和信,冲出营帐。
摆满冷暖玉棋子的棋盘,被那支箭打翻,棋子翻飞,散落一地。
 
 
翔已经很久没有穿过便服了。
战袍盔甲,似乎很多年都不离身。
换上便服骑上马背,他意外原来肩膀上没有了盔甲的重压,是如此这般久违的轻松。
策马奔出军营。
夏风吹起他白色的便服。
他的胸口衣襟里,揣着那半支残笛。
 
 
翔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
他披了一身霞色,催马奔进军营,有些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走进雅纪的营帐。
却见空空如也。
略一迟疑,发现了打翻的棋盘和散落一地的棋子。
不对劲。
翔往营帐里走了两步,发现躺在地上的箭和信。
变腰拾起来,扫了一眼,心已经开始往下沉,读完时,已经不自觉把手里的信紧紧攥成一团。
反身冲出营帐,跳上马背用力一拽缰绳,冲出军营。
有多久,没试过如此大惊失色,慌了手脚。
有多久,没试过因为紧张恐惧而指尖冰冷。
——“将军被困于军营西南三里外山坳,请速来营救。”
如此没有前因后果漏洞百出的匿名信,拙劣的圈套,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人中计。但是,这信的内容对于雅纪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那是一个就算身手再快也未必懂得半分兵法更不知三十六计为何物的单纯家伙,要骗他,易如反掌。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雅纪唯一可能做到的无非是会立刻去找他,但又那么巧偏偏选在他不在军营的这一天,摆明了,这完全是一场有计划有预谋专门针对雅纪的阴谋。
一场深知雅纪一定会因为关心则乱而中计,利用了他这个将军的阴谋。
这是多大的胆子。
这也绝不是不知外情的人做的。
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最重要的是,想把雅纪怎么样?!
翔拼命地磕着脚下的马刺。
霞光渗出血红色,迎面刺着翔的眼睛。
恐惧。
无比深重的恐惧。
从心底翻上来的恐惧,绞得他的眼睛又开始刺痛不已,眼前一片模糊。
 
 
那片山岰的地形,翔基本上知道。
因为扎营在此,他已经仔细研究过很多遍周边的地理地形,以便熟知哪些地形适合应用哪些战术,如何调遣军队才最适当。
那段山岰呈瓶状。入口狭窄,谷中呈圆形,至山谷底则再无通途,如果将敌军围困至此,大可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是个军事好地形。
但用来对付一个雅纪,难道不嫌阵仗太大?
翔立马站在山岰入口,扫视了一下左右两侧的绝立枯壁。如果在这种地方中了埋伏,绝对不要想有翻山逃脱的可能。
不要有事,你千万不要有事!
冲进谷中,翔在耳边的风声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在哪里。
你在哪里。
他想要呼唤他的名字,但是却卡在喉咙里叫不出来。
越深入谷里,他心里的不安和恐惧越深重,焦急让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
一团青绿色终于映入翔的眼睛时,他的情绪已经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当他看到正坐在地上的雅纪时,几乎是飞身跳下马,扑到雅纪身边。
“没事吧?!”跪在雅纪身边,扶着他的肩,翔上下打量他身上有没有伤处和不妥。
雅纪抬眼看他。
那眼神里不能说惊恐,但至少是闪烁着不明状况的不安,以及显而易见的极度虚弱。这让翔热血上涌。
愤怒。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碰他的人。他最重要的人。
不是的,可能不是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可能是妖。
翔不知道。
但那又如何,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也根本不重要。
“没受伤吧?”翔很担心,因为他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雅纪曾经对他说过的一些话。一些关于即使是妖也会如何如何的话。他想也不愿再想起那些话。
雅纪望着他摇摇头,没说话。
翔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所以出不了声。
“没事了,我们回去。”翔说着想去扶起他。
雅纪却只是看着他,依旧微微摇摇头。
“怎么了?……”
翔正不解,探身想要再问,却从雅纪的肩上,看到从他身后的方向,夕阳照过来的方向,一束尖锐的强光亮了一下。
翔的眼睛从刚才起就一直刺痛不已。
始终迎着光更加重模糊了他的视线。
但他还是立刻就判断出,这刹那一闪的一点强光,是出自何物。
是箭。
是箭正离弦加速的信号。
可以预见的锋利正瞄准着雅纪的后背飞来。
这一瞬间翔的眼睛几乎完全什么也看不到了。
太快了,他知道,当看见这一点强光闪烁的时候,想要闪避就已经晚了。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极短一瞬,翔一闭眼,一把搂过雅纪抱在怀里,将他扑倒在地。
箭尖的锋刃穿破空气在耳边“嘶”的一声。
这是势大力沉的一箭。
无声地没入了血肉。
 
