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者ブログ

sholovemasaki

[PR]

×

[PR]上記の広告は3ヶ月以上新規記事投稿のないブログに表示されています。新しい記事を書く事で広告が消えます。

每当变幻时(下)

“那个是……接这里的吧?还是扣到那里?我觉得大概应该是这么装没错的……”
松本手里拽着组合式帐篷的的伸缩支架管,一板一眼地搭扣着帐篷。
“嗯……看起来应该是那样的……我再看一看……”
樱井站在一边,仔细翻看着手里的帐篷使用说明书。
“喂,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多少也来搭把手啊!”松本边用力扣接着手里的支架,一边朝左右两边的大野二宫叫道。
这时二宫正悠哉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捧着掌机。
而大野则是蹲在自己早已经准备好的塑料水桶前,鼓捣着手里的鱼竿。
“有看说明书的,有实际操作的,还有已经去打水准备烧水做饭的。”二宫翻起眼皮看一眼对面的大野,“哦,那边还有一个准备钓鱼回来吃的。你说,还需要我做什么?”
“说得没错。”大野扛起鱼竿提起水桶,起身。
“你们两个……”松本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塑钢支架,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一个一路也不管开车,一个干脆没有驾照!到了这里除了玩就是等着吃了,是吧?”
“你总结得非常准确,满分。”二宫的掌机屏幕上出现一个perfect。
“那么。”大野也一点头,脚步欢快地朝河边方向去了。
“这俩混球……”松本低下头,狠命地把手里支架的接口一拧。
“嘛,倒也说得没错。”樱井捧着说明书笑笑,“本身队长和nino肯来,我已经觉得很神奇了。”
二宫的棕色眼睛快速地转了一下。
——你肯来才是最神奇的吧?
但他不动声色,边拼命按着按键边说:“话说,那个‘瞎搞乱来活动委员会’的会长,是不是也该回来了?去打个水而已,这么久?”
松本抬起头,“不会是迷路了吧。”
樱井也抬眼,看看天色,“我去看看。”
 
 
走到近河边时,樱井远远已经看到那簇带着荧光绿色的登山服。
好在这时天色还亮,而人也就在规定的正常路线上,并没有迷路。
樱井松了口气。
再走近几步,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师出无名的犹豫。大概。
第一句该招呼什么话,都已经在心里反复揣摩了几遍。
其实哪至于生疏到这种地步。
他笑自己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准备上前时,却终于看清,那一簇绿色是正蹲在河岸边的草丛里,像是正在那里出神。
蓬松的发丝被河边的风清爽地吹开,从对岸山巅倾泻下来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荧光绿越发亮得耀眼,被阳光挑染般发丝底下的眼睛,既清澈且迷惘,竟然有些像是那个在寻找自己那枝玫瑰的小王子。
樱井忽然很感激自己那历来出众的视力。
他在河风里同样像是失了神,站在原地没能上前,说出准备好的句子。
 
 
相叶感觉脚开始有一点点麻,吸一口气,从草丛里起身。
转过身。
就愣在原地。
樱井在他身边站了多久,他丝毫没有察觉。
四目相接。
似乎已经有很久,没能这样安静仔细地看看彼此。
寝室里无数的低头抬眼,擦身而过。
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也没改变。什么也都发生了,什么也都已经改变。
漠然的距离,时间一久,竟然也就意识不到。
此刻对望,才发现,这种感觉原来是那样的清晰。
风吹过相叶膝盖下的草,沙沙的声音轻轻的。阳光像是被装进了球形灯,旋转着洒下温暖的光圈。
相叶想要先开口,却竟然发现有点出不了声。他的喉结滑动,拼命想要扯开自己抽紧的嗓子,而后才终于沙哑地发声:“小……翔。”
在那对视的光影流转里,言不明的胶着间,樱井终于拔出自己的目光,轻笑。
“你在干什么呢?”
“我……”
相叶看看脚下,又抬眼看看樱井。
“我在找四叶草。”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推门,进屋,开灯,换鞋。手里的透明雨伞靠在门边,走进厅里。公文包搁在桌上,相叶转身脱下外套。
洗个手,倒杯水,走回桌边坐下。
从包里抽出白天去买的婚礼请柬,摊开。
两年前已经和朋友一起开始创业自立门户的松润有多忙是不用多说的,只怕是远比相叶还要更忙上几倍。所以,他已经把同学这方面的邀请联系事宜全权交给了相叶。
对他还真是放心呢。
相叶笑笑,打开同学通讯录,一张张翻开请柬,开始填写。
当手指滑到通讯录上的“樱井翔”这一行时,相叶停了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已经快要半年没有跟这个人联系过。
松本要结婚这件事,他知道了吗?
要打个电话给他吗?
打了的话要怎么说呢。
这样想时,相叶忽然觉得,大概这个电话还是没什么打的必要了。反正等请柬寄到,自然就会知道。
——樱井翔。
他在请柬洁白的纸面纹理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三个字。
 
 
把那个打印着“樱井翔”名字的信封递给樱井的时候,相叶根本从没有想过,那里面装着的竟然会是“不录用”。
他想也没想过。
这间每年都会例行面对当年应届毕业生进行招聘的知名公司,只有樱井和相叶去了。
相叶去,其实根本没有抱着什么志在必得之心,他只是在还没有找到公司录用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广撒网罢了。
但他知道,樱井去,则是很早以前就把这间公司当成目标的。
也许,只是也许,相叶明明觉得自己不会有什么希望却仍然还是和樱井一起去了笔试,只不过是因为,他知道樱井一直想进这间公司,所以他也才想去一试。
只是也许。
笔试之后和樱井一起接到面试通知时,相叶其实已经在心里实现了自己的预期值。笔试的通过率并非多高,而他能够和樱井一起通过,证明这些年来他对自己的努力,终于可以有所交代。
他没背任何包袱去进行的面试。
因为他没想过自己能通过。他只是觉得自己走到这一步,可能因此而让樱井刮目相看,便已经是最值得愉悦的一件事。
他不知道的是,正因为如此,面试的那一天,他整个人各方面的状态都极其良好,堪称上佳。
所以,当他拆开打印着自己名字的那个信封时,才会得到了那样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录用”。
又一个想也没想过。
这种完全颠倒的结局。
也确实不止他一个人感到意外。
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认为他一定不会被录用,但却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樱井一定是能够成功被录用的。
相叶心生歉疚。
虽然完全没有这个道理。
但他心里就是特别难过。甚至有些不知该怎样面对樱井。
毕业的各种忙乱,最终也没能让他和樱井好好地说上一次话。但也或许是,他们彼此都没有勇气认真地和对方说上一次话。
在最后班级聚会的那个晚上,同学们坐在操场的看台上,喝着酒聊着天,说着曾经的过去和即将的未来。相叶很快就喝得有点多,那晚的记忆后来于他来说变得很模糊,他不记得到底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又是怎么糊里糊涂就在看台上一直坐到了天亮。他大概只隐约还记得,最后大家都把酒喝得乱七八糟,勾肩搭背唱歌笑闹,自己应该是勾住了樱井的肩膀,很久没有放手。
好像还恍惚记得,自己在樱井的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
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或是臆想,他也似乎听到樱井对他说了句“别傻了,一切都是你的努力应得的”。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没有。
因为他的那个对不起,应该并不止是樱井所想的那个对不起。
然后就终于到了各自离开校园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樱井各种不顺利,大家都认为,大概是因为他受到一心向往的公司不录用的打击,骄傲遭了挫败而消沉。虽然相叶认为应该并非完全如此,虽然同学们也都认为,樱井家也并不缺钱,更不缺门路,他要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无论是怎样的都好,直到毕业离校,大家的工作都已经陆续有了着落,樱井仍然没有签到一间公司。
离校分开的那一天,那个由“瞎搞乱来活动委员会”会长拉起来的五人小队站在已经收拾一空的寝室,把手搭在一起,约定毕业后也永远是一队。队长还是打羽毛球的队长,射门的守门的,专门管跑步的,大家不要断了联络。
“不会的,我可是同学会联系人呢!”
相叶最后笑得一脸灿烂,做了结语。
 
 
互相致予的微笑里,樱井看到,相叶黑亮的眼睛里,有些湿润。
 
 
合上最后一张请柬,相叶在灯下揉揉眼睛。
看看窗外,雨似乎还在下着。
转眼毕业已经那么多年过去,渐渐地,连对学生时代的怀念都已经成为一种怀念了。虽然他曾经信誓旦旦要做好这个同学联系人,但是时至今日,连写一沓同学请柬,在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也已经觉得是一项疲劳的负担。对于同学情谊,多少情怀,又还能保持到几时呢。
毕业后没多久,樱井签进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与他们这所颇具含金量的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身份,似乎有些不太称头。
但同学们都说,人生际遇,就是如此。
每一次相叶联系樱井,都一定能够联系得到,从未出现过失联的状况。而每一次通知他的同学聚会,他也总会参加,并没有过刻意回避。
除了从不参加第二摊。
那些总难免围绕八卦和情感为主要话题且酒后容易乱说话的第二摊。
相叶并非全不明白。但又并非全明白。
到后来他发现,他对樱井好像一直就处于这样一个状态——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他不是不想明白,但随着年龄越增长,便越无心无力去探究明白了。
雨下得很静。
相叶把一撂贴好邮票的请柬理齐,叠好,塞进公文包,从桌边起身。
关灯走进卧室时,墙上日历上画着红圈标注“松润婚礼”的那一天,在灯光下一晃明灭。
 
 
拱门的白玫瑰花球底下,穿浅色西服正装的相叶向教堂外张望着。
这天阳光晴好,教堂外面的行道树耀出油亮的绿色,天空澄净。红毯,玫瑰,都因此更加明丽动人。
二宫已到,大野已到,虽然大家平时看起来都各有不靠谱的时候,但是关键时刻都很有交代靠得住。
请柬发出去,自然是有来有不来,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
只是相叶强制着自己,在发出请柬以后,也再没有给樱井打电话。
他想他肯定会来。
但是却不知为何一直感觉有些焦虑不安。
难道仅仅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樱井吗。
还是因为他其实已经预料到,今后要见樱井,也许只有通过这种朋友同学婚礼的场合,才有可能见到了。
思及此,就不知怎么莫名紧张甚至于惶恐起来了。
过于清新的空气,倒反而让胸口感觉逼仄。
在第八次无意识强迫性看表后抬起头时,明艳的阳光底下,铺置好的红毯远端,有一个身影出现了。
得体的蓝色西装,打理得很整齐的黑发,以及被脚下红毯映得晶亮的黑色皮鞋。
他边抬手看自己的手表,边几步近前。
走到台阶下时,他抬起头。
台阶上,拱门的白色玫瑰花球底下,相叶正背着阳光,站在那里。
樱井站住。
明艳的红毯和明丽的玫瑰,胶着了画面。
想要相视,却又不太敢直面的,矛盾胶着。
很多年前,再很多年前,一些熟悉的画面,在眼前胶片般闪现。一个24格,再一个24格,倏然不停留,眼花缭乱。
无论哪一个影像,都似乎可以重合,又都好像已经完全无法重合。
除了那在阳光底下,还恍惚误以为看到的,金色发丝里的依稀骄傲。
相叶的眼眶有点难受。怀疑是因为自己一直盯着反射强光的地面,所以不舒服。
抬头看着那被逆光勾勒的身影,不真切的脸庞和真切的熟悉,樱井扯动唇角,抬脚迈上台阶,先让画面动了起来。
 
