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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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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之境(五)

暗香 无人之境
Byredo Rose Of No Man`s Land


5.


轮椅的车条匀速转动,在整栋房子里浮起第一层晨光时,自樱井的卧室里一路穿过客厅,在全坡道的地板上投下摩天轮般的光影。
在从那一隅空间的书桌旁经过时,樱井总会转过头,目光掠过布满整面墙的图纸,红色的圈圈点点像似自成一幅抽象作品般,表达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情绪。
事实上,原本从樱井的卧室到洗手间并不会经过这里,只是不知自什么时候起,他改变了自己的行动路线。
绕了一些对于一个行动不便人士来说徒增负担,远不属于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路。
其实他连原本的作息时间都已经一起更改了。
以前的这个时间,他是还没有起床洗漱的。
但是有个人每天的打卡时间逼得他不得不早起一段时间,好让自己在对方进门之前已经从头到脚把一切都打理妥贴。
——他是不能容许自己穿睡衣的样子再一次出现在对方面前的。
并且他也从没有提过诸如打卡之类条框束缚的要求,只不过是那个人——
“老师——”钥匙转动和推门声以及呼唤声几乎同时响起,携着门外的清风一起走进门来,相叶笑着来到樱井跟前,“早上好啊。”
——那个年轻人啊。
“你不用每天都到这么早。”要化解那份生命力的热度,真需要相当的平静克制。
“我到这么早老师还都已经起来了呢。”放下背包洗个手,熟练地插上咖啡机的插销,按开按钮,抽出樱井和自己的杯子,“再晚点还得了。”
对于相叶每天早上到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个人的早餐做出来这一点,樱井已经不再阻止了。因为阻止也没有用,与其多费唇舌,不如安静地把早餐吃好,以便开始高效率的一天。
“总之,这里不会有任何强制的规定。”樱井转动轮椅,往餐桌旁边去,“你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就好。”
从开放式操作间到餐桌的这片空间,和客厅的活动空间原本是两片区域,两片区域之间有一条坡道。樱井从客厅到餐桌这边来,是需要让轮椅经过一个上坡——轮椅车条从匀速到减速,再加速到匀速。
用杯子接着咖啡,拉开冰箱门拿出面包果酱,再带出一瓶酸奶,转身回来接第二杯咖啡——相叶的注意力实际上从来没有离开过樱井。
他一早已经注意到这栋房子里存在于各处的连接坡道,在设计上都是毫不留情面的。通常如果是行动不便人群的家里,会尽可能把这些连接坡道设计得平缓,而且也会最大程度上减少不同区域之间的高低差异。所有对于正常人来说完全不会留意到的细节,都可能会对行动不便人士造成困扰。
而樱井的这间工作室兼住宅的房子,偏偏是不同区块之间高低起伏各异,连接坡道的角度也是一切从节省空间以及设计和谐角度出发的,只保留了不会造成行动障碍的基础水准。
因为兼有建筑设计专业和行动不便人士照顾的知识经验,本来就能够很明显地注意到这些方面。而在经过关于“楼梯满墙”的一课之后,这种感受就更加直观了。明明是自己说的“坡度太陡会给残疾人士造成很大的难度”,而“坡道过长则可能增加使用轮椅的疲劳”。
但相叶已经观察得很仔细,樱井的轮椅在经过这些很需要费点力气的坡道时,显得游刃有余如履平地。
实际上在全自动化轮椅早已经普及并且不断优化的今天,完全可以不必还使用这种自己来操控的传统轮椅。
这样的想法相叶只放在了心里。
——这种看似不合理实则处处流露出的对自己的毫无容赦。
不知当中经历了对自己怎样的严苛对待,才会有今天这般无需任何人照顾独立生活的自如能力。
端起咖啡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杯子。
相叶压抑着心里翻涌的情绪。
事实上只要一走进这栋房子,就会有一种情绪充斥着相叶的心。他只是无时无刻不在和它做着斗争,却从没能让它消失。
但他只能斗争到底。
他要带来的不是这些。樱井也不需要这些。
在一片吐司上抹平蓝莓酱,相叶端起杯碟转身走向餐桌。
他应该给这里带来的是——
“最近天气逐渐凉快起来了呢。”相叶在餐桌边坐下,把咖啡放在樱井跟前。
“谢谢。”樱井在桌边拉起轮椅闸。
“今天外面的空气就很好。”相叶又说。
“嗯。”樱井翻开了桌上的报纸。
“……”咬一口吐司,相叶舔了下嘴唇。他其实是还有台词等在后面的,但鼓不起勇气说出来。暗自看一眼低头翻看报纸的樱井的西装领口,后颈露出来的衬衫领子,和他的背一样笔挺。
……站直。
相叶还没有进过樱井的卧室。确切地说是还没有接近过樱井的日常生活领域——除了第一次的突然袭击之外,无论什么时候见到樱井都已经是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与此同时,樱井的一应日常用品,包括洗漱用品,换洗衣物,全部被封锁在樱井自己的卧室和专用洗手间,相叶从没见过。就好像这个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丝破绽都不会露出来。
虽然从没见过,但相叶确信,在他的那片领域里,樱井一定有大量的复健工具,以保持足够的运动量,才得以支撑出现在这般清爽笔挺的骨骼姿态。对于一个应该是从腰椎上出问题的人来说,能够把背挺得这样直而毫无萎靡之态,克己的程度难以想象。
“天气这么好——”相叶也掰直自己的肩膀,如所有早餐闲谈般那样地说:“老师想不想出去转一转?”
手上的报纸翻过一页,让相叶错过了樱井某一帧的表情。
“除了定期的残疾人士检查和复健,我不会出门。”樱井说。
又来了。那种平淡得像是在说他人事的语气。
相叶刚想再说什么,樱井接着说:“以及,那些事也都不在你的工作范围之内。”
“我——”
“所以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不。
你真的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种残疾人士。
你除了行动方式和正常人有些不同以外,你把自己逼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


相叶也不再多说。
是没这么简单的。
当然。
但要是以为他相叶雅纪是一个碰了钉子就掉头的,那也是别想得那么容易的。
他会站直的。
绝不驼背地面对自己必须要去面对的。


那天工作室里的相叶显得异常安静。
樱井这样意识到的时候,转过头看了一眼在埋头在那一隅桌前默默画着的相叶。
这是一个没有从他这里讨要半分捷径的年轻人。通常浮躁的年轻人总是想要从一些过来人那里讨要少走弯路的地图,但是相叶不同。单是楼梯这一课,樱井就眼见他不知踏踏实实重画了多少张图。实际上原本那些被自己用红笔圈出来的构图,是足以看出来相叶作为建筑设计师空间想象力的一面的。教科书错误是教科书错误,才能这种东西却是不受“是否可行”这一标准的限制的。
相叶身上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在校期间的优秀成绩肯定是毫不打折扣的。
有才能的同时还不急于走捷径。
樱井望着明明说了“天气逐渐凉快起来了”却还是在认真画图时隐约出了汗的后颈发梢,一不留神就出神了很久。
发现的时候,感觉自己隐约有些出冷汗。
好好教导这个年轻人。
别辜负他的才能。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几天之后,樱井发现,要维持住这个自己给自己立下的师长设定,实在有可能是他人生至今最艰难的事情之一。比七年前接受如此这般的自己还要更艰难。
在第一层晨光里途经那面满是红色圈点的墙时,一抹清秀翠绿从中跳脱而出,钻进了樱井的眼里。
樱井停下了转动轮椅的手。
匀速转动的车条缓慢定格不动。
那是一张用绿笔完成的设计图稿。
钉在一片图稿的正中间。一副彰显自己必将成真的决心。
设计不复杂。
因为要实现的内容本身不复杂。


那是一个篮球架。
包括篮板,篮圈,主杆,拉杆,臂展以及篮架箱底。仔细看看,还特别设计成了可移动箱底。
看标注比例和数字——室内适用。
再定睛看看图纸背景,与其说是室内适用,不如说是专为室内用设计。
虽然还只是一张图。


樱井在原地停了很久。
这位相叶同学——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TBC

拍手[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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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之境(四)

暗香 无人之境
Byredo Rose Of No Man`s Land


4.


刷啦啦——

夏季的热风卷着气浪阵阵拂过窗前。



昨晚刚下过雨。沿着Q大12区25栋方向的那条步道往前走,入眼即是大片大片的绿色。

郁郁葱葱的绿树抖擞而挺拔,仿佛被雨水洗净过全身的每一片树叶。其中最高的那棵则停在25栋的门前,树顶直拔入云,仿佛已消失在上方朗朗晴空中。

大概为了能多呼吸一些这饱浸了绿意的新鲜空气。25栋别墅靠近侧道的一扇高窗,即使在这般炎热的夏日里,也浅浅地开了条缝。

倘若有人走近。

就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樱井老师?”

小心翼翼的声音。像一个谦恭谨慎的学生。

不是很确定。

有一点试探。



接下来响起的,则是另一个可以说与窗外这浓烈的夏季格格不入的男声。

伴随着纸张哗啦哗啦作响。

那语气直截了当,严肃到分毫不留情面。

“——重画。”



相叶雅纪站在樱井翔的工作台前,紧张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绵密的汗水。即使现在屋内开足了冷气,按他的体质,依旧很容易出汗。

他汗流浃背地接过绘图纸。低下头,就一眼看到了上面被樱井手中的红色记号笔毫不留情地勾出的几个错误。看到那几道粗重红色所勾出的醒目红圈,以及旁边属于樱井字迹的修改意见。相叶雅纪脸上一红,在心里小声地叹了口气。

“……好的。”

捏紧自己的图纸,他看不出表情地垂下脑袋,对樱井轻轻地鞠了一躬。

“……我立刻重画。”



被汗水染湿的发尾,在他鞠躬时翘了起来。露出被掩在同样被浸成了半透明的白色衬衫下的后颈。

樱井沉默地瞥了他一眼。

点点头,没有说话。



相叶转过身,向自己摆在角落的那张白色小桌走去。

年轻的大学生捏着耷拉下来的白色图纸,背影看起来多少有些沮丧。

面前这张白色小桌上,比起他一个星期前自说自话地来到这里,又自说自话地留下来,已经多了不少玩意儿。

像是已经无声地默许他使用、甚至占据这和樱井共同工作的房间里的一隅空间。

也变得逐渐不再争论他的去留。

——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



白色桌子之上。

各种号码和颜色的铅笔。橡皮,橡皮刷。

美工刀,刻刀,重刀,割刀。砂纸,切割垫板,厚度测量仪。各式各样的胶水和速干剂。

直尺,曲线尺,法式曲线尺,丁字尺。比例尺,绘图模板,圆规。

铁丝,各色喷漆,空气罐,摊开成圆圈的各式国际色卡。

墙角还堆放着各种厚度和颜色的纸板、泡沫板、塑料板和苯乙烯白板。

而最明显的,莫过于那张斜斜地立起来、坐下去时几乎能将相叶本人掩在其后的——

老式建筑绘图桌。



相叶走到那张建筑绘图桌前。

他捡起一支滚进白色小桌边角里停住了的铅笔。铅笔看起来已经不剩多少了,尾部的橡皮因为整体比例而显得圆滚滚的。

相叶拿过桌边一只有些发钝了的刀,简单地削了削。细碎的铅笔屑仿佛没有重量般,绕着他的指尖旋转落下,无声无息地滑进被盛夏的热度蒸得发烫的空气中。



“——慢着。”

然而。

背后那个仿佛审判般冰冷的男声,却不等他削完手中的铅笔,就再度不留情面地响起了。

相叶的背脊条件反射的一抽。

虽说外面正是盛夏。

他却仿佛觉得后背上有点点冷汗,渗透衣衫。

而来自背后那个人的视线。则仿佛比他的声音还要令人发冷——

“先把你画错的图,在那面墙上钉好。”



一向对樱井的指导言听计从的相叶,在听到“那面墙”几个字时,脸上却意外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老师……”

年轻的学生放软了话尾,语调中流露出近乎央求的意味。

他手中紧紧捏着还没来得及放在绘图板上的图纸一角,似乎极度不情愿,可又无法违背樱井的要求一般矛盾着,脸上显出了天人交战的表情。

“能不能……”



“——不能。”

回答他的声音依旧冰冷。



年轻人抬头看了看樱井所说的那面墙,又看了看坐在工作台前正忙碌着的樱井。

“可是……”

看得出他并不喜欢那面墙。



“——没有可是。”

工作台前那个正盯着图纸的背影却头也没回。



相叶的声音随着他的呼吸一起局促起来。

“但我……”

他想要深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好。可年轻人的心性又让他忍不住地想要试探一下坐在房间另一角、现在已经可以算是自己老师的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男人,能够忍耐自己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相叶雅纪。”

工作台前盯着图纸的背影顿了顿。

像是终于被打动了般,低下的头稍稍抬起来了一些。



相叶期待地仰起头。

“樱井老师……?”