 
很安静。整个过程都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雅纪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翔扑倒在地上。
只是意识的一闪念空白而已,等反应过来时,他感觉到翔护着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接着,滴溚,滴溚。
有水滴落在雅纪脸上。
不是,不是水。
是热的。
很热很粘稠的。
雅纪从慌乱中努力定睛,在翔的肩膀上,看到了半支已经钻进翔身体的箭身。血,正顺着细黑的箭身,缓慢地流动过来,滴落。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线,被山谷绝壁切断。
日落了。终于日落了。为何今天的日落会这样慢!
雅纪的十指尖终于开始涌上了力量。
他今日的确中计了。
一步踏进这个山谷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中计。从小只在长辈那里听说过的所谓降妖法阵,他从未真的遭遇。而今日进入山谷的同时,他全身的力气就即刻全被卸去,各处经脉穴位皆被封死,想要再默念法咒,当即血气倒涌。
降妖法阵。
这不可能是针对翔的,这只可能是冲他来的。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反身想要离开,却在谷口处像撞到一堵墙一样直接被弹了回来。
结界。
全都是他只听说过而从没真正遇到过的东西。
降妖法阵,会在一定范围内张开结界,将妖困在其中不得脱身,而后封其穴位断其术咒,使妖失去抵抗力,束手就擒。
雅纪知道,按照那些长辈的描述,道行尚浅的自己陷入这样的法阵,只怕凶多吉少。
到这里了吗。
就只能到这里了吗。
他那样苦苦地追随,还是只能到这里为止了吗。
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才终于又再追寻到他的踪迹,明明想过这次绝对再也不要轻易放手,再也不会轻言离开。
难道说只因为,他到底是妖,便注定了只能如此吗。
此一刻被法阵困住可能命丧于此也如是。
十年前那一夜烈火中险些无法脱身也如是。
是,他的确差点为那把火添了一把柴。
是,他真的差点自燃起来。
火舌吞下的不只是那半支笛子。
那一身青绿衣衫,最后已经变成了一团燃着的绿焰。他勉强跳出宅院,跌撞到距离最近的一条河边,破冰跳入刺骨的河水中。
火虽灭了,但元神经脉严重被高温灼伤。
以他三百多年的妖龄,本来早已经可以脱离出生地而独立生存了。但是这一次的元神重创,让他不得不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
在那片属于他的地方,一息静养,便是十年。
他是真的很想立刻就去找寻翔的下落。
但是前提是他首先必须要活下去。
只不过一息将养,山中一日,世上一年。
到他终于一口气重新喘上来,转身,人间已是十载光阴。
十年。
普通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思及此,他痛心不已。
他可能守着那个人的一生,总共才有短短几年?哪里还禁得起如此挥霍。
翔还活着,他知道。
感应。
努力地感应。
感应苍茫天地间,那个人正身在何方。
通过那只楠木兔子。
十年前能在大火中感应到他被困在水井中,是凭这只楠木兔子。
十年后在寒冷冬夜中感应到他在树林里跌落马背,依然是凭这只楠木兔子。
因为,那一小块楠木,本就属于他。
能感应到自己的身体骨血在哪里,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也因为他心知有这样一个纽带留在翔的身边,当时才会同意背向分离。若不然,他就是化成一块炭,也不会同意离开。
十年,他终于又一次走近翔的身边。
——何必逞强。
人间又十年,为何还是不能改变你身上的这些痴执。
为何你总是要这样让自己孤身一人。
把失明的翔背上自己的背时,他对自己说过,绝对不会再轻言离开。
所以今日被困于谷中,命悬一线,但他不想轻言放弃。
他在山谷里反复寻找可能的出路,但是全都失败。
血气加剧着倒流,他被法阵压迫得越来越虚弱。
到最后,他只能无力地坐下,尽可能地集中精力护住经脉元神。
关心则乱。
他明明应该先通过那只楠木兔子来确认一下翔到底在哪里的。可他居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
他又想起长辈们讲述这些降妖法阵时曾经提到过,有些法阵,会随着日落而法力失效,如果能够撑到日落,便可能脱身。
但是今天看来,他恐怕撑不到日落了吧。
会死吧。
他会死吧。
他不甘。但只为一人而已。
这圈套到底意欲为何,他静静地坐着等待着。
但是,没有人出现。也没有法器出现。也没有任何要伤害他的迹象出现。
这是怎么回事。
他很虚弱,想不清楚。
一直不得动弹地坐到夕阳西下。
接着他听到了马蹄声,有人飞扑着跪在了他的身边。
能再见到翔,他本来已经不抱希望。
他很想立刻伸手去抱住翔。
但是他动不了,发不出声音。
接着,他就被突然抱住扑倒在地,血,滴落在脸上。
再接着,终于日落了。
 
 
法阵果然随着最后一道阳光落山而消失了。
雅纪伸手抱住翔,用力坐了起来。
他才发现,怀里的翔没有穿戴战袍盔甲,而是只简单着一袭白色便服。
箭,从翔的锁骨颈窝里直穿进身体,没入半支。
血在缓慢地从锁骨处渗出,白色的便服被一层层浸染。
雅纪搂着翔,无法反应地不知所措。
是为了保护他。
是为了护着他才会被箭射中。
若不是因为他,这个男人在战场上是能硬生生把迎面而来的箭一劈两截眼也不眨一下的。
都是因为他。
雅纪到这时候才突然醒悟过来,或许,这个圈套根本压根儿就不是冲着他来的。所以才会把他困在法阵里又没有任何动作。所以才只等到翔冲进来才放出这支冷箭。
是用他作饵来引翔中计的。
目标,肯定从最初瞄准的就是翔。
而他竟然中计。
竟然亲手把翔引进了这个圈套。
居然还号称自己活得久,见得多。
他说不出话,恨自己到了无以复加,手足无措。
翔靠在雅纪怀里,似乎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了。”他小声说。
“别,别说话,我这就带你回军营。”雅纪嘶哑着声音说。
翔却微微颤抖着把手伸进怀里,从衣襟里抽出一支笛子。
“给你,笛子。”他笑着把笛子递到雅纪眼前。
那本是一支断了一半的残笛,却被从烧焦截断处镶接上了半支清透水绿的玉笛,那玉质通体的水绿色即使是在微暗的夜色中仍然如缓缓流动的粼粼波光依稀可见。本来焦黑丑陋的断处,此刻犹如枯木逢春,再抽新枝,与那重新萌芽生长出来的清澈翠玉浑然一体,组成了一支美不胜收的木玉新笛。
雅纪的唇翕动,再翕动。都是徒劳。
你改不了了。
你注定了永远都会是这种一身痴执的呆子。
雅纪揽住翔,把脸埋进他已经浸染至胸口的血衣里,任血泪模糊了自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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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7—9)



