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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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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21)

二十一
深秋已至最底。
最后一批树叶也已经掉光,地上积得很厚的黄叶都已经被干冷的寒风吹得僵硬,碎成细末。
冬天马上就要到了。
将军营帐里,却并没有生火取暖。
因为翔讨厌火。
因为雅纪不觉得冷。
对案而座。
翔执黑。
雅纪执白。
冷风从营账外吹进来,撩动翔皮毛军氅袖口的兽毛。本来执在手里的一颗黑子,从手指间掉落在棋盘上。
“怎么?”本来正盯着棋盘上棋局的雅纪抬起头来。
“没怎么。”翔笑笑,看着他,语气里带一分宠溺,“你这一子,想的时候太久了,想得我手都僵了。”
“啊……因为你说过,落一子,需看到百步之后,我就……”雅纪伸手去握翔有些冻僵的手,“冷吗?不如生火吧。”
被雅纪握住的手,感觉居然从他本应微凉的手里传来阵阵暖意。
“不用,你仍然是一件如此单薄的衣衫,都没说冷。”翔说。
“你怎么跟我比?我是……”雅纪的话没说完,也就自然地不再说下去。
翔亦心领神会地笑。
我不冷。
冷暖玉很暖。
你更暖。
“你不要受凉,本来咳嗽就一直没好,伤寒了岂不更糟糕。”雅纪用手搓着翔冷冰的手。
翔身上的伤口,终于奇迹般地愈合了。在不知道被雅纪逼着吞下了什么神秘的东西之后,那一直泛着黑血的伤口终于合上了。各种严重的不适感,发热恶寒虚弱无力的状况也都基本上消失了。除了有时候还会略微咳嗽,除了肩上又多一块难看的疤痕,他就像没受过那么严重的伤一样。
没有雅纪,他已经死了。他心里一清二楚。
“真的没事,好歹我也领着万人军队,你把我说得有多弱不禁风了。”翔说着,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最近……在战场上,你自己要多小心。虽然我知道你身手好,但是最近的情况,实在不正常,你也要多提防才行。”
“……我知道。”
“还有,马上入冬了,我们的过冬粮草还没有运到,目前的军粮就要注意计算一下,绝不能出现断粮的情况。我们也要尽量吃得清简些。”
“我知道。”雅纪看了翔一眼,“你还不知道我么,这有什么。”
吹进帐里的冷风干涩,翔的眼睛又略微刺痛起来,他皱着眉眨了眨眼睛。
“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雅纪探身。他知道,近来翔为了节节不利的战事殚精竭虑,几乎每晚夜不成眠。
每夜在翔的营帐中,他常常是蜷在床角边睡着很久了,依稀间还感觉烛火晃动,睁眼看,翔总是还伏在案前或是站在地图前,勾画思索着。
他睡眼朦胧,眼前于是恍惚间出现了一个年少的身影,坐在他的身边,望向远方的目光里盛满了憧憬和向往,说着“我就想要做个云游四方、看遍天下的人……到底更远的地方,还有什么不一样的人和事……”那样的话。
现在,你还记得你曾经想要的这些吗?
还是,被我一语成谶,国仇家恨,对你来说,终究也是成为了短短一生中的一切了呢。
夜夜夜夜,雅纪让自己蜷在床角边,默默看着,那个曾经拥有自由的灵魂,如今却已经真正长大成人的男人,承受着他自己残酷的命运。想分担他的思虑,想分走他的痛苦,但是能做的,已经到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除了一直陪着他,其余已经无能为力。
“这盘棋,还没下完呢。”翔看看正战至中盘的棋局。
“棋盘放在这里又跑不了,等会儿再下就是了。”雅纪说着,便想伸手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笛子。
翔却探身,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不用了。难道这些日子你就不累。我又不是襁褓里的婴儿,总要听摇篮曲才能安心。”
雅纪忍不住一笑。
这一天的秋风的确特别冷硬,枯叶的碎渣都开始被吹进帐里。
但是翔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无限静美的世界。
这便是所谓的,一花一世界……吗。
翔探身过去,嘴唇轻轻贴住了雅纪的唇。
如果,我们此刻不是身处这萧瑟的战场就好了。
如果,我们此刻能回到家乡那片树林里就好了。
如果,此刻,是十年前,就好了。
如果。
 
 
“将军!”
