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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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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21)

二十一
深秋已至最底。
最后一批树叶也已经掉光,地上积得很厚的黄叶都已经被干冷的寒风吹得僵硬,碎成细末。
冬天马上就要到了。
将军营帐里,却并没有生火取暖。
因为翔讨厌火。
因为雅纪不觉得冷。
对案而座。
翔执黑。
雅纪执白。
冷风从营账外吹进来,撩动翔皮毛军氅袖口的兽毛。本来执在手里的一颗黑子,从手指间掉落在棋盘上。
“怎么?”本来正盯着棋盘上棋局的雅纪抬起头来。
“没怎么。”翔笑笑,看着他,语气里带一分宠溺,“你这一子,想的时候太久了,想得我手都僵了。”
“啊……因为你说过,落一子,需看到百步之后,我就……”雅纪伸手去握翔有些冻僵的手,“冷吗?不如生火吧。”
被雅纪握住的手,感觉居然从他本应微凉的手里传来阵阵暖意。
“不用,你仍然是一件如此单薄的衣衫,都没说冷。”翔说。
“你怎么跟我比?我是……”雅纪的话没说完,也就自然地不再说下去。
翔亦心领神会地笑。
我不冷。
冷暖玉很暖。
你更暖。
“你不要受凉,本来咳嗽就一直没好,伤寒了岂不更糟糕。”雅纪用手搓着翔冷冰的手。
翔身上的伤口,终于奇迹般地愈合了。在不知道被雅纪逼着吞下了什么神秘的东西之后,那一直泛着黑血的伤口终于合上了。各种严重的不适感,发热恶寒虚弱无力的状况也都基本上消失了。除了有时候还会略微咳嗽,除了肩上又多一块难看的疤痕,他就像没受过那么严重的伤一样。
没有雅纪,他已经死了。他心里一清二楚。
“真的没事,好歹我也领着万人军队,你把我说得有多弱不禁风了。”翔说着,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最近……在战场上,你自己要多小心。虽然我知道你身手好,但是最近的情况,实在不正常,你也要多提防才行。”
“……我知道。”
“还有,马上入冬了,我们的过冬粮草还没有运到,目前的军粮就要注意计算一下,绝不能出现断粮的情况。我们也要尽量吃得清简些。”
“我知道。”雅纪看了翔一眼,“你还不知道我么,这有什么。”
吹进帐里的冷风干涩,翔的眼睛又略微刺痛起来,他皱着眉眨了眨眼睛。
“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雅纪探身。他知道,近来翔为了节节不利的战事殚精竭虑,几乎每晚夜不成眠。
每夜在翔的营帐中,他常常是蜷在床角边睡着很久了,依稀间还感觉烛火晃动,睁眼看,翔总是还伏在案前或是站在地图前,勾画思索着。
他睡眼朦胧,眼前于是恍惚间出现了一个年少的身影,坐在他的身边,望向远方的目光里盛满了憧憬和向往,说着“我就想要做个云游四方、看遍天下的人……到底更远的地方,还有什么不一样的人和事……”那样的话。
现在,你还记得你曾经想要的这些吗?
还是,被我一语成谶,国仇家恨,对你来说,终究也是成为了短短一生中的一切了呢。
夜夜夜夜,雅纪让自己蜷在床角边,默默看着,那个曾经拥有自由的灵魂,如今却已经真正长大成人的男人,承受着他自己残酷的命运。想分担他的思虑,想分走他的痛苦,但是能做的,已经到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除了一直陪着他,其余已经无能为力。
“这盘棋,还没下完呢。”翔看看正战至中盘的棋局。
“棋盘放在这里又跑不了,等会儿再下就是了。”雅纪说着,便想伸手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笛子。
翔却探身,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不用了。难道这些日子你就不累。我又不是襁褓里的婴儿,总要听摇篮曲才能安心。”
雅纪忍不住一笑。
这一天的秋风的确特别冷硬,枯叶的碎渣都开始被吹进帐里。
但是翔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无限静美的世界。
这便是所谓的,一花一世界……吗。
翔探身过去,嘴唇轻轻贴住了雅纪的唇。
如果,我们此刻不是身处这萧瑟的战场就好了。
如果,我们此刻能回到家乡那片树林里就好了。
如果,此刻,是十年前,就好了。
如果。
 
 
“将军!”
帐外一声呼喊,让一切的如果当即烟消云散。翔放开雅纪,站了起来。
是润的声音。
翔皱了皱眉,什么事情,居然都不通传一声就在帐外这样直接叫嚷。
“什么事?”他问。
“有敌军闯营偷袭!”润在帐外急切地说:“从军营门口和储存粮草处两面夹击!”
什么?!
闯营?!
这在他的领军生涯里根本就是闻所未闻之事。
他设在军营四面八方三里之外的岗哨呢?!怎么没有一处传信报告!
但是顾不得了。
粮草!
一支军队的命脉!
若有偷袭闯营,打此七寸之处也属必然。
粮草若有闪失,这支军队也就不战自溃了。
翔转身提起他的剑,看了雅纪一眼,迅速地想了一下,说:“你带一支精锐队伍,立刻赶到粮草那边去,务必要保粮草安全!”
雅纪站起来,不说话,点了点头。
他们之间,默契足够多了。
绝对的信任。
小心。放心。这样的话,已经全写在眼神里。
翔于是也冲他点点头,提起剑转身出了营账。
润正等在账外。
干冷的秋风已经变成了阵阵阴风,刺骨而来。
“跟我去营门口。”翔握紧了手中的剑。
 
