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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10—12)


翔眼里的光线,随着晨光,一丝丝亮起。
藏于黑暗眼底的绿光,飘起来,浮现在眼前。
是肩头的青衫。
蹭在他脸上。
让他在一瞬间误以为,自己正睡在家乡那片树林里的树上,头枕着一袭轻柔绿衫。
那感觉,竟然从未改变。
真的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恶梦,终于醒来后,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和青衫摩擦交缠的,不是白色的缎衣,是自己的战袍。
眼前出现的,不是树枝上的天空,而是自己的军旗和军营。
会醒来的,永远是美梦。
只有自己一直身处的这个恶梦,再也醒不过来。
一片黑暗中,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雅纪一路背出树林的。
他只知道,当雅纪拉过他的手背起他时,他对这个后背,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和交付。
无论他是打算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他都安心。
哪怕是永远地带离这里。
当他意识到自己曾经这么想过时,便在心里最严厉地咒骂了自己。是雅纪过于意外的出现,让他深藏的脆弱一面暴露了出来。而他不需要脆弱,亦绝不能退缩。
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
所以绝不能有半分退缩。
 
 
被雅纪背进将军营帐躺在床榻上时,翔其实已经没事了。
天明,就自然痊愈。
不过就是还有些虚弱而已。
——“什么人!”
——“将军的营帐在哪儿,他现在需要休息,任何人不准挡路。”
想起刚刚在军营门口,润抽刀阻挡质问时,雅纪平静却莫名震慑的气场。
和他记忆里的那个自在又略显慵懒的印象,大相径庭。
妖……也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吗。
却又暗自摇头,看看自己,有资格说别人吗。
那一夜,仅把一个背影留给对方时,他从没奢望过,还能有再相见的一天。
这些年来你在哪里,根本是一个不需要问的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其实身在何方。
你又为何会突然出现,他其实也并不关心。
这些年来,他变得现实又直接。
成王败寇,非生即死。
不过一人一剑而已。
重要的只有那些能靠自己的力量掌握住的东西。
重要的是,你的确出现了。
重要的是,那青衫背影,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很多年来,他其实已经再没有特别渴望得到过什么。
攻城掠地,从来绝非野心和好战,那只不过是他有不得不做的事而必须前行而已。
世间万物,于他来说,其实都像过眼云烟。
他不再感觉得到人血是热的,也再不曾吃得出点心是甜的。
明明是已经这样的一个他,却为何会在这一刻如此渴望留住眼前这个背影?渴望到眼睛又开始痛起来?
但,留得住吗,又能如何留呢。
雅纪就在这时转过头来。
“你这里,还有没有多余一件军服?”
 