帐外一声呼喊,让一切的如果当即烟消云散。翔放开雅纪,站了起来。
是润的声音。
翔皱了皱眉,什么事情,居然都不通传一声就在帐外这样直接叫嚷。
“什么事?”他问。
“有敌军闯营偷袭!”润在帐外急切地说:“从军营门口和储存粮草处两面夹击!”
什么?!
闯营?!
这在他的领军生涯里根本就是闻所未闻之事。
他设在军营四面八方三里之外的岗哨呢?!怎么没有一处传信报告!
但是顾不得了。
粮草!
一支军队的命脉!
若有偷袭闯营,打此七寸之处也属必然。
粮草若有闪失,这支军队也就不战自溃了。
翔转身提起他的剑,看了雅纪一眼,迅速地想了一下,说:“你带一支精锐队伍,立刻赶到粮草那边去,务必要保粮草安全!”
雅纪站起来,不说话,点了点头。
他们之间,默契足够多了。
绝对的信任。
小心。放心。这样的话,已经全写在眼神里。
翔于是也冲他点点头,提起剑转身出了营账。
润正等在账外。
干冷的秋风已经变成了阵阵阴风,刺骨而来。
“跟我去营门口。”翔握紧了手中的剑。
 
 
军营正门的敌军,完全没有翔想象的多。
一小股力量,很快便被剿灭。
没能构成任何威胁。
翔那件兽皮的军氅,甚至几乎没有染上血迹。
翔心里觉得不对劲。难道果然是调虎离山,真正的目标还是在粮草吗?
但是想到雅纪在那边,他又觉得可以安心。
把营门的事情交代妥当,正和润一起赶往粮草那边,半路已经见对面浩浩荡荡的队伍朝他行来。
翔不明情况,皱起眉细看。
看到气势汹汹的队伍中间,正押着一个人。
一个与别不同,只着一件单薄衣衫,一袭青衫的人。
那道跳眼的青绿色,正被反剪了双手,让人从左右押住肩膀,推推搡搡而来。
怎么回事?!
翔的愤怒直冲额头。
走近,他看到队伍中的雅纪被人推搡着压住肩膀,低着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在干什么?”翔厉声喝道:“这是你们的副将军,你们想干什么?都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还不赶紧放开!”
“将军!”有人出声:“副将放火烧我们的粮草!”
“要不是我们及时阻止,恐怕这会儿全军上下的粮草都已经化为灰烬了!”有人附和。
“说什么?!”翔根本不相信,“别再胡说!放开你们的副将!”
“将军,这是全军上下这么多人亲眼所见的,绝无半句谎言。”有人,从队伍里跨出一步,站了出来。
翔看了他一眼,并无印象。
“你是谁,把话说清楚。”翔压着怒火。
“我是今天负责看守粮草的卫兵。当时雅纪副将军带着一队人马朝着粮草而来,我问副将有什么事,他二话不说走近粮草,忽然就点燃粮草放出火来。我们立刻上前阻止,但是却没能来得及,那火怎么都扑不灭,我们已经损失掉部分粮草了!若不是大家一起奋力阻止押住了副将军,这会儿所有的粮草都已经付之一炬了!”
“胡说!是我派副将军过去迎战偷袭敌军的!”翔喝斥。
“将军是否消息有误?我们这边除了雅纪副将军,没有看到任何敌军。这个所有人都可以做证,将军若不信,尽管求证。”
翔看着说话的这个士兵,忽然觉得他不普通。无论举手投足还是谴词用句,这人都绝非田间地头征兵而来的普通农夫,而是透露出一种王侯将相家族特有的气质。这一点,他自己的出身让他最清楚。但是现在顾不上追究这个了,他已经很难在短时间内理清眼前的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只有上前一步,探身问被反剪双手押住的雅纪。
雅纪抬起头来,看着他,不说话。
那脸色很苍白,看起来有些虚弱。
“说话?”翔有些焦急起来。
全军面前,他不可能有半分循私,必须要把事实澄清有个交代,才能服众。
你不解释,我怎么办?