 
军营正门的敌军,完全没有翔想象的多。
一小股力量,很快便被剿灭。
没能构成任何威胁。
翔那件兽皮的军氅,甚至几乎没有染上血迹。
翔心里觉得不对劲。难道果然是调虎离山,真正的目标还是在粮草吗?
但是想到雅纪在那边,他又觉得可以安心。
把营门的事情交代妥当,正和润一起赶往粮草那边,半路已经见对面浩浩荡荡的队伍朝他行来。
翔不明情况,皱起眉细看。
看到气势汹汹的队伍中间,正押着一个人。
一个与别不同,只着一件单薄衣衫,一袭青衫的人。
那道跳眼的青绿色,正被反剪了双手,让人从左右押住肩膀,推推搡搡而来。
怎么回事?!
翔的愤怒直冲额头。
走近,他看到队伍中的雅纪被人推搡着压住肩膀,低着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在干什么?”翔厉声喝道:“这是你们的副将军,你们想干什么?都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还不赶紧放开!”
“将军!”有人出声:“副将放火烧我们的粮草!”
“要不是我们及时阻止,恐怕这会儿全军上下的粮草都已经化为灰烬了!”有人附和。
“说什么?!”翔根本不相信,“别再胡说!放开你们的副将!”
“将军,这是全军上下这么多人亲眼所见的,绝无半句谎言。”有人,从队伍里跨出一步,站了出来。
翔看了他一眼,并无印象。
“你是谁,把话说清楚。”翔压着怒火。
“我是今天负责看守粮草的卫兵。当时雅纪副将军带着一队人马朝着粮草而来,我问副将有什么事,他二话不说走近粮草,忽然就点燃粮草放出火来。我们立刻上前阻止,但是却没能来得及,那火怎么都扑不灭,我们已经损失掉部分粮草了!若不是大家一起奋力阻止押住了副将军,这会儿所有的粮草都已经付之一炬了!”
“胡说!是我派副将军过去迎战偷袭敌军的!”翔喝斥。
“将军是否消息有误?我们这边除了雅纪副将军,没有看到任何敌军。这个所有人都可以做证,将军若不信,尽管求证。”
翔看着说话的这个士兵,忽然觉得他不普通。无论举手投足还是谴词用句,这人都绝非田间地头征兵而来的普通农夫,而是透露出一种王侯将相家族特有的气质。这一点,他自己的出身让他最清楚。但是现在顾不上追究这个了,他已经很难在短时间内理清眼前的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只有上前一步,探身问被反剪双手押住的雅纪。
雅纪抬起头来,看着他,不说话。
那脸色很苍白,看起来有些虚弱。
“说话?”翔有些焦急起来。
全军面前,他不可能有半分循私,必须要把事实澄清有个交代,才能服众。
你不解释,我怎么办?
雅纪抬眼,盯着翔。
那眼神。
翔读懂了。
——我没做。
翔相信。
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不否认不辩解?
翔一向清晰冷静的头脑有点乱了。
场面一时僵住。
润迅速地递给了刚刚跨出一步说话的智一个眼神。
智微微点下头。
“将军可知雅纪副将为何不说话?”
翔看向智,不说话。
“因为降妖之阵封住了他的妖穴,让他不能说话。”智只管自己说下去。
翔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妖。
不可能。
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当场变了脸色,被智尽收眼底。
智接着正色道:“将军大概并不知道,雅纪副将其实并非常人,而是妖物!”
全军一片哗然。
小心翼翼被深藏已久的秘密一下子被揭穿,这一幕来得实在太过突然,翔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应。
智于是转身向着全军厉声道:“大家难道都不觉得奇怪,最近我军为何总在战场上处处被困,战事节节不利?”
所有人从哗然中安静下来。
“皆是因为这个妖孽做怪!他是敌军派来潜入我军,用妖术蛊惑军心溃散我军的!”智指着雅纪,大声说道。
队伍又一次哗然。
古来战乱,最忌鬼神妖怪。
所有人都在战争中苦撑,见惯身边兄弟随时随地被夺去性命,对鬼神之说,本来既敬且畏。而若有妖蛊之术之类不受人力所控的恐怖之事,自然更是人心里最惧怕的东西。
人心本来脆弱,军心实则比人心还禁不起煽动。
“将军恐怕不知,我军已经被这妖孽出卖了多少!”智接着说:“不过,不知者无过,此妖物恐怕修行已深,化作人形,普通人凡胎肉眼,又岂能辨认得出。”
他知道。这个士兵的确知道雅纪是妖。翔已经明白了。并且这个士兵绝对不是普通人,他绝对有他叵测的目的,更糟的是,他正在一步步掌握住眼前的局势。
全军上下绝无可能接受副将是妖这样的事情。
翔只能否认到底。
“你……”翔深吸了一口气,“不要信口开河。”
“当然不可能仅凭我一副口舌,就污蔑堂堂一军副将为妖。如此与常人并无两样的人形,也难怪将军也会被蒙在鼓里。”智淡然一笑,“我现在就要证明给将军和大家看,拆穿这个妖孽的真身!”
说着,智从腰间挂着的锦囊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粉末。
他几步走到空地中间,弯下腰,笔直地伸出手,边原地转圈,边将手里的粉末洒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圈。
粉末,泛起淡淡的烟。
“就凭这个简单的圈,一试便知。”说完,智从圆圈里跨出来,摊开双手,抬起头看着所有人,“大家看到了?我什么事都没有。若有愿试者,也可尝试跨进这个圈,看看是不是会有异状。”
窃窃私语。
有人战战兢兢地试着迈进了圈里。
没有反应。
再迈出来,也完全没有异样。
“大家都看到了吧?这个圈,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任何作用。但是——”智走到队伍中间,抓住雅纪的衣服,将他拽了出来,推到圆圈的旁边,“大家可以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这妖物走进这个圈会怎么样!”
翔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开始逆流了。
他手脚冰冷,一身的冷汗。
他已经完全不知道,眼前的情势,他应该怎么办。
他应该阻止,但是却完全没有理由。
雅纪站在圆圈的旁边,低头看了看那些粉末。
然后抬起脸,回过头望着翔。
那眼神——
僵在当场的翔已经不敢去读。
阴风刺骨,天空开始布起层层的黑云。
似乎,像是快要下雪了。
“进去!”智在背后猛地推了雅纪一把。
一个踉跄,雅纪被推进了圈里。
他的脚迈过那些粉末的一瞬间,青衫的衣角就像被引燃,一下子窜出灰绿色的火焰。那火焰不同于人间的橙色火焰,是看起来极似鬼火的冷焰。
他跌进圈里,全身上下都开始冒出鬼火一样的光。
“啊!——鬼啊!”
众人发出一片恐惧的惊呼。
雅纪虚弱地倒在粉末围成的圈里,完全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抬起眼睛望着翔。
——我没做。
——我真的没做。
翔的胸口,忽然像是燃起了烈焰一样滚烫。
是那只楠木兔子,像被点燃了一样开始发烫。
翔没法再忍耐下去。
他飞身扑了过去。
扑进那个不知名粉末围成的圈里,搂住雅纪,把他抱了出来。
地上的粉末散了。
雅纪身上的冷焰渐渐熄灭下去。
翔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急促地喘气。
“将军!”智厉声道:“刚刚大家一起看到了,这是一个化作人形的妖孽!”
翔搂着雅纪的手微微颤抖,说不出话。
“将军!”润在一旁有些焦急地叫道——事情有点超出他的设想了——同意智在整个军营范围内布下降妖之阵,假传有敌军从两端夹击偷袭,以分开翔和雅纪。实际上,无论雅纪最终是去正门或是粮仓,结果都是一样,智都会等在那里,和一些事先安排好的内应,趁乱制造口舌伪证。而降妖之阵一开始起作用,雅纪便会束手就擒,随后,就可以当场戳穿雅纪实际上不是人而是妖物,证明给翔和全军看,最后就地正法。但是眼前的情势,完全不是照他的设想发展,也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了。而且,他心里也已经有了一种不良的预感,自己,其实也是被设计整个局中的一个。虽然是什么局,他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是联想两次的情况,他知道,自己可能从头到尾都已经中计而不自知。
“将军!”润又叫。
翔不动,也不应。
天空的阴云越布越密,厚重得变成深灰色,阴风夹杂着湿冷的气息。
“将军!这个妖孽应该立刻就地正法!以慰军魂,以正军心!”智高声喝道:“大家说是不是?!”
军心。
节节不利的战事,随时赴死的决心,剑拔弩张的神经——一触即发的军心,禁不起任何异动。更何况,是这样强有力的煽动。
翔依然不动,亦不应。
他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雅纪,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将军!你不会是要护着这个出卖我军,葬送那么多兄弟性命的妖孽吧!”智又转向四周,大声问道:“大家说呢?我们的性命就这么贱吗?!”
“就地正法!”
“杀了这个妖孽!”
“报仇!!”
全军终于被煽动到陷入双目发红的激怒状态。
站在一旁的润这时才突然发现,所谓的蛊惑军心,其实反而正是现在。只不过,他已经无力再阻止和挽回形势。
翔知道,他和雅纪被眼前这个不明来历的人设计了。这是一个用心谋划的陷阱。这是一种最彻底的陷害。这是一个最残酷的局。用全军的军心来要协他,逼迫他。他不知道原因,也无力再去探究原因。他现在,必须做出抉择。
如果要保护雅纪,他必尽失军心,威信扫地,这个将军,他亦不用再做。
但是,他想做的事,还根本没有做。
他煎熬着,忍耐着,抛弃自己地苟活,这些都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
十年。他忍辱偷生到现在,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让自己的军队足够强大,战功足够让他成为进殿武官,自己可以亲入朝廷,找出主使灭门的债主,亲手报灭门之仇。如果不是为此,他大可不必活到今日。
所以这个军心,他一定不可失,这个将军,他必须要做下去。
但是。
怀里的雅纪。
这些是需要牺牲他才能保住的吗。
他陷入了极端的挣扎。
这根本不是一个可以做出的取舍。
“将军!你不是要在这个时候背叛全军吧!这里可都是为你出生入死抛颅洒血的兄弟!”智喊着,径自从翔腰间的剑鞘里抽出了他的剑。
“将军!就用这把剑!将这妖孽就地正法!”
抽出翔的剑时,智的心里,终于像是被拔出一颗扎进那里已久的钉子——翔,你也有今天吗?——当年你大哥在朝上参我爹一本,硬要说我这些道法家传之术是妖诡之术,为心术不正之修习,害得我爹被皇上折贬出京。我们一家跟着颠沛流离,我爹不久就积郁成疾,抑郁而终。我娘本来就身体虚弱,爹走后一病不起,不久也跟着去了。我小小年纪便成孤儿。这些你都不知道,多少年后你在这里威风凛凛地做起你的将军来了,我呢?我吃了多少苦却还在这军队里担惊受怕有今无明地苦苦煎熬?你以为你改名换姓就没人认得出了吗?你手里的这把剑,我永远认得!这剑柄上的家纹,我在你大哥的剑上也一样见过!可笑。可笑你大哥当年参我家修习妖诡不正之术,多年后的今时今日,你却与妖为伍。这真的不能怪我,这是你自找的。这仇,是你送给我报的!我今日,定叫你生不如死!
咣啷!——
智把出鞘的剑扔在了翔身边。
剑锋寒光一闪,冷峻逼眼。全军的激怒情绪已经被推到顶点。
“杀了他!”
“杀了这个妖孽!”
“将军!!”
一片喧嚣。
翔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十年前,自己从井口里望出去的那片天。
还有那在井口最后见到的父亲。
——“翔,今日一别,父子缘份已尽,自己保重!”
还有母亲,大嫂,还有连最后一面亦未曾见到就失去的大哥。
——“不要被这一家冤魂缚住手脚……”
可能吗?
他可能不被自己亲人的冤魂缚住手脚吗?
那样,岂不枉费了他在十年前的烈火中的重生?!
那样,岂不枉费了他这十年来地狱里的行尸生涯?!
不可能!
翔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剑柄,提起来。
那钉住井绳救了他命的剑。
那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握紧了剑柄,举起了剑。
天空中的深灰色已经像是被一米米压了下来,弥漫在每一个人的身边。
风里似乎发出了隐约的呜咽声。
雅纪抬起了本来靠在他胸口上的脸。
翕动睫毛,看着他。
翔拼命用力握住手里的剑柄,却还是抑制不住的战栗。
“杀!”
“杀了他!!——”
翔看着自己用一只手搂住的雅纪。
那是——怎样的一张面孔呢。
那是——怎样的一种神情呢。
 