“哟呵!”
白衣的少年纵身一跃,很轻巧便上了树。
攀在树枝上,他伸出手指,轻轻弹在睡得正香的雅纪额头上。
皱眉,醒过来,抬眼看攀在树枝上盯着他的少年。
不过几年的功夫,已经再也不用谁来护着他,三两下就可以自己爬上来了。
虽然一副仍然不喜高处的样子,但却就是愿意爬上树来,挨在他的身边,坐在树枝上,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不过一起发呆看远方。
那紧挨着他的小身体,一年又一年,肩膀已经从他的手臂位置,“生长”到几乎与他比肩。
原本要靠坑蒙拐骗软磨硬泡才能让家人带他来的树林,早已经可以是自己催一匹快马,随时想来便来。
人类的孩子长得可真是快啊。
想想自己从像他那样大到长成现在这样,少说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吧。
但翔,却似乎只在树林里上窜下跳了那么几个春夏秋冬,就一夜之间肩膀宽阔,长大成人。
那张脸虽然清秀依旧,但却一年更比一年多些年少轻狂的不可一世。
或许,近十次季节的更替,对人类来说,实在已经不算短了。
“怎么又来了,不用念书没正经事吗?”
“就这么不欢迎我。”
“不是口口声声说过,大哥当年是武状元,现在也是统领大军,所以你爹对你期望也很殷切,想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莫辱家族门楣,云云云云。给我复述都不知道有几遍,连我都已经会背了。”雅纪起身,挠挠头,睡眼惺忪,“然后你却就天天这样放羊吃草似地不务正事,真的妥当吗?”
“切……谁要当什么武状元,谁又要统领大军,我讨厌打仗。”翔不屑道:“无意义的蠢事。”
“那你想要做什么。”
“我啊……”翔转个身,向远方未知的地方望过去,“我就想要做个云游四方、看遍天下的人。就像小时候,总想爬上来,看看你这个更高的地方,到底能看到多远的地方,到底更远的地方,还有什么不一样的人和事……但每次这么说时,爹都会骂我胸无大志。”
雅纪不出声,听着他说下去。
“但是……”他的口气突然难过起来,“我每天看着大嫂和小侄女,都觉得她们母女俩好寂寞。大哥常年在外行军带兵,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天人,大嫂等于没相公,小侄女等于没爹,全家人还总是要提心吊胆心神不宁。我总是想,就为了那些愚蠢的疆域城池的纷争,真的值得吗?”
“虽然我是不能说有多懂你们人类的所思所想……但是值不值得,也许都是相对而言吧。要看对什么人来说,从哪个角度去看吧。”雅纪看着远方,眼里像轻飘飘地浮着层云,“所谓的疆土之争,国仇家恨,看得多了,我也明白,虽然在历史的长河里可能完全没什么意义,但是以你们短短数十年的寿命来说,也许这些就是有些人的全部吧。”
翔侧目。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你不明白也不奇怪。我只不过是活得比较久,见得比较多。”
“你到底活了多久啊?”
“你用不着知道。”
雅纪的眼睛,瞳色清透,淡淡哀伤。
“其实,我一直想问……”翔的声音里,早已经没了童稚天真的细声细气,略带沙哑的嗓音已经基本成型,“你真的是妖怪吗?”
来了。
已经到了人长大了,变现实了,开始不再相信仙妖鬼怪的年龄了。
所以年幼时的眼睛里可以看见的世界,反而是比长大成人后的世界大得多丰富得多的。
如果你的眼睛看不见我,那不是因为我不在,而是因为你的心已经不再相信我的存在。所以很多孩童时代曾经看到过的人和事,长大了,就再不曾存在。所以有些孩子正在看见的东西,大人却根本看不见。
竟然可以从你的孩童时代起,在一起厮混了近十年。
竟然可以,眼看着你长大。
你是不是也已经快要到看不见我的时候了呢。
“其实……”雅纪继续淡淡地答:“你也用不着知道的。”
这就如同,你再也不曾叫过我一声雅雅纪,我也不用知道为什么。
 
 
翔也不再追问。
长大之后,他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多话了。
“那……我想听你吹笛子了。”
雅纪也不拒绝,从青绿色的长衫里抽出一支横笛,双手扶笛,吹起不知名的乐曲。
翔便闭起眼睛,听。
这习惯,也竟已经持续了数个寒暑。
初时,是翔若在雅纪的腿上睡着,雅纪便吹起笛子,像似自娱,更似悠然陪伴安眠。
后来,不再是幼童,不可能随时随地累到睡着,但若逢翔心情郁闷,雅纪便抽出笛子,用笛声替代言语。
翔往往辨不清楚,宜人的,到底是这悠扬的笛声,还是树林里草木气息的风。亦或是,别的什么呢。
在他家里,鬼狐仙怪是绝对被禁止的话题。爹和大哥都最讨厌这些东西。
他也是读着《论语》长大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
为什么,他身边竟然会有一个妖怪?而他也竟然相信他的这种自称?
其实,不想变成爹和大哥那样古板的大人。
其实,想要有朝一日真的云游天下时,身边能有个人陪——或者,或者是——妖。
 
