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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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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君之欢(完)

十三
叮——
“欢迎光临!”
挂在木格玻璃门上的进门铃清脆一响,相叶雅纪抬起头,微笑着招呼。
这是一间不大的宠物店。
布置简单,但重要的是有充足的阳光,柔和的色调,以及安闲自得的动物们。
站在店里的相叶雅纪身上系一条红色围裙,站在晴暖的光线底下,微笑着招呼往来的客人。
“啊,是的,本店除了猫狗以外,还有仓鼠,也有兔子,但是品种相对比较少……鸟类吗?不好意思,店里唯独就是没有鸟类宠物……为什么……那个,是因为店主有点怕鸟……”
相叶雅纪笑得虽浅,但让人很舒服。
可能因此,小店顾客盈门。
“嗯,对,这一款带宠物去医院非常方便,本身自重轻,而且空间的透气设计没那么憋闷。这个是这样的,门从这边开……”
“请问——”
相叶雅纪正在介绍一款随身宠物箱时,有人在店内另一边发问。
“哎!”他清爽地应着,转过头。
“这边这只,是什么猫?多大了?”店那边的客人正指着一只蹲在一排宠物箱上面的小猫。
“啊!那只。”相叶雅纪立刻转身走过去,“那只猫是我们店自己养的,不卖的。”
“这样啊……真可惜,看它长得这么可爱,腿短短的……”那位客人这样说着,伸出手就想去摸那只猫圆滚滚的爪子。
“哎,别——”
别去碰它,那孩子不喜欢让人摸。
叮——
相叶雅纪阻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进门铃却在这时再次急促地一响。
“对不起!能不能救救它?!”
相叶雅纪看向门口,一个怀里抱着小狗的女孩子正带着哭腔向店里喊着。
“怎么了?”他赶紧走过去。
“刚才在路上看到它躺在路中间,好像是被车撞伤了……”女孩怀里的小狗虚弱地半睁着眼睛。
“但是,我们这里并不是宠物医院啊!”相叶雅纪有点着急地观察着受伤的小狗。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里离得最近,我就……能救救它吗?”女孩慌乱地说着,就把怀里的小狗往相叶雅纪手上递。
相叶雅纪只有本能地把小狗抱了过来。
然后他觉得手上立刻一阵湿热。
抽出一只手,掌心里是满满的红色。
当即眼前发黑,脚下一晃险些站不稳。
血。
掌心里的血。
汩汩涌出的温热的血。
从某个黑暗窄迫的空间里爬出去时在光线底下第一眼看到的,甚至已经浸满指缝的血。
“怎,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有点……晕血……”相叶雅纪拼命努力让自己站稳,“这里不是宠物医院,没有救护设备……要马上把它送到医院去。”
“哦……”
“我来帮忙吧,一起去!”
店里的客人们一阵手忙脚乱。
就在这时,本来蹲在另一边宠物箱上的那只猫却在一片慌乱中一纵身窜到了地上,一溜烟就往外面跑。
曼切堪猫,虽然是短腿猫类,但是动作却非常敏捷,跳跃能力极强。
“喂!”相叶雅纪看到正在跑向门口的它,本来已经苍白的脸色雪上加霜。他把受伤的小狗交给其他客人,企图去抓住逃走的猫,但是它跑得实在太快了。
刚巧有客人在这时候推门而入,曼切堪猫当即身形矫健地逃出门去。


追出门去的时候,相叶雅纪几乎已经是乱了方寸。
跑出几步,又反身回来,站在店门外的自行车旁边掏车钥匙,手上却哆哆嗦嗦到几番没能掏出来。
终于发了狠地拽着钥匙链上的小起子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飞身上车,拼命地蹬起脚踏板时,猫咪早已经窜得不见踪影。
一只身形不算很大的小猫,一旦跑丢,能找回来的机率有多大?
丢失宠物的事情他看得多了。
但是这只猫他却不能丢。
无论如何。
脚下的脚踏板蹬得飞快,车轮里的车条飞转得连成一片银色光影。
这辆自行车还是特别好骑。
明明已经不是多新。
但是在他上一次满手是血握着钥匙不知道怎样把自己挪到这辆车前时,就已经看到这辆车恍如簇新。车条一根比一根更亮,每一个零件似乎都被重新抚摸钮紧过。钥匙插进锁孔时手感顺滑,轻轻一转,锁扣立刻就卡嗒一声跳开。骑上车蹬下脚踏板的第一下,就感觉这辆车轻盈得已经到了不像话的地步。
被怎样精心地修理保养过?
被怎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过?
那时候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掌握紧了这辆车的车把,所以即使到现在为止,车把上还隐约留有暗黑可见的血迹。
他就那样,骑着这辆自行车,离开了那里。
头也不敢回,或者是根本不知道回头地离开了。
脚底下是怎样用力的,全然不知。
手心里,粘腻着一个人残存的温度。
没有眼泪,因为迎面吹来的风,特别干涩。
隔天新闻里报道这起重大火灾时说什么判断起火原因是人为纵火的,什么恐怕源于黑道组织火拼的,什么现场一共发现多少具烧焦尸体的……他通通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他再也没有回到松本组。
他想如果有人胆敢找上门来,就玉石俱焚。他反正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根本无所畏惧。
但是却并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为他也躺在那些查不出名姓的烧焦尸体当中了。
怎样都好,与他无关。
——“真的不再把店开起来吗?”
不,要开的。
我要开的。
我要开,当时不开,只不过是因为想等到你可以专职做我的送货员的那一刻,才再开。
现在店是再开了,只不过为什么你不在呢。
我能等,为什么你就不能等等?
没经过我的允许,乱跑什么?想跑去哪里?!
相叶雅纪紧握着车把,焦急地放眼望去,却四下寻不到自己那只曼切堪猫的身影。
脚踏板在这时候似乎变重了,蹬得很费力。
似乎是个上坡。
——“你知道,那个地方有多远吗?一路都是上坡……腿都蹬软了。”
一路都是上坡啊。
骑车爬坡果然真的很辛苦呢。
我错怪你了。
戴着运动项链也没什么太大帮助呢。
相叶雅纪放开车把,伸手去摸脖子上的那条项链。
一条旧得已经不像样子的钛合金项链。断口处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重新连了起来,整条项链的挂绳颜色脏到无以复加,没法辨别原来的样貌。
但摸到这条肮脏项链的一瞬间,相叶雅纪的脚软了,另一只扶着车把的手也稳不住了。
本来就是坡度很陡的上坡路,这样一个重心不稳,车子的前轮便打了滑走了偏,整辆车歪向一边,倒在上坡路中间。
相叶雅纪从车上摔了下来。
坐在地上,手仍然紧握着颈间的项链挂绳。
并且越握越紧。
挂绳里,有一个人留下的DNA。
他手上的血,不可能一辈子不洗掉。
但这些DNA,却可以一直留下来吧。
他不懂。只是这样想而已。
那之后一直以来,他都让自己保持微笑。
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像什么事都不知道不记得一样。
反正家里的客厅虽然一直空荡荡的,但是却好像每天都能听到一声清晰的呼唤。
——雅纪。
——雅纪。
——其实我们还是差不多高的。
你就有那么在乎吗?
你看,那只曼切堪猫还不是跑得这样快?
快到我根本就追不上早已经不见踪影?
他的猫丢了。
就像客厅里丢了一个人一样。
——“听我说,其实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就那样,把某个人给弄丢了。
像弄丢那只猫一样给弄丢了。
相叶雅纪坐在阳光里,心里的某一处,忽然不受控制地完全崩塌。
“混蛋!”他扯着手里的项链,“给我回来!混蛋……”
指节敲打着自己的颈动脉,他反复念叨着:“给我回来……回来……”
没有用。
丢了的猫多半再也不能回来。
那么,人呢?
心里那处崩落塌陷的地方,似乎原本是个水坝。挡着他的思念,拦着他的痛苦。
现在,开闸放水。
相叶雅纪把脸埋进手肘里。
放声大哭。
像想要让自己窒息而亡那样,竭尽全力地放声大哭。
自行车锁孔里钥匙链上的小起子,毫不知情地左右晃动着,那样子,特别欢快。


十四
狗这种动物呢,很懂事,而且能听懂人话。你甚至可以把它放在自行车筐里,或者是带在自行车后座上,它也会乖乖地坐在那里,欢快地吐出舌头。
猫这种动物则完全不同。如果你敢把它放进车筐里,估计你的手还没放开,它已经飞身逃离,更不用说什么放后座,可以试试看你能不能让它的屁股挨着车座。
但是,真想在后座上带一回它啊。
好让这辆车骑起来不那么轻,脚踏板不那么好蹬,后座上,像还带着什么人一样。
“你扶着我的腰啊!”
“不扶,难看!”
“摔下去我可不等你,自己跑着回家好了。”
“明天早上不送你!”
“谁用你送!”
……
“小翔……起来,送我……”
相叶雅纪伸出手,摸向旁边的枕头。
手腕一下子落空,搭到了空枕头上。
一下子就惊醒。
他又做梦了。
梦到,眼前这个空枕头上躺着一个人,均匀地呼吸,安静地睡着。
没有人啊。
他两眼发直地盯着身旁的空枕头。
然后机械地坐起来,爬下床。
穿过空荡荡的客厅,刷牙洗脸。
这些日子以来,家里变得彻底安静了。空气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声音,任何呼唤。
自从他的猫丢了以后。
出门推车的时候,他发现竟然下雪了。
不知不觉,几时已经到了冬天?
雪不太大,但却已经在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被压实后,看来有些结冰。
还要骑车吗?
没事的。
这辆车绝对防滑。
跳上车,踩下脚踏板,听着车轮转动碾压过路面上的薄雪,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好听。
骑过几条街道,有上坡也有下坡,他忘了围一条围巾,冷风从领口里灌进去。
到店里时,本以为这种天气一定没什么客人,却意外地,已经有人站在店门口向里张望。
相叶雅纪赶紧锁上车去开门。
“请进。”推开店门时,他招呼道。
两个女生走进店里,四下张望,似乎在找什么。
以往相叶雅纪一定会主动招呼,两位需要点什么?但是现在,他的话特别少,有时候是想要说点什么,却实在是懒得张嘴。或者说,没有力气张嘴说话。
他全部的气力,可能几乎都用来努力生存下去了。因为仅仅是这一件事,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所以他只是一低头走进柜台里,做着各种开店的准备,随客人自己的意。
“没有呢……”
“是啊……”
隐约听到客人的低声耳语。
相叶雅纪始终还是懒得张嘴。
“是不是卖掉了。”
“不会啊,上次我来问时明明说过是店里养的不卖的……”
相叶雅纪有点听明白了。
可能是来看那只曼切堪猫的。
很正常。那只猫很受欢迎,凡来店的客人,多数都会被它可爱的样子吸引。很多客人再来店里,可能也不为了买什么,就是想再逗弄一下它而已。
不在了啊。
可能就是因为不想被太多人逗弄所以才烦了逃掉的吧。
脾气不好。
真没办法。
一向是那副德行。
除了对他一个人有耐性,其他人一概是敬谢不敏。
相叶雅纪淡淡地出着神,无意识地忙着手底下的事。
“真可惜啊,今天是特意来看它的呢……”
“算了,难得的休息日,不如去河滨路吧。”
“河滨路?”
“是啊,那里的那座老摩天轮就要拆除了,你不知道吗?”
“诶?”
“所以我想最后再去看一看呢。”
“真的啊!那走吧……”
……
河滨路的摩天轮。
要被拆除了吗?
都要消失了吗?
所有关于你的一切,都要不可阻挡地从身边消失干净了吗?
而我却要坚持着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再也记不起你的模样,从此变成一个幸福的人?
是这样的吗!


我不会去。
你必须来。


相叶雅纪抬头。
已经是半夜了。
雪粒还在间或飘洒。
灰霾天空底下破旧的钢铁支架,阴影下,主体支架和座舱上几盏时亮时灭的圆形装饰灯泡,缺三差二地间或亮几下,闪出红绿蓝黄有色差的光。
一点没变。
或者说,比当年又更破旧了。
依旧毫无浪漫气息可言,伸展的支架更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
尽管如此,为什么在相叶雅纪眼里,这破烂的摩天轮还是如此亲切呢。
他还剩下什么呢。
就连这样冰冷的破铜烂铁都将失去了。
仰着头站立片刻。
犹豫了一会儿。
相叶雅纪还是走过去,探身钻进座舱。
关门。
没半点海绵包裹的铁皮座位照旧凉得不像话,他却没再被冰得弹起来,而是一脸麻木地坐定了。
摩天轮转动,座舱发出嘎啦啦难听的声音,准备出发。
相叶雅纪漠然地从污浊的玻璃窗向外望去。
想看看雪是不是还在下。
唰啦——


你必须来。
你必须来。


相叶雅纪睁大了眼睛。
座舱门被拉开了。
外面有人一纵身,跳了进来。
相叶雅纪窒息了。
那个日日夜夜,朝思暮想却不得见的人,从天而降般出现。
他一定是又在做梦了。
一定是因为想念太甚,所以又做这种梦了。
梦里那人眉目清澈,唇角轻挑。
“雅纪。”那人微笑着,这样唤他。
乌黑的额发上,竟然落着雪粒。
坐在座位上,相叶雅纪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他真的不想再哭了。就算是在梦里,他也不想再哭了,太没用。
“雅纪。”那人又叫,然后屈膝跪在他的座位前,抬起手摸他的脸。
那贴着脸颊的掌心,竟然是热的。
相叶雅纪动弹不得。
这真的是梦吗?
这梦也太过真实了。
“雅纪。”再叫这第三声,跪在面前的人张开双手将相叶雅纪搂进了怀里。
混蛋。
不要给他这样真实的梦境啊,太残忍了好吗。
“我回来了。”
他在相叶雅纪耳边这样说。
温热的气息如以往一般吹过耳际,那感受真实得让人颤栗。
真的是梦吗?
真的不是梦吗?!
盗梦空间不是说,在梦里的人,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做梦的吗?谁来借给他一个图腾确认一下?!
“小……翔?!”相叶雅纪试探着让自己发出声音。
“是我。”樱井翔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真切起来。
“真的……是你?!”相叶雅纪的声音似乎有点破音了。
“真的是我。”樱井翔摩挲着他的头发。
你不是——
你不是——
但是真的被你抱得好紧。
紧到喘不过气。
如果这到底是梦,那就让我死在这梦里吧。


“这会儿。”二宫和也看看厅里的老式座钟,“应该已经见到了吧。”
“……”大野智依然坐在自己的画架前,端详着面前的画布。
“别在那里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啊。”二宫和也轻笑着对他说。
“事实上,我真的是不关心。”大野智说。
“哦,是吗?”二宫和也踱步到他身边,背着手,歪过脑袋看他,“那当时把他从火场里背出来的那是谁的人啊?”
大野智瞥他一眼,“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啊,那就听我细细道来?”二宫和也似乎忍着些笑意,“那个地下台球厅着火的那一天,我之前并没有料到那里会被纵火。从你这里离开以后,我只带了自己的人,以及最好的医护人员赶过去。等我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几乎已经烧无可烧了。”
“……”大野智面无表情地听着,纤长手指在画布上移动画笔。
“看到那个场面,我当下是有点绝望了,认为只怕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但是就在这时,竟然有一个身披防火布的人走到我面前,从背上放下一个人。”二宫和也似乎越说越来了兴致,“你看,这情节真比电视剧还精彩呢,放下的那个人,竟然就是樱井翔。”
大野智在画布上涂抹着颜料。
“吃惊什么的当时我是顾不上了,虽然那时他已经昏迷,但是我可是有备而来。我就知道这种情况他必然会是一个满身刀伤的结果,所以带去的是对抢救深度失血最有效的血清。当时他颈动脉大量失血,其实能不能救回来医生也根本就没把握,不过死马当活马医。”二宫和也边说边端详着大野智的画,又歪过脑袋说:“这个颜色用得好难看啊。”
大野智斜起眼睛狠狠瞪他一眼,继续着色。
二宫和也耸耸肩,接着说:“最后,命是好歹救下来了,但是因为他实在失血过多,已经陷入深度昏迷。能不能醒过来,全凭造化——反正医生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他能不能再醒过来,只能真的是,等着看他自己的造化。反正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这期间,松本那家伙来跟我说,他的人已经发现了安然无事的相叶雅纪。那时候我就直接跟他摊了牌,问是不是他下的手,他说不是。他说不仅不是他,之后相叶雅纪想要怎样,他都不想管随他去了。嘛,松本就是那样的人,我一向是知道的。”
“……”大野智还是不出声。
“但我不知道的,真的还是你。我真的曾经认真地以为,不是松本那就一定就是你了。但是通过那个把樱井翔从火海里背出来的人顺藤摸瓜查过去,才知道——”二宫和也双手按住了大野智的肩膀,“你原来布了那么深的一步棋啊。”
“……”
“早有人真想要樱井的命,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因为你早就在各个组里安插过自己的人,几乎每个组都有你的人。所以他们有什么动作,你其实一早知道。那天火一起,你那卧底的人早就有所准备,才能最终顺利把樱井给救出来。”二宫和也捏了捏大野智的肩,别有意味地说:“至于说是谁下的命令去暗中护着樱井,把他救出来,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总不可能是那些个卧底自己的意志吧?他们管得着樱井翔是谁啊?你说呢?”
“别再扒着别人的肩。”大野智淡淡地说,抬手拨掉了二宫和也的手。
二宫和也也不计较,双手交叉在胸前,“我后来,就极其认真地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我发现,自己可能果然是从来没有你想得那么多。比如说樱井翔他实际上是一个过于简单的人——简单到根本就不适合再在这条道上走下去,不如及早抽身——这句你当时并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我到最后才终于慢慢琢磨出来。所以说,不如找个适当的时机顺水推舟,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撵出咱们这个圈子,这是不是才是你的真实想法?”
“……”大野智用手指捻了捻画笔,似乎有点画不下去。
“想到这一层的时候,你知道吗,我可真是感慨万千啊。”二宫和也终于展开了完全的笑意,他再次把脸探到大野智眼前,“我感慨,有些人,真是如咱们这条道上所传说的那种人——佛魔两面。”
大野智终于站了起来,“我一点都不明白你说的话,我也不知道你说这么几十车的话是想证明什么。我关心的只有,最终结果是,樱井那一组群龙无首之后,直接并入了我的组里。”
二宫和也眨眨眼睛,“佛魔两面。”
“是还要说几遍?!”大野智把画笔往笔槽里一扔。
“哈哈哈哈……”二宫和也大笑,“我今天来其实没别的事,就是想告诉你,昨天晚上,那个一直躺在我那里的那个人,终于从深度昏迷里醒过来了。”
“……”
“而且,醒来嘴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就是……唉,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谁的名字。”
“……”
“至于说他现在人在哪里,之后又会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会再过问了。知会你一声,你的这步棋走得着实漂亮。”
“我真的毫不关心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真的……是你?”
被揽在樱井翔怀里,相叶雅纪的眼睛望着窗外斜飞的雪片。
“真的是我。”樱井翔把脸埋进相叶雅纪的头发里,呼吸着他的味道。
没错。
温度,声音,气味,体感,都是那个男人的。
这不是梦。
这真的不是梦。
活生生的。
樱井翔还活着。
也许相叶雅纪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当这一幕真的发生时,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
感谢你还活着。
感谢上苍把你还给我。
感谢有生之年还能再碰触到真实的你。
但是——不对。
这些都不是。
实际上他现在最真实的反应是——
相叶雅纪抬起手,用力猛地推开了抱住他的樱井翔。
“你还活着?!”他瞪着一脸愕然不知所措的樱井翔。
“你,还,活,着?!”他又接着说,咬牙切齿。
“……”樱井翔似乎反应不过来,只是看着他。
相叶雅纪伸手拎起他的衣领,“还活着你居然到现在才给我出现!”
“……”
“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回来!”
相叶雅纪攥起的拳头已经扬了起来。
“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
紧紧捏着衣领的手已经爆起了青筋,看着眼前樱井翔的脸,他的拳头始终没舍得落下来。
扬在半空微微发抖。
有什么酸胀发热的已经逼到了眼眶边,他强忍着不让它们流出来。
樱井翔伸手,握住他扬起的拳头。
“对不起。”他轻轻说。
相叶雅纪埋下头,张嘴狠狠咬在樱井翔的颈窝里。
他的思念。
他的痛楚。
他每一日捱过每一次呼吸的回声。
他活过没有樱井翔每一天的煎熬。
所有那些茫茫无涯的寂静。
在这一刻全都化作无法忍耐的力量,从齿间释放转移出去。
樱井翔抚摸着他的头。
“对不起,对不起。”他在他耳边反复轻语。
漫天飞雪。
这一年的平安夜,雪来得是这样应景。


谁能知晓樱井翔为何能在平安夜的前一天奇迹般地转醒。
硬要说的话,难道不是因为属于平安夜的天使在呼唤他,直呼唤到他血脉里的每一个细胞都终于醒了过来吗?


