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者ブログ

sholovemasaki

[PR]

×

[PR]上記の広告は3ヶ月以上新規記事投稿のないブログに表示されています。新しい記事を書く事で広告が消えます。

一八七四(7—9)



“哟呵!”
白衣的少年纵身一跃,很轻巧便上了树。
攀在树枝上,他伸出手指,轻轻弹在睡得正香的雅纪额头上。
皱眉,醒过来,抬眼看攀在树枝上盯着他的少年。
不过几年的功夫,已经再也不用谁来护着他,三两下就可以自己爬上来了。
虽然一副仍然不喜高处的样子,但却就是愿意爬上树来,挨在他的身边,坐在树枝上,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不过一起发呆看远方。
那紧挨着他的小身体,一年又一年,肩膀已经从他的手臂位置,“生长”到几乎与他比肩。
原本要靠坑蒙拐骗软磨硬泡才能让家人带他来的树林,早已经可以是自己催一匹快马,随时想来便来。
人类的孩子长得可真是快啊。
想想自己从像他那样大到长成现在这样,少说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吧。
但翔,却似乎只在树林里上窜下跳了那么几个春夏秋冬,就一夜之间肩膀宽阔,长大成人。
那张脸虽然清秀依旧,但却一年更比一年多些年少轻狂的不可一世。
或许,近十次季节的更替,对人类来说,实在已经不算短了。
“怎么又来了,不用念书没正经事吗?”
“就这么不欢迎我。”
“不是口口声声说过,大哥当年是武状元,现在也是统领大军,所以你爹对你期望也很殷切,想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莫辱家族门楣,云云云云。给我复述都不知道有几遍,连我都已经会背了。”雅纪起身,挠挠头,睡眼惺忪,“然后你却就天天这样放羊吃草似地不务正事,真的妥当吗?”
“切……谁要当什么武状元,谁又要统领大军,我讨厌打仗。”翔不屑道:“无意义的蠢事。”
“那你想要做什么。”
“我啊……”翔转个身,向远方未知的地方望过去,“我就想要做个云游四方、看遍天下的人。就像小时候,总想爬上来,看看你这个更高的地方,到底能看到多远的地方,到底更远的地方,还有什么不一样的人和事……但每次这么说时,爹都会骂我胸无大志。”
雅纪不出声,听着他说下去。
“但是……”他的口气突然难过起来,“我每天看着大嫂和小侄女,都觉得她们母女俩好寂寞。大哥常年在外行军带兵,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天人,大嫂等于没相公,小侄女等于没爹,全家人还总是要提心吊胆心神不宁。我总是想,就为了那些愚蠢的疆域城池的纷争,真的值得吗?”
“虽然我是不能说有多懂你们人类的所思所想……但是值不值得,也许都是相对而言吧。要看对什么人来说,从哪个角度去看吧。”雅纪看着远方,眼里像轻飘飘地浮着层云,“所谓的疆土之争,国仇家恨,看得多了,我也明白,虽然在历史的长河里可能完全没什么意义,但是以你们短短数十年的寿命来说,也许这些就是有些人的全部吧。”
翔侧目。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你不明白也不奇怪。我只不过是活得比较久,见得比较多。”
“你到底活了多久啊?”
“你用不着知道。”
雅纪的眼睛,瞳色清透,淡淡哀伤。
“其实,我一直想问……”翔的声音里,早已经没了童稚天真的细声细气,略带沙哑的嗓音已经基本成型,“你真的是妖怪吗?”
来了。
已经到了人长大了,变现实了,开始不再相信仙妖鬼怪的年龄了。
所以年幼时的眼睛里可以看见的世界,反而是比长大成人后的世界大得多丰富得多的。
如果你的眼睛看不见我,那不是因为我不在,而是因为你的心已经不再相信我的存在。所以很多孩童时代曾经看到过的人和事,长大了,就再不曾存在。所以有些孩子正在看见的东西,大人却根本看不见。
竟然可以从你的孩童时代起,在一起厮混了近十年。
竟然可以,眼看着你长大。
你是不是也已经快要到看不见我的时候了呢。
“其实……”雅纪继续淡淡地答:“你也用不着知道的。”
这就如同,你再也不曾叫过我一声雅雅纪,我也不用知道为什么。
 