 
白衣少年,催马而来。
述说自己云游四方的梦想。
树林里万物生灵,都跟着一起静静聆听。
它们说这少年好生俊俏,说话好生动人。
它们说这少年和雅纪坐在一起的画面,比树林里四季变换的颜色还美。
它们还悄声起哄,说雅纪看这少年的眼神,好生痴迷。
统统闭嘴!
雅纪怒斥,你们这些多事淘气的小东西!
它们就会嘻笑着四散消失而去。
若非那一夜的突变。
若非那可怖一夜的裂变逆转。
或许这一切都会继续下去。
一直持续到那少年终于真正长成大人,再不相信,再也看不到,雅纪的存在。而这一段童年往事,也就会很自然地淹没在人这一生繁如微尘的回忆之中。
若非。
 
 
那是一个冬夜。
时已近过年。
天空云层很厚,沉闷压抑,明明是严冬时节却吹起燥人的焚风。
古来有说,冬吹焚风,必为凶兆。
雅纪被这焚风吹得心神不宁。
跳上树,朝翔家的方向眺望着。
蓦然看见远方,冲天的红光,浓烟升腾。
是翔家。他知道。
他甚至已经嗅到了焚风里夹带而来的血腥味。
出事了。
 
 
在哪里。
他在哪里。
呼救声,打杀声。屋倒房塌,刀光剑影。屠杀,逃命。呼天抢地,沸反盈天。
雅纪站在已经被烧到一片火光冲天的宅子前,闭上眼睛。
前庭?没有。
大厅?没有。
正房?没有。
几进院的东西厢房?没有。
到底人在哪里!
冷静下来,雅纪你要冷静下来,慌神是找不到他的。
等等,在那里。
雅纪一窜身,跳进了大火中的宅院。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的妖。
火舌四窜的宅子里,所见之处惨烈异常。闯入宅子的不明队伍,黑衣蒙面手持砍刀,手起刀落,人便身首异处,血流成河。主人仆人,男女老少,没有幸免,无一放过。
这摆明了是要灭门。
这便是人间。不知几时就突然生灵涂炭。
活得久了,也不是没见过。但仍然触目惊心无法直视。
但是,他救不了这么多人。
他的能力只够去救正被困在后院柴房边水井里的那个人。
水井吗?
没错。
雅纪用袖子掩住口鼻,来到了那口水井边。
水井上用来挂水桶打水的井绳被缠在一把剑上,牢牢地钉在井边的地里,让它不能再转动。
雅纪蹲下来,探身向水井里望下去。
暗夜中的水井里,若是普通人,绝不可能看得清是否有人。但是雅纪可以,他的瞳孔,此刻已经放出了亮光。
此刻,在水井里的水光之上,正双手死命紧紧拽住井绳,悬吊在水井中间的人,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翔?”雅纪朝井里叫道。
“雅……雅纪?!”辨认了半刻,翔才慌忙意外应道。
雅纪伸手拽住井绳,默用念力,将绳子向上一提一拉。
吊在水井里的翔,跟着井绳一起,被拽出了井口。
翔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地面,不知已经被困在井里多久,他十指的骨节在地面上颤抖不止。
“你没事吧?”雅纪俯下身看他。
“爹,爹让我藏在这里……”翔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他想控制,但控制不住,“娘,大嫂,修,舞……”
一字一顿,吐出每一个称谓都像吐出一口血。
只怕,早已经遇害。
不知道他亲眼目睹了什么。
对于一个尚且年少的他来说,也许实在过于残忍了。
但雅纪很怕他这时候说出什么我要去救他们的话来。
因为毫无用处,于事无补。
“此地不宜久留,赶快离开这里。”
四周,呼天抢地声依旧,火舌呼咽声依旧,滚烫和血腥的空气紧紧逼迫着两个人。每一个入耳的声音都刺痛穿耳,每一丝吸入的空气都直戳心窝。
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雅纪想去扶他一把,但被他轻轻拂开了。
他脚下摇晃,但努力让自己站稳。
缠着井绳,钉进地里的剑,剑锋在红色火光的映照中亮出凄厉的血色。
翔伸手握住剑柄,拔出那把剑,执在手中,端详剑刃,眼里瞳孔立刻就被剑光浇灌满血色。
“这是……爹的剑。”
雅纪看见,他的眼底,寒光凛冽。
“你知道,爹怎么跟我说的吗?”翔的声音,让寒冬本应有的空气穿破火光热气,冰冷到雅纪一个深深寒战,“大哥已经战死了。你知道么,被敌军围困三个月,援军不至。迟迟不至。大哥殊死抵抗到唯余一兵一卒。但是如何呢?居然被污叛国,死有余辜。我家亦是罪臣之家。但罪臣之家尚且罪不至满门抄斩,满门抄斩也不会选这种月黑风高的夜晚如此作为。我们被不知底细的逆贼灭门,这你也能看明白吧?但是你知道么,一向对我说要光耀门楣的爹,最后趴在井口是怎样对井里的我说的?”
——“翔,听我说,我们全家今日遭此灭门之劫,已难幸免。我和你大哥,一生尽忠为国,遭此下场,我亦无怨悔,相信你大哥亦同样。不要怨念国家,错不在国,而在人。你要看得明白这一点,才不枉为我的儿子。今日灭门,家人我能救得几个,便是几个,尽己全力而已。若你果然能得以幸免,大难不死,灭门之仇,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今后,你愿意做什么,尽管随你的心意去做吧。要云游四方,那便去,不要被这一家冤魂缠住手脚。翔,今日一别,父子缘份已尽,自己保重!”——
何等气魄,何等胸襟,何等亲缘,何等最真切的深爱。
雅纪说不出话,但觉身上不断发冷,因为眼前那个少年身上的气质,在一瞬之间,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句磕绊,越说,越冷静。从头到脚,冰冷却又炽烈,似一块寒冰燃起一团烈焰。
他一挥剑,剑刃在空气中发出一声呜咽。
“你走吧。”他对雅纪说:“我也要走了。今日一别,恐怕再难相见,各自保重。”
“你要去哪里?你不跟我走,怎么出得去?!”
火势愈发凶猛。
巨大的断裂与剥裂声中,整个宅院已经是催枯拉朽。
翔背对着雅纪,青黑的发丝被空气中飞来的火星照亮,燎起。
“今日我必须靠自己走出这个家。若有本事出得去,便自然有我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若出不去,那便说明也就只应止步于此,留在此处与家人共同长眠。”
“那怎么行……”
雅纪再要争辩,翔却只把手里的剑往身后一甩。
“快走!你是树妖吧?难道要在这里白白为这把火添一把柴吗?!”翔咬着牙道。
雅纪怔住。
“况且……”翔仍然不转身,仰头看着被火光浓烟掩住的天空,“既然上天已经安排你把我救出这口井,那,我便断不会命绝于此!”
雅纪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少年,已在一夜剧变中彻底长大蜕变成为男人。
而这男人,已经不可阻挡。
是的,他断不会丧命于此。雅纪相信。
于是,他也转身。
再不走,他真的会自燃起来。
火星四溢,脚下的草都已经燃烧起来。
背向而对的一人一妖,却居然在一刹那间同时静止不动,未知是不舍,是道别,还是其他。
“走!”翔手里紧握着剑柄,剑尖几乎擦到地面,低喊道。
“活下去。”雅纪吸一口气,轻道。
随后。
一个拖剑迈步,脚步坚实,白色衣袂融入烈火中。
一个纵身一跃,青衫如风,窜出火光之外的天空。
 