那年冬天过去。
城市摩天轮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夏天的时候,樱井翔头上绑着毛巾,T恤的短袖被挽到肩上,进进出出在相叶雅纪的宠物店里,肩扛手提的不是狗粮就是猫砂。
站在门口,汗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胸口,浸湿T恤。
相叶雅纪笑着走过去要给他擦汗,店里新来的曼切堪猫却趁这个机会上窜下跳,奔出门去。
相叶雅纪喊着快捉住它,樱井翔说一句没事转身拔腿就追。
等捉着猫的腰回来时,相叶雅纪看着他被猫爪抓挠不止的样子,笑得上不来气。樱井翔说你还笑,赶紧把它弄走,快要把我抓烂了。
相叶雅纪于是说你还在乎多这一两道伤,你身上什么伤没有。
说着就凑上前去轻轻亲一下他的脸颊。
樱井翔本来热得通红的脸已经看不出变化,只嘟囔一句好歹让我把汗擦掉多不干净。
相叶雅纪于是轻拍他的脖子一下笑骂你少在这里装君子了。
樱井翔扶着自己的脖子说你是越学越坏了。
相叶雅纪但笑不语。
猛暑烈日。
樱井翔的颈窝那里,除了一道刀疤,还有一处疤痕在阳光底下特别显眼。
那是一个齿印。
樱井翔特别喜欢那个齿印。
因为他再也不用戴任何项链了。
那个齿印,就是天使用来封印撒旦的项链魔石。
从此,这世间再无折翼天使和独行撒旦。
有的只是,心悦君兮君亦承知的,他和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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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君之欢(10~12)


啪——
啪——
球杆一杆杆推出去。
碰撞。
一只只彩球应声入网。
入夜的台球厅。
虽然已是深夜,位置又处于地下,但能容纳十几个台案的大厅里灯火通明。
除了樱井翔,空无一人。
空旷得有点可怕。
樱井翔的眼皮有点沉,眼睛不太睁得开,盯着那一颗颗花式彩球上的数字翻滚着,一三五七地花了眼。
——还是九球吧,简单又直接。
他就是喜欢些简单又直接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偏偏全世界都要和他绕弯子呢。
每晚睡不好,可能并不是精神不振的真正原因。
是因为他要好自为之。
其实,接到相叶雅纪那通电话之前,樱井翔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四面楚歌。
除了几组传统老势力以外,还有不知道多少新兴起的力量看他不顺眼,想要把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连根拔除。他知道,现在的形势已经是十面埋伏。
——杀身之祸。
其实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一只推出去的球撞在偏离袋口一厘的位置,折线撞离了进袋的方向,弹开。
樱井翔闭了下眼睛。
身后传来脚步声。
其实并没有。
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他只是能清晰感觉到,有人进入了这个空间。那就像是破了他一个人张开的结界,他当然能够感知。
并且,那闯进来的人是谁,他也一清二楚。
从背后接近过来的,一定是他。
“这种局势里,居然还是敢这样单枪匹马一个人,樱井组长果然好气魄。”
相叶雅纪的声音,飘飘忽忽地响起。
樱井翔一手握着球杆,一手撑在球桌案边,没有回头。
“我在这里,认真地好自为之呢。”他低着头说。
呲啦,呲啦——
天花板上,有一只白炽灯管大约是坏了,边闪烁边发出轻微的噪音。
相叶雅纪在樱井翔身后站定,咬了咬嘴唇。
“怎么,相叶副组长大驾光临,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
其实樱井翔心里明明清楚,与其说是相叶大驾光临,不如说是自己一直在等。
“开门见山吧。”他说。
“到底何必呢。”相叶雅纪说。
“何必呢。”樱井翔紧紧攥着手里的球杆,仰起头看着天花板,“站在这个地方,我也想知道,到底何必呢。”
“……”相叶雅纪看着他的背影。
“如果是来动手的,就请吧。”樱井翔说:“如果是你的话,如果是你的话……”
如果是你的话,我可能连还手都不会。
“……赶紧走吧。”相叶雅纪空握着拳,指尖抠进掌心里,“我只是来说这句话的。”
“走……”樱井翔抬起头,缓慢地转过身。
相叶雅纪就站在距离他两三米的地方,正对着他。
黑色西装,白衬衫,细黑领带。
曾经好不容易圆润起来的脸颊似乎已经又塌陷回去,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第一次被带到这个地方时的样子。
樱井翔的眼底热了。心里被不知名的东西压得死死的,心脏想跳却又跳不动。
“还认得这里吗?”身体轻轻靠在球台边,他看着相叶雅纪问。
“……”相叶雅纪紧着喉咙,不出声。
“你知道,后来我就把这里改成不对外营业了吗?”
“……”
“虽然你也再没有来过一次。”
“……”
“虽然我也曾经提过,你其实完全有能力来我这里帮我,管些正当的场子,但是你一直都说想要过最普通的生活,我也就作罢。”
“……”
“可是现在看来,你在这条道上明明很如鱼得水的,不是吗。”
“……”
“你真的快点走吧。”沉默良久,相叶雅纪似乎只说得出这一句话。
樱井翔看着他,忽然笑笑,“走去哪里?”
“我能争取到的时间,并不多。”相叶雅纪低下头,拼命抿住嘴唇。
那用心打理过的头发,此刻在樱井翔眼前,却似乎变幻成了那一头在阳光底下蓬松毛燥的样子。
“过来。”樱井翔从球台边又拎了一根球杆出来。
听见这声几乎像是日常生活一样的招呼,相叶雅纪抬起头。
“过来。”樱井翔握住球杆往他面前一递,“过来和我打一局。”
相叶雅纪还是看着他,没有动。
“和我打一局,能赢的话。”他固执地递着球杆,说着似乎没说完的话。
能赢的话。
能赢的话就怎么样呢。
相叶雅纪上前两步,伸出手,接过了球杆。
樱井翔一扬下巴。
和那时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动作。
甚至连扬起下巴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示意他先来嘛,是吧。
我先来,你可就别想出手了。
因为,今天我可没被灌过青梅汽水。
也更没有打嗝不止。
相叶雅纪在球台边俯身,提起球杆架在指间,瞄准白球。
球杆稳准狠地推出去。
噼呖啪啦的撞球滚动声。
转眼间已经是八球入袋。
当相叶雅纪提一口气,攥了攥手里的球杆,俯身准备瞄准最后一个球时,一直搂着球杆站在一旁沉默注视的樱井翔把球杆一松一放,两步到他身后,伸出手从腰间抱住了他。
相叶雅纪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球杆前的球,完全没有注意到樱井翔。准备推杆的一瞬间,被这样突如其来地一抱,手上一抖,球杆推歪,白球歪歪斜斜无力地滚向了全不相关的方向。
思绪空白了几秒。
为全没料到的这一幕。
似乎又是完全应该预想到的一幕。
相叶雅纪侧过脸。
我明明能赢的。
你怎么能耍赖。
但是不容相叶雅纪说出这句话,樱井翔已经歪过头吻住他。
一上来就攻城掠地,报复性地用力堵住他的嘴。
明明应该是从搅缠的舌尖上传导过来的触感,却不知怎么硬生生扎在眼窝,让相叶雅纪痛到险些湿了眼眶。
想说的是别这样。
但实际上却是抬手向后摩挲樱井翔的头发。
气自己,只不过一个碰触,便功亏一篑。
湿润温热的纠缠。
带着报复却仍然让人迷醉的一吻。
樱井翔抬起头,双手沿着黑色西装上衣的领子,从身后将它从相叶雅纪身上扒了下来,甩在球台上。
接着就是伸手去拉开他的那条细黑领带。领带扣系得很紧,樱井翔用力向外拉扯,仍然没有完全拉开,但是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从相叶雅纪脖子上摘下来。就这样,他拽着领带向上一拉,没有完全松开的领带圈直径不够,勉强拉上来时刚巧卡在相叶雅纪的嘴里。
相叶雅纪的两边嘴角就这样被这条细领带卡住,莫名地像是被人绑架以后封住了嘴的样子。
“呃——”他想伸手去把卡住的领带摘下来,但是樱井翔箍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动弹。
紧紧用身体把相叶雅纪抵在球台边,从背后把手伸到他身前,一粒粒解开他白衬衫的扣子,然后同样从领口处,将衬衫从他肩上向下一扯,却只到腰间,不完全脱下来,只让上半身裸露出来。
相叶雅纪的双手于是也便这样被自己的衬衫给束缚住在身体两侧。
樱井翔解开他的裤子褪下去时,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着力点,只能趴在球台上,肩膀抵住台面。
脸颊贴在球案上时,相叶雅纪知道,自己背后的那些过往痕迹已经又一次在樱井翔眼里一览无遗——就和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
那时候,他住手了。但是这一次,应该不会了。
樱井翔的唇齿,从相叶雅纪左肩上的胎记落下来。半磨半咬地,舔吻过了那片胎记的每一寸。
他知道那是为什么。
——这是天使翅膀的印记。
眼窝再一次痛了起来,相叶雅纪感觉自己贴着球案的脸颊滚烫地烧了起来,像火焰一样一路通过喉咙食管和胃,向下半身烧去。
到樱井翔的舌尖滑过他一节节突起的脊椎骨时,他的小腹里已经开始了浅薄的沸腾。
跳过腰间的衬衫,樱井翔顺势跪在地板上,直接从相叶雅纪的尾椎骨向下吻去。当两腿之间的内侧被唇舌舔吻过时,相叶雅纪感觉胯下开始胀热了。
“嗯……”他的身体开始燥热难耐起来,冒出一层薄汗。
借着舔吻间的唾液,樱井翔湿润了手指。他起身紧紧贴着相叶雅纪,手指探进他的身后。
指尖触到久未碰过的入口时,樱井翔那被强压在心底已久的火终于彻底燃了起来。他直接探进了两根手指,从入口向里旋转着进入。他似乎已经没有太多耐性,所以动作不同往日那般温柔在意,而是霸道地深入扩张。
“呃!”相叶雅纪咬了咬牙齿间的领带,已经感觉到身后有硬挺的东西抵住了自己。
第三根手指也进入时,樱井翔已经抑制不住胯下的叫嚣了。
扩开空间,他一挺身,将自己送进了相叶雅纪的身体。
不是慢慢进入。
而是直接深入。
“啊!”如果没有卡在嘴里的这根领带,相叶雅纪一定已经惊叫出声,而不是只能发出一丝气声。带着撕裂感的痛让全身的骨头都抽紧,汗水瞬间顺着发根从额角滴下来。
扶着他的腰,樱井翔开始了抽送。
进入时很深,抽出时又很快,内壁本来残留的唾液被摩擦得迅速蒸发,开始变得干涩起来。但是樱井翔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于是,越发清晰的进出和摩擦开始制造出超负荷的感觉,越发难以承受。
“呼……”相叶雅纪的呼吸声已经变得很重,整个后背的汗水都开始轻微流动。
数个回合的进出之后,樱井翔贴紧相叶雅纪的身体,手伸到他身前,握住了他早已经变得滚烫的器官。
身后进出的同时,樱井翔的手掌里也开始用力。
拿捏,套弄。
“呃呃!——”前后两面的刺激让相叶雅纪的承受力快到极限,他开始咬着领带含糊不清地呻吟,“嗯呃……”
两人身体贴合的地方已经被汗水浸湿得一塌糊涂,随着抽送的动作在肌肤之间发出淫靡情欲的粘腻水声。
每一次深入,每一下套弄,相叶雅纪都觉得心脏就会将所有血液都泵压上脑,快感开始以超速的频率在身体里一遍遍地循环起来。
他的神智开始不清,额头抵在球案上,发丝贴在台面上,被领带卡住的嘴角滴落下忘情的唾液,浸入台面里。
“嗯嗯……”他难耐地呻吟着,身体每被推送一下,额头就要轻轻撞一下球案。
看着身前的相叶雅纪,那突起的肩胛骨和形状清晰的脊椎骨节,樱井翔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想要过。
想要这副漂亮的身体,想要这个人。
想要占有这一切。像宣布属地一样占有这一切。
让他再也别想从自己的手里翻出去。
这让樱井翔的身体竭尽全力地侵略着,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以往从来温柔隐忍的他,此刻只像一只迫不及待的饿兽。
用力,再用力。
相叶雅纪的呻吟声和喘息声,以及身体间情欲的水声和碰撞声,都让他被紧紧吞噬包围的器官感觉到更加愉悦。
他像一座火山一样,快要爆发了。
“翔……”相叶雅纪似乎在迷乱的呻吟里发出了呼唤,那声音很含糊,几乎不成型,但是却在执着地重复着,“翔,小翔……小翔……”
这呼唤让樱井翔终于到了极限。
岩浆般滚烫地爆发。
身体里被热流冲过浸满,强烈的刺激让相叶雅纪那被握在手里的器官也终于释放。
“啊啊啊——”
高潮让相叶雅纪发出嘶哑的轻呼,潮水般四处奔涌的快感让他几乎把齿间的领带咬断。
而樱井翔,一定是又咬在了自己那片胎记上,才没有发出声音——他并没有感觉被咬的疼痛,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左臂上像要生出翅膀一样,发着烫。
眼前全是黑色幕布上乱划的色彩丝线。
快感难耐到有短暂的窒息。
像给抽到一个真空的临界点上,酥麻感才开始四散到四肢,指尖。
“小翔……小翔……”相叶雅纪剧烈地喘息着,不停地重复叫着。
樱井翔趴在他的肩头,胸口剧烈的跳动,紧贴着相叶雅纪的背。
“雅纪……”像是回应相叶雅纪的呼唤,这一声称呼叫出口的时候,樱井翔觉得眼角有热流滑过。但他想,那一定是相叶雅纪身体上的汗水。


在起伏不停的喘息声中,樱井翔听到,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正在接近。
人数一定相当可观,因为可以感觉得到头顶上天花板的震动。
这一次不是什么结界的感知,那声音和震动都是货真价实的。
对了。
他已经说过了,他能争取到的时间,很有限。
从相叶雅纪背上起身,樱井翔迅速整理好衣服,然后提起球台上自己的那件外套,往相叶雅纪身上一披,揽住他的肩将他从球台边抱起来,然后按着他的头,把他往球台下面一推。
“呆在这里,不要出声,不许出来!”
一模一样。
又是一模一样。
画面重现般,在相叶雅纪眼前。
樱井翔抄起一根球杆。
球台底下的相叶雅纪看到,樱井翔球杆的一端指向地板。
这一次他的感觉,却已经和第一次躲在这个地方时完全不同。
那时候,樱井翔在他眼里可能只不过是一个乡土气十足的傻老大。
而此刻,正握着球杆站在他前面的这个樱井翔,却完全已经像似一尊横刀立马的罗汉神像。
绝对。不可侵犯。


十一
“是时候了。”
“组长。”
“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
“确定要走这一步吗。”
“我们的实力已经足够了。”
“……”
松本润一挑眉毛,看着相叶雅纪,“怎么,你有什么顾虑?”
“不是,没有。”相叶雅纪坐在他对面,摇摇头。
“他该嚣张够了,是时候该让他知道知道他并不是神这件事了。”松本润平静地说。
“其实以我们组现在的实力,他那几家场子怎么样,也够不上什么影响了吧。”相叶雅纪淡淡地说。
“不是那简单几个钱的问题,行有行规。”松本润掰一掰自己的指节,“而且我看不惯他那个架势。混在咱们这条道上,还要装耶稣不嫌太恶心了点吗?”
“那个人就是那样……”那个人就是那样一根筋的固执而已——相叶雅纪也许是把那到嘴边的后半句话又吞了下去。
“所以就更应该教训教训他,这其实也是以儆效尤。”松本润说。
就是看不惯他,再借机杀鸡儆猴,这其实才是这位暴脾气松本组长的最真实想法吧。
“……”相叶雅纪盯着自己交叉的十指。
松本润瞥他一眼,“你不会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吧。”
“嗯?”相叶雅纪抬眼,赶紧说:“什么?怎么可能。”
“我以为,你早已经想明白了。”松本润看着他,意味深长,“事实上,我也想再劝你一遍,你应该想通透了。个中短长利弊,那个晚上,应该已经足够让你想明白的了。没有人强迫你,不是吗?最后都是你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的。”
“是的……没错。”相叶雅纪深呼吸,抿住嘴唇,“我真的明白。”