男人侧了侧脸,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起伏。

“五分钟之内,把图钉好。”







樱井翔工作的时候,脸上会戴一副无框眼镜。

银色镜腿,细细地没入脸庞两侧被黑发覆盖的耳际。看起来极富书卷气,像是Q大那些夹着书本站在讲台前的教授般,令人心动。

然而,却又令他有些格外地不近人情。

……反正他对自己不近人情也不是第一天了。

见对方根本连眼睛也懒得抬起来搭理自己,相叶只得摊开手,苦笑了一下。

随后又咬了咬牙。



这面墙。

他一手抓过自己桌上的几颗图钉,另一只手拎着图纸,拖着脚步走到樱井所说的“那面墙”边。

——这面可恶的墙。

相叶有点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面被樱井装上了整面钉图板、随时可以将图纸钉在上面展示、同时边看边讲解的墙面。

而此刻等待被展示和被评价的,则是在面前这大概有一整层楼高,五米长的钉图板上——满满钉着的,他相叶雅纪从一个星期前踏入Q大12区25栋这间不为世人知的工作室「Studio 零」以来,所画的,并且画错过的——

所有图纸。

在铺满了几乎整面墙的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画着标出错误的醒目红圈。

清一色的红。

明晃晃地有些刺眼。

这种红色。

——当然是樱井画的。

相叶想到这里,不甘心地用手中的图钉狠狠将自己刚才攥在手里那张图纸的最后一角,钉在了钉图板上。



错误。

错误。

连续的错误。

他泄气地看着从墙壁另一头开始,也就是一周前、他自信满满地进入「Studio 零」工作室时,被樱井所要求画的第一张——手绘轴侧图。

是的。

手绘。

在如今这充斥着电脑建模的时代,这间不为人知的房子里的樱井翔却像是一部厚重的建筑古典教科书一般。

在这一周里,他不仅没有为相叶配置电脑,还搬来了自己以前学生时代时使用过的老式建筑绘图桌,并在相叶面前放下一只装满各种画手绘建筑图纸、以及做手工建筑模型时所需要工具的暗红色工具箱。



“相叶君。”

“我知道你在学校里的成绩也许很优秀。”



男人坐在轮椅上。

相叶坐在沙发上。

彼此之间隔着一张透明的、切割简洁的玻璃茶几。



“但是,在我这里。”



两人的视线几乎是齐平的。

因为身高和坐姿的缘故,相叶甚至可能比樱井的位置还要高一些。



“——就要遵守我这里的规矩。”



哪怕挺直了后背。

收紧了胸膛。

视线都保持与樱井翔的齐平。

和对方隔着一张玻璃茶几相视而坐的相叶雅纪,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来自轮椅上那个男人的,威压。

一种居高临下,却又不容拒绝的威压。



严肃。

又有些不近人情。

可那其中更多的,则是属于樱井的、他进门第一天便感受到了的骄傲与矜持。

仿佛在两人间存在着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

然而,相叶知道。

这堵城墙非但根基深厚,且几乎是无法撼动的。

因为它们根植在一种名为绝对职业自信的,坚实的地基之上。



绝对的自信。

是的。

就算两人独处,面对自己这样一个擅自闯入的陌生人,还是年下的、在对方看来可能充满活力甚至攻击性的年轻人。可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在面对他时,仍会无意识地流露出这种在相叶看来仿佛无法逾越的高城一般,绝对的自信。



那样厚重的地基,到底是怎样构筑起来的呢……

年轻的大学生有些疑惑。

也想要了解。

于是。

在鼓噪自己心脏的那股几乎让他想要叫喊出来的激烈心跳声中,他听见自己如是回答。

“好的。”

“……樱井老师。”













“那么第一周,就先从画楼梯开始吧。”



他还记得,当自己说出那句“难道老师你认为,「Studio 零」是一个会辜负他人的名字吗”之后,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沉默着抿完杯中最后一口他为他泡的红茶,就一言不发地滑着轮椅,进了内室。

然而过了不到一小时,他又眼睁睁地看着那轮椅已经滑到了在白色小桌边被支了起来的绘图板边上。然后,一双干净的手松开轮辐,指节抬起,在绘图板上面——轻轻敲了敲。

木质的绘图板发出闷钝的声音。

夹杂在窗外的蝉鸣声中。



“可能你会觉得有些委屈。在Q大这种名校读了五年建筑,各种竞赛中也拿过奖,又有很多事务所的青睐。楼梯谁不会画呢?你可能也会觉得,我来你这里,不是为了画楼梯的。”

樱井从地上那只被他打开了的暗红色工具箱里,掏出一支用了一半的铅笔。接着,手指灵巧地摸起工具箱一侧的刀片,简单地削了削并不很钝的铅笔尖。

铅笔屑的石墨腥气,浅淡地弥漫在夏末的午后阳光中。



“我并没有……”

相叶刚想表示诚意,却听到下一刻,樱井便将手中那只已经削好的铅笔,放在了他面前绘图板的托边上。



“不过在我这里,第一周,你将学到的东西是——”

男人看着面前求知若渴的大学生,微微地扬起了下巴。

像在看一片蕴藏着满满原石的矿野。

或是青绿色的,尚待开垦的良田。



“简单如楼梯……”

他的手指握住轮椅边缘。

微微发紧,却不为人察。



眼前这个学生。

假以时日。

或许——



“……也不是谁都会画的。”













——没错。

相叶雅纪的目光从钉图板的一侧,逡巡到了另一侧。

最后,落在了自己今天刚刚完成、却又被樱井无情的红色记号笔批注了的图纸上。

定住。

……他是对的。

相叶盯着面前那些被红色记号笔圈出的错误。

目光盛得灼人,仿佛要把纸面烧出一个洞一般。

他暗暗地握了握拳头,不自觉地绷紧了唇线。

——樱井翔是对的。

楼梯,并非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从第一天,他画的第一张图开始,自己就在不断犯错。很难想象——在学校时各科成绩优异的自己,竟然会栽在楼梯这么最简单不过、也最不起眼不过的东西上。曾经在学术的世界里天马行空地架起过无数建筑形体的相叶雅纪,第一次在理想与现实世界的连接点——绊了跟头。

自在那张图纸上画下第一笔开始,每一次将图纸交给樱井翔过目,对相叶来说,都是一种对自尊的挑战。

而樱井翔看过图纸之后,轻蹙眉心时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让他感觉在对方面前无地自容。



“相叶君,你画楼梯,都不知道画好残疾人坡道的吗?”

“相叶君。这里,这里和这里。要重画。”

“……你好像一副‘不知道为什么要重画’的表情啊。比如这一张,坡道的高度比例不对,坡度太陡。轮椅无法很顺畅地爬坡,会给残疾人的使用造成比较大的难度。而下一张,对就是这张,坡道整体太长,距离休息平台太远,很容易令使用轮椅的残疾人臂部过度疲倦。”

“还有,今天这一张,作为景观楼梯,却没有考虑到你选择框景的尺度和宽度。这种长度的景观楼梯,台阶应该更宽大些。而你这样每一阶都给了普通楼梯的厚度,台阶却保持普通宽度的话,很容易造成人的视觉和疲倦。”

“普通人尚且如此,残疾人则更不用说了——这段景观楼梯所附带的残疾人坡道,在爬升过程中没有任何相应的视觉景致可言。那么对于残疾人来说,这只是一段没有任何景观特点的,普通的功能性坡道而已——”



红色的记号笔。

被夹在干净白皙的指节中,于空气中飞舞着。

一字一句,一点一圈。

都像刻在相叶的心上。

每一句话。

都让他把拳头握得更紧一分。

而那握紧的掌心里藏着的,并不是对于自己错误的羞愧。

却是另一种,更令他几乎快要无法呼吸的——

难过。



他看着戴着无框眼镜,书卷气得就像一个大学教授般的樱井翔。坐在轮椅上,背对着自己,在那面墙上钉着的图纸上来回勾勾画画。

那个人口中不断吐出对他自己而言残忍无比的句子,却只是为了帮助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实际设计经验的、初出茅庐的无知学生,去重新认识现实世界里建筑应有的、然而容易被常人忽略的微小细节。

轮辐轻微转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刺眼的红色不断在纸面上飘飞。

相叶却早已什么也听不进去。

那几个词,像是紧缚住他神经的魔咒,令人无法挣扎的枷锁。

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随那刺眼的红色一起旋转、盘桓、扩大,充满整个视界——



普通人。

残疾人。



残疾人——



不。

你不是。

拳头越攥越紧。

指甲尖似乎也要狠狠陷进掌心的纹路里。



不要用那么平常的语气,那么称呼你自己。

你不是。

你才不是——

你根本——



















“……相叶。”

波澜不惊的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

将在钉图板面前陷入沉思的相叶雅纪,拉回了此刻的时空。

不知不觉中,樱井已经滑着轮椅,来到了他的身边。

轮辐旋转。

已经逐渐开始熟悉了的沙声,在他的侧后方,停了下来。



相叶紧紧地闭了闭眼睛,随后睁开。

他彷然地等待着。

等待着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即将降临的新一轮言语惩罚。

虽然樱井说的是自己。

可对于相叶来说,却仿佛是一种句句都折磨在自己身上一般,无法忍受的宣判。



“这次的错误……”



啊啊。

又要开始了。

相叶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肩膀也仿佛防御般收了起来。

因为紧张,年轻的大学生弓起了瘦削的后背。



他又要用那些词汇来形容自己了——



额头一滴滚烫的汗水,沿着眼窝与挺直的鼻梁间的沟壑。

缓慢地。

磨人地。

滑落至唇角。



“……只有两处。”

落入耳中的,却不再是那副冷冰冰的声音了。



相叶有些惊异,一时间甚至愣在原地,无法回过神来。



“比起一周前,已经有了很多进步。”

肯定的声音,仿佛幻听一般,从身体侧后方传来。

“虽然刚才有说要你重画,不过这里和这里,这两处问题只是扶手的宽度和转弯度。相信下一次改正之后,我大概就会无法挑出错来了吧?”

那声音的句尾似乎有些微微地抬起。

像是夹杂着一种相叶不曾期待过的,满意的评价。

“要知道,我第一次被老师指导楼梯画法时,可是用了足有整整两周呢。”

男人似乎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初次见面时,孤谷湖泊里的水面。

此刻正被名为相叶雅纪的微风,搅动得泛起了微微涟漪。



“资质的确很优秀了。”

轮辐的沙声再度响起。

背后的男人将轮椅向前滑了一点。



相叶如同全身被定住一般,不敢回过身。

却在不经意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对方胸前那一尘不染的衬衫上,别着深红色领带的那只,银色领带夹。

在夏日海市蜃楼般朦胧而蒸腾空气中。

发出一点闪光。



“……相叶同学。”



——仿佛盛夏的幻觉。













沉默的空气缓缓流动了几秒。

相叶这才像是知道要发出声音才好确认一下现在是不是梦境一般,轻声问道:

“……老师?”



“……哦。不过。”

男人的声音似乎穿过厚重而潮湿的空气,远远传来。

甚至有些不真切。

“还有一处很大的错误,刚才忘记说了。”



“还……还有?”

相叶的心脏再度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仍然不敢回头看樱井,却也不知道此时该看图纸上哪一处地方。

很大的错误——

那应该是比之前被樱井老师标出的两处红圈,更明显的地方才对了。

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检查过了。

因为是学生而实践经验不足的部分,也通过连续几天熬夜地查阅规范集和翻找资料而尽可能地做了补救。

尽管如此。

却还是有吗……

相叶沮丧地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等待着那醒目的红色记号笔,再次落下的那一刻。

“……是什么?”



——啪。

回答他的,是一记轻轻拍打在后腰上方的声音。

有些冰凉。

微痒。

有棱角。

却并不严厉。

是一支没有使用过的,崭新的——

绘图铅笔。



身后的人握着铅笔一端的人并没有用力。似乎只是想提醒什么一般,善意地敲打了一下自己这位刚收了一星期的学生,那因为紧张和沮丧而弓起来的后背。

“……站直。”



听到这一声,相叶终于回过了神来。

被铅笔拍打的那一下,令他本能地挺直了原本弓着的后背。

他有些疑惑地侧过脸。

似乎想要弄清楚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说什么?”



“我说,站直。”

樱井翔顿了顿,将铅笔收回了手中。

铅笔的一端落在他的手掌中央。

轻轻地,无节奏地敲打着掌心。



“面对自己的作品时。”

“要对自己付出的努力,有应有的尊重,和自信。”

“所以,不要驼背。”

“站直。”



“可是……”



“——没有可是。”



铅笔敲打掌心的声音停下了。

取而代之的,是再次响起的轮辐声。



“……相叶。”

男人手指将轮椅转了小半个圈,来到相叶面前。

他坐在轮椅上。

却像是站在自信的城楼顶端。



从下往上,或是从上往下。

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无论正确还是错误。”



沙。

沙。



像是记忆中那一瞬的风永远停滞。

或是飞快地流过身边的时钟的秒针。



“无论是缺陷还是不完美。”



轮辐声再次响起。

轮椅被男人用干净的手指推过来。

推向——

相叶的身边来。



面对面前这位有些不知所措的学生。



樱井翔微微勾起的嘴角,在夏日盈满空气的阳光中。

看起来,仿佛一个来自久远的微笑。



“这都是,你自己的作品。”



















你不是。

我是。



不,你不是——

……我已经是了。



不是的。不是的。不会一直这样的。

一定还有希望,哥哥一定还可以——



……小舞。

你我都知道。

希望,不会有了。



……







不过。



无论是。

……或者不是。



七年时光,从转动轮辐的手指中匆匆流过。

而七年之前,第一次坐上这日后几乎成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轮椅的年轻人,却在命运残酷的指缝间,顽固而执着地挣扎着。

然后,从苍白的沉默中。

从淋漓的汗水中。

抬起了他那双不肯向命运屈服的,黑色眼睛。



无论如何。

我。

——都还将会是这个我。







TBC

拍手[1回]

砂梦(4)

暗香之
砂梦



04.