 
“将军,这样是不合军规的。怎么可以随便收编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进军队?怎知不是敌方混进我军的奸细?”
翔站在校军场前,看着向自己抗议的副将。
他的这位副将,从来没有像这样在全军将士面前公然反对他。
他当然也知道,必须要服众。
对于将雅纪留在他军队里的这件事,必须要在全军面前,令众人信服。
他示意润稍安勿躁,扫视了一下他的军队,又看了一眼站在全军面前的雅纪。
“来路背景,不过全凭一张嘴而已,说成什么就是什么。有没有人能跟我保证,现在在场所有人的身世背景你都了解,并且敢说你相信这些都是真的?谁现在就敢拿性命替站在你身边的人担保,他一定不是敌军的奸细?”
全军安静。
翔左右看看,接着说:“我想大家也都清楚,我的军队,军规一向是一切为求胜而定。在我的军队里,实力强大就是一切。谁能为这支队伍增加战斗力,谁有本事能为交战增加胜算,谁就是我军队的人。对此,大家一直都是心服口服的,不是吗?”
“所以呢?将军的意思,是说现在这里的这个人有这个实力吗?”润指着雅纪。
“是。”翔答得斩钉截铁。但其实他暗自咬了咬自己的槽牙,情势是,他不得不这么说,他不这么说就无法服众,但对于一个看起来那样清瘦的雅纪,到底能不能过得了这关,他心里完全没底。
“既然将军这么说,那就好办了。”润向着翔一抱拳,“我愿与他切磋。”
“如何?”翔看着雅纪问。
“奉陪。”雅纪淡淡地点头。
润抽出了自己的刀。
“连件兵器也没有吗?”
雅纪还没有出声,站在一边的翔已经抽出自己的剑递给了他。
“点到为止。”他看着两人说。
“能接我三招,都算你赢。”润这样说。
“……”雅纪只是不说话,执起了剑。
润移动脚步。
雅纪不动。
润两三步靠近他,挥刀向下。
雅纪在刹那间从润的刀锋边消失了。
刀挥了个空,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感觉到从身后被冰凉的剑刃架在了颈边。
他不敢相信的转过头,看到雅纪站在背后,面无表情地执剑抵住他。
“一招。”雅纪说。
“这……这不可能……”润自认身手绝不算慢,但他根本没有看到雅纪出招。
“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吧?”雅纪道。
“……”的确,太快了,快到看不见,快到根本不像人的速度。
“好了,到此为止。”翔大声道。
雅纪收回了剑。
润转头,看着翔。
“怎么样,过关吗?”翔问他。
全军上下面前,身为副将,一言九鼎。
“是……将军。”
 
 
翔清楚知道自己的副将润是何等身手。
就算他自己,也未必有十分的把握能在三招之内一定胜出。
雅纪是如何胜出的,他看在眼里,心里暗自有数。
所谓的唯快不破,其实分明是普通人怎么可能与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速度相提并论。
那绝不是常人能办到的。
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无论如何都好,雅纪正式编入他的军队,随军征战。
日日夜夜,那一袭青衫被遮盖在战袍底下,只有在策马奔袭攻城略地两军交战时,才会露出绿色的衣角,在漫天灰黑和遮眼的血色中晃到翔的眼睛。
雅纪没有让翔这个做将军的失信于全军。
他的身手好到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并非因为他有过人之力或是绝世武功。
单纯只是因为他的身手实在太快,战场上包括自己人在内,没有人能看得到他出手,剑却已经抵住敌军的喉咙。
最初翔还曾担心他,不时会在战场上寻找他,担心他的安危。渐渐地,却开始完全对他放心。因为翔发现,雅纪总会在不离他几米的范围之内,几乎像是他自己的另一把剑。
翔忽然开始有了一种快意恩仇的感觉。
他开始有担心,开始有盼望,开始有想要保护和可以依赖的。
担心什么人的安危,盼望有什么人在身边出现,想要保护什么人又感觉可以依赖什么人——他忽然不再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似乎在战场上已经像一个活死人已久的自己,莫名地又活了过来。
翔军的副将,在很短的时间内从一人变为了两人。
这当然属于破格。
但在一切以实力说话的他的军队里,就算有人质疑,也没人能真正站出来反对。
更何况,还有一个几乎他自己就等于是军规的将军。
 