 

“唔!——”
樱井翔痛到忍不住想叫出声。
但是坐在牙医诊所的椅子上,又完全不敢乱动,只能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皱眉忍着。
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
头不能动,他摸索出电话,贴到耳边就想说话。
“手术还没做完,你这是要干什么!”医生怒斥。
“额……我……”樱井翔的嘴被掰开着,话也说不利索,“这电哇额必须接……额是……影察。”
医生无奈地一放手。
“呃——”樱井翔赶紧合上嘴,下巴左右活动活动,接听电话,“喂——”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樱井翔起身就往外走。
“哎——你的手术还没做完!创口还……”
“不好意思医生,下次接着做。”
 
 
河滩边的草丛。
弃尸为什么永远都选在这种地方。
是日本这种地貌特别多吗。
樱井翔用手掌托着自己的半边脸,从河堤上走下来。
普通男尸,表面看来没什么明显外伤。
樱井翔蹲下来,合了下掌。
四周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看发型衣着,不像什么正经人,多半是道上的人。
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又会牵出什么更复杂的事件吗。
距离自己家被纵火烧光已经有段时间了,包括那件案子,包括自己正在与之莫名同居的那个男人的身份背景,全都是没有头绪一团乱麻。这期间他已经经手解决了其他好几宗案子。只有与自己相关的这些事情,查不清楚。这就是所谓的医者不自医吧。
在鉴证科二宫和也手里那些从纵火处搜集来的各种取证上,有散落留下极小块的指纹,若是换成一般人可能都会忽略不计,但是却硬是被二宫搜集回来拼了起来。反复比对,警署资料库里并没有符合的记录。
其余再没有寻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亦没有半个目击者。
搁置。
究竟谁想要他的命,其实他也没那么想知道,他从来也不是多惜命的人。
惜命就不会当警察了,不是么。
话说回来,这具尸体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外伤,但是死状看起来却很痛苦,到底致命伤是什么呢?
“嘶!——”
樱井翔抽一口气,再用手捂住脸,那蛀牙才整治到一半就硬是跑出来,果然更严重了,钻心地疼。
这一段时间,甜食实在吃太多了。
确切地说,是只有甜食果腹。
连喝水都是糖水。
不蛀牙才有鬼。
 
