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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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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征伐 (三)

3.

对接:http://kagehoshi.blog121.fc2.com/blog-entry-935.html



相叶雅纪已经接连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土地上尘烟弥漫,残留着白日炮火的硝磺味。一阵夜风混着冷却后阳炎的温度掠过,有几只黑色乌鸦站在干枯的枝头嘶哑地叫了两声。

相叶站在灰绿色的补给帐篷里,手指拧开自己的黑色军用水壶,对着脸上就是一顿猛浇。冰凉水流卷过鬓角里的泥沙,沿着侧脸缓缓流下。有几缕水线渗进了嘴唇,咸涩地濡湿了他的舌苔。

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那苦涩的味道顿时更加明显。相叶抓起自己的衣角,胡乱抹了把脸。
睫毛上糊着的血污被粘在外套下摆,蹭出了一道暗红色曲线。

不是他的。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红色污渍,大多都是别人的血。

——樱井翔的血。

想起那个人名字的时候,相叶连肩膀都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回忆带着甜酸清凉的汽水味道泛上,混进来的还有早已分不清楚来自谁的对话。




……呃,你干嘛?

闭上眼睛。

为什么?

阳光下,那个人用还结着冷凝水珠的汽水瓶碰了碰他被晒得有点发红的脸颊,笑得一脸得意。

——因为我想要吻你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也许是那个人的笑容太刺眼。
后来他竟然就真的乖乖听了对方的话,乖乖闭上眼睛。

然后,带着清凉汽水的味道的嘴唇就凑了过来。

……嗯。
他被扶住后脑,在被对方进一步探索口腔的时候还在模模糊糊地想。

有点甜。

果然,跟自己手里那瓶,味道一模一样。




相叶脚步有点虚浮地向前走了两步,似乎这样就可以走出那片凌乱的回忆场景。他用力甩了甩脑袋,不动声色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此时入夜已深,灰绿色的帐篷里没有别人,只剩下相叶以前军校的同学,现在一起留守战地医疗补给站的前野医生。相叶用眼角瞥了瞥,大概是白日在战壕里耗尽了体力,对方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纸箱上睡着了。

他吞了吞口水,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角落里的纸箱前。从纸箱里掏出了两个白色的医疗补给包,悄悄裹进自己已被灰尘和血污沾染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大褂里,掖进衬衫下面。

相叶走到帐篷边,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前野还在睡,发出均匀的鼻鼾声。他于是转头伸手一挑帐篷门,弯着后背走出了医疗补给站。

帐篷外面一片漆黑。
相叶裹紧自己的白大褂,手护住藏在衬衫下面的补给包,弓着身体潜进周围的阴影,然后快速而无声地向树林深处走去。




身边的树木在飞快地后退。
从已经枯死的干瘪枝桠到渐渐有了绿色,然后那绿色又愈发浓郁起来。

这片林子很大,距离背后已成为修罗场的高地尚有一段距离。原本己方也想进驻这片树林,然而连续几次派出的探路兵不知是迷了路还是被先一步潜伏在树林中的敌军秘密处理,一律有去无回。
这样来回两三次,己方也无心再打这片树林的主意,于是在周围草草布置了几个侦察兵了事。对熟知他们巡逻时间和位置的相叶来说,躲开侦察兵潜进树林并不是问题。

相叶身影很快就已穿过被烧焦的树林边缘,沿着昨天自己一路留下的只有他能察觉的暗号,逐步进入树林深处。头顶深灰色的天空开始被黝黑的树冠轮廓割裂,露出一块块如残破碎片的浅淡光亮。惨白的月光顺着互相遮蔽的树叶落下来,照亮了树林深处一角掩着的废弃木屋。

相叶走到仅存一半的木屋前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于是拨开昨天晚上被自己用树枝草木掩好的入口,身子一弯,钻进了木屋中。

废弃木屋的一半屋顶在很久以前就被炮火炸碎,现在整个坍塌下来,爬满青苔的木板露出断损的缺豁。有藤蔓笼罩了这片豁口,然后又被重重灰尘淹埋。

樱井翔躺在木屋角落里,身下是一块昨天被相叶好容易弄干净,又为了能让他好受一点于是铺上了自己军外套的木板。他脸侧了过去,被屋檐投落的阴影遮住。
相叶站在门口,只能隐约看到樱井皱着眉,嘴唇微张,呼吸不稳,眉宇间掩着几分痛苦神色。

他叹了口气,掀开自己白大褂的下摆,从衬衫下面掏出那两个白色的补给包来。他把补给包放在樱井躺着的木板上,一手拉开了军裤裤腿上的口袋,拎出自己灌满了水的黑色军用水壶。

相叶踩着脚下枯黄的杂草走过去,把樱井从木板上扶起来。他用胳膊搀着樱井的后背,手指拧开水壶瓶盖,把瓶嘴凑近对方唇边。

“……渴了吗。”

他让樱井身体靠在自己身上,一边低下头在对方耳边轻声劝着,仿佛很久之前他站在窗明几净的医院里安慰病人一样。

“喝点水吧。”