 
翔也不再追问。
长大之后,他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多话了。
“那……我想听你吹笛子了。”
雅纪也不拒绝,从青绿色的长衫里抽出一支横笛,双手扶笛,吹起不知名的乐曲。
翔便闭起眼睛,听。
这习惯,也竟已经持续了数个寒暑。
初时,是翔若在雅纪的腿上睡着,雅纪便吹起笛子,像似自娱,更似悠然陪伴安眠。
后来,不再是幼童,不可能随时随地累到睡着,但若逢翔心情郁闷,雅纪便抽出笛子,用笛声替代言语。
翔往往辨不清楚,宜人的,到底是这悠扬的笛声,还是树林里草木气息的风。亦或是,别的什么呢。
在他家里,鬼狐仙怪是绝对被禁止的话题。爹和大哥都最讨厌这些东西。
他也是读着《论语》长大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
为什么,他身边竟然会有一个妖怪?而他也竟然相信他的这种自称?
其实,不想变成爹和大哥那样古板的大人。
其实,想要有朝一日真的云游天下时,身边能有个人陪——或者,或者是——妖。
 
 
白衣少年,催马而来。
述说自己云游四方的梦想。
树林里万物生灵,都跟着一起静静聆听。
它们说这少年好生俊俏,说话好生动人。
它们说这少年和雅纪坐在一起的画面,比树林里四季变换的颜色还美。
它们还悄声起哄,说雅纪看这少年的眼神,好生痴迷。
统统闭嘴!
雅纪怒斥,你们这些多事淘气的小东西!
它们就会嘻笑着四散消失而去。
若非那一夜的突变。
若非那可怖一夜的裂变逆转。
或许这一切都会继续下去。
一直持续到那少年终于真正长成大人,再不相信,再也看不到,雅纪的存在。而这一段童年往事,也就会很自然地淹没在人这一生繁如微尘的回忆之中。
若非。
 
 
那是一个冬夜。
时已近过年。
天空云层很厚,沉闷压抑,明明是严冬时节却吹起燥人的焚风。
古来有说,冬吹焚风,必为凶兆。
雅纪被这焚风吹得心神不宁。
跳上树,朝翔家的方向眺望着。
蓦然看见远方,冲天的红光,浓烟升腾。
是翔家。他知道。
他甚至已经嗅到了焚风里夹带而来的血腥味。
出事了。
 