 
“相叶君。”樱井笑着几步走上台阶,来到玫瑰花球底下。
“……”几分之几秒的空白,相叶也跟着绽开笑容,“小翔。”
——好久不见?
不,这并不是一个恰当的开场白。
只不过,怎样的话才算是恰当呢。
也许是岁月让声音沉淀,让轻哑渐渐变得更沉,少年的嗓音早已经蜕变,微沉着沙沙声,扮作花香底下唯一还欠缺的微风。
“来了。”
“来了。”
“大家都到了。”
“嗯。”
“……”
“……”
阳光太好,两人的肩膀都被灼起一层微烫。那微烫的热度许是顺着身体一路被灌到脚下,溶掉了脚底,粘住地面,让两个蜡人进退不得,一步半步也挪不动。
“相叶氏你怎么还不……啊,翔君来了。”
二宫和也在这时几乎像是救世主降临一样打破了难堪的局面,拯救了即将溶化的樱井和相叶。
“这都什么时间了,赶紧进去进去了,还在这里干嘛呢?”二宫边说边摆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了。”樱井笑着往里走。
相叶用手指勾勾衬衫领口,也跟了上去。
 
 
光线明亮却色调柔和,站在神父面前的松本显得特别温柔。新娘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或是有些激动,被父亲把手交到松本手上时,就已经红了眼圈,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丽。那些“在座亲友见证无论健康疾病无论顺境逆境”的誓词,被松本说出来的时候,变得更加令人信服。
相叶忽然特别感动。
心里一瞬有啊原来结婚也真的不错的念头。
就算是松本不说那些誓词,他也相信,那是一个绝对能够承担起责任的好男人。那种无比真切的我们确实已经长大成人很久的实感,再一次浮出水面。
坐在相叶身边和他肩并肩的樱井,并没有转过脸看他,却其实已经在气息里看到了他湿润的眼睛。
 
 
站在教堂外等待新郎新娘走出来时,空气里飘起了香甜的味道。
看着站在身旁阳光下的樱井,耳际黑发边空着凹陷下去的耳洞仍然清晰可见,那微笑着的眼角却已经浮起了浅浅的鱼尾纹,相叶的心口溢满了不知名的五味百感。
他很想张嘴对他说点什么,只是却在应该尝试冲动的时刻,最终还是优柔下来。
风终于吹起来。
新郎新娘相携而出。
大家欢呼着,花瓣、羽毛、拉花、彩带,纷纷扬扬,彩虹一样铺满天空。
从他们面前经过时,松本特意转过脸,给了他们一个最灿烂的笑容,那近乎华丽的光芒差点闪瞎了相叶的眼。
“真幸福啊,松润。”
樱井转过头,满是感慨地对相叶说。
相叶看看他,没说话,抬起手朝他的头上伸过来。
樱井有一瞬变了脸色。
因为他以为他曾经认为也曾经恐惧的情形终于可能要出现了。
不过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
相叶的手指从他的头发上拣出一片羽毛,捏到他眼前,笑笑。
樱井的眼波流转。
接着也笑得露出仓鼠样的牙齿。
那一瞬间相叶误以为看到了十年前的樱井。
只除了那最终还是揉进眼角鱼尾纹里,沙甜的风。
 
 
三年后。
 
 
“啧,你看看你这人这个命,人家松润结婚时什么天气,你再看看你。”二宫撑着把透明雨伞,隔着伞抬头看看天空,“一下就是几天不停的雨。”
“嘛……”相叶撑着伞,无奈地笑笑,却显得很无所谓,“其实又有什么关系。”
“本来也是没什么关系的,反正一点雨无非前后将就将就。”二宫白他一眼,看看面前一片湿漉漉的场地,“但是您老先生非要搞什么草坪婚礼,这种天气你是打算怎么办?”
“这不是就来搭上雨棚了,明天宾客们统一都撑一把透明雨伞,也挺别有一番风情的,不是吗。”相叶笑得轻松。
“简直就纯属胡扯……”二宫吐一口气,“我就看你明天还是这样的大雨怎么办,到时候谁来给新娘的婚纱拖尾打伞。”
“哎呀,你的用词好专业啊……”相叶失笑,“拖尾你都懂。”
“少废话!这几年来我看过你们几场婚礼了?这点事还能不知道!”
“真是不好意思害您担心了……”相叶乐不可支,“但是我们选的不是拖尾婚纱呢,她说那种款式太繁复不清爽……你瞧,这把伞看来是省了。”
“啧啧……”二宫瑟缩一下脖子,握着伞柄摇摇头,“瞧你这有妻万事足的模样……我真无话可说了。”
“你还少说话了啊!”相叶笑着捶一拳二宫的肩膀。
“唉……你小子也终于结婚了。”二宫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伤感起来了吧?”相叶笑道。
“我是开心呐……终于有人收得服你。”
“什么话,我从来就没有难收服。”
“是吗……你自己知道。”
“……”相叶沉默了一下。
伞上噼噼啪啪的雨声,在静静的场地里,清晰得像是有了节奏的音效。
“请柬都发出去了?”二宫把伞架在肩头,不经意般问道。
相叶又笑:“这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老大,明天就是婚礼了,请柬到现在还能没发出去?那可真是要出事了。”
“……”二宫犹豫了一下,说:“我是说……”
听着伞上的雨声,相叶似乎忽然明白了二宫的意思。
发出去了。
当然都发出去了。
还用说么。
不用了吧。
“我看场地这边没什么问题了,我们走吧。”相叶说着,在雨中转身。
 
 
翌日,绵续多日的大雨于一夜之间晴霁。
雨云遗留下的几缕白色浮游在青蓝天空里,为当天的晴好阳光平添了几分多变的生动。
“你是不是不记得奇迹BOY是谁?”
二宫从一大早就反复吐槽“这小子是晴天娃娃吗”时,松本笑着这样对他说。
“我服,我服行不行。”二宫的脸上其实已经是掩不住放下心来的宽慰。
“你其实从来都只能服,不是活到现在,这点还没看明白呢吧?”松本笑道:“他哪一次的瞎搞乱来活动你最终没乖乖参加的?”
“我——”二宫刚想说什么,已经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打断了他。
“爸爸……”
松本低下头,看到一歪一扭跑到他身边的女儿,伸手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怎么啦,妈妈呢?”
“不知道……”
“不知道啊你这个小傻瓜……那爸爸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松本说着,看二宫一眼。二宫赶紧摆摆手,示意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松本转身离开,二宫站在场地前方,抬眼看了看片云背后的太阳。场地里,已经开始有宾客陆续到来。
二宫深吸一口气,草坪里都是雨后的泥土气息。
也不知道——
那个人会不会来。
 
 
樱井已经在同学圈里消失近三年。
三年的时间里,相叶几乎完全失去与他的联络。
先是手机号码拨不通,再是寄去地址的所有邀请联络函件都石沉大海。当然,不仅再没有在同学聚会上见到过他的身影,甚至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消息。
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凭空消失。
应该只不过是,有意避而不见罢了。要做到这点,也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在这个大家都是这么忙的年代里,联系不上,也便作罢。三五次后,就会习惯。
至于说为什么要这样,那是人家的隐私,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什么。
相叶都明白。
他也已经变得,只不过是偶尔才会想起关于樱井的这档事,心生感慨的时间都已经越来越短,想要试图再联系找到他的想法,更是几乎已经完全没有了。
直到他也要结婚,亲手填写请柬的时候,他才有了一种,总该让樱井知道这件事吧的想法。无论他来不来,出不出现,那也许都不要紧。
因为这样,相叶向他所知道的樱井的所有地址都寄出了婚礼请柬。包括原来樱井的住址,樱井公司的地址,甚至还有樱井父母家的地址。
为什么如此执着地一定想要樱井知道自己结婚的消息?相叶并不知道,也无法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总之,就是如此。
 
 
当自己的新娘踩着泛着晶亮水色的草坪,被父亲引到他面前,执手相托的时候,相叶自己的喉咙先被哽住了。
整个婚礼仪式过程中,他就这样哽着喉咙哑着声音,在云影日光的流动间,交换了属于自己的婚戒,完成了关于将来的承诺。
坐在二宫旁边的大野好几次用手指偷偷蹭眼角。
二宫狠狠用手肘顶他一下,自己的眼眶其实早已经酸胀了几回。
松本抱着女儿,握着妻子的手,默默微笑。
只不过——
在那个请“在座的所有亲友见证”的时刻,相叶的目光扫光全场,并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云影扫过他的脸,他其实早有预料。
樱井大概不会出现。
也许他曾经的那个只能在婚礼上再见到他的想法,也都已经是过于乐观的了。
但是其实,也就不过如此吧。
谁的生活不会继续呢。
相叶低下头,笑得释然。
 
 
“谢谢,谢谢……”
“哎呀真是好久不见,你看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仪式结束之后,相叶在草坪场地上执一杯香槟,感谢着亲朋们致以的恭喜祝福,在人群中穿梭着看大家的携家带眷。
转眼之间。
朋友们携家带眷,换了新身份而来。
相叶热着眼眶,但应该只是香槟略微多喝了几杯。
“相叶君,恭喜。”
“谢谢……”
在习惯地接受一位女性的祝福时,相叶的答谢在惊讶中停顿下来。
眼前这位穿着蕾丝连衣裙黑发轻柔的女性——
“怎么,认不出我啦。”
“香川……”
看着相叶讶异到无以复加几乎僵住定格的表情,香川忍不住掩嘴一笑。
“有这么吃惊吗?我是不是已经老得不能看,所以你才这么副表情啊?”
“不不不……”相叶连声否认,“我只是……”
他只是并没有发请柬给香川。
不仅没有发过请柬,而且他根本从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香川本来不是自己院系的,又因为樱井那层特殊的原因,他们之间根本从无联系。曾经相叶以为,樱井也许会带上香川来参加同学聚会,但是也从来没有过。
这样一个几乎已经等于快要消失在他生命里的人,怎么会这样突然间地出现,而且还是在他的婚礼上?
相叶的意外惊讶也并不算夸张。
“我只是……”他仍然说不上完整的话,“你怎么……”
“虽然我没有收到过请柬,不过,还是有人通知我哦。”香川开心地一笑,笑起来仍然是那么漂亮,好像岁月从来没在她的唇角眼尾留下过那些调皮的痕迹。仰起脸看着相叶,她说:“知道的时候,我想,相叶君结婚,被我知道的话,怎么可能不来。那可是我的青春啊。”
“……”相叶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有听着她说。
“果然,来还是来对了。看到你很好,很幸福,我也非常开心。”香川的声音轻甜好听,一下子就拉着相叶穿过了十数年的光阴。那个穿着及脚面的长裙的女生,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然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
“既然你来了,那……樱井他……”
“樱井?”香川一愣,念出这个名字的语气似乎无比陌生,而不是学生时代就已经在一起的情侣该有的感觉,“樱井君怎么了?被你说起来,刚才好像没看到他啊。”
“他……你们不是?……”相叶词不达意。
“我们?”香川的黑眼睛闪了闪,聪慧地反应过来,“你不会——不,是大家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我们在一起吧?”
“难道……不是吗?”
香川笑着摇摇头,“毕业这么多年,我倒都把这回事给忘了。其实,我们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
“……”相叶握住香槟杯的杯脚,刚刚才松弛下来的喉咙再一次紧紧地抽在一起。
“那个时候我总去等你,但你总是避而不见,我其实是知道答案的。不过其实你回不回应,我都没关系。后来……”
 