在冰棒汽水还存在的和平年代仿佛已消逝了几个世纪之后,如今在延绵不断战地上,连一滴干净的清水都已经弥足珍贵。

相叶扶着樱井,喂他喝了小半水壶水。他看着对方的喉结不规律地上下滑动,终于把水艰难地吞了进去。有细细水流从樱井略微干裂的唇角溢出,顺着他下颚的线条滑进了军服衣领里。
他收起水壶,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角,眉头深深蹙紧。
樱井烧得厉害。

相叶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紧张瞬间像是没有节奏的脉冲,一波一波拍打着他的心脏边缘。他看了一眼木屋角落里堆着昨天丢下还沾着血的纱布,白色纱布上的血迹已全变成了铁红色,锈迹斑斑的模样。

他想起自己昨天就在这间破木屋里给樱井做了简易开胸手术时候,仍然一阵心有余悸。明明手术时正白日当头,他握着止血钳的手却还是冷得不住发抖。淡蓝色的塑胶手套上沾满了樱井的血,被包裹在布料下的背脊被自己的汗水层层浸透,衬衫贴在身上,粘腻得发凉。

不能死。
当时相叶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像是钟摆发出的声音般冰冷回响,仿佛只有这句话才是唯一容许他思考的救命信条。

——你不能死。

手术时对方纹在左肩和他一样的图案不断在他眼前晃动。焰火一样的轮廓恍若带着炙热温度,几乎要灼伤他的虹膜,流出滚烫的液体。

手指完全麻木般地来回机械动作。注射,止血,剪断,缠线,敷上纱布。相叶手脚冰冷,眼白里泛起红丝,头脑中只有面前那一片无尽暗红。

全都是那个人血的颜色。




好不容易在几近恍惚的状态下完成了野外手术,相叶安置好樱井,然后趁乱潜回己方军队的补给营摸出一个医疗和一个必需品补给包,一路避人耳目地匆匆赶回来。虽然是军队补给包,但说到底里面除了基本伤药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相叶给樱井做了消毒,打了一针破伤风,把补给包里能用的都用了。然后从木屋里扒拉出一块较为平整的木板,脱下自己白大褂下的军外套铺上,把樱井的身体放在木板上躺好。

他并不信教,但还是在自己和樱井的胸口各画了一个十字。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只是那个时候,仿佛自己除了都已尽数施展了的有限医疗手段外,再也无计可施。

等到后来。
当他被押解去了那片有去无回的战场,看着自己身边一名绝望的军士在自己胸前画下一个十字后,悲鸣了一声便举着步枪冲出战壕时,才明白了那个手势的意思。

——听天由命。




相叶掰碎了一点压缩饼干,用手指碾成了细末,和着水喂进樱井嘴里。樱井闭着眼睛靠在他肩头,半张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感到了温暖似的下意识用舌尖舔了舔他的手指。

樱井高烧了一天,期间一直间歇性说着胡话。昨天他走进木屋的时候,樱井听到声音条件反射性地想要从大腿上的枪套里拔枪,被相叶眼疾手快地一把上前反手扭过他的胳膊,卸了他的手枪。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再发生,他把那柄手枪揣进了自己腰间,藏在衬衫下面。

相叶喂着樱井吃了一点东西,给他补了药剂,便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坐在木板的边缘,相叶伸出胳膊半拥着樱井,像是觉得已经疲倦至极。他把额头靠在对方被因为疼痛而流下的冷汗泅得湿透了的脊背上,轻轻闭上眼睛。

“好起来。”
他喃喃地说,声音沙哑,如同在对着樱井无意识地低语。

“拜托了。”
“好起来。”
他双手扶住樱井的肩膀,把脸完全埋进对方后背墨蓝色军服的褶皱里。

“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啊。”

“……翔ちゃん。”




正当他觉得自己或许就这样靠着对方温热的身体睡一会儿也无所谓时,突然从废弃木屋的外侧传来了悉悉索索草木枝桠被踩踏的声音。

相叶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松开了抱住樱井的手。然而还没等他站起身把樱井放下,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惊讶且带着愤怒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
相叶后背一僵,慢慢把樱井身体放在木板上躺好,然后转过身去。

在他身后的,是之前明明已经在补给帐篷里睡熟了的前野。

对方站在木屋门口,右手伸出,手里举着一柄手枪。
乌黑枪口来回游移,先指向相叶,又移向了躺在木板上半昏迷的樱井。像是没有下定决心,正在犹豫到底该瞄准谁。

“这两天你一直从补给站偷医疗包,就是为了救这个敌军军官?”
前野拉下保险栓,声音里混着白日筋疲力尽后的疲倦,声调明显有不稳的抖动。

相叶知道,那是在心惊胆战的战地上无法宣泄的压抑情绪,终于即将找到出口的前兆。
他保持着沉默,然而心里清楚对方这种精神状态已经十分危险,于是面无表情地向前迈了一步,无声地挡在樱井身前。脸上不动声色,相叶心里却紧张得几乎抽搐起来,手指本能地探上腰间的枪柄。

冰冷坚硬的枪柄握在手心,却异样地比握住手术刀的刀柄来得更加安心。

在这已被战火扭曲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世界。
原来杀伐的本能,不知不觉中,也早已大于救赎。

“前野。”
相叶沉声说道,又往前迈了一步。
“放下枪。”

“别过来!”
前野有些惊惶地喊了一声。
枪口随即猛地抬起,扳机被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扣下,瞬间蹦出刺眼的火花。

相叶身子一滞,下意识地想要扑上去阻止。
却早已来不及。




砰——!