 
一弯眉。
不是特别浓密,但挺秀修长,飞入鬓角。
一只眼。
瞳孔清透见底,瞳色飘忽,如青柳徐徐。
半张侧脸,静白,稚真,俊逸到有几分失了真实感。
那只眼,斜睨着他。
用最深切的关心。
用最深沉的悲凉。
用最无可奈何的交付。
 
 
阴风中,细碎的白色颗粒,开始洋洋洒洒,从天空中飘扬而下。
下雪了。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粒落在翔的剑上,化在他握剑的手背上。
他的眼睛突然刺痛不已。
有亦滚烫亦冰冷的东西,想要夺眶而出。
——“这样不行哦,男孩子不可以随便哭!”
青绿色的衣袂,随风摆荡。
随风摆荡。
——“你要吃掉我吗?”
——“谁要吃掉你啊?我吃不下!”
那个他几岁立春时在他面前如同神仙从天而降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那个一起坐在树枝上荡着脚吃点心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我救不活它。谁也救不活它。”
——“妖也不能起死回生,谁也不能……有一天我死了,一样没人能救得了我。”
那个和他一起在树下埋葬心爱的兔子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当父亲从井口那一端消失之后,出现在那井口叫他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当他双目失明跌落马下躺在树林里时,说一句何必逞强把手贴在他眼睛上将他背上肩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那个在晃动烛火下,与他执放棋子,互换冷暖,眼波流转的,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那个青衫滑落腰间,与他缱绻纠缠,抵死缠绵的天地间唯一一个,是谁来着?
是他怀里的这个他吗?
难道不是他吗?
难道不是他吗!
谁理他是人还是妖,他不是就是他吗?
对于自己来说,这个他,从来就没有过半分的区别和变化。
他叫雅纪。
他也可以叫雅雅纪。
随便他叫什么。
他只是他最重要的人。
 
 
雪,越飘越密。
随着寒风飘洒在翔的身上,染白了他的发。
究竟为何,为何要逼他。
他怎么可能下得了这个手?
如果下得去这个手,那他岂不是真的已成恶魔?
但是,他双手上的上百条冤魂之仇,究竟还能交付与谁?
这命运。
看来早已经注定。
无奈何。
青葱逝去。
无奈何。
江山易改。
无奈何。
路回星移。
无奈何。
风掠眉发白。
曾经他似乎也有过自己的小小梦想。
在很久很遥远的从前。
在那个已经虚无缥缈的白衣年华。
对了,他想去云游四海,去看更远的地方,都还有些什么样的人和事。
多么单纯美好的自己。
竟然也曾有过。
对了,如果还能和什么人一起去,那就更好了。
比如,一个爱穿青绿色衣衫的家伙。
可惜。
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些,从来就没有被包含在他的命运里。
从头至尾。
他终于明白了。
他放弃了。
他不可能手刃他的爱人。
他亦不可能放得下亲人的血仇。
那样的话,他能放下的,有什么呢?
似乎只有自己的这一条贱命了。
那么,就交付吧。
想来,他其实也已经造业太深,执念太重,戾气太盛,接受此种惩罚,也是应该的。
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爱读佛经。
他亦曾陪伴左右,听闻过许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这句了。
该放下了。
 