倾盆大雨终于自厚重憋闷云层里泼洒下来,樱井说不上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化解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危险,还是实际上不管下不下雨,那几只大狗也自会被相叶的气场给击退。
那样临风而立,气势万钧。
别说是几只狗,就算对面真是什么山野猛兽,恐怕也要却步二三。
反正樱井是这么觉得。
大雨瓢泼而下,夏日的单衣几乎立刻就被淋透。樱井赶紧掏出自己的雨伞,而转个头,却发现还在原地的相叶像是浑然不觉,正蹲下身,把依偎在他脚边的小狗抱起来。
“好啦,不要怕,没事了。”丹宁色的肩头瞬间已经成了深牛仔蓝。
樱井几步走上前,把伞撑在了相叶头上。
相叶抚摸着小狗的脑袋,抬起头。
“啊,谢谢……”相叶起身,朝樱井欠身致意,茶色发梢几乎蹭过樱井脸上。
“没事吧?”樱井问,问完又觉得没头没尾的自己显得十分之唐突。
“应该没事,只是吓到了。”相叶摸摸臂弯里也有些被淋湿的小狗,“一会儿回家擦干净暖和暖和就好了。”
樱井在心里笑笑自己,可不是么,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样唐突的关切是在说动物倒反而更合理些。
“无论如何,先进楼去吧。”樱井说:“雨太大了。”
“啊……”相叶这才抬眼看向樱井,又看看头顶的伞,“方便吗?”
樱井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就住你楼下这种听来相当可疑的话,只有说:“方便,我也住这里。”
“那就麻烦了。”相叶点点头,眼睛朝樱井身后示意一下,“我就住在A栋。”
“这么巧……”樱井感觉自己这谎话显得相当拙劣,但也只有硬着头皮扯下去,“我也是。正好可以一起回去。”
“是吗,太好了,原来是邻居。”相叶倒是没有丝毫怀疑的样子,笑道:“我姓相叶。”
“啊,啊请多关照。”这个自我介绍到来的有些突然——与那些每一个听着从楼上传来的脚步声的日子相比—— 一时之间有些慌神的樱井赶紧说:“我姓樱井,樱井翔。”
“那就拜托啦。”相叶说着,把刚刚从旁边车前掰下来的雨刷往腋下一夹。
“这个——”樱井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说:“是不是需要留个信息给车主?”
“嗯?”相叶低下头,意识到樱井意指什么,“啊,你说这个,这个信息就不必留了。”
看到樱井面露犹疑,又笑一下说:“因为这是我自己车上的东西呀。”
“……”樱井这时才真正语塞。看一眼那辆应该也是用心保养着的车,刚刚那样毫不犹豫做出这种破坏性举动,竟然因为是自己的车。
除此之外,让他失语的应该还有点别的,但是他并不知道那具体都是些什么。
只听到头顶伞上噼啪作响的雨声,总算多少填满了他无话的尴尬。
这段伞下时光其实相当短暂,虽然樱井知道相叶的注意力应该都在怀里抱的小狗身上,挨挤着他的肩膀却还是有些僵硬不自在。
因此他把伞下大半空间都让了出来,等走到楼门口的时候,身上大半边已经是透湿到开始往下滴水。
“啊……真是太感谢了。”相叶从伞下钻出来,再次朝樱井欠身。
“真没什么……我也是回家……”樱井收起伞,伸手按开门禁,替相叶推开门。
“今天多谢您了。那我就先——”相叶抱着小狗走进楼门,径直朝楼梯口方向而去。
樱井看看相叶脚上被打湿的珊瑚色帆布鞋,知道这也绝对是不会给电梯里的人添麻烦的良好住户。
他没说什么,默默跟在相叶身后走进楼梯间。
发现时,相叶在楼梯上转过头。
“我平时也是走楼梯的。”樱井看着相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哦……”相叶点点头,转回头继续上台阶,“这么说起来,难怪感觉您有些眼熟……”
“是吗。”跟在后面踩着相叶留在楼梯上脚印的水迹,樱井抿抿嘴。
“我们是不是碰过面……”转过一层楼梯,相叶边走边回忆着,“就在这楼道里?”
“有吗。”樱井继续低头跟着那些隐约潮湿的脚印。
“对了,您是不是——”相叶忽然猛地一回身,把埋头跟在后面的樱井给晃了一下。
“我到了。”樱井抬起头对已经站在几级台阶上的相叶浅笑下,指了指自己家的门。
“……对了。”相叶看着樱井,“您就住在我楼下。”
樱井尽力扯动嘴角,好让自己看起来笑得自然些。
不得不说这个场面是有那么一些尴尬的。
明明已经打过不知多少次的照面。
相叶完全没有印象。
樱井从没有感觉自己的存在感这样虚无过。
“那么。”让微笑尽可能凝在唇边,樱井点下头,想要掏出钥匙赶紧推门进屋,让自己从这个场面里消失。
“等等——”相叶赶紧说:“樱井先生。”
樱井抿住嘴没应声。
“今天真是各种……不好意思。”相叶走下两级台阶,“现在这个状况——也不好请您上去喝杯茶,等改天,改天一定请您一起喝杯东西。”
“……”樱井不知怎么忽然感觉无比难堪起来。像是明明自己什么都不缺,却不知为何莫名接受到了特别充满善意的怜悯。咬了咬牙,他提口气,转过脸看了看相叶,“不用了,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不不,一定……要不,要不这样。”相叶说:“我这会儿先上去收拾一下,主要是先给这小家伙洗洗干净,不然我怕它会着凉。等都收拾好了,您直接上去我家,坐一坐,好吗?”
樱井盯着相叶的脸,看了一会儿。
善良。
太过善良。
过于善良的人,会因为别人莫须有的情绪低落而怪罪到自己头上。好像对方不堪的境遇和尴尬的失落是自己的错一样。因为这样而心怀歉疚想要补偿,这样的善意真是……令人更加难堪了。
樱井想要拒绝,却因为这几秒的沉默而被当成了默许。
“那就这么说了。”相叶咧嘴笑开,转身边往楼上跑边还扭过头来对樱井说:“我一会儿下来找您。”


等两个小时后相叶真的把自己的门敲开时,樱井其实已经在屋里不知所措了一百多分钟。
他其实完全不想上去应这个善意的邀约。
但无论是躲出门去还是干脆不应门,都显得实在太没有礼貌。
他似乎没什么选择。明明知道会是很尴尬的场面,也只有硬着头皮和相叶一起上楼——当拉开门的瞬间,看到门外换了一身灰色针织家居服头发还没干透的相叶——樱井其实也不十分确定,自己是不是还真的有那么不情愿。
往楼上去的每一个台阶,樱井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曾经在最深层次的潜意识里设想过,终有一日他总会走过这条路,去向那个设想中向往的所在。
这就像是出自他手上的那款游戏。他亲手设计出的每一条道路,每一道桥梁,每一段阶梯。他让它们延伸,跨越,拾级而上,去往所有那些人们心中向往的目的地。那些地方原本都只是想象出来的,是设想中的虚无。但是当真正到达那里时,人们会发现,那里,其实从来都存在于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TBC



拍手[7回]

无人之境(三)

暗香 无人之境
Byredo Rose Of No Man`s Land


3.

“我说——”樱井深吸一口气,转过脸,看看正在房间另一头收拾原本整齐摆放着资料杂物的角落的相叶,“你还真是不打算放弃啊?”
“啊?老师您说什么?”相叶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样,手背蹭蹭额头上的汗,把手里一撂厚重的彩印杂志打成了捆。
“我再说一遍,我是不会同意的。”转过轮椅,樱井从工作台前转身,“我不管你听懂没,继续装糊涂也好,我的想法不会改变的。”
“老师是准备休息一会儿?”相叶拎起杂志,起身,“想喝杯咖啡,还是红茶,我去给您弄。”
“……”眉头拧成一团,樱井望着那个又是T恤被汗水浸个透湿的背影,想着自己的忍耐还能有多大限度。
从今天一早他才刚睁开眼从卧室出来,身上还穿着睡衣,人还没醒过神来,在经过客厅看到已经站在厨房操作台前的相叶,当场手指就差一点被轮椅的车条卷进去。
“啊,樱井老师您醒啦,早啊!”身上只穿一件短袖白色T恤,头发蓬松清爽,和前一天被热得多少有些狼狈的模样大不相同,年轻的相叶雅纪就那样站在清晨特有的白光里,朝他摆了摆手。“早餐您想吃点什么?我来弄。”
樱井应该是费了相当的力气才压制下了自己就准备失控的情绪和音量:“你是怎么进来的?!”
“啊?我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啊。”相叶手上不停,应得自如。
“钥匙?”
“啊,钥匙。”
“你哪来的钥匙?”
“嗯——”相叶从咖啡机底下拿过一只樱井从没见过的杯子,接着无比自然地说:“是舞小姐给我的啊。”
“舞?”
“对啊,舞小姐给了我备用钥匙,让我今天开始早点到的啊。”相叶端起那只陌生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樱井克制着自己,“我没有同意过。”
“嗯,舞小姐也这么跟我说的。”相叶捧着杯子点点头,“她说樱井老师你并没有答应,不过她还说‘也不用管他,只管做好你该做的’。”
“你该做的?”樱井攥紧了轮椅的车轮,“你该做什么?”
“一个合格的助理。”相叶放下杯子,直了直脊梁,正色道:“一个从专业工作到兼职护理都合格的,助理。”
好像如此正色我就不得不同意一样,樱井心想。
“我没有同意过,而且我应该也说过了,我是不会同意的。”樱井看着相叶蓬松的黑发,“舞和你说了什么我也不关心,现在就请你离开。”
相叶像没有听到樱井说的一样,四下打量了一下,自言自语般轻声念叨:“嗯……不愧是老师,内部设计得完全没有多余的角落。”
“喂!”樱井拍了一下轮椅扶手,“我说请你马上离开——”
话没说完,相叶已经走到门口的衣帽架边,拉开挂在上面的背包,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边朝樱井走过来边展开。
“这是樱井舞小姐和我签订的工作合同,我不想说上面有她个人的印章绝对具有法律效力什么的……”相叶捏着合同,探身看着樱井,眨眨眼,“如果又想说报警什么的,樱井——不,‘零’老师,要不要先去把睡衣换掉再拨电话?”


坐在轮椅上完全不记得连衣服都没有换的樱井深感自己被将了一军。
那种不爽却又无可奈何一直紧拧在眉头里,解不开。
没有人能这样深入他的生活。
自从开始了轮椅上的生活,他的私生活从没有任何亲人之外的人接近过。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经历了自己也不想再回想的一切,才让自己可以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活下去。
他不是消沉,也不想放弃。
他只是不想再让任何人靠近他。
无论哪方面。
不仅仅是未经任何武装只一件单薄睡衣的模样。
还包括那个无人知晓的身份。
他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360度全方位地隔离开他人。
他已经成功地拉开这个距离很多年。
现在这个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耀眼,全身朝气,生机蓬勃到让人无法直视的毕业生,仿佛只是随便挥挥手就让这些距离瞬间消散殆尽。
他怎能轻意允许。
三件套西装武装上身,樱井仔细地系好皮鞋的鞋带,打好结,然后把毫无知觉的脚放在轮椅的脚蹬上。
看看光亮的鞋面,樱井抬起头。
轮椅闪亮的车条转动,他才有了出去面对的底气。
樱井不想再和那个不速之客多说什么话,显而易见,他已经看出了相叶丝毫不准备退缩的决心。他虽然不想更不愿做退让的那个,但又拿对方毫无办法。
如果这是以前……
不,他有多久没这样想过了。再不想不念不提从前,这是他给自己定的铁则。
怎么回事,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就都要脱离自己的掌控。
早就把轮椅操控得游刃有余的手心里,莫名涩起了一层汗。
紧拧眉头的樱井看看存放资料的那个角落,不知道一个上午一直在那里收拾鼓捣的相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照理说他应该阻止,但是讲了肯定也是白讲。
再看看工作台上,一个上午,没做出任何进展。
“还不知道您习惯哪种咖啡,所以就先弄了红茶。”相叶端来冒着热气的红茶时,樱井瞥了他的手一眼,没有伸手接。
相叶于是直接在轮椅前蹲下身来。
“老师?”他捧起杯子,“喝茶。”
茶气升腾,拂过他本来已经挂着汗滴的发梢额角。
“……”
“天气热,您这里中央空调一天到晚开着会很干燥,得补充水分。”
“……”
樱井接过了杯子。
其实他并不怎么喝红茶。
即使他知道这杯茶并不该接。
不能有这种开始。
但那个让他从仰视变成俯视的角度变化,让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手。
“好了,我继续。”相叶说着起身,准备接着对付工作室的角落。
明明开着中央空调,背后的T恤还能全被汗浸透。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樱井在相叶身后平静地开口。
相叶稍微停顿了一下,只是稍微一下,就接着不停手地收拾起来。
“哦,老师的设计实在没有任何多余之处,我看了半天,只有这个角落能算是不会有任何影响的地方。”相叶说时微笑着,像是对那“没有任何多余之处”感到特别了不起,“所以呢我准备把这里收拾出来,量个尺寸添张桌子,以后我就在这里工作。”
“……”想说要阻止这件事本身,但樱井想说问的明明并不是这个意思,“那么优秀的履历,付出了多少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真的认为——在这里不辜负你自己吗。”
相叶的肩胛骨收紧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太热,反复深呼吸了几次。
“怎么难道老师你认为——”他不回头地说:“「Studio 零」是一个会辜负他人的名字吗?”


TBC





果然没有什么能比写两位先生时心飞扬的了。

拍手[5回]

无人之境(二)

暗香 无人之境
Byredo Rose Of No Man`s Land


02.



“碎纸机?”

坐在轮椅上姓樱井的男人闻声,抬起头来。



窗外传来如耳鸣般的蝉叫声。



面前这位看似鲁莽而不计后果的年轻闯入者,令此刻坐着的男人那张用英俊二字形容也毫不过分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但相叶雅纪感觉得到。那其中隐藏得更多的,则是熟悉的环境被未知因素入侵时,每一个字的每个音节都能渗透出的由骄傲与矜持所混合成的戒备。



大三那年暑假的社会实践中。

他曾在自己所接触的许多和樱井情况相似的人身上,都感受过这种戒备。



那种感觉平静无争。

却也异常疏远。



与自己一步之隔的对方的世界外围,好像被无数若有若无的薄雾重重环绕,无法得窥一见。

仿佛四面环山的孤谷中,一枚不为人知的湖泊。



而此刻,被他这股无意间路过的新风所搅扰,而令那湖面泛起的名为警惕的水波纹,也正一圈一圈以男人为中心,向外扩散开来。







“你要碎纸机做什么?”