暗铜色的子弹从枪口射出。
原本枪口指着相叶,却因为前野不经意的慌张而改变了角度。子弹扑的一声从樱井的小腿射入,发出撞击人体组织的模糊声音。

躺在木板上的樱井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喉咙如同被什么人完全捏住并逐步收紧般。他快速而急促地抽着气,气息中夹杂着苦楚的断续声调,仿佛下一秒就要无法呼吸。

相叶听得眼睛发红,搭在腰间的手迅速掏出枪来,枪口直指面前的前野。

“住手!”
他嘶哑地吼了一句,手臂伸直,手指咔哒一声拉下保险。

“相叶雅纪,你给我看清楚了。”
被枪口指着的前野似乎没有料到相叶会对自己举起枪。他觉得讶异似的眨了眨眼睛,枪口遂滑向樱井的脑袋。

“我是你的战友,一起从军校毕业的同学。”
他看见面前的相叶移动了一步,沉默地挡住指向樱井的枪口,于是咬了咬牙质问道。
“你要对我开枪吗?”

相叶又向前逼近一步,想要用身体完全罩住樱井的轮廓。
“你先放下枪。”

“他是敌军!”
前野愤怒地吼了一句。
因为是军医,并不常拿枪,所以手掌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活着,我们就会死!”

相叶用力咬紧了嘴唇,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握住手枪,食指扣在扳机附近,随时准备射击的模样。
背后传来樱井断断续续痛苦的艰涩声音,同时升腾起的还有大量血的气味。

“前野。”
他用牙齿磨着唇上干裂的皮,艰难地吐出一句。
“我最后说一遍。放下枪。”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见惯血的颜色,闻够血的气息。
没想到现在挡在樱井翔前面的自己,那双除了军校必要的射击训练外就没再握过枪的手,竟然没有一丝颤抖。
稳得让他自己都吃惊。




前野露出了仿佛不认识了面前这个相叶一样的表情。转头看了看樱井正在不断汩出鲜血的小腿,他突然爆发了似的大声笑了起来。

“相叶雅纪,其实你是对方的卧底吧?”
他说着,不但没有放下手里枪,反而更加握紧了枪柄。

“潜伏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不得不暴露了?”
他把枪口向前一送,相叶立即紧张地用身体挡住子弹即将出膛的去路。

樱井原本就有肺伤,手术后的高热还没过去,现在小腿又被子弹穿了个洞。从出血量和越来越浓的血的气味来判断应该是伤到了动脉。相叶心里一凉,想着如果再耽搁下去,樱井恐怕要有生命危险。

两只笔直举起的手臂。
相向的手枪。
无可挽回的剑拔弩张。

屋外传来不知名的鸟的鸣叫,在夜空中回荡开来,诡谲而孤独。



“我今天一定要杀了这个敌军。”
前野扫一眼相叶身后的樱井军服肩章上的等级,狠狠地说。

“我倒要看看,你肯不肯为了一个敌军,对自己的战友开枪?”

相叶听见这话,眼中涌过一丝暗色。
从屋顶断裂的木板缝隙中透下的月光,将他半边的脸照亮。

他的另一只眼睛掩在阴影中,看不清其中情绪。

“前野。”
他深吸一口气。肺中顿时充满了血的踪迹。

“……别逼我。”





樱井翔模糊听见今晚第二声枪响时,漆黑一片的视野里似乎都燃起了扑不灭的火,一路蔓延而上直至,仿佛要烧尽他所有残存的意识。

第一次枪响后,腿上顿时传来尖锐刺骨的疼痛。樱井在浑浑噩噩的昏迷里不由得呻吟出声,残存不多的神智告诉自己,他的小腿被刚才出膛的子弹击中了。

所以当第二声枪声响起时,他原本闭紧了眼睛,打算安静地等待那迟早都会到来的死亡的降临。
但过了似乎很久,却迟迟没有任何结果。

枪声过后,一片沉寂。
接着有什么东西沉重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是人的身体倒地的声音。

樱井心里咯噔一声。



他知道是谁救了自己。这两天是谁在自己身边照顾他。

是谁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找到了埋在战壕里的自己,在枪林弹雨中把他背出了那片已被染成绛色的发烫的土地。
是谁扶着他的身体让他躺下,是谁给他打了麻醉做了手术,是谁冰凉的手指抚平自己皮肤上每一寸有如灼烧般的痛楚。