 
后来,总是在等你的时候碰到樱井君,他起初劝我,后来却只是会在有空的时候和我聊会儿天说说话,或是一起走段路散散步,只是纯粹的从熟人慢慢变成了朋友。
起初我以为他喜欢我,但后来发现并不是。他只是很平常地和我走路说话,偶尔一起吃个饭,并没有其他任何了。我也曾经觉得奇怪,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交我这么一个身份有点尴尬的朋友呢。
关系变近以后,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相处的时候各种自在舒服。就这样也渐渐相熟而彼此信任。熟悉后我时不时会聊起你,说起我眼中的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有时候也会自嘲,说说自己这么执着地喜欢一个人,但其实只觉得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与被喜欢的那个人无关。
樱井君就会很温柔地听我说,还会给我讲一些你的事情,你真实的样子,他眼中的你,是一个怎样的存在。那个时候的他,会淡淡地笑,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治愈的气场。
我后来渐渐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又为什么愿意把时间分给我,有耐性听我讲,对我说,而仅仅是以纯粹的朋友关系。
我想,那是因为——他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我想他一定也在喜欢着某个人,但又不可能得到回应,而他却就是心甘情愿继续着那份喜欢。
也许,在看我的时候,他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吧。也许,和我说话聊天时,他其实是在和自己倾谈着吧。也许,在给我耐性和温柔的时候,他是在补偿着那个要被得不到的喜欢折磨却还是决定要甘愿喜欢下去的自己吧。
当然,这些很可能都只是我自己的臆想。
我只是单纯地——这样直觉而已。
然后同学们好像就开始了误会。对这个误会,我是根本没有在意过,樱井君也一样。
后来就毕业了。
直到毕业我也喜欢你,相叶君。
但那真的只是我自己的事情,完全没必要让你知道。而喜欢你也带给了我很多其他东西,比如说,像樱井君这样值得一交的朋友。我知道毕业时他没能被录用你的那间公司录用,但是他曾经在毕业前夕跟我聊天时很不经意地提起过,其实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自己的选择是什么意思呢?他说他只是不会按照人给他安排好的路去走,如果那样,他宁愿换一条路,即使是很难走,也要自己认同自己地走下去。
虽然多少猜到可能和他家里背景一类的原因有关,但我没有追问。因为我知道,他其实多半只不过把和我说话当成一种自言自语的状态。但有如此,其实也挺难能可贵,不是吗。所以毕业后我们一直都保持联系,虽然不频密,但始终是朋友。
然后你看,一转眼而已,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时间能改变一个人多少呢,实在是不可估量吧。喜欢一个人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我自己一个人拿来反复琢磨,慢慢的,也就琢磨透了。我是学哲学的,对这些看得更淡更开,可能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今天能来到这里,站在你面前,和你说出这些话,就说明,我已经完全把你放下了。因为完全放下了,我才会跟你说,从头到尾这些事,都和你没有关系,所以,你也不用心存任何愧疚。
我来,是为我自己的青春而来。
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其实这也是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的。
对了,因为毕业以后我就出国了,所以,今天我可是特意从遥远的地球另一边飞过来参加你的婚礼的。
就为这,你也必须要对我说一句:你真的一点都没变,和当年在学校路上等我时一个模样。
我开玩笑的。
还有,樱井君呢?怎么没看到他?还是他打的越洋电话告诉我,你要结婚了这个消息的。
 
 
“祝你幸福,相叶君。”
 
 
云影翻转。
相叶已经不记得之后的一切事宜。
也许他应该要有一个激烈的反应,可是,又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他激烈反应的呢?因为太多年前对一个同学的误会?这种理由是不是根本就太不值一提了呢。
当年他递给樱井的那封聘用结果,里面写的真的是“不录用”吗?那时樱井展开信对他们说了结果之后就顺手撕掉那封信的一幕因为实在太过意外至今仍历历在目。
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吧?
是因为知道了,由于家里认为樱井想去那里而动用背景让他被录用,所以才这样选择吗?他是不是可以这样去想,他曾经认识的,那个骄傲倔强的少年,会为了证明自己真正的价值而做出这样的选择,实在是再合情合理也不过的。
更不用说那关于樱井和香川在一起的荒唐误会。如果樱井根本没有和她在一起过,如果樱井给予她那些耐心的目光只是给予自己的,如果樱井在香川身上看到的只是他自己……如果这些年来相叶雅纪所想的樱井翔全都是根本未曾存在,连空中楼阁都算不上的虚幻假象,那么这些年来,关于樱井翔的真实究竟是什么?
怎么……他有权知道吗?
他一个其实根本就早已经放弃去了解一个真正的樱井是怎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知道关于樱井的一切?
今时今日这里的他,这里的这个相叶雅纪,还能够做的,难道不就只有怀念以及告别了吗?
香川的这一番话,难道不是一段关于青春最美好的怀念,以及最绝佳的告别么。他唯一应该悔恨的,是从来不知道自己被这样优秀的女性喜欢过。
难道还会有别的什么吗?
在他这个年龄上,又还有什么是值得动不动就情绪激动一番的呢。
没有。
他需要的,应该的,只不过是继续执着手中香槟,轻快地穿过亲朋好友身边,接受美好的笑容,也报以幸福的笑容。
然后,彻底不记得,曾有一个人,对于别人强加给他的种种误解,从没有过半个字的解释。
 
 
香槟并非不醉人的东西。
但相叶却没有醉。
他手执香槟杯,得体礼貌地和亲朋宾客们打招呼,说感谢,愉悦地交谈,灿烂地完成各种合影里的笑容。
最后,他执起新娘的手,走进草坪,领所有宾客跳起第一支舞。场面温馨而甜美,浪漫且清新。脚下的草坪柔软起伏,翻起雨后最好闻的味道。相叶的眼里,种种看不见的旧时光流光飞舞。
不能再完美的婚礼。
这是他人生的极致一刻。
理应如此。
 
 
相叶君。祝你幸福。
 
 
新婚的第二天清晨,他是在淳厚的咖啡香气里醒过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昨天满耳幸福的回音,似乎一下子就都在这一刻被实体化了。
他起身走进客厅,走到正在开放式厨房里做早餐的妻子身后,伸手揽住她,“早。”
“早啊。”
“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来添乱,去那边等着就好。”
“哦。”
妻子这样说,相叶也就听话地走回餐桌边坐下。
餐桌上,除了两套摆好的餐具以及牛奶水果,还有几样东西。
“这些是什么?”他问妻子。
“啊,那些是昨天礼宾接待处收到的几样礼物,我还没时间拆,你先看看吧。”妻子打两个鸡蛋在平底锅里。
除了礼金,还是有人会把礼物直接放在礼宾接待处啊。
相叶低头端详。
目光被其中的一样吸引。
 
 
那是一个相当厚的礼物。
用棕色牛皮纸包装得方方正正。
用环保纸绳打一个十字结扎起来。
除此之外,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躺在桌上,看起来静静的。
 
 
相叶伸手去拿起这样礼物。
把它拿在手里的一瞬间,相叶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突然跳了闸。
那厚重压手的份量,堪比砖头的手感。
历经多年,竟然还能那样熟悉。
相叶的指尖扣紧了包装的牛皮纸,几乎要在纸面纹理上蹭出吱吱的摩擦声。
这是——
这是——
对这份礼物是什么的猜想,几乎已经让他没有勇气去拆开礼物的包装。
妻子平底锅里的煎蛋,发出嗞嗞的响声。
相叶深吸一口气,拉开了环保纸绳的十字结。
纸绳绳结解开时的声音和手感,让他指尖发烫。
拨开干净清香的牛皮纸。
里面那熟悉的封面图案就毫不留情地跃入眼帘。
是它。
果然是它。
除了是它,还能是什么呢。
——《牛津英日大词典》。
 
 
那曾经鲜艳饱满的词典封皮,已经写满久经岁月的沧桑痕迹。
真是一本相当旧的词典了。
翻开已经有弯折印记的硬纸板封皮,扉页上三个字如预料之中那般,呼之欲出。
樱井翔。
 
 
相叶眼眶酸涩难耐的程度,让他几乎想要给自己一拳。
他的喉咙抽紧到,连飘过来的煎蛋香气也刺激得他几乎要被呛到。
他把词典摊开在桌上,无意识地翻开。
词典的书页很自然地分开在了某一页上。
因为那里被夹了一样东西。
薄薄扁扁,像是书签。
 
 
一片四叶草。
一片品相非常漂亮完整的四叶草。
已经在词典里被制成了天然标本。
静静地躺在印有“Happiness”的一页上。
 
 
合上那本词典,相叶猛地起身。
“我先去刷个牙。”
勉强从已经完全闭合的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他把词典夹在腕下走进了卫生间。
蹲在卫生间的地上,背靠着门,相叶紧闭双眼,双手捧着那本词典,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想用那沉重的份量压住自己眼底已经快要不受控制的东西。
压住那些从心底最深处早已经关起的某个卷宗抽屉里,冲破枷锁而出的所有一切。
压住从那跳开的闸门里奔涌而出几乎准备要把他淹没的洪流。
压住它们。
拜托你,压住它们。
拜托你——小翔,词典借我用一下。
 
 
——你问我眼中的相叶君?实在很简单。很灿烂,很爱笑,笑起来的灿烂像个小太阳。他很努力,这样的努力让他很单纯地帅气着。他能勇于打破各种尴尬局面硬是要把气氛给搅动起来,而不在意别人的取笑。而对于他人,他从来很宽容,因为这样的宽容,让他能甘愿把自己献给大家让大家开心。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觉得这样的他真的很男人。
 