相叶雅纪明白。
并非一开始就明白。
至少,在踩着自己那辆自行车的脚踏板拐过那个转角处之前,他还不明白。
当看到那辆停在路旁的全黑色面包车时,他心里已经凉了一半。他不是什么世事都未经过的人,多少场面,就算未经过也了解。他知道这辆车多半来者不善,但是脚下踩的脚踏板却没有那么快就能停下来,车轮还在他一个闪念犹豫间,就已经转到了那辆面包车旁边。
车门哗啦一声拉开,几乎如相叶雅纪预料到的那样,从车里伸出几双手,不由分说将他从自行车上座提起来,迅速拖进车里,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这无非就是害死他店里无辜动物的那些人。
因为心里清楚这些是什么人,所以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出。虽然有点慌,但他知道自己只能冷静,别无他法。他已经做好面对一系列可怖对待的觉悟,因此竟然生出一丝坦然。
——也不看看他是和谁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丢那个男人的脸。
相叶雅纪以为自己一定会被套上头套或是蒙住眼睛一类的,但是并没有。除了被缴走手机,按在汽车后排座位上以外,并没有其他的暴力对待。
车子只是开了相当的时间,然后相叶雅纪就这样不明就里被带到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完全没有设想的推搡或是押送,而是在到达目的地之后规规矩矩地被请下车,引进一座很精巧的小庭院,然后有人把那栋小别墅的大门推开,请他进去。
相叶雅纪心里没底起来。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礼待反而全身都紧张起来。
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经过走廊,来到大厅。
他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发现竟然也没什么特别。
就是一栋布置陈设普通时尚的房子而已。
厅中央的米色沙发里坐着几个人。
相叶雅纪眯了眯眼睛,发现多少都有些眼熟。
不知道曾经在哪些久远的年月里见过曾经年少,还跟在人后的他们。
“哟,贵客到了。”看见他走进来,窝在沙发里的二宫和也抬起眼睛打量。
另一边的大野智起身。
“相叶君?”他笑得一脸温和,“来,这边坐。”
相叶雅纪完全不懂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戒备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哎呀,别那么紧张嘛。”大野智笑道:“先过来坐下。”
也没别的办法,相叶雅纪提口气,走到沙发边。
“来,坐下说话。”大野智上前一拍他的肩膀,顺势把他按着坐进沙发里。
相叶雅纪觉得自己被什么莫名的气场给压制住了,只能乖乖坐下。
“喝茶。”大野智又亲自端过一杯红茶,放到他面前。
相叶雅纪不动。
“你看,你不要这么认生,大家其实都是熟人。”大野智反身坐回自己的位置,温和地注视着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还是正坐不动。
“你看你把人家吓的。”二宫和也在旁边一撇嘴。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激怒了相叶雅纪。
“我想知道几位找我究竟有什么事。”他压低声音开口。
“其实呢,没什么要紧的。”大野智往沙发上一靠,“不过是想找你来聊聊。”
“聊天。”相叶雅纪看着他,“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没办法,我们也很想稀松平常一点,但是不采用这种非一般方式,我们是不可能请得到你来的,这你自己知道。”大野智说。
“……”相叶雅纪明白他的意思,“那么,是想聊点什么?”
“帮我们给樱井组长传几句话而已。”大野智说。
“有什么话,你们会用得着我传?”
“从我们嘴里说出来的,樱井组长他挡在耳朵外边啊。”二宫和也把话头接过来,漫不经心似地说:“但要是借你的口舌转达一遍给他,我想他应该就能听进去了。”
相叶雅纪有点被激怒了,他大概已经明白今天把他带来这里的目的了。
在座个个知道他和樱井翔的关系。
不仅是想利用他来威胁樱井翔,更是想先让他先胆怯,好去动摇樱井翔。
休想吧。
“不好意思,我何德何能。有什么话,请你们直接去找他说,我一个普通路人,不懂你们这条道上的事。”相叶雅纪不动声色地说。
“你看,我说了没有,没用的。”二宫和也对大野智说:“全都是不知道领情的货。”
大野智同样不动声色,始终对相叶雅纪保持温和微笑,“是么。那不要紧,今天全当是一场小聚,朋友相聊,请你来我们这小地方度个假,放放松。”
这么简单就算?
相叶雅纪还是完全猜不透大野智的想法。
但是他已经准备起身。
“诶,别急成这样。”大野智叫住他,“难得来了,何必不多坐坐。这院子的后边有温泉可以泡呢。”
“对不起,我没有兴趣。”相叶雅纪站起来。
“看看外面天色都已经多晚了,这里离都内那么远,这个时间赶回去太勉强了。”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大野智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就给我个面子,小住一晚。”
这话说着,左右已经有人走过来,挡在相叶雅纪面前。
“明天一早,我就派车送你回去。”大野智在他身后说:“我保证。”
相叶雅纪不知道大野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他只知道,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被软禁在这个地方了。凭他一己之力,不可能从这里脱身。
没办法和樱井翔联系上,心急如焚,但又无技可施。
这一夜,相叶雅纪盯着夜幕,片刻没能合上眼睛。
窗外才只是刚刚开始泛白时,他已经坐在大厅里。
但是也只能坐在那里而已。
直熬到天色完全大亮起来,终于有人踱进厅里。
“怎么,起得这么早啊,也不多睡会儿。”二宫和也伸了个懒腰,走到沙发边坐下。
“兑现你们的承诺。”相叶雅纪冷冷地说。
“唔,什么?”二宫和也打了个呵欠。
“放我走,立刻。”
“哦,那急什么,吃了早饭的吧。”
“别再跟我扯皮!”
“唉,一大早的就这么大火气。”二宫和也挠挠脖子,“别急,马上。”
“大家都好早啊。”大野智在这时也走进厅里,“相叶君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
相叶雅纪看他一眼,不说话。
“好吧好吧,别那么看着我,马上就把你送回去,好吧?等松本君一到,立刻,一秒钟都不再多留你。”大野智慢悠悠地坐下。
松本?
到底想要怎样?
相叶雅纪的耐性已经快到极限了。
如果这些人还是不打算放他走,他简直有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然后,浓颜,穿一件皮衣的松本润走了进来。
大野智立刻站了起来。
叼着菠萝包的二宫和也也抬眼看着松本润。
“去,准备车,送相叶君回去。”大野智吩咐着,转过脸问松本润:“怎么样?”
“人已经在警局里,凶多吉少。”松本润用手背蹭了下鼻子。
“果然么……”大野智会意似地点点头。
“真的没转寰余地了?”二宫和也眨眨眼。
“人证物证俱全,杀人动机充分。”松本润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这回有麻烦了,樱井组长。”
这时候已经起身走到厅门口的相叶雅纪,停住了脚步。
樱,井,组,长。
凶多吉少,杀人动机。
刚刚所有的对话他一个字没漏都听见了。
他转回头。
“你们说——樱井翔他怎么了?”


樱井翔出事了。
一夜,一夜之间而已。
相叶雅纪没能走出那个大厅,那栋房子。
“你们说——樱井翔他杀人了?”
“警方怀疑他杀了仲叔。”
“他怎么会杀人?”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以为你在仲叔手里。”
“……”
“你看,这真是一场误会,我只不过想留你在这里休息一晚而已,就闹出这么大乱子。”
“……”
相叶雅纪已经说不出话。
他根本就不相信樱井翔杀了人。
他终于明白,把他捉来扣押在这里,一定就是为了这个。
为了让樱井翔因为找不到他而慌乱中计,自己跳进挖好的陷阱里。
然后,百口莫辩。
什么误会。
相叶雅纪悔不当初。为什么昨天他不拼死也逃出这里,或者去想任何办法联系到樱井翔。
他的胸口发紧,呼吸有点困难起来。
“你们……”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发出嘶哑的声音,“能不能想办法救他出来。”
大野智终于收起了那一直保持着的温和笑容。
“相叶君,爱莫能助啊。”
相叶雅纪闭了闭眼睛,头有些晕,又再沙哑地出声:“我知道他让你们不顺眼,但是,求求你们。”
他能怎么办。
他一个自己所说的普通路人,能如何。
除了请求眼前这几个人,还能如何。
“昨天我们请你代为传几句话时,你不也是严辞拒绝了吗?”
“……求求你们。”
“事情真没有这么简单的啊。”
“求求你们。”
相叶雅纪面无表情,开始只重复这一句话。
“还是早点回去吧,车都准备好了。”大野智已经漠然转身。
相叶雅纪咬紧牙齿,横下一条心。
咚。
一声轻响。
大野智转回头,看见屈膝跪下的相叶雅纪。
“求求你们。”他僵硬地跪在那里,声音已经完全是哑的了。
这个场面让所有人大感意外,大野智愕然了几秒,然后他似乎有些恼怒,正色道:“真是折煞我了!相叶君,我帮不了你,早点回去吧!”
说完,拂袖而去。
厅里所有人都离开了。
相叶雅纪并没有站起来。
他跪着不动。
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当然知道。
但正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就当有所不为有所为。
能去保护自己想保护的,才是男人。
他不能离开这里。因为离开这里他就失去了任何能救出樱井翔的办法。
尊严就算在膝下碾碎又如何。有什么能比樱井翔重要的吗。
他就跪在这里。
无论有没有用。
因为,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樱井翔做的。


相叶雅纪跪下去的时间,还是清晨。
阳光投进来,打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拉出影子。
这影子像一根时针,缓慢地转动。
到最后一线阳光抽走,影子离去。
相叶雅纪始终跪着。
直到月光浸染,月色如薄纱笼罩。
他已经几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膝盖已经剧痛到失去感觉,身体虚弱得随时可能失去知觉。
但是他努力维持着清醒。
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自己。
他眼前全都是那个胳膊支在车窗上探头出来宠溺地问自己“照旧?”的那个男人。
其实,他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吗,值得这样做吗。或者说,就有这么在乎吗。在乎到值得自己这样做吗。
雅纪,雅纪。
清冷的夜色里,那个人似乎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这是曾经长过翅膀的印记。
第一次听这句话的时候他哭了呢。
真没用。
所以在不在乎,值不值得,他不是明明早有答案?
相叶雅纪不知自己是在几时,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失去意识。


“你这份执着,真是金石可镂。”
“但是你知道吗?就是因为这样的你,他才会身陷囹圄。”
“你消失一个晚上而已,他几乎要把地球都给翻过来了。”
“今天这个事实告诉你,你是他致命的弱点,你懂吗?”
“在这条道上混的人,不能有这种弱点的。”
“会像除了身体里,还有第二个心脏一样。”
“这个心脏随时都可能被别人捏在手里。”
“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
“就像现在这样。”
“他自己明明知道这些,却就是不愿意离开你。”
“你多在他身边一天,不过就是害他多临渊履冰一天而已。”
“你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就是个解不开的死循环而已。”
“其实不是不能救他,只是救得了这一次,救不了一世。”
“真的想救他的话,不如远离他,帮我们让他多听进去些话,才能让他以后能更安全些。”
“这样才是真正地保护他。”
“帮不了你,是因为只有你自己能帮自己。”
“不会有人强迫你。”
“但你一定懂。”
“相信你能想得明白。”


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隐约间,相叶雅纪不知道,这些话是幻觉,还是真实的。
他只是在问自己一个问题。
所谓平安夜出生的天使,是会累人性命的吗?
会吗?
天再次亮起的时候,他清醒过来。
阳光直扎进他的眼底,让他觉得眼睛的玻璃体差点被穿破。
艰难地爬起来。
他知道,自己是想明白想通透了。
接着他那一套大学生样的衣服就被扔进了垃圾桶。
重新穿回再也不想碰的那样西装,系紧领带,久违地在头发上喷定型发胶。
那粉末味道呛进鼻子,真让人反胃。
新晋组长松本润,组里的副组长位子,刚巧缺少适合的人选。
相叶雅纪表过态了。
他知道把樱井翔弄出来应该已经不成问题,他正是时候赴这个任了。
他想明白了。
他第一次以松本组副组长的身份出现在樱井翔面前,看到他平安无事时的那终于放下来的心,抵销了之后对不相认时樱井翔那份愕然的心疼。
樱井翔这个人,他不是不再认得,只不过应该不再靠近。他也想樱井翔自此能够听话,能收敛了那些不可一世的坚持和固执。
但是事实上呢。
当众推开樱井翔的那一晚,相叶雅纪回家后一直枯坐到天亮。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做到这样,为什么他就不能老实听话些,别再一直这样惹祸上身?
他发现,樱井翔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听谁的话的。
无论用哪种方式,你都改不了他那一身注定的反骨。
相叶雅纪又开始感到害怕了。
他觉得,即使自己有多想保护樱井翔,但是也未必保护得了。因为樱井翔不会妥协退缩的,有些事情看起来很简单,明明应该很容易就能想明白前因后果,但是他依然不明白,表面看来也许是因为他这个人简单粗暴,但其实应该只是,他对于不认同的事情,根本就不会去想,也不愿意去想明白。他在他自己的世界观里活得横平竖直,从不走弯路。
相叶雅纪急躁了。
你他妈怎么就不怕死呢?!
你就不知道我有多怕你不怕死吗?!
连“好自为之”这种话都被逼得撂了出来。
但他知道,还是没用。
对于樱井翔这根扎得人难受的刺,已经是势成围剿,非连根拔除不可了。
“这次的这件事,你去做吧。”
松本润最后这样看着相叶雅纪说。
相叶雅纪当然知道这是故意的。
但即使明知是试探他也只能这样选择——去为樱井翔争取一点时间。
虽然那很有可能不过就是个一厢情愿。
而最终结果,也只不过根本如早已可以预见到的,事与愿违。


十二
事与愿违的,是相叶雅纪的功亏一篑。
事与愿违的,还有樱井翔根本不可能脱得了身。
就像那时的欲加之罪不可能撇得清,这时候的天罗地网也根本就挣不开。
相叶雅纪争不争取那一点时间,都没有区别。
无论从人数还是规模,都与当初那些没多少来头的十几个小混混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相叶雅纪感觉整间地下球厅似乎都开始震动起来了。
眼前的那根球杆,稳稳地指向地面。
开始有人冲进来,接二连三。
相叶雅纪视野范围内能看到的除了无数双脚以外,还有拎在手上几乎拖到地上的砍刀刀锋。
他并不怀疑樱井翔的本事,但是仍然无法抑制心底升起的恐惧。
人数实在太多了。
并且他已经无法判断这是不是自己组的手下,因为他在负责这件事的时候明明就没有同意过使用这种砍刀。
这种寸宽的长砍刀,几乎薄如纸翼的刀刃,只需要在身体上轻轻一碰一撩就会立刻皮开肉绽。
某种意义上,近身搏斗时,这东西比枪更可怕。
樱井翔身上从不带枪。
这是相叶雅纪知道的。
但这时候他真希望樱井翔不是这种不私携枪支的守法好市民。
双方似乎在短暂地僵持对峙着。
没有人出声。
整个台球厅安静得可怕。
这种形势。
谁还指望能够全身而退?
那根指着地面的球杆,抬了起来。那移动的弧度在相叶雅纪眼里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恍惚地像个不真实的电影镜头。
连自己的呼吸都跟着变得缓慢下来。
相叶雅纪闭了下眼睛。
无论如何,至少我们曾经有过彼此。


“听说,松本组已经动作了,是真的吗?”二宫和也推门走进那间复古大厅,走到大野智面前。
“你既然已经有了消息,又何必来问我。”大野智正坐在画架前,提笔在一张画布上勾描着。
“真的要下手?”二宫和也看着他。
“这个是不是要去问松本组。”大野智不抬眼睛。
“你不是说,大家好歹一路一起混出头的,玩太大就不好了吗?”二宫和也的情绪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安,“现在怎么认起真来了?”
“……”大野智没有答这句话,继续轻轻移动着手里的画笔。
“我问你话呢!让松本那家伙冲动起来,再上演一次隔岸观火坐收渔利这种事,也在你的控制之中吧?”
“你也会说,冲动的是松本,不是我,你在这里质问我算是怎么回事呢。再者,就目前的形势,受够了他想要他命的人,根本就不知有多少,这你明明心里有数的吧。”
“我发现我原来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你。”二宫和也说。
“了解?”大野智终于从画布上抬起眼睛看他,“了解我干什么?”
“……”二宫和也似乎噎了一下,但很快还是接着说:“不干什么,我只是以为我认识你时间这么长,多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大野智继续看着他,不说话。
“我这个人平时就是讨厌无聊,喜欢和大家一起看些热闹然后瞎掺合掺合,多数时候我真的是贪好玩。我以为,你那劲头虽然端得挺唬人,但本质上也和我没什么区别,不过就是玩玩。”
“……”
“但原来,我不知道的太多了。我不知道你原来有那么好的导演天赋,能把一出戏里的人和事导得那么人仰马翻,简直能捧一座奥斯卡小金人回来了。”
“……”
“那也还能归在好玩的范围里吧——至少是在相叶雅纪跪下之前。松本那家伙脾气虽然是臭了一点,但有时候也就是嘴硬。所以,我现在是不知道,不知道这次究竟是松本的人,还是其实是你的人。”
“是我的人就怎么样呢。”
“是你的人,来真的话,我就想告诉你:玩太大了。”
大野智放下手里的画笔,站了起来,“这话是奇了,我倒不知道,这些年博上位的过程里你手上就那么干净,又几时心软过。仲叔死的时候你连点反应都没有,现在才来改走温情路线?”
“我们这几个人以外。”二宫和也似乎浅浅地叹了口气,“其他人怎么样我都懒得关心。”
“我……们?”大野智挑了挑嘴角,“谁和谁是我们,哪里冒出这么个概念来?”
“……”二宫和也又噎了一下。
谁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觉得谁和谁是我们了呢!
是从那些大家都跟在人后跑龙套的岁月里起的头吗?
他也不想的啊!
因为混在这条道上的人就不能有这种莫名的死穴,这话不是已经说过十万八千遍了?
真他妈烦人!
二宫和也心头磨起了不知道想要怎样才好的焦躁,左右看看,从画架的笔槽里抠出一支画笔往大野智手里一塞,“不知道!接着画你的画吧!”