男人也不屑遮掩。带着同样的表情,眼睛微微打量了一下相叶手中的纸袋。



“……这个。”

相叶雅纪也不犹豫,打开纸袋。



然而,当他刚把袋中那一叠关乎他从今后锦绣繁花远大前程的文件拿出来时。

却不期然地听到门口传来咔嗒一声响。



有人。用钥匙。

打开了这独门独栋的,Q大12区25栋的大门。



相叶雅纪听到有谁在门口踢踢哒哒地换了高跟鞋。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位职业装女性娉婷走进房间来。



“咦,竟然有客人?”

来人驾轻就熟地在门口洁白的衣架上挂好自己的包,这才很是惊讶地发现了站在屋内的相叶雅纪。



她瞪大了和那双刚才打量相叶雅纪手中纸袋的眼睛的轮廓颇有几分相似的双眼,伸手指了指面前这张连身上穿着的白衬衫的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的新面孔。



“真是稀奇……”







樱井舞一路目光都没有离开相叶雅纪。



她走到樱井翔身边,替对方简单整理了一下书桌上的文件和零星散落在地的几张图纸后,便在樱井翔绘图桌旁的单人座沙发上,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也许由于刚才气氛还有些紧张的房间里进入了一位女性——或者说,相叶雅纪一眼便能看出,这位便是这个男人的亲人的女性——男人身上之前传来的那股仿佛孤谷湖泊一般凛然的气息似乎稍有软化,渐渐地,也溢出了些淡而平和的味道来。



“……并不是我请他来的。”



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指调整轮椅转了个圈。

金属轮辐发出有节奏的轻声,将轮椅滑向了樱井舞和站着的相叶雅纪中间。

“这是你的客人。”



“我的?”

樱井舞不明就里地看了看樱井翔,又看了一眼相叶雅纪。

当她的目光落在相叶雅纪手中那张招聘告示纸上时,眼底便露出一丝了然但又夹杂着惊讶的神色。



——招募启示。

本建筑设计工作室现招募工作助理一名。



基础要求:建筑专业,专业能力优秀,能够协助完成日常设计制图工作。

希望你能:年轻一些,体力充沛,抗压力强。

最好还能:懂一些关于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护理知识。

薪酬:适应工作的话一切好说。



请考虑好再来应募,这是一份认真的招募启示。



联系人:樱井舞/090XXXXXX

地址:Q大12区25栋。







“哎呀!”

樱井舞想了想,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手。

她从单人沙发上站起身,步调轻快地走到相叶雅纪跟前,表情欣喜地在年轻的大学生周身左看看,右看看。



“今天为了这件事,我还特意将手机震动设成了响铃。可到现在一个电话也没收到。刚才还在想是不是不会有结果了,没想到,你这个小同学还真是令人意外……”



她热情地拉过相叶雅纪的手,引着他到樱井翔对面的沙发坐下。又去厨房沏好了红茶,端了过来。

一边将茶杯放在相叶面前的茶几上,樱井舞一边回头看了看樱井翔,口气微有责怪地说:

“哥哥也真是的。这么热的天气,也不请人家同学坐下来喝杯茶……”



相叶雅纪看着被樱井舞硬塞进自己手中的银色茶勺,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顺势将勺尖放入面前的茶杯里,轻轻搅动起来。



剔透的红茶溢出了美妙香气。

闻起来,就像那柄茶勺,以及这栋居所里的居家摆设一样。

——典雅而不失品味。



“我说过了,不是我请他来的。”



被妹妹在外人面前责怪了的男人的肩膀一瞬间有些僵硬,随即便不肯示弱地反驳了一句。

无形之间,他的姿态又慢慢强硬起来。像是那些自我保护的藤蔓和枝刺,又从那轮椅后面蔓生而出,将男人保护在一片无法被侵入的清冷屏障之后。



“况且,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目前的工作我一个人也可以应付得来。”

“——所以,也就不需要什么工作助理。”



男人冷漠地瞥了一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大学生那被汗水湿透的白衬衫所勾勒出的瘦削肩线。

在目光交错的刹那,他口气中却似乎有一瞬间几不可查的迟疑。



“……嘛。”



樱井舞不置可否地将樱井翔的那杯红茶也递到他面前,顺便拿起了相叶雅纪面前那只打开了口的纸袋,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需不需要工作助理。”

“也要先看看这位同学的作品集,再作判断。”













樱井舞放下了手中那叠文件纸。低下头,微微抿了一口面前的红茶。



茶香四溢。

满室飘馨。



过了许久,她才仿佛确认好想要组织的语句一般,抬起头,重新开了口。

“……相叶同学。”



相叶雅纪闻声,立刻本能地挺直了后背,指尖也紧张地捏紧了自己的衬衫下摆。

“……是。”



“虽然我专攻的是公共关系学,但因为平时会替哥哥做一些辅助工作,建筑业界的事我也还是略有耳闻。”

樱井舞从那叠文件中挑出相叶的简历,递给坐在一旁的樱井翔。自己洁白干净的指尖则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打着相叶作品集的封面。



“你的这些实习经历——Atelier Bow Wow,石上君的事务所,甚至西泽君的事务所,外加大三的社会实践——还没翻作品集,光说简历,就已经很让人刮目相看。”



她挑了挑眉梢,见樱井翔没有言语,便索性将手中相叶的作品集也递过去,放在了樱井翔的膝盖上。



相叶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樱井翔。

看着那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自己的简历和作品集。



这样近距离的注视,使他有一种似乎在将自己过去几年的人生经历也一起毫无遮掩地展示在樱井面前的错觉。而这种错觉,令他纵使有一瞬间的疑惑和羞赧,却又在下一瞬间,有了一份无可动摇的认定。



很快,对方瞳孔中便有一缕欣喜的光亮一闪而过。



可是。依旧很快。

那缕光亮却又被对方逐渐深深蹙起的眉心所掩盖。







“作品集也可以说是——非常优秀。”



樱井舞索性不掩饰自己声音里的喜悦。

她从沙发上站起,几步踱到樱井翔背后,手掌搭在哥哥肩膀上,时不时地指出自己认为相叶作品集中的一些亮点。



然而相叶却注意到,随着页数向后翻,刚才在男人眼中稍纵即逝的光芒,此刻已经无迹可寻。而不知为何,对方的脸色竟然却愈发凝重起来。



“你之前说,你还有——相关人士的照顾资格证明?”

樱井舞问道。



相叶雅纪点点头。



一本作品集翻完,樱井舞笑着从樱井翔手中将它接过,放在一边的绘图桌上。

她没有留意樱井翔的脸色,反而径直走向坐在沙发上有些发愣的相叶雅纪,像是发现新大陆般低下身,握住他的手,开口道:

“相叶同学,综上所述,我们觉得你很合适——”



然而,樱井舞的话音还未落。

却被樱井翔那把突然插进来的,僵硬而淡漠的声音所打断。



“——我不会录用你的。”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挥手,动作似乎绝然到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般断言道。

他手指转动,将轮椅移近了一些。隔着茶几,仔细端详着相叶的脸。



先前蕴在他眉宇间仿佛迷雾般的那份骄矜与戒备,如今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于无形。



相叶雅纪看到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这里不适合你。”



“相叶同学。”













“……”

相叶雅纪感到自己的喉咙里一阵干涩。

他努力地吞了吞口水,想要挤出一个不失礼貌却又直球的问句来,却失败了。



可时间终究没让他等太久。

率先发问的,是另一个同样愕然的人。



“——为什么?”

樱井舞一脸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哥哥。



“你刚才不是看过相叶同学的简历和作品集?”

她急匆匆地从相叶面前站起,似乎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哥哥的决定。



“看过了。”

樱井翔点点头,平静地回答道。



“那你——”



“正因为看过了。”

樱井翔清了清喉咙,收起了之前他对相叶那副审视和打量的目光。



“所以才不能录用他。”



他摇了摇轮椅,第二次靠近相叶。

随着那股金属轮辐的轻微震动声的临近,樱井翔将相叶的简历、推荐信和作品集一起放回那个纸袋里,又递向他的手中。



“按照他的简历。”

见相叶雅纪并没有接,樱井翔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将纸袋放在了相叶面前的茶几上。



“——不被我录用,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的履历非常优秀。作品设计思路在Q大这样建筑见长的学校,也很有自己的风格。而且学校的推荐信里说,不久之后有个国外事务所的海外实习项目,他们也准备推荐相叶前去。”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相叶的脸。



“但他刚才却对我说——想要借用碎纸机,将这些文件都粉碎掉。”



男人看起来似乎不再像是那孤谷湖泊一般拒人千里了。

此刻,面对着面前这位正安静而充满疑问地看着他的年轻学生,男人却大度地,甚至可以说是奢侈地——露出了一个师长式的淡然微笑来。



可那原本看上去应该多少有些暖意了的微笑。

在相叶看来,却是比湖泊还要深远的距离。



“留在我这里。”

男人的嘴唇微张,吐出这样一句话。



“……反而会耽误了他的未来。”



相叶雅纪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

年轻的大学生不知不觉手指更加用力地攥紧衬衫下摆,嘴唇绷成了一条薄线。



“所以,相叶同学。”



男人对着他点点头,单方面作出了结论。

他的声音像是午后阳光穿透图书室窗扇的玻璃、落在敞开的还散发着墨香的书本上一般,理智而清澈。



“——我不会录用你。”













良久,相叶雅纪才从沙发上缓缓站起身来。



他探手向前。

拿起了摆在面前的那个决定命运的纸袋。



“……抱歉,樱井先生。”



他离开沙发,步伐从容,姿态自然。



在樱井翔和樱井舞的视线中,他努力装作泰然自若地,径直走向刚才坐在沙发上时便留心到了的,在樱井翔绘图桌旁边放着的那只——碎纸机。



在樱井翔和樱井舞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

相叶雅纪便迅速地从纸袋里取出了文件。



并在其他两人根本无法预料到的下一秒,将那些文件——一股脑儿地都塞进了碎纸机。



“等一下,相叶同学——”

发出声音的是樱井舞。



就连坐在轮椅上的樱井翔也震惊非常。



他脸色一白。

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碎纸机很快将相叶的文件纸吞进纸箱。



在安静的空气中。

咔嚓咔嚓的碎纸声在无人说话的房间里,显得尤为清晰。



相叶雅纪确认文件已经粉碎之后,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他转向背后正面面相觑的两人,清了清喉咙。



待他再次开口时,年轻的声音依旧稚嫩。

而漆黑的眼睛里,却有着无比晶亮的神采。



“恐怕这下……”

“您必须要录用我了。”







而这次打破沉默的却是樱井翔。



“——为什么?”



他似乎生气了。

干净的手指捏着轮椅扶手,露出手背上淡淡青色的血管纹路。



为什么损坏文件。

为什么如此坚持。



为什么一定要——



甚至,文件可以再打印。作品集可以再整理。

而用碎纸机粉碎了那只纸袋里的优秀履历,充其量只能说是相叶的一种……坚定到令人惊讶的决心。

却不是必然。



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因为……”

相叶离开樱井翔的绘图桌。



在男人将轮椅转过方向,正面对着他的同时。

他也来到了男人的面前。



这是他今天到目前为止,距离男人最近的时刻。



“……就在刚才。”

相叶雅纪转过头去,瞥了一眼绘图桌一角摆放的白色建筑素模,以及从书本和文件下面不经意间露出的一张图纸。



“我发现了樱井先生的一个秘密。”













“竞标时从不露面。设计完成发表会也没有人见过建筑师真人。”



“得奖或颁奖仪式从来不曾出过席。所有作品中就只有一个工作室的简单署名,甚至连对外出版物也是由他人出面与出版社交涉。”



说到这里,相叶看了一眼樱井舞。

后者则爽快到毫不掩饰地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是一位日本建筑界目前为之趋之若鹜,或者说为之沸腾的新风格建筑师。”

他向轮椅上的男人又走近了一步。



对方的眉心依旧深深蹙着。



“他的作品风格鲜明独特,业内皆知。然而这位设计师究竟是谁,放眼整个业内,却无人可知。”



风从微微开启的高窗外吹了进来。

翻动樱井桌上的图纸。



“很多人甚至猜测他是不是著名事务所的代打,或是有名建筑师换了个名字另起炉灶。然而也只有猜测。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背景如何,有没有团队,甚至人是不是在日本。”



刚才从男人眼中消失的那一闪而逝的光点。

此刻,却又重新浮现在了那双沉黑色的瞳孔中。







“然而,我可以肯定。”



窗外属于盛夏的高亢蝉鸣被突兀地截断了。

仿佛一曲戛然而止的,未完成的乐章。



“樱井先生。不……樱井老师。”



相叶雅纪指了指一边桌上的模型,和只微微露出一角的图纸。

笑了起来。







伴随着男人身上那股清淡香气。



整个世界,仿佛都从屋外那片捉摸不定的海市蜃楼中,缓缓地、安静地,落在了一站一坐、相视而望的两个人中间——那片无人涉足过的领域。



在那张至今从不曾被人闯入的结界里。



这个年轻的声音。

划破了一切静寂。







“您就是那位设计师。”



“——您就是「Studio 零」。”


TBC




先看轮椅是不是转得起来。。
毕竟残障人士复健做不做得起来也不很乐观(走。

拍手[5回]

午夜巴黎(5)

05.