 
上千页数万个英日词汇压在额头上,翻涌而来的时光碎片中,相叶又看到了那个对着从他头上捏下羽毛的自己笑出仓鼠牙的樱井。
相叶忽然就意识到,那一次,其实便已经是他和樱井的最后一次见面。
自那之后,他和樱井,实际上就已经算是在此生未死别已生离。
无论他怎样告诉自己此生仍长,何必现在就下这样的定论,仍然无法压制住内心那个“这就是事实”的声音。
然而他的绝望盖过了悲伤,是因为他知道,即使如此,他也已经没有任何打算去改变这个局面的想法。他为自己的这种想都不想,为内心仍然清楚明白自己此生还是将会如那片四叶草所祝愿般的幸福下去,而绝望得无法自已。
一个真实的樱井翔,他认识得实在是太晚,太晚了。
晚到,他甚至已经不觉得遗憾。
 
 
小翔。
耳,耳环很帅。
他其实是笑了的。
 
 
那本破旧的《牛津英日大词典》后来就安静地躺在相叶家的书柜里。
并没有什么特别收藏放置。
只是相叶把很久以前买来却已经没什么用的一样小东西,摆放在了它的旁边。那是数年前为松润挑选结婚礼物时,他在不经意间发现的一款链坠。素净的铂金,简单的造型。当时他本来是打算买来,在樱井结婚的时候,当作结婚礼物送给他。但是准备好的不一定用得到,用得到的未必能准备好,人生际遇,不过如此。
那链坠,是一片四叶草。
 
 
很久以后,相叶家的孩子曾经好奇地从书柜里搬出这本厚比砖头的古董词典,翻看当年属于父亲的学生生涯。
那时,有张照片和一片四叶草的标本,一起从词典里滑落出来掉在地上。
捡起来时,发现是一张同学合影。
照得莫名其妙,歪歪斜斜,所有人都一脸惊讶张牙舞爪。当中只有一个人特别显眼,因为他没有看镜头,在所有人对着镜头的一片瞪眼惊呼中,他却将目光投向一个方向。
相叶家的孩子歪着脑袋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笑了。
——这不是在看爸爸嘛。
 
 
THE END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周里一口气写了这三万字。
没有什么设定,也没有什么故事。有的大概只是,如果我们都很普通。
我是不会告诉你们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真的哭了的。
我也是不会告诉你们我有多喜欢这一篇的。

拍手[9回]

PR

每当变幻时(中)

“小翔,小翔,怎么了啊?”
出了教室,相叶跟在走得飞快的樱井后面,边走边问。
“没事。”樱井面无表情地说。
“……”相叶于是也不再追问,一直跟着他走出教学楼,发现他朝宿舍楼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于是叫道:“小翔你去哪儿?”
“电影院。”樱井转头,“去吗?”
教学楼教室里的灯光从窗口洒在樱井的金发上,连带身上那件蓝白条纹的衬衫,似乎都跟着一起亮起了荧光。
应该是春天,夜风软软的。
相叶那时略微有点厚的黑发被吹得轻飘飘的。
风里有点好闻的味道,但说不清来自什么。
转过头看他的樱井,看起来是臭着一张脸,但就像那张入学合影一样,相叶还是觉得,他其实是在笑。
“好啊。”
相叶把那本砖头一样厚的词典夹在自己袖子的黑白横条纹底下,两步跟上了樱井。
 
 
那天看了什么电影,其实已经不记得了。
不仅不记得,而且连讲的是什么也没搞清楚。
与其说没搞清楚,不如说根本不可能搞得清楚。
那天电影开场大概才十几分钟,相叶正拿起自己的可乐准备喝一口,樱井却突然出声喝斥。
“你们两个,要聊天的话请出去聊。”
相叶又给吓了一跳。
探身看过去,樱井隔壁坐了一对情侣,大概是从开场就一直在叽叽喳喳嘻闹个不停。相叶其实也听到了,但就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很显然,樱井因此发飙了。
“关你什么事?”情侣中的男人不客气地回道。
“电影院是公共场所,你们已经干扰到别人了。”樱井道。
在大屏幕的光影晃动里,相叶看到身旁樱井的脖子上已经蹦起了青筋。他赶紧伸手扯扯樱井的胳膊,“算了算了。”
“啊?你以为你谁啊!”那边的男人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相叶就感觉樱井也蹭地起身任凭自己怎么拉也拉不住。
“算了算了。”他也立刻起身,还在一直伸手拦着樱井。
他也不是怕两个人会打不过一个,但只是已经在心里设想,假如樱井真的出手,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就可能会在学校里被记过。
那是有多不值啊。
所以他拼命按着樱井已经准备扬起的手。
但是感觉眼看着就要按不住。
就那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还是有正义的路人出手相助了。
“怎么回事啊,还让不让人看电影了!要打出去打!”
已经拉开架势的双方都被众怒喝得略微愣了神。
于是相叶就趁这个机会,拽住樱井的手腕,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电影院。
 
 
到最后一行字幕出完,电影院完全亮灯,相叶才回过神来。
电影院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
今天这电影他又不太知道演了些什么。因为他走神了,并且走的时间有点长。胶片一秒种走24格,一部电影的光影里,他其实都看到了些什么呢。
他起身,眼前因为光线的变化而有些恍惚的残像。
那天的后来他才知道,井上要樱井做的“举手之劳”是帮他完成那份用英语做的作业。确实荒唐幼稚得像个小学生。可事实上就算是在进入社会以后,像这样似乎从未能从小学毕业的人也是比比皆是。
关于井上那个从面相就能看出脑袋笨的家伙是怎么进的大学,相叶早就听说过。但是同样,关于樱井是怎么进的这所大学的说法,也没能比井上的好听多少。就算他是优等生,也是那种世人眼里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优等生,注定了身上就要被打上标签。
走出电影院时,夜风再次吹来,莫名的熟悉沁入心肺。
相叶闭上眼睛,感觉风从眉梢拂过。
那天那味道好闻的风里,从电影院里拉着樱井狂奔出来的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胳膊底下夹着那本《牛津英日大词典》,扶着膝盖喘气时,却听到樱井忽然就“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喘着气瞥他一眼。
“一个晚上要被人赶出门几次啊,真是……”樱井大笑着,笑到好像连左耳边的耳环都在打晃。
有什么好笑啊?
相叶气喘得倒不上话来。但好像心里又有几分懂。
樱井笑了很久。
相叶有那么一会儿怀疑他是不是快要吐了。
但是好在没有。
在他终于笑到停下来,看向相叶时,是这么说的:“海边,去吗?”
 
 
相叶踩着路沿慢慢走着。刚才的电影已经完全像是没看过一样。
风很好闻,但如果是海风的话就更好了。
海边?是说去就能去的吗?
就比如现在,他也有点想去海边,但是能去的,也只有接下来前面要经过的那座桥而已吧?
相叶从便利店拎出几罐啤酒,走上那座桥,在桥中央,倚着栏杆,向桥下的河水眺望。
河面上的风含着湿润的水气,有那么一点像海风,但仍然完全不同。
风衣的下摆被风撩起一角。
相叶眯起了眼睛。
人生好像就如夜间的河流。即使明明知道河水的流向,却仍然会在漆黑的水面上感觉恐惧。然后边恐惧边顺着生命的水流去向该去的地方,有时逆流而上,有时顺流而下,多几个漩涡或是少几道暗流,最终千江入海,万流归一。
相叶从袋子里捞出一罐啤酒,咔的一声抠开拉环。
 
 
咔——
“给。”樱井抠开一罐啤酒的拉环,递向相叶。
相叶看他一眼。
樱井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怎么,在计算我有没有成年?”
相叶咬了下嘴唇,有点尴尬地笑着接过啤酒,“没有。”
樱井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啊——好喝。”
相叶这时候其实还没有成年。但是其实谁又真的就在成年之前真的滴酒不沾了呢。他的迟疑其实只是一种直觉反应。
靠着海岸边的堤坝,他也喝一口下去,果然感觉气都透上来。
——去海边?
——不然呢,这个时间反正宿舍楼也已经锁门了,不如去海边过夜。
于是乎就这样,两个人一起坐了相当久的夜行电车,一路晃当,到达海边时,早已经口干舌燥。这会儿迎着海风一口啤酒喝下去,整个人都清爽了。
“啊——舒服。”相叶捏着啤酒罐转身望向海岸。
“夜不归宿还未成年饮酒,被知道了可不大妙呢。”樱井也眺望着海面。
相叶转过脸,看见樱井身上的蓝白条纹衬衫被海风灌满,空荡荡地鼓起来。金色发丝被风吹开,露出的脸颊其实相当瘦削,自己好像从未仔细注意过。那挑起的眉尾下,映着海面暗色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些小小复杂的情绪。
“哦,有你这个优等生做垫背的,我怕什么。”相叶于是笑道。
樱井侧目看他。
相叶坦然微笑。
四目相对,传递无声的话语。
樱井于是也笑。
“优等生可是特别会打小报告的,奉劝你小心点。”
“哎哟我可真是怕死了,辛辛苦苦考上这个大学你以为容易么,你这不是逼我跳海吗。”相叶说着,把啤酒罐一放,双手撑着堤坝,一纵身就翻了过去。
樱井愣了一下。
因为这里的堤坝离海面还有段距离呢。
翻过去也只是——
但是他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双手扶在堤坝上,他拼命探身,焦急地叫道:“喂,相叶!相叶!”
然后相叶就从堤坝的那一面微笑着慢慢站了起来。
又一次,四目相视。
片刻。
“哈哈哈哈——”
“开什么玩笑……”
“你真是无聊!”
“你比我更无聊!”
“哈哈哈哈!……”
 
 
“啊……”
相叶手肘支在桥栏杆上,咽下一口啤酒,呼一口气。
不知道是没有冰过还是牌子不对,一个人的酒还真是难喝。
比不上那时那夜海边的十分之一。
那天的后来他们一直待在海岸边,好像在海风里说了很多话,但是却完全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只是一直讲,一直讲,直到天空泛白,直到太阳从海平面跳出来。
真是很难找到形容词去形容那时那刻的那种心情。
现在呢。
现在总不可能就这样一直站在这桥上站到日出为止吧?
相叶俯下身,看看河面。
幽暗的水面上,那灌满海风的衬衫好像还一直在那里,兀自地灌满风,空荡荡。
酒虽然难喝,不知觉却已经喝下去不少。酒劲儿似乎已经有点翻上来,又想了好多事,整个人头脑不是很清楚。
仍然不想回家。
掏出手机,再次调出了通讯录里“小翔”的页面。
指尖在屏幕上晃动几次,反反复复,最终也没有点下去。
呼口气,他又调出二宫和也的名字,看也没看就点下去。
很快就接通。
“喂?”
相叶当即就卡了壳。
一个女声。
怎么回事?二宫好像还没结婚呢吧?
“相,相叶君吗?”
那女声似乎有一点点激动。
相叶有点听出来了。
自己大概是拨错电话了。看也没看地调出来点下去的不是二宫的号码,而是那个给他发了短信邀约这周吃饭的女同学。
好累。
怎么会这么累。
累到心烦意乱心灰意冷。
相叶心头忽然就刺痒难耐到没办法再忍下去。
他微仰起脸,吸一口气。
“是我。”
 