废旧木屋里沉寂无声。

樱井脑海中突然穿过一股让他浑身战栗不止的电流。

刚才自己半昏半醒时似乎听见两个人争执的声音。
然后枪响,自己的小腿被击中。
接着第二声枪响,有人中枪倒地。

该不会——
那个人——

他想起刚才那人还在身后抱着自己,用轻柔声音给自己喂水。
喉管里滑过润泽的冰凉气息,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甚至想着就这样在幻觉中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
当属于对方的熟悉体温挨上自己的后背时,即使听不清楚那声喟叹的内容,樱井也有一瞬间在时光中穿过飞沙走石重回往年岁月的错觉。

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
那些已经被时间尘封的少年时代。
那个举着自己递过去的汽水,笑得一脸灿烂的人。

他的眉眼。
他的表情。

他上翘的嘴角。
他眼角的笑纹。

他温热而生涩的嘴唇,对着自己送上温热而生涩的吻。

所有原本已被深埋的回忆,一下子全部都在眼前鲜活起来。



不行。
樱井挣扎着睁开双眼。浑身上下仿佛把他身体扯碎一般的疼痛将他整个人拉扯回现实世界。只是眼皮张开的动作,似乎就已经要让他精疲力竭。

那个人不能死。
心底有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叫喊。

只有他,不能死——



他重见光芒的眼前一片模糊,过了好半天才重新聚准焦点。微微抬起下巴就可以看到,有个灰头土脸的人影蹲在他身边,正手忙脚乱地用白纱布和绷带去堵他小腿上的伤口。

那人低垂着头,手边已经堆了一堆染了血的纱布,止血绷带被他胡乱地缠在樱井膝盖上方。那人脸庞被沾着灰尘的凌乱发丝遮盖,看不见他的表情。

樱井费力地转了转酸涩的脖颈,瞥了一眼身边。
木屋门口的地上已经躺了个人。
从那人身下正在涌出的鲜血和已经被浸红了大片的地面来看,现在俨然已经是具尸体了。

而蹲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正一边用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的手徒劳地按住不断有鲜血汩出的伤口,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

樱井努力摇了摇头,神智清醒了一些,让自己刚好能听清对方的声音。

“……止不住。”
那人声音颤抖肩膀也颤抖,仿佛胸口中了弹一般不连贯的声音从唇边接连冒出来。

他用力压着那块纱布,然而那白色纱布还是很快就被血再次浸湿。深红色血液顺着纱布边角染上对方的衣袖和前襟,描画出妖冶的图画。那人的白衣已经四处是深深浅浅的血迹,看上去似是正挣扎着想要从血海中爬出。




樱井用一只胳膊支撑起身子,小腿的疼痛渐渐已经麻木了。在零散洒落的月光下他看到有什么像是水珠一样的东西不断拍打在他的腿上和身下的木板上。凹凸不平的轻微水迹沿着那个人的脸庞流下,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相叶。”
他费力地想要叫对方的名字,这一句出口,肺叶便剧烈地泛起了疼,里面的空气好像都在瞬间被一并抽空。声音黯哑几乎不成调,完全听不出内容,仿佛只是一声野兽嘶鸣。

那个人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

一层又一层纱布被血染红,浸湿,透过。那人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应急处理,只是颓然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死命按住樱井腿上的伤口。有晶亮水珠一颗一颗从他布满血丝的黑色眼睛里滑落,滴在樱井的身体上。

“相叶。”
樱井用力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顶着肺里的锐痛喊了一句。他努力把身子抬起来,手指张开,抓住搭落在自己小腿上的绷带,绷紧痛觉神经,使劲来回绕着膝盖上方地方缠了几周,箍住了那处下面藏着的大动脉。

他知道子弹已经从腿中穿出,万幸并没有留在身体里。现在首当其冲的事情是要止住流血,才能做下一步的处理。

然而在那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怎么止不住……”
对方好像完全没看到自己,声音无助如同战场上受了伤的人,在濒死前发出的绝望呼救般。

那人松开下压的胳膊,用满是鲜血的手掌捂住自己的脸。嘴角便有止不住的如同痛苦呻吟般的声音漫溢出来。
仿佛他看到的已经不再是樱井腿上的伤口,而是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胸口上那枚不断涌出鲜血的孔洞。
那发从他手中手枪射出来的子弹尖叫着穿入的地方。