那横刀立马的罗汉动了起来。
像块凝固起来的冰一样的恐怖寂静被打破。
砍刀磕在球杆球台上的声音刹那间响成一片。
相叶雅纪在球台底下努力寻找着樱井翔的脚。
但是很快就找不到了。
击打的闷响和刀刃相碰的清脆声音,皮开肉绽的响声里开始杂夹进一些惨叫。
又开始有人被撂倒,有人被扔在球台上,有人倒在地下。
相叶雅纪不能出去,无论他有多害怕焦急担忧都好。不仅因为樱井翔的警告从来说一不二,更因为他知道,自己出去也不过是成为樱井翔的包袱,让他更危险。
台下视角像一个诡异的电影院,屏幕里只能看到事态全局的几分之一,混乱地交错,晃动着失焦的光影。
可能吗。
可能会因为那尊罗汉的绝杀气场而出现一线生机吗?
就在相叶雅纪开始侥幸地这样想时,一把砍刀当啷一声掉在他的眼前,刀刃一侧舔着鲜红的血。
谁的血。
当然是谁的都有可能。
不,不会是樱井翔的。
那可是个打起架来以一当百的角色。
头发都不乱就能秒杀十几个人,那不是他亲眼见证的吗。
不会的。
但是眼前的光影依旧晃个不停,景致逐渐已成刀光血影。
相叶雅纪没察觉到自己的牙齿已经开始轻微地上下敲扣。
呼吸声在自己的耳边越来越重,缓慢而沉重,像这出诡异电影的荒凉配乐。
他的手指紧抓着地板,指尖似乎想要抠进地板里。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球台上被甩下来,掉在相叶雅纪眼前一米远的地方。
血淋淋的。
相叶雅纪定睛。
那是一根断了的项链。
项链绳浸透了红色,原本钛合金的位置上,也已经染满了鲜血而看不出本来的金属颜色。即使如此,也不能阻碍那个熟悉的样子一眼就能被认出。
相叶雅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跪在地板上,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探身捡过那条断了的项链。
不会错的。
每天都从樱井翔衬衫领口里隐约闪现的就是它。
耳鬓厮磨时每每磨擦过他脸颊项窝的也是它。
那条他送的,用来顶替金项链位置的,好让樱井翔看起来不那么像暴发户的,号称具有钛合金运动功能的,樱井翔之后从未离身的,项链。
它满身是血地躺在相叶雅纪手心。
整齐的断口处显示了它一定是被砍刀的刀刃干脆利落地腰斩。
项链。
是被刀砍断的。
那么把它戴在脖子上的人呢?!
在这一瞬间相叶雅纪什么都想不到了。
他除了从台案底下冲出来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和意识。
视角终于从那个晃动慌乱的电影院里放开,眼前豁然展开。
一片地狱景象。
果然根本都不是他的人。
血肉横飞。
一地被刀斩断的球杆。
百人围困之中,樱井翔正站在煞气旋涡的中心里,手上提着不知道从哪个手上缴过来的砍刀,一身看不见本来衣物的血红。
他右边眉峰上似乎被刀划伤,血正经过眉尾眼角滑过脸颊,顺着脖子滴下去。
这让人看不清楚,他脖子右边那个地方究竟是本身受了伤正在出血,还是从脸上滑下来的血让那里触目惊心。
挽起的袖子里已经被血浸透,血沿着手臂的青筋一路下滑。
攥着刀柄的每一个指节都像要暴开一样突起着,已经发黑的血迹糊了一层。
总之,他的样子已经骇人至极。
的确是江湖中传说的那个以一当百的角色。
但也不过只能如此了。
他到底是人,不是神。无论有多像,最终并不是。他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相叶雅纪不知道樱井翔身上已经有多少处受伤。
他本以为,此时此刻的樱井翔一定已经杀红了眼,恐怕连自己都会认不出了。但事实却是,他才刚一站出来,樱井翔立刻就在百人之中转过脸看向他。
那泣血的眼角仍然挡不住目光的犀利透彻,简直就像在对他说话。
——谁让你出来的!
相叶雅纪迎视着樱井翔投过来的目光,竟然释然一笑。
——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吧。那样的话,我何必躲躲藏藏?
四周百鬼喧嚣,但全都像被镜头虚化,影像声音都模糊,焦距只对准了一个旋涡中的樱井翔。
用了高清手段。
突出得从未这样清晰。
刀光剑影。
哪容得下这样的走神。
有刀锋在白炽灯光下映出寒光,从樱井翔身后升起。
相叶雅纪看得真切。
他的反应和动作在这一刻机敏得像只兔子一样,纵身便跳上球台,几步跨过脚下的人,没有分毫犹豫地纵身扑向樱井翔。
就一眨眼间。
寒光凛冽落下的时候,相叶雅纪从球台上跳下来扑在樱井翔身上,一个转身,用身体把他挡在自己怀里。
似乎只是轻轻一划。
相叶雅纪肩上一阵凉意。
不是疼痛,是冰凉冰凉的。
他倒抽了一口气。
樱井翔转过身。
“你在干什么!!”扶住相叶雅纪的肩,他愤怒地低吼。
相叶雅纪却轻笑,“没什么,大概和你一样,不留神被猫挠了一下。”
“……”樱井翔扶着他的手感觉到了异样。
粘粘热热的。
当然立刻就能意识到这是什么。
他本来已经暗红污黑的手上,重新沾染了鲜红色的血。
相叶雅纪的。
“你们……”樱井翔发不出声音,因为极端激怒已经堵住了他的喉咙和气管,他全身的血液都瞬间烧起来了。
不可饶恕。
你们这群非要把这个无辜单纯的相叶卷进来的疯子,实在不可饶恕!
樱井翔的发根倒竖,每一个指尖都已经充满了杀意。
手起刀落时,他的一双眼睛越发像是正在冒着红光,泣血不止。
越发与任何神都无关,这个时候的樱井翔已经像是恶鬼上身了。
刀光血影——这是通常形容这种情况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只不过是血肉模糊而已。
到这时候,整间球厅里似乎开始弥漫进一层烟雾,带着刺鼻的味道,迅速变浓。
很快,就呛人口鼻,逼人窒息。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开始有人向外张望。
桔色的火光从外面亮起时,终于有人意识到了。
“着火了!”
“外面的通道楼梯已经完全被火堵住了!”
立时一片大乱。
所有人开始想要向外逃生。
樱井翔在暴怒里收住手里的刀,抬眼观察了一下四周。
居然放火。
就有这么迫切地非要他的命不可。
迫切到连自己派来的人都想一起给烧死在这里。
这里是地下室,从上面通道烧下来的话,还真是插翅也难飞了吧?
需不需要做到这么绝。
四周已经没人在意樱井翔的性命,而是都想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逃出这里。
不过如此。
樱井翔扔下手里的刀。
他看到相叶雅纪已经靠坐在一张球台边。
他跪在他的身边。
“对不起。”这个时候,他的呼吸声似乎终于沉重起来。
相叶雅纪抬起眼睛看他,笑笑。
“从头到尾,就是我在把你卷进来。”樱井翔喘着气,意识似乎也不如刚才清晰,“要是当初,没去过你那家店,就好了。”
“别说这些老派的帮会剧台词。”相叶雅纪笑着说:“真土。”
浓烟开始越压越低,逼进人的口鼻。
被烧死之前,大概会是先被呛死吧。也不知道是哪一样更值得庆幸。
“渴死了,被这些烟呛得嗓子都干了,真想来瓶汽水。”相叶雅纪抬眼看看压下来的烟,“青梅的。”
“你今天到底为什么要来,找死来的吗!”樱井翔骂道。
“都到这最后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来吗?”相叶雅纪抬起手,抹去樱井翔眼角边的血。
“最后么。”樱井翔短促地呼吸着,却用力地把手搭在相叶雅纪肩上,“还未必呢。”
“?”相叶雅纪没明白他的意思。
“站得起来吗?”樱井翔问。
“应该可以……”相叶雅纪伸手扒住球案边,虽然有些吃力,还是站了起来。
“很好……”樱井翔也起身,“跟我来。”
樱井翔牵起了相叶雅纪的手。
在弥漫的浓烟里,寻找着道路。
相叶雅纪不知道樱井翔这是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但是却觉得,要是就能这样一起一直走下去,到最后,也挺不错的。
当所有人都已经挤到通往地面的楼梯通道里去时,樱井翔却把相叶雅纪带到了反方向的大厅尽头。
最角落里的一张球台。
樱井翔抬头,朝相叶雅纪扬扬下巴。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发现最角落的天花板那里,居然赫然有一处通风口。
相叶雅纪惊讶地看了樱井翔一眼。
“从第一次带你来这里被人埋伏之后,我就认真地彻底寻找过一遍这里的逃生路线。然后发现,这个通风孔直通楼上。”樱井翔说:“因为这里是地下室,所以必须有个退路。这大概,也是因为当时,我就曾经担心过,如果你被困在这里出不去的话该怎么办。”
“……”相叶雅纪的肩头,忽然就火辣辣地疼开了。
怎么回事。是因为本来已经视死如归放弃希望的他,忽然间又有了求生欲望吗?为什么?
还没有和眼前这个男人活够。
还想和他在一起更长的时间。
是这样。
“站上去。”樱井翔看着球台,命令道。
相叶雅纪蹬上球台,樱井翔也跟着站上去。
看了看通风口的位置,樱井翔弯下腰,指了指自己的背,“踩着我的肩上来。”
烟已经浓到快要看不清彼此的脸。
时间紧迫,容不得耽搁。
相叶雅纪刚刚想抬脚,又停了下来。
他也再次抬头看看上方的通风孔。
不对。
“等等。”他看着樱井翔,“这里的高度……我上去以后,就……”
“没错。”樱井翔点点头,他似乎已经面无血色。
这间台球厅的层高相当可观。即使站在台球案上,再踩在一个人的肩膀上,也只不过是刚好勉强能够到天花板而已。这样,钻进通风孔的这个人,就不可能再把站在底下的人拉上来了。
“快点站上来!”樱井翔催促道。
“不!”相叶雅纪大声说。
“没有时间了!快!”樱井翔不理他。
“绝不!”相叶雅纪的声音有点失控,“你不能一起的话我不会走!”
樱井翔重重地呼了口气,起身贴近相叶雅纪,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边颈间。
“听我说,听我说。”樱井翔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弱,“我反正会死的。”
相叶雅纪扶在樱井翔颈间的那只手,正感受到有温热的血流一直在向外涌。
“以颈动脉被割破的失血速度,现在我还能站在这里,已经是,非人类的程度了。”樱井翔的话开始断断续续,连不上句,“就算我,能跟你一起出去,多半也会,也会失血过多而死的。”
“……”相叶雅纪出不了声。
“所以,所以听我说,立刻,赶紧离开这里,因为我,我实际上已经死了。”樱井翔的声音渐渐开始变作气声,眼神也开始失焦涣散,“再不快点,我真的,没有力气把你扛上去。”
你实际上已经死了吗?
即使已经是一个死人,也要让这个已死之人坚持着把我送出去吗?
是什么在支撑着你?
希望我活下去的执着?
“……”相叶雅纪失声了。他明明想要出声说点什么,但是完全不能了。
“快!!”
在樱井翔的一声断喝里,相叶雅纪茫然地抬起了自己的脚。
他做不出其他反应了。
他的理智和判断力都已经崩溃了。
踩在樱井翔的肩上时,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一半的灵魂已经出窍了。还剩下另一半,在配合着樱井翔那份强烈的意愿,求生。
够到通风孔的边沿,用力拽开隔尘网,把胳膊架进去,吃力地想要向上爬的时候,相叶雅纪感觉到樱井翔用手托起他的脚,狠命用力向上一推。
他就这样爬进了通风道里。
在狭窄的空间里吃力地转回身,从通风孔里向下张望。
烟雾已经太浓重,几乎快要找不到樱井翔的身影。
把眼睛揉了又揉,张了又张,才隐约看见,跌坐在球台上的他。
“小翔!……”相叶雅纪趴在通风孔边,艰难地,用尽全力地发出了声音。
樱井翔居然听到了。反正他抬起了头。
彼此已经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
“雅纪!”
相叶雅纪听到一声特别清晰的呼唤。
那声音清晰正常得像是根本没有受过伤,也根本不是出自这样一个情景里。
就像是以前在家里客厅呼唤他一样。
“接着!”
他又听到这样一声甚至是带着点欢快的声音,下意识地向下伸出了手。
有样东西被抛上来,打到他的掌心。
他的反应是有多敏捷。关键时刻他比动物都灵敏。他一向是知道的。
迅速地一合掌,相叶雅纪把那样抛上来的东西紧紧握进手里。
张开手心。
是一把钥匙。后面拴着亮闪闪的小起子钥匙链。
“雅纪!”下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但是这一次已经完全看不到樱井翔的人影了,“我今天是骑你的车来的!现在就停在外面!等下出去,记得把它骑走!”



拍手[2回]

承君之欢(7~9)


“老大!”
“老大我们等你很久了!你没事吧?”
从警局里走出来,早已经有车有人在那里候着樱井翔。
阳光白晃晃地扎下来,樱井翔有些睁不开眼。
钻进自己的那辆幻影,他其实已经因为长时间的不吃不喝焦虑不止而体力透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是什么人说了话,是什么人给了钱,或是什么人走了什么路数,总之就一定不是从正当渠道里获释的。
不是个个都想他死吗,还弄他出来干什么。
仲叔一死,必然变天。
更多的腥风血雨,恐怕也免不了了。
他懒得去想。
他关心的只有,相叶雅纪怎么样了。
“电话。”
要过一部手机,拨出相叶雅纪的号码。
忙音。
无法接通。
“有人知道相叶的下落吗?”樱井翔放下手机。
“……”车里没人应声。
“问你们话呢,听到没?”
“……”还是没人出声。
“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做什么都不出声!”樱井翔有点虚弱,着急但是又提不上气来。
“老大,你平安回来就好,先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其他事以后再说吧。”
这种顾左右而言他模棱两可的回答是什么意思。
他也没有要怪谁的意思。
大概是一直找不到相叶雅纪,所以全都怕他发火吧。
樱井翔脑子转不动,只有让自己这样想。


在这条充满了欠与还的道路上,日换新天是很正常的事情。
没有门牌号码的和式庭院已经不复存在。
三菱帕杰罗这一次是被樱井翔开到了一栋欧式庄园里。
这是新格局里的第一次公开会面。
因为各方剧变,各路混乱,各组格局版块的重新划分,让这次会面约见的气氛显得剑拔弩张,各方势力似乎都准备随时一触即发。
乱世出英雄。
从历史经验来看,这种时局其实反而是大干一场的好时机。
但是樱井翔却几乎有些失了心思。
走进深棕色调重复古风格的大厅,抬眼看看枝形吊灯,以及大厅四周墙壁上挂的名画,樱井翔不与已经入座的一众主客打一声招呼,目中无人地坐进了沙发里。
他态度冷淡傲慢,因为在他眼里,在座已经再无值得他尊敬守礼的人。
已经在主人位置坐定的大野智也并不在意,轻笑一下,推过一盏红茶,一碟切块蛋糕。沙发一侧的老式唱机的唱针正搭在一张黑胶唱片上,转动着播放出不知名的音乐。
“樱井组长,好久不见。”大野智说。
“不太久,局子里睡了几天而已。”樱井翔完全没有寒暄的意思。
“切……”坐在旁边的二宫和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好笑吗?”樱井翔瞪他一眼,转回头对大野智说:“大野组长,今天是有什么事情就开门见山,我没有时间跟你们在这里闲扯。”
“急什么。”大野智笑笑,“人都还没到齐呢。”
樱井翔扫视了一下大厅,发现该在座的人马里还缺了松本一组。
“再说,我也还不是组长,我家组长失踪,我只不过暂代一职而已。”大野智不紧不慢地说着。
“呵。”樱井翔冷笑,“失踪,只怕是和仲叔一起失踪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吧!暂代,仲叔的议事厅如今都已经堂而皇之地给搬到这里来了,你就别在这里玩什么温良恭俭让了,给谁看啊?”
“哟,樱井组长不过进去几日,怎么就变得这么牙尖嘴利的了。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家见一面也不容易,叙叙旧而已,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二宫和也在一边搭腔。
“无非是想要开始重新分蛋糕吧?我跟你们没有旧好叙,只有早晚要算清的帐。”樱井翔用蛋糕碟里的叉子戳散了碟里的蛋糕。
仲叔的死,百分之百是在座这帮人干的。
说到底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在这条道上的人,早晚也无非是这么个归宿。
但是还活着的人,却不能因此就停止挣扎。
“话不是这么说的,蛋糕不要乱戳,浪费粮食是不好的。”大野智看着樱井翔的蛋糕碟。
樱井翔扔下叉子,刚想说点什么,厅外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人到齐了。”大野智微笑。
松本组的前组长就在这不久前刚刚心脏病突发过世。这些消息都是樱井翔出来以后才知道的。松本润的组长正当壮年,根本就没听说过有什么心脏病史,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恶疾发作,这当中的道道,根本问都多余。
现在,松本组长,早已经比大野智这个代组长更早嚣张起来了。
厅外走进一队人马。
樱井翔皱着眉,头也不抬。
他真是没心情再在这里闲扯下去了,他要找的人至今下落不明,就算是今天他在这里直接质问人在哪里,也是没人会回答他的吧?
松本润走到樱井翔斜对面的沙发前,坐下。
“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始说正题吧。”大野智搓搓双手,看看松本润,“你说呢,松本组长?”
“我没意见啊,我这里正副组长都到了,可是给足所有人面子了。”松本润抬抬眉毛。
樱井翔开始觉得头疼,抬眼扫了一下斜对面的松本一组。
这一眼,似乎便被什么东西胶着住,再也别不开目光。
在松本润的沙发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身材修长,穿一套剪裁合体修身的黑色西装,白衬衫,打细黑领带。头发很用心地打理过,面色略显苍白。
樱井翔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是完全失去控制地吃惊。
他微张着嘴,紧紧盯着对面的人。
“怎么,樱井组长认识我的副组长?”松本润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樱井翔不出声。
“啧,没礼貌啊。”松本润转头对身边站立的人说道:“樱井组长看着你呢,还不赶紧打招呼。”
“樱井组长。”对方于是向樱井翔点头致意,“我是松本组的相叶。”
你是谁?
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你是相叶,松本组的?
“松本君,你这个副组长样子真不赖啊。”窝在另边沙发里的二宫和也似乎在打趣。
“能镇得住我们组里所有的夜总会牛郎店,你当是开玩笑呢?”松本润带着几分得意。
“凭这张脸?”
“我说你怎么以貌取人呢,你真当我们这位相叶副组长是绣花枕头呢?有时间你到我们场子里来看一看,就知道了。”
“你们两个。”大野智轻轻拍了拍手,“别在那里聊开家常了,樱井组长好像还在赶时间呢,别再闲扯。谁家的副组长能耐了回去自己慢慢说,是不是,樱井组长?”
樱井翔始终不出声,只是不眨眼地盯着对面的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面无表情。
你是相叶?
松本组的副组长相叶?
这是怎么回事?
在很短的时间里,樱井翔做了无数的设想。但是,却没有一种能得出一个说得通的结论。他知道在眼前这个场合里,他无论如何应该按捺下所有的疑问,装作没事一样,但是,他却做不到。他只是个粗人啊。
我认识你吗?
我不认识你吗?
“这位——相叶副组长。”樱井翔缓慢地出声。
“是。”相叶雅纪应。
“我们,认识吗?”樱井翔盯着他的眼睛。
相叶雅纪看了他一会儿,说:“有可能,您以前可能是我的客人吧。”
客人。
我是你的客人。
“啊——难怪难怪啦,我这位副组长以前可曾经是一时风头无两的著名头牌啊,樱井组长你以前见过他也不出奇。”松本润拍拍沙发扶手。
“是么。”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声音轻微有些发抖。
“是的。”相叶雅纪抿了一下嘴唇。
沉默。
不知名的音乐不易察觉地渗出一点点黑胶唱片的嘶嘶声,响着。
大野智端起一盏茶来递到唇边,茶杯遮掩住他些微得意的笑。
樱井翔点点头。
起身。
大概起得有点猛,脑袋里一阵晕眩。
“哎,樱井组长,正事还没开始说呢,怎么就要走?”二宫和也在他背后叫了一声。
樱井翔转过头来。
“正事?你们今天就是为了看这一场戏才搭了这个台吧?现在戏也看完了,还不让唱戏的退场?”



唰——
唰——
樱井翔用手指勾住躺在地上那辆自行车的车条,让车轮一圈一圈地转动。
然后,盯着打转的车轮,发呆。
相叶雅纪漠然不识的目光和表情,在车条的转动中不断反复闪现。
他是怎么了呢。
他一定是被迫的。
他一定是被掳走之后遭到了要胁,无可奈何的。
是这样吗樱井翔。
你到底了不了解已经同床共枕这么久的一个人?他的过去是怎么样的?他有没有你根本不认得不知道的一面?
不,他一定是被迫的,一定是这样的。
不会有别的可能。
他了解他。
他就算不了解他的过去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直觉就像从最开始就是很简单地“挺喜欢他的”那样直接而又肯定。
其实究竟怎么回事,亲口问问不就知道了吗?在这里转车轮又有什么用?这不是他樱井翔的作风。
他起身。


松本组的各类场子和樱井翔组内的管辖构成不同。
樱井翔自担任组长以来,便开始刻意削减夜总会、迪吧、牛郎店一类的场子,多的是钢珠店、赌场、球厅等类型。而松本组则不同,在松本润成为组长之后,组内各类便于提供酒精药物的场所与日俱增。
而这数目众多的场子,现在大多数交由相叶雅纪这个副组长一人掌管。
最初大家对于这个昔日的牛郎店头牌都抱着看热闹的想法,等着看他怎么在这些最难搞定的场子里狼狈不堪。
但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相叶雅纪一个人,将手下所有的场子打点得服服帖帖,日进斗金。
所有人都知道他与樱井翔的牵连,但是没人看得明白当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过什么。
所以当樱井翔走进相叶雅纪所辖的一间店里时,不仅没人敢轻意上前阻拦,而且更多的还有些想要等着看戏的心态。
没人引位,没人招呼,樱井翔一个人也没带,径自踱步走进店里,面无表情地四下扫视,然后走到一台沙发边坐下。
他黑着一张脸,既不叫人也不出声,就坐在沙发上交叉着胳膊,冷眼看着场子里的人和事。
所有人都被他盯毛了。
开始有客人感到不安,店里的人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上前。
“那个……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你们副组长。”樱井翔动也不动。
“什么?”
“听不懂人话?要你们的副组长,相叶雅纪。”樱井翔抬起头。
“那个,这个……”来人已经有点慌了神,立刻扭头叫道:“店长!店长!”
店长一路小跑到跟前。
“哎呀,是樱井组长,您看,新来的人不认识您,怠慢了怠慢了!您别生气!”
“少给我在这里装蒜。”樱井翔浅浅瞪他一眼,“叫相叶雅纪来。”
“您看,是这样的。”店长搓着双手,“相叶副组长他今天人不在我们店里……”
“不在这里就把他叫来这里。”
“这——”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说了让他来,他不出现我就不会走。”
樱井翔说完往沙发背上一靠,脸比刚才更黑了。
这样的瘟神谁得罪得起?自己这样的马仔,跟谁较劲?要是把这人惹急了自己保不齐会怎样,这是何必。店长咬咬嘴唇,转身离开。