 
对于行军打仗来说最难捱的冬季,终于过去。
河水解冻,草芽翻新,开始吹起南风。
翔和雅纪,在军营里交流并不多。
翔也没有问过雅纪,为何要跟随他的军队。
其实他心里似乎有答案。
又将吞未吞,将吐难吐。
那一日南风和熙,他们的军队仍然扎营在一条河边。
正午时分,翔在自己的营帐里看地图,不自觉略感疲惫。
他席地坐在自己的案前,揉揉自己的眼睛。
说到底,他的眼睛还是落下了些毛病。
在那样一个火焰都扑进眼里也不肯闭一下眼的夜里之后。
忽然感觉营帐里有风吹进来,有人走进了他的营帐。
他的帐外都有卫兵把守,不可能没有通报声就有人能擅自闯进来。
他警觉地睁开眼。
一团绿色。
有段时间没见过的青衫,映入眼里时竟然一阵欣喜。
“你怎么……”他的后半句话还没问出口就又不问了,怎么绕过卫兵进来的?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吧。
反正无非就是些常人不会的本事。
“法术”——他已经不是稚童,不想再提这个词。
雅纪已经走到他的案前,坐在了他的对面。
把一只锦缎包袱放在了案上。
那锦缎织纹细腻,颜色纹理已不是簇新,但仍不难看出原本的精致。
这锦缎包袱皮……
翔感到眼熟。
“盯着包袱皮能看出什么来?打开啊。”雅纪极浅地笑道。
这句话。
这一幕。
翔的心口不知怎么一紧。
“打开啊。”雅纪又说一遍。
翔伸手,接触到那锦缎丝滑的边角时,他的心跳变快了。
包袱打开,是几块精致的点心。
大概,有酥皮的,有豆馅的,他早已经不再熟知点心的类型。并非因为军中完全吃不到,而是因为他尝不出味道,吃什么都一样,不再爱吃。
翔抬起眼睛来,望向坐在对面的雅纪。
“今天立春。”雅纪看着他的眼睛说。
翔的眼眶立时一热,差一点点就滚下泪来。
“吃啊,我特意拿来给你吃的。”雅纪笑。
翔攥了攥自己的手,然后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好吃吗?”雅纪的眼神闪亮。
酥皮化开了,奶香溢出来,甜味一直滑进喉咙深处。
“好甜……”翔的声音哽咽了。他想,大概是被点心噎到了吧。
有多少年,他已经不知道所谓甜苦。
有多少年,他的眼睛从来只痛不热。
有多少年了呢。
而眼前的你,眉眼面目,连同那看着我的眼神,却竟然完全一如当年,从未改变。
 
 
十一
与你失散的十年里,我遗失了很多东西。
甜苦,冷热,欣喜,恐惧,统统丢失。
随着你再次出现,这些东西点点滴滴跟着你一起回来。
于是已经不再知欢喜为何物的我竟然再次觉得,能活着真好。
于是本已再不曾会恐惧的我竟然又开始担忧害怕,这一切究竟是不是梦。
这感觉……很奇异。
就宛如……有你在时,我才是完整的。
 