 
翔握住剑柄的手,不再颤抖。
眉发间的白雪,像似岁月的薄霜。
他对着雅纪笑笑。那笑,是真正释然的笑。
“别管世人说什么,别理什么妖孽之说。只要记住,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永远都是。”
翔的声音略略嘶哑,轻薄如纸。
雅纪的眼睛,恐惧地瞪大了。
他似乎已经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但是他发不出声音,亦没有力气阻止。
他只有眼睁睁地盯着。
翔握紧剑柄,剑锋寒光凛冽,剑刃上,浮着几朵雪花。
他最后看了雅纪一眼。
读懂的,读不懂的。
都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的一花一世界。
你要保重。
仰起头,他将剑刃横抵在自己的喉咙上。
雅纪想伸手,想呼喊,但是却只能如百蚁噬指,用尽全力仍然动弹不得。
翔的手横握剑柄,在自己颈间,深深用力一抽。
深灰压抑,一把好剑却仍可寒光一凛。
喉咙气管,被这一凛冰冷地割开。
呜咽的风声,静了下来。
雪,无声细密地下着,几乎遮天蔽目。
血,从翔的喉咙里涌出,顺着剑身粘稠地滑过,滚烫地落在雅纪脸上,流进自己的胸口,染过了那只楠木兔子。
咣啷!——
剑,勾画点染着血红,掉落在一片雪白里。
一直紧拥着雅纪的手,松开了。
雅纪缓慢地仰面躺倒在地上。
缓慢地,沉重地,像经历了一生一世的时间。
他青白色的脸上,翔仍发烫的血,一路滑进了他惊恐的黑眼睛里。
正在他眼前不断飘落下雪花的白色天空,刹那间被染成了一片鲜红色。
滚热的,溢满了他的眼。
冰冷的,却仍然不识趣地一直落进去。
他没办法眨眼。
发不出声音,也不能动。
其实,明明就已经日落了。
降妖之阵,早该散了。
但是他动不了。
他的眼前,是那个白色缎衣红腰带的小身影,是那个一袭白衣催马而来的少年,是那个身披战袍血冷心热的将军。
侧目回眸,音容笑貌。
如走马灯,穿梭不停。
然后,这些化开了。
化进一片浓稠的血红色中,融掉了。
然后,这些又冻住了。
冻在颗粒晶莹的雪白色中,冰住了。
这且冷且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是冷暖玉的棋子啊。
啊,对了,说起冷暖玉的棋子,我们的那一盘棋,还没有下完呢。
不是说好了,等下回去再把它下完吗,棋盘跑不了的啊。
棋盘,跑不了的啊……
一盘棋,能花你多长时间呢,为什么,这点短短的时间也不肯再分给我呢。
你一生的这盘棋,竟然就这样中盘弃子了吗?
你的人生,已经够短了。
我亦已经错过了十年。
不过再想要你短短的余生数十年而已,这样也算贪心吗。
为什么竟然还要被残忍地直接缩短至这一刻呢。
与其如此。
杀了我不好吗?我活得够久了啊!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逼他把生命留给我这种活得已经足够久的妖孽!
为什么!
从我身边夺走他的,你们这些凶手!
我要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我要你们全都给他陪葬!
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一个也别想!!!
 
 
青黑的眸子里,血被雪引燃,升腾起爆烈的炽焰。
散落一片的,是谁的青丝。
碎成一地的,是谁的年华。
万人性命,亦换不回。
我的白衣少年,已经不在。
 
 
风如刀。
雪如剑。
战袍青衫。
血红雪白。
谁曾经渴求唯你唯我。
谁曾经奢望一世安好。
却为何皆付与漫天烽火,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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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19—20)