呼——
呼——
呼吸化进时间尚早的晨风里,略显生硬而有节奏地拂过耳畔。
与刚刚开始时相比,膝盖的压力感觉没有那么大了。但是脚踝的酸胀吃力仍在,胸口的闷痛也没有太多缓解,这说明身体仍然没有跟上运动的需求和节奏。即使已经是在开始周期性锻炼的第三周。
伦敦的清晨,蒙着一层特有的青灰。
在正式搬进这一区一个月的时间里,樱井翔已经清楚地掌握了这一区适合长距离跑步的街道组合,上下坡道构成与车流规律,固定的折返点和日出时间的逐渐变化,等等。
十公里晨跑到达半途点时,会经过一家咖啡馆,开门营业的时间很早。
樱井会在那里补给一杯综合蔬果汁,站在店门口喝完,继续跑完后半程。
深绿色的果汁和青灰的天色,色调显得十分统一。
同样的东西连续喝到第三周的时候,樱井仍然还是这样觉得。那种统一的灰冷色调是如今全球范围内都在推崇的中高色系,如果用在男装品牌上应该可以有很多种发挥余地——
不。
还远。
现在想的还太远。
要想眼前。
他还只有立场想眼前。
眼前,就是要先把这杯到第三周已经开始令他作呕的青汁喝下去。
毕竟这就是他全部的早餐了。
无论多难喝,总比没有强——当那股草本气里泛着阵阵药味的蔬果汁经过喉咙的时候,樱井怀疑这是不是真比不喝更好些——自己完全空着的胃里一阵抽搐,食道都跟着扭曲一样,翻腾着胃液向上反涌。
一阵恶心,险些张嘴就要吐出来。


——“不不,我一点都不怀疑樱井先生您的能力。”
二宫和也棕色瞳孔里瞬即闪过一线持怀疑保留态度的打量,如果换作是一般人,可能根本就察觉不到。
但是樱井何许人。
在ARS集团的9楼办公室里与二宫分坐沙发两侧,这位最年轻的地区主管对于自己从头到脚的端详观察虽然已经表现得极不经意,但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也是极其正常的。
这不别的地方。
这是时尚圈。
这是时尚圈食物链的最顶层。
每个人对于彼此的观察揣摩都是如捕猎般敏锐的。
“诚如我所说,樱井先生的履历是无可挑剔的。”二宫朝对面的樱井一摊手,“我几乎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了。”
樱井在沙发上坐得笔直,因为深知身上三件套的SIZE目前是严丝合缝到了什么地步。
“您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看着二宫说:“您为什么会想要找我来。”
“很简单。”二宫张开手朝沙发前茶几上几份打开的文件示意,“ARS打算正式开始拓展亚洲区发展。”
“所以?”樱井交叉十指搭在腿上。
“所以,难道还有比Midnight前设计总监更为合适的人选吗?”二宫猫嘴嘴角一翘,“资历、能力、地区行业熟识度——您要我问理由,不如给我一个不这样选择的理由。”
“但相信您也是清楚知道的……我身上两年多的空白期。”樱井清了清嗓子,“两年,对于一日千里的时尚圈来说,那已经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了。”
“嘛……”二宫的目光迅速再次扫过樱井,“这个我们当然也不是没有考虑的。”
怀疑与保留。
樱井清晰地接收到了来自那目光里的讯息。
虽然说出来的仍然流畅自如,但眼睛却泄露了不信任的审视。
“不过——”
二宫准备往下说的时候,樱井打断了他的话。
“抱歉打断您一下。”樱井略略欠身,“您这里有纸笔吗?”
“纸笔?”二宫疑惑。
“啊,稍微借用一下。”樱井也不多作解释。
“稍等。”二宫也不再多问,起身走到办公桌边看了看,“有是有的,不过不知道您是需要哪种,我这里反正——”
扯下一张ARS订制信纸,捏起一支颇为压手的钢笔,转身递给樱井。
“谢谢。”樱井欠身接过,“都可以。麻烦您稍等一会儿,很快。”
二宫看到他把纸张简单垫在腿上,扭开钢笔笔帽,毫不犹豫地在纸上下笔。
他忽然多少起了点好奇心。
对这个看起来多少已经有点快要不太符合时尚圈基本要求的前业界知名设计总监。
“您今天——”
正歪着脑袋端详樱井笔下的究竟,就听见樱井边在纸上画出线条边不抬眼地说道:“衬衫选择了本季最流行的水蓝色淡纹,搭配马卡龙色系的浅黄一色领带,应该是为了今天需要见客特别准备的温和色系,并且并没有制造地区主管的上目线,而是尽可能想要缓解今天这位客人的陌生和紧张感——对于这一点,我表示十分感谢。”
“……”站在樱井身侧,二宫挑了挑眉毛。
“西装您也选择了非修身款的宽松风格,商务但不失随意,看样子应该是ARS本季最新款吧。并不恭维地说一句——质感果然非同凡响。”樱井继续边画边说:“如果硬要从您今天的造型里挑出点什么骨头来的话……”
二宫双手交叉胸前,饶有兴味地应道:“是什么呢?”
“今天您这双勃艮地红的皮鞋,对于这样一身纯色水粉的整体风格来说,略嫌厚重了些。如果是换成轻咖色麂皮的款式,就可以说是——”樱井说着已经在纸上收笔,扣起钢笔笔帽,起身,把手里的纸递向二宫,“完美了。”


对。
完美。
人当然是没有完美的。
然而这个圈子就是人类为了追求完美造出来的。
你不完美——
就做到完美为止。
看着那张简单勾勒出自己从头到脚一身行头的线稿图,以及每一件单品都相应拉出了品牌名称以及新品与否的箭头,那位历代最年轻的地区主管抬眼看看樱井,伸出了自己的手。
“以最大的诚意,我替ARS的HR主管,竭诚欢迎您的加入。”


青汁样的草药味道在嗓子里打个转,被樱井狠命咬住牙压了下去。
不,不能吐。
要一口气喝下去。
喝完接着把后半的五公里跑完,再去上班。
当天他在9层顶楼上的午餐依旧是一纸盒的青草。坐在那里嚼那些番茄甘蓝藜麦玉米粒的时候,他听着自己活像一只兔子。
这样的东西也已经吃到了第三周。
还要继续吃下去。
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吃下去。
他要那套SIZE已经毫无余地的三件套宽松变型到再也不能穿。要所有ARS集团里那些如二宫最初那般带着怀疑态度的审视全部消失。要HR主管真正为他这笔价值最大化的引入暗自窃笑。他要——
看看谁敢再笑。


下班之后樱井径直去的地方是健身房。
他在那里有已经定制好的私人课程。
体能延伸式的自行车锻炼让乳酸不断堆积,无论是对抗肌肉压力还是持续提升的强度,胃里那些青菜都早已经被烧得片草不生,活生生地开始燃烧能量。
饥饿到极限便逐渐感受不到饥饿。感受到的是一种反胃加上诡异的绞痛,从胃蔓延至五脏六腑,无一处得宁安。
是。
就该是这样。
包在头上的毛巾逐渐湿透。
汗从鬓角滴下来。
樱井眼前是那夜的蒙蒙雨色。
湿气里那个看来丝毫未变的身影。
不,还是变了。
变得更加自信越发黄金了。
那些打理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之后,倒不如说,反而更为本色地性感了。
奇迹般的男人。
——曾经属于过他的。
真的吗。
真的曾经属于过他吗。
两年的时间,能让这一切过往变得如此不真实吗。
还是,只不过强制性地选择去遗忘呢。
然而,真的曾经有一时半刻,忘记过吗。
——“我认错人了。”
是的。
他就是认错人了。
别说他,分明连自己都已经不认得自己。
自己不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这一句吗。


这个彼此都已认不出的人,是时候该让他消失了。



TBC





时代眼泪!
永远盈眶!

拍手[7回]

午夜巴黎(4)

必须说在前面这一章其实早该PO上来然而竟然到现在才发现忘记了( 真.痴呆。
这个线头在网兜手上完成于两年前。
是的这篇是12、34的不走寻常路。
撒,接下来呢。





04.

黑色出租车在塞得满满当当的伦敦市中心大街上缓慢行驶。

面对因为游行而单向限行的塞车阵,坐在车后座的男性乘客一再抬起手腕看向手表的动作,出租车司机当然也看到了。这已经是他在十分钟内第三次看表。按原本的速度估计,他应该早在十分钟前就到达目的地。

“不好意思,请问还有多久?”
男乘客担心地看了看窗外,再次开口。

司机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先生,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他看了看窗外塞成一排的车阵,以及另一条车道上举着横幅和气球花花绿绿的狂欢游行的队伍,吹了声口哨:
“不过好在我们已经在摄政街入口了。您要去的康迪特街就在前面。虽然的确不近,但如果换了是我,最好的办法是从这里下车,然后跑着过去——说不定您还能赶得及您的会面。”

他说这话时,多少带一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嘲讽意思。

后座这位的男乘客——出租车司机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又赶忙在对方察觉前匆匆收回了视线——西装笔挺,打扮时髦。从质料到花纹都是当季最流行的款式,连领带都工工整整,没有丝毫错位。长相很是英俊,看起来的确可能曾经身材不错,但最近明显没有怎么锻炼的样子……不过这样的商务人士他见得多了。

今天坐他后座的这位是个亚裔长相的年轻人,流利英语里略带一些日本口音,但也和他曾经见过的那些老爷们别无二致,一副年轻有为的模样。要他跑眼前这么一条长长的摄政街,啧——出租车司机咂了咂嘴,嗤之以鼻地想,估计宁可迟到几分钟,他也是不会肯的。

他正想着,却措手不及地被从身后丢过来一张五十镑钞票。

司机愣了一愣,接着又听见那明显识破了他口吻的,带着口音的年轻人的声音冷冷地说:“谢谢。我就在这里下车。钱不用找了。”
紧接着便是喀拉一声响,车门被拉开。还没等他答话,年轻人便已拎着不知为什么看上去有些过时的手包下了车去。

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年轻人用力穿过面前拥挤的人群,走到人行道里侧。他再次看了看表,似乎确认过时间之后叹了口气,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迈开腿,在拥挤的摄政街人行道上跑了起来,几下便淹没在了人群中。



和上次那个巴黎雨夜一样,樱井翔本来不想跑的。

如果按照他的计划,他本可以在正负五分的误差之内,到达二宫和也的留给他地址的那间办公室。会把见面地点和办公室放在寸土寸金的伦敦一区里寸土寸金的堂堂摄政街上,还瞒着他特地选这样一个折磨人的时间的家伙,也只能是这位世界级时尚集团ARS欧洲区新任主管,二宫和也的手笔了。

好巧不巧,二宫和也第一次联系他时,同处一片业界的樱井固然有过关于这位新官上任的ARS欧洲区唯一一位日裔主管的耳闻,却并不知道对方也知道自己。所以之前突然收到他想要为自己提供一份可观工作的邮件,樱井着实吃惊了一番。但无奈工作内容太有吸引力,原本因为职场和恋爱双双失意早已对时尚界心灰意冷的樱井,此时也只得承认自己的确抵挡不住面前这一单的诱惑。

他对那个世界,或者说那个世界里的某个人。的确还有一份自己都不愿想起,也割舍不断的留恋。

是日,他算好时间离开巴黎,顺利抵达伦敦。

面试在他脑海中即意味着正装,严谨如樱井便穿了一身正正经经的三件套。只是里面这件许久不曾穿过的修身马甲还是他之前的尺码,这一番烈日炎炎下,还要在摄政街拥挤的人群里狂奔两英里,腰腹处已经被马甲扣勒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说,领口的领带也感觉锁得喉咙愈发紧。

好在前面路口便是ARS办公楼所在的康迪特街。身为Midnight前总监,辞职后又在巴黎浸淫了许多时日,樱井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果然,他气喘吁吁地转过街角没多久,世界各大顶级一线品牌的门店便接踵而来地出现在街道两侧。

康迪特街和伦敦主干道摄政街不同,是条略显安静的街道。从这里一直走下去,以与新邦德街交叉口为另一个节点,从老邦德街一直到伯克利广场,一路两旁尽是各家品牌驻伦敦旗舰店。

作为世界级别的时尚之都,这里不同东京,却与巴黎相似。虽说是各家顶尖品牌的旗舰门店,却各处都是充满历史气息的优雅二三层小楼。每到圣诞节将近,这里的门店便会花样百出地装饰起各家招牌门廊,橱窗里更是各种期间限定的花样服饰,形成圣诞节时伦敦必看的一道风景不说,彼此间也颇有争奇斗艳的味道。

圣诞节。
直到这个词跳进脑海里,樱井才后知后觉地胸口一滞。
这是个对他而言已经有些陌生的词汇。
因为他已经早就习惯把这特殊的一天,当作那个人的生日来庆祝。



二宫给他的地址指向伯克利广场的尽端一幢不高的九层楼建筑。樱井气喘吁吁地绕过底层商铺,好不容易才来到入口,却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门牌门匾,只在玄关大厅的楼层导航处简简单单写了ARS三个字母。

走进门前,樱井对着玻璃落地窗反射出来的自己的倒影,下意识地正了正西装前襟。

天上天下的ARS集团欧洲区驻伦敦总部,便是眼前了。

他能否重回这个刺激世界,重回到那个人身边的关键。
业已铺在脚下。



前台的金发美人见他进来,出于职业本能地快速打量了一下他全身上下一身装束。也不愧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接待人员,不用从头看到脚,只瞥一眼他西装外套和领带的面料,便已大约知道来人是什么身份,何等身价。

“先生今日可有预约?”