 
“你脸怎么肿成这样,被人揍了啊!”
二宫和也看见走进鉴证科的樱井翔肿起的半边脸,吓了一跳。
“没事,牙疼。”樱井翔摆摆手。
“都什么老家伙了,还闹牙疼?”
“又关你的事!”
“什么都不关我事就少天天追着我要报告啊!”二宫和也翻白眼。
“我刚去了法医那边,他们说解剖报告你拿走了,我不来行吗!”樱井翔一说话半边脸就抽着痛,忍不住又用手捂住了脸。
“啊……说起来。”二宫和也顿了下,用故弄悬虚的语气说:“遗憾男,你这次又碰上大案子了。”
“什么意思啊。”樱井翔嘟囔着。
“致命伤,在这里。”说着,二宫和也拍拍自己的后脑,“后脑颅骨,一共被钉进六根10厘米的长钉。”
“……”樱井翔暗自吃惊。
这样凶残的作案手段,在日本并不多见。
这已经不是一般等级的凶杀案件。
“吃惊吗?重量级的还在后面呢。”二宫和也把自己的报告丢在樱井翔跟前,“这具尸体的指纹,和在你家的纵火现场搜集到的指纹,比对结果——吻合。”
“什么!”樱井翔站了起来。
“所以我说了吧,遗憾男。”二宫和也撇撇嘴,“你又撞上大案子了。”
樱井翔半边肿脸上的神经像要炸开一样,开始跳个不停。
 
 
推开家门。
樱井翔觉得自己身上有点发热。
把那几份报告差点翻烂了。看得焦头烂额。自己到底正和什么案子牵连着。似乎卷进了非常巨大的漩涡,自己已经只能随着水流打转下沉。居然产生了强烈的无力感。
牙痛已经演变成了剧烈的头痛。
雅纪正坐在桌边吃饭。
——是吃甜点。
“回来了,要吃吗?”雅纪把另一个碟子里的豆馅大福往樱井翔的方向推了一下。
樱井翔顿时喉咙一紧,胃里翻江倒海。
他捂着嘴奔进洗手间。
张开嘴,却只是干呕。
头痛到要裂开了。
“你没事吧?”雅纪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他想摆摆手说没事,但是他已经没力气回答。
 
 
好热。
和那天被困在大火里一样的热。
整个牙床简直已经乱七八糟到不像是自己的。
樱井翔心里大概明白,白天那个手术就那样做到一半跑开其实很不妥当,口腔创口处理不好是会很麻烦的。多半是发炎感染了一类的。
但是没事吧。他身体一向都好得过份。忍一个晚上估计也就扛过去了。
樱井翔倒在床上这样迷迷糊糊地想。
眼前出现的是解剖报告照片里那从颅骨里拔出来的六根钉子,还有河滩上那张素不相识的脸,却是纵火要他命的指纹的主人……不行,串不起来,想不明白。
牙要痛出人命了。
也许多少该吃点药吧。
但是这个房子里有没有药箱这样东西还是未知数。
更何况,他也感觉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了。
应该是在发烧,开始昏天黑地,满脑子乱象。
恶心,发热又发冷,牙也痛头也痛,全身关节都痛。樱井翔几乎有点快要呻吟起来,但却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出声。
黑暗中,他莫名地想要去抓过床头的楠木兔子来,但是却抬不起手。
然后,有人来到樱井翔床边。
他能感觉到,但是却睁不开眼睛。
是雅纪吧。
纵火案发生以来,其实警署也不是没有新住处给樱井翔,他为什么没有搬过去,自己都完全说不出理由。总之就自己跟自己半推半就,一直在这里这么住下来了。他平时忙着查案,在家的时间不多,也不知道雅纪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他们交流不多,但却越发感觉彼此间并不陌生。总是不太说话,但却一有机会就对坐在一处吃甜品喝糖水。牙是怎么坏的,全由此而来。
樱井翔有时候会恍惚,自己其实到底认识雅纪多久了。
他甚至已经有点习惯,每到夜里,雅纪总会睡到他的床脚下来。
今天他也以为仍是如此。
但是雅纪却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
樱井翔有点疑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与常人温度不同的手掌,带着清凉如玉的触感,贴到樱井翔肿痛不已的脸颊上。
很舒服。
热痛似乎瞬间就有所缓解。
没有言语,但樱井翔却从这个简单的动作上读懂了他——是在担心我吗。
他拼命咽了咽口水,想让自己几乎已经肿到没有缝隙的口腔有个可以发声的余地,但是有点徒劳,要发出声音仍然是极其吃力的。
“我没事……就是有点牙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唇已经被雅纪的贴住,封了起来。
这是——
在吻他?
樱井翔没法判断雅纪这算是在做什么。
但是可以判断的居然是,他并不抗拒。
还是说他此刻没有那个力气抗拒?
湿润清凉的气息。
带着天然的草木味道。
宜人,舒缓,樱井翔整个人的高温不适像即刻被注射了一针强效镇定剂,平缓下来。
樱井翔吸了口气。
雅纪的舌尖,就在这时轻巧地挑进了他的嘴里。
这真的,是吻吧……
那柔软的舌尖,轻轻滑过了樱井翔的创口。
很——舒服。
更重要的是——又来了——他认得。他认得这种触感。他的身体告诉他,那柔软的舌尖于他也并不陌生。
之前钻心的牙痛一丝丝消失退去了。
这到底是——什么法术。
樱井翔感觉自己刚刚都已经动弹不得的四肢能动了。
雅纪想要抬起自己的唇时,樱井翔却突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后颈,不让他起身,吸吮住他的舌头,不准他离开。
有些匪夷所思,但却是冰火缠绵的真实一刻。
刚刚最初的那究竟是不是吻,樱井翔不知道。
但现在的,毫无疑问,绝对是。
 
 