雅纪抬眼,盯着翔。
那眼神。
翔读懂了。
——我没做。
翔相信。
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不否认不辩解?
翔一向清晰冷静的头脑有点乱了。
场面一时僵住。
润迅速地递给了刚刚跨出一步说话的智一个眼神。
智微微点下头。
“将军可知雅纪副将为何不说话?”
翔看向智,不说话。
“因为降妖之阵封住了他的妖穴,让他不能说话。”智只管自己说下去。
翔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妖。
不可能。
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当场变了脸色,被智尽收眼底。
智接着正色道:“将军大概并不知道,雅纪副将其实并非常人,而是妖物!”
全军一片哗然。
小心翼翼被深藏已久的秘密一下子被揭穿,这一幕来得实在太过突然,翔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应。
智于是转身向着全军厉声道:“大家难道都不觉得奇怪,最近我军为何总在战场上处处被困,战事节节不利?”
所有人从哗然中安静下来。
“皆是因为这个妖孽做怪!他是敌军派来潜入我军,用妖术蛊惑军心溃散我军的!”智指着雅纪,大声说道。
队伍又一次哗然。
古来战乱,最忌鬼神妖怪。
所有人都在战争中苦撑,见惯身边兄弟随时随地被夺去性命,对鬼神之说,本来既敬且畏。而若有妖蛊之术之类不受人力所控的恐怖之事,自然更是人心里最惧怕的东西。
人心本来脆弱,军心实则比人心还禁不起煽动。
“将军恐怕不知,我军已经被这妖孽出卖了多少!”智接着说:“不过,不知者无过,此妖物恐怕修行已深,化作人形,普通人凡胎肉眼,又岂能辨认得出。”
他知道。这个士兵的确知道雅纪是妖。翔已经明白了。并且这个士兵绝对不是普通人,他绝对有他叵测的目的,更糟的是,他正在一步步掌握住眼前的局势。
全军上下绝无可能接受副将是妖这样的事情。
翔只能否认到底。
“你……”翔深吸了一口气,“不要信口开河。”
“当然不可能仅凭我一副口舌,就污蔑堂堂一军副将为妖。如此与常人并无两样的人形,也难怪将军也会被蒙在鼓里。”智淡然一笑,“我现在就要证明给将军和大家看,拆穿这个妖孽的真身!”
说着,智从腰间挂着的锦囊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粉末。
他几步走到空地中间,弯下腰,笔直地伸出手,边原地转圈,边将手里的粉末洒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圈。
粉末,泛起淡淡的烟。
“就凭这个简单的圈,一试便知。”说完,智从圆圈里跨出来,摊开双手,抬起头看着所有人,“大家看到了?我什么事都没有。若有愿试者,也可尝试跨进这个圈,看看是不是会有异状。”
窃窃私语。
有人战战兢兢地试着迈进了圈里。
没有反应。
再迈出来,也完全没有异样。
“大家都看到了吧?这个圈,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任何作用。但是——”智走到队伍中间,抓住雅纪的衣服,将他拽了出来,推到圆圈的旁边,“大家可以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这妖物走进这个圈会怎么样!”
翔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开始逆流了。
他手脚冰冷,一身的冷汗。
他已经完全不知道,眼前的情势,他应该怎么办。
他应该阻止,但是却完全没有理由。
雅纪站在圆圈的旁边,低头看了看那些粉末。
然后抬起脸,回过头望着翔。
那眼神——
僵在当场的翔已经不敢去读。
阴风刺骨,天空开始布起层层的黑云。
似乎,像是快要下雪了。
“进去!”智在背后猛地推了雅纪一把。
一个踉跄,雅纪被推进了圈里。
他的脚迈过那些粉末的一瞬间,青衫的衣角就像被引燃,一下子窜出灰绿色的火焰。那火焰不同于人间的橙色火焰,是看起来极似鬼火的冷焰。
他跌进圈里,全身上下都开始冒出鬼火一样的光。
“啊!——鬼啊!”