十九
是日,天气晴。
樱井翔的眼睛被亮白的日光刺得有点睁不开。
他去花店买了一束白菊。
来到当年那个少年的学校。
——“你不觉得可惜吗?你们的人生都还刚刚开始,以后还有那么长的路,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的不是吗?”
——“我们……可以吗?”
——“当然,相信我,一定可以。”
——“……好,我相信你,樱井警官。”
樱井翔在校舍的墙角蹲下,放下手里的花束,合掌抵在额头。
他不是第一次来了。
与那少年最后的对话,无数次地在他耳边回响。
没能重来。那少年的人生没能重来。那短暂的生命,也再没能看到以后更长的路。
他做错了吗。
单纯固执地相信人性本善,多给次机会多给些空间,没有不能向善的绝对恶人。但是在他的这种一念之差中,到底曾经耽误了多少像这样年轻的生命?所谓的心慈手软宽待罪行真的是在救人吗?还是反而是一种戕害呢。
回想自己刑警生涯的种种,一切所谓的遗憾,其实与人无尤,因果皆由自己造,与其他任何人和事都无关。
樱井翔走到那片不算繁华的街区,想象着那少年曾经从这里经过的鲜活样子,本来晴好的天空忽然就开始织云蔽日。随着他越走近那栋房子,天色越暗。
在那栋房子的一街之隔站定,樱井翔望着这条街那房门,这画面里,似乎恍然跳进了一只皮球,一个孩子,一个冲过去抱起孩子的他,还有那甩开门转身向屋里跑去的背影。
雨云渐密。
夹带着泥土湿气的风一阵阵拂面而来。
樱井翔站了一会儿。
无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尚未完全愈合的勒痕,又伸进怀里握了握小小的楠木兔子。
接着穿过街道,来到房子的门前。
推门走进去,他发现房子里整齐了很多,无关的垃圾也都不在了。
这么一个核心地点,想来署里应该也来过很多次了。
其实樱井翔来这里,摆明是不可能查到什么新线索或者新证据的,而且事实七七八八,也不需要再探究什么所谓更多线索了。那么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呢。
樱井翔心里清楚,自己有点想要以身犯险。
如果他的出现,能把案件的病灶核心揭开,能引出一直想要他命的人,那他就大大方方地出现,等着直面他需要面对的一切。
不必要再绕那么多弯子,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拖延更长的时间,卷进更多不相关的人,说起来,明明就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案子吧?
作为一个男人,能自己担当的,就要勇于担当,不要拖累别人。樱井翔知道,这种想法其实属于他性格里的偏执。
没办法,改不了。
他穿过走廊,径直爬上二楼,向着洗手间方向走去。
究竟——为什么会是这里。这样巧合地,过于巧合地,他和他第一次的相遇,也是在这栋房子这个地方。
他心里,忽略不了这个疑问。
就像有些事实他并没有忘记过,他知道,今天有些真相,恐怕也到了即将揭开的时刻。
走进洗手间,地面挺干净,没什么杂物。窗户开着,风猛灌进来。
山雨欲来。
樱井翔有点走神。
身后,传来悉悉碎碎的声音,有人走到洗手间门口,站在他背后。
樱井翔转过身。
陌生的面孔。
但是他却知道这人是谁。因为那面孔上写着的表情,告诉了他一切。
短暂的对峙,无声地交流。
“初次见面,樱井警官。”对方平静地开口。
“初次见面。”樱井翔也平静地应。
“我想,你大概知道我是谁?”
“我想,我大概知道。”
“那么,是不是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自从我弟弟被人吊死在学校却被你们定为自杀结案,我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咔嗒。
不出所料,对方掏出了枪,端在手上。
该说什么别傻了冤怨相报何时了这种话吗?该说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话吗?又或者该说什么你这样做你弟弟也回不来了他也不会想看见你这样的话吗?
这个时刻,其实说什么也多余。没有做过遗属的人,永远没资格去替遗属们宽恕。因为你没那个立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无中生有。
这个道理,樱井翔现在已经明白了。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盯着对方的枪口。
这样安静的反应,反而僵住了对方的枪口。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犹疑着,微微发抖。
窗外的雨云压得很低,终于开始下起雨来,吹进窗口的风,已经夹带了雨丝。
“能雇两个职业杀手来要我的命,现在终于面对着我,却犹豫了吗?”樱井翔说。
“你闭嘴!”对方的手指,扣住扳机开始回收。
一触即发的瞬间。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
身后窗口吹进来的风转变了风向。
眼前端枪的人身后,数个光点在反光。
砰砰!!——
两声混乱刺耳的枪响。
樱井翔被人从身后揽住肩膀,一把扑倒在地。
那对准他的枪口里射出的子弹,直接打在了窗台下的墙上,这是第一声枪响。那只端枪的手从背后被子弹射中肩膀,枪脱手掉落在地上,这是第二声枪响。
不用回头看,只凭风的味道,樱井翔也知道,从身后扑倒他的是谁。
也不用抬眼,只凭自己走进这栋房子的安静和种种不寻常的整齐,樱井翔也知道,射中疑犯手臂的是他的同事——过份的安静,多半都会代表着警方的埋伏。
他是心知肚明的。
他自愿充当这个诱饵。
尽管他连枪也没有佩,他亦敢于冒这个险。
他不是不想活了,更不可能视死如归,他只是大概知道,自己应该死不了。或者说,他想试一试,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对的。
他回过头,去看紧紧揽住自己肩膀的人。
不会错的。
脸色青白的雅纪。
抓在他身上的手还在止不住的颤抖。
“混蛋……不要命了!”雅纪咬牙切齿地说。
樱井翔不说话,用一种“果然是你”的复杂眼神看着他。
一直以来,每每危在旦夕的时刻,救下我这条命的人,就是你。
我大概知道我不会死,是因为我大概知道,你会出现。
虽然这完全不合常理和逻辑。
但是,你果然出现了。
这个结果,同时代表着另一件更为残忍的事实被证实了。
那十二根血淋淋的铁钉,属于你吧。
真相,在这一刻昭然若揭了吧。
是你吧?!
樱井翔的眼神里,无声地在说话。
雅纪别过脸,不看他的眼睛。
这些全部不过是几秒钟时间里的事而已。
“所有人不许动!!警察!!”
反光的光点一个个出现,也没有意外的都是樱井翔同事手里的枪。
有人拿出手铐铐住了扶着受伤手臂的嫌犯,押着他往楼下去。
有人走过来,站在樱井翔面前。
樱井翔抬头,二宫和也。
樱井翔见他手里握着枪,分署地方小规矩少,猜他可能因为是重大要案需要人手而自己申请到这里来的。
他刚想说一句“我没事”站起来,二宫和也的枪口却指向了他的身后。
“不准动。”二宫和也对着樱井翔背后的雅纪说。
樱井翔立刻明白,他所意识到的真相,也就是二宫和也早已经在怀疑的真相。那个真相,那个人,此刻就在自己的背后。这件事,他明白,二宫和也也明白。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对二宫和也说:“你要干什么?”
二宫和也不应他的话也不看他,盯着雅纪说:“现在怀疑你与两宗恶性杀人案有关,请你跟我回警局一趟。”
雅纪不出声。
樱井翔本能地侧过头,把脸挡在二宫和也的枪口前。
二宫和也紧皱起眉,“你这是要干什么?!”
“别这样。”樱井翔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半句与开脱和否认有关的话。
“樱井翔!”二宫和也低吼:“你是一个警察你还知道吗?!”
“……”樱井翔只能盯着枪口,不出声。
其实他在背后伸出手,轻推着雅纪。
他又再无声地对雅纪说话了。
——你还不走?!我能挡得了多久?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几次三番从背后这个窗口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出现,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不想知道,所以,就像刚刚你是怎么凭空出现的,现在你就照样凭空消失!——
雅纪却没有动。
听不懂吗?樱井翔再用力推他。
“让开,樱井翔!”二宫和也说。
樱井翔分毫不让。
“樱井翔!”二宫和也有些愤怒了,“你身后的是个杀人犯!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我不想管他是什么人,他在我这里就只是一个叫雅纪的男人。
我在这一刻刑警失格了,因为我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一个叫樱井翔的男人。
他的罪,我替他赎。
反正一切不过都源于我。
始作俑者是理应担当也不会逃避的。
樱井翔忽然觉得,似乎有过什么时刻,自己已经面对过类似的情景,相似的心境,有些事,自己以前没能做到,心里溢满了没来由的悲哀。现在,他很想把这些事好好做到,好好补偿。比如,就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肩膀护住身后的人。
“我再说一遍,让开!”
“我只能说——我不能让。”
“你——”
二宫和也愤怒的话音被轰然的巨响淹没了。
从一楼,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威力之大让整栋房子都严重地晃动起来。
爆炸的冲击波让二宫和也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手里的枪也被甩到角落里。
樱井翔反身搂住雅纪,把他挡在身下。
“怎么回——”二宫和也正挣扎着爬起来,楼下又再传来第二声巨响,整栋房子晃动不已,天花板已经开始裂缝掉灰。
樱井翔埋着头紧紧抱着雅纪,天花板上的灰渣落了他一头一身。
浓烟迅速从楼下窜上来。
火的味道。
又是火的味道。
樱井翔抬起头,看着洗手间外面,判断火势已经迅速烧上楼来。
警方设伏,却反过来被摆一道,这种情况也不少见。
只怕除了炸弹,整栋房子的通道都被刚刚一路跟他上楼的嫌犯洒上了汽油一类的燃料也不一定,扑进来的浓烟里,全是这种味道。
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喧哗混乱的人声,房屋结构的垮塌声,嘈杂成一片。
为什么,连这种场景这一套声音他也竟然已经习惯了。
大概是自己被火困出经验了,樱井翔知道多半已经不能从楼梯下楼逃生。
放开雅纪,看看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的二宫和也,樱井翔站起来拉了他一把,指着窗口说:“你,立刻跳窗出去。”
“不行……”二宫和也看着雅纪。
“现在这种情况你就是要逮捕他也要先活着才行吧!你还能拽着他跳窗不成!门那边已经出不去了,先活着离开这里再说!”樱井翔推了二宫和也一把。
烟越来越浓,尽管开着窗,也已经开始熏得人睁不开眼上不来气。桔色的火光越发厚重地扑近了洗手间的门口。
“快啊!再晚一点不被烧死也要被熏死了!”樱井翔说的是真的。
二宫和也看看门外的火光,转回头看了雅纪一眼,又看看樱井翔,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伸出手扶在窗台上,一脚蹬上去,他又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樱井翔一眼:“樱井翔,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完,一纵身跳了出去。
樱井翔呼出一口气,转回身跪在雅纪身边,“快,你快走!”
雅纪望着他,眼神里胶着无限的复杂。
“你知道……是我。”
“……”樱井翔反应了一下,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护着我?”
空气里浓烟的密度已经越来越高,樱井翔觉得眼睛和嗓子都开始灼痛,他抓住雅纪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离开这里!”
“告诉我,为什么。”雅纪却站在原地,不肯动。
“真的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樱井翔拉他。
“你不说我不会走。”雅纪甩开了他的手。
从雅纪盯着自己的眼神里,樱井翔读出,他是认真的。
火舌已经从走廊上趋光而来,舔进了门框,时间紧迫,真的拖延不得了。
虽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也更不是扭捏的时候。
“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最重要。”樱井翔直视雅纪的眼睛。
“……”雅纪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果然,你还是你。无论隔多久,你都还是你。”
“什么——”樱井翔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看到,舔进门里的火舌里,居然闪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从火里踏出来,全身上下都已经被燃着了。
樱井翔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怎么,樱井警官。”发梢衣角上全都是火的人,对着樱井翔冷笑:“我能雇两个职业杀手,就不能再雇第三个还会演点戏的人来耍耍你们吗?”
“你是……”樱井翔明白了。这才是少年失踪的哥哥。刚刚那个,只是个演员,让警方的埋伏破局的演员。
“你们警方也就这点本事了。拙劣。稍微动点小手脚,看看你们的狼狈样。每次一想到,弟弟的命就是断送在你们这帮废物的手上,我就觉得简直太可笑太冤枉了。”
“你身上着火了,要赶紧灭火。”樱井翔冷静地说。
“我从来没打算再活着从这里出去。”对方也同样冷静。
樱井翔迅速地扫了一眼刚才二宫和也掉落在角落里的枪。
说过了,他真心没有想过要死在这里。
整栋房子已经快要被大火包围,即使窗外正下着雨,仍然浇不灭仇恨里燃出的这把业火。
高温浓烟让空气混浊,视线极差。
再容不得半分迟疑了。
“走!”樱井翔喊了一声,便飞身扑到角落里捡起那把枪,端在手里,扣住扳机。
周身是火的人,唇边滑过了一丝恐怖阴森的冷笑。
雅纪看到了。
 
