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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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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4—6)



“少爷,今天立春,不要乱跑哦!跑到树林里会被妖怪当作立春的祭物吃掉哦!”
“你骗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妖怪。”
“是真的,这传说都有上千年啦,立春时,乱跑的小孩会被树林里的妖怪吃掉当作复苏生长的养份哦!”
“胡说,少吓我,我才不信!”
“总之您不许进树林!不然我会被老爷骂死。”
“……”
年幼的男孩子嘟着嘴,转了转眼睛。
“那我饿了,要吃点心!”
“刚刚不是才吃过……”
“我又想吃了啊!”
“那好吧,您在这里等着我,我去马车上拿。”
仆人转身朝停在一边的马车走去。
男孩儿立刻一扭脸,转身跑进树林里,白色锦缎的小长袍和腰间的红色丝绦,一跳一跳地消失在一片掩映的绿色中。
 
 
“就会把我当小孩子骗,哪来的什么妖怪。”他在树林里玩耍着,嘴里还嘟囔着。
整日都被关在自家大宅里,念书学习是最主要的日常事项,能在外间游乐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偏偏,却又是个天生不安份的心性,逮到今天这个把他送回外婆家去小住几日的机会,路途中停车休息,终于偷到空隙跑开撒欢儿。
一簇姿态奇特的草,一株颜色艳丽的花,都让他兴奋不已。
立春时节,树林里的空气清凉甘香,阳光被树木的枝叶挡住一些,又洒下一些,营造出一个亮晶晶的多彩空间。
这样的地方对年幼的男孩子来说,简直就是毫无抵抗力。
蹦跳奔跑,他在树木里玩到兴起,越走越深。
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已经认不得来时的路。
试着转了几圈,发现几乎原地没有动过,一直在走相同的路。
这时候,才发现树林里除了漂亮的花清香的草,还有很多自家宅子里从没见过的蛇虫鼠蚁。光线似乎也没有刚才那么好了,好像又突然起了风,风声呼呼地吹过他耳边,似乎在阴沉地说着什么。
不知是不是还有什么野兽在叫,树林里的声音显得越发恐怖起来。
再顽皮的性格,到底年纪尚小。
——“乱跑的小孩会被妖怪吃掉当养份哦!”
他心里发毛,却不想承认。
“没有什么妖怪,没有什么妖怪。”
反复念叨着,但仍然禁不住地害怕发慌,脚下也开始磕绊起来。
一脚深一脚浅地,不知不觉已经跑了起来。
但只是一个完全慌了神的孩子,不辨方向地乱跑。
脚底下踩过的泥土和草丛,此刻都像是长出了手,一层层拦着他,还想要拉住他的脚不让他走。
他开始有点想哭,但又告诉自己他是男孩子,没有这么没用的。
只能更拼命地跑着,眼前开始有可怕的鬼魅幻影,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终于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脚,扑倒在地。想要抽出自己的脚,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像是被什么给死死地拽住了。
完了,他一定是被妖怪抓住了脚,要被吃掉了。
拼命忍住的眼泪就快要从眼角掉出来了,他蜷缩在地上紧紧闭上眼睛,等着自己被吃掉。
“这样不行哦,男孩子不可以随便哭!”
却有沙哑却温柔的声音,从树林上方传下来。
阴冷诡谲的风,随着这句话,一下子就变得柔和下来,轻柔甘香,把他包围了起来。
他大着胆子睁开眼睛,趴在土地上,仰起脸向上望,寻找着。
轻薄如纱却又柔韧如缎的衣袂,青绿如水,飘摇如风,在他面前徐徐摆荡。
再向上寻。
衣袂的主人,坐在他面前一棵树的树干上,长衫宽袖,从树上垂下来,几乎扫在他脸上。
和树木里那些花花草草的味道很像,凉凉的。
“男孩子要坚强,不可以随随便便就哭,知道吗?”坐在树上的人,看起来和他那已经成家的大哥年纪相仿。但头发没有哥哥的黑,脸色比哥哥要白,眼睛也比哥哥的亮。
“你……你是妖怪吗?”他仰着脸,壮着胆子问。
“嗯,我是哦!”坐在树上的人自在地用手托着下巴,眼睛闪着光,望着他说:“没人告诉过你,立春时小孩子不要乱进树林吗?”
“所以……你要把我吃掉吗?”他眼巴巴地看着坐在树上的妖怪。
“吃掉?”树上的人用袖子掩住嘴,笑了起来,“谁要吃你啊?”
“你说你是妖怪……”他仍然畏缩着。
“谁跟你说的,妖就一定会吃人?这树林里都没有吃小孩的妖哦!”树上的妖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他:“每年立春,所有妖灵们都会苏醒,以各自的方式庆祝春天的到来,就和你们人要过节的道理是一样的嘛!有些妖嘛比较年轻调皮,脾气古怪一些,要是看到有小孩子就难免想要戏弄他们一下,被戏弄过的孩子多半会被吓到哭着跑走,所以才自古都流传着立春这天小孩子不要进树林的传说。可从来没有孩子被吃掉过。”
“那你不会吃我?”
“放心,我吃不下!”
“那好吧,这位妖怪……能不能帮我把脚抽出来,我要回家了。”他的恐惧感终于去了大半,又孩子气地想着自己刚刚胆小要哭的样子很丢脸,想要不示弱地表示自己并不害怕,边说边回身指着自己被地上的树枝缠住的脚。
“谁叫妖怪啊!”树上的妖似乎很不满意。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雅……雅纪。”
“那好吧,雅雅纪,你能不能帮我把脚抽出来?”
“谁叫雅雅纪啊!”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雅雅纪……”
“我叫雅纪!”
“哦……”他歪了歪头,忽然觉得树上的这个妖怪很有趣,一脸稚气地看着他说:“我倒觉得雅雅纪比较好听呢!”
“……”叫雅纪的妖坐在树上看着这个男孩子,似乎若有所思,对视了一会儿,“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翔。”他答,已经笑了起来。
“翔……”雅纪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向着树下一挥袖子,缠在翔脚上的树枝就都断开了。
翔抽出自己的脚,爬起来,拍了拍白色缎袍上的灰土,抬起脸对着雅纪灿烂一笑,“谢谢你,雅雅纪!”
“我说了我叫雅纪!”雅纪坐在树上向他喊道。
“有什么要紧嘛!男孩子不可以这么小气!”翔调皮地一笑,做了个鬼脸。
“敢戏弄我?你知道我比你多活多少年吗?你……”雅纪瞪着眼睛。
“你不过也就和我大哥差不多大吧?有什么了不起。你看起来还没有我大哥长得结实。”翔撇撇嘴。
“我——”雅纪想再说什么,看着树下那写满稚真仰着的小脸,突然失笑。怎么他活了这么多年,还和一个未更世事的孩子较起真儿斗起嘴来,实在可笑。
“好好,那你怎么一个人跑到树林里来了,你大哥呢,家人呢?”
“大哥有大嫂以后就很忙了啊,每天还要处理公务,哪有时间陪我啊!妹妹和弟弟连路都走不好呢,都没人能陪我玩的。”
寂寞的孩子多半调皮。
人类就是这么脆弱。寿命短,七情六欲又多,又怕寂寞又怕伤害。
所以说,人有什么好做的?
雅纪用手撑着脸,看着那白色缎袍红丝绦,出神似地自言自语:“翔……”
“少爷!——少爷你在哪儿!!——”
远处传来了呼唤声。
翔循声望了望,转回头来说:“家里人来找我了,我要走了。今天谢谢你帮我,雅雅纪,再见!”
“我——”
雅纪还想再说什么,翔已经转过身向树林外跑过去,边跑,边回过头向他挥着手:“这里是你家吧?我还会再来找你玩的,你等着我,我们约好了!”
 