灰色。
深灰色。
阴沉,压抑,绝望。
战场上的天空通常很少见到蓝色。
并非因为战争就永远没有晴天。
而是因为硝烟太重,灰尘漫天,死亡的气息太浓厚,变成一张扯不开的网,严严实实地遮住天空。
阴飞凛冽,战旗斜插。两军将士,尸横遍野。
“我不会再问第二遍,降是不降。”提剑的人,声音冰冷。
“你休想!”跪在地上的人,仰起满是污血的脸,咬牙拒绝。
剑光立时闪过,人头应声落地。
鲜血洒溅在脸上,身上,战袍上。
马嘶,人嚣,战声蒸腾。
敌军将领首级,被提在手中,高高举起。
 
 
长年争战的两国边境,流传着这样一个人的传说。
未曾战败的冷血将领。
传闻他执一柄寒光利剑,身手超群,勇猛异常,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而为人面若判官,不怒自威,带军领兵骁勇善战,排兵布阵有勇有谋。
又传闻他虽颜似冰雪,却目光如炬,两军交战时凶戾却又冷静,目露杀机,周身凶光,犹如魔鬼。
更传闻,守城迎战之时,他只需站在城墙上,手提利剑,向城下攻城军队露出自己的面目,便已气势迫人。攻城军队认出是他,便立刻会被震慑三分,势气先被削去一半。军心动摇,未战先败。
传说中的这位将军,没有姓氏,只得单字一名。
他率领军队的战旗上,只书一个字,那是他的名,而非他的姓。
这种种传说,流传于某场已经被世人遗忘的灭门血案的十年之后。
那飘飞的红色战旗上,单字醒目——翔。
 
 
火。
从天到地,全是火。
地面上的草火灼着脚,空气里火舌吞着衣袖,迎面吹来的火星扎着脸,刺着眼。
呼吸困难,眼睛剧痛,握在手里的剑柄都已经开始灼烫。
但是,不能停下脚步,不能闭上眼睛。
必须直视眼前的一切。
血光和火光,都同样,绝不能避让。
“活下去。”
呼啸声,剥裂声中,耳边这明明沙哑的声音却如同银铃反复鸣响。
手起剑落,见人杀人,见鬼杀鬼。
因为,要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似乎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地方不在燃烧。
从烈火中踏出宅院的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经化身成魔。
从此之后,他没有家人,没有身世,没有姓氏。
从此之后,他将只是一介山野莽夫。
——“翔,今日一别,父子缘份已尽。”
——“国仇家恨,对短短数十年的寿命来说,也许就是全部吧?”
被大火和浓烟灼伤的眼睛,涌出热流,不知道是泪还是血。
白色衣衫,火燃着鲜血。
血光四溅。
剑下人命,不计其数。
狰狞着面目向他扑来。

他惊醒过来。
说是惊醒,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夜夜恶梦,大抵相同。
他已经很少再有什么情绪起伏。
军帐之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他休息时严禁任何人靠近打扰。必然是有事。
“什么事。”他冲帐外的卫兵叫道。
“将军,我们设在三里外的岗哨来报,有庞大的敌军队伍正在接近我军营地。”
偷袭,围困,这些事情绝不允许在他这里出现,因此,他的军队四面八方永远都设有哨卡。
“传令,全军拔营。”
他起身,拎起床边的战袍往身上一披,提起枕边的剑,走出军帐。
时值严冬,马上就快要过年了。
他抬起头,看看遮月的云层。
他的军队刚刚才经历一场大战,不宜在夜里再战,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全军拔营向南转移,穿过那片树林,过了河,应该还有一处背山之地可以扎营。”
说着,他已经牵过自己的战马,纵身上马。
他率领的军队,军中将士由上至下都很熟知这位将军的脾气禀性。任何军令,说一不二,即刻执行。
夜行也好,拔营也罢,平日严格的应急式练兵里都已经试过多次,这让全军迅速完成拔营,整齐地向着营地南方的一大片树林里转移行进。
夜行军,穿过地形复杂的树林,并不是件易事。
但在三个时辰之后,全军队伍便已完整穿过了树林,到达河边。
军旗在寒风中飘飞,这便是“翔军”。
翔军副将润,直到全军站在河边这时,才发现了不对劲。
“将军呢?!”他问。
全军上下面面相觑,无人应声。过应的军事素质让他们的行动自成规矩,没人一直注意将领身在何处。
润左右环视,的确从刚刚起,就完全没有再见过他。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穿过这片树林,对他们的这位将军来说,根本不可能是个问题。
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
润的眉头紧紧一皱,手里抓紧了缰绳,“全军听令,即刻过河至对面扎营,我去去便回。”
说完,调转马头,脚跟用力一磕马刺,催马奔回进树林。
 