 
在哪里。
他在哪里。
呼救声,打杀声。屋倒房塌,刀光剑影。屠杀,逃命。呼天抢地,沸反盈天。
雅纪站在已经被烧到一片火光冲天的宅子前,闭上眼睛。
前庭?没有。
大厅?没有。
正房?没有。
几进院的东西厢房?没有。
到底人在哪里!
冷静下来,雅纪你要冷静下来,慌神是找不到他的。
等等,在那里。
雅纪一窜身,跳进了大火中的宅院。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的妖。
火舌四窜的宅子里,所见之处惨烈异常。闯入宅子的不明队伍,黑衣蒙面手持砍刀,手起刀落,人便身首异处,血流成河。主人仆人,男女老少,没有幸免,无一放过。
这摆明了是要灭门。
这便是人间。不知几时就突然生灵涂炭。
活得久了,也不是没见过。但仍然触目惊心无法直视。
但是,他救不了这么多人。
他的能力只够去救正被困在后院柴房边水井里的那个人。
水井吗?
没错。
雅纪用袖子掩住口鼻,来到了那口水井边。
水井上用来挂水桶打水的井绳被缠在一把剑上,牢牢地钉在井边的地里,让它不能再转动。
雅纪蹲下来,探身向水井里望下去。
暗夜中的水井里,若是普通人,绝不可能看得清是否有人。但是雅纪可以,他的瞳孔,此刻已经放出了亮光。
此刻,在水井里的水光之上,正双手死命紧紧拽住井绳,悬吊在水井中间的人,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翔?”雅纪朝井里叫道。
“雅……雅纪?!”辨认了半刻,翔才慌忙意外应道。
雅纪伸手拽住井绳,默用念力,将绳子向上一提一拉。
吊在水井里的翔,跟着井绳一起,被拽出了井口。
翔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地面,不知已经被困在井里多久,他十指的骨节在地面上颤抖不止。
“你没事吧?”雅纪俯下身看他。
“爹,爹让我藏在这里……”翔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他想控制,但控制不住,“娘,大嫂,修,舞……”
一字一顿,吐出每一个称谓都像吐出一口血。
只怕,早已经遇害。
不知道他亲眼目睹了什么。
对于一个尚且年少的他来说,也许实在过于残忍了。
但雅纪很怕他这时候说出什么我要去救他们的话来。
因为毫无用处,于事无补。
“此地不宜久留,赶快离开这里。”
四周,呼天抢地声依旧,火舌呼咽声依旧,滚烫和血腥的空气紧紧逼迫着两个人。每一个入耳的声音都刺痛穿耳,每一丝吸入的空气都直戳心窝。
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雅纪想去扶他一把,但被他轻轻拂开了。
他脚下摇晃,但努力让自己站稳。
缠着井绳,钉进地里的剑,剑锋在红色火光的映照中亮出凄厉的血色。
翔伸手握住剑柄,拔出那把剑,执在手中,端详剑刃,眼里瞳孔立刻就被剑光浇灌满血色。
“这是……爹的剑。”
雅纪看见,他的眼底,寒光凛冽。
“你知道,爹怎么跟我说的吗?”翔的声音,让寒冬本应有的空气穿破火光热气,冰冷到雅纪一个深深寒战,“大哥已经战死了。你知道么,被敌军围困三个月,援军不至。迟迟不至。大哥殊死抵抗到唯余一兵一卒。但是如何呢?居然被污叛国,死有余辜。我家亦是罪臣之家。但罪臣之家尚且罪不至满门抄斩,满门抄斩也不会选这种月黑风高的夜晚如此作为。我们被不知底细的逆贼灭门,这你也能看明白吧?但是你知道么,一向对我说要光耀门楣的爹,最后趴在井口是怎样对井里的我说的?”
——“翔,听我说,我们全家今日遭此灭门之劫,已难幸免。我和你大哥,一生尽忠为国,遭此下场,我亦无怨悔,相信你大哥亦同样。不要怨念国家,错不在国,而在人。你要看得明白这一点,才不枉为我的儿子。今日灭门,家人我能救得几个,便是几个,尽己全力而已。若你果然能得以幸免,大难不死,灭门之仇,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今后,你愿意做什么,尽管随你的心意去做吧。要云游四方,那便去,不要被这一家冤魂缠住手脚。翔,今日一别,父子缘份已尽,自己保重!”——
何等气魄,何等胸襟,何等亲缘,何等最真切的深爱。
雅纪说不出话,但觉身上不断发冷,因为眼前那个少年身上的气质,在一瞬之间,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句磕绊,越说,越冷静。从头到脚,冰冷却又炽烈,似一块寒冰燃起一团烈焰。
他一挥剑,剑刃在空气中发出一声呜咽。
“你走吧。”他对雅纪说:“我也要走了。今日一别,恐怕再难相见,各自保重。”
“你要去哪里?你不跟我走,怎么出得去?!”
火势愈发凶猛。
巨大的断裂与剥裂声中,整个宅院已经是催枯拉朽。
翔背对着雅纪,青黑的发丝被空气中飞来的火星照亮,燎起。
“今日我必须靠自己走出这个家。若有本事出得去,便自然有我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若出不去,那便说明也就只应止步于此,留在此处与家人共同长眠。”
“那怎么行……”
雅纪再要争辩,翔却只把手里的剑往身后一甩。
“快走!你是树妖吧?难道要在这里白白为这把火添一把柴吗?!”翔咬着牙道。
雅纪怔住。
“况且……”翔仍然不转身,仰头看着被火光浓烟掩住的天空,“既然上天已经安排你把我救出这口井,那,我便断不会命绝于此!”
雅纪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少年,已在一夜剧变中彻底长大蜕变成为男人。
而这男人,已经不可阻挡。
是的,他断不会丧命于此。雅纪相信。
于是,他也转身。
再不走,他真的会自燃起来。
火星四溢,脚下的草都已经燃烧起来。
背向而对的一人一妖,却居然在一刹那间同时静止不动,未知是不舍,是道别,还是其他。
“走!”翔手里紧握着剑柄,剑尖几乎擦到地面,低喊道。
“活下去。”雅纪吸一口气,轻道。
随后。
一个拖剑迈步,脚步坚实,白色衣袂融入烈火中。
一个纵身一跃,青衫如风,窜出火光之外的天空。
 