 

睁开眼睛时,是满眼的青绿与原木色。
床单枕巾被罩,所有的布艺用品全部是青绿色。
桌椅家具地板,一水的清淡原木色。
转了转眼睛,樱井翔不确定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醒了?要不要喝口水?”
已经是很熟悉的声线,让樱井翔想起自己家的大火和跳窗逃生后适时出现的那个人。
回忆自己撞开窗跳下楼全身关节的剧痛,樱井翔本以为自己一定动不了,没想到却轻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手里还握着那只楠木兔子,大概一直没有松开过。
一只玻璃杯已经递到了他的眼前。
望着他的,又是那种眼神,似乎相识已久,似乎熟识以待,读不清楚分了多少层的感情,藏在瞳孔深处。
通常火灾除了烧伤以外会有几类遗留伤害,浓烟熏伤眼睛和刺激气管的最常见。樱井翔猜想自己的喉咙大概也应该有些受伤,因为他张嘴想说谢谢却出不了声。
只能接过杯子,把水灌进嘴里。
水居然带着淡淡甜味。
并非白砂糖的纯甜味,而是带着润口的凉意。是糖霜吧。他想。
樱井翔没喘气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谢谢。”喉咙里突然就觉得清爽,能顺利地发出声音了。
“再晚一时半刻,你一定会死。”雅纪接过空杯子。
“那个电话……是你打的,是不是。”樱井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只是全凭直觉。
“……”雅纪不置可否,“反正现在我这个线人,不需要也需要了,你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樱井翔恢复得意外地快。
本以为肩膀也许会骨折,但是并没有。也以为身上脸上多少会被碎玻璃划伤留下疤痕,结果也没有。又以为自己昏迷了很久,其实只是一夜,第二天醒过来喝一杯水就已经一身清爽像没事发生一样了。
误以为自己昏迷很久,大概是因为有什么梦境,梦得特别真,逼真得像是自己真的坠身梦境,一言一行都亲身经历过一样,但是同时,却又完全不记得梦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他努力地回想过几次,全都是无用功。
似乎是个很让人心动的梦,真是可惜。
樱井翔一边从烧焦的窗框上掰下碎块收在证物袋里,一边仔细地研究着窗户到底可能是被什么封起来的。
“喂!你不要在那里扮专业乱动现场好吗!”二宫和也尖利的声音在背后呵斥道:“鉴证的事交给鉴证科好吗!”
纵火,意图谋杀,可能有明确目标的袭警,如此等级的案件,的确已经够分署鉴证科全体出动了。
“闪开闪开,几时轮到你个被害人自己动手!”二宫和也说着,把樱井翔从窗边推开,“话说你也真是够强悍,房子烧成这么一片灰烬,烧不死你也就算了,还毫发无伤地回来查案,要不要这么传奇啊,跳跃大搜查线啊你?”
“你嫉妒我命大也没有用。”樱井翔仍然在一堆灰烬的房间里摸索着。
“嫉妒你?嫉妒你个遗憾了多少年终于能破案一破案就立刻被人放火烧光了房子的倒霉蛋?我脑子没坏吧。”二宫和也说着,却不影响手上搜拣物品动作的熟练谨慎。
的确,事实诚如二宫和也所说,他樱井翔的运气真是“好”到家了。才刚刚开始破案就差点英勇殉职,冥冥之中好像就是见不得他有一分好。
只不过这些,樱井翔现在也懒得去深想了。
连同破案那时候的事情算起,到这次火里逃生,他身边出现的神秘人物现在算是彻底走进了他的生活——他要住在对方的家里。
这位神秘人物说得好听点是樱井翔的贵人,说得传奇点简直就像他的守护神。遇到他以来发生的种种事宜让樱井翔觉得自己快要变唯心论者了。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想做什么?
樱井翔发现自己提了哲学领域最经典的三个问题。
哲学解答不了。但他想通过自己去找到答案。这也是他为什么最终决定住下的原因。
雅纪究竟什么身份。
火是谁纵的。
什么人想要他的命。
他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没来由地,樱井翔又无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已成惯例随身携带的楠木兔子。
 
 
“我住这里,你睡哪儿?”
“我睡哪里都可以,本来我也不太睡床。”
樱井翔进屋,看着满眼的绿色和原木色,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家居布置,想起这让他接不下话的莫名回答。
钥匙,衣服,全套的日常用品,居然都是现成备好的。
连他习惯穿卡其色口袋比较多的外套都知道。
这让樱井翔几乎有点想吐槽,那场火不会是你放的吧?
当然不是,他知道。不用任何实质性证据,仅凭直觉。就像从背后抵住他但却全无伤害之意一样。
荒唐之处在于,明明和这个甚至不知姓氏的男人对话没有超过十句,但却居然已经对他建立起了信任。
樱井翔拉开冰箱,想拿瓶水喝。
看见了叹为观止的景色。
冰箱里满满当当,塞满了各式甜品。一个男人的冰箱,会出现这番景象,实在少见。
樱井翔看了看冰箱门,几瓶撕了标签的矿泉水。他顺手抽出一瓶,拧盖的时候发现,盖子已经被拧开过了。带着几分疑惑尝了尝瓶子里的水,居然是甜的。
又是糖霜水。
这怎么回事?
这男人已经被超高糖份包围了。他是低血糖患者吗?
“嗯?没什么,我只是喜欢甜味而已。”樱井翔问起时,雅纪只这样简单地回答。
“把冰箱塞满甜食,你不用吃别的东西吗?”樱井翔问。
“不用啊。”雅纪答得理所当然。
都是什么非人类的回答!
躺在全套绿色用品的床上时,樱井翔把楠木兔子放到了床头。
然后他欠身看了看客厅里,睡在沙发上的雅纪。
怎么说,这么喧宾夺主都似乎不太好。
“那个,还是我去睡沙发吧。”樱井翔朝客厅里的雅纪喊话。
“不用。”沙发上的雅纪翻了个身,“真的不用。我睡哪里都没区别。”
樱井翔顿了顿,又躺了下去,关掉台灯。
在黑暗中安静了一会儿,他说:“你睡着了吗?”
“没有。”雅纪在另一边应。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吗?”樱井翔对着空气问。
“……”安静的空气中,雅纪沉默以对。
“我这个人,真是很得寸进尺,是不是?”樱井翔双手交叉枕在头后,“明明屡次三番帮我又救我,却还是把你当犯人审。”
“……”雅纪还是不说话。
“其实,这就是我自己的一点职业病。明明没什么人在意的案子,没什么人关注的细节,我就是都不想放过。想想我这样的人肯定确实挺招人烦的,总是没机会也怪不得别人吧?”樱井翔已经更像是在自己跟自己交谈。
“有时候想想,存在感什么的,到底能有多重要呢……”樱井翔说着,倦意渐渐袭了上来。
“……做人,累吗?”
当雅纪嘶哑着声音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已经听到樱井翔浅浅的鼾声。
 