樱井深吸了一口气,俯过身去,用尽全身力气般地拥住了对方的肩膀。

那人抖得更厉害了,肩膀轻微地哆嗦起来,像是马上要痉挛了一样。
他用力地大口呼吸着,害怕面对什么一般不敢把头抬起来看樱井。

“相叶。”
樱井咬牙忍住小腿上传来的阵阵剧痛,拉下那人还捂着脸的手,然后如期地看到面前那张被血混着灰尘和眼泪染花了的熟悉脸孔。

左肩那片烟花般的纹身仿佛在这一时刻开始发起热来,从肩膀到胸口,然后一路沿着血脉烧进眼底,衍成无法熄灭的火焰。

“是我。”
樱井轻声唤着那个人的名字,手掌拢着对方的脸,抬起那个人的下巴。额头抵上对方的额头,用额前的碎发细细蹭着他的鬓角。
像是对失散多年的情人最亲密的安抚。

鼻息交错。呼吸相织。
属于各自的气息再度混进彼此的胸腔。

他低下头,在嘴唇碰上对方苍白脸上同样苍白的嘴唇前,用最柔软的,仿佛安慰般的声音说。
“相叶雅纪。”

“是我。”
“我在这里。”

唇上传来属于对方嘴唇的温度,夹杂着眼泪的咸涩潮湿。
樱井的脑海里一片凌乱的幻色,瞬间盖过了血的天地。
那些美好得吹弹可破的往日再度浮现在眼前,如同抓住了时光的匆匆倒影

原以为再也无法相见的别离。
之后,他们从此走向天堂和地狱。

原本已经决定,从那天开始。
一切偿还不完的感情都被自己亲手封存上锁。

从此。

永不回头。
永不瞑目。



他们之间。
……本该如此。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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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征伐(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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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子弹擦着相叶耳边的发梢飞过去时,他正单膝跪下,把食指中指的指尖搭在一名躺在地上的伤兵的颈动脉上。
没有光线,炮火声像张网一样笼罩住战地。
硝烟弥漫,硫黄火药的灰末扎着眼眶里早已再无半点湿润的眼球,相叶却早已习惯地不眨眼。
他身上的白大褂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一片片灰土上蹭着暗黑血红,还有烧焦的痕迹。沾染着新旧血迹的袖口,遮住他手腕上受的各种伤。
战地无人顾得上修剪的头发被他自己胡乱地剪到尽可能短,尽管如此还是堆上一层厚重的硫黄炮灰,参差不齐得像是灰白了头发。
明明是这支军队里最年轻的战地医生。
指尖的动脉已经不再跳动,尽管如此,触碰到的皮肤却还是温热的。
“相叶医生!快!”
身后几米方位,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相叶知道,这片高地已经失守了。炮火逼近,应该立即撤退。
但是他仍然不放弃地移开颈动脉上的手指,不死心地翻开地上伤兵的眼皮。
没用。
已经死亡。
相叶那蹭满血与土的脸上早就做不出半点与怜悯有关的表情,但是他那干涩的眼睛里,却还是倏过一丝失望。
炮声轰鸣着接近。
死亡,这件本来就完全不可抗的事情,在战场上,除了面对和接受,做任何其他的反应都是多余的。
他站起身准备向后方撤离。
却在还没有完全站起来的时候,被脚下的尸体堆绊了一下。
一个趔趄。
他本没想再低头,拔脚就准备走,但是却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唔——”
在那样充耳的隆隆炮声里。
不知是怎样攀爬进他的耳朵。
明知道危险已经迫近,相叶还是转过身低了下头。
看到一堆士兵的尸体里,有某一个身体,还在艰难地蠕动着。
还活着。
这是相叶的第一反应。
硝烟之下,每当看到一丝生命可能存活的迹象,都能百试不爽地触动他那早已经应该麻木的神经。
他本能地蹲下身来。
在浓重的烟尘之中,他俯下身才看清,还活着的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士兵。
明显不是普通士兵的军装。
不仅不是普通士兵的军装,而且——根本也不是我方军装。
是敌方军队的军人。
并且极大可能是名将领。
相叶已经伸过去的手略微犹疑地停顿了一下。
 
 
——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理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和危害。
——无论进入谁家,只是为了治病。
 
 
短暂的犹疑。
极短。
相叶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扳过那活着的人的肩膀。
那大概应该是个年轻的将领。
他紧闭着双眼,瑟缩着,右手攥成拳头抵在左边胸口下。被血浸染透的军装,以及血浆满脸辨不清眉目的状态,让相叶一时无法判断他受伤的程度。
一声巨响。
坦克的炮弹已经投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相叶本能地俯下身,将他护在身下。
炮弹爆炸的热浪扑过来,金属碎屑和着火药烟尘兜头砸在相叶的头发上。
已经没时间了。
不可能还在这个地方耽搁片刻。
怎么办。
 
 
——我要遵守誓约,矢志不渝。
 
 
相叶面无表情,用力向喉咙里吞咽了一下。
一点唾液都没有。
喉结滑动,干涩得似乎能听到声音。
他默默咬一下槽牙。
伸手拉起这个敌方将领的双手,转过身,把他的双臂搭在自己肩头,两手兜过他的腿,猛地用力起身,将他背在了自己背上。
相叶咬着牙,微俯下身,背着一个陌生的敌军,在高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方跑去。
 