 
立春之后,天气渐暖。
四季,在翔的世界里重新轮转起来。
雅纪开始频繁地出入将军营帐,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的方式。
他们席地而座,吃些点心果子,说些什么,又不说什么。
翔的话很少,多年的沉默寡言,让他即使想说些什么时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雅纪也就安静着,看他写公文,读地图。
没有人去再提起“小时候”,“想当年”。
没有人问起“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只是安静地在一起。
一个暖风催人微醺的傍晚。
吃过晚饭,翔没有掌灯,一个人坐在案前,用手支着头闭目养神。
风。
安静的风。
翔已经可以清楚地分辨,这绝不是他人。
也已经完全地习惯,不用特意睁眼起身去表示迎接。
那一个人,于他来说,完全不是其他的任何外人。
没有半分隔阂。
所以翔没有睁眼也没有动,随雅纪愿意在他的帐里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感觉到雅纪照例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应该是盯着他看了片刻。
接着感觉雅纪似乎站了起来,然后听到些悉悉碎碎的声音。
“哗啦!”——
一片清脆的洒落碰撞的声响。
翔睁开了眼睛。
微暗的光线中看到雅纪站在他营帐里的红木柜子前,柜门打开着,地上扣着两只籘编的棋子盒。黑白棋子洒了一地,压在绿色的衣角上。
绿衣的主人正站在那里,像是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所措地用双手手掌搓着自己的衣服。
翔居然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你在干什么?”他起身,走了过去。
“我……不小心,把它们碰翻了……”雅纪说着蹲下身去。
翔走到他身边,也俯下身。
“没事,围棋而已,又摔不坏。”翔淡淡地说。
两个人各捡过一只棋子盒在手里准备把地上的棋子捡进去,然后发现,黑白棋子摔在一处,完全混杂。
天色又渐渐暗下来。
翔的眼睛,视线已经开始变差了。
“先都捡起来,拿到案上点上灯再分开就好。”
“哦……”
黑白混杂的两色棋子被装进棋盒放在案上,翔点起灯火。
雅纪坐在案前,把棋盒里的棋子都倒了出来。
圆润的黑白棋子在灯火之下显得无比晶莹剔透,温润讨喜。
雅纪的眸子被引得闪亮起来,他伸手去摸那些棋子,然后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来:“这棋子,好清凉……”
翔的嘴角浅浅牵动,也从案上抓起两颗棋子在手里,“喜欢这手感?这叫冷暖玉。”
“冷暖……玉……”雅纪似乎并不是听得很明白。
“这种玉质地温润,天然冬暖夏凉,用来做棋子拿在手中最为舒适恰当,不过因为这种玉十分稀少,所以这种被称为冷暖玉的围棋也是极为贵重之物。很多人说这是国宝呢。”翔把玩着手里的棋子,若有所思地说。
“国宝?”雅纪似乎十分好奇。
“呵呵,是啊,所以才会赏给我好让我的军队继续死心塌地为国卖命啊。”翔盯着手里的棋子,“其实,成王败寇,一朝天子一朝臣。用得到你的时候自然百般赏赐笼络,若是有朝一日觉得你没用了,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当成弃子。”
他把手里的棋子扔在了案上,“这种东西,有多少颗又能换回战场上的一条人命!”
雅纪望着翔,不出声,默默地把案上的黑白棋子分开,装回两个棋盒里。
“其实……这种棋怎么玩呢?”他拣着,忽然问道。
“你没下过围棋?”这话问出口,翔便觉得自己问的很蠢,所以不等雅纪接话马上又说下去:“想玩吗?我教你。”
雅纪抬眼,笑。
“呐,首先呢,黑白棋子我们各执一色,接着猜子分出先后手,再然后呢,在棋盘上有点有星,以圈地围子来争胜……”
翔的手执起了棋子。
一张口,不自觉便滔滔不绝。
这些他曾经每日跟随先生认真学习了熟于心的东西,搁置多年竟然历久弥新。
当他面对的是一方小小棋盘而不是那挂在帐中的军事地图,他讶异自己的心里竟然变得那样轻快,那种久未体会的心情,似乎让他想起了很遥远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的,自己曾有过一个什么样的梦想。
有什么东西,自他心底倾流而出。
雅纪坐在翔对面,也执起一色棋子,安静地听着他神采飞扬地讲释。
也有什么东西,在他望着翔的眉目间深情流动。
黑白棋子在桔色灯火下,经由两人的手指来回,执放间,暖光醉人。
冷暖玉,丝滑清凉,温润入心。
翔在一瞬间,发现肌肤上的这种触感像极了另一种触感。
那手掌贴在他剧痛无比的双眼上时,那宛如清泉的触摸。
没错。
而之所以会相似,或许是因为,同样不属于人间?
翔不禁失笑。
不错,你定然不是这丑恶俗世里的平庸俗物。
而原来,你竟然可以像似冷暖玉这种稀世珍宝。
甚至更胜一筹。
黑白交错,冷暖相汇。
眼波流转,心已沉醉。
 
 
似乎已再没有什么,能更胜此刻。
那甚至让翔感到怀疑,产生错觉——其实自己苟活至此,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是仅为等待这一刻的刹那芳华。
 
 
“这么晚还掌着灯?”
半夜巡营时,润经过将军营帐,发现明明已是夜深,翔的营帐里却还亮着灯光。
行军多年,润深知翔休息得很早,而通常也很少一直掌着灯,除了需要看什么点一时灯火,翔的营帐通常是一片黑暗。
蹊跷。
他走上前去。
“将军帐里有什么人在吗?”润问把守的卫兵。
“禀告副将,没有人进去过。”卫兵如实回答。
润皱了皱眉。
“通报一下,我要见将军。”
“已过子时,将军的规矩,一过子时禁止再传通报,任何人亦不得进入,副将军您只能明日再来。”
润其实知道这个规矩。
只是,有些事他一直就存着怀疑,心有介蒂,日子越久越发觉得蹊跷。
他必须要弄清楚。
他需要一个适当的时机。
 