 
第二天樱井翔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仍然是和床头的楠木兔子对视一下,他都已经习惯了。
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却一脚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吓了一跳,缩回脚来,樱井翔看见,雅纪正蜷缩成一团,睡在他的床边。
虽然是蜷成一团,还是睡在地板上,却似乎极其自在,看来睡得正香正沉。因为樱井翔碰了他一下,他挪动了一下身体,伸手挠了挠了自己的耳朵,却并没醒过来。
樱井翔的心上没防备地,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说不清是因为这种接近于动物的天然姿态,还是一脸像似孩子般纯真无戒心的睡相。
他忍不住俯下身,伸手拨了拨那棕黑色的短发,手指骨节划过静白的脸颊。
好凉。
似乎跟普通人的体温大相径庭。
樱井翔的手僵住了。
这个触感,他绝对认得。
绝对认得。
即使他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此生之前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让他失忆不记得这个人,但是,这个触感深种在他大脑里,深埋在他心底里,让他肯定,这样的碰触,绝对不是第一次。
哀伤。
强烈沉重的哀伤,这次不是从雅纪身上的气场逼过来,而是直接从樱井翔自己的手指上传来。
为什么,这没有半点理由的哀伤,究竟从何而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怎么真的又来了?”
被一声接一声由远及近没断过的“雅雅纪”吵醒的时候,雅纪在树上睡得正香。拨开树叶,看到树下站的男孩儿,心里想亏他小小年纪,真的能记住路找得回来。
“我不是说了约好了吗?大丈夫要言而有信!”翔仰着脸对树上的他说。
看着那认真的小脸,雅纪又忍不住用袖子掩住嘴笑了。
“不害怕被妖怪吃掉了?”
“不是有你在呢吗?”
一脸俨然已经是朋友的信任。
到底还是孩子吧。换成任何一个大人,哪会有人类会跟妖做朋友。自古以来,人类也已经习惯在“妖”后面再加上一个“怪”字,算是给妖这个族群定了性。人就是人,妖则是怪,怪者,非寻常之物,不可平常处之。
“你家里人又没空陪你玩了?”雅纪依然横卧在树枝上,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脑袋,晃着脚。
“别提了,上次回去之后就被告状,爹大骂了一顿严禁我再乱跑,被罚抄书,还玩呢。”翔在树下嘟着嘴。
“那你还跑到这里来?”
“说是说,爹和大哥都那么忙,哪有时间一天到晚看着我。其他人,通通都拗不过我,我就是一定要出门,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溜出门,最后难办的反而是他们啦,所以他们拿我也没办法。”
“这样家人会担心吧!”
“没事没事。”
什么没事?听来也是个大户人家,不要把你家人惹急了一把火烧了这个林子。人反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雅纪这样想着,坐了起来,简单地念了几句咒语,然后一挥袖子。
这时是春夏之交。
天气正是各种宜人。
树林里的风很醉人。
“你刚刚做了什么?”翔很敏锐地看到了雅纪的动作。
“没,没什么啊。”雅纪收回手。
“不要骗我,你分明是在施法术!”翔走近两步,“我都知道,妖怪都是有法术的!”
“没有的事。”雅纪歪歪脑袋。
翔看着他,扁了扁嘴,“不要想糊弄我,我这就爬上树去看你在做什么!”
雅纪看看自己距离地面的高度,再看看那正撩起小长袍准备往树上爬的瘦小身躯,忍不住叫道:“这可不是什么小树,你爬得上来吗?不要逞强啊,摔下去受伤我可不管。”
翔瞪了雅纪一眼,挽起袖子,双手扒住树干,脚下一蹬一窜就爬上了树干,“你看我个子小就小看我!我虽然长得不高,但每天都有师傅带我练武!”
说话间三两下,他竟然真的已经爬了很高。
看身手,的确应该不是文弱的孩子。
但这棵树,不仅高而且枝杈少,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能爬得了的。
雅纪托着下巴,眼看着爬到一半的翔渐渐露出了吃力的样子。
“我说过不要逞强吧。”他说。
“我没有逞强!”说着,翔伸出手,想去够离他最近的一根树枝,但差一点距离够不到。他咬咬牙,放开抱着树干的手纵身一跃,想要抓到那根树枝上。
呆子,倔什么,那个距离不够!
翔的手距离那根树枝大约还有两三拳的距离,抓不到的话摔下去是肯定的,摔下去的话伤不会轻也是肯定的。
雅纪皱皱眉,朝那根树枝打了一个响指。
树枝应声被向下一压,刚好被跃过来的翔双手抓到。
翔双手抓住树枝,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还是笑着说:“你看,我就是没问题!”
雅纪叹了口气。
再继续盯着翔往上爬。
一路护着扶着,直到他爬到自己身边来。
看着他喘着气一脸的汗沿着树枝朝自己爬过来,雅纪觉得,自己出的汗一点没比他少,只不过全是冷汗。人类实在太脆弱,真是麻烦。
翔挨着雅纪身边坐下,把脚垂下树枝荡起来,小脸累得红扑扑的。
“都说了……我不是逞强。”翔荡着脚,侧过脸对身边的雅纪说。
被小小的身体挨着,雅纪也侧过脸看着他。
“所以,你爬上来要干什么?”
“来看看你在这里能看到什么啊!”
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
“那你看到什么了?”
“也没什么啊,就是很高嘛……”
雅纪注意到,翔的双手一直紧紧握着树枝,没有松开过。
“你……”雅纪眨眨眼,“是不是害怕了?”
“谁,谁害怕了!”翔马上把脸一扭。
“这里看到的景色很美,只不过你一直不敢往下看罢了。”雅纪戳穿他。
“都说了我不害怕!”翔反驳着向树下望。
结果他真的脚下发软眼前发晕了。
他闭了闭眼,身体有点打晃。
“怕高就怕高,干嘛不承认。”雅纪赶紧扶了他一下。
“我只不过是爬累了,肚子饿,所以没力气了!”翔抬起脸朝雅纪说:“你这里有没有点心?”
“点心是什么东西?”
“……”
又是一回大眼瞪小眼。
“你连点心也没吃过吗?!”
“我为什么要吃?!”
“你太可怜了。”翔认真地说。
“连上这样的树都要费那么大力气的人才可怜吧!”雅纪很认真地反驳。
“那不然你是怎么上来的,飞上来的啊!”
“你不满意吗?妖怪什么都会!”
……
……
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但乱七八糟毫无内容的斗嘴,乐此不疲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春夏之交的暖风柔软地吹。
树林里又变得很安静,树叶摩擦的沙沙声细碎得像某种乐声。
雅纪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睡得正香的小脑袋,不自觉地笑了笑。
逞强爬个树大约累坏了,玩闹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要真是吃人的妖怪,你这会儿可就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雅纪小心地抱起他,窜下了树。
 
 
感觉脸上有点凉,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时,翔发现,自己正趴在树林入口处的一块石头上。
自己怎么回到这里来了。
是雅雅纪吗?
“我回来了。”翔有点迷糊地走出树林,回到自家的马车旁边,对正在等他“方便一下”的仆人说。
“啊,少爷!”仆人似乎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快?不是刚刚才走开的吗?”
什么快?他明明就玩了那么久!
他想起了雅纪在树上一挥袖子的情景。
原来,一定是妖怪的法术——让树林里的光阴变慢了。
“山中一日,世上一年。”——好多传说故事里都这么说过。这世上的妖怪,果然会的法术都差不多。
他回头望着树林,偷笑。
 