 

“唔!——”
樱井翔痛到忍不住想叫出声。
但是坐在牙医诊所的椅子上,又完全不敢乱动,只能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皱眉忍着。
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
头不能动,他摸索出电话,贴到耳边就想说话。
“手术还没做完,你这是要干什么!”医生怒斥。
“额……我……”樱井翔的嘴被掰开着,话也说不利索,“这电哇额必须接……额是……影察。”
医生无奈地一放手。
“呃——”樱井翔赶紧合上嘴,下巴左右活动活动,接听电话,“喂——”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樱井翔起身就往外走。
“哎——你的手术还没做完!创口还……”
“不好意思医生,下次接着做。”
 
 
河滩边的草丛。
弃尸为什么永远都选在这种地方。
是日本这种地貌特别多吗。
樱井翔用手掌托着自己的半边脸,从河堤上走下来。
普通男尸,表面看来没什么明显外伤。
樱井翔蹲下来,合了下掌。
四周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看发型衣着,不像什么正经人,多半是道上的人。
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又会牵出什么更复杂的事件吗。
距离自己家被纵火烧光已经有段时间了,包括那件案子,包括自己正在与之莫名同居的那个男人的身份背景,全都是没有头绪一团乱麻。这期间他已经经手解决了其他好几宗案子。只有与自己相关的这些事情,查不清楚。这就是所谓的医者不自医吧。
在鉴证科二宫和也手里那些从纵火处搜集来的各种取证上,有散落留下极小块的指纹,若是换成一般人可能都会忽略不计,但是却硬是被二宫搜集回来拼了起来。反复比对,警署资料库里并没有符合的记录。
其余再没有寻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亦没有半个目击者。
搁置。
究竟谁想要他的命,其实他也没那么想知道,他从来也不是多惜命的人。
惜命就不会当警察了,不是么。
话说回来,这具尸体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外伤,但是死状看起来却很痛苦,到底致命伤是什么呢?
“嘶!——”
樱井翔抽一口气,再用手捂住脸,那蛀牙才整治到一半就硬是跑出来,果然更严重了,钻心地疼。
这一段时间,甜食实在吃太多了。
确切地说,是只有甜食果腹。
连喝水都是糖水。
不蛀牙才有鬼。
 
 
“你脸怎么肿成这样,被人揍了啊!”
二宫和也看见走进鉴证科的樱井翔肿起的半边脸,吓了一跳。
“没事,牙疼。”樱井翔摆摆手。
“都什么老家伙了,还闹牙疼?”
“又关你的事!”
“什么都不关我事就少天天追着我要报告啊!”二宫和也翻白眼。
“我刚去了法医那边,他们说解剖报告你拿走了,我不来行吗!”樱井翔一说话半边脸就抽着痛,忍不住又用手捂住了脸。
“啊……说起来。”二宫和也顿了下,用故弄悬虚的语气说:“遗憾男,你这次又碰上大案子了。”
“什么意思啊。”樱井翔嘟囔着。
“致命伤,在这里。”说着,二宫和也拍拍自己的后脑,“后脑颅骨,一共被钉进六根10厘米的长钉。”
“……”樱井翔暗自吃惊。
这样凶残的作案手段,在日本并不多见。
这已经不是一般等级的凶杀案件。
“吃惊吗?重量级的还在后面呢。”二宫和也把自己的报告丢在樱井翔跟前,“这具尸体的指纹,和在你家的纵火现场搜集到的指纹,比对结果——吻合。”
“什么!”樱井翔站了起来。
“所以我说了吧,遗憾男。”二宫和也撇撇嘴,“你又撞上大案子了。”
樱井翔半边肿脸上的神经像要炸开一样,开始跳个不停。
 