 
灯火将燃尽,不察觉东方已吐露鱼肚浅白。
多年规律的军事作息,让翔敏锐地感觉到天已经要亮了。
不过是棋盘上纵横阡陌的几个来回,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
你的那些异于常人的能力,是不是几乎只关于时间呢。
可以让树林中的光阴停滞。
可以让营帐里的时光飞逝。
看着仍然执着棋子在棋盘上认真琢磨摆放的雅纪,翔到这时才想起了什么,“你昨天在那里本来想要找什么?”
雅纪抬起头。
“我……”似乎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你需要什么,跟我说。”翔说。
“我不需要什么,我只是想找找看——你这里有没有笛子。”雅纪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翔才意识到,重逢的这些日子以来,从来再没有听过雅纪吹笛子。或者是,他本来已经把那悠扬的笛声忘得太干净。
“为何要找笛子?”
“因为……”雅纪一低头,“看见你似乎有些疲倦,就很想……”
果然,有些记忆,实在被埋得太深,深得已经快要腐化消失。
每每疲倦,每每烦扰,他便会置身其中的那片笛声海。
他曾经最衷爱的乐声。
就很想——为我吹一首笛曲吗?
一夜未睡,眼睛真是好生酸涩。
“你的笛子怎么了?”翔依稀忆起了,那支小巧飘逸的横笛。而像他这样的地方,又怎么会有那些风花雪月的乐器呢。
雅纪垂下眼睛,没说话。
“怎么?”翔追问。
雅纪把手伸进袖子,掏出了半截形容枯槁的断笛。
残余的半截,笛身焦黑扭曲,变形开裂。
丑陋得有点触目惊心,完全不再是当年记忆里的那份秀逸。
“这是……”翔不禁伸手去抚摸雅纪手里的那半支断笛,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雅纪也忍不住伸出了手,手指拂过那焦黑的笛孔。
“如何至此?”翔的手指感觉着那些焦黑扭曲,其实心里已经半沉着猜到了答案。
“……”雅纪不忍开口。
“那场火……烧的么……”不能说,有些字,一说出来就像戳在心上的刀。
“……”雅纪只能默认。
翔抚摸断笛的手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张开,盖在了雅纪张开的手心上,向下握牢。
这支笛子竟然被烧毁至此。
这说明原来那一晚,你竟未能全身而退吗。
笛子尚且如此,你又如何?!
你经历了些什么?
你此刻竟然能安好至此在我面前,我其实太过后知后觉是该为此叩谢上苍的吗?
翔的手,越握越紧。
雅纪默默反握。
紧握的两只手之间,断笛残缺,焦黑扭曲,伤痕开裂,划入掌纹。
烛火灭尽,天便亮了。
 
 
十二
初夏,草长莺飞。
转战在两国边境的翔军,驻扎营地的地点多数总会选择在河边山脚或是靠近树林的地方。在雅纪随军之后,更是如此。
近山,近水,近木。
将军的一些用心,也许全军都不明白,只有一个人能体会。
雅纪在自己的营帐里,对着棋盘摆弄着黑白棋子。
那套冷暖玉棋子。
——“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他记得翔是这么跟他说的,他还记得翔教给他的那些行棋规则,基础棋谱,如何设灶,如何打劫——“下棋其实和领军很像,要如何谋篇布局,便要如何排兵布阵,落一子需看到百步之后。”
一子,百步。
雅纪手里捏着棋子,盯着棋盘的纵横,心里计算子数到有些头脑发昏。
冷暖玉的手感和外观是让他喜欢,但是把棋拿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些棋子。
如果自己能成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陪翔下上几盘棋,他是不是会因此开心?
他太过用心专注,以至于当那支箭“嗖”的一声滑过他耳边时,他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抬起手时只抓住了箭尾。
哪来的冷箭!
雅纪立刻站起身。
他四下环顾,走出营帐。
什么可疑人物也没有。
他又退回营帐里,端详手里的那支箭,发现了绑在箭上的信纸。
解下来,展开。
读完。
雅纪扔下手里的箭和信,冲出营帐。
摆满冷暖玉棋子的棋盘,被那支箭打翻,棋子翻飞,散落一地。
 