 
“雅雅纪!雅雅纪——”
又来了又来了!
雅纪在树上猛地一翻身,怎么又来了!
他拨开树叶刚想冲树下喊,就看见翔手上捧着一个锦锻包袱,往他的方向一举,叫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什么?
雅纪好奇地眯了眯眼睛。
“你等着我。”翔说着就又开始七手八脚地往树上爬。
“你手里还拿着东西,不要爬了,我下去好了。”雅纪朝他喊道。
“不要!”翔把包袱往手腕上一挎,三两下就上了树,“才不要被你小瞧。”
雅纪坐起来,无奈地呼了一口气,准备继续一路暗中保护。
但是,那孩子的身手好像利落了很多。
是不是怕丢脸不认输地去练习过?
虽然还是吃力,但是看着确实没那么让人提心吊胆了,帮是帮了几下,但没上次那么辛苦了。
眼看着他兴冲冲地又一次爬到了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在树枝上坐好。
“给!”翔的一双小手把包袱捧到雅纪跟前。
“到底什么啊?”雅纪端详着那精细漂亮的锦锻织纹。
“盯着包袱皮能看出什么来啊!快打开!”翔笑着。
雅纪小心地扯了扯包袱,打开,里面露出了各色的精致点心,形状和颜色都极其讲究,扑鼻而来,飘出淡淡的甜香。
“这是……”
“这就是点心啊!你们妖怪太可怜了,连点心都没吃过,上次你说过之后,我就想着,一定要带给你吃!”
翔望着雅纪的眼睛里,写满了各种认真。
雅纪有点不知该做何反应。
“你快吃啊!”翔看见他不动,伸捏起一块酥皮的花形点心,递到他的嘴边,“这种奶酥皮的点心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特别香特别软……呐,还有这个,这种豆馅的小圆包也不错,豆馅好甜的……”
说着,他又用另一只手拿起一块雪白的圆形豆沙馅点心,生怕雅纪不肯吃似地送到他嘴边。
雅纪看着翔的眼睛。
“呐——”翔又把两只手里的点心再往近递了一点,几乎已经贴到了他的唇边。
雅纪没再说话,直接一张嘴把翔手上的点心叼进了嘴里。
分层细腻的千层奶酥皮,入口即化。浓郁的奶香和丝丝的甜味融化在唇齿间,渗进喉咙里。
“好甜……”雅纪忍不住说。
“是吧?好吃吧?”翔有些得意地笑着,就好像这点是他做出来的,又把另一块往雅纪嘴里塞,“我平时念书练武,最大的念想就是完了以后可以吃点心,一想到这个就不觉得累了!”
雅纪把另一块也咬进嘴里,细沙般的豆馅就流得满口都是,他几乎有些口齿不清地说:“你也吃啊……”
翔摇摇头。
“我就是特意带来给你吃的。”
然后,那些微香淡甜的细沙就流进了雅纪的喉咙,一路向下,穿过妖族那些所有与人类并不相同的器官,到达世间万物生灵都相通的地方。
好甜。
无法形容的喜欢。
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心情。
雅纪把锦缎包袱里的各色点心吃得一粒渣儿也不剩。
翔坐在他身边,虽然双手依然死命紧握着树枝,但却不自觉地悠然荡起脚来,笑得满足又得意。
 
 
那以后,一人一妖,没事就在树上大眼瞪小眼。
一个越来越会爬树。
一个越来越能吃点心。
 
 
整个夏天,就这样在一片茂盛的翠绿色掩映中,跳跃而过。
某个近夏末的傍晚。
雅纪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当然已经很熟悉地知道是谁。
但是奇怪的是,今天没有接连不断叫着的“雅雅纪”。
只有磨磨蹭蹭的脚步声,听起来,很不像往常那个皮孩子。
雅纪朝树下望过去,看到翔低着头,缩着肩,很慢地向他走过来。
很反常。
雅纪从树上窜到地面上。
“怎么了?”他跳落在翔面前问。
翔抬起头来。
居然已经哭花了脸。
一双大眼睛哭得肿到像对烂桃。
“怎么了你?!”雅纪吓了一跳,“不是说过了,男孩子不能随便哭吗!”
“兔,兔子……兔子!……”翔哭着伸出双手。
雅纪这才发现,他瑟缩着肩,双手捧着一只不过手掌大的小兔子。
雅纪看了一眼,就知道它已经没了生气。
“兔子,兔子!”翔还是哭着重复。
看着那对哭到快烂掉眼巴巴望着他的眼睛,雅纪不忍,蹲下身来。
“兔子怎么了?”
“兔子它,它……”翔似乎说不出来。
“它死了,是不是?”
“哇!——”雅纪直白地挑明,让翔彻底大哭起来,边哭边抽抽噎噎地说:“这兔,兔子我很,很喜欢它的!……我很用心地养,养它,它了!它,它生病,我给它,给它把家里的药磨成碎末,掰开它,它的嘴塞给它吃,可是还,还是治不好它!……他们说它死了!我不,不相,不相信!你救活它,好不好?”
“我救不活它。”雅纪淡淡地说。
“怎,怎么会!”翔伸出小手拍打着雅纪的肩膀,“你,你不是妖,妖怪吗!你就用法术救活它啊!”
“妖也不能起死回生。”雅纪说:“谁也不能。”
翔眼巴巴地望着他,眼泪止不住地一直顺着脸颊往下掉,落进手心里兔子的白色茸毛里。
“你看着我也没有用。就算我活得比较久,可以比你久很多很多,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样救不活。这世间什么法术都有,唯独就是没有起死回生之术。没人能逆天而行,倒行逆施是要遭天谴的。这些,你们人都不懂,但在妖灵界,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就都懂了。”雅纪扶住翔的肩膀说。
“你,你也会,也会,死?”翔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会,我也会,一样没人能把我救活。”
翔扑进了雅纪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哭喊道:“讨厌!你真是讨厌!救不活兔子还说你也要死!你最讨厌了!!”
雅纪轻轻拍着他的背。
“与其在这里哭,不如好好埋了它。”
 
 
在那棵树底下,一人一妖,一起葬了一只动物。
“这个给你。”雅纪递给翔一块浅橙黄色的木头,纹理淡雅,有一层淡淡的灰色。
“这是什么?”翔接过那块木头,不解地看着。
“想念它的话,用这块木头做一个它陪你吧。”
“可是……我不会雕刻……没有先生教过我……”
“没关系,你尽管拿去刻,只要你真心地想它,好好按着你心里那个它的样子去做,自然就会变成它了。”
“……”翔的眼神不解又无辜。
“相信我。”雅纪肯定地朝他点点头。
 
 
那块木头果然在翔的手里蜕变成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
和埋在树下的那只一模一样。
巴掌大小,温润,灵动,放在掌心,讨喜到不行。
那并非因为年幼的孩子突然学会雕刻。
那也并非孩子真心的想念可感动天。
而是因为那块木头本身。
那是妖龄已经超过三百年的楠木。
被附上了一道简单的妖咒。
楠木兔子,便化身成形。

拍手[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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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1—3)


楠木——极为高档之木材,其色浅橙黄略灰,纹理淡雅文静,质地温润柔和,遇雨有阵阵幽香。因其不腐不蛀有幽香的特质,皇家藏书楼,金漆宝座,古建室内装修等,多喜采用楠木制作。楠木属樟科,别名雅楠
 
 

——樱井君,真是遗憾啊。
——真的很遗憾啊樱井君。
——又是就差那么一点点。
——要不是一直就差那么点运气,你不是早就……
——凭你的能力,真是……不应该啊。
……
 