“打扰了,我是相叶。”
樱井翔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的精神状态不是太好。
听到这一声招呼时,他几乎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此时正身在何处,分不清眼前的情景是现实还是梦境。
黑色修身西装,白衬衫,细黑领带。
微微向他欠身。
是那个人吗?
那个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就几乎已经打动他的人?
几无二致。
但是事实却是时过境迁。
在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却看到完全不相识的神色。
樱井翔说不出话。
“樱井组长,您好。”相叶雅纪抬起头,礼貌地微笑,“不知今天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完全陌生的距离感,让樱井翔还是出不了声。
“听说您在这里为难一帮小的,以您的身份,这是何必呢。”相叶雅纪继续说:“还是说说您到底想要点什么吧。”
为难?
现在是谁在为难谁?
我想要什么?
“青梅汽水。”樱井翔看着他说。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相叶雅纪简单地回答,神情并没有丝毫被动摇。
“没有吗?”
“没有。”
无声对峙。
相叶雅纪沉默地站着。
樱井翔抬眼看他。
细黑的领带,精心打理的头发,衬托一张别样精致的脸。
但喜欢,却从来并不是源于这份精致。
樱井翔从沙发里起身。
他知道这四下里全都是等着看戏的眼睛,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和相叶雅纪面对面站着,他看着相叶雅纪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也照样闪亮。
形状特别像某种小动物这一点也改变不了。
但是那瞳孔里的漠然却是从未见过的。就算是在尚不相识的第一次见面,也没有过。
看那额头。
看那眼角。
看那本来不听话乱翘现在却被按压下去的发梢。
樱井翔那些理直气壮几车的话居然一句也搬不出来了。
没办法。
他没办法在这种对峙中保持冷静。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在床边推他起床让他骑车带他的相叶。
他的眼神闪烁,眉尖耸动,表情已经出卖了自己的一切。
“樱井组长,我很忙,如果没什么特别事情的话,请允许我先失礼了。”相叶雅纪率先开口。
“你是被逼的,是不是?”樱井翔抿了抿嘴,压低声音。
“我不懂您说什么。”
“他们拿什么要胁你的,是不是?”
“对不起,樱井组长,您是不是喝醉了。我要走了,您不要再在我们的场子里闹下去,以您组长的身份,很不好看的。”
相叶雅纪说着就准备转身离开。
樱井翔一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解决,不要这样强迫自己。”
“樱井组长。”相叶雅纪回头看他,“您今天真的有点过分了,请您放手。”
樱井翔的手攥得紧紧的。
他怎么能放手。
那在自行车后座上一直在看的背脊肩膀啊,同样是背对着他,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稍纵即逝?怎么好像自己一放手,似乎就将成永诀?
四周所有的目光,其实都已经屏息静气地投向了他们两个人。
所有人的确是在等看戏的。
相叶雅纪似乎轻叹了口气,“我本来真是不打算把场面弄到很难看的,但是既然你执意如此。”
这样说着,他半转过身,用另一只手推在樱井翔拽住他的那边肩膀上,狠狠地一用力。
很用力。
樱井翔毫无防备。
应该说是,万万想不到相叶雅纪会对他做出这个动作。
不仅冰冷漠然,更似乎还带着几分嫌恶。
本来就很差的精神状态伴着不知何处而来排山倒海般的绞痛,让樱井翔险些眼前一黑。
他的手松开了。
被用力地这样一推,脚下踉跄着退后半步,差点跌坐在身后的沙发里。
“我不管你原本是有什么误会,或者你是怎么想的,我都不关心。我只想告诉你,我现在是松本组的副组长,没有人强迫我什么。”相叶雅纪扭头却不转过身,也不看樱井翔,只侧着半张脸对身后的樱井翔说:“樱井组长你身为一组之长再来场子里闹场的话,我们也不会再客气的。”
不是。
这不是那个每天早上坐在自行车上回头向他绽开暖阳般笑容的相叶雅纪。
这不是那个起床时偶尔会把脸枕在他的腰上小睡一个回笼觉又再强撑着爬起来的相叶雅纪。
这不是那个会和他说“照旧”的相叶雅纪。
没有照旧了。
一切都不再照旧了。
眼前的这个相叶雅纪,只是一个失却了他们之间一切过往的冷漠男人。
不管是刻意不记得,还是从来就不曾在意过。
重要吗。
他以为很重要的一切,很有可能从头至尾不过是场廉价劣质的猴戏吧?
此外还能有什么重要的。
“打扰了。”樱井翔脚下依旧有些不稳,身体略微有些打晃,他强迫自己迈步向外走,像似意味不明地自言自语:“今天打扰了,打扰了。”
无数目光,扎在身上。
散了吧,都散了吧。今天的戏也到此为止了,为什么还不散?


哦。
樱井翔,你忘记下台一鞠躬了。



离开的时候,樱井翔的肩膀蹭过了相叶雅纪的肩。
至少他是这样记得的。
因为当时那肩与肩之间的摩擦力似乎大得不正常,让他怎么也过不去,直感觉火辣辣的疼。
肩膀之间,有一点高度差。
他比他矮一点呢。
他是早知道的。
那个小小的宠物店还在的时候,没什么客人的下午,相叶雅纪会和他肩并肩地靠在店的某个角落,边喝汽水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随便聊些什么。
“说起来那个——”樱井翔转脸和相叶雅纪说话时,发现了什么一样突然停了下来。
“嗯?想说什么?”相叶雅纪也歪过脑袋看他。
“我发现……”樱井翔盯着两人靠在一起的肩膀说:“其实我们还是差不多高的。”
他这么说,相叶雅纪也看了一眼两人的肩膀。
“拜托。”相叶雅纪笑了。
“什么意思。”樱井翔看他。
“矮一点有那么重要吗?”相叶雅纪似乎忍着越来越重的笑意。
“喂!……”樱井翔挑了挑眉毛。
“你看那边那只小家伙。”相叶雅纪不理他的抗议,指着左手边的一只小猫,“觉不觉得它的腿很短?”
“……怎样,你是想说什么?”樱井翔看着那只短腿小猫。
“那是曼切堪猫。你别看它腿比一般的猫短,但是跳得可高了呢哈哈哈……”话还没说完,相叶雅纪已经开始笑起来。
“你!”樱井翔把汽水瓶子往旁边台子上一戳,啪的一声。
“你干嘛生气?人家可是贵族呢!”相叶雅纪乐不可支。
“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贵族的厉害。”
“哎哎哎别乱来啊!光天化日的!”
“我管你!”
“别闹别闹,汽水都洒了!衣服!”
“我得让你记住……”
……
……
矮一点有那么重要吗?
有啊。
怎么没有呢。
因为我发现,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常常会不自觉地屈膝含胸迁就我啊。
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更不可能需要你这样不自知的温柔。
我说过我是个粗人。
因为是粗人,所以从来没有太多的多愁善感,也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烦恼太多。但是在认识你之后,居然开始在每个早上从车窗里看到你对我笑时,感觉到了一点所谓的不安。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样的人,能得到和拥有这样的笑容。
我怕的只是,有朝一日,你不愿意再迁就时,我们肩膀间的那些距离,我就是跳再高,也终于还是会落回地面啊。
就像现在这样。


从相叶雅纪的场子回来,樱井翔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
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人敢打扰。
外间四处盛传各种走了样的流言蜚语。
樱井组长,这次脸丢得不是一般二般,被人耻笑了一个彻底。无论内情究竟是怎样的,他被人给狠狠摆了一道这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而新势力的崛起正风生水起。
以大野组为首,几组新兴起的势力敢想敢干心狠手辣,势力不断壮大。
在许多人看来,樱井组很有可能就此势衰。
但是当樱井翔重新出现在自己的各个场子里时,这种说法却又不攻自退。
他那份不可一世的气场似乎有增无减。原本的那辆三菱帕杰罗不知所踪,坐那辆鏳光发亮的幻影每天高调地进进出出。
但作风却与另几组看来大相径庭。
继续坚决地杜绝任何药流进自己的所有场子,并且拒绝所有未成年人及形迹可疑的人流出入。如有违规组内人员,严惩不待。
“我说。”
二宫和也用老姿势窝在他专属位置的沙发里,用一根食指戳着自己的颧骨,半翻着眼睛对坐在另一边的大野智说。
“什么。”大野智面前的茶几上正摊开一排画笔,他正在逐支检查整理。
“那个樱井翔,以为自己是新时代的正义使者呢?他是不是想把自己洗白啊,啊?!”二宫和也的声音听来有点焦躁。
“怎么说呢。”大野智拿起一支笔来,端详着笔尖。
“我们组那些派药的年轻人,已经被他踢出场子多少回了?最近简直变本加厉,不仅所有药都被没收,还把我们的人押到下水道旁边,按着脖子让他们看着药被倒进下水道?这是不是有点过了啊,啊?!”二宫和也似乎越说越气。
“过?”大野智抬眼看他,“什么叫过,什么叫不过。不服你就打回去,别老说些在咱们这条道上不合时宜的话。”
二宫和也叹口气,“我说你啊,是不是搞得过头了,现在这样把他惹急了,咱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搞?”大野智重新看回自己手上的画笔,“这个词用得太难听,我什么也没搞啊。”
“那个谁的事……”
二宫和也的话没说完,已经被大野智接过话头:“世界上的事不要怨任何别的人,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会变成怎么样,其实全在自己,与我可没有任何关系。”
“啧。说得倒是高高挂起,你都快把他变成个笑柄了,还说得这么满富禅意,服了你。”
“没办法,禅这个东西可是需要悟性的。”大野智微笑。
“越扯越远了!”二宫和也一转身坐直,“就任他这么搞下去?财路早晚被他断光。”
“怎么,近来存款不见增多,所以才这么焦躁是不是。”大野智斜了二宫和也一眼。
“……要你管?”二宫和也瞪他一眼,“话说回来,你整这些什么看不懂的传世名画,什么画具,什么玉器,这些都不要钱的啊?就不信你不急。”
“不要急……”大野智用手指捻了捻画笔的笔尖,放回茶几上,“放心,自然会有人去治他。安插棋子,我从来不走没用的步数。”
二宫和也忍不住笑笑,“最终还不是承认了……”
这回轮到大野智极快地瞪了他一眼。


手机在兜里振动。
樱井翔掏出手机。
陌生来电。
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樱井组长,您好。”
“……”
声音,经过电波之后会有一些改变。但是这种改变了的声音也早已经烂熟于心,进入声音辨识能力里,成为自己身体机能的一部分。
果然,换了号码。
和早已经搬空的那个家一样。
樱井翔没有出声。
“我是松本组的相叶雅纪。”
“……”樱井翔还是不出声。
“樱井组长,希望您今后不要再对我们的小弟们那样不客气。”对面声音的语气听来很平淡。
“笑话。”樱井翔也想要很平淡,但是声音听来却发紧,“谁先坏了我的规矩的,就别怪我不客气。”
“场子虽然是您的,但其实愿打愿挨的事,您是管不着的。”
“胡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变?别擅自以为了解谁。”
是吗?我不了解你吗?我不了解那个曾经被我叫作雅纪的人吗?
“……”那一声“雅纪”已经到了唇边,却无论如何也没可能再放它出来。
“我只是来知会您一声,我们的人该去还是会去。这里几百号人等着吃饭,不然您替我们养着他们?”
“饭要怎么吃,那也是有讲究的。”樱井翔咬住牙。
“您有您的锅,我们有我们的碗。互不相干,何必非要来砸我们的碗?”相叶雅纪似乎渐渐有点着急起来。
“按照你们这种强盗逻辑,我偏要砸你们的碗,那也是我的自由。”
“你——”
“有什么话就站到我面前来说。你不是很能干吗?我倒想见识见识。”
“……”相叶雅纪似乎沉默了一会儿,调整着自己不再那么平静的情绪。
樱井翔在听筒里听着他的呼吸声。
“太过冥顽不灵,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这点道理,你怎么还是不明白?”相叶雅纪的声音里,似乎夹着极难察觉的一丝忧虑。
“尽管放马过来试试。”
“……”
“……”
尽管是在电波的两头,照样不知是在对峙,还是在安静地交流着什么。
“那么,樱井组长,你好自为之吧。”相叶雅纪说完,切断了电话。
嘟,嘟,嘟,嘟……
樱井翔不知道自己听之后的切断音听了多久。
好自为之?
你还学会威胁我了吗?
那么一个抱着受伤小狗会发抖的人,如今也能学会威胁恐吓这档事儿了?
我等着。
好自为之地等着。



拍手[2回]

承君之欢(4~6)


“你们,怎么看。”松本润歪在纯皮沙发里说。
“你指什么。”二宫和也坐在对面的沙发里。
“还能什么,那个姓樱井的。就任他这么嚣张下去?”松本润说。
“急什么……你以为仲叔会放过他?”二宫和也懒洋洋地撑着太阳穴说。
“看起来仲叔拿他也没办法的样子?”松本润搓着手指。
“仲叔是什么人,什么都挂在脸上怎么混到今天的。”二宫和也说着,转向旁边一直在茶几边摆弄玉石摆件的大野智,“你说呢?”
“……”大野智面无表情地继续摆弄手里的玉玩件,“玉呢,可能是越久越值钱,但人,只怕是越老越不中用。”
“你的意思是……”二宫和也皱下眉。
“我的意思是,与其指望一个老人,不如指望自己。”大野智淡淡地说:“难道你们不认为,现今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先坐到与樱井平起平坐的位置上去吗?”
“……”二宫和也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我没记错的话,你家那位和我这里这位的年纪也相当,要等到他们松手……恐怕不是短时间能实现的事情吧。”
“等?”大野智说:“等和靠一样,想靠靠不住,想等等不来。”
“你是说——”松本润似乎有点明白大野的意思了。
“仲叔说的是,大家都是聪明人,全都点破了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大野智把手里的玉玩件举到眼前。
“你已经有打算了?”二宫和也看着大野智说。
“打算都是各自的,说多了就不安全。所以最好都是各做各的打算。至于说樱井那边,不如先静待仲叔的动作,坐当渔翁。之后无论是否俱伤,我们再出手,到时候,一个樱井翔够看么。”
“虽然我懂你的意思,但你就那么笃定,樱井翔会是那么好对付的。”
“其实,你们难道看不出,樱井翔虽然的确能干,但其实只是个很简单的人么。”


樱井翔是个很简单的人。
这一点相叶雅纪早就知道。
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在下定决心离开那个环境之后又再和这样道上的人在一起,更何况是这种树大招风的新上位老大。
他并非想装单纯。在曾经的店里,他见识过的人和事,风或雨,也许论起来并不会比樱井翔少。在行内,他那个曾经的头牌也是一时风头无两。但正因为如此,他才够了。
他只想过些最简单不过的生活。
他希望过往的一切都和自己后背上的那些疤痕一样,渐渐淡去,最终可以消失不见。
他的后背,也许曾经面对过别的人。
但现在,他只想面对樱井翔一个人。
在每一个缱绻难眠的夜,他经常感觉到,樱井翔吻着他肩上的胎记。
然后他就总难免会眼底发酸。
从他对床上那点事多少有点抵触到终于释然,樱井翔给足了耐心。
事实上,樱井翔对他真是温柔得过了份。
心甘情愿只是最基本的。
前戏起便百般细致的做法简直让相叶雅纪怀疑他是不是平时那个道上的粗人。
吻会很柔软,动作也会循序渐进。
虽然相叶雅纪知道他其实技巧各种娴熟,但却不在自己身上乱用。
保持着一种很原始朴素的方式,和他做爱。
对于两个都早已经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成年人来说,这么做有时候难免显得有点傻,但是相叶雅纪却很受用。这让他感觉自己被珍视,被在乎,被需要。
寂寞久了的人,都会需要这些。
不过虽然是这么说——一夜不止一次这种情况,也还是时常会发生的。
“还来……”相叶雅纪推着樱井翔凑过来的肩,“你白天到底累是不累?”
樱井翔轻轻啄了下相叶雅纪的太阳穴,“看见你就不觉得累。”
“去去……”相叶雅纪脸有点发热,推开樱井翔的脸,“多大人了,还这么起腻。”
“好吧。”樱井翔躺回枕头上,他真的从不勉强。
“白痴一样……”相叶雅纪看一眼枕边的他,翻个身把手伸到了他的胯下,在他耳边说:“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樱井翔说。
“是吗?”相叶雅纪握住了他已经变硬的器官,手上略略用力,“真的不用?”
樱井翔吸了口气。
不等他再说什么,相叶雅纪已经起身爬过去,跨在樱井翔身上,俯下身,吻过他小腹上的平滑皮肤和清晰的肌肉线条,唇舌湿润地滑过紧绷的肌肉,把那正在发热的器官含进了口里。
温热的包含。
从床头方向起身的相叶雅纪,此刻俯身在樱井翔身体上。
一个标准的六九式体位。
所以樱井翔才直接发现,眼前的相叶雅纪也兴奋起来了。
既然想要,干嘛不老实。
樱井翔抬起手,握住了他兴奋起来的地方。
房间里的呼吸声瞬间就急促起来。
一种愉悦的迫切,在两人身体里蔓延开。
身体都变得紧绷起来。
毛孔开始因为身体升温而冒汗。
因为出汗,身体间粘腻湿滑的摩擦,让肌肤传递了更多快感的信号给大脑。
相叶雅纪吞吐。
樱井翔套弄。
心动速率很快就从二档挂上了三档。
快感升级,呼吸加重。
“唔……”相叶雅纪含糊地发出一些呻吟。
这催情的声音让樱井翔的手加重了力道。
“嗯……”相叶雅纪的声音变得难耐起来,吞吐间也被发硬的器官直抵到喉咙口。
快感让樱井翔挺起腰,迎合着相叶。
他很想再坚持一会儿,多享受一刻身体叫嚣的刺激,但是他感觉到相叶雅纪的身体已经快到了难耐的临界点。
所以他任由身体释放了。
高潮的苏麻感直冲额头。
樱井翔一向都会控制自己尽量不发出声音,而相叶雅纪是想发出声音也不能,因为口里正被填满,正从唇角溢出。
微烫的流动,是一种信号,也是一种暗示,更是一种刺激。
愉悦的快感像从一口泉眼里翻涌上来。
“唔嗯嗯——”伴随着相叶雅纪含糊不清的呻吟声,樱井翔的指间也滑过了粘稠的液体。
在认识樱井翔之前,相叶雅纪其实并没有觉得床上这回事是有多值得享受的。反正无非是各取所需,无非是完成任务,无非是买或卖。
但在和樱井翔一起之后,他终于开始渐渐体会到这件事的乐趣。
樱井翔真的带给他很多快感。
身体的愉悦是不说谎的。
他知道自己很享受。
他更知道这是因为他喜欢樱井翔。
感情和本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想这就是所谓的“做”爱。
相叶雅纪转身摸回樱井翔胸口,伏在他身上,听他挂在四档怎么也降下不来的心跳声。
喜欢听这样的心跳声,因为这样的心跳无言地剖白着对他的喜欢和在乎。
他能让平日里八风不乱的他心动过速。
当这样的无言敲打自己的耳膜时,安全感和归属感总会让相叶雅纪忍不住地牵动嘴角。
他于他,是唯一不同的存在。


在四档心跳声里睡着的相叶雅纪,第二天醒得很早,睁开眼,阳光清爽干净得像流淌在空气里的清泉。他感觉自己一身神清气爽,心情大好。
“呐,起来了起来了,天亮啦!”他推身边的樱井翔。
“嗯……”樱井翔还睡得迷迷糊糊,“干嘛啊,这么早……”
“早睡早起身体好。”
“哪里早睡了……你这精力又从哪儿来的……”
“你不是自诩体力好吗?这就起不来了!起来啦!”相叶雅纪晃着樱井翔的肩膀,像是很难得地撒起娇来,“起来骑车带我去店里。”
樱井翔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有点要化了。
“好好好。”他翻身坐起来,挠挠头发,“骑车带你骑车带你……说起来当时买那辆幻影本来是想讨你开心……结果现在却每天绕着一辆自行车打转,你说这到底是何苦来的……”
“谁要坐那种暴发户开的车?你自己那辆帕杰罗不是挺好。”
“别总暴发户长暴发户短的啊!谁是暴发户啊?”
……
清晨的阳光很好,两人的心情比阳光还好。
“上车。”这回是樱井翔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
相叶雅纪迎着阳光,笑着坐在后座上,手很自然地拽住樱井翔腰上的衣服。
车轮转动,晨曦在转动的车条间上下翻飞。
一路无话,心却雀跃。
直到相叶雅纪的宠物店出现在眼前,还有一段距离,樱井翔已经把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骑到店门口吧。”相叶雅纪在后座上说。
“……”樱井翔不说话,只是坐在车上不动。
“怎么——”相叶雅纪觉得奇怪,从后座上歪过头往店面方向望去,“了……”
炽白的阳光下,出现的是几乎已经无法分辨原貌的,他的宠物店。
原本的玻璃落地门窗已经荡然无存,门口的街面上铺满了大块的碎玻璃和残断木条,一些宠物箱子翻倒出来,已经可以看到一些动物躺在地上,一片不忍入目的狼藉。
相叶雅纪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盯着自己的店,似乎很想上前,却又似乎挪不动步子。
樱井翔伸出手来想拉住他的胳膊,被他一把甩开。
艰难地一步步挪到店门口,相叶雅纪看着一地的残垣碎片,缓慢地蹲下身。
在一片碎玻璃碴子里,他伸手抱起了从宠物箱里掉出来倒在地上的一只小拉布拉多,它身上扎进了一些玻璃碎片,伤口正在往外流血,小身体一直在抽搐。
相叶雅纪心疼地手发抖,哆嗦着向店里望去,看到的是像经历了洗劫一样残忍画面。必然是被不论黑白无差别地打砸过,几乎所有的宠物箱和笼子都不能幸免,各种动物幼崽躺了一地。
相叶雅纪跪在了一地的碎玻璃里。
“雅纪……”樱井翔走过来,想要把他拉起来,“都是玻璃,小心划伤。”
但是相叶雅纪不动。
“来,起来,起来再说。”樱井翔伸手抱住他,想把他架起来。
但是相叶雅纪执意不动,跪在原地。
“我当初……当初接它们来,是为了照顾好它们每一个,给它们每一个找到一个好家。”他抬起头看着樱井翔,哽着喉咙:“不是,不是为了让它们死在我手上,不是的……”
那双能盛下四季的眼睛,露出了樱井翔从未见过的悲伤。
他说不出话。
脚下后退半步,脚跟踩到什么,发出碎裂的声音。
樱井翔低头,看到当初相叶雅纪亲手挂在门上的进门铃。
叮——
“欢迎光——是你啊。”
那时推开门,在这个进门铃声里,相叶雅纪的每一个笑容。
和现在眼前这个跪在地上抱着小狗发抖的相叶雅纪。
樱井翔的太阳穴上蹦起了青筋。
他大概知道这会是怎么一回事。
他也已经明白,这是因为他的原因才祸及相叶雅纪和这些无辜的动物。
正因为如此,他才加倍怒不可遏。