 
推开家门。
樱井翔觉得自己身上有点发热。
把那几份报告差点翻烂了。看得焦头烂额。自己到底正和什么案子牵连着。似乎卷进了非常巨大的漩涡,自己已经只能随着水流打转下沉。居然产生了强烈的无力感。
牙痛已经演变成了剧烈的头痛。
雅纪正坐在桌边吃饭。
——是吃甜点。
“回来了,要吃吗?”雅纪把另一个碟子里的豆馅大福往樱井翔的方向推了一下。
樱井翔顿时喉咙一紧,胃里翻江倒海。
他捂着嘴奔进洗手间。
张开嘴,却只是干呕。
头痛到要裂开了。
“你没事吧?”雅纪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他想摆摆手说没事,但是他已经没力气回答。
 
 
好热。
和那天被困在大火里一样的热。
整个牙床简直已经乱七八糟到不像是自己的。
樱井翔心里大概明白,白天那个手术就那样做到一半跑开其实很不妥当,口腔创口处理不好是会很麻烦的。多半是发炎感染了一类的。
但是没事吧。他身体一向都好得过份。忍一个晚上估计也就扛过去了。
樱井翔倒在床上这样迷迷糊糊地想。
眼前出现的是解剖报告照片里那从颅骨里拔出来的六根钉子,还有河滩上那张素不相识的脸,却是纵火要他命的指纹的主人……不行,串不起来,想不明白。
牙要痛出人命了。
也许多少该吃点药吧。
但是这个房子里有没有药箱这样东西还是未知数。
更何况,他也感觉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了。
应该是在发烧,开始昏天黑地,满脑子乱象。
恶心,发热又发冷,牙也痛头也痛,全身关节都痛。樱井翔几乎有点快要呻吟起来,但却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出声。
黑暗中,他莫名地想要去抓过床头的楠木兔子来,但是却抬不起手。
然后,有人来到樱井翔床边。
他能感觉到,但是却睁不开眼睛。
是雅纪吧。
纵火案发生以来,其实警署也不是没有新住处给樱井翔,他为什么没有搬过去,自己都完全说不出理由。总之就自己跟自己半推半就,一直在这里这么住下来了。他平时忙着查案,在家的时间不多,也不知道雅纪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他们交流不多,但却越发感觉彼此间并不陌生。总是不太说话,但却一有机会就对坐在一处吃甜品喝糖水。牙是怎么坏的,全由此而来。
樱井翔有时候会恍惚,自己其实到底认识雅纪多久了。
他甚至已经有点习惯,每到夜里,雅纪总会睡到他的床脚下来。
今天他也以为仍是如此。
但是雅纪却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
樱井翔有点疑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与常人温度不同的手掌,带着清凉如玉的触感,贴到樱井翔肿痛不已的脸颊上。
很舒服。
热痛似乎瞬间就有所缓解。
没有言语,但樱井翔却从这个简单的动作上读懂了他——是在担心我吗。
他拼命咽了咽口水,想让自己几乎已经肿到没有缝隙的口腔有个可以发声的余地,但是有点徒劳,要发出声音仍然是极其吃力的。
“我没事……就是有点牙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唇已经被雅纪的贴住,封了起来。
这是——
在吻他?
樱井翔没法判断雅纪这算是在做什么。
但是可以判断的居然是,他并不抗拒。
还是说他此刻没有那个力气抗拒?
湿润清凉的气息。
带着天然的草木味道。
宜人,舒缓,樱井翔整个人的高温不适像即刻被注射了一针强效镇定剂,平缓下来。
樱井翔吸了口气。
雅纪的舌尖,就在这时轻巧地挑进了他的嘴里。
这真的,是吻吧……
那柔软的舌尖,轻轻滑过了樱井翔的创口。
很——舒服。
更重要的是——又来了——他认得。他认得这种触感。他的身体告诉他,那柔软的舌尖于他也并不陌生。
之前钻心的牙痛一丝丝消失退去了。
这到底是——什么法术。
樱井翔感觉自己刚刚都已经动弹不得的四肢能动了。
雅纪想要抬起自己的唇时,樱井翔却突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后颈,不让他起身,吸吮住他的舌头,不准他离开。
有些匪夷所思,但却是冰火缠绵的真实一刻。
刚刚最初的那究竟是不是吻,樱井翔不知道。
但现在的,毫无疑问,绝对是。
 