 
樱井翔醒过来。
他只是靠在车窗上闭了会儿眼睛,却好像有那么几分钟睡着了。
听见耳熟能详烂熟于心的那些老话。
心里的沉闷比车里不流通的空气还要浑浊压抑。
盯梢,已经整整两天两夜了。
重要的线索人物还没有任何动静。
樱井翔的车里,随处散落着面包三明治的包装袋,咖啡纸杯,矿泉水瓶,以及掐满烟头几乎碰一碰就要烟灰横飞的烟灰缸。
头发因为疲惫被自己抓得一团毛躁。
脸颊上已经冒出青色的胡子碴儿。
枪夹背在肩上。
刑警徽章揣在怀里。
随时准备冲出去抓住自己死守的这条线索。
其实处在这样的状态里已经远不是一次两次。
从警校毕业开始干上这一行以后,他哪一次不是愿跑最多的路愿吃最多的苦,多长时间盯梢多差条件监视的艰苦也能吞下去?
今天这样的情况,他早已经习惯。
那为什么,他至今还是窝在一个分署里不得动弹?
和他警校一起毕业的同期生,早都已经接二连三进了总署。
而他,在警校时成绩始终最优的,却一直就被困在一个分署里,扮演着最不入流的小刑警角色。偶尔发生大案,总署成立搜查本部,会从各分署抽调人力进入本部协力,在那样的机会里,樱井翔往往会在搜查本部里看尽上级冷淡的目光和总署不可一世的态度。有时还会在本部碰到警校里的同期生,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问候,却目露同情。然后线索是他跑来的,功劳就都是上面的。警察组织里,除了外人看来的那些热血正义以外,就剩下最现实的等级制度了。
破案,立功,升职,扬眉吐气,谁不想。
但能力之外,还需要机遇。
或许也不该这样找托辞,总是没有机遇,似乎也只能说明还是自己无能。
抓不到关键线索。
抓到的线索也是错的。
抓到正确线索顺藤摸瓜到最后却总被别人抢先一步。
樱井翔时常想,要不是自己的能力真的有问题,就是他受了什么诅咒,做事情永远是事倍功半,没有半刻顺遂的时候。或者,他就是那类所谓的,永远时运不济的人。
身为一名刑警,这种非唯物的想法怎么要得。
樱井翔捻灭了一支烟,抬眼看着目标人物的门口。
这次这条线索不会错的。这个贩毒集团的主要带货人之一就在面前的这栋房子里。只要有凭有据地抓到这个人,捣毁集团就只会是时间问题而已。
盯梢,只是在等对方的交易目标出现,冲进去人赃并获就大功告成了。
难道这样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
两天两夜里,对方没有任何动静。但樱井翔给足了自己耐性,死守到底。
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太阳穴,樱井翔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疲劳。有时候想想,他其实也并一定就有多么忿忿不平,什么遗憾,什么可惜,什么见鬼的面子,在他那里不是那么一等一重要的事情。但是,就无非总是想证明自己,或者是,自己跟自己,验证一下,自己这个人的存在,到底具有多大的价值。
说到底,人活着,总得有那么点存在感吧?
汽车挡风玻璃外面的那户住宅的门,像是被定格了的画面一样,毫无变化。
然后,有人影走进了樱井翔的视线,打破了定格不动的画面,搅动了樱井翔接近麻木的神经。
那人走到大门前按门铃,手上拎着袋子,看上去像是送外卖的。
如果食物是需要叫外卖的,那么不可能等两天两夜才叫第一单。绝对有可疑。
樱井翔绷紧了神经,准备随时推开门冲下车。
门铃按了几下,那栋房子的大门被缓慢地打开了。
有人从半开的门缝里,和门外送外卖的人说着什么。
那人藏在门背后,看不真切。
等着门外的人交,等着门里的人接,一个瞬间,情势就在一触即发之间。
不能早也不能迟,拿捏得正合适的,才是一个好刑警。
樱井翔扶着方向盘的手握紧了。
张力已经拉到尽头再无余地的画面里,忽然不合时宜地跳进了一只皮球。
看到一只皮球,你就要立刻想到,后面几乎肯定会跟着出现孩子。这是警察学校里刑警嗅觉与敏锐度授课的基础经典原理之一。
这是条件反射,樱井翔立刻把目光往路边扫过去,一个孩子果然正准备从他的车前跑过,跟着皮球往路中间追过去。
不是什么大路,但车流并不稀少。几乎可以预料得到的危险和已经看到的悲剧。
那另一边即将发生的一交一收,那早半秒迟半刻都会砸锅的时机。
刑警身上背负的责任会有轻有重吗?该根据立功高低而将该做的事情分出轻重缓急三六九等吗?保护生命安全才是一切的最本源吧。
所以樱井翔顾不上了。他本能地推开车门跳下车,一兜手把那个正跑进路中间的孩子抱进了怀里。
有汽车刹车。
有喧哗声起。
那另一边门口的两个人,机警的视线不可避地被吸引着投向樱井翔。同样,抱着孩子的樱井翔也马上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向他们。
视线相撞。
樱井翔卡其色的外套和职业的神色目光当即就出卖了他的身份。
一秒,两秒,三秒。眼前的情况经过双方大脑的反射神经,发出指令。
那一边,门外的人撒腿狂奔,门里的人甩开门,迅速闪身退回了房子里。
这一边,樱井翔把怀里的孩子放到路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前,用力推开门冲进去,拔出了枪夹里的枪握在手上。
这栋房子有二层,四处凌乱不堪,他一间房一间房地看过去。
人赃并获的时机,其实已经错过了。樱井翔心里知道。但仍然抱着一丝希望,能抓到人,或者至少,找到些什么。而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个刑警的职责。
他皱着眉,四处观察周围的环境,这房子的外观他早已经仔细察看过了,没有后门。要跳窗的话,刚才何必不从大门直接逃,一定是还有证据,在这栋房子里,需要处理。
一个身影忽地从走廊闪过,奔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跑得飞快。
樱井翔迅速跑过去,从楼梯追上二楼。
然后他听到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
糟!!
樱井翔的心一沉,循着声音冲到洗手间的门口。
洗手间里,被撕裂的空透明塑料包扔了一地。塑料包里一层薄薄的白色显示着它们曾经装过什么东西,而那些至关重要的证据,现在却应该已经随着那还没完全停下的冲水声一起滚进了下水道。
抽水马桶的上方,有一扇窗户。
有人,正一脚蹬在抽水马桶上,一脚踩在窗框边,打开窗户探身准备爬出窗户跳窗。
“不准动,警察!”樱井翔端起枪喝道。
对方脚踩在窗框上,停了下来。
“立刻下来!”樱井翔接着说。
对方依旧不动。
“听到没有!立刻下来!”樱井翔攥了攥手里的枪,紧盯着蹬在窗户上背对着他的人。
从背影看,是一个骨骼修长身形瘦削的男人。棕黑色的短发上蒙着一层浅灰。
应该还很年轻。
蹬住窗台的脚和扒住窗户的手,都没有要动的意思。
樱井翔开始端着枪靠近窗口,“叫你下来听到没有!”
对方忽然半转过头来。
迎着窗口的光线,樱井翔看到一张侧脸的光影。
很年轻,很苍白,很清秀。那只斜睨着他的眼睛,闪出动物样的光。
随后出乎意料地,他朝樱井翔笑了笑,转回头,一个纵身,跳出了窗外。
樱井翔跨步上前伸手去抓,已经不可能抓得到。他几乎想也没想,紧跟着蹬上窗户,都没仔细看一眼就跟着跳了下去。
——樱井君,不必要这么拼的,这里只是个分署而已。
分署你就不是警察了吗?混蛋言论!
这里是这栋房子的二层。这栋房子的周围没什么院子草地,全部都是柏油沥青的硬地路面。樱井翔是知道的。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去。
当然,摔不死人。
但是跌到痛受点伤是正常的。
樱井翔的身手不差,在警校他的成绩很好。但是这一纵身跳下来,却偏偏就一下子扭到了脚踝。与其说时运不济,倒不如说更像是衰运缠身。
更重要的是,他咬着牙站起身,四下张望,却发现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已经全无半个人影。
怎么可能。他是没打半分犹豫紧跟着跳下来的,什么人能跑得这样快,迅速到几秒钟内已经脱出他的可视距离?
但是再原地转头观望,事实的确如此。
时运不济,随便什么事情都能朝着活见鬼的方向发展。
所谓煮熟的鸭子,就能这样楞是熟着飞走了。
樱井翔轻轻摇了摇头,把枪塞回怀里的枪夹。
遗憾啊,樱井君——这回这句话是他自己跟自己说的。
又能如何,有些事,就得认,不认也没别的办法。
他准备离开。但一挪动脚,才发现,脚踝的扭伤伤得不轻,疼得他咧了一下嘴,下意识地低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脚。
这一低头,发现在自己的脚边,有一样东西。
他眯起眼睛,蹲下身,捡起脚边的那样东西,握在手里端详。
是一只兔子。
大约巴掌大小,木雕的兔子。
浅橙黄色的木雕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灰色,纹理十分淡雅。
木质的手感温润柔滑,摸着非常舒服。
兔子的造型精致仿真,雕工又特别细腻生动,样子非常灵动。
好漂亮的一个物件。
质感的深厚看起来几乎有点像一件有些来头的文物古董。
樱井翔从来都挺喜欢古迹文物一类的东西,手里握着这只精巧的木质兔子,一下子就心生喜欢。
但是——这是谁的?是刚刚那个逃跑的嫌疑人掉的吗?难道这团伙不仅贩毒而且还倒卖文物?也不是不可能。
樱井翔于是站起身来,再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那只兔子,小心地装进了兜里。
 