你们这是不想要命了。



“樱井组……”
没有门牌的和式庭院院门被樱井翔一脚踹开时,门里接应着的人话只说了个开头,就已经噎住了。
樱井翔的右手紧握着,拳头指缝里正在向外冒血,指节上挂着血滴。
但是让樱井翔一身血腥味的原因却并不是这个。
那是一种自内向外流露凶煞的气场。
没人敢再出声,更没人敢上前,所有人都像是被无形地按住手脚了一样。
樱井翔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绕过水池径直快速通过走廊,走到正厅门前,纸门敞开着。
他踢掉鞋进了正厅。
厅里摆设照旧。厅中央一茶桌一棋盘,仲叔依然坐在棋盘后,摆弄着盘上棋子。
樱井翔走进去。
一身煞气似乎将厅里原本沉静的空气都搅动了起来。
知道他走进来,仲叔却也并不抬头。
行至棋盘前,樱井翔站定。
指缝里的血开始滴在脚边的榻榻米上。
“来喝茶吗?”仲叔放下一颗棋子,看着棋盘说。
“是不是您干的。”樱井翔仍然用了敬语,并且保持了克制。
“没头没尾的,那么多事情,谁知道你说的哪一桩哪一件呢?”仲叔再移动一颗棋子。
樱井翔没说话,从旁边茶桌上端过一个茶碗,放在棋盘上,张开正在滴血的右手,把手里紧攥着的一把碎玻璃扔进了茶碗里。
是宠物店被砸碎的店面玻璃。
玻璃无声地没入碗底,血则在茶水里一层层地晕成丝线。
“这是不是您干的。”张着多处割伤一片血红的手,手心里的血还在一滴滴渗进榻榻米里,樱井翔又问了一遍。
仲叔看了一眼那浮上一层血红色的茶碗,平静地应道:“是。”
“出来混是难免要还,这我懂。但是祸不及家人,这么点道上该守的理您都不懂吗?”樱井翔咬着槽牙说话,仲叔抬起头来。
“你且先不用把阵仗弄这么大,我这么大岁数了,见不得这么血腥的场面。”仲叔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樱井翔强压着自己的愤怒。其实以他之前的盛怒如果还年轻个几岁一定是直接拎上一把砍刀就上门的。这些年他凭什么上位这样快,无非也就是以这样一副信自己有九命的架势拼出来的。但是现在毕竟不同了。到底已经是一组人的组长,就算自己不怕死,肩上还扛着成百上千号兄弟的命。在没有分清青红皂白之前,到底要留下余地,给自己一个转圜的余地。更何况仲叔何许人也,自己太过轻举妄动,随便有点动静的话,那影响都不会是一星半点。
“其实呢,出来混,不怕还,还是早晚的事。只不过是也要看怎么还。是自己还,还是别人替你还。如果不想别人替你还,那你就不能有弱点。我们这条道上的人,最怕就是被人把弱点捏在手里,弄得个动弹不得生不如死。我这次这样做,无非也是想借这么件事的机会,让你知道知道,你现在,就已经有了弱点。”仲叔不紧不慢地说着,淡薄地看着樱井翔,“我怕,你自己竟然还不知道这一点呢。就从你现在的反应来看,你这个弱点根本已经到了致命的程度。我已经老了,还能在这条道上混出什么更大的名堂,心狠手辣说到底不适合我这个年龄啊。但底下那些年轻人,如果真要下手,还会像我这样轻吗?你说,我这么干,是不是算为你好呢,樱井君?”
其实分明就是对他不肯就范的警告和威胁,却还是说到了重点击中了要害。
仲叔说的没错。
樱井翔也意识到了。并且明白他意识到的有点太晚了。
相叶雅纪会是他的致命伤。
并且会因为别人都看准了这一点而继续攻击他的这个弱点,伤害到相叶雅纪。
手里的那点小伤不算什么,更重的伤他也受过。
但是心里却因为意识到这一点,而感觉撕裂了怎么也合不起的忧虑。


“再给你开一家店吧。”
樱井翔这样说的时候,相叶雅纪只是不出声,默默摇了摇头。
事实上,樱井翔真的担心他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
那一天店里出事之后,虽然最后还有很多动物幸免遇难,但是妥善安置好它们以后,相叶雅纪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重新把店开起来。
有好几天的时间,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声不吭地坐在家里。
樱井翔怕他有事,几乎哪里也不敢去,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樱井翔不敢一直问他怎么了,怕他是伤心一直旧事重提也没意义。另外就是,樱井翔本身也不是一个多会安慰人的人。
除了默默地陪着相叶雅纪,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相叶雅纪没胃口,他也跟着不吃饭。相叶雅纪睡不着,他就整夜开着台灯。
最后几乎是逼到相叶雅纪终于不得不开口。
“你再不吃饭是不行的。”他对樱井翔说。
“你一天不吃我就一天不吃。”樱井翔说。
“你这是干嘛。”相叶雅纪说。
“这是我想说的,你这是干嘛。”樱井翔说:“如果是在生我的气,就说出来,不要不吃不喝惩罚自己。”
“我没有在生你的气。”相叶雅纪叹了口气,“从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又从没骗过我什么。”
“那么,后悔了吗?”樱井翔简单直接。
相叶雅纪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我说,你在想什么呢?”
樱井翔不接话。
他在想什么呢。
天知道。
他真不想知道自己竟然开始那样想了。
“你是因为这点小事就退缩了吗?”相叶雅纪更直白地挑明。
“……”对自己的想法这样一针见血,樱井翔硬是给噎住了。
“亏你还是一组人的老大,才这么点事,就想听我自己主动提分开?”相叶雅纪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难道平时那些不可一世都是装的吗。”
“……”樱井翔瞪了瞪眼,“你再说一遍?”
“怎么?想打我啊?”相叶雅纪也瞪他一眼。
“混小子!还会叫板呢!”樱井翔有了些笑意,“跟我出门!”
“干嘛去啊?”相叶雅纪也终于嘴角上扬。
“吃饭啊!真不饿吗?我再饿几天就要挂了!”樱井翔一拽相叶雅纪的手,“你再不吃的话,真揍你。”
“你试试看。”这么说着,却已经被樱井翔牵出了门。


“真的不再把店开起来吗?”
樱井翔再这样问相叶雅纪时,相叶雅纪只是沉默着摇头。
“为什么?”
“之前的钱都还没还你。”
“胡闹什么!用得着还吗?”
“不是胡闹。”
相叶雅纪在想什么,樱井翔不是很清楚。
他只知道,相叶雅纪一定有和自己一样怎么也合不起来的担忧。
他很想问说那你做点什么好呢?可是又知道这样的话不能问。况且,如果相叶雅纪就愿意闲着,那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你看看你现在派多少人守在家门外,我出门时有多少人跟着?我简直已经快要失去人身自由了,别再这么搞了!”相叶雅纪抱怨。
“那不行。”樱井翔正色。
相叶雅纪的人身安全,已经成了他心里的第一件大事。
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把相叶雅纪用哆啦A梦的缩小灯给缩小了,揣在兜里随时带在自己身边。
他果然是他致命的弱点和痛处。
但这痛处,却是这样心甘情愿。
好在日子倒也开始相安无事起来。
没什么人再来找相叶雅纪的麻烦,相叶雅纪的心情也在一天天变好。然后他开始出门打一些工,蹬着自己的那辆自行车飞驰在城市的阳光底下。
当然,如果不去看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些樱井组手下们。
樱井翔本来坚持禁止相叶雅纪再自己骑车出门,无论如何要用那辆幻影接送他,但相叶雅纪是抵死不从。
“别开玩笑了!那暴发户的车留着你自己坐!”
“你这个……小混球!”
骂是这么骂的,但樱井翔就仍然拿他没一点办法。
非要骑车那就骑吧,无非是让人跟在后面就对了。
于是就会出现相叶雅纪的自行车在前,后面一队不着四六的人跟在后跑个半死。
相叶雅纪觉得好气又好笑,时常忍不住把车蹬得飞快,让后面的人几乎跟不上。
“相叶大哥,你饶了我们吧……”
“回去跟你们老大抱怨,让他别再派你们干这种蠢事了!”
“相叶大哥你说的轻巧……谁敢啊!”
相叶雅纪撇撇嘴。
这种贴身保护虽然很烦很难看,但其实在心里,却是特别受用的。
那样一个各种粗枝大叶的男人,对他的所有事情,却是事无巨细地百般耐心。就算是霸道不讲理,都流露着那些放不下的重视。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这一点打动了相叶雅纪。对他这样一个人,处处如待珍宝,所有给他的,都是最淳朴干净的感情。只是单纯的喜欢和他在一起,这就够了,足够了。
这些情绪被相叶雅纪小心地包裹起来,藏在心底。
樱井翔的一切原则照旧。坚持的事情也仍然坚持不让步。他以为会有人来捣乱,但接下来竟也相安无事。这让他开始认为,这件事可能就到此为止了。总有些事会开先例,总有些陋习等着人打破,而他无非就是第一个把这条路走出来的人。
日子似乎开始恢复正常的步调。
樱井翔在外面有工作,相叶雅纪每天打工。
那天一早出门的时候也是一样。
樱井翔从车窗里探出头,看着相叶雅纪跨上自行车。
“晚上照旧?”他倚在车窗边问。
“啊,照旧!”相叶雅纪笑着一踩脚踏板,把车蹬起来。
樱井翔笑着看他把车蹬走,一掰方向盘。


但那天晚上,一切没能照旧。



熟悉的车轮轮胎花纹,包裹着那一根根总是被擦得晶亮的车条,在白炽灯光下微微转动。
那挂着一把小起子的车钥匙还插在车锁里。
樱井翔盯着躺在地板上的自行车。
“这是什么意思。”
他面无表情地问。
站在自行车旁边的几个人低着头,几乎快要开始发抖,没人敢出声。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樱井翔低吼。
旁边几个人吓得一缩脖子,“是,是相,相叶大哥,大哥的车……”
“废他妈的话!这还用你告诉我?!”
樱井翔爆了粗口。通常来说,他虽然自认是个粗人,但是也不会对手下乱骂脏字。但是那几个瑟缩着脖子的手下也知道,凡事不要关乎相叶,否则,别说粗口,挨打也是正常的。
“人呢?!”樱井翔的声音里可以听出牙齿紧咬在一起的状态。
“……”似乎想要回答,却又实在不敢说出口。
“我再问一遍,人呢!!”
“是,是!今天我们跟着相叶大哥出门,他,他又把车骑得特别快,我们一个转弯,一个转弯没跟上而已,追过去的时候就……”
“……”樱井翔不说话,只等着他们往下说。
“就……只看见这辆自行车倒在地上了……”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真的应该几个大耳光抽上去然后大骂你们这帮废物我要你们干什么使一类的。但是有什么用呢。完全于事无补,不是吗。更何况,该发生的早晚会发生,这事能发生,只怕计划便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一直以来任性的是相叶雅纪,疏忽大意的则是他,凭什么怪到这些手下头上。
迁怒,不是樱井翔愿意做的事。
但是盛怒分明已经快要充爆他的脑血管。
这盛怒因恐惧而生。
宠物店无辜的动物到底只是杀鸡儆猴。只是要将同样的情景试想在相叶雅纪身上,已经足够让樱井翔不寒而栗。
他没想过最终真的有人敢碰相叶雅纪。
他以为大家说到底还是有所忌惮。
他是有弱点,但没想过真的有人够胆去碰这个弱点。
我一让再让,你们却得寸进尺。


樱井翔在夜色中再一次冲进了那处没有门牌号码的和式庭院。
这一次他不再是赤手空拳。
他手里的东西,非常小。
跳进正厅时,他没有脱鞋。
在左右两旁皆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樱井翔已经跪在仲叔身后,用胳膊锁住了他的脖子。
这一次他没有留余地,这一次他的理智没能起作用,这一次各种可能的后果都没法浇灭他爆烈的怒火。
“樱井君……这是什么意思?”仲叔不动声色,喉咙被锁得有点呼吸困难,示意左右不要轻举妄动。因为樱井翔随时都可能扭断他的脖子。
“我就问一遍,相叶雅纪是不是在你手上。”樱井翔的手肘抽得很紧。
“相叶雅纪……是谁呢。”仲叔到底是老江湖,语气仍然不紧不慢。
樱井翔掰过仲叔的一只手,把手里的那个小东西套在了仲叔的手指上。
“仲叔你最喜欢下棋了不是吗?要是没了这几根手指,摸棋子岂不是会很吃力?”樱井翔的手指一点点用力。
锋利的圆枷型刀片已经夹住了指骨上的皮肉。
道上的人谁不认得这样小东西呢。
眨眼之间便可以铡断指骨的断指利器。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乖乖把手伸出来给人铡,所以这样类似于小暗器的东西并不是很多人使用,那并非因为这东西不可怕,不过是并没有几个人能够在近身的情况下将它用得很好罢了。樱井翔便是那能够用得极好的少数之一,道上无人不知的。
“樱井君,冷静点。”
“我说过了我只问一遍,现在只需要回答我!”
“我不知道。”
“……”樱井翔手上再用力,刀刃已经割进仲叔手指间,开始有血滴顺着刀片渗出来。
“就算你今天割断我十根手指,我也一样是这么说,相叶雅纪不在我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仲叔面若止水。
不像在说谎。
而又何须说谎。
想想仲叔手上的过往冤魂有过多少,会因为怕了他樱井翔这样一个年轻的组长而否认这种事?何况真要做了,不认又何来要胁他的意义。
樱井翔松开了手。
“真的不是你。”他太阳穴上的青筋依然还在蹦。
“我是不是早已经告诫过你:如果那群年轻人下手,个个都不会比我轻?这样的话我说没说过?今天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仲叔示意立即上前的人自己没事,没事发生一样对樱井翔说到:“还有啊,鞋都不脱,我这厅里哪禁得起你这么踩,年轻人真不像话啊。”
樱井翔紧闭着嘴唇,转身准备离开。
“重要的棋子要捏在手中,弃了便失去意义。所以不要太紧张,他肯定没事。”仲叔用正在向外渗血的手指夹起一颗棋子,置入棋盘经纬。
樱井翔没有回头。


相叶雅纪应无恙。
因为仲叔说的没错。
他是他致命的弱点,因此他就是对付他最有力最重要的棋子。
所以他只会被捏在手里,而不会被轻意伤害。
但是这并不能让樱井翔冷静下来。
只要一想到在那个转弯处,不知怎样消失的相叶雅纪,只剩下闪亮的自行车车条空转着的场面,他就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
闯进每一个自己知道的赌场、球厅、小钢珠店、夜总会牛郞店,毫不避讳自己的身份,踹翻台子踢飞喽啰。
“我可以毁了你们每一个场子,直到我见到相叶雅纪为止。”
其实明明大队人马,却没人敢上前靠近他。
谁敢靠近一个已经失去理智的樱井翔。
但是他想见的人一个也没有出现。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有失身份的。并且,未必是真正有效的。
但是在有相叶雅纪的事件里,常识和理智都是不存在的元素。
身上的手机分明没有停过地在响在振动,他却浑然不觉。
直到有他自己的手下终于找到他,急得火烧眉毛大着胆子靠近他,对他说了那句话时,他那发热发烫的大脑似乎才终于被兜头泼下一盆冷水,迅速开始了降温。
——“老大,仲叔死了!”
仲叔——死了?
在自己才刚刚从仲叔那里离开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里?
在相叶雅纪失踪不到一天的时间里?
这是——
“樱井翔先生,现在怀疑你与一宗帮会派系争斗谋杀案有关,请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樱井翔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应该是中计了。
因为他事前在仲叔宅邸的出现和举动,让他的动机和嫌疑变得百口莫辩。
“不是我。”
“听说之前已经因为你不服从规矩而有所争拗,昨天晚上你更是直接上门发生争斗?”
“是的,这些都没错,但是我没杀仲叔。”
“樱井组长,你上门时,有无数目击者作证。但是之后死者在自己寝室被害时,却没有人能证明你人究竟在哪里。”
我在各个场子里——樱井翔很想这么说,但是他知道这么说了也没用。他没有在一个地方超过几分钟,更不用说有没有可能会有人说看见了他这个实话替他作证。计是摆明了为他设成这样,又怎么会连这点后续工作都做不妥当。
他没有不在场证明,并且抱有足够多的杀人动机。
仲叔德高望重,手握重权干涉众多,对所有利益皆从中作梗,早已经有太多人看他不顺眼。现在又蹦出樱井翔这么一个不服规矩的碍眼货,如果稍作挑唆,让双方相争,两败俱伤后从中取利,那该是多么皆大欢喜的一个结果。
弱点啊。
樱井翔。
你的弱点只不过被人稍加利用,便让人称心如意。
你是有多蠢。
简单粗暴没大脑。
活该身陷囹圄。
但是,相叶雅纪怎么办?
被利用达到目的之后,就能全身而退吗?
樱井翔长时间的不开口,不认罪但也不再为自己辩解。他看来很焦虑,然而那盘踞不去的焦虑并非是为了自己。
“樱井组长,我希望你明白,近来贵帮会已经连续发生了几起组长遇害或失踪的案件,这些扰乱人心的无头案已经让上面很头痛,准备对你们下下狠手以儆效尤。你在这个时候撞到枪口上来,就算是你抵死不认,我们也不会轻意就此作罢放你走。”


“我是不是说过,樱井翔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呵,果然简单得过了头。”
坐在复古式沙发里,大野智擦拭着手里的一副小张油画,二宫和也照旧窝在他对面的沙发里,懒洋洋地说着话。
“从此以后,什么和式庭院的正厅,都可以消失在历史的垃圾堆里了。这世界,早该换天了。”大野智端详着画面。
“大野组长,果然说话气势都不同了。”二宫和也用手支着下巴。
“与我当不当组长都没有关系。我家组长他人无故失踪,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大野智正色。
“哎哟,那话还是你说的,大家都是聪明人,你还跟我打这种哑谜干嘛啊。”二宫和也不耐烦地挥挥手。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注意。”
“好好好,算我没说。接下来是怎样,要置樱井于死地?”
“哪能那么严重?大家好歹是一路一起混出头的,玩太大就不好了。”大野智起身,把手里的画挂回墙上的一排油画中间。
“我就说么,弄死他就不好玩了。”二宫和也换个姿势,照旧窝着,看着大野智说:“那接下来是?”
“别心急,好戏还没到呢。你等着看就好。”正正画框,大野智拍拍双手。



拍手[2回]

承君之欢(1~3)