 

灰色。
深灰色。
阴沉,压抑,绝望。
战场上的天空通常很少见到蓝色。
并非因为战争就永远没有晴天。
而是因为硝烟太重,灰尘漫天,死亡的气息太浓厚,变成一张扯不开的网,严严实实地遮住天空。
阴飞凛冽,战旗斜插。两军将士,尸横遍野。
“我不会再问第二遍,降是不降。”提剑的人,声音冰冷。
“你休想!”跪在地上的人,仰起满是污血的脸,咬牙拒绝。
剑光立时闪过,人头应声落地。
鲜血洒溅在脸上,身上,战袍上。
马嘶,人嚣,战声蒸腾。
敌军将领首级,被提在手中,高高举起。
 
 
长年争战的两国边境,流传着这样一个人的传说。
未曾战败的冷血将领。
传闻他执一柄寒光利剑,身手超群,勇猛异常,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而为人面若判官,不怒自威,带军领兵骁勇善战,排兵布阵有勇有谋。
又传闻他虽颜似冰雪,却目光如炬,两军交战时凶戾却又冷静,目露杀机,周身凶光,犹如魔鬼。
更传闻,守城迎战之时,他只需站在城墙上,手提利剑,向城下攻城军队露出自己的面目,便已气势迫人。攻城军队认出是他,便立刻会被震慑三分,势气先被削去一半。军心动摇,未战先败。
传说中的这位将军,没有姓氏,只得单字一名。
他率领军队的战旗上,只书一个字,那是他的名,而非他的姓。
这种种传说,流传于某场已经被世人遗忘的灭门血案的十年之后。
那飘飞的红色战旗上,单字醒目——翔。
 
 
火。
从天到地,全是火。
地面上的草火灼着脚,空气里火舌吞着衣袖,迎面吹来的火星扎着脸,刺着眼。
呼吸困难,眼睛剧痛,握在手里的剑柄都已经开始灼烫。
但是,不能停下脚步,不能闭上眼睛。
必须直视眼前的一切。
血光和火光,都同样,绝不能避让。
“活下去。”
呼啸声,剥裂声中,耳边这明明沙哑的声音却如同银铃反复鸣响。
手起剑落,见人杀人,见鬼杀鬼。
因为,要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似乎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地方不在燃烧。
从烈火中踏出宅院的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经化身成魔。
从此之后,他没有家人,没有身世,没有姓氏。
从此之后,他将只是一介山野莽夫。
——“翔,今日一别,父子缘份已尽。”
——“国仇家恨,对短短数十年的寿命来说,也许就是全部吧?”
被大火和浓烟灼伤的眼睛,涌出热流,不知道是泪还是血。
白色衣衫,火燃着鲜血。
血光四溅。
剑下人命,不计其数。
狰狞着面目向他扑来。