 
“嗯——这个兔子——是用楠木雕成的。很不错的东西啊,楠木可是很贵重的木材,日本生长的并不算多,像这样的,很可能是从中国那边过来的东西也不一定。你喜欢古物,这方面应该比我懂。”鉴证科的二宫和也这样对樱井翔说,然后把那只用楠木雕成的兔子递还给他,“但话说你也不用特别把这个拿来给我看吧!难道我还能给你化验它的成分不成!”
樱井翔接过兔子,小心地握在手里,看了二宫和也一眼说:“你一天到晚鉴识多少种涉案物品,像这样简单的东西还要化验才知道的话,那你也可以不用干了。”
二宫和也翻翻白眼,“要是这么说,那总署鉴证科里的很多人就都不用干了!要不是我特别勤奋好学,谁规定的鉴识人员一定要认识所有的植物?”
“总署有什么特别,一定要跟他们比。他们不会的就成了衡量标准了?”樱井翔说。
“你这是典型的酸葡萄心理……话说,这次又‘遗憾’了吧?你已经成了我们署里的遗憾男了。”二宫和也手上已经去摆弄显微镜和其他案件相关物品。
“多谢你的关心!”樱井翔说着,转身准备离开鉴证科。
二宫和也手上的事情没停,眼也不抬地对着樱井翔的背影说了一句:“别着急。有些事,是有目共睹的。”
樱井翔没停下来也没回话,笑着推开鉴证科的门走了出去。
 
 
楠木的……兔子吗?
果然少见。
虽然明知道这可能是涉案物品,樱井翔还是把它带回了自己家。反正他也没有上报这件物品,反正他的“遗憾”也让他在追查的各个线索都不那么受重视,乐得由他自己说了算。
晚上临睡前坐在床边,准备给自己已经肿到不成人形的受伤脚踝上药,樱井翔顺手把那只楠木兔子摆在了床头柜上。
楠木柔润的质地,让兔子身上亮起柔软的光。
 
 

一弯眉。
不是特别浓密,但挺秀修长,飞入鬓角。
一只眼。
瞳孔清透见底,瞳色飘忽,如青柳徐徐。
半张侧脸,静白,稚真,俊逸到有几分失了真实感。
那只眼,斜睨着他。
用最深切的关心。
用最深沉的悲凉。
用最无可奈何的交付。
 
 
闹钟铃响。
梦得太沉。
樱井翔费力地抬起眼皮,眼前模模糊糊。
一只眼睛,看着他。
他一下子醒过来。
是那只摆在床头柜上的楠木兔子,一只眼睛刚好正对着他的脸。
樱井翔喘了口气。
很久没有做过梦。而且是内容这样特别的梦。
意味不明。
心口堵得不太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那个跳窗之前侧过脸斜睨了他一眼的嫌犯。
先不论那个原地消失的不合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是樱井翔面对那个背影那个眼神,一瞬间,心软了一下。
他似乎总是在办案过程中会对嫌犯心软。
总是认为,谁有可能是被逼无奈的,谁又有可能是另有隐衷的,世上天性本恶的人还是少之又少。就因为这样,樱井翔的“遗憾”就自然变得更多。其实,他也想过,作为刑警,自己这样或许应该算是有性格缺陷的吧。
面对嫌犯,半刻的犹豫和动摇都会使事情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
比如昨天?
那只斜睨了他一眼的眼睛里,摆明了写着故事。摆明了不是什么天生就恶向胆边生的恶徒。不过,什么样的故事,是不是一定有苦衷,也许又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只是,他虽然心软却并没有犹豫。他的确是紧跟着就跳了下去。
所以怎么想,都不可能。人类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就算他一直以来都自嘲着自己时运不济衰运缠身一类的,但基本的唯物观,他还是有的。
要再去一趟那栋房子。
仔细再查查看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遗漏。毕竟,无论什么时机已过,这个案子一日没破一日就仍不能放掉。
樱井翔这样决定,起身穿衣服。站在床边系扣子背枪夹时,目光又不经意扫到床头柜上的楠木兔子。
那眼睛,还是在看着他。
没有。只不过是因为那雕工特别细致,入微传神罢了。
即使是这样告诉自己,樱井翔还是和那只楠木兔子对视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的时间里樱井翔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他走过去,伸手把那只兔子从床头柜上拿起来,揣进了外套怀里的内兜。
 