闻香知主,观衣识人,在ARS集团,这点功夫连前台也是必须要有的。入耳是略带冷艳却刻意为了他放缓,不带一点cockney的RP标准音女声。樱井心下感慨半秒,脸上却淡然地对前台这位小姐点点头:
“樱井翔。麻烦找一位二宫先生。”

金发美人看一下屏幕,转回望向他,脸上笑容依旧不轻不淡:“二宫先生今早刚从东京回来。现已在9楼办公室等您多时了。”

樱井向金发美人道过谢,便走向里处电梯间去。那边厢电梯前已经有侍者扶着电梯门等着他。樱井环视一眼这间大楼,装饰并未做过多修改,门廊,吊灯,窗花,柱式都还仍然保持之前19世纪中后期留下来的装饰风格。

室内古典奢华不流世俗的气质得以存留的同时,樱井心里笑笑,看来那些关于这位欧洲区主管的耳闻也不假,二宫和也明显不想在额外的地方多花钱。

侍者帮他专门刷过一张特质卡片,那9楼的数字按钮才亮起来。
电梯内部装潢是欧洲彼时盛行东亚风时使用的全深棕色黄花梨木。樱井见怪不怪地浅浅扫一眼,便站去梯箱一边,任由那电梯稳稳地向上升去了。



见过门厅和电梯之后,9楼高管办公区域和整栋大楼统一的装饰风格,也显得没那么让人惊讶。樱井在侍者的引领下在写着“主管办公室”的门牌前站定,侍者便识趣离开。樱井下意识地活动一下领带扣,看来今早这个双温莎结打得也是意料之中。

他用指节轻敲两下门,看似厚重的深棕色木门便自己打开了。

樱井迈开步子走进门内,只见办公桌前,一个男人逆着光,站起身来。
他走上前,隔着一桌,在对方面前站定。

那男人似是刚刚还在和什么人通话,言辞一来一回,听起来颇有些激烈。这番见他进来,才匆匆回了对方几句。樱井本无心听他们通话内容,却奇怪地在这种场合听到几句似乎是“啧,还要瞒着他,真是麻烦啊你”之类朋友间口吻的随便日语,便猜测电话那边大概是个日本人。

男人放下电话,飞快敛去方才跟朋友谈话时残留在眉眼的情绪。他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樱井,而且毫不掩饰那眼神中的审视意思。

樱井吸一口气,也不过多反应。
看那人的容貌,的确ARS欧洲区分部主管二宫和也的脸没错。

直到二宫和也终于看够了,这才慢吞吞地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站到樱井翔面前。

两人沉默地对视半秒,直到樱井几乎产生自己是不是看错那封来自二宫的邀请邮件的错觉时,面前这位ARS历代最年轻的地区主管这才缓缓地伸出手来,配以脸上揣摩不透的公式化微笑,将他的手掌轻轻握了一握。

“久仰,樱井先生。”
他点点头,同时移开目光,收回手,指向办公室一侧的法式沙发组:

“请坐。”




东京是夜。
相叶雅纪放下手中电话。
手指下意识抚摩着通信录S字母栏那个从未忍心删除过的亲昵名字,他眼神有些恍惚地飘向窗外闪闪烁烁的华灯,心中五味陈杂。



TBC



拍手[3回]

无人之境(1)

暗香六
无人区玫瑰
Byredo Rose Of No Man`s Land

前调:没有太多柔软的梦幻元素,以较为强烈的粉红胡椒提味,同时也带着淡淡的土耳其玫瑰花瓣香。
中调:采用香甜的覆盆子与玫瑰气味相融合。
尾调:纸莎草与白琥珀,干净纯粹,又隐隐散发不可侵犯之感。
基调:这款香水的气质虽然略微复杂,却意外地能让人平静,当它包裹于肌肤之上,令人感受到一种平和,同时嗅到荒野中一支玫瑰独自绽放的芬芳。





炽烈到发白的午后日光底下,街面像是冲洗曝光的底片,在瞳孔里四散开完全无法聚合的影像,视线在艰难挣扎里一片花白。
相叶雅纪身上的白衬衫被汗浸湿了大半,不那么透气的面料水洗了般粘在背后。
握在手里的牛皮纸资料袋都被汗湿的手捏软了一边,让相叶多少有些担忧里面文件的安好。
艰难地提口气,他想要买瓶什么冰的东西喝下去以免自己脱水中暑。
张望四下,没有便利店,就只有指望能在街边找到个自动贩卖机了。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炽白日头花白光线,在暑气蒸腾中总算还有一台自动贩卖机如海市蜃楼般戳在不远处的前方。幸运的是,那里还有两棵树。
屏住呼吸走进两棵树投下的荫影里,资料袋夹在胳膊底下,从裤兜里摸出硬币塞进投币口时,相叶才终于得以完全睁开眼睛。
这样的天气。
也就是今天这样重要的事情才值得冒死出门。
无论如何,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所有的没日没夜总算都没有白费。虽然……他也不知道看起来这样完美的结果是还有什么不足,为什么心里总有点似乎缺了什么的错觉,总感觉合不上。
掏出饮料拧开,仰头一口气喝下去的时候,相叶瞟到了立在两棵树底下的那个布告栏。
这里还没有完全离开校区。
应该还是校园布告栏。大概因为这样所以显得比较干净,没有贴满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信息,只有贴在正中央的一张纸因为特别新而稍微有点显眼。
本着喝完这瓶水休息一会儿再走的想法,攥着饮料瓶,相叶踱到布告栏前。


——招募启示。
本建筑设计工作室现招募工作助理一名。
基础要求:建筑专业,专业能力优秀,能够协助完成日常设计制图工作。
希望你能:年轻一些,体力充沛,抗压力强。
最好还能:懂一些关于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护理知识。
薪酬:适应工作的话一切好说。
请考虑好再来应募,这是一份认真的招募启示。
联系人:樱井舞/090XXXXXX
地址:Q大12区25栋。


行文看起来似乎有些随便。
但又不知哪里透着很认真。
还有一种莫名的——不合逻辑。
不仅是那些相当特别的要求。
相叶站在那里,盯着那张簇新的招募纸看了很久。
不过简单几行字。
说不上是被什么吸引了。
Q大。
自己在这里读完整个建筑专业,也从来没到过这上面写的12区。当然他没到过也不稀奇,毕竟Q大这样的综合名校有足够大的体量,很多区域也和周边界限模糊,没听过没到的地方多了去。奇怪的是就直接说什么25栋,难道一个工作室能独占一整栋楼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工作室?
暑气白光里隐约浮现如喻世关键词般的什么字眼。
——残障人士。
相叶腋下夹的资料袋一个走神差点滑落掉到地上。
他一手把资料袋握紧,一手过去把那张招募启示从布告栏上揭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揭下来。毕竟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这种好像三无产品一样莫名其妙的招募根本毫无价值。
然而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一般,让他非这样做不可。
他要去看看。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看什么。
但他就是要去。
在这炽热高温里,相叶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忽然就什么也不能阻止他的脚步,攥紧那张招募启示,就好像那上面写的地方正在召唤他一般,令他义无反顾地朝那个方向而去。


当相叶终于在热气蒸烧中几乎快要开始虚幻变形的空气里找到12区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几年来他始终也从没到过这里。这是处于整个学校庞大校区最边远的地带,靠近最少人进出的那个平时几乎不通行的老校门。这一区域多半是一些百年校史中遗留下来的老建筑,基本上没有用于教学研究的场所,至于现在都分配给什么院系做什么用,也没多少相关知情人。
而至于为什么一个工作室能够独占一个25栋,当终于在转了几圈之后看到那个“25”的时候,也很容易明白了。
这里基本就是一栋相当于独栋别墅的小型住宅。
楼体看来应该很有些时间,复古但并不破败,很明显有人在生活的气息。
倒是绿植掩映四下幽静,别有洞天。
就是怎么……从刚刚开始的海市蜃楼感越发强烈了。
相叶有那么一会儿曾经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已经热中暑所以才有了这些幻觉,但很快他就清楚知道,这一切都真实到不能更真实。
当他站在25栋的门前。
没有栏杆,没有台阶。
在平坦到几乎空无一物的门前。
拎一拎几乎全湿透的衬衫领口,反复深呼吸几次。
抬手按下了门铃。
也是十分昭和的“叮咚”声。
无人应声。
相叶又按了一次。
还是没有反应。
相叶侧耳贴在门上,再按一次。
门里分明有很清晰的声响。
虽然他一时之间无法辨别出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但毫无疑问,那必须是正在活动着的一种声响。
相叶也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勇气。
让他试着去推了推那扇大门。


门,也就那么被他推开了。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带钥匙。”
一个声音。
一个背影。
一个——
并不在正常视线高度里的,背影。
那个辩不出来源的移动着的声响。
此刻终于呈现了出处。
金属车条转动着,围绕着轮轴的圆心,匀速规律地画出圆周。
一个——
坐在轮椅里的背影。


相叶没有出声。
他在门口站着,不知道门已经在身后关上。
“总是要我给你开门是很打断思路的知不知道——”
轮椅轻便移动,在那双手的转动下像是毫不费力。
相叶还是没有出声。
这时那声音的主人大约终于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坐在轮椅上回过头来。
相叶看清了那对眼睛。
亮。
不闪烁。
不混浊。
此刻正绽开过于讶异的光。
他迅速把轮椅转过来。
与相叶对视。
竟有不知多长的时间,在抬眼与低眉的俯仰斜线之间,静默无言。
“你,什么人?”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终于开口时,两手都握紧了轮椅车轮边的手摇架。
相叶看到他挽起的衬衫袖口下露出的手臂全都绷紧了青筋。坐在轮椅上,但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标准三件套里的西装马甲在衬衫外扣好了每一个扣子,西裤裤脚下的皮鞋也一尘不染。
头发清爽,眉目清晰。
相叶还是出不了声。
他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那里,不知进不知退,不知自己的喉咙里为什么哽住了一般。
一种隐忍香气,透过他敏感的鼻腔,钻进嗓子里,缠绕在咽喉——竟有些略辛辣,少许砂砾的土香,以及极难察觉的一丝淡甜。
什么气息。
从对方身上结界般张开。
“我再问一遍,什么人?”
中低嗓音,些微磁性。
该是最适合中年男性的一种声音频段了。
此刻却尽是这种受到威胁时的应激反应。
因为什么,显而易见。
“别,别紧张。”相叶赶紧张开手,“我不是坏人。”
“你怎么……”他大概本来是想说你怎么进来的,但又立刻想起分明是自己开的门,于是掏出手机就准备解锁按键,“不立刻说清楚我这就报警。”
“我是……”最快的方式无疑是展开手里的那张纸了,相叶抖开那张招募启示递到对方眼前,“我是看到这个来的。”
轮椅上的男人看了看那张纸上的几行字。
眉尖一拧。
“荒唐。”
一把从相叶手上扯过那纸,揉成一团。
“又乱来……这个舞……”
“诶别——”相叶赶紧说:“我是来应聘的。”
其实他明明根本不是想要为应聘而来的。毕竟真想要应聘的话也应该先联系纸上标明的联系人,问明情况,而不是像他这样一头扎来。
本来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何而来。
但就在这一刻,当下,他知道了。
“应什么聘。”对方紧张的情绪似乎缓解下来,只剩了冷漠地说:“这里不请人。”
“这上面……”
“别管这上面写了什么,这里不需要人。”
“你不是人吗。”相叶这只是脱口而出,他承认他是被猛暑热昏了头了。
“……”
对方挑眉立目,虽然是从仰角而来的注视,却凛得相叶背后发紧。
所以他赶紧接着说:“我是Q大建筑系应届毕业生,我,哦,我叫相叶雅纪。”
对方挑着眉梢盯着他。
“我大三暑假曾经做过一个社会实践就是调查行动不便残障人群的生存现状,当时为了了解身体不自由人士的真实体验,还特别去考取了照顾资格证明。”相叶一连串地说着:“所以,所以我是完全符合要求的。”
“……”
对方紧盯着相叶,但相叶丝毫不准备让步。
“这张招募启示既然贴了出去,不管什么理由,就是,承诺契约的建立。您要有契约精神,不能说违背就违背。”
“……你是Q大建筑系的?”对方似乎终于开始对他有了点兴趣。
“是。”
“建筑系的学生,做残障人士生存状况的社会实践?”
“因为……我想了解现在日本建筑设计的无障碍程度究竟到达了什么水平。这个,不从残障人士的角度出发,正常人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体会的。”
“……”
“我的资格证明还留着。”
“Q大的资格,来这么个荒凉之地,做助理?”
“这个,是我自己的事。”
“……”
“……”
“所以,这位——樱井先生?”
“你怎么知道……”
“抱歉,我纯粹只是推测……”相叶看看樱井揉在手里的纸团,“看您的样子,除了亲人,应该没人敢这么干了。”
“……你很敢讲话啊,小同学。”樱井抬眼的目光仍然平淡冷漠,但语气显得缓和了一些,“没错,敝姓樱井。”
“那,这位樱井先生,这个招募……”
“年轻人不要一时冲动,抱着好奇心来猎奇,想看点奇人奇事——我是无所谓的,但对你来说并没什么益处。”樱井转动轮椅,“既然你一定要说这是契约,那我也有话要说明白。”
“您说。”
“一来,做助理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二来,我可能是身体不完全自由人士,但是,并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
“……”
“这位……什么来着,相叶同学?”
相叶低了下头,然后很快抬起脸。
“谢谢您这么快就记住了我姓什么,樱井先生。”他声音轻快,指尖把资料袋的牛皮纸捏得咯吱吱起了皱。
里面那些本来令他挂心安好与否的重要文件,来自业界一流工作室打印机的白纸黑字,写明了他未来铺满锦绣繁花的大好前程。


“您这里有碎纸机吗?”



TBC






暗香新接龙。。
我开网兜接。。
这次真的不怪我,怪轮椅(X
如果能顺利进行,这会是个好故事的(别说了你已经诚信破产了。


拍手[6回]

午夜巴黎(3)

暗香四

午夜巴黎
Midnight in Paris


3.

对接口


“先生,您想怎样?”
被推在墙上的男人避无可避,只得用胳膊格挡着相叶凑上前来的身体。他无奈地晃了下脑袋,被雨打湿的头发乱蓬蓬地弯成一缕一缕,贴着额头。黯淡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来,淌过他的脸颊,被身后一闪而过的车灯映亮。

“我想怎样?”
相叶雅纪咬着牙反问一句。“樱井翔,你问我想怎样?”

对方耸了耸肩,双手摊开,还带着兴许是今晨或是昨天未刮的胡茬的脸上写着满不在乎:
“我得提醒您,是您的车先撞了我。我没打算跟您计较。或许您不知道在这个国家就算车行绿灯也是行人优先?”