 
翔已经很久没有穿过便服了。
战袍盔甲,似乎很多年都不离身。
换上便服骑上马背,他意外原来肩膀上没有了盔甲的重压,是如此这般久违的轻松。
策马奔出军营。
夏风吹起他白色的便服。
他的胸口衣襟里,揣着那半支残笛。
 
 
翔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
他披了一身霞色,催马奔进军营,有些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走进雅纪的营帐。
却见空空如也。
略一迟疑,发现了打翻的棋盘和散落一地的棋子。
不对劲。
翔往营帐里走了两步,发现躺在地上的箭和信。
变腰拾起来,扫了一眼,心已经开始往下沉,读完时,已经不自觉把手里的信紧紧攥成一团。
反身冲出营帐,跳上马背用力一拽缰绳,冲出军营。
有多久,没试过如此大惊失色,慌了手脚。
有多久,没试过因为紧张恐惧而指尖冰冷。
——“将军被困于军营西南三里外山坳,请速来营救。”
如此没有前因后果漏洞百出的匿名信,拙劣的圈套,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人中计。但是,这信的内容对于雅纪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那是一个就算身手再快也未必懂得半分兵法更不知三十六计为何物的单纯家伙,要骗他,易如反掌。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雅纪唯一可能做到的无非是会立刻去找他,但又那么巧偏偏选在他不在军营的这一天,摆明了,这完全是一场有计划有预谋专门针对雅纪的阴谋。
一场深知雅纪一定会因为关心则乱而中计,利用了他这个将军的阴谋。
这是多大的胆子。
这也绝不是不知外情的人做的。
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最重要的是,想把雅纪怎么样?!
翔拼命地磕着脚下的马刺。
霞光渗出血红色,迎面刺着翔的眼睛。
恐惧。
无比深重的恐惧。
从心底翻上来的恐惧,绞得他的眼睛又开始刺痛不已,眼前一片模糊。
 
 
那片山岰的地形,翔基本上知道。
因为扎营在此,他已经仔细研究过很多遍周边的地理地形,以便熟知哪些地形适合应用哪些战术,如何调遣军队才最适当。
那段山岰呈瓶状。入口狭窄,谷中呈圆形,至山谷底则再无通途,如果将敌军围困至此,大可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是个军事好地形。
但用来对付一个雅纪,难道不嫌阵仗太大?
翔立马站在山岰入口,扫视了一下左右两侧的绝立枯壁。如果在这种地方中了埋伏,绝对不要想有翻山逃脱的可能。
不要有事,你千万不要有事!
冲进谷中,翔在耳边的风声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在哪里。
你在哪里。
他想要呼唤他的名字,但是却卡在喉咙里叫不出来。
越深入谷里,他心里的不安和恐惧越深重,焦急让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
一团青绿色终于映入翔的眼睛时,他的情绪已经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当他看到正坐在地上的雅纪时,几乎是飞身跳下马,扑到雅纪身边。
“没事吧?!”跪在雅纪身边,扶着他的肩,翔上下打量他身上有没有伤处和不妥。
雅纪抬眼看他。
那眼神里不能说惊恐,但至少是闪烁着不明状况的不安,以及显而易见的极度虚弱。这让翔热血上涌。
愤怒。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碰他的人。他最重要的人。
不是的,可能不是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可能是妖。
翔不知道。
但那又如何,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也根本不重要。
“没受伤吧?”翔很担心,因为他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雅纪曾经对他说过的一些话。一些关于即使是妖也会如何如何的话。他想也不愿再想起那些话。
雅纪望着他摇摇头,没说话。
翔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所以出不了声。
“没事了,我们回去。”翔说着想去扶起他。
雅纪却只是看着他,依旧微微摇摇头。
“怎么了?……”
翔正不解,探身想要再问,却从雅纪的肩上,看到从他身后的方向,夕阳照过来的方向,一束尖锐的强光亮了一下。
翔的眼睛从刚才起就一直刺痛不已。
始终迎着光更加重模糊了他的视线。
但他还是立刻就判断出,这刹那一闪的一点强光,是出自何物。
是箭。
是箭正离弦加速的信号。
可以预见的锋利正瞄准着雅纪的后背飞来。
这一瞬间翔的眼睛几乎完全什么也看不到了。
太快了,他知道,当看见这一点强光闪烁的时候,想要闪避就已经晚了。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极短一瞬,翔一闭眼,一把搂过雅纪抱在怀里,将他扑倒在地。
箭尖的锋刃穿破空气在耳边“嘶”的一声。
这是势大力沉的一箭。
无声地没入了血肉。
 