众人发出一片恐惧的惊呼。
雅纪虚弱地倒在粉末围成的圈里,完全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抬起眼睛望着翔。
——我没做。
——我真的没做。
翔的胸口,忽然像是燃起了烈焰一样滚烫。
是那只楠木兔子,像被点燃了一样开始发烫。
翔没法再忍耐下去。
他飞身扑了过去。
扑进那个不知名粉末围成的圈里,搂住雅纪,把他抱了出来。
地上的粉末散了。
雅纪身上的冷焰渐渐熄灭下去。
翔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急促地喘气。
“将军!”智厉声道:“刚刚大家一起看到了,这是一个化作人形的妖孽!”
翔搂着雅纪的手微微颤抖,说不出话。
“将军!”润在一旁有些焦急地叫道——事情有点超出他的设想了——同意智在整个军营范围内布下降妖之阵,假传有敌军从两端夹击偷袭,以分开翔和雅纪。实际上,无论雅纪最终是去正门或是粮仓,结果都是一样,智都会等在那里,和一些事先安排好的内应,趁乱制造口舌伪证。而降妖之阵一开始起作用,雅纪便会束手就擒,随后,就可以当场戳穿雅纪实际上不是人而是妖物,证明给翔和全军看,最后就地正法。但是眼前的情势,完全不是照他的设想发展,也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了。而且,他心里也已经有了一种不良的预感,自己,其实也是被设计整个局中的一个。虽然是什么局,他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是联想两次的情况,他知道,自己可能从头到尾都已经中计而不自知。
“将军!”润又叫。
翔不动,也不应。
天空的阴云越布越密,厚重得变成深灰色,阴风夹杂着湿冷的气息。
“将军!这个妖孽应该立刻就地正法!以慰军魂,以正军心!”智高声喝道:“大家说是不是?!”
军心。
节节不利的战事,随时赴死的决心,剑拔弩张的神经——一触即发的军心,禁不起任何异动。更何况,是这样强有力的煽动。
翔依然不动,亦不应。
他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雅纪,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将军!你不会是要护着这个出卖我军,葬送那么多兄弟性命的妖孽吧!”智又转向四周,大声问道:“大家说呢?我们的性命就这么贱吗?!”
“就地正法!”
“杀了这个妖孽!”
“报仇!!”
全军终于被煽动到陷入双目发红的激怒状态。
站在一旁的润这时才突然发现,所谓的蛊惑军心,其实反而正是现在。只不过,他已经无力再阻止和挽回形势。
翔知道,他和雅纪被眼前这个不明来历的人设计了。这是一个用心谋划的陷阱。这是一种最彻底的陷害。这是一个最残酷的局。用全军的军心来要协他,逼迫他。他不知道原因,也无力再去探究原因。他现在,必须做出抉择。
如果要保护雅纪,他必尽失军心,威信扫地,这个将军,他亦不用再做。
但是,他想做的事,还根本没有做。
他煎熬着,忍耐着,抛弃自己地苟活,这些都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
十年。他忍辱偷生到现在,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让自己的军队足够强大,战功足够让他成为进殿武官,自己可以亲入朝廷,找出主使灭门的债主,亲手报灭门之仇。如果不是为此,他大可不必活到今日。
所以这个军心,他一定不可失,这个将军,他必须要做下去。
但是。
怀里的雅纪。
这些是需要牺牲他才能保住的吗。
他陷入了极端的挣扎。
这根本不是一个可以做出的取舍。
“将军!你不是要在这个时候背叛全军吧!这里可都是为你出生入死抛颅洒血的兄弟!”智喊着,径自从翔腰间的剑鞘里抽出了他的剑。
“将军!就用这把剑!将这妖孽就地正法!”
抽出翔的剑时,智的心里,终于像是被拔出一颗扎进那里已久的钉子——翔,你也有今天吗?——当年你大哥在朝上参我爹一本,硬要说我这些道法家传之术是妖诡之术,为心术不正之修习,害得我爹被皇上折贬出京。我们一家跟着颠沛流离,我爹不久就积郁成疾,抑郁而终。我娘本来就身体虚弱,爹走后一病不起,不久也跟着去了。我小小年纪便成孤儿。这些你都不知道,多少年后你在这里威风凛凛地做起你的将军来了,我呢?我吃了多少苦却还在这军队里担惊受怕有今无明地苦苦煎熬?你以为你改名换姓就没人认得出了吗?你手里的这把剑,我永远认得!这剑柄上的家纹,我在你大哥的剑上也一样见过!可笑。可笑你大哥当年参我家修习妖诡不正之术,多年后的今时今日,你却与妖为伍。这真的不能怪我,这是你自找的。这仇,是你送给我报的!我今日,定叫你生不如死!