 
有时候相叶会想,如果他在某些情况下的优柔寡断和在某些时刻下的突然冲动,能够对调一下就好了。有些情况需要冲动一把,但他始终优柔寡断。有些时刻最好能优柔缓和一下,但是他却偏偏就冲动起来。
要是,那个时候,他没有对樱井说过那些话,今时今日,他们之间的境况,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
虽然也曾经这样试想过,但是,那毕竟都是伪命题。
已经是既成事实的结果是,他就是对樱井说了那些话。
那几句,说出去就不可能收得回来的话。
 
 
那个打完棒球往寝室走的晚上,显得有那么一点闷。或者是因为打完球一身汗还没有落,相叶感觉特别闷热。
在走到宿舍楼下时,相叶远远就发现了那个身影。
香川。
穿着及脚面的长裙,手上拎着什么东西,站在那里,他回宿舍楼的必经之路。
又来了。避也避不开。总归是要回寝室,要回就没别的路可走。但是又真的不想上前去说话,因为他既无法接受那份喜欢,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就在那里犹豫踌躇时,他看到有人走到了香川面前。
金发惹眼,有一段距离也能立刻就认得出。
樱井。
应该是刚刚自习回来。
香川似乎叫住了他,跟他在说着什么。
樱井站定,听她说着。
相叶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在想些什么。不知是什么驱使着他,让他轻轻地走到靠近他们的位置,侧身在路边的行道树后面。
已经可以听到两人的对话。
“我也正要回寝室,不知道他在不在。”樱井礼貌地对香川这样说。
“这样啊……谢谢你。”香川低下头,乌亮的长发遮住眼睛,轻声说:“那我再等一会儿。”
樱井看了她一眼,说:“这也不早了,你一个女生,早点回去比较好。”
“嗯,可是……”
“其实,我不该多管闲事,但是还是想说一句。”樱井好像提了口气,轻柔地说道:“你总这样等他也不是办法,如果他总是不让你见到他,就应该说明问题了。”
“嗯,我其实是知道的。”香川笑着抬起头,看着樱井说:“虽然他一直也没有明确拒绝过我,但是我明白的。只不过……”
樱井安静地听着。
“只不过。”香川仰起脸,月光和路灯的光线底下,相叶才发现,原来她其实很漂亮,并且,樱井看着的她目光,很温柔,甚至有着平时难得一见的耐心。相叶觉得自己的手心像是被一小撮火烤着,干烧起来般发烫。
“只不过,我要喜欢他,或者是等他,其实和他并没有关系的。”
“……”樱井看着香川,没有出声。
“喜欢一个人,其实是我自己的事。”
“……”樱井还是看着她。
“啊,真是,我在说什么呢……对不起!”
香川向樱井欠了欠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樱井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走远。
转过身来,才发现相叶正站在他身边。
他给吓了一跳,往后闪了闪。
“回来了?你从哪儿过来的。”
“我出来的不是时候?”
“说什么呢。”
“刚刚你在看谁呢?”
“没有……啊。”
“不是哲学系的香川吗?”
樱井看了相叶一眼,眉尖蹙了一下,“你刚刚在旁边?”
相叶也看着他,不置可否。
“在旁边你不出来?”
“……”
“你还在躲着她,这样不是办法。”樱井看着相叶,“要是不想见她,就干脆点直接拒绝人家,别这么态度暧昧。”
“……”相叶不说话。
“我知道你很多人追很受欢迎,不过……”
“……”相叶还是没出声。
“连我见她等你都不知道有多少次了,看着也怪可怜的。”
“……”相叶盯着樱井,心头搅动着让他失控的漩涡,不该冲动的时候,他偏偏就冲动起来了。他盯着樱井说:“怎么,你这样说是算在心疼吗?”
“你说什么呢?”樱井的语气有些不可置信,“我是说你这种处理感情问题的方式是不对的,对一个好女孩来说,这样实在有点残忍你知道吗?”
相叶像被什么刺到一样瞬间就汗毛倒竖,“好女孩?”
“……”樱井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既然是这么好的女孩,既然我是残忍,那麻烦你去对她温柔一点怎么样?”发现的时候,相叶知道自己所说的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樱井的眉尖紧紧拧在一起,他盯着相叶,声音发紧:“你说什么?”
“我说。”相叶心底有一个恐惧的声音让他别再说了,但是他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看着樱井,他说:“既然觉得人家好,那就去温柔对她好了!我拱手相让!”
“……”樱井的脖子上浮起了青筋,相叶知道,这是他即将暴怒的前兆。他甚至看到樱井正在攥紧的拳头。
“你再说一遍。”樱井的声音嘶哑,听来有点可怕。
“我拱手相让!”不知究竟是哪一路冲动的魔鬼,蛊惑着相叶,让他咬牙切齿地这样说。
樱井的槽牙全部咬在了一起,这让他的脸颊看来有骨骼突起,愤怒已经写上眉梢眼角。
相叶其实做好即将挨揍的准备了。
也就是说他明知道自己这样说是欠揍的。
但在那时那刻,无论因为什么,反正,他就是那样说了。
这就是结果。要推导之前得出结果的演算过程,那是已经不可能也没有意义的了。
但是樱井那攥得指节发白的拳头,却最终没有朝他挥过来。
只有些微隐约如牙齿磨咬或是指节错位的咯咯声,像是给当时那个卡了碟的画面配上了音效。
“这是你说的。”
相叶听到樱井这样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声音嘶嘶啦啦,像砂纸边一样磨过他的耳朵。
樱井看着他的眼睛里,似乎涌起那天暗夜的海面,读不出是深是浅,是悲伤还是其他。
相叶忽然有一种意识,就在这一刻,他说出去的话已经成为泼出去的水,而他和樱井之间,已经有什么,不可逆转地遭到了破坏和改变。似乎有什么他一点都不想看到的局面,已经展开。也似乎有他完全不想去走的路,就此延伸。
他肯定是并不想这样的。但是他想的是怎样呢。别说是当时,就算是后来,他也未必真的想清楚了,他其实想要的是怎么样。当然,如果事先就能看得到答案,那也就不至于得出这样一个结果了吧。
“是我说的。”
最后这句话,其实说与不说,大概也已经于事情的局面没什么影响。
只不过,他自己的声音,远比樱井的还更嘶哑难听十倍。那超强砂纸磨过耳朵在鼓膜上留下的伤害,在之后的日子里长久地未能痊愈,伤口每每再犯,都刺耳钻心地疼。
不忍再听。
却挥之不去。
 
 
是我说的。
那些话都是我说的。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我都想,要是那些话不是我说的,要是当时谁来给我一巴掌,要是。
樱井那双暗涌着海面的眼睛,出现在梦境里,又或者是梦境外。相叶无法分辨,大概是因为,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些彻底被遗忘成梦境,还是如梦境般拿来珍惜。
即使明明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梦境,却仍然是要拿来珍惜的吗。
醒来的时候,相叶逐渐清醒的意识从本来压抑的哀伤里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还没有睁眼,他已经有点不良的预感。
枕头,床,被子,所有的触感记忆,应该都不是自己家的。
再清醒一些,他心里更加一沉——他身上没穿衣服。
头以宿醉的常规方式疼着。
不想睁眼不是因为困倦,而是不想看到已经估计到八九不离十的事实。
但最终仍然只能睁开眼睛,面对这个世界。
艰难地抬起有点火烧火燎的眼皮。
白色床品毫无意外地出现在视线里。
半拉半掩的窗帘缝里,透露出外面应该已经大亮的天色。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淋浴的水声已经听得很清楚。稍微转动一下僵硬发酸的脖颈,看到的是旁边绞缠在一起的内衣——自己的,以及女式的。
躺回枕头上,相叶合上了眼睛。
手背搭在眼睛上,他仰起脸,长叹一口气。
 
 
“哎,我刚看见香川在楼下……”
松本推门走进寝室和二宫说话时,并没有看到躺在床上的相叶。但话说到一半被二宫拼命挤眼睛用食指抵住嘴的手势拦了下来,他就多少有点明白。他用眼神瞥瞥相叶的床,用口型对二宫说:他在?二宫抿着嘴点点头。
躺在床上的相叶,手背搭在眼睛和额头之间。
对这无声的对话,他其实都知道。
松本没有料到他在床上是很正常的,因为这个时间还早,通常他们寝室都没有人这么早爬上床睡觉的。他也是因为这天头疼得实在忍不了,才早早躺下。
二宫无论平时怎么对他,到这时候还是体贴的。而松本当然更温柔,如果知道他在屋里,是绝计不会提起香川这个名字的。
因为他们都知道,香川已经不是来等相叶的。
她是在等樱井。
这个转变,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是在和樱井的那晚莫名争执差点动手之后多久呢?好像有段时间,又好像也没过多久。相叶没有概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刻意模糊。
总之,香川在等的人是樱井而不是相叶,已经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内中缘由,就算是让相叶自己来说,恐怕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当然并不存在所谓“横刀夺爱”这种说法,别说他根本没接受过香川,单是那句“拱手相让”已经足够让人无言以对了。
樱井和香川,说是出双入对,也好像淡淡的,并不特别高调。但似乎正因为这样,又才让人觉得他们挺认真的。不少人说,其实他们真相配,郎才女貌的,看起来又特别舒服自然。也有人说,樱井这不是捡了相叶看不上的东西吗?
种种难听的好听的说法,一律被严防死守地挡在他们的寝室门外。
关起门来,从没人提起这件事。就好像从不知道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样。他们甚至还能偶尔再一起组队去踢场室内足球,配合仍然不错,玩得仍然开心。相叶也仍然在拖后的位置上,跑得比前锋还快,回传球的时候,也依然能顺着场上气势叫一声“小翔”。
但也就是如此了。
除此之外,他就几乎没有这个机会了。
也并非绝交。而是漠然。一种没有翻脸的,归于常态却分明拉开了巨大看不见的距离的漠然。淡漠到,相叶几乎已经没有能叫出“小翔”的环境条件。这种无声疏远,远比憎厌交恶来得更让相叶难受。
头疼得越发厉害,似乎有把小锤在他脑袋里有节奏地敲着。手背用力抵住额头,想要压住这种蹦着的疼法,但是似乎不太奏效。他这会儿还不能睡,还有作业没有写,他只是打算躺一会就爬起来接着做的。
转年就将是毕业年,每天有多忙都是很自然的。相叶自知自己是努力型的人,学习上实在难说是凭天赋,压力是常年随身之物。但是他相信,他能凭用功考进这所学校来,就有能力让自己毕业走出去。他很焦虑,但可能并没有恐惧。当然,还是有很多论文作业需要用英语完成。但是相叶已经再也不好意思伸手跟樱井说:小翔,词典借我一下。
 