 
很安静。整个过程都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雅纪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翔扑倒在地上。
只是意识的一闪念空白而已,等反应过来时,他感觉到翔护着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接着,滴溚,滴溚。
有水滴落在雅纪脸上。
不是,不是水。
是热的。
很热很粘稠的。
雅纪从慌乱中努力定睛,在翔的肩膀上,看到了半支已经钻进翔身体的箭身。血,正顺着细黑的箭身,缓慢地流动过来,滴落。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线,被山谷绝壁切断。
日落了。终于日落了。为何今天的日落会这样慢!
雅纪的十指尖终于开始涌上了力量。
他今日的确中计了。
一步踏进这个山谷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中计。从小只在长辈那里听说过的所谓降妖法阵,他从未真的遭遇。而今日进入山谷的同时,他全身的力气就即刻全被卸去,各处经脉穴位皆被封死,想要再默念法咒,当即血气倒涌。
降妖法阵。
这不可能是针对翔的,这只可能是冲他来的。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反身想要离开,却在谷口处像撞到一堵墙一样直接被弹了回来。
结界。
全都是他只听说过而从没真正遇到过的东西。
降妖法阵,会在一定范围内张开结界,将妖困在其中不得脱身,而后封其穴位断其术咒,使妖失去抵抗力,束手就擒。
雅纪知道,按照那些长辈的描述,道行尚浅的自己陷入这样的法阵,只怕凶多吉少。
到这里了吗。
就只能到这里了吗。
他那样苦苦地追随,还是只能到这里为止了吗。
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才终于又再追寻到他的踪迹,明明想过这次绝对再也不要轻易放手,再也不会轻言离开。
难道说只因为,他到底是妖,便注定了只能如此吗。
此一刻被法阵困住可能命丧于此也如是。
十年前那一夜烈火中险些无法脱身也如是。
是,他的确差点为那把火添了一把柴。
是,他真的差点自燃起来。
火舌吞下的不只是那半支笛子。
那一身青绿衣衫,最后已经变成了一团燃着的绿焰。他勉强跳出宅院,跌撞到距离最近的一条河边,破冰跳入刺骨的河水中。
火虽灭了,但元神经脉严重被高温灼伤。
以他三百多年的妖龄,本来早已经可以脱离出生地而独立生存了。但是这一次的元神重创,让他不得不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
在那片属于他的地方,一息静养,便是十年。
他是真的很想立刻就去找寻翔的下落。
但是前提是他首先必须要活下去。
只不过一息将养,山中一日,世上一年。
到他终于一口气重新喘上来,转身,人间已是十载光阴。
十年。
普通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思及此,他痛心不已。
他可能守着那个人的一生,总共才有短短几年?哪里还禁得起如此挥霍。
翔还活着,他知道。
感应。
努力地感应。
感应苍茫天地间,那个人正身在何方。
通过那只楠木兔子。
十年前能在大火中感应到他被困在水井中,是凭这只楠木兔子。
十年后在寒冷冬夜中感应到他在树林里跌落马背,依然是凭这只楠木兔子。
因为,那一小块楠木,本就属于他。
能感应到自己的身体骨血在哪里,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也因为他心知有这样一个纽带留在翔的身边,当时才会同意背向分离。若不然,他就是化成一块炭,也不会同意离开。
十年,他终于又一次走近翔的身边。
——何必逞强。
人间又十年,为何还是不能改变你身上的这些痴执。
为何你总是要这样让自己孤身一人。
把失明的翔背上自己的背时,他对自己说过,绝对不会再轻言离开。
所以今日被困于谷中,命悬一线,但他不想轻言放弃。
他在山谷里反复寻找可能的出路,但是全都失败。
血气加剧着倒流,他被法阵压迫得越来越虚弱。
到最后,他只能无力地坐下,尽可能地集中精力护住经脉元神。
关心则乱。
他明明应该先通过那只楠木兔子来确认一下翔到底在哪里的。可他居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
他又想起长辈们讲述这些降妖法阵时曾经提到过,有些法阵,会随着日落而法力失效,如果能够撑到日落,便可能脱身。
但是今天看来,他恐怕撑不到日落了吧。
会死吧。
他会死吧。
他不甘。但只为一人而已。
这圈套到底意欲为何,他静静地坐着等待着。
但是,没有人出现。也没有法器出现。也没有任何要伤害他的迹象出现。
这是怎么回事。
他很虚弱,想不清楚。
一直不得动弹地坐到夕阳西下。
接着他听到了马蹄声,有人飞扑着跪在了他的身边。
能再见到翔,他本来已经不抱希望。
他很想立刻伸手去抱住翔。
但是他动不了,发不出声音。
接着,他就被突然抱住扑倒在地,血,滴落在脸上。
再接着,终于日落了。
 