 
子弹再次擦身而过。
划出的风声在耳边都变得不真实。
那个陌生敌军的脸无力地靠在相叶肩上,微弱的呼吸声在这样的声音里,传进相叶耳里。
相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我方士兵都救不过来的情况下,背起一个敌军逃离。
他时常搞不懂自己。不过也没那么想搞懂。
他还活着。
而他是一个医生。
就是这样。
只是他尚且还清楚明白,自己不可能就这样背着一个穿着敌军军装的人大摇大摆地跑回到我方阵地。
他必须先把那身扎眼的军装给脱下来。
深深浅浅地跑了一阵,相叶终于看到一处相对隐蔽的战壕。
没时间考虑,他背着那名敌军,快速地跑到战壕边,跳了下去。
把背上的敌军放下,靠在战壕里,相叶看了看他。仍然紧闭双目的脸上看来似乎更加痛苦了,右拳始终抵在左边心口下方。像戴着张血浆面具的脸上,此刻似乎终于依稀可辩眉目的样子。那靠在战壕里的肩上,被尘土覆盖的肩章隐约可见。
相叶吸了口气,伸出双手揪住他的领口,用力一扯,撕开他的军装。
军装里虽然是衬衫,但也不是我方的统一标配。
没时间多想,相叶横下一条心,把对方身上的全套军装都扒了下来。
被血浸透的军装全部脱下来扔在一边,看着赤膊的对方时,相叶才发现,对方的身上并没有明显外伤。虽然他仍然紧闭着双眼看来有些痛苦,但是的确并没有枪伤一类的外伤伤口。不仅如此,除了从军装外浸透进来的一点血迹,身上也几乎没有血。
相叶上下左右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仍然用力攥紧着右手。
这里有什么问题?
拉过他的右手,相叶用力掰开他攥紧的手指。
“嘶!——”
对方倒抽了口气,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相叶眯了下眼睛,逐个摸按了一下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当摸到大拇指时,对方又呻吟了一声。
那个手感很清楚。
就是因为这个伤发出那样的呻吟声?
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相叶松口气般地呼了口气。
“听得到吗?”他一手握着对方的右手,一手从肩上取下斜挎着的医药箱,嘶哑着声音向对方说道:“听到我的声音的话,回应我一下。”
相叶感觉到,握着对方右手的手,被回握了一下。
听得到。
并且头脑清楚,可以给出指令和反应,也证明没有严重的脑震荡一类。
“听我说,我是医生,你的右手拇指骨折了,我现在简单地给你固定包扎一下。”炮声再次响起,相叶提高了声音。
对方再握一下他的手,相叶于是翻开医药箱。
没错。就是个骨折。还只是拇指骨折,还以为有多重的伤。
相叶边包扎边想,这场仗敌方大概赢不了,好歹是个将领模样的人,居然这么脆弱。这一点伤,用得着这种样子。本想把他带回营地里再救治,现在看来也许这样处理一下就可以了。之后就各自别过吧。
面无表情地包扎完毕,相叶再次看了一眼这名脆弱的敌军。
对方仍然闭着眼,有些费力地喘息着,看来还是很虚弱的样子。
心上闪过一丝什么,但无力去在意。
相叶叹口气,从旁边把那件敌方军装又拎了回来,“已经处理好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接着你自己也应该认得回去的路线吧。”
他说着扳过对方的左边肩膀,想要替他把军装再穿回去。
就在抬起他左边肩膀时,相叶发现了什么。
那左边肩膀后面的肩头下,某一片印记,清晰可见。
相叶看着那片印记,呆了一下。
手里的动作停下来,干涩的眼睛竟然针扎般地疼起来。
有什么力量,猛烈地敲击他的胸口。
他又一次想要吞咽唾液,喉咙却已经抽紧和干燥到根本没余地做出这个吞咽的动作。
 
 
这是——
这是——
 
 
战壕上方流弹飞过。
划出锐利风声。
似乎企图穿破硝烟,拨云见日。
 
 
 
烈日底下,相叶吞咽了一下唾液。
他的背心紧贴在身上,被汗水浸透。
他低着头,喉结滑动,有汗滴顺着脖子滑下来。
左肩上的胎记,在阳光底下像朵盛开的夏花。
一只玻璃瓶被递到眼前。
里面的液体翻涌着碳酸气泡。
瓶身冰凉,冒着汗。
他心下知道是谁,没有抬头,嘴角扯动,接过玻璃瓶。
“小心中暑啊笨蛋。”
 
 
谁是笨蛋。
一直以来的汽水我很感谢。
不过笨蛋是你。
一直是你。
 
 
 
听说——马上要打仗了。
是吗?
是啊,而且好像形势很严重的样子。
是吗?
嗯,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一旦战争打起来,兵荒马乱,我们会失散。
哈?你真能扯。
我可不是扯,我是真的在担心。
哦,那你想怎么样。
我在想,万一我们真的失散了,要凭什么相认……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你想什么呢,我还能认不出你?
那可不一定!不了解战争,别把话说得太满了。
好好好……那你倒是说说,你想出了什么办法?
我还在想……
 
 
那天之后过了三天。
 
 
你?!
怎么样?
你肩上这是——
和你一样的位置,纹了和你一样的记号。
你——你这是——
怎么样,聪明吧?绝对能凭这个相认。
……
怎么,说话?
你这个——笨蛋!
 