冷。
阴冷阴冷的。
却不下雪。
抬头看看灰霾天空底下破旧的钢铁支架,阴影下,主体支架和座舱上几盏时亮时灭的圆形装饰灯泡,缺三差二地间或亮几下,闪出红绿蓝黄有色差的光,让眼前这座摩天轮不像是号称“游乐园三宝”之一的摩天轮,更像是恐怖片里必然会发生点惊声尖叫的场所。
不是游乐园。
只是一座没人气的城市摩天轮。
相叶雅纪探身钻进座舱。
关门。
没半点海绵包裹的铁皮座位把他冰得差点弹起来。
他咬着牙坐下去,死命地把脖子和半张脸都缩进围巾里。
摩天轮转动,座舱发出嘎啦啦难听的声音,准备出发。
唰啦——


唰啦——
相叶雅纪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抬起头来。
刚刚对着洗手池干呕了一阵,但是什么也没有呕出来。
打开水龙头洗手。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两颊都有些凹陷进去。
两手撑在洗手台边,甩甩头。
“相叶!相叶!啊,你在这儿呢,正好,赶紧出去,那边VIP台正缺人。”有人边嚷嚷边冲进洗手间,进来看见他伸手就拽。
“不行。”相叶雅纪说:“今晚我不能再喝了,找别人过去吧。”
“别人?谁啊?哪儿还有人?没人了这不才急着找你?别说那么多了,赶紧过去。”
“不行,真的不行。领班你听我说,我今天真的已经喝太多了,过去也不顶用的。”
“我跟你说,那一台现在来的客人是得罪不起的人物,要不是如此我也不用非拉你这个头牌过去。所以,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反正你非过去不可。”领班晃着食指对相叶雅纪说。
“……”相叶雅纪知道,没的拒绝了。
没的拒绝。
自己从来就没的拒绝。
要是有的拒绝,也不会走上这条路,挣这份出卖自己的钱。
早晚有一天把自己喝死了糟蹋死了,反倒是一种归宿。
“好吧。”相叶雅纪轻叹一口气,对领班说:“但是我可事先说好了,今天绝不出台。”
“好好,你说了算。再说了,成了头牌之后几时还让你再出过台?”领班说着就把他推出了洗手间。
相叶雅纪紧紧自己的黑色细领带。
嗓子里又干又苦,一直有想干呕的冲动。
往嗓子里咽咽唾液,把这种冲动压下去,相叶雅纪朝VIP台方向走过去。
什么得罪不起的客人他没见过。
穿过一台又一台已经酒入酣处吵闹异常的座位,眼前烟雾蒸腾,光线颓迷。这里不是什么规矩的营业场所,这里有得罪不起的客人,同时也有不怕得罪的后台撑腰开店。这里不干净,这里很肮脏。自己也是。
拐个弯,相叶雅纪站在了VIP台的座位前。
有点意外,并非想象中乌烟瘴气的一台。座位里清清爽爽,只坐了三两个人。
相叶雅纪微微鞠躬。
“打扰了,我是相叶。”
几双眼睛打量了他一下。
“这就是你们这里的头牌?”
他听到有人这样问站在他身后的领班。
“啊,是的。”领班赶紧用手往前推了一把相叶雅纪。
“没什么特别的么……”
相叶雅纪抬起脸来。
“你们都先走吧。”有人这样说。
相叶雅纪把眼光投向他。
硬朗的皮衣,简洁的衬衫,领口的扣子开了两颗,衬衫的领子干净硬挺。倒没有通常会见到的超粗金项链,几乎掩盖原本肤色的下山虎纹身什么的。
“但是,老大——”旁边的人犹豫道。
“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这样叫我,难听死了。你们自己叫的时候就不觉得很乡土吗?”
“是……但是老……先生您一个人在这里太不安全了,毕竟您是刚刚才……只怕各处势力都还没那么太平。”
“没事。”
“但——”
“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是不是还要我再多说一遍。”
被叫“老大”但是又不愿意被叫“老大”的人这句话不怒自威,语气虽平淡但却散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再啰嗦就杀了你”的气场。
两旁人立刻一声不敢再吭,站起来就撤。
相叶雅纪手背在身后,观察坐在对面正中的这个男人。
很年轻。
刚刚上任的新老大。
位子还没坐稳,但架势倒是很足。
大概如此。
摆再足的架势有什么用,已经到了这种地方来,就只不过是来买春求欢的人罢了。衣冠禽兽,斯文败类,表面看起来文雅实际上比凶相毕露的人更变态的相叶雅纪也见得多了。
“相叶?”对方也抬起眼睛看他。
“是。”
“坐。”
相叶雅纪便坐在一边。
领班给了相叶一个眼色,也转身走开。
座位上就剩下两个人。
“樱井翔。”对方开口。
客人用不着自报家门。
不过,随他去吧。
“喝点什么?”樱井翔问。
“不好意思,今天我不能再喝酒了。”相叶雅纪拒绝。
“……”樱井翔看着他。
他想着接下来多半会出现咆哮刁难你以为你是谁这种老套台词。
但是没有。
“那,喝汽水好了。”樱井翔放下手里的酒杯。
这回轮到相叶雅纪侧目看他。
“我们这里应该不卖汽水。”相叶雅纪边说边在心暗忖这个词今时今日还有谁在用。
樱井翔掏出手机,“喂,是我。马上送一箱青梅汽水来……对,就是我平时喝的那种。现在,立刻。”
什么……青梅汽水?
相叶雅纪怀疑是自己喝多糊涂了。
当那一箱青绿色小玻璃瓶装的汽水被放在桌上时,相叶雅纪终于明白为什么叫它作汽水了。
“这个可以吧?我平时就总喝这个,味道非常不错。”樱井翔对他说。
相叶雅纪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从自己的西装兜里掏出随身开酒的起子,从箱子里抽出一瓶汽水准备开瓶。
却被樱井翔从手里把瓶子接过去,凑到嘴边,直接用槽牙一扣,咬开了瓶盖。
吐掉瓶盖,樱井翔把汽水递向相叶雅纪,“给。”
“……”相叶雅纪不知所措地接过来。
然后樱井翔自己也抽出一瓶,同样用牙咬开瓶盖,举起瓶子对相叶雅纪说:“干杯?”
相叶雅纪轻轻地用手里的汽水瓶碰了一下樱井翔的,然后凑到嘴边,喝一口。
这种……
回到小时候的感觉,是什么。
好像手里只握着几枚硬币,攥到硬币上都是汗,跑到车站旁边的小店,望着里面童话一样的琳琅满目,抿抿干裂的嘴唇,抹抹额头上的汗,跟老板爷爷说要一瓶汽水。张开手掌看看数数,啊,还要两支棒棒糖。
汽水瓶盖打开。
瓶口冒出冰凉的烟气。
一口喝下去,酸甜解渴,笑得嘴直接咧到耳根子后面。
……
什么青梅汽水,是不是太酸了,酸到眼睛鼻子脑门儿全都发酸。
这是……怎么回事。
相叶雅纪赶紧用手指按住眼皮。
樱井翔却已经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光了一瓶,再咬开第二瓶拿在手上。
“怎么?喝太急了,被汽噎到了吧?”樱井翔伸手搭在相叶雅纪肩上。
相叶雅纪简直哭笑不得。
这位不许人叫他老大怕乡土气其实自己明明就乡土到死的傻老哥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什么新上位的组织当家吗?
“没事。”他睁开眼睛。
“没事就好。来玩点什么吧?说谎?”樱井翔说着,晃了晃桌面上的骰盅,“咱们不罚酒,反正汽水有的是,输的就罚喝汽水。”
相叶雅纪摇摇头,先不说这什么过气的游戏,单说跟他玩这个,真有胆子。真的小心被汽水里的二氧化碳噎死。
没想到。
一开始玩起来,始终在喝个不停的就只有相叶雅纪一个人。
无论如何,都骗不到樱井翔。
无论如何,总是被樱井翔骗。
怎么回事,他太累了,不在状态吗?
怎么可能玩不赢这个傻老哥。
真的快被汽水的汽噎到了。
相叶雅纪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胸口,打着嗝顺气。
“不行,我不能再喝了。”说得好像被人灌了多少酒。即使是被人灌酒时他也很少这样说。
“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樱井翔忽然凑近他,笑着说。
看着樱井翔的脸,相叶雅纪一口气抽上来,差点要吐出来。
“对不起……”他捂着嘴,“我都说我今天不能喝了。”
樱井翔不说话,只笑着看他。
“呃!呃!”这一口气顺下去之后,相叶雅纪发现自己开始打嗝,并且无论怎么往下咽,都停不下来。
“打嗝吗?喝七口水就好了。”樱井翔说着,又往他手里塞汽水。
相叶雅纪没办法,皱着眉,真的往下咽了七口。但是——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他边打嗝边在心里暗骂:这位傻老哥你别这样害人好吗。
“没用?怎么可能。”樱井翔起身,对相叶雅纪说:“不如换个地方,活动一下可能会好。”
相叶雅纪想也没想,捂着嘴就跟着他站了起来。
当他跟着樱井翔走出店门时,领班站在一边盯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不是说今晚绝不出台的吗?……”


地下台球厅。
不同于以往人流混杂的喧闹情景,容纳十几张球台的大厅里,空无一人。十几排白炽灯管坏了几只,偶尔闪两下。
“包场了,人多乌烟瘴气的。”樱井翔说着,脱掉自己的皮衣扔到一张球台上。
果然是组织作派。
相叶雅纪也觉得有点热,脱掉了西装上衣,搭在一边。
“那我们——呃——打什么?”他还在打嗝。
“你说呢?”樱井翔端详着球台。
“我——呃——什么都行,呃。”
“虽然我现在都打斯诺克,不过,这种地方,九球更适合吧。而且又简单直接。”樱井翔说着,寻找着摆放九球式台球的球台。
什么平时都打斯诺克——越想显示自己不乡土越露出更多乡土气息。
相叶雅纪忽然有忍不住的笑意。
他跟着樱井翔走到一张三角里圈好数字九球的球台边。
一人拎起一根球杆。
樱井翔朝相叶雅纪一扬下巴,示意他先来。
相叶雅纪也不客气,手指按在球台上,架起球杆,眼神专注,推向白球。
架势帅极了。
“呃!——”
一个嗝在这时打上来,他的手跟着一抖,白球被球杆挑得跳了一下,飞向全不相关的方向。
“哈哈哈哈……”樱井翔在一边把球杆抱在怀里大笑。
相叶雅纪的脸全涨红了,“笑什么!到你了!”
樱井翔搂着球杆扶着腰,“好好,到我了。”
他走到球台边,靠近相叶雅纪,忽然敛起笑意,贴近他的脸说:“要是我赢了,你就要乖乖听我的话。”
“……”相叶雅纪没来得及反应,樱井翔已经趴到球台边,架起球杆对准那个飞到莫名位置的白球,一杆推了出去。
啪——
啪——
动作干脆利落到相叶雅纪还没消化反应完刚才那几句话,九球已经落袋。
樱井翔把球杆往空无一球的球台上一扔,走向相叶雅纪。
伸手就解相叶雅纪的领带。
“你干什么!”相叶雅纪挡他的手。
“怎么我和你是朋友关系吗?今天约了来打球的?”樱井翔拨开他的手,继续解。
“我……”一语惊醒。相叶雅纪真的差点忘记了双方的身份。
他怎么一瞬间,要把眼前这个来买春的人当成什么熟识已久的故人了呢。
为什么呢。
自己一个这样身份的人。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跟任何客人出台,也拒绝再做这样的买卖。
今天,是怎么了呢。
一个恍神间,樱井翔已经解开了他的领带,从脖子上摘下来,熟练地扭开纽扣。
相叶雅纪一时间甚至没了抵抗的心气。
“再说,打嗝,这样治就好了。”樱井翔扯开相叶的衬衫,探身上前吻住了他的嘴唇。
像一台真空抽气泵一样,霸道地要抽走他嘴里所有的空气。
“唔……”相叶雅纪瞬间就有点缺氧,想要用鼻子吸气,樱井翔的脸又贴得太近太紧,让他喘不过气来。
厅里暖气被开得很足。
不知道是不是樱井翔早有交代。
相叶雅纪的衬衫已经被从身上扒了下来,露出瘦削的身体。
樱井翔推着他靠在球台边。
吻住嘴边滑开,湿润地滑向耳边,颈间,锁骨。
手指抓过相叶雅纪的手臂,滑过他的胎记。
樱井翔娴熟的动作让相叶雅纪知道,这位表面看起来有点楞楞的新任组织老大,应该是阅人无数的个中老手了。
他有点随他去的恶劣情绪。
抽出相叶雅纪腰间的皮带,樱井翔让相叶雅纪趴在球台上,扯下他的裤子。
然后他终于看到,相叶雅纪身上各种各样触目惊心的疤痕。
各种各样,因虐待和伤害留下的伤疤。
樱井翔停了下来。
相叶雅纪明白他为什么停下来。
“干嘛停下来?你以为,所谓的头牌,是什么?”
樱井翔没说话,只是迅速地从另一球台上拎过自己的外套,披在相叶雅纪身上。
“等下只管别出声。”说着,樱井翔揽过相叶雅纪,按着他的头,把他推进了桌子底下。
“你干嘛?”相叶雅纪在桌子底下探出头问。
“乖乖在桌子底下呆着!不许出声!”樱井翔用手掌把相叶雅纪的脑袋推了回去。
然后,樱井翔从球台上抄起一根球杆。
“都给我滚出来。”
又是那种要杀人的语气。
相叶雅纪蹲在球台底下,听到地板的震动,感觉至少有十几个人走进了大厅。
他看见樱井翔的球杆一端指向了地板。
然后就是一片混乱。
撞击声击打声惊叫声。
开始有人倒在地上。
相叶雅纪披着樱井翔的皮衣,捂住自己的嘴。
他才发现,打嗝,终于停下来了。
几分钟的时间。
混乱归于平静。
相叶雅纪蹲在球台底下出神,看到樱井翔弯下腰来,看着他,伸出手,“没事了,出来吧。”
相叶雅纪搭住他的手,从球台底下爬出来。
站起来,环顾大厅。
哀鸿遍野。
不是,只是用来形容那个景况。
球台上,地上,到处躺着被臭揍到动不了的混混。
“没事了,回家吧。”樱井翔对相叶雅纪说。


那夜之后,相叶雅纪从店里辞职。
似乎有了什么完全不可能再做下去的理由。
但是他自己又说不出这理由是什么。
只知道,他再也不想做,不能做了。
之后过了一阵子,相叶雅纪接到了一个电话,陌生的电话号码。
“喂?”
“喂,我是樱井。”
“……”相叶雅纪噎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说:“什么事?”
“想约你出来。”
“……对不起,我现在已经不做这一行了,请您去店里找别人吧。”
“我就找你,跟你做哪一行无关。”
“……”
“明天晚上,河滨路的城市摩天轮。”
“我不会去。”
“你必须来。”
“……”
“就这样。”
电话就这样切断。
明天晚上。
平安夜。
他想干什么。
自己不去又怎么样,会被杀吗?
虽然根本一点都不害怕被杀这种事,但第二天晚上,相叶雅纪还是踱到了河滨路。
那破旧萧条的摩天轮。几乎从来无人光顾的感觉。每逢节假日才兀自地亮起几盏破烂彩灯,效果还不如不亮。
相叶雅纪来到摩天轮底下,仰望天空。
根本毫无浪漫气息的摩天轮,伸展的支架更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
并没有人等在这里。
也许人家只不过是随口一说。当然,他也不过就是随性一来而已。反正,这样的夜晚,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探身钻进座舱。
很冷。
座位冰得他差点弹起来。
拉上门,座舱发出嘎啦啦难听的声音。
相叶雅纪透过污浊的玻璃,向外望着。
摩天轮开始转动,座舱开始上升。
唰啦——
忽然有人一下子拉开了即将升空的座舱的门,勉勉强强地跳了进来。
“也不等我一下!”樱井翔嚷嚷着,反手拉上门。
相叶雅纪看着他愣神。
嘎啦啦,嘎啦啦。
破旧的座舱终于开始升高,真正离开地面,升向城市的上空。
樱井翔在相叶雅纪对面坐下。
“所以,约我到这里来,到底什么事?”相叶雅纪看着窗外问。
“也没什么事。”樱井翔向手呵着气。
“这位先生,虽然我现在不收费,但是时间也不是用来这样浪费的。”相叶雅纪瞥他一眼。
“今天平安夜。”樱井翔说。
“所以呢。”
“不知道,就是想和你过。”
“……”相叶雅纪的指尖微微发热。
“我挺喜欢你的。”樱井翔忽然说。
“说什么呢。”相叶雅纪对着窗外不看他。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我这种人是粗人……总之,就挺想和你再一起喝次青梅汽水的。”
“……”相叶雅纪的掌心也热起来了。
“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樱井翔咬着手指甲。
“切……”相叶雅纪想笑,但绷住了。
而后两个人都不说话,单是听着那老旧的摩天轮支架和座舱发出吱吱嘎,嘎啦啦的声音,一路缓慢地转上了城市的高空。
平安夜的城市上空,还是挺漂亮的。
相叶雅纪手插在兜里,人蜷缩着,眼睛向城市的灯火里望过去。
这个高度,倒是让人觉得挺清净的。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也许会觉得,从这里跳下去也不错。但是因为对面坐了这个人,让他不再这么想,而是有了那么点心情,来看看这个世界,原来也有这样美好的一面。
青梅汽水吗?
的确挺好喝的。
要试着再喝一次?
自己这样的人,可以吗?
摩天轮升到高处时,风景当然美丽,觉得一切都好。
但是,摩天轮是圆的吧。
升到最高点,就还是会转回原点的吧。
这城市上空虚幻美好的一瞬,也就跟着消失了。
人生不过如此吧。
忽然,缓慢匀速转动的摩天轮发出一声闷响。
转动的座舱停了下来,悬在半空。
相叶雅纪坐直,四下看看,“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樱井翔也望向窗外。
相叶雅纪也跟着把脸贴近玻璃,向外望去。
城市一片灯火阑珊。
但摩天轮底下的空场一片黑乎乎的。
“像是出故障了。”相叶雅纪说。
“嗯,会吗?”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心里有点慌,因为这样的冬夜,要是真的被困在这样四面漏风的座舱里一夜,不冻死也差不多了。
“我们被困住了!”他有点着急地说。
“困住?……”樱井翔慢悠悠地说:“谁敢把我困住,那就是不要命了——除非是我自己想。”
“?”相叶雅纪刚想转头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咻——
砰!
一大束烟花,在相叶雅纪的正前方绽放。
距离很近,火花几乎打在摩天轮座舱的玻璃上。
相叶雅纪两手扶着玻璃,完全看呆。
然后。
摩天轮下面那黑乎乎的空场上,忽然就一片大亮,灯光闪烁。
目光很自然地被吸引过去。
蜿蜒曲折的无数彩灯,组成一个词。
——MASAKI。
灯色红红绿绿,五光十色。
向下望着的相叶雅纪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樱井翔已经从对面探身过来,吻在他的脸颊上。
相叶雅纪转过头。
“你,你怎么……”
“生日快乐,雅纪。”樱井翔蹲在摩天轮座舱两边座位中间的空当里,手扶着相叶雅纪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
“怎么,你怎么……”相叶雅纪结巴着,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我什么不知道,我什么做不到。别那么惊讶。”樱井翔一挑嘴角。
“……”相叶雅纪说不出话,看着樱井翔,用手握住他摸着自己脸的手。
四目相对,水波轻漾。
空间狭窄,樱井翔索性跪了下来,抬起头,吻住相叶雅纪。
摩天轮外,烟花接二连三地升起,绽放。火花噼噼啪啪地啪打在玻璃上,绚烂火光倾洒而下,照亮吻得忘情的人。
虽然温度很低,但是相叶雅纪脱掉了自己的外套。
樱井翔也脱掉自己的外套,披在了相叶雅纪的头上,把他勾进自己的怀里。