 
走?
还是只管自顾自地说这句话。
再不要和你背向而行。
再不能眼睁睁失去你。
我对自己发过誓了。
最毒的誓。
能听到你说过那句话,已经够了。
证明这么多年,我总算没有白白捱过来。
你知道,我捱得有多辛苦。
强求的,我知道。
但是强求来的一切,都值得。我没有半分悔意。
只不过是该还的,总要还。我亦早有准备面对。
现在,就是时候了。
 
 
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便含九百生灭。
 
 
樱井翔在刺眼的浓烟和滚滚热浪里扣下扳机。
——
半分定格。
一厘空白。
眼前的浓烟在刹那间化为了强光,刺得他眼前一片雪白。
轰然巨响。
难以承受的滚烫高温。
几乎要把人撕碎的剧烈冲击。
一瞬间樱井翔意识到,对方身上一定有爆炸物。
雅纪——
没事,他一定走得了。
这唯一的意识只存留了几分之一秒。
便迅速地化进了无边无际的白色光海之中,归为寂静。
绝对空无一物的,寂静。
 
 
二十
剑色寒光,闪耀如雪。
血红血黑,溅在眼里。
马嘶人声,惨叫呼喊,沸嚣至极后反而像是失去了声音,一片寂静。
翔的眼里看不见人命,只能看见杀出来的路。
他的军队,正在奋力突围。
他的军队又一次被围困了。
几个月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从来无往不利的翔军,开始总是陷入险境。
每一次遭到围困,便必然已经处于劣势,要突围,总是损伤惨重。
战事不利,必然军心不稳。
军心不稳在战场上便会更加不利。
如此往复循环下去,整支军队必然要出大问题。
翔心里的疑惑已经不能再多。
他的排兵布阵没有问题。他的军队素质也没有问题。他对战局的判断把握更没有问题。事实上,如果不是他的这支队伍,换作任何另一支军队,都早已经不可能再保存大部队成功突围而全军覆灭了。那到底为什么,他这支优秀的军队总是会陷入敌军的包围?
似乎除了被敌军奸细出卖,不作他想了。
如果果然是,那么不拔除这个祸害,千里之堤迟早毁于蚁穴。
但一支这么庞大的队伍,要查出一个有心混进其中的奸细,你在明他在暗,实在不是件轻而易举之事。
与其说该怀疑谁,不如说虽然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军队,但是实际上他谁也没有真正信任过。早从十年前起,他就已经认为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无可信之人。
除了——
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翔的余光里,始终飘摇着一道青绿色的光。
总不离他几米之外,总像他的另一把剑。
他像信任自己一样真正信任的,唯有那道光。
 