 
 
流弹划出的风声犀利。
但穿破的硝烟还是瞬间就再合拢。
厚重地,向下沉压。
 
 
 
相叶扳住那个敌军左肩的手,不自觉地绷紧,用力。
出神。
完全僵住地出神。
像被定了格般。
直到那一串剧烈的咳嗽声,把他咳醒。
“咳咳咳!——”
他回过神,看到紧闭双眼的对方嘴角咳出了血,并且有继续向外涌的趋势。
他一惊。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本来一直抵在左胸的右手。
——费力的喘息。
这一惊非同小可。
相叶蹭满血与土的脸上,闪现出了惊恐。
来不及再去想那左肩上的印记。
他抓过卷在医药箱里的听诊器,显得手忙脚乱。
微微哆嗦着,他挂起听诊器,把听盘贴在对方的左边胸口。
枪炮声在战壕外叫嚣不停。
冷静。
排除杂念。
相叶稳住自己的手,让自己不要颤抖,闭起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耳朵里传来的声音。
听。
努力听。
……
……
相叶睁开眼睛。
他灰白的发梢微颤,在灰暗的天空底下,无神的眼睛里流动复杂的光,竟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听我说,现在的情况有点严重。”
相叶努力提一口气,让自己嘶哑的声音保持平稳。
“你,现在能不能说话?”他问。
“……”对方张了张嘴,似乎在努力发出声音。相叶凑过去,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听到了微弱的气声:“可以。”
“好。”相叶费力地吞咽一下,说道:“再说一遍,我是医生。你的骨折不止右手拇指一处,还包括——左侧的肋骨。”
“嗯。”对方极微地应一声,表示明白。
“现在断掉的肋骨应该已经插进左边肺部,情况很严重。”相叶极力控制自己,不让牙齿相扣。
“嗯。”对方再应。
“那么,你现在,需要先告诉我,你的姓名,所属部队。”
“……”对方再次翕动嘴唇。
相叶附耳过去,耳廓几乎贴在对方的唇上。
 
 
微弱的热气。
其实该是有些熟悉的。
只是他竟然真的能不再认得。
竟然真的能。
 
 
 
“樱井……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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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征伐(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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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遵守誓约,矢志不渝。
对传授我医术的老师,我要向对父母一样的敬重。
对我的儿子、老师的儿子以及我的门徒,我要悉心传授医学知识。
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理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和危害。
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绝不授意别人使用它。
 
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和生活。
无论进入谁家,只是为了治病。
不为所欲为,不接受贿赂,不勾引异性。
对看到或听到不应外传的私生活,我绝不泄露。
 
————
 
 
 
他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这段每个医疗从业人员在入行前都会宣誓的希波克拉底誓词,一边被人用布料粗糙的黑布蒙上眼睛,手脚戴上锁镣,慢慢向门外挪动。
 
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
 
走出清水混凝土浇注成的楼房,门外一阵冷风拂过,撩起他额头前凌乱的黑发。他觉得额前发痒,想抬起手把那些零碎的头发拨到脑后去。可抬起来手,却发现无法动弹分毫。
 
身后的士兵看到他想要把手举起来,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于是警惕之下喀拉一声抬起了枪身。保险栓已经拉下,随时都会有一颗包裹着或是黄铜或是暗铅的子弹飞旋着冲出。
 
他听到声音,自动自觉地没有做什么容易引起误会的多余动作,慢慢放下了胳膊。士兵用枪管拦住他的身体,观察了一圈他全身上下好像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于是用枪身狠狠敲了下他的后背。
枪管正好击中他蝴蝶骨凸出的前端,高分子金属冰冷的温度撞上后背,一阵阴冷顺着尾椎向上蔓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正想缩缩脖子,突然感觉有一片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嘴唇上,鼻尖上。很快就化成湿润的水线流进了衣领里,浸染了脖颈。
 
是天空中飘下了雪花。
 
屋外滴水成冰。
冬夜寒冷的风刮过脸颊,像是夹杂了极度锋锐的古代兵刃。
 
 
 
 
“上车。”
身后的士兵用枪管不耐烦地向前捅了捅他的腰。
他的腰在战场上受过伤,这一下正好被捅在腰眼上,疼得他一个趔趄向前跄了半步,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歪就摔进了车舱。
 
车舱里也是冷的。
他趴在车厢里的铁皮地面上,手心一阵钝疼,好像已经擦破了皮。
 
“交接完毕。”
士兵在车外关上车舱门上好锁,走到车头与坐在驾驶座的另一名穿同样军装但肩膀军衔明显高出几个级别的人敬了个礼,然后便原地转身,正步走回了水泥建筑。
 
车子缓缓启动。
过了一会儿便变得平稳起来,像是上了快速通道。
 
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维持着还趴在车厢里的姿势,用被束缚的双手四下摸索着。
这是一辆标准的押解车。
 