 
“做好了,谢谢。”
相叶起身,将电子词典递回给隔壁的同事。
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
他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接起来。
“喂。”
“喂?你终于舍得接电话了?”
二宫和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穿透而来。
相叶坐下,笑着小声说:“我几时不舍得接电话了。”
“得了,你还好意思说啊,已经几个月了,拨你的电话基本上就是无人接听。同学联络的事情也根本没再管了吧,想想我和你都隔了个季节还没见过了。”
“哪有这回事。”相叶放下手里的文件,“我这不是忙么。”
“得得得,别跟我提忙,听见就头疼。这年头问你忙不忙比问你吃了没还自然了。”二宫不耐烦地说:“今天晚上一起去喝个酒吧?”
“今天晚上啊……”相叶看了看手边翻开的手帐,“不行。”
“怎么,您忙啊?”二宫不满道。
“不是,今晚我有约。”
“有……约?”
“嗯,和女朋友。”
“……”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喂?”相叶问。
“你几时有女朋友了?”二宫的声调又扬高了。
“就最近。”相叶浅笑。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开什么玩笑啊?”
“那种让我去跟别人说你已经有女朋友了的拙劣玩笑?”
“……没有那回事,真的是女朋友。”
“……”二宫再次沉默。
“怎么,这事儿就值得你这么吃惊啊,话都说不出来?”相叶笑着说。
“……也难怪了。”二宫似乎轻叹一口气,“难怪你忙到什么都顾不上。”
“这话说的,哪至于什么都顾不上了啊。”
“是么……”二宫慢悠悠地说道:“那松润就快要结婚了,这事你知道吗?”
“……”这回轮到相叶卡壳。
“怎么,这个实在有点吃惊,到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几时的事?”相叶确实有点意外。
“我知道这个消息都已经过了两周了。你说,你这位大忙人,还顾得上什么了?”
“……”
他还顾得上什么了呢。
顾得上,大约半年前那个拨错的电话经过一夜酒后乱性却终于为他找到了一个女朋友,这件事?
“喂?人呢!”二宫的声音穿透走神。
“哎,在呢在呢。”相叶赶紧应。
“你有没有空搭理我我也无所谓了,我就问你,松润结婚联系同学这一系列的事,你还管不管?”
“管,管,当然管,必须管。”
 
 
“我不管,要去你自己去,我是不会去的,你明知道我最讨厌风吹日晒。”
二宫歪在床上捧着书,眼皮也不抬地说。
“别这样啦,去啦,明年就大四了,我们几个人一定要趁这个暑假一起出去旅行一趟啦!”
“你不要吵我,你也知道这已经期末了,没看到我在复习吗!”
“在寝室里复什么习啊,哪学得下去。”
“反正你们都去自习室,我一个人在寝室里不是正合适?这不一大早的都已经走光了?”二宫摆摆手,“总之你别在这里吵我。”
“总之你一定要去。”相叶肯定地说:“你不同意的话我就会一直在这里吵你。”
二宫一翻眼睛,把手里的书一甩,“就先不说我,另外两个人会去吗?你别在这里一厢情愿好不好。”
“松润都已经答应了。小翔他……”
二宫看着他。
“他会去的。”相叶犹豫了一下,说。
“你怎么……”二宫的话刚说了一半,寝室门被推开,大野智从门缝里探头进来,“那个,我来借个牙膏……”
“对了!”相叶跳起来抓住大野,“队长也去!”
“我只是刚起床发现牙膏没了……”
“队长都去了,所以大家必须要去!”
相叶一脸灿烂,做了结语。
 
 
走进大理石地板光亮洁净的店里,相叶收起的透明雨伞从伞尖向下滴着水。他把伞放进门边的伞桶,拨了拨有点打湿的头发,走进店里。
“先生需要点什么?”
店员在柜台里招呼道。
“嗯,我是来选给朋友的结婚礼物的。”
“您这边请。”
相叶走到光芒闪亮的透明玻璃柜台边。
选择走进珠宝首饰的店面,相叶不是没有犹豫。以他对松润的了解,其实送一些更实用更时尚的居家用品可能会更好。但是从结婚礼物的角度来说,有时候实用性实在只能排在好看讨喜有气氛的后面。而且以松润那种时不时就会突然穿戴华丽吓人一跳,手上各种装饰戒指不断的风格来说,精致得体的珠宝首饰应该还会是个不错的选择——或是至少对于新娘来说,肯定是这样的吧。
燎眼的各式贵金属和宝石被接二连三地推到眼前时,相叶被晃得有点眼花。
衬得起年龄的,具有长久纪念意义的。
簇亮光线的折射里,发现自己正在考虑这些的时候,相叶不禁歪头一笑。想想松本竟然已经要结婚,他到现在,眼前还是初入大学时松润那个略有得瑟的小模样。然后转眼之间,那个他们中间年龄最小的家伙却就已经携家带眷来到他面前了。
人生,不过如此吧。
大家都会如此吧。
樱井……也是。
自己……也是。
如果,是给樱井选结婚礼物呢。
他会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地走进一家店,带着些许感慨,一点欣慰,满心的祝福,来选这份礼物呢。
他又会选什么呢?
是因为下雨天,他才如此细碎的多愁善感起来了么。
他的眼睛被射灯过亮的光线扎得出现残像色线。
在把脸扭向一边眨眨眼想休息一下的时候,他的余光掠过了柜台里的一款链坠。
那是——

拍手[1回]

每当变幻时(上)

“来来来,好了,准备准备。”
“相叶君快赶紧站进来。”
“来了来了。”
“来,一,二,三,茄——”
“喂喂喂——”
“啊啊相机!……”
“等等……”
所有人站好位摆好姿势举起小树杈,相机在闪光灯亮起快门转动的那一刹那,从三角支架上大头朝下,伴着一众惊呼声,划出半道光亮的弧线,栽到地上。
“哈哈哈哈——”
“相叶君你怎么搞的!”
“不是我,它自己——”
“不是你是谁,真服了你啊!”
“总是这样,相叶君真是一点没变哈哈哈……”
“诶是吗,那有什么办法,我大概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吧哈哈哈……”
 
 
“小翔。”相叶雅纪朝正站在桌边收拾东西拎起包的樱井翔叫道:“小翔?”
“啊,嗯?”叫了第二声时樱井翔才听到,他扶着公文包,转过身,“什么事?”
“等下还有第二摊,一起吧?”相叶用手指指身后正在七嘴八舌商量去处的同学们。
“啊……不了,我还有事,你们去吧。”樱井抬手看看表,笑笑。
“诶,时间还早呢,真不一起吗?”相叶也看一眼他的手腕。
“真不了,你们玩得开心点。”樱井收回手。
“诶——”相叶又看看樱井微皱的西服领子以及衬衫的透明塑料扣子,微微点头笑道:“嗯,那好吧,那再联系。”
“再联系。”樱井背起包,微笑着转身。
 
 
“啊嘞,樱井君呢?”
“啊,他说还有事,就不来了。”
“诶……又有事啊,他有那么忙吗?”
“撒……”
“也算了,有哪次二摊他来过的。”
“……”
“听说他的情况不是很如意……”
“嘛,其实也看得出来。感觉好像特别辛苦的样子。”
“大学时明明那么优秀?”
“这也很难说的啊,也不是成绩好发展就一定能成正比的。”
“唉,也是。”
“总之就,挺令人唏嘘的,不是吗。学生时代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感觉整个人的锐气都没了。”
“唉,这个嘛,人生么……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
 
 
相叶雅纪听着听着,桌子底下正在抠手的手指不经意间就撕掉了指甲边的一块干皮。
疼得他咧了下嘴。
 
 
“你自己说说,这是第几次了?”
二宫和也不耐烦地用指节敲着桌面,对坐在对面的相叶说道:“你能不能别再让我干这样的事了?”
“我让你干什么了?”相叶满不在意地这样应着,眼睛却盯着捏在手里的一张照片。
“每次同学聚会完都是这样!”二宫一翻白眼,“跟你表达好感约你出去的,干嘛总要我去替你传话拒绝?”
“都是女生脸皮薄,再说还是同学,直接拒绝的话,多尴尬啊。”相叶依然盯着手里的照片,若有所思地看着。
二宫和也一拍桌子,“既然知道尴尬那你就少在同学会的时候那么招猫逗狗的啊!”
“你怎么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啊。”相叶抬起眼睛,“我可没有。我对谁都是那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啧。”二宫一撇嘴,张开手掌托住脸,看向一边,“从大学时起就是这样,别的女生给你的情书要我替你退回去!觉得烦你就不要去招惹人家啊,真是够了。”
“就说了我没有了。”相叶放下手里的照片,和桌上摊开的一沓照片叠在一起,边整理边说:“这些打印好的照片你来寄还是我来寄?”
“当然你来寄吧,你自己毕业时揽的同学会联系人这活儿,关我什么事?”
“好好我来寄,话真是多。”相叶把一叠照片在手里拢齐,从上面捻出三张,往二宫面前一推,“那至少,队长和松润的由你转交一下总可以吧。”
“这当然比帮你去跟那些女生们说你已经有在交往的女朋友了要简单得多。”二宫白他一眼,从桌上把三张一样的照片拿起来。看看手里的照片,他笑着摇摇头,“说起来……当时那样的情况这照片居然把人都拍下来了……你可真是个奇迹。”
“你看看大家的表情……多有意思。”相叶也再看看手里的一沓照片,眯了眯眼睛,“大家收到的时候,一定会很惊喜的。”
“全都丑死了,还惊喜呢。”
二宫看着照片里因为相机在空中翻转而歪斜的画面,以及因此而伸手瞪眼惊呼的表情夸张的同学们,再次无可奈何地摇头。
而相叶没再说话,只是盯着手中照片出神。
那个所有人都对着镜头伸手张嘴失色的画面里,只有一个人,不仅没看镜头,并且似乎也毫不关心相机当时所处的危急,只是将眼睛看向一个方向。
那方向里——有什么呢。
 