他惊醒过来。
说是惊醒,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夜夜恶梦,大抵相同。
他已经很少再有什么情绪起伏。
军帐之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他休息时严禁任何人靠近打扰。必然是有事。
“什么事。”他冲帐外的卫兵叫道。
“将军,我们设在三里外的岗哨来报,有庞大的敌军队伍正在接近我军营地。”
偷袭,围困,这些事情绝不允许在他这里出现,因此,他的军队四面八方永远都设有哨卡。
“传令,全军拔营。”
他起身,拎起床边的战袍往身上一披,提起枕边的剑,走出军帐。
时值严冬,马上就快要过年了。
他抬起头,看看遮月的云层。
他的军队刚刚才经历一场大战,不宜在夜里再战,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全军拔营向南转移,穿过那片树林,过了河,应该还有一处背山之地可以扎营。”
说着,他已经牵过自己的战马,纵身上马。
他率领的军队,军中将士由上至下都很熟知这位将军的脾气禀性。任何军令,说一不二,即刻执行。
夜行也好,拔营也罢,平日严格的应急式练兵里都已经试过多次,这让全军迅速完成拔营,整齐地向着营地南方的一大片树林里转移行进。
夜行军,穿过地形复杂的树林,并不是件易事。
但在三个时辰之后,全军队伍便已完整穿过了树林,到达河边。
军旗在寒风中飘飞,这便是“翔军”。
翔军副将润,直到全军站在河边这时,才发现了不对劲。
“将军呢?!”他问。
全军上下面面相觑,无人应声。过应的军事素质让他们的行动自成规矩,没人一直注意将领身在何处。
润左右环视,的确从刚刚起,就完全没有再见过他。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穿过这片树林,对他们的这位将军来说,根本不可能是个问题。
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
润的眉头紧紧一皱,手里抓紧了缰绳,“全军听令,即刻过河至对面扎营,我去去便回。”
说完,调转马头,脚跟用力一磕马刺,催马奔回进树林。
 