他挣脱开相叶按着他肩膀的手,后背靠在墙上,索性彻底扯下了头顶灰色连帽衫的帽子:
“您已经毁了我的晚餐。我没要求您赔偿,现在您还追着我不放?”

“你——”
相叶雅纪气结,被他一通抢白,接不上话。
手上乏力,便被男人趁机完全挣脱开来。对方站在墙檐下的薄薄雨幕里,侧身仰着下巴一脸淡薄地打量着他。

浅含讽刺的目光。略带不屑的神情。
两年过去。
他的外表判若两人,可那眼神却丝毫未变。

相叶雅纪有些恍惚。
一时间时空在面前不停重叠,他几乎分不清这里是香都巴黎,还是他曾经拥有过樱井翔的夜晚东京。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被樱井无条件地吸引,便是对方冷冷一抬头,灿金色的发丝下掩着这样桀骜不驯的骄傲眉眼。他被看得愣了数秒,直到对方瞥了他一眼侧身绕过他,他仍然在原地站了好久不曾回神。

那是谁?
他扯过身边路过的工作人员问了一句,眼睛瞟向那个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

工作人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地压低声音:那位呀,可是设计部那边的新星,初来乍到的设计助理。据说公司高层很器重,有意提拔他。可他那副样子,啧。年轻气盛,好像谁都看不起。

这样。
相叶雅纪抿了抿嘴,露出一抹笑。
叫什么名字?

——樱井翔。



“你——”
他气得浑身发抖,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仍然被那如今几乎已判若两人的人的眼神吸引。回过神来,手指还下意识地抓着对方袖子不放。

“瞧您。”
对方啧了下舌头,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个来回,眼光微亮:“无论是您那花了估计起码六小时才收拾好的头发,还是您脚上这双Testoni今春限量的黑牛猄皮鞋,或者您这身一看就是名家高定的西服——都一点也不值得在这脏兮兮的雨水里弄湿。”

他抬手拽了拽自己身上那件灰不溜秋的连帽衫。前襟白色的运动拉链开着,里面还称了一件同样款式,看起来就像刚从街边超市减价大卖场里淘出来的。
“别说您全身上下这一套打扮。就算那上面哪怕一根线头、一颗纽扣——我都赔不起。”

“樱井翔——”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的西装应该是——唔,那牌子叫什么来着,”
他有些讽刺地勾起唇角,歪了歪脑袋指了指隔壁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上,数盏明亮射灯下那块醒目的广告牌——相叶雅纪的跑车还停在那条路边淋雨。

“Midnight——的新首席设计师,为您量身定制的?”
他把“新首席”几个字咬得很重,丝毫不留余地。

相叶雅纪深深吸了口气,夜晚巴黎略带青草腥的雨水气息倒灌进肺里,每次呼吸都被那人冲进鼻腔的熟悉气味儿刮得胸腔发疼。他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男人,两年未见的暗暗思念和每时想起对方心中都会再发酵一次的愧疚感,不受控制地酸涩地交织在一起。

大家都是成年人,游戏规则也都摆在台面上随意取用。他相叶雅纪选择用两条腿来走秀,而樱井翔则选择用两条腿来离开他。他自认无法阻拦,也不愿自降姿态地去悔疚。久而久之他开始想,既然那个人用一声不响地离开这种近乎决绝的方式惩罚他,那么他也要用不予挽留这种同样决绝的态度去惩罚对方。

两年前,他还是个可以比樱井更意气用事的年轻人——这个圈子里谁离不开谁?笑话。离开我是你的损失。
更何况,他根本离不开我。
离开我他会怎样痛苦,他比我更加清楚。没有我的日子该有多难熬,要让那个人自己知道知道。
在樱井刚离职的一个月,他在心里微笑地笃定。

樱井离职两个月。
他想,也许不久之后就会从业界其他公司听到他的消息。从来没有什么人能真正从业界消失。模特,设计师,杂志编辑。所有人都被锁在这个名为时尚的牢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相见,他就有办法让这种哪怕是双向的惩罚更加深刻。

樱井离职后半年。他开始觉得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压在心底,隐隐让他难受。

樱井离职后一年。他猜测对方大概已经离开日本另谋出路,于是开始偷偷留意国外时尚界的新闻动向。几次拿起电话,明明已经拨通之前在国外工作时认识的朋友所在地区的国际区号,最后却还是狠狠撂下了话筒。

樱井离职后一年零四个月。
他突然有些暗暗伤心:难道他就从来没考虑过在这段感情里还有一个人值得他付出哪怕多一点的努力?说不定此时樱井早已经将他放开的十分干脆彻底。而他还自顾自这样死命牵挂,难以忘怀。到底有什么意思,又有什么意义?

樱井离职后一年零八个月。
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坚持。但他不会离开。他哪里也不去。相叶在心里下定决心。他不走。他就要留在Midnight。留在这个樱井曾经像一支高空烟火般绽放过璀璨才华的地方。把曾经和樱井携手的那条路,坚持走下去。
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回来。
等他回来,他就会看到。
他所珍视的一切,和他所珍视的自己,从未改变。

樱井离职后一年零十一个月。
他终于开始觉得有些微微难过。这种情绪来得太晚,可一旦袭上心间,便成了不可治愈的隐疾。独自待在那栋仿佛还残留着樱井气息的房子里,他不止一次想过假如当初再委婉一些,再多鼓励对方一点,哪怕是旁敲侧击或者使用一个令人能更容易接受一点的句式——它们诉说的内容甚至可以一样,只是语气或场景更柔和些许——他们也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他偶尔会质疑,是否自己喜欢的其实只是那个曾经被大众眼光认可、年轻潇洒风光无限的Midnight设计总监,而不是那个躺在身边半夜狼狈地起来赶稿、被众人悄声议论为“江郎才尽”的樱井翔。这种自我质疑令他害怕,胆怯甚至受不了。午夜梦回,他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流下冷汗——我在想什么,我分明是爱他的。夜深人静,结束一天工作后疲惫地缩进被子里的相叶总是反复告诉自己。我那么爱他。可他却选择离开了我。
而他离开的原因,或者说导火索——想到这里,相叶雅纪便一次一次地在思考迷宫里绕起了圈子——不可否认,是因为当初他的那句话。

——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吗。

谁呢。谁敢笑话你。
相叶这样自我安慰着,抖了抖沾满倦怠的睫毛。
十二月的冬夜里,他翻了个身,习惯性地再次空出半边床铺。一个人入睡时,总会肩膀发冷地抓住被角。

心底有个不知名的声音冷冷嘲笑他。
哈。自欺欺人。
你明明知道是谁。

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你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吗。
你能不能……从今天起少吃一点?

别说了。别说了。
相叶阖上眼睛,捂住耳朵。

可那声音并非从听觉而来,也就不会被他的拒绝而阻止,继续冰冷地勾起他尝试埋没的回忆。

你不觉得——你已经不能再胖了吗。
——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吗!

不是的。不是的。
相叶在心里徒劳地解释。
给那个不知名的声音听。给已经失去还不肯承认的自己听。

我爱他。
从不曾因为他是Midnight最年轻的设计师,也不会因为他是业界最受期待的领军翘楚。

而是因为当初他一挑眉的眼神,一倾身的香气。一挺腰紧皱眉心时从额角淌下的汗水。一涌现灵感时抓住他的胳膊,脸上写满了眉飞色舞神采奕奕。

一笑温柔。

就算你江郎才尽。哪怕你不复风采。

……樱井翔。
他闭紧眼睛,将那个已经不属于这个房间,甚至这座城市的名字轻喃出声。
……你都是我的骄傲啊。



“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相叶沉默片刻,放软了声音。他的手指仍然勾着对方的袖口不肯松开。

“我不想跟你吵架。”他走上前一步。站在面前的男人面有戒色地盯着他,他只好抖了抖唇角,低下眉来,絮语般的音调几乎被细雨淹没:

“我很想你。”
“……翔ちゃん。”



樱井翔的瞳孔缩了缩,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两人间让人窒息的沉默被雨声扩大,扩散,撞击成无数忐忑的回音。

相叶雅纪又向前了一步。
试探着。
用近乎恳切的眼神。

他呼出的气息被雨水染成薄雾般的淡淡烟尘。
“翔ちゃん,我——”

“……先生,您的车。”
樱井吸了口气,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用下巴指了指远方。“再不过去,您可就要被贴罚单了。”

相叶顺着他指的方向诧异转过身。不远处自己的跑车还未熄火,有一辆巴黎巡警的摩托停在边上。穿着装饰有夜间反光材料的巡警正从摩托上走下来,绕着他的跑车好奇地四下巡转。

“Officier!”樱井伸出胳膊冲远处摇晃着,同时大声用法语喊道:“这里。”

巡警愣了愣,听到他的声音,随即跨上摩托开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摩托上下来,双手叉腰地站在他们旁边,眼神像是看到了抢劫现场。
两人穿着打扮的格差和相叶那失魂落魄的表情让他不由得多瞥了樱井翔几眼,就差靠近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胳膊扭到身后。

“没有什么。这位来自日本的先生在巴黎迷了路,远远看到我以为是他一位熟人,就抛下车追上来。”樱井面不改色地耸耸肩:“可惜他认错人了。我并不知道他想找的人在哪里。”

“是这样吗?”
巡警转身,疑惑地看向相叶。

相叶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看向樱井。

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
自己认错人了。

他盯着樱井的眼睛。
后者看了他一眼,又转开目光。似乎不想再与他进行再多交流,哪怕只是眼神对视时他在一瞬间能读懂的那些有限的感情。

“……认错人?”
相叶低下头,在周身泛滥的雨声中喃喃自语。

自己收入翻了几倍却仍然没有搬过的那套房子里,始终保留的那间工作室。没有动过的书桌上,仍然铺着那些曾经神采飞扬的线稿。
那个人惯用的那支铅笔。那个人中意牌子的速写纸。
笔芯削好。压在仿佛无声期待着再次被填满的洁白纸面。

无论在哪里的单人房双人床上,也从来只睡半边的床。无论在哪一次深醉或微醺的夜晚,也未曾因为寂寞留下过谁。
柔软如棉的晴朗夜风里,那些在他内心深处从未停止的绵密无声的细雨。

——你认错人了。

在这样一次意外的会面面前。
在那个人这样一句举重若轻,毫不在乎的回答面前。

他相叶雅纪两年来的固执,坚持,等待。和所有不能说出口的期盼。
——统统成了笑话。



“先生,他说的是真的吗?”
巡警有些焦急地重复了一遍。看向相叶的眼睛里充满狐疑,似乎就要抽身去摸后腰里别着的手铐。

良久。
雨幕倾尽,相叶雅纪终于从无声中抬起头。

——既然如此。

那么从今天开始。
曾经为他空出的半张床铺。曾经为他削好的半根铅笔。
还有那些克制自己不去为任何旧慰藉寻找任何新伴侣的压抑,和那颗至今仍在为他留出位置的心。

都已经不再需要。



他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不顾被雨水弄花了造型的头发,相叶伸出手掌拨开已经湿透的刘海,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孔。

樱井有些惊讶,终于肯抬起眼睛看向他。



“……他说的没错。”

相叶紧紧盯住樱井翔的双眼。仿佛这已经是最后一次。
而这一次,他要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对他说出这句阔别两年的久违再见。

“……我认错人了。”



TBC

拍手[3回]

砂梦(3)

暗香三

砂梦
Dune

03.


对接口



相叶雅纪已在沙漠里走了很久。
白色魔杖支撑着他的身体。他用它在沙海中戳出一个又一个浅淡的痕迹,又被阵阵热风拂去,有如不曾存在幻觉。就像身后他自己的那串脚印。

得走出去。他在大脑中浑浑噩噩地思考着。
无论如何,也要走出去。
哪怕从时光的彼端启程,也胜过在旅途尽头拥抱樱井翔的长剑。

就算自己的血还能再用魔法变成清水,他也不想再次施展魔法。无法到达城镇就意味着没有补给,没有补给便不能补充法力。况且还要留着剩余不多的魔力,对付可能在沙漠中凭空出现的土狼。
或许还要在某个跨越边境的时刻,迎接阿玛尔菲的巡逻队。

无比难熬的干渴中,相叶却想起自己记忆中那在远处已可看清轮廓的阿玛尔菲。



他不知道那时樱井如何能带他穿越重重迷宫般的宫殿,从小径攀上那座观星的悬崖。

那本是个失落于记忆中千年无人知晓的无名之国。不曾被绘制在任何地图上,也无法从任何图书馆中破旧的羊皮纸卷中寻得。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跟在了他身后,任凭樱井牵着他的手,看他熟稔而又优雅自若地在一座又一座轻盈漂亮的纯白雕花走廊中穿行。然后离开后殿,挤进某一处狭隘的甬道,打开某一扇虚掩着的破败木门,走下楼梯。

在漫长如通向冥府般的通路中,彼时只是一名新晋中级白魔导士的相叶咕哝了一声,低声念了句新学会的咒语。白色魔杖从顶端晕开淡色光芒,随后缓缓转着圈升上半空,在甬道中散成点点星光,映亮看不见底的前方。