 
法阵果然随着最后一道阳光落山而消失了。
雅纪伸手抱住翔,用力坐了起来。
他才发现,怀里的翔没有穿戴战袍盔甲,而是只简单着一袭白色便服。
箭,从翔的锁骨颈窝里直穿进身体,没入半支。
血在缓慢地从锁骨处渗出,白色的便服被一层层浸染。
雅纪搂着翔,无法反应地不知所措。
是为了保护他。
是为了护着他才会被箭射中。
若不是因为他,这个男人在战场上是能硬生生把迎面而来的箭一劈两截眼也不眨一下的。
都是因为他。
雅纪到这时候才突然醒悟过来,或许,这个圈套根本压根儿就不是冲着他来的。所以才会把他困在法阵里又没有任何动作。所以才只等到翔冲进来才放出这支冷箭。
是用他作饵来引翔中计的。
目标,肯定从最初瞄准的就是翔。
而他竟然中计。
竟然亲手把翔引进了这个圈套。
居然还号称自己活得久,见得多。
他说不出话,恨自己到了无以复加,手足无措。
翔靠在雅纪怀里,似乎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了。”他小声说。
“别,别说话,我这就带你回军营。”雅纪嘶哑着声音说。
翔却微微颤抖着把手伸进怀里,从衣襟里抽出一支笛子。
“给你,笛子。”他笑着把笛子递到雅纪眼前。
那本是一支断了一半的残笛,却被从烧焦截断处镶接上了半支清透水绿的玉笛,那玉质通体的水绿色即使是在微暗的夜色中仍然如缓缓流动的粼粼波光依稀可见。本来焦黑丑陋的断处,此刻犹如枯木逢春,再抽新枝,与那重新萌芽生长出来的清澈翠玉浑然一体,组成了一支美不胜收的木玉新笛。
雅纪的唇翕动,再翕动。都是徒劳。
你改不了了。
你注定了永远都会是这种一身痴执的呆子。
雅纪揽住翔,把脸埋进他已经浸染至胸口的血衣里,任血泪模糊了自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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