“你胳膊上的,是疤吗?”
两件大衣底下,樱井翔指着相叶雅纪的手臂问。
“不是,那是胎记。脏乎乎的。”相叶雅纪淡淡地说。
“不是,这是天使的印记。”樱井翔用指尖摸着那块胎记,说:“这是原来你曾经长过一对翅膀的印记。”
相叶雅纪的心上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力催泪剂,眼泪没打任何商量,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
天使。
他这样的人。
你这个傻老哥。
他搂住樱井翔的脖子,痛哭失声。
“你是平安夜出生的天使。”
别说话了。
别再说话了,你这个乡土气十足的傻老哥。


“你是平安夜出生的天使。”
这句话,虽然和你的人一样那么乡土,但是没办法,它击中我了。
身承心欢,心承身欢。
从此,在这世界,我竟然不再是独自一人。
要和你这样的人建立起一层亲密关系,真的需要点勇气。不仅仅是因为你的身份似乎有点危险,而且还因为你的各种品味……实在和我相差好多。
但是我仍然愿意一试。
不为那些转瞬即逝的烟花,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彩灯,只为你在城市上空,只为我而弯曲着地的双膝。
如果我真是平安夜出生的天使,那原本的那对翅膀,一定是因为你在人间,而变得想要来到人间,才亲手自己折断的。



樱井翔轻轻把胳膊从相叶雅纪颈下抽出来。
动作已经放得很轻。
但相叶雅纪还是醒了。
“嗯……”他睁了睁眼,但没睁开,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时间了?”
“快要中午了。”樱井翔坐在床边,边穿衬衫边说。
“……什么!”相叶雅纪猛地坐了起来,“怎么睡到这个时间!我明明上了闹钟!”
“我把它关了。”樱井翔边系扣子边说。
“啊?为什么?”相叶雅纪也爬到床边,探身拣着床边的衣服。
“想让你多睡会儿。”樱井翔站了起来。
“我店不用开啦!一睡睡到中午!”相叶雅纪拣起自己的上衣,坐在床上把胳膊伸进衣袖。
“你那个店……”樱井翔转回身坐到床上,对相叶雅纪说:“我都说了赚钱赔钱无所谓。当初也只不过是想让你有个喜欢的事情做,至于那点钱,根本就不是事儿。”
相叶雅纪正色:“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你借我开店的钱,我是一定会还的。”
“这又何必。我又不缺钱。”
“两回事。总之钱我会按月照还。”
樱井翔叹口气,“随你吧。我送你过去?”
“不用,我有车。”相叶雅纪拒绝。
走到门外分开时,樱井翔拉开车门上了自己的那辆三菱帕杰罗,摇下车窗看一眼正推出一辆自行车准备上车的相叶雅纪。
“晚上照旧?”他把胳膊架在车窗边喊他。
“啊,照旧。”相叶雅纪笑着朝他挥了下手,两步上了车,欢快地把车蹬了起来。
真好看。
笑得也好看。
连背影都那么好看。
不对,自己明明说过不是因为他好看才和他在一起的。
樱井翔笑着倚在车窗边,看他骑车离开的背影。
其实,如果相叶雅纪答应,随便他想开什么顶级跑车,樱井翔都会双手把车钥匙奉上。
但是,相叶雅纪偏偏不要。
就像自打他从原来的店里辞职,樱井翔问他想做些什么,他说想要开一家自己的小店时,樱井翔二话不说拍出几沓现金,他本来也是抵死不要。拗到最后樱井翔没办法,只能说当是借给你慢慢还总好了吧,先把店开起来再说,如此这般,相叶雅纪才收了这钱。
接着用这笔钱就开起了现在那间虽然不大但各种玲珑的宠物店。
相叶雅纪喜欢动物,又懂得照顾动物,开这么一家小店,最适合不过。
樱井翔本来是建议找个更大更豪华的店面,但是相叶雅纪却说不必,他喜欢这个不大却自在的地方。于是他也便随他去,接着从店面选择到装修一系列繁杂事项,樱井翔随便派几个手下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但相叶雅纪从头到尾很不好意思,跑前跑后,一口一个“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又递烟又递水。搞得樱井翔的几个手下反而给吓得半死,一看见相叶雅纪要抱歉赶紧抬手拦着:“相叶大哥您千万别再这样了,再多几次回去老大非把我们拆了不可……”
其实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用相叶雅纪操心。
即使如此他还是尽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店开了以后每天早出晚归,按月还钱给樱井翔。
这些樱井翔不明白。
相叶雅纪到底是在拗什么。只要他愿意,什么事情都不做每天只管拿钱玩都可以。或者实在觉得闲,还可以进自己的组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多少场子任他挑。但是相叶雅纪全都不。
“我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不用谁养。”
好吧好吧,随他去,只要他高兴。
樱井翔也不坚持。
毕竟他自己也并不是多张扬。除了来相叶雅纪这里时开这辆自己的帕杰罗,平时都是坐组织里的车,他自己也再无多余的跑车。
道上的人都说他这是假低调,是刚上位不久需要坐实位子笼络人心的做法。
他一笑置之。
樱井翔掰动方向盘,手腕上宝玑手表的表蒙尖锐地反射四散着正午的日光。
白衬衫的领口里隐约露出运动功能项链的绳子。这是相叶雅纪买给他的。因为他自己抵死也不肯戴那种粗过手指的金项链,嫌乡土,但是一班手下们看他脖子上空着又天天讨好不停把各式的金项链送上门,于是相叶雅纪这样说:“算啦算啦,总归你就是要戴一条项链才能太平,还不如戴个有点好处的,你嫌黄金土是吧?咱们戴钛合金的。”
然后,就有了这条运动功能钛合金项链。
话说这玩意儿就不土吗?
而且这东西有用吗?骗人的把戏吧。
樱井翔想这么说,但看着相叶雅纪用半开玩笑半整他的表情替他戴这条项链的时候,心里也就明白了。
这是整他啊。
好吧,他甘于被整。
好歹这回他的脖子清静了。
他戴着这样的项链进出相叶雅纪的宠物店时,也好歹像个正经人。
无论有多少事,樱井翔几乎每天都要去相叶雅纪店里。打个照面随便看两眼,或是一路等到相叶关店回家。
今天他也有重要的事。
几个场子已经连续几周被无故骚扰。
他心里有数是怎么回事,但却不急于发作。
掰几次方向盘,拐几个弯,樱井翔把车开进了一条树荫掩映的小街里。辨认一下街边的建筑,他把车停在了一间和式庭院的大门门口。
下车走到门边按下门铃,有只眼睛在门窗里一闪,侧门打开,樱井翔走进去。
这里是不招待闲杂人等的和式会所。
如果是普通人恐怕连这个没有门牌号的门都找不到。
但樱井翔已经轻车熟路。
绕过水池经过回廊,走到正厅门口,有人拉开纸门,樱井翔脱鞋进屋。
厅正中置棋盘,茶桌,正在冒热气的茶碗。
经年不变的恒例布置。
人多,则茶碗增。人少,则茶碗减。
樱井翔走进来时,就有人立时端上一碗新茶,放在茶桌上。
于是,五只茶碗,茶香静升。
该在的,显然都已坐定。
樱井翔也不看左右,在榻榻米上跪坐下来,先捧起茶碗,喝一口。
“仲叔。”放下茶碗,樱井翔打招呼。
“嗯。”厅中正坐一和服老者,点头应声:“来了。”
“您一声召唤,我哪儿敢不到。”樱井翔浅笑。
“客气啦——”老者拖长了声音,“后生可畏,你这么年纪轻轻已经上位的组长,还愿意叫我一声仲叔,我已经算是感激不尽了。”
话里有话,来者不善。
樱井翔微微低一下头,依旧浅笑,“仲叔不仅德高望重,而且多年如一日的风趣幽默。”
老者意味不明地笑笑,目光盯着面前的棋盘,手指随意地挪动着棋子。
“其实我早就乐得轻松,不爱多过问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所以今天你们的事情也就你们自己去解决,我不过是个提供场地茶点的老头儿罢了。”
樱井翔于是这才把目光望向左右。
他这是故意的。其实他早知道在座的都是谁,只不过是故意摆出你们不够格放在我第一眼的姿态罢了。
摆出这个姿态是因为,在座的几个人都不够格。
樱井翔是组长。
但另外三个人都只是各自组里的第二把手。
很显然,这是其他组组长给樱井翔的下马威。意思很清楚:你一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还不够格和我们平起平坐,不配我们组长级亲自露面,只派个低你一级的,寒碜寒碜你也就罢了。
其实这三人樱井翔都认识。大家都还是小兵小卒时,也曾经称兄道弟。但是自从各归各派各走各路,高低前后,不知几时起,见面也如路人,多数横眉立目相对。
“其实,我没有什么要说的啊。”樱井翔微微向三个人点头,“只是不知道贵组们如此兴师动众惊动仲叔所为何来?”
“呵。”二宫和也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明知故问。”
“我还真不知道。”樱井翔笑。
“你的场子,最近不怎么太平吧。”松本润接着说。
“托各位的福,还过得去。”樱井翔说。
“你知道你的前任老大是怎么做的吧,规矩不是随便乱改的。”二宫和也说。
“是吗?”樱井翔挑挑嘴角,“在我这里,规矩就是我,我就是规矩。”
“你!”松本润几乎按捺不住想要起身。
大野智伸出手拦在松本润身前,从茶桌上拿过了茶碗。
端起来慢慢喝一口,他悠悠开口道:“樱井组长何必为难我们这班为副为小的。我们也只是来给您带个话:场子和药从来自古不分家,您现在硬是不让药进场,规不规矩的不与您论,只是没道理断人财路,您说呢。”
“财路么,那是靠自己不是靠别人的。能被我说断就断了,那也别干了。我的场子,我说不让进,就是不能进。至于说各位回去要怎么交差,那是各位的事情,与我无关。”
“樱井翔,你别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二宫和也冷笑下,“你这个位子就真的坐得稳如泰山了?别太得意忘形了。”
“我从来就不是根葱,所以也别想拿我拌豆腐。”樱井翔不紧不慢地说:“贵组在我场子里做过什么我都看在眼里,如果准备接着闹下去也无妨,咱们只管走着瞧就是。”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这话是我想回敬给各位的。”
“哎哎哎——”在棋盘边摆弄棋子的仲叔慢悠悠地出声:“年轻人,气都别那么盛,有话好好说。我这儿是谈话喝茶的,要是来打架的,我这里可不提供道场。”
“仲叔,您倒是主持个公道啊!”
“公道?咱们这条道上的人,讲公道这个词,是不是让人笑话了。”仲叔脸上笑着,话中却无笑意,他从棋盘上抬起眼睛,看向樱井翔,“只不过呢,大家出来混的,无非都是图口饭吃,纵是神仙也还拖着几头坐骑,谁不得养家糊口呢。年轻人青出于蓝我一向乐观其成,但是万事不要做到太绝,做人做事要给自己留些余地,尤其是在咱们这条道上,更是如此。”
看起来置身事外,说是由他们自己解决,但其实摆明了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
樱井翔依旧笑笑。
“仲叔说的是。正如您所说的,这世上谁都要养家糊口,不能咱们的饭碗端紧了却砸了人家吃饭的本钱。我现在,正是在给咱们这条道上的人留些余地积些德。”
厅外庭院里的水竹发出卡啷一声。
满院竹香阵阵。
“……”仲叔沉吟了一下,“翔君,看来今天这茶,你是不肯喝完了。”
“仲叔这话怎么说的,我来就是喝茶的,怎么会不喝完。”说着,樱井翔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水至清则无鱼。你不要告诉我你准备在咱们这条道上玩什么盗亦有道。”仲叔看着他说。
“哪里敢称什么道,又从来不是盗。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组织人嘛。”樱井翔笑。
“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挑明了,就没了意思。更何况,我知道你也懂。”
“我懂您的意思,仲叔。”
“那么……”
“茶我已经喝完了,该与各组几位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仲叔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我就想先告辞了。”樱井翔说着便从榻榻米上起身。
仲叔也不阻拦。
“既然是你自己选的,那就要为自己负责到底。”
樱井翔走到厅外,没说话,穿上鞋离开。



叮——
“欢迎光——”
看见推门走进店里的是樱井翔,相叶雅纪笑着把招呼收了回去。
“今天这么早。”
“事情完得早。”
“那你自己随便吧,我去招呼客人了。”
“嗯,不用管我。”
樱井翔笑着点点头,相叶雅纪也笑着转身。
宠物店临街的玻璃门窗里洒进下午的阳光,靠近窗边笼物箱里的小猫被晒得打起了瞌睡,小狗则坐着发呆。四下里狗房子、猫抓板、狗咬胶和逗猫棒零散地随意摆放,空气里因为动物脱毛而隐约飘一层细绒毛,玲珑的小店里弥漫着温暖馨香的宁静。
樱井翔走到一旁,靠在一排宠物箱边,静静望着在和客人说话的相叶雅纪。
“啊,您说它?它是两个月大的蝴蝶犬,很可爱吧?蝴蝶犬性情很好很粘人……”
“这边这只?这是美国短毛猫……对,它和英国短毛不一样,虽然看起来长得有点像是不是……区别是英短相对冷淡一些,美短更亲人,不过这两类猫都是运动健将型的,可能会比较好动一些……”
“这是……没错您也认得,这是金毛。金毛是世界上最爱玩球的狗,又温顺又忠诚,喜欢和孩子在一起。如果家里有小孩子的话,一只金毛真是最好的选择了。”
樱井翔看得不自觉嘴角上扬。
真专业。
笑得又那么好。
看动物的眼神像在看孩子一样。
每一个箱子的位置几乎都是相叶雅纪亲手摆放,每一只到来的动物他都亲自抱起来照料。
那张脸上的表情,和樱井翔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曾经瘦到塌陷的两颊,也已经渐渐圆润。不知道的人,一定完全想象不出,他曾经在那样的地方呆过。
那张悲伤到麻木,疲惫到绝望的脸。
——“打扰了,我是相叶。”
明明是在那样的地方,却有那样一双似乎盛下四季的清澈眼睛。
樱井翔也不是没在自己的各个场子里见过各种各样好看的孩子。
但却不知道怎么,就那一声一色,便莫名地感觉放不下了。
樱井翔从来不相信所谓一见钟情的。
自己又是没读过太多书很小已经在道上混的粗人。
就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挺喜欢你的”。
没那么多复杂的。
他们在一起之后,也一直都过得很平常。
虽然想要再搞摩天轮烟花彩灯那种桥段也不过是很简单的事,不过相叶雅纪已经明令禁止过了——“你再给我砸钱搞那种狗血八点档我可是会翻脸的。”樱井翔于是笑着回他:“但你明明就很感动。”相叶雅纪瞥他一眼:“我那是被汽水气迷了心了!”
青梅汽水,樱井翔还是时不时就打个电话叫人送个几箱到相叶雅纪的店里。直到相叶雅纪骂他“总是这么个送法哪里喝得完”,他才改成没事就自己带个几瓶来,关店之后两人各自喝上一瓶再回家。
总之,像是非常普通的一对恋人。一个平时有工作,一个开着自己的小店。
就只是这样看着他,就觉得幸福了。
樱井翔看得出神,店内时光便兀自跳跃。
“这种猫厕所是最新型的,猫咪在上完厕所以后爪子的肉垫里不是通常会夹带些猫砂出来吗?这款厕所在门口的地方有一个网格型筛子,猫咪出来走过时,肉垫里的猫砂就会掉在下面的格子里,不会把猫砂带得房间里到处都是了……”
相叶雅纪正在向客人介绍一款猫厕所时,樱井翔的腰上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挠了一把。
“哎哟!”因为在出神,被吓了一跳,樱井翔忍不住叫了一声。
相叶雅纪转过头。
“不好意思,您先随便看。”他转身走过来,“怎么了?”
“它。”樱井翔抓着自己的腰,回身指着身后一只从笼子里伸出爪子的小猫,“它挠我。”
相叶雅纪想翻眼睛,又想笑,“你一直这么顶住它的笼子让它感觉不安,当然挠你了。让开让开。”
“脾气这么不好,小心你一直卖不掉!”樱井翔晃着手指指着笼子里的猫仔开玩笑。
“少在这里胡扯!再说动物都听得懂你说的话,难怪你招它们烦!”相叶雅纪还是又气又好笑,“你是不是闲得难受?刚好,去帮我给客人送趟猫粮猫砂去,我现在走不开。”
“哈?送猫砂?让我?”樱井翔指着自己。
“怎么,你怎么就不能送?再说,一袋猫砂都十几二十几公斤重,给女性客人送货上门这业务从一开始就有啊,你知道的吧。”
“我以为你那就是说说而已……”
“谁说说而已?总之你快点去,答应了今天下午送到的。”相叶雅纪说着拎过两袋猫砂猫粮放到樱井翔脚边。
“老大我没开车啊,刚刚他们送我过来我就让他们走了啊!”樱井翔说。
“别叫我老大,您才是老大。我那辆自行车不就停外面呢吗,去吧,老大。”相叶雅纪指着外面说。
“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老大!”樱井翔边拎起脚边的猫砂猫粮边说:“土死了!”
“好好好,这位很洋气的——先生!”相叶雅纪边笑边把他推出门外。


叮——
傍晚的时候,樱井翔又一次推门而入。
满额头的汗。
“你知道……”他走到相叶雅纪跟前,喘了口气说:“那个地方有多远吗?一路全都是上坡,好几十公斤的袋子啊!我光是骑回来又花了快一个小时!腿都蹬软了。”
“我知道啊,所以才更需要送货啊。”相叶雅纪忍住笑,伸出手指勾起樱井翔脖子上的运动功能项链,“再说了,这条项链白送你的啊,就这点体力?”
“体力……”樱井翔忽然别有意味地笑笑,“体力怎么样,你知道的啊。”
“你……”相叶雅纪抿了下嘴,“别大白天的就在这里耍流氓!”
“这位小哥,这是什么死词啊,现在还有人用吗?”
“这位老大……本来看你送货辛苦给你准备了汽水,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别啊,别啊!小哥别生气嘛!”
“去去去,别来烦我,我去招呼客人了。”
“哪有客人啊,你招呼我吧。”
……
笑闹着,碰一碰彼此手里青梅汽水的玻璃瓶子,喝下去以后再接着笑骂一番,天就入了夜。
相叶雅纪一一看过每一只动物的状况,确认水和食物,然后收拾店里的东西,最后拎起钥匙,对樱井翔说:“回家吧。”
出了店门,相叶雅纪把手上的一串钥匙插进自行车锁里,然后跨上车座。钥匙扣上的一把小起子晶亮亮的,那是专门用来随时开汽水瓶用的。
“上车。”他转头看看自行车后座,朝樱井翔示意。
“嗯?”樱井翔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上车,带你回家啊。”相叶雅纪一踢脚踏板,“不是说东西太重上坡太多脚都蹬软了吗?”
“……”樱井翔笑笑,“不用,哪有那么夸张,还是我来带你吧。”
“怎么那么啰嗦啊,上车!”
樱井翔没再说话,侧身坐在自行车的铁架后座上。
相叶雅纪于是一蹬脚踏板,自行车车轮在夜色里转动起来。
初夏的夜风,被转动的车轮卷动起来,扑在身上脸上格外怡人。
相叶雅纪在夜风中把车蹬得飞快,衣服里兜满了风。
樱井翔在后座上看着他薄瘦但并不孱弱的后背,感觉心里有些话想说,但真正说出口却成了这样:“要不是这黑灯瞎火的,我可绝不这样坐在你的后座上,难看死了。”
“什么,难看?我看你是坐惯了你的鹰头幻影不知道什么叫人间烟火了吧!”
“不是那个意思,是说一个大男人的……”
“哎呀?这话说的,你骑车带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难看了?”相叶雅纪说着一掰车把,猛地转弯。
樱井翔在后座上被晃得一歪,“哎哎哎——拐那么猛要把人晃下去了!”
“你扶着点我的腰啊!”相叶雅纪照样把车蹬得飞快。
夜色中,衣服里兜满了风的背。
樱井翔没有伸手扶他。
只是看着那个风中的背影在想,也许他曾经想要的世界实在有些太大了,他的世界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大,有这一方自行车后座,就足够了。







狗血成这样其实是不大想再把它放出来的(
但是直面自己也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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