地下甬道虽然黑暗,看起来也仍应属于这座已人去楼空的破败宫殿的一部分。当然不如外殿那般富丽堂皇,唯有巨大的建筑体量和结构构架还保留着昔日某个不知名王朝的余韵。

中级微光咒语生效的同时,空气中慢慢弥漫开白檀香的气息。仿佛从那柄桦木雕成的白色魔杖中溢出一般,又消失在回荡在甬道深处的滴水声中。

明明是座被沙漠包裹的都市,水源却匪夷所思地充足。相叶记得刚才穿过外殿时在灿烂耀眼的阳光下,盎然水汽仿佛快要从每片树叶的叶脉中汩汩涌出。

在以催眠般规律的节奏反复的声音里,时间流逝的脚步也变得缓慢起来。

喀。
一声轻响。
走在前方的樱井察觉他的魔法,脚步稍微停滞了半秒。他侧过身来,微微白光下的神态未显异常,只是步伐突然轻得异同反响。

“中级微光魔法。”他说。陈述口气,并非疑问。
“是。”相叶点点头。

作为一个刚入门的中级白魔导士,他从来不曾在这片大陆上见过高级魔剑士。甚至连魔剑士的存在都很稀少。而眼前这个在旅途中偶然结识的高级魔剑士,此时正站在他面前层层叠叠的阴影中,肩膀隐匿在暗处,微弱的白光映出他的修长身量。

他侧向自己的脸庞上有种浅淡的表情,投射在地下甬道墙壁上的影子也十分浅淡。而这些四散的阴影叠加在他身上,竟然让相叶雅纪觉得眼前的樱井看起来有些淡淡悲伤的错觉。

……可是昨晚。

就在阿玛尔菲城外那片冰冷的沙漠里,他先是以无从也无法抵抗的强大魔法场压制住自己。然后再用洁白却略带尖锐的牙齿啃咬他的锁骨,用热到近乎滚烫的嘴唇亲吻他的脸颊。

硕大的月亮卧在环绕他们帐篷的沙丘之上,空气中传来远方城市中鼠尾草的香气。云层散开,倾泻而下的月白,映亮他们彼此交叠地斜斜插进沙堆中的火纹长剑和银白魔杖。

翔ちゃん……
他低声喊。
情动的欣喜声音卡在喉咙里,又被汹涌而来的情潮悉数揉成碎片。

被沙丘映照的月光那人从他身上撑起的赤裸身体滑落,仿佛柔软沙粒织成的金色光纱。

对方闻声低下头,侧颈和他交换一个粘腻潮湿的亲吻。口中故意混藏的细小砂砾刮过他红肿的唇角,让他口舌一阵辛辣酥麻。

……雅纪。
他呼唤他的名字。
口鼻眼唇,都是他们之间汗水被干燥而静匿的沙海蒸干的气息。

顷刻之间。
快感如雪崩般纷至沓来。



时间和空间拥挤地环绕在他周围,在沙漠中炙热罡风的吹拂下,仿佛陀螺般围着他旋转。
过往的事件,景象,伙伴和城镇从中渗透而出。记忆里混杂着阳光里飘落的橙花,与星辰中辗转的青草气。

在沙漠中不知疲倦地前行,相叶觉得自己似乎还能依稀看到樱井微笑着回身对他伸出手掌,夜空下试探的啄吻又湿又热地落在他眼睑之上。

他深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暮影晨光,絮絮低语在令他眩晕的情热中涌进他的耳廓。仿佛一条环抱着他的,逡巡在沙漠尽头的温暖河流。

然而,还是这个樱井翔。
在他将他引入自己和伙伴们的队伍,并沉溺在雨雾般稍纵即逝的温柔假象中时。

一夜之间,背叛了所有人。



相叶记得那天自己在阿玛尔菲那片破败的王殿正中央睁开眼睛,头顶是穹顶之上瀑布般泻下的毒辣阳光。嘴唇干裂渗血,沉重而泛着铁锈气的链条拴锁住他的四肢。

他挣扎地动了动。站在面前的人居高临下地用目光巡视着他,然后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醒了?
对方用拇指抚摩着相叶嘴唇上已干涸的血块,指甲沿那些伤痕的边缘轻轻刮骚。

……他们呢。
只注视着他的脸,就令相叶觉得几乎连虹膜都疼得快要碎裂。
想起和自己一路相伴至今,在这片大陆的无数地方留下过回忆的那些伙伴,他咬紧牙齿,声音哑不成句。他偏开脑袋想要挣脱,却没有成功。

死了。
对方淡淡回答。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一夜之间。
那条温暖的河流已尽然干涸。
仿佛从未存在过。

所有人?
所有人。

……你下的手?
相叶嘴唇苍白,眼角却发红,直至眼球充血。

樱井没有答话,只是用指尖刺进他已结痂了的伤口,让那处重新渗出点点血珠。

雅纪。
他俯下身,凑在他耳边,用嘴唇吮吸他耳垂上溅落的血迹。

——你渴吗。

曾吐出过最动人字句的熟悉声音,此刻却令他脊椎如同被刺骨的电流通过。相叶控制不住,肩膀猛地抽搐一下。

…我知道一种禁忌魔法。曾经流传在迷失于沙漠的绝望旅人之间,听说可以将自己的血变成清水。

樱井取过他那根一人半高的细长魔杖。
霜冷色的白桦木沾染了别人的血,在沙尘烈日下幻化成缥缈摇曳的绛色红花。

他从腰间抽出自己那柄长剑,同时将那魔杖翻手倒提。魔杖端冠上那处尖锐的棱角,抵上相叶赤裸的左肩。

看着相叶因暴晒和干渴而神智模糊的眼睛,樱井眼神一紧。下一秒已经倏然抬手,将那顶端刺进他肩头肌肤中。

被自己的魔杖刺穿的瞬间,相叶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后背抵上身后王殿粗糙的白砖墙壁。他仰起脖颈,几乎用尽全部力气才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只从喉咙深处溢出几许轻微气声,而非软弱的求饶。

樱井瞳孔中的颜色深下几分。

他嘴唇轻动,用曾经对相叶诉说甜言蜜语的口吻念出不知名的咒语。手中长剑剑柄如盘旋火鸟般的花纹,瞬间绽放出血色光芒。
那光芒随即缠上白色的魔杖,化作如液体般流动的利刃,最后向权杖端冠聚集。

——我教你。
他听到他说。

与此同时,左肩传来了火辣辣的疼痛。



相叶瞳孔猛地收缩,被铁链禁锢的胳膊条件反射地紧紧绷住。鼻间传来一阵刺鼻的血腥气,在疼痛造成的恍惚间,肩头已经皮开肉绽。

那权杖的端头被故意沾上了金黄色的坚硬碎沙,樱井握住了权杖一端缓缓转动,那些碎沙就一并落进被这翻搅的动作更加割开的伤口,碾进他的血肉里。

鲜血顺着肩线流淌下来,染湿白皙肌肤。

血液沿着被皮肤包裹的骨骼流线弯进锁骨,被等待在那里的樱井的嘴唇,安静而深情地吮入口中。

相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左肩血肉崩裂的剧烈痛楚倒灌进大脑,而樱井沿着他锁骨舔舐的力道却又仿佛昨日幻象,温柔得令他心碎。他绝望地闭上眼,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直至牙齿咬破嘴唇,添落另外几道伤口。

牙关中渗出几不可闻的呜咽,他刚想将它们吞咽回干渴的喉咙,下一秒樱井却已经将长剑收回刀鞘,原本深深嵌入肩膀的权杖也被抽出。

——张嘴。
樱井说。

相叶眼睛没有睁开,嘴唇则和它们一样倔强地紧闭。
樱井笑笑,用手指捏住他的下巴。

手腕稍一用劲,相叶颚骨吃痛,齿尖便松开了那对已失去血色嘴唇的虐待。在微弱缝隙出现的瞬间,樱井侧过脸,用自己的口腔堵住了对方的。

唔……

相叶终于发出一声闷哼,绷得笔直的后背微微颤抖。

樱井蹲下身,温柔地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拥进怀里,手掌安慰般地抚摩他似乎稍微用力就能被轻易折断的脊骨。他细细掰开相叶的手指,将那根染过血色的白色权杖塞进他手中。

清水的香气和浓厚的血锈味混在一起,纠缠着融化成了深深浅浅的灼热亲吻。



——记住它。

几乎令他窒息的绝望中,相叶听到樱井略带沙哑的声音。
淡淡凉薄。淡淡悲伤。

他觉得自己的心已快碎开。

……记住什么。

记住你往日的温柔。
还是如今那句疼痛的咒语。



头脑中一根隐形的弦像突然崩断开来。浓重的呼吸仿佛要将胸腔撕碎。
相叶挣脱樱井的吻,剧烈地呼吸着。

他眼中涣散,手指却紧紧抓住权杖。从左肩流下的血与从权杖端冠淌下的交替融合,然后在魔法的作用下开始由红转黑,从权杖中心开始,将那根原本纯白的魔杖一点一点染成纯黑颜色。

不可饶恕。
脑海中有个声音重复着。

这个人。
只有这个人。

——不可饶恕。



束缚着手脚的铁链在不知名的力道作用下,突然崩碎开来。

相叶涣散的眼睛中泛出点点墨绿,脚下倏地绽开一个巨大白色圆阵,接着又是一个六角黑色法阵。两张复杂的魔法阵旋转着交叠在一起,迸出墨黑与纯白的火花,仿佛互相较量般彼此碰撞着,接二连三地发出呼啸的尖锐厉声。

被他无意识地抓在手中的权杖顶端溢出黑白交错的光晕,接着飞快地变化起来。
漩涡般搅在一起的炫目光芒中,黑色权杖顶端突然变化出几个镂空的古老魔法阵图,令人目不暇接地旋转翻动,互相缠绕着不断进化变幻。

天空陡然变色。
樱井抬起头,看向在沙漠中象征极度天候异象的密布乌云。

与此同时,一道黑色强光从相叶手中已全然变黑了的权杖顶端笔直迸出,割裂浓云,直冲天穹。无数浓暗焰火般炸裂的黑色光芒紧随其后,以相叶手中的权杖为中心,鞭子般一道一道狠狠抽打在王殿的废墟之上。

每道足以劈裂地表的光束周围都卷着哔剥作响的冰蓝色电火花,夹杂着劈裂树木堆积成的焦土般深邃的松杉之气,仿佛盛怒的尘嚣烈焰,又裹挟着不予宽恕的冰棱。

空气中的沙尘纷纷匍匐在地上,瞬间俯首称臣。

细小的雪粒从相叶周身的强光中源源不断地飞旋而出,包裹住每一寸沙粒,刹那间将它们化为白霜。地表已结起一层冰,冰面皲裂,像无数扩散开来的利刃,在那些翻搅着蓝色电火花的黑色光芒映照下,散发出诡谲的幽蓝颜色。

一道光芒呼啸而来,猛地擦过樱井脸颊。
强电流瞬间割出无数细小伤口。他皮肤疼得发涩,恍惚伸手一摸,已有鲜血落入手掌。

樱井抽出腰间长剑,眼睛却紧紧望向面前已经陷入魔法暴走的相叶,口中呢喃有声。

这是……高级魔导士魔法。
雷霆咒语。

原来如此。变成了高级魔导士吗。
他轻声地念了些什么,一道暗红色光芒突然从手中剑尖窜出,迅速在无数凌空劈来的闪电光芒中包裹住他的身体,形成一圈红色的壁垒。

可惜。你现在还完全无法掌控。

另一道黑色闪电再次袭来,电火花的炸裂声愤怒如同嘶吼,当空正正劈中那团红色的防护罩。
暗红色光壁在空中微微抖动,闪电不敌地歪向一边,击中了不远处的残垣。

大地颤抖。天地易色。
宏伟的王殿宫墙沉默地晃动片刻,接着开始一片接着一片,缓缓倒塌。

空中聚集起巨大的黑色云团。
带着锐利尖刺的冰蓝色闪电不断闪烁在周围,将那团黑云重重包裹。

在那团从天而降的黑色落雷咆哮着坠落之前,相叶混沌的脑海中突然掠过樱井的沉声低语。

他看见那个人直直地看进他的瞳孔。他看见他身影消失在红光中时,浅淡勾起的唇边掠过微笑,迷人而冰冷。

等你足够强大……

再到这里找我。



落雷瞬息降下。万钧雷霆。
阿玛尔菲群山中默默矗立千年的古朝王都,和王都之后那片樱井曾和他分享过的,美丽得几乎可以伸手触摸群星的高崖,一瞬之间,轰然倒塌。

那天之后。
相叶雅纪成为了这片大陆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高级黑魔导士。






他身体一歪,措不及防,脚掌已经陷入软软细沙之中。
相叶从越来越浓的沙雾中睁开眼,阿玛尔菲的门扉已经可以看见。
数座沙丘之后,便是阿玛尔菲建筑在废墟之上的那些高耸入云的尖塔。

他抿了抿嘴唇。
喉中的干渴似乎化入血液,让所有鲜血都变得极度浓稠。在身体中喧嚣鼓噪,河流入川海般奔涌不息。

风卷扬沙。
眼前一切突然像被蒙上一层金色迷雾。
拨不开,拂不去。
如若左肩上永恒的伤痕。

无法磨灭。
不肯愈合。



相叶雅纪在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座沙丘前站定。
发烫的沙尘吹拂起他黑色的额发,白色魔杖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日落时分。夕阳坠落,染红茫茫沙海。
沙丘之后的阿玛尔菲,门扉高筑,云穹苍莽。

“……我知道你在。”

呼啸过耳边的风吹干他原本就已干涩多时的眼睛,耳中传来王都废墟之上沙尘交织的嘶鸣。




他嘴唇开合,声音如血液缓缓流出心脏,注入唇齿间的道道缝隙。
极尽温柔。

“出来吧。”

相叶深吸一口气,风中的沙尘渗入心肺,撩拨起他所有对那个人的记忆。如黑夜中一脉即将燃尽的灯火,温暖而冰冷,模糊又清晰。

唇边吐出那个名字的刹那,牵起所有甜蜜和疼痛从胸腔涌出。旧日时光中浸透了鲜血的咒语开始漫过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



“…翔ちゃん。”



TBC

解释一下,这个故事两条主线,一条是游戏中的角色yjx和角色xyyj(奇数章),另一条是现实中操纵着和游戏里同名角色的玩家yjx和玩家xyyj(偶数章)。两条线互有交集
至于为何分别发展如此分裂,后面会慢慢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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