 
呐。
有什么呢,樱井翔。
 
 
“呐呐,来,过来看照片。”
相叶雅纪走进寝室兴致勃勃地招呼着。
“唔……”二宫和也在床上翻了个身,腿往被子上一骑,嘟囔道:“你就不能让人睡个踏实觉……吵死了。”
“大下午的,睡什么觉啊,起床起床。”相叶说着就去掀二宫的被子。
“又没开始上课你管我几时睡觉啊!”二宫没好气地坐起来挠头,“我昨晚掌机打通宵困得要死好吗!”
“才刚开学你就通宵打游戏……”
“你管我?”
“好啦好啦,不要生气,来看照片。”相叶笑着把照片往二宫手里塞。
“照片就有这么好看!”二宫有点想要骂街,心想自己从哪里修来的福气,从上中学就开始认识这个人,因为同坐一条总武线上下学而熟识,一起上完中学再上高中不说,居然连大学也考进同一所,这还不算完,居然还在同一个班同一个寝室——相叶雅纪你放过我行不行呢?自打大学开学入校几天以来,相叶就上窜下跳没消停过,二宫最终连气也懒得再气,伸手把照片接过来,“哪有刚上大一就全班合影的,又不是毕业照,你这都什么倡议。”
“一定要的啊,入学留影,将来毕业照时才有对比啊,多有意义。”相叶还在兴奋地用手在照片上指指点点,“而且你看,我们班的漂亮女生不少呢。”
“啊啊,是是是。”二宫被他手指晃得眼晕。
“你看你,拍这照片时就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才刚开学是有多缺觉啊。”相叶指着照片上的二宫说。
“就说了又要你管?”二宫朝他翻了个白眼。
“你看看松本君,样子多元气。”相叶又指指照片上同一寝室的松本润。
“他那只是天生长得浓眉大眼好吗?”因为松本不在寝室,二宫随口就吐槽。
“还有樱井君,你看……”相叶又把手指挪到同样是一间寝室的樱井翔身上,“你看看,嗯……”
“我看看什么,你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吧?”二宫瞥他一眼,手指点点照片上的樱井说:“看看这扎眼的金发,还是这相当嚣张相当臭的表情?”
“诶——表情,臭吗……”相叶歪了歪脑袋,笑道:“我怎么倒是觉得,他其实在笑呢。”
 
 
金色短发。
微皱的眉尖,挑起的眉尾。
似乎吐露莫名挑衅的双眼。
以及那在相叶眼里,其实是勾起一丝笑意的嘴角。
 
 
就在相叶二宫两人还在对着入学合影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斜对面床上的被子堆突然被掀开,有人从被子里坐起来,翻身准备下床。
完全不知道寝室里还有人在的相叶和二宫微张开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对面的人已经一言不发蹬上鞋起身。
“那,那个……樱井君。”二宫真的很佩服这个时候还有勇气张嘴叫住摆明已经黑了脸的樱井的相叶。
樱井转过头看相叶,没说话。
“……”然后相叶就一时也没了接下来的词。
“有事?”樱井淡淡地问道。
“没,没事。”相叶讪笑着摆摆手,“睡醒了啊。”
“……”樱井看着他,面无表情。
二宫在相叶身后用手扶住额头。
“耳,耳环很帅……”相叶看着樱井左耳上的耳环,似乎想要开个玩笑,但却结结巴巴完全听不出像个玩笑。
樱井的眉尾不经意地挑动了一下,似乎是在说——这人没事儿吧?
二宫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相叶却在本来的紧张里笑了。
因为他分明看见,樱井那面无表情的脸上,其实又已经流露笑意。
看不见的笑意。
 
 
把照片塞进信封,胶棒涂一涂封口,压平,粘牢,把信封反过来,相叶从桌上拎起一支笔,笔尖落在信封上时又顿住。
其实这照片他明明可以直接拿给本人的。
何须塞进信封,贴上邮票,走那么一趟不必要的旅程。
但是——
就还是算了吧。
相叶的笔尖还是在信封纸面上滑动起来,按照通讯录抄下那个收信人的地址,写下他的名字。
樱井翔。
 
 
“喂,起床啦起床啦。”相叶伸手去扯二宫的被子。
“老大……”二宫紧紧拽住被子边不让他扯开,咬牙切齿道:“你又想怎样。”
“去自习啦。”相叶不放弃地扯着被子。
“自什么习,我要睡觉。”二宫拉紧被子盖住脸。
“你怎么能从下午一直睡到晚上啊!饭也不吃也不学习,你看樱井君松本君都出去学习了。”
“谁跟你说他们是去学习了,再说……那又关我什么事。”
“我知道你脑子好使,但这学校也没好念到你成天打游戏睡大觉就能毕业的吧?”相叶还在不放弃地扯被子,“快点啦我脑子没你好用要是毕不了业就麻烦死了。”
二宫终于蹭地坐了起来。
“你少给我来这套!”被强制吵起来的他已经有些恼羞成怒,红着双眼看着相叶恨恨地说:“你这个全级排过第六名的人少在这里捧杀我,我和你谁比谁更会读书还真是未必!这里真正的优等生应该只有那个姓樱井的,你要能跟上他的节奏放心就肯定能毕业。”
“真正的优等生?……”
“怎么,你以为金发耳洞就不是优等生?你不会到现在还有这种刻板印象吧。”
“不是,我只是觉得……优等生这个词其实有点怪……话说回来,这种词才叫刻板印象吧。”
 
 
“相叶君,相叶君?”
相叶被隔桌的声音叫得从信封上抬起眼睛。
“哎,什么事?”
“下午要用的那份会议材料你做好了吗?”
“啊,基本上做完了。”相叶应着,笔夹在指间,从办公桌一边抓过一个文件夹,翻开,“就还差一些外来语词汇我拿不准。”
“要快一点哦,我还要拿去复印。”
“好的,我现在做。”
“词典给你。”隔壁格子里递过来一个电子词典。
“谢谢。”相叶伸手接过来。
真轻薄。
相叶翻开词典屏幕,按下开关。
和以前的词典大不相同。
比如那种厚比砖头的《牛津英日大词典》。
 
 
在自习室里踢到那本词典的时候,相叶差一点就结结实实被绊倒在地。
他踉跄两步勉强站稳,回头看到躺在地上的《牛津英日大词典》。他心下觉得奇怪,丢什么在地上的都有,这么厚的词典掉在地上会没发现吗。
俯身把词典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
他自己英文不是很好,但也始终没有准备一本这样的词典,是因为知道就算是买来他应该也会嫌沉不会背来背去地用。偶尔想用去跟二宫借时,二宫居然是这么回答他的:“我不用那种东西啊,联机打游戏踢球时都是外国人,我英语没问题。”
相叶抱着词典找了个座位坐下。
摊开自己的东西,翻开了那本英日词典。
扉页上三个字呼之欲出。
樱井翔。
 
 
把词典递给回到寝室的樱井时,相叶笑着说:“还有这么巧的事呢。”
樱井看他一眼,接过词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啊,可不是么。”
开学已经有段时间,但是樱井每天早出晚归或是直接不回寝室住,就连这样搭话的机会都出现得很少。
相叶忽然就说:“这周末我们寝室一起去打棒球吧!”
对这唐突的提议樱井还没有反应,另一边床上打掌机的二宫已经先出声:“你别算上我啊。”
相叶回头瞪了他一眼,接着对樱井说:“别理他,他是肯定会去的,一起吧一起吧,再叫上松润,我们寝室还没有一起活动过呢。”
“嗯……”樱井似乎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可是我不会打棒球。”
“诶。”相叶似乎没料想到这个答案,卡了下壳。
“你们去玩吧。”樱井又笑笑。
“那樱井君平时都玩什么球的?”相叶似乎不打算放弃。
“……”樱井看了看他,不想回答但又不合适,只有说:“足球。”
“足球……足球也不错啊,我们去踢场足球。”
“我们……这几个人?”
“不是有那种,什么来的,五人制还是几人制来的?”
“……室内足球。”
“对对,室内足球,五个人就可以凑一队了嘛。”
“我先声明啊,我可不会踢足球。”二宫在床上出声。
“就是说。”樱井跟着说:“而且,我们也只有四个人。”
“那个——”相叶正想说些什么,寝室的门被推开,对面寝室的大野智探进脑袋来,慢吞吞地问道:“你们屋还有热水吗?”
相叶眼疾手快地拉开门,抓住大野一把拽进了屋里。
“这不是,第五个人,齐了!”
“啊?什么……齐了?”大野眨了眨眼,“我只是来借个热水泡个面的……”
“就这么定了。”
相叶拽着大野的手腕,一脸灿烂地做了结语。
 
 
“那么,今天的会议就是这样。”
相叶起身走出会议室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回到办公桌边放下文件,摘下胸卡,抓起那叠装好照片写好地址的信封,他走出公司。
寄送同学聚会活动通知,管理聚会费用,整理联络事宜,这些事他已经做得驾轻就熟。当初毕业时主动要求负责同学会联络这件事,看来是很自然而然,但他其实也并非没有自己的一点点小私心。
把所有照片都塞进邮筒之后,相叶感觉有点饿。他有点疲惫,不想再多走路去找地方。路边有拉面摊子,于是他直接近前坐下,要了一碗拉面。
挽起风衣的袖口折两折,掰开筷子。
然后在挑起面条的一瞬间,想到了什么。
放下筷子,相叶在拉面蒸腾的热气里掏出手机,点下一个名字。
对面响了几下,接通。
“喂。”
“喂,小翔?”
“啊,相叶君。”
“……”
“什么事?”
“啊,没有,我刚刚把上次同学聚会的照片发出去了,你最近注意查收啊。”
“哦,好的,没问题。”
“……”
“还有别的事吗?”
有风吹过,拉面的热气扑到相叶脸上,带着一点点葱香。
“嗯,也没什么……最近工作忙吗?”
“还是那样吧。而且我这里再忙也有限,不太可能像你们那样的大公司那么忙的,是不是现在还在加班?”
“嗯……”
“要加油哦。”
“我会的。”
“那么——”
“那么……”
“再联络。”
相叶不知道,自己在拂面的浅白热气里,对着手机听筒,始终苦笑无声。
 
 
“原来樱井君你是……”
当看到穿着守门员衣服拍着守门手套的樱井走进场地时,相叶有些惊讶。
“哦,我还没说过吗,我的位置是守门员。”樱井拍拍手套。
“哈……这样啊……”相叶咧了下嘴。
站在旁边的二宫斜了他一眼,“这下可热闹了。我们两个无经验者,加上一个那个被你拉来的,听说只会打羽毛球的。”
二宫说着,瞥一眼身后的大野。
“没事没事,还有我。”已经在一边做准备活动的松本润站直说:“我是踢过室内足球的,没问题。”
“啊,就是就是。”相叶赶紧附和着对二宫说:“你看,有会守门的还有会射门的,你还愁什么?”
二宫狠狠地白他一眼,“然后我和你只管在中间跑步吗?”
“哈哈哈哈……”一直站在一边没出声的大野突然就被戳中笑点。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打羽毛球的!”
“哈哈哈哈哈……”
 
 
“这边,相叶君!”
“把球传我——”
“哎哟!”
“你跑位看着点行不行啊?往自己人身上撞?”
“对不起……”
“喂你们是在聊天吗?!”
“带球啊!”
和另一队的比赛开始没多久,这支七拼八凑起来的球队的处女秀就精彩纷呈起来。撞作一团的,球被抄走的,一直在说话的,不要说几乎没办法把球传到前场,看起来简直就几乎像是在胡闹。
樱井把守的球门平均每两分钟告急一次。
起初在他眼里,其他四个人只是在开玩笑,但是很快他的眼里就只能看到不停射向球门的球了。就算你们是在胡闹,我也会把这个门守给你们看。他这样想。
樱井的一头金发很快就被汗水浸湿。
发丝底下的眼睛里也逐渐燃起了光。
就这样,在对方的狂轰滥炸之下,居然也没有失球。全队的士气因为这样明明实力悬殊却还能一直保持不输球的局面而莫名渐渐高涨,玩儿闹中认真起来。也不知怎样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由松本单刀在前,二宫大野控制中场,相叶一人拖后的阵型。不仅阵线得体,而且传递配合竟然也有了默契,好像递一个眼神,自己人就明白了意思。
场面忽然就被绷上了张力。
相叶虽然并不真的会踢球,但却在场上逐渐玩得high了起来。因为跑得快,居然也能和对方前锋缠斗上一会儿,在被对方晃过带球过人之后,立刻转身,朝着樱井的球门脱口喊道:“樱……小翔!”
樱井本来已经朝着被射向球门的球扑过去的手,不知为什么迟了半分,差了半寸。
皮球擦着他的手套指尖钻进了网窝。
哨声响起。
樱井扑倒在地。
“小翔!”相叶几步跑过来,“没事吧?”
樱井喘着气,抬眼看他。
额角里的汗,感觉顺着脸颊边滑到下巴。
“没事。”他摇头,并且笑笑。
“没事就好,怪我。”相叶朝他伸出手。
“你防得很好。”抓住相叶的手爬起来,樱井用力拍拍戴着手套的双手,朝自己的四个队友喊道:“没关系,大家再攻上去!”
 