 
两国边境上的小城镇,多数因为兵荒马乱穷困混乱。
所谓客栈茶楼,不过是破败不成形的几间茶棚。提供些粗粮茶汤,给过往路人解一时饥渴,聊以为生而已。
润身着便服,左右看看,走进了茶棚,抬眼望望,走向角落里一张已经有人在旁坐等的桌子。
低头走到桌边,润小心地坐下,似乎生怕弄出多余的声音引人注意。
“店家——”坐在桌边的人抬起手来想要叫茶水。
“不必了。”润直接按住了他的手,小声说:“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再找我出来见面,那件事以后我和你没有任何多余的关联,就当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副将这话讲得真是有趣。”坐在润对面的人面露淡薄的笑,“发生没发生过,不是能当的。”
“你现在这是在威胁我吗?!”润拼命压低自己的声音。
“副将放心。”对面的人十指交叉抵住下巴,“出卖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明明一条船上的人,两败俱伤的事我不做。”
“谁跟你是一条船上的人!”润有些愤怒起来,“我当时只不过同意探探他的虚实,谁让你把将军拉下水的?!”
“这话可奇了,将军自己找来被误伤怎么算在我的头上?”
润看着眼前这个本来在军队里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士兵。
本来数万将士中,根本不可能认得这么一个普通士兵。
只不过是他问了一句:有没有通晓妖蛊道法之术的人。
因为,他从见到雅纪的第一眼起,就严重怀疑他来路不明,恐非常人。什么人能在寒冬腊月的树林里凭空出现,那么巧合地救了将军?这种不合常理之事,他根本就不能接受。全军面前那场比武,他最近距离地体会了雅纪的身法之快。那种身法与其说是快,不如说根本是非人的速度。他绝对不相信普通人能有这样妖异的身法。全军面前他无法忤逆将军,但是他的疑惑没有随着沉默减少半分。
及至雅纪很快地成为他之后的第二位副将,润的警觉也跟着一步步提高。
他也感觉到,将军对雅纪有着非同寻常的信任——甚至可以说是非同寻常的感情。
在雅纪出现以后,他看到了追随数年从未见过的将军。那个一身戾气的冷血恶魔,忽然从一尊石像化成了活人。甚至是连在战场上的目光,都变得不同。那全身上下透露出来的生机,简直像是一个明明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人,又活了过来。
那些无形无声却真实存在于将军与雅纪之间的东西,润看在眼里。
到了发现将军帐里夜夜点灯烛光不灭时,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自己的怀疑肯定是对的。
——雅纪绝对是某种妖物。
遭逢乱世,必有妖孽。
能蛊惑人心,可操纵人身,甚至扰乱朝纲。古来奸妃佞臣,颠覆国家与朝代者,极多便被人们扣上这样的帽子。
他从小就听过这种说法。
莫名冒出来的雅纪,从第一眼就给他这种感觉。
绝非常人。
极近妖物。
能以妖术蛊惑人心的妖孽。
看他们那位将军的种种表现,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而如果他的怀疑果然属实,那么,雅纪就必然是被敌军安插进来蛊惑人心溃散军队的巫毒武器。
这支最好的军队,极有可能就会被轻易颠覆。
绝不能任这种事发生。
他还有他自己的军事野心等着实现。断不能就这样断送在如此莫名其妙怪力乱神的因由上。
他已经到了心急如焚的地步。
如果将军被蛊惑,还有他这个副将。
因此,润才会集结了军队中相对精锐的力量,问了那句话。其实后来想想,他的这种做法实在有欠思虑也不够妥当,如此极密之事,如此随意在军中随机找到的人,就可轻易信任吗?他是被急火攻心昏了头。
坐在对面这个叫智的士兵,便是在那时,站了出来。
屏退两侧,所谓擒妖之术,降妖之阵,从这个士兵的嘴里滔滔不绝地道出。
也许仅凭带兵用人多年的丰富经验,他便能判断,眼前这个人,他的确用得上。
他要一探雅纪的究竟。
他让智布下了降妖之阵。
设计引雅纪入阵。
润想,如若雅纪并非妖物一切只是自己的多疑误会,那么降妖之阵对他来说就不会有任何作用,困不住他,也并无伤害;而若雅纪果然是妖物,被困阵中,那么阵中所设埋伏,就理应当场即刻将他除掉,为军队拿掉此心腹大患。
他认为,自己想得很万全。
事实是,雅纪果然中计被困。他果然并非常人。既是妖孽,无论哪种,理应当诛。
但所谓计谋,其实从来难万全。
润万万没想到的,是翔会出现。
看到翔冲进来,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根本没有下令的情况下,那支涂了剧毒的箭已经射了出去。
这个意外完全超出了他的设想范围。
他以为翔死定了。
因为他看得真切,那支箭是怎样穿进翔的身体。
而那涂在箭上的剧毒,智从一开始就交代过,任何人不准乱碰,因为此毒世间无解。
但是被箭刺穿五脏六腑,身中剧毒的翔,居然硬是活了下来。
润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果然还是只能归结在那个叫雅纪的妖物身上。
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所有事也只能就这样按下。既然将军最终隐瞒此事没有进一步追究,他也只能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装作一切如常。
但是今天,他却又被智叫出军营碰面。
他不知道智想要干什么,有什么目的。
“说到底,将军现在也平安无事,也没有任何证据能指向你我,你在怕什么?”智说。
“不必多说。”润说:“你只说你今日到底有什么事。”
“对于试出雅纪副将果然是妖物的这个结果,副将居然觉得无所谓,已经放下了?”
“……”
“难道副将就不觉得,最近我军越来越多地陷入毫无道理的围困?”
“……什么意思?”
“意思是,副将其实难道就没在怀疑,这分明是有内奸与敌军里应外合的结果?”
“……”
润怎么可能没有这样的怀疑。事实上他其实已经认定了,最近战事的节节不利,一定皆因雅纪的出卖,他果然就是敌军安插进来最可怕的暗器。
鬼妖皆为污浊之物,皆存害人本性,岂可与人为伍!
“所以……你想说什么?”润微微探身问道。
“副将想不想再与我合作一次?”智也颔首问道。
“合作什么?”
“再设一计,拆穿妖物的真身,从将军身边除掉这个内奸,解我军之困境。”
“……”经过上次,润已经留了戒心,“你有何目的?为何要如此积极此事?别跟我说你一个小小兵卒存着多少爱国之心。”
“有何目的?我一个孤儿参军至今,除了军队我已经无处容身,这兵荒马乱之际,我军若溃败覆没,没了军队,我能去哪里?身无长物,无非会一些家传异术,想为自己留一个存身之处罢了。若事成,不过求副将提个一官半职,多拿些军饷;若不成,至少也还有吃有住,比之身处乱世反而安全。”智言之凿凿地看着润,“副将若不信我,便做罢。反正我军溃散,于我来说,最坏至多不过准备做回逃兵。但于副将……”
润沉吟片刻。
他尚未实现的军事野心。
他对妖物的憎恶之情。
让他在心里已经同意了这个提议。
“有何计划,说来听听。”
“副将莫急,此事需要计议,以策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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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16—18)

十六
樱井翔推开家门。
门没锁,他把鞋甩在玄关就直接冲进客厅。
雅纪正坐在客厅里,手上拆着一盒豆馅大福。
樱井翔冲了过去。
抓着雅纪的胳膊就把他往起拉。
“怎么,等我把点心放下……”雅纪说着想把手里的点心盒子在桌上放好,但是樱井翔二话不说就把他拽了起来,让他手里的盒子翻扣在桌上。豆馅大福从盒子里掉出来,包裹在外面的点心纸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
“你怎么了……”
雅纪发出的声音被堵住了。
樱井翔用力紧紧拥住他,像濒临窒息的人需要吸氧一样死命地吻住了他的嘴。
这是劫后余生的一吻。
他今天差一点就没命了。
差一点就真的窒息没机会再呼息到空气了。
更不可能像这样吻着他想吻的人。
有时候,生的证明,明明自己正呼吸着,却无法从自己身上获得。反而是另一个存在着的个体,他接纳你也好,拒绝你也罢,你却都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活生生的一切。
这是樱井翔本能地寻求自己仍然活着的证明的一吻。
这一吻吻得太用力,吻到雅纪有些站立不稳,抬起手扶在了樱井翔的颈间。
雅纪本来闭着的眼睛立刻张开了。
他的手,摸到了深陷进皮肤里的伤痕。
那是一道皮肉已经略微外翻的血痕,深深的凹痕缠着樱井翔的脖子,触目惊心地绕了一圈。
樱井翔的手握住了雅纪试探着触摸伤痕的手。
“这伤……”
没事,这伤没事。
亏得这伤,那些不明原因的可疑血印有效地被伪装,再也用不着遮来遮去了。
 