咣啷!——
智把出鞘的剑扔在了翔身边。
剑锋寒光一闪,冷峻逼眼。全军的激怒情绪已经被推到顶点。
“杀了他!”
“杀了这个妖孽!”
“将军!!”
一片喧嚣。
翔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十年前,自己从井口里望出去的那片天。
还有那在井口最后见到的父亲。
——“翔,今日一别,父子缘份已尽,自己保重!”
还有母亲,大嫂,还有连最后一面亦未曾见到就失去的大哥。
——“不要被这一家冤魂缚住手脚……”
可能吗?
他可能不被自己亲人的冤魂缚住手脚吗?
那样,岂不枉费了他在十年前的烈火中的重生?!
那样,岂不枉费了他这十年来地狱里的行尸生涯?!
不可能!
翔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剑柄,提起来。
那钉住井绳救了他命的剑。
那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握紧了剑柄,举起了剑。
天空中的深灰色已经像是被一米米压了下来,弥漫在每一个人的身边。
风里似乎发出了隐约的呜咽声。
雅纪抬起了本来靠在他胸口上的脸。
翕动睫毛,看着他。
翔拼命用力握住手里的剑柄,却还是抑制不住的战栗。
“杀!”
“杀了他!!——”
翔看着自己用一只手搂住的雅纪。
那是——怎样的一张面孔呢。
那是——怎样的一种神情呢。
 
 
一弯眉。
不是特别浓密,但挺秀修长,飞入鬓角。
一只眼。
瞳孔清透见底,瞳色飘忽,如青柳徐徐。
半张侧脸,静白,稚真,俊逸到有几分失了真实感。
那只眼,斜睨着他。
用最深切的关心。
用最深沉的悲凉。
用最无可奈何的交付。
 
 
阴风中,细碎的白色颗粒,开始洋洋洒洒,从天空中飘扬而下。
下雪了。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粒落在翔的剑上,化在他握剑的手背上。
他的眼睛突然刺痛不已。
有亦滚烫亦冰冷的东西,想要夺眶而出。
——“这样不行哦,男孩子不可以随便哭!”
青绿色的衣袂,随风摆荡。
随风摆荡。
——“你要吃掉我吗?”
——“谁要吃掉你啊?我吃不下!”
那个他几岁立春时在他面前如同神仙从天而降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那个一起坐在树枝上荡着脚吃点心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我救不活它。谁也救不活它。”
——“妖也不能起死回生,谁也不能……有一天我死了,一样没人能救得了我。”
那个和他一起在树下埋葬心爱的兔子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当父亲从井口那一端消失之后,出现在那井口叫他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当他双目失明跌落马下躺在树林里时,说一句何必逞强把手贴在他眼睛上将他背上肩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那个在晃动烛火下,与他执放棋子,互换冷暖,眼波流转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那个青衫滑落腰间,与他缱绻纠缠,抵死缠绵的天地间唯一一个,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难道不是他吗?
难道不是他吗!
谁理他是人还是妖,他不是就是他吗?
对于自己来说,这个他,从来就没有过半分的区别和变化。
他叫雅纪。
他也可以叫雅雅纪。
随便他叫什么。
他只是他最重要的人。
 
 
雪,越飘越密。
随着寒风飘洒在翔的身上,染白了他的发。
究竟为何,为何要逼他。
他怎么可能下得了这个手?
如果下得去这个手,那他岂不是真的已成恶魔?
但是,他双手上的上百条冤魂之仇,究竟还能交付与谁?
这命运。
看来早已经注定。
无奈何。
青葱逝去。
无奈何。
江山易改。
无奈何。
路回星移。
无奈何。
风掠眉发白。
曾经他似乎也有过自己的小小梦想。
在很久很遥远的从前。
在那个已经虚无缥缈的白衣年华。
对了,他想去云游四海,去看更远的地方,都还有些什么样的人和事。
多么单纯美好的自己。
竟然也曾有过。
对了,如果还能和什么人一起去,那就更好了。
比如,一个爱穿青绿色衣衫的家伙。
可惜。
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些,从来就没有被包含在他的命运里。
从头至尾。
他终于明白了。
他放弃了。
他不可能手刃他的爱人。
他亦不可能放得下亲人的血仇。
那样的话,他能放下的,有什么呢?