他用手从一边摸到另一边,没有发现任何座位或是柔软的东西。于是只能凭着感觉挨进一个角落蜷起身体。
 
车子是用来押解犯人的,在这个战争年代,当然也不会有取暖设施,他于是用被铐起来的手臂抱着膝盖把自己团起来,想要多少能暖和一点。
 
 
 
 
车子在沉默中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
 
他默默地把脑袋埋在胳膊中间,因为冷和疲倦,他被掩在黑布下的眼皮开始上下打架,渐渐瞌睡起来。
 
在心里估计了一下,现在离目的地还很远。正当他想着就这样睡一会儿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时候,突然听见前排驾驶座有人拉开与押解舱分隔用的金属隔板,转过头来问了一句。
“你是军医?”
 
他被这句问话弄得从半睡不醒的梦里清醒过来,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抬起头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我是。”
 
“别跟战犯说话。”
那个提问的声音旁边有另外一个声音传来,似乎带着点警惕和不耐烦。
然而对他发问那人的好奇心却丝毫没有被这句劝阻而受到打击,继续把头探了探,隔着金属栏杆再次发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提问的那个声音说完这句话,又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在思考要怎么继续下去。
 
“我是说,你知道的吧。这辆车。”提问的人清了清嗓子说。
“——是押解死刑犯的。”
 
“我们俩接这个任务时间也不短了,虽然名义是送犯人去行刑前最后一次受审,但这一年里只看到人被送进去,从来没人能从里面出来。”
 
那人啧了一下嘴,跟着吹了一个不怎么响亮的口哨,声调很是唏嘘。
 
 
 
“我知道。”
他轻轻抬了抬嘴角回答。
 
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有淡淡白雾从张开的口腔的缝隙透了出来,在漆黑一片的车厢里很是显眼。
 
 
 
“抱歉,我看到你穿着白大褂,就有点好奇。”
那个提问的声音见他并不是很介意,于是接着说下去。
 
“一般我们押解的都是政治犯,间谍,战场上逃跑的士兵或者叛国罪的犯人。”
那人有点疑惑地看了一眼坐在墙角的他身上的白大褂。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医生。”
 
 
 
 
“是吗。”
他稍微咳嗽了一声,脑袋转了转,好像感觉到眼前有光似的。
 
“那么医生,你到底犯了什么罪,才会被丢进刚才那座只关重要战犯的隔离监狱?”
坐在副驾驶的人又提问了。
 
 
 
 
“……我吗。”
伴随着好像叹气似的声音,他低低咕哝了几声,几不可闻。
从驾驶室车窗挡风玻璃透进来昏黄路灯的光芒,顺着隔离驾驶室的金属栏杆漏进了冰冷的押解舱内。
 
坐在副驾驶座上正饶有兴致问问题的那人,顺着虽然是暖色但看上去却有些污浊的冰冷的灯光,扫了一眼对方胸前还钉着的金属铭牌。
看到对方的名字,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资料纸,整页押解名单上只写了一个同样孤零零的名字。
 
军医。
相叶雅纪。
 
 
 
 
副驾驶座上的人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念了一下,确认了一下每个字的发音,然后抬起头来对着押解舱里的犯人说道。
 
“是的。相叶医生。”
 
 
 
相叶雅纪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些什么需要很用力抱紧自己才能想起来的问题。
在副驾驶座提问的那个人以为他几乎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张开嘴,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
 
“我救了一个人。”
 
 
 
 
 
“救人?”
副驾驶的人来了兴致,丝毫不顾正在开车的那人甩过来的白眼。
 
“救人怎么会被判罪?”
他用手指捏着下巴,一边想一边说。
 
“就算救的是敌军,也不会像你这样被判从战场上一路押解回首都,连一次审判都没有就宣布立即执行死刑这种重罪吧。”
 
他低下头翻了翻手里的纸页,丝毫没有任何顾忌地说。
 
相叶雅纪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发干。有点冻麻了的腿活动了一下,便有布料摩擦声浅浅弥漫在冰冷的押解舱里。
 
“因为我救的这个人……比较特殊。”
他的回答弹在金属的车厢内,发出模糊不清的回音。
 
“哦?”
副驾驶的人声调微抬,甩出一个疑问句。
 
“是谁这么特殊?”
 
 
 
“你能不能别再跟他说话了。”
正在开车的那个终于听得忍不住,抬起右手狠狠地用手肘捅了一下副驾驶的人。
 
“没关系。”
相叶低下头,把下巴卡在自己的膝盖上,手臂把自己拢紧了一些。
他的嘴角似乎向上勾了勾,在不断飞闪而过的路灯灯光下,露出一个如同稍纵即逝的幻象般的笑容。
 
 
 
 
“他叫……”
 
“樱井翔。”
 
 
 
 
 
 
 
 
 
我要遵守誓约。
 
——矢志不渝。
 
 
 
TBC



内情如暗香。
和法氏某人的接龙文。
单双各自领,大家自己认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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