 
严冬时节,马上就要过年。
这一日,是腊月初七。
每年仅此一日。
仅此一日而已。
常走河边难不湿鞋,夜路行多总会遇鬼。
每年仅此一日,偏偏在这一日撞上需要夜行军,这些年来,虽是第一次,也足够致命了。
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不知觉已经十年了。
十年前的今日发生过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没有身世,没有姓氏,他只是一个被抛弃于山野之间的孤儿而已。他的一身好功夫,是在山间与野兽为伴生存得来的。他给自己起的名字叫翔,因为所有野兽具备的技能,他唯独一直学不会的只有飞而已。在十年前报名从军时,他就是这么交代自己的。听起来,真的像足了一个莾夫。
十年前的今日,是哪个曾经位高权重的家族惨遭灭门横祸,他不知道。
十年前的今日,有一个曾经单纯的白衣少年,已经在烈火中与家人共同化为灰烬。那少年曾经为一只兔子的死哭上半个月,而那不是他。他,是如今这个杀人不眨眼任血直接溅进自己眼睛里的浴火魔鬼。
十年前的今日,他和一个青衫身影背向而行,失散在烈火中。那代表着他童年和过去的一片青绿色,在火焰中融化蒸腾,消散殆尽。回想起来,他也应该从不曾认得那样一个人,童年回忆,皆是痴儿稚想。
十年前的今日,一切种种,皆与他没半点干系。
但是,十年前的今日,却唯一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无法抹灭的、足以证明他是从那场业火中走出来的人的印记——
每年的腊月初七夜里,到某一个时辰,他会完全失明。
双目会像回到那一夜的火中一样,灼烫异常,痛至心脉。
至天明之时,又会自然痊愈,重新复明。
从未曾寻医问诊。因为病因,他自己心知肚明。定然诊不出个所以然,也定然根本无从医治。
每年都只是强忍着捱过来。
反正每年只一日,还是夜间,几个时辰而已,应无大碍。
领军数年,安然度过。
十年。
终于还是在他正催马行至漆黑一片的树林里时,不期而至地发作。
当即痛得滚落马背。
他真的不记得了。
真的真的不记得,这一日,是谁和谁和谁的忌日。
跌落马下,躺在地上,他用手捂住胸口。
明明痛处该是眼睛,难以忍耐的,却都涌在胸口。
他把手伸进领襟。
用手捂住胸口处,那一只楠木兔子。
灭门横祸中他仍能把它带在身边,是因为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身边半寸,睡觉时都揣在身上,才能在爹娘让他逃命时仍将它携了出来。
这只楠木兔子,随他一同,共浴烈火而未亡。
十年来,每每战至受伤,疼痛难忍之际,他都会紧紧握住这只楠木兔子,伤痛竟然都会随着他这个动作,神奇地有所减退。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不信妖鬼之说。他不信因果报应。他信的,只有他自己。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躺在树林里湿冷的泥土上,握着胸口的楠木兔子,不自觉喃喃自语。
——“又来了,不用念书吗?”
念书,他也有过每日除了念书玩耍再无烦扰的时候吗。他忘了,他早已经全忘了。
眼前的墨黑色深不见底。
看不见时,耳朵就变得特别敏感。树林里的风声显得阴森,隐约夹杂有兽类的叫声,林子里的空气冰冷刺骨。
他可没准备死在这种地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是从眼睛一路烧到心口的剧痛实在太强烈,让他无法起身。
有风,悄然吹过来。
不是凛冽的冬风。
无比强烈的熟悉感——春夏之交特有的那种微凉且暖的风——是失明和剧痛带来的错觉吧。
身边的泥土枯叶,轻微的发出“喀嚓”声。
什么人,正走近他身边。
他立刻握紧了自己的剑柄。
却有衣袂,轻柔地扫过他的手。
这是……
他一定是已经在做梦,梦里回到了十年前自己的家乡,才会闻到那里特有的味道,感受到在那里碰触过的触感。
他明明都已经忘记!
他不能这么没用!
拼命睁着自己的眼睛,可是徒劳,没有一丝视线。
他把剑尖戳进土里,抓住剑柄爬起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何必逞强。”
他像被这声音击中。
单膝跪在地上,扶着剑,侧过脸,他漆黑的眼里跃过了绿色的光影。
他感觉到,有人蹲在他面前。
那气息。
如果此刻他的确不是在做梦,那么他的判断就不会错。
“是……”十年,恍如隔世。此情此景到底是真是幻,面前的究竟是人是妖,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深藏的回忆打招呼。
“还记得我?”
可能忘记吗。
那拨开树叶时,日光洒在眉目间的流转。
那横吹竹笛时,衣袖掠过脸颊时的沁润。
那承载了他所有美好回忆的年华。
可能忘记吗。
如果可能的话,你所说过的人这短短数十年的寿命,会不会就能变得好过很多了呢。
他的眼睛好痛。
但是他不能落泪。他已经整整十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侧着脸,拼命睁开剧痛不已的眼睛。
哪怕从这双眼睛里流出的是血,也不能是泪。
“很痛?”
他摇摇头。
“还是逞强。”
他的眼睛随着这句话,被手掌心贴住。
如一汪清泉。
从眼睛这个入口,一路流进心底。
是你。
果然是你。
我从不记得。
我从未想念。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雅,雅纪。”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尘满面,鬓如霜。
艰难吐出的三个字。
开启尘封的,又何止一个名字。
 
 
已经快要天明。
润的马从树林里奔出来,站在河边。
找不到。
要在夜色中这样大的一片树林里寻找一个人,实在太困难了。
他一拉缰绳,催马过河。
只能去营地调集人马回来,天亮后再仔细搜寻。
跑进军营下马,刚想下令,听到身后守营卫兵的叫声。
“将军,将军!”
润回头。
晨曦中,露气朦胧,薄雾发白。
有一袭青衫的人,背着身着战袍的将军,从河岸边,踏雾而来。
平日一身戾气冷血可怖从不信任任何人的将军,竟然安静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将军的战袍和青衫的衣角,一路滴落着河水。
缓步行来。
这一幕,实在太像是一幅画,一幅不真实的,不合理的,匪夷所思的画,让全军上下看得回不过神。

拍手[0回]

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