 
关于那栋本来像是居民住宅的房子为什么会基本半废置在那里,樱井翔最初并没有查清楚。
第二次再走进这栋房子的时候,樱井翔推测,大约是这房子被贩毒集团买下来,然后专门留着接头交收货物用。没人常住,也没人打理,房子里各种肮脏混乱。
昨天之后,这里已经暴露的消息应该已经即刻传到团伙那里,不会再有有用的东西在这里出现了。但是,樱井翔又只是不亲自看过不能死心而已。
外卖盒,烟盒,生活垃圾,樱井翔一点点翻过去。
一路摸上二楼。
想起昨天洗手间里的一幕。
他走进洗手间。
看见马桶上方的窗户还开着,地上还散落着那些已经没用的塑料薄膜袋。
昨天情绪不冷静,不应该立刻离开,这些塑料袋肯定是要带回警署的。
樱井翔掏出工作用的白手套,戴好,准备收集证物。
蹲下去的时候,感觉肋骨被什么东西硬硬地硌了一下。
想起来,是那只楠木兔子。
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自己的兜,把那只兔子的位置稍微错了错,低头开始工作。
房子里很安静,只有樱井翔手下那些塑料和纸屑发出的声音。
轻微的风从窗口吹进来。
有一双手,毫无防备地从樱井翔背后伸过来,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一只手反剪到背后,另一只手迅速地捂住了他的嘴。
樱井翔专心致志地在收集证据,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接近。
猛然一惊。
他立刻想挣脱站起来。
但是才一用力,脚踝上剧烈的疼痛一下子就钻进心里。那伤才经过第一夜,正是闹得厉害的时候。脚上这一个剧痛卸掉了樱井翔的力,被反剪在背后的一只手再被用力一顶,他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
什么人?!
自己被什么人钳制住了?
有团伙的人埋伏在这里?
这人是从哪里进来的,为什么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大意至此,在他的刑警生涯里也是第一次。就这样结结实实地被人偷袭,实在是太危险。
樱井翔伸出另一只手去掰捂住自己嘴的手。
却感觉背后的人俯身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地警告:“不要乱动。”
声音沙哑,听过一次,应该就能很容易记住辨识了。
警察怎么可能去听从一个嫌犯的警告?嘴被紧紧捂住发不出声音,樱井翔肩膀用力想要挣开对方。
背后的人死死抵住他,继续在他耳边说:“别再动,我不是要害你!你现在立刻安静注意听着!”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说的这几句话,樱井翔相信,是真的。
此人无心伤害他。
这是一种身为刑警的本能直觉。有无杀意,肢体语言不会骗人。
那,这是要做什么?
樱井翔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安静地听着周遭环境的声音。
从房子的一楼,传来了人声。
并且不止一个人。
大概有两个人,一路说着什么,从楼梯走上了二楼来。
“别出声。”背后的人在樱井翔耳边小声说。
捂住他嘴的那只手骨骼坚硬瘦削,却有一种柔润的触感,还隐隐约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大约是吸毒者,多半是残留在手上毒品的味道。
樱井翔的精神高度紧张,大脑飞速运转。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外面传来的对话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这一单货昨天就应该由你们收了,为什么会改成今天了?”
“我不知道啊,听上面的指示罢了。”
“哪有这么随便的。”
“你还不是个听命跑腿的,哪来那么多废话。货呢?”
“钱呢?”
跪在洗手间地板上被人反剪手捂住嘴的樱井翔听得瞪大了眼睛。
虽然此刻他现在的样子已经是狼狈不堪到了极致,但是外面的情况,对他来说却又是绝对的峰回路转。
明明一旦错失就不可能再回来的时机,居然就这样又活生生摆在了他的面前。
抵住他后背反剪着他手的手,松开了。
带着微妙气味捂着他嘴的手,也放开了。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还等什么?”背后的人用催促的语气小声对他说:“就是现在了!”
樱井翔如梦初醒。
他用手撑了一下地,脚踝的伤被高度紧张和亢奋的神经打上了封闭,痛也已经刺激不到大脑。
他站起来,不敢再犹疑半刻,边掏枪边冲出洗手间。顾不得回头看一眼刚刚从背后钳制住他的到底是什么人。
“都不许动,警察!”
被樱井翔端起的枪口指着的两个人,完全没料到会有埋伏,措手不及呆在当场。毒品和钞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除非会魔法,否则是不可能让它们消失了。
呼吸声,心跳声,手铐声。
兴奋感,紧张感,成就感。
让樱井翔忘了身后洗手间里的人。
等他铐起两名嫌犯再想起回去察看时,洗手间里,早已经没了人影。
 
 
“遗憾男,你是小宇宙突然爆发了吗?”
分署监证科里,二宫和也盯着显微镜吐槽对面的樱井翔。
一个分署很小,关于热血“遗憾男”的传说长久以来几乎已经流传成为“经典”。也因为如此,当这个遗憾男突然间就出人意表地破案立功时,轰动效应完全是同比正向加乘的。
“你这个案子,可是有段时间的老大难了,让你说破就破了,你还真是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啊。”二宫和也笑着说。
“承蒙你抬举!”樱井翔瞪了他一眼。
樱井翔在署里几乎没有朋友,就只有这么一个因为总要被他缠着鉴证这个分析那个的鉴识员二宫和也,多年来他失意的过往和从未放弃过的不懈一直也被二宫和也吐槽,但是同样获得的帮助却也全都是不遗余力。这让他和二宫和也之间建立了一种深厚的信任和情谊,从来心照不宣。
“虽然我是很想恭喜你一下,但还是不得不话说……你这案破也破了,还把这些空毒品袋子拿到我这里来是想鉴证出点什么来?”二宫和也摆弄着手上的塑料袋薄膜。
“我想拜托你看看,上面有没有留下指纹或者是头发一类的东西。”
事实上,这个案子破了之后,樱井翔并没有想象中的感到多么扬眉吐气。基本上来说,可能是因为他其实本来真的也不是有多想扬名立万,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那么一点认同和存在感罢了。
比起那些难辨真假的恭喜,反而让他放不下的,是这个案子里出现的各种不合理不可能的诡异事件。
莫名其妙跳窗消失的嫌犯。毫无防备被人从背后偷袭。在明明已经走漏消息暴露目标的地点再次出现关键交易。背后的人凭空出现钳制住他然后实际上又帮了他之后,又再凭空消失。
还有——那只像是从天而降至今还揣在他怀里的楠木兔子。
这一切是否已经可以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灵异事件?
捣毁贩毒集团,说到底是他的本职。但是在这个过程中遭遇的这些事情,他的性格可不是什么“沉睡的小五郎”,凡事非要弄个一清二楚不可。
“真是搞不懂你个遗憾男,破了案也还一脸遗憾的是想怎么样。”二宫和也摆摆手说:“过两天来取报告。”
 
 
从鉴证科走出来,离开警署,天已经黑了。
樱井翔的车今天没停在车库,他去隔壁街取车。
走到自己车旁,刚准备拉开车门,蓦地在车窗玻璃的倒影里看见身后有人正靠在墙上,看着他。
他猛地回身。
有人,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只脚蹬在身后的墙上,看着他。
年轻的男人,瘦削高挑,棕黑色的短发上蒙着一层浅灰,面色静白,目色透亮而飘忽。
“案,破了吗?”
他淡淡地向樱井翔开口,音色沙哑。
樱井翔绝对是合格的刑警,在警校时各种成绩优秀。
凭身形发色,他能判断,这就是那天蹬在窗台上背对着他的那个背影的主人。凭声音语气,他能肯定,这就是那天在背后抵着他跪在地上又莫名协助他破案的神秘人物。
此刻在面前,合而为一。
不能说他早有预感,但是,这两个人原来是一个人的这个事实,并没有让樱井翔多吃惊。
“你到底是什么人。”樱井翔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不是什么人。”在樱井翔听来,对方这个语气虽然貌似平静,但是却说不清地隐忍着什么样的情绪,极其复杂。似乎像是在对一个很熟识的人讲话时才有的语气,又像是有因为相隔太久便不再相识的质问与凄凉。
樱井翔分析不出来。
“你是卧底?”他只能以常识判断。
“不是。”简洁地否认,仍是一听便知道没有说谎。实际上仅凭经验推断,樱井翔也认为他多半不是。
“那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樱井翔接着问。
“目的?……”他仰起头,似乎有什么表情不想被樱井翔看到,“没有那种东西。”
悲伤。
从对面这个男人身上有不知名而强大的悲伤,向着樱井翔逼过来,让他感觉压抑。
“那你今天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他只能这么问了。
“……”对方仰着脸,把头靠在墙上,似乎在想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他才低下头来,重新看着樱井翔:“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一直做你的线人,给你线索,帮你破案——就像那天那样。”
不知为何,樱井翔身上冒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很像不知被什么气场笼罩住。
又像不知被什么情绪浸染着。
“你叫什么名字。”
“……雅——雅纪。”
 
 