 
那天的比赛从一片七零八落里开场,却在后来变成了一场汗水里的激斗——至少在这临时凑起来的五个人眼里,是这样的。
那天的后来,本来尚且陌生的五个人似乎忽然就成了认识很久的老友,不仅变得熟悉,甚至还有了亲切感。
那天的比赛最后还是输了。但是输了比赛的一队倒是情绪比赢球的还高涨,兴高采烈地一起出去大吃了一顿。饭桌上约定了以后还要一起再来踢室内,现场决定了就地组队,还猜拳决定由大野担任这支球队的队长。虽然大野笑着说诶让一个打羽毛球的来当队长这合适吗,大家还是边鼓掌边热烈肯定了他的上任。
那天之后,几个人之间开始在校内校外有了共同的活动频率。
那天之后,相叶就一直叫樱井“小翔”。
 
 
当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声音之后,相叶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
看看屏幕,从与“小翔”的通话界面退出来,看到一条新收到的短信。点开:“相叶君,上次聚会真开心,这周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相叶皱了下眉。
重新拿起筷子挑起面条,从通讯录里寻找着“二宫”。
找到拨通,吃进一口面条。
“喂?”
“唔喂……”
“什么事。”
“我上次让你……唔让你帮我转达的话……你转达了嗯?”
“……你能不能不要边吃饭边给我打电话?”
“我问你转达了没?”
“……没有。”
“你怎么回事啊?”
“我怎么回事?我还没问你怎么回事呢!”二宫的声音变得尖利,“你当现在真的还和上大学时一样?情书可以由我退回去?你知道到今年大家都是多大的人了吗,这些事情还能当过家家玩闹?”
“……”相叶默默嚼着面。
“相叶雅纪。”电话那头的二宫似乎吸了口气,“你该学会拒绝了。”
 
 
相叶第一次在大学收到情书是在学校的图书馆。
他正站在书架边抬头找需要的参考书,一个同系不同班的女生跑到他跟前,塞过一个粉红信封转身就跑。
拜托,要不要这么像校园剧?
相叶捏着那封情书给二宫看时,就等着他这样吐槽。
但是二宫只是瞥了一眼那信封,说:“还是一如既往地受欢迎么。”
“啧,谁让你说这个了。”相叶抖抖手里的信。
“那你想让我说什么?”二宫瞪他。
“比如……说你去帮我把这信退给那女生。”
“哈?”二宫手里掌机的画面一下子跳出了GAME OVER,他把掌机往旁边一扔,“说什么呢你,没发烧吧?”
“中学的时候好歹大家都有鞋柜,把这些直接塞回对方的鞋柜里就好了,但是现在也没这个条件了呀。所以,你看……”
“别开玩笑了,谁要管这种事。”
“是吗……那你以后也不用再替我买游戏了。”
“……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要玩什么游戏就买什么,不用再‘替’我买了让我付钱——其实之后根本就只有你在玩吧?”
“你——”
寝室门在这时候被推开,樱井从外面走进来。
相叶当下立刻忙不迭地把手里的信封慌忙往二宫枕头底下一塞。
二宫看了他这样的举动一眼,未动声色。
“小翔回来啦。”相叶转身挡住二宫的枕头,对樱井招呼。
“嗯,你们干嘛呢?”樱井看他们一眼。
“我们……”二宫有意接话,却被相叶直接拦下来,“我们在这里讨论游戏。”
“哦,又买新游戏了?”樱井笑着转身开自己的电脑,“那你们继续啊。”
樱井一转身,二宫就伸手去枕头底下抽那封信,相叶一把按住他的手,朝他咧嘴,二宫回瞪他,相叶就用唇语对他说:你要干嘛?二宫也一样不出声地回他:你要干嘛才是。相叶按住他的手:不许拿出来。二宫:凭什么。接着就继续想把那信掏出来,相叶就继续手忙脚乱地去抓拦。
两个人在樱井背后纠缠不休的时候,寝室门再一次被推开,松本走了进来。
“相叶君,这个给你。”他说着就朝相叶二宫走过来,手里捏着封信,“你这家伙很受欢迎嘛,都有人托我给你递情书了。”
“……”
“……”
还在互相抓来挡去的相叶二宫面面相觑。
坐在电脑前面的樱井没动也没转身。
松本笑着递过手里信封,“给,你小子,有一套嘛。”
“啊……相叶僵硬地伸手接过来,“谢谢。”
二宫朝相叶摊了摊双手。
相叶瞪他一眼。
自始至终,樱井没有出过声转过头。
 
 
相叶很受欢迎,自此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情书示好不断,最终是闹到二宫左右没办法,里里外外替他挡掉了不少。与此对应的是,寝室里的游戏也越堆越多了。
而相叶的受欢迎程度也随着年级的上升越发有增无减。倒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毕竟相叶长得好,又会穿搭,运动又好又热心班级活动,学习不差性格又爽朗,也实在很难不受欢迎。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松本那样的反而没这么多的告白?”相叶似乎不胜其烦,对二宫这样抱怨。
“这你不懂。”二宫摆摆手,“松本那样的,太有距离感了,就算是喜欢的,也不敢轻意上前告白。”
大概如此。
松本的气场过于强大,让人容易心生会被拒绝的畏惧感。
那樱井呢?
难道只是因为平时脸有点臭?
相叶搞不懂。
但只是对所有形式的表白能避则避。
大部分女生是会知难而退的,但是也总有锲而不舍的。就好比那个升上二年级之后就执意坚持不断表示好感哲学系的香川。无论相叶避开或是委婉地托二宫送还她那些小礼物几次,她都照样还是会送上各样小东西,或是等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碰到以后说上几句话。
相叶很苦恼。
但渐渐也就那样听之任之了。这样的事情一多,他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解决,所以最后也就只想要随便应付一下,然后等事情不了了之。也许他知道这样的处理方式不对,但那时候他还那么年轻,哪里顾得上那么周全。何况,就算是后来人渐渐长大,都没见处理这些问题就变得多么成熟得体。
人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
大部分人只是普通人。
相叶一向就认为自己很普通。普通的学习,普通的运动,普通的想要顺利通过考试,所以明明想去玩但也仍然要乖乖地去自习。毕业了以后也一样,有不会的东西就要去学,而你不会的东西会一直远远多于已经掌握的东西。
尤其是在他进了现在这间业界出名报出名字就会惹人艳羡的大公司之后,更是时时刻刻都如此。很多人说他运气真是好,在很多公司只裁员不进人的景气下居然一毕业就进得了这样的公司。可是不是运气,他自己知道。
就好像自己准备的那份会议材料,上面那些专业艰涩的外来语,他就算是查过词典也仍然难免错漏。你可以说这些东西谁来做也可能难保万全,做事情的人就总会出错,但是那都不是出现错误时你能拿出来当作托辞的理由。在会议上直接被上司指出错漏,并且毫不留情地批评甚至把材料扔回来让他重做,这种事也几乎已经司空见惯。
相叶懒得争辩解释什么。那也不是他的性格。任何事都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做不好那就重做到好为止。
韧性这种东西,是不是远比运气重要。
其实偏见这种东西与刻板印象一样,或者说就是归属其中。
他曾在樱井身上见过的,竟然同样也终于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小翔,小翔……”
相叶向坐在身边隔一个位子自习的樱井小声叫道。
“嗯?”樱井握着笔,转过脸看他。
“牛津,借我一下。”他继续用气声说。
“什么?”樱井没听明白。
“那个啦。”相叶指指樱井手边厚比砖头的词典,“你的英日词典。”
“哦,给。”樱井把词典往相叶方向一推。
“谢谢。”相叶拉过词典,边翻开边小声抱怨着:“这门课为什么硬是要用英语做作业啊……要求也太高了……”
樱井看他一眼,没说话,转头继续做手下的作业。
伴着相叶略显烦躁的词典翻页声,两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有人走到樱井的位子旁边,挨着他坐下。相叶是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们两个说话的,因为作业做得有点过于专注。
“不可以吗?”说话的是同班隔壁寝室的井上。
“不可以。”樱井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啊。”井上问。
“你说呢?”樱井反问。
“这么点小事不就是举手之劳?”
“荒唐,这叫什么举手之劳。你以为大家还是小学生么。”
“得了,别这么一本正经,你和我进这所大学的方式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凭家里关系进的这里?虽然说你成绩是好,但听说你爸也是……”
“给我闭嘴。”
樱井的声音突然从气声变实,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吓了相叶一跳。
“怎么!”被樱井一喝,井上的声音也提高了,“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优等生就了不起啊!”
“你想打架吗?”樱井站了起来。
相叶赶紧也从旁边站起来,“怎么了?”
声音已经大到整间教室都听得到了。
“怎么回事,干什么呢?”
“这儿是自习室,要吵出去吵吧。”
樱井提一口气,转头看一眼相叶。
“我们走。”
“哦。”
相叶背起包,跟在往教室外去的樱井后面,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抓起那本《牛津英日大词典》,跑出了教室。
 
 
从街边的拉面摊子起身,把折起的风衣袖子打开放下来,相叶拎着公文包往地铁站走。
迎面吹来味道熟悉的风。
却不知是从何而来的熟悉。
他的疲惫感似乎又加重了。
忽然间不想回家。
想去看场电影。
毕业这些年来,感觉有些疲劳,或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他都会想去电影院。就一个人,看什么无关紧要,只是在电影院里安静地坐一坐,不用和任何人说话,也不用做任何反应。在黑暗的环境里自己一个人松弛神经的习惯,是从几时开始形成的呢。

拍手[0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