似乎只有自己的这一条贱命了。
那么,就交付吧。
想来,他其实也已经造业太深,执念太重,戾气太盛,接受此种惩罚,也是应该的。
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爱读佛经。
他亦曾陪伴左右,听闻过许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这句了。
该放下了。
 
 
翔握住剑柄的手,不再颤抖。
眉发间的白雪,像似岁月的薄霜。
他对着雅纪笑笑。那笑,是真正释然的笑。
“别管世人说什么,别理什么妖孽之说。只要记住,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永远都是。”
翔的声音略略嘶哑,轻薄如纸。
雅纪的眼睛,恐惧地瞪大了。
他似乎已经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但是他发不出声音,亦没有力气阻止。
他只有眼睁睁地盯着。
翔握紧剑柄,剑锋寒光凛冽,剑刃上,浮着几朵雪花。
他最后看了雅纪一眼。
读懂的,读不懂的。
都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的一花一世界。
你要保重。
仰起头,他将剑刃横抵在自己的喉咙上。
雅纪想伸手,想呼喊,但是却只能如百蚁噬指,用尽全力仍然动弹不得。
翔的手横握剑柄,在自己颈间,深深用力一抽。
深灰压抑,一把好剑却仍可寒光一凛。
喉咙气管,被这一凛冰冷地割开。
呜咽的风声,静了下来。
雪,无声细密地下着,几乎遮天蔽目。
血,从翔的喉咙里涌出,顺着剑身粘稠地滑过,滚烫地落在雅纪脸上,流进自己的胸口,染过了那只楠木兔子。
咣啷!——
剑,勾画点染着血红,掉落在一片雪白里。
一直紧拥着雅纪的手,松开了。
雅纪缓慢地仰面躺倒在地上。
缓慢地,沉重地,像经历了一生一世的时间。
他青白色的脸上,翔仍发烫的血,一路滑进了他惊恐的黑眼睛里。
正在他眼前不断飘落下雪花的白色天空,刹那间被染成了一片鲜红色。
滚热的,溢满了他的眼。
冰冷的,却仍然不识趣地一直落进去。
他没办法眨眼。
发不出声音,也不能动。
其实,明明就已经日落了。
降妖之阵,早该散了。
但是他动不了。
他的眼前,是那个白色缎衣红腰带的小身影,是那个一袭白衣催马而来的少年,是那个身披战袍血冷心热的将军。
侧目回眸,音容笑貌。
如走马灯,穿梭不停。
然后,这些化开了。
化进一片浓稠的血红色中,融掉了。
然后,这些又冻住了。
冻在颗粒晶莹的雪白色中,冰住了。
这且冷且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是冷暖玉的棋子啊。
啊,对了,说起冷暖玉的棋子,我们的那一盘棋,还没有下完呢。
不是说好了,等下回去再把它下完吗,棋盘跑不了的啊。
棋盘,跑不了的啊……
一盘棋,能花你多长时间呢,为什么,这点短短的时间也不肯再分给我呢。
你一生的这盘棋,竟然就这样中盘弃子了吗?
你的人生,已经够短了。
我亦已经错过了十年。
不过再想要你短短的余生数十年而已,这样也算贪心吗。
为什么竟然还要被残忍地直接缩短至这一刻呢。
与其如此。
杀了我不好吗?我活得够久了啊!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逼他把生命留给我这种活得已经足够久的妖孽!
为什么!
从我身边夺走他的,你们这些凶手!
我要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我要你们全都给他陪葬!
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一个也别想!!!
 
 
青黑的眸子里,血被雪引燃,升腾起爆烈的炽焰。
散落一片的,是谁的青丝。
碎成一地的,是谁的年华。
万人性命,亦换不回。
我的白衣少年,已经不在。
 
 
风如刀。
雪如剑。
战袍青衫。
血红雪白。
谁曾经渴求唯你唯我。
谁曾经奢望一世安好。
却为何皆付与漫天烽火,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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