所谓线人。
本身的基础还是犯人。
但是犯人也是人。利用犯人的人身安全来榨取情报,这种事情樱井翔从来就不是很喜欢。
做线人,从来多数是别无选择。哪有人自己主动要求做警方线人又没有目的别无所求的?更何况,是连身份背景都完全不明的嫌犯——是不是嫌犯,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有更深背景来头的人,也根本无从得知。
同样蹊跷的还有,通常如果不想向人透露全名,那么会说的一定是姓氏,而不是名字。这种不提姓氏却反而单道出名字的情况,非常奇怪。
无论如何,樱井翔都是不可能去同意那个关于线人的提议的。
“不需要。”那天晚上,他对那个靠墙而站,名叫雅纪的男人这样说。
他记得,雅纪只是略一沉吟,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会再出现的”,便直起身,从樱井翔旁边擦身而过。
樱井翔想再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转过头再看时,又一次人影全无。
到底是谁不正常?
“遗憾男,喂。”二宫和也把手伸到正在出神的樱井翔面前挥了挥,“不是来取报告的吗?跑到我这里来睁着眼睛睡觉呢?”
樱井翔回过神来,“啊,怎么样,结果。”
“首先,袋子上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或者毛发或者皮肤纤维。”二宫和也说着,把鉴证报告递给樱井翔,“第二,你跟我说这是装毒品的袋子是吧?”
“是啊,怎么?”
“那就颇有意思了。这些袋子上附着的白色粉末,根本就不是任何一种毒品。”二宫和也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眨了眨眼睛,“全部都只是糖霜而已。”
“什么,你说?”樱井翔挑起了眉毛。
“我说,糖霜。”二宫和也摊着手说:“细密的程度肉眼看上去也许很像毒品粉末,但实际上就是做西点常用的白色糖霜而已。”
这真的不是在玩某种角色扮演类的侦探游戏吗?接连遇到了太多不合常理的事情,樱井翔觉得自己的大脑混乱疲惫,分析乏力。
“确定?”樱井翔问。
“你要不自己拿去尝尝。”二宫和也说。
“谢了!”樱井翔狠狠瞪了二宫和也一眼。
 
 
首先,只要不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那么那天那个刚刚把袋子里的东西冲下马桶蹬上窗台的人,手上一定是没有戴手套的。那么,指纹哪儿去了。
第二,如果不是毒品,为什么会出现在交易现场,又有什么必要全部冲进马桶里?持有糖霜犯法吗?
第三,永远来无影去无踪主动要求做他线人的神秘人物到底是什么人?
樱井翔在自己的记事手册上记录着,圈连着。最后,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一个目标,就是那个疑似毒贩的年轻男人。
还会再出现?
竟然是“不必了吧”和“几时再见”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您的这件东西……”
樱井翔正看着自己的手册反复推敲。听到有人和他说话,才回过神来。
“怎么样?”
因为素来喜欢把玩些古物,所以自然有往来相熟的店家。怀揣那只楠木兔子来到店里,樱井翔想要弄清楚这只兔子到底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自从捡到这只楠木兔子,带着它顺利地破掉贩毒大案之后,这兔子似乎就开始对樱井翔具有了某种象征性的意义。樱井翔每天回家就把它放在床头,出门就很自然地揣进怀里,似乎只要带着这只兔子就获得了某种安心感。
太不正常了。
必须搞清楚这东西的来历。
“您的这件东西从哪儿得来的?”
“……我不方便透露。”
“这样……这种优质的楠木在日本并不多见,木质出奇的好,虽然看起来应该至少是一两百年前的东西,但是几乎完全没有磨损和腐蚀,品相之完美实在少见。”
“这像是从国外走私过来的文物吗?”
“有这个可能。不过这种雕工非常特殊,与通常所见的那些皇家贵族摆件的技巧完全不同,几乎难以察觉人工雕琢修饰的痕迹……与其说这只兔子是被精心雕刻制造出来的,倒不如说更像是浑然天成自己成型的。这实在是,鬼斧神工啊!”
店家感叹着,把楠木兔子小心地放回樱井翔的手里。
“还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樱井翔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
“特别?这个物件本身实在是已经足够特别了,以收藏来说,绝对价值不菲,至于说收藏它非不非法,我没法给您判断……啊对了,还有,虽然它是一体木雕,本应该一切顺随木质本身的纹理,但是您看,兔子的眼睛里面,竟然真的有隐约的红色透出来,简直是太传神太漂亮了。”
顺着店家的手指,樱井翔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手心里兔子的眼睛。
的确,眼睛里若隐若现,有丝丝缕缕的暗红色。
这让樱井翔一下子又错觉那只眼睛是在看他。
再次心头一凛。
只是传神,只是鬼斧神工。
 
 
青绿如水的衣袂。
簌簌飘摇在眼前。
春风如歌。
笛声,流动。
清凉入心。
却忽然看见火光。
红热滚烫,灼人双眼。
好热。
笛声的音调突然提高,直穿耳膜。
好刺耳。
 
 
樱井翔被吵醒过来。
发现尖锐刺耳的不是笛声,而是他枕边的手机。
抓过手机接听,却只有忙音。
骚扰电话?
樱井翔扣上手机,醒醒神,忽然觉得不对劲。
房间里温度异常地高。
他爬起来,疑惑地走到房门边。
发现正有浓烟从门缝外往里钻进来。
他用力拉开门,被扑面而入的热浪和浓烟呛得倒退几步。
红光一片。
没错,他已经想到了,着火了。
大火从家里大门处向内烧进来,已经封死了他卧室的门。
樱井翔看着已经向卧室门里扑进来的火舌与浓烟,在滚烫与窒息的空气中反应了三秒。
然后他迅速转身,跑到卧室的窗边,想要推开窗户,却推不开。窗户似乎从外面被什么东西封上了。
樱井翔双手用力再推了推,仍然没有反应,回头看看,火苗已经窜进卧室,被大火包围住的空间,已经越来越小。饱含一氧化碳的浓烟已经呛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他咬了咬嘴唇,左右看了看,跑到床边,拽住床单的边沿,一把抽出来,把头盖住,披在身上。
跑到窗边时,又想起了什么,回到床边,拿起那只楠木兔子握在手里。
再跑回窗口,倒退两步,从头上把床单拉紧,侧过身,用肩膀和半个身子用尽全力撞向窗户。
一次。倒退。抽一口气。
两次。再倒退。肩膀像要裂开一样。
三次。如果再撞不开,他也已经快要在浓烟中力竭了。
好在,老式公寓的木框窗户,终于哗啦一声,随着碎玻璃掉落樱井翔一头一身,被撞开了。
樱井翔大口喘着粗气,在身后几乎已经快要燎到他的大火中,蹬上窗台便纵身向外跳下。
好在也就是普通的二层公寓。
但这一跳不是在办案而是逃命式的。所以樱井翔算是半摔下来的。倒在地上,他的肩膀已经痛到麻痹,一时半刻完全爬不起来。
他蜷缩在地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肩,一只手紧握着那只楠木兔子。
眼睛向上望,看见火苗已经从自己卧室的窗口里烧了出来。
已经必然是会烧到只剩灰烬了。
光着脚,除了穿在身上的睡衣和披在身上的床单,他从自己家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竟然就只有手里那只兔子了。
火会从大门处向家里烧,摆明了,这是蓄意纵火。
选在深更半夜熟睡时,窗户还被从外封死,又摆明了,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要不是那个凑巧响起的忙音骚扰电话,他恐怕多半是要葬身火海。
劫后余生让他从刚才逃生的本能爆发中松懈下来,才觉得肩膀上的剧痛似乎开始蔓延至全身每一个关节,樱井翔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有人走到樱井翔身边,脚步很轻,蹲了下来。
“没事吧?”
沙哑的音色。
樱井翔费力地抬起眼睛,看到的果然就是那个男人——雅纪。
果然再出现了吗。
为什么会出现得这么是时候呢。
“没事了。”雅纪说。
而又为什么,他这样一说,就立刻让樱井翔感觉,可以放心了,现在自己的确已经安全了。
樱井翔有点虚脱,眼前开始模糊,逃命果然是个透支体力的技术活。
“没事了。”雅纪再说一遍,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裹在了樱井翔身上。
没事了。
在所有意识消失之前,樱井翔再次用仅余的力气,握紧了手里的楠木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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