 
严冬时节,马上就要过年。
这一日,是腊月初七。
每年仅此一日。
仅此一日而已。
常走河边难不湿鞋,夜路行多总会遇鬼。
每年仅此一日,偏偏在这一日撞上需要夜行军,这些年来,虽是第一次,也足够致命了。
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不知觉已经十年了。
十年前的今日发生过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没有身世,没有姓氏,他只是一个被抛弃于山野之间的孤儿而已。他的一身好功夫,是在山间与野兽为伴生存得来的。他给自己起的名字叫翔,因为所有野兽具备的技能,他唯独一直学不会的只有飞而已。在十年前报名从军时,他就是这么交代自己的。听起来,真的像足了一个莾夫。
十年前的今日,是哪个曾经位高权重的家族惨遭灭门横祸,他不知道。
十年前的今日,有一个曾经单纯的白衣少年,已经在烈火中与家人共同化为灰烬。那少年曾经为一只兔子的死哭上半个月,而那不是他。他,是如今这个杀人不眨眼任血直接溅进自己眼睛里的浴火魔鬼。
十年前的今日,他和一个青衫身影背向而行,失散在烈火中。那代表着他童年和过去的一片青绿色,在火焰中融化蒸腾,消散殆尽。回想起来,他也应该从不曾认得那样一个人,童年回忆,皆是痴儿稚想。
十年前的今日,一切种种,皆与他没半点干系。
但是,十年前的今日,却唯一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无法抹灭的、足以证明他是从那场业火中走出来的人的印记——
每年的腊月初七夜里,到某一个时辰,他会完全失明。
双目会像回到那一夜的火中一样,灼烫异常,痛至心脉。
至天明之时,又会自然痊愈,重新复明。
从未曾寻医问诊。因为病因,他自己心知肚明。定然诊不出个所以然,也定然根本无从医治。
每年都只是强忍着捱过来。
反正每年只一日,还是夜间,几个时辰而已,应无大碍。
领军数年,安然度过。
十年。
终于还是在他正催马行至漆黑一片的树林里时,不期而至地发作。
当即痛得滚落马背。
他真的不记得了。
真的真的不记得,这一日,是谁和谁和谁的忌日。
跌落马下,躺在地上,他用手捂住胸口。
明明痛处该是眼睛,难以忍耐的,却都涌在胸口。
他把手伸进领襟。
用手捂住胸口处,那一只楠木兔子。
灭门横祸中他仍能把它带在身边,是因为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身边半寸,睡觉时都揣在身上,才能在爹娘让他逃命时仍将它携了出来。
这只楠木兔子,随他一同,共浴烈火而未亡。
十年来,每每战至受伤,疼痛难忍之际,他都会紧紧握住这只楠木兔子,伤痛竟然都会随着他这个动作,神奇地有所减退。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不信妖鬼之说。他不信因果报应。他信的,只有他自己。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躺在树林里湿冷的泥土上,握着胸口的楠木兔子,不自觉喃喃自语。
——“又来了,不用念书吗?”
念书,他也有过每日除了念书玩耍再无烦扰的时候吗。他忘了,他早已经全忘了。
眼前的墨黑色深不见底。
看不见时,耳朵就变得特别敏感。树林里的风声显得阴森,隐约夹杂有兽类的叫声,林子里的空气冰冷刺骨。
他可没准备死在这种地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是从眼睛一路烧到心口的剧痛实在太强烈,让他无法起身。
有风,悄然吹过来。
不是凛冽的冬风。
无比强烈的熟悉感——春夏之交特有的那种微凉且暖的风——是失明和剧痛带来的错觉吧。
身边的泥土枯叶,轻微的发出“喀嚓”声。
什么人,正走近他身边。
他立刻握紧了自己的剑柄。
却有衣袂,轻柔地扫过他的手。
这是……
他一定是已经在做梦,梦里回到了十年前自己的家乡,才会闻到那里特有的味道,感受到在那里碰触过的触感。
他明明都已经忘记!
他不能这么没用!
拼命睁着自己的眼睛,可是徒劳,没有一丝视线。
他把剑尖戳进土里,抓住剑柄爬起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何必逞强。”
他像被这声音击中。
单膝跪在地上,扶着剑,侧过脸,他漆黑的眼里跃过了绿色的光影。
他感觉到,有人蹲在他面前。
那气息。
如果此刻他的确不是在做梦,那么他的判断就不会错。
“是……”十年,恍如隔世。此情此景到底是真是幻,面前的究竟是人是妖,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深藏的回忆打招呼。
“还记得我?”
可能忘记吗。
那拨开树叶时,日光洒在眉目间的流转。
那横吹竹笛时,衣袖掠过脸颊时的沁润。
那承载了他所有美好回忆的年华。
可能忘记吗。
如果可能的话,你所说过的人这短短数十年的寿命,会不会就能变得好过很多了呢。
他的眼睛好痛。
但是他不能落泪。他已经整整十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侧着脸,拼命睁开剧痛不已的眼睛。
哪怕从这双眼睛里流出的是血,也不能是泪。
“很痛?”
他摇摇头。
“还是逞强。”
他的眼睛随着这句话,被手掌心贴住。
如一汪清泉。
从眼睛这个入口,一路流进心底。
是你。
果然是你。
我从不记得。
我从未想念。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雅,雅纪。”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尘满面,鬓如霜。
艰难吐出的三个字。
开启尘封的,又何止一个名字。
 
 
已经快要天明。
润的马从树林里奔出来,站在河边。
找不到。
要在夜色中这样大的一片树林里寻找一个人,实在太困难了。
他一拉缰绳,催马过河。
只能去营地调集人马回来,天亮后再仔细搜寻。
跑进军营下马,刚想下令,听到身后守营卫兵的叫声。
“将军,将军!”
润回头。
晨曦中,露气朦胧,薄雾发白。
有一袭青衫的人,背着身着战袍的将军,从河岸边,踏雾而来。
平日一身戾气冷血可怖从不信任任何人的将军,竟然安静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将军的战袍和青衫的衣角,一路滴落着河水。
缓步行来。
这一幕,实在太像是一幅画,一幅不真实的,不合理的,匪夷所思的画,让全军上下看得回不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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