 
“樱井翔……”二宫和也似乎忍无可忍地捏紧了手里的报告,“你别就这样光着个脖子晃来晃去行吗?那一条血肉模糊的在眼前看起来很吓人好吗!那么重的伤拜托你去包扎下遮一遮可以吗!”
樱井翔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哪来那么多话啊,我要看报告!”
“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脖子上这么难看的伤痕和我手上报告里这个人的这种死法,你要接受上头的调查是肯定的了。一个大活人死在你的眼前你却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知道身为一个刑警这有多失职吗?又有多离奇多说不通?”二宫和也说着,把捏在手上的报告递给了樱井翔,“但是现在,凭这个死因,想来你不仅不必接受调查,而且应该需要接受保护了。”
樱井翔当然知道嫌犯就无故死在自己眼前的事态有多严重。
但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那一刻,他真的不知道现场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已经递交了一份报告,但是这份报告除了让他丢人现眼恐怕也没什么别的价值。
他手上那根钢索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因为对方戴着手套,而他自己的白手套也没来得及摘。
死在他眼前的人身上无任何明显外伤,无打斗挣扎痕迹。他当时甚至连一点声响动静都没有听到。
附近无任何可疑人物,无目击证人。
一切要看尸检报告和鉴证结果。
在他身边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无论是危险等级还是诡异程度,都在不断升级。对此,他已经有了不良的预感。
接过二宫和也递过的报告,翻开。
樱井翔的心往下一沉,果然如此。
死因——后脑颅骨被钉入六根十厘米铁钉导致脑组织严重受损断定为致命伤。
在他靠着墙咳嗽着倒气的一两分钟里,四下无人的情况下被从后脑钉进了六根钉子,这是可能发生的事情吗?
樱井翔不寒而栗。
这真的不是灵异事件。他是从来不信这些的。
可报告里的照片,血淋淋摆在眼前。
他脑袋里全是那天那空白几分钟里的景象,仔细回想,努力回想,耳边回响起自己的呼吸声,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到……等等。
等等。
樱井翔想起来了。
有风。
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感觉反而更加敏锐。有风。有轻凉的风在他猛地抽气时被吸进他的鼻腔气管,进入肺里,温润地散开。
那感觉——樱井翔脸色发青,指尖冰凉——是熟悉的。
应该只是那一刻他求生的执念造成的幻觉吧。
樱井翔捧着报告发呆,二宫和也已经开始拎出一个个证物袋,一字排开摆在樱井翔面前。他用手一样样指过去。
“这就是取出来的长钉,铁成份没有特别,特别之处是我仔细比对了上一次的钉子之后发现的。实际上从上一次的铁钉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就是一直想不透,这次再做对比我终于想明白了——和上次的钉子一样,明明是被钉进颅骨的钉子,钉帽的部分却居然没有留下丝毫被工具钉凿锤打过的痕迹。这根本就是不合逻辑的,没有受过力的钉子是怎么钉进最坚固的人脑颅骨的?徒手扎进去的吗?这里可不是超人的管辖领域。”
樱井翔看着那些血迹斑斑的铁钉,不说话。
二宫和也接着往下指,“这是上次我提过的和钉子一起取出来的不明物质,我已经仔细化验过,这些小碎块是一种植物,是木质——对了,就和你上次给我看过的那只兔子是同一种木质,楠木。”
樱井翔的嗓子抽紧了。
“还有这个,这是之前在河滩上搜索回来的相关证物,因为碎成了太多细小的碎片,我重新分类整理了很久,才基本上把它拼了起来。看质地这应该是某种食品用纸,但具体是什么我还没有弄清楚……”
二宫和也的手指到那个装着一张类似于米纸的证物袋时,樱井翔立刻一伸手捏住袋子提了起来。
虽然已经碎成太多片,但拼回来的原型基本已经可以辩认。隔着透明袋轻轻用手指捻压一下,听到那张纸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
嘶嘶啦啦。
这声音樱井翔也听过太多遍了。
多到只要一听见就会直接条件反射,嘴里好像瞬间就溢满了粘腻的糯米和甜细的豆馅。
这是大福的点心纸。
绝对不会错。
樱井翔盯着手里的证物袋,完全出神。
他该震惊吗。
他该反应激烈吗。
可是他真的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
但与其说他做不出反应是受惊过度,倒不如说是在他心里多多少少已经早有察觉和准备。就算他自己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但那些不被发现的潜意识,实在蛰伏已久。
从引他到交易的接头现场“推”他去破的那个案立的那个功,到自己家大火的夜晚那个惊魂却救了他命的电话,再到适时出现收留他养伤又或者是一个吻就治好了他发炎感染的牙齿创口,究竟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那个叫雅纪的男人在试图扭转他的命运,挽回他似乎总是危在旦夕的这条命?
面前证物袋子里的种种,不正是这一切真实发生过的最确凿证据吗?
有什么可值得震惊疑惑的?
没有吧。
二宫和也双手撑在桌子上,看着他说:“这个案子到现在为止,完全就是在绕着你打转,你自己心里,不会一点眉目也没有的吧。”
眉目?
那是什么东西。
他心口的位置,只有一只楠木兔子而已。
樱井翔眼神从失焦里转回来,找回焦距,平静镇定地迎着二宫和也盯视他的目光,十二分笃定地说:“没有。完全没有。”
 
 
刑警生涯以来,樱井翔这几乎是第一次撒谎。
办案过程中一向都正直到呆板的樱井翔,居然这样理直气壮地说了谎话做了伪证妨碍了司法公正。
为什么。
别问他这个问题。
就像他也同样不知道他身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诡异的事件层出不穷,就像他起初也并不知道一个本来的陌生人为什么要事事暗中帮他。
但是不重要了。
重要的应该是,无论这些事件是怎么回事,他都要活下去,而无论那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处处护着他,这个目的里,都绝对没有半分要加害他的意思。
樱井翔确信这一点。
前因后果,他其实全不清楚。
刑警身份的失格,他也心里有数。
他只是想,他撒这个谎,恐怕是出于本能。
 
 
本能。
人的本能,分为多少种呢。
那一天夜里他明明是牙痛感染,却勾住雅纪的脖子不肯放开,那是本能里的一种吧?
被人勒住喉管险些断气时拼上那一股求生的力量,肯定也是本能里的一种吧?
那么,基本上原因不明地喜欢上一个人,算不算是本能的一种?
在种种不利证据的矛头纷纷指向一个人他想也不想就挡身在前,也可以勉强归进本能里吗?
樱井翔的手上提满了各式西点和果子,推开了家门。
他现在好想吃甜点。
他脑子不够用。
他心里有点发苦。
所以需要多补充些糖份。
这些就都是本能吧?
樱井翔两手甜品走进客厅,雅纪又是站在桌边。
他正拉开一袋糖霜粉,朝一瓶扭开盖子的矿泉水里倒着。
见樱井翔进来,扭头侧目看他。
樱井翔的眼前,忽然就闪现了那个蹬在窗台上回望他的身影和眼神。一地的糖霜袋子,他还以为那是什么。不顾一切跟着他跳下去,扭到脚,对了,怀里那只楠木兔子,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再不离身的。
我认识你,明明应该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的。
但是为什么现在,我觉得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你到底是谁。
我问了好多遍。
我真的不想问了。
樱井翔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伸手从背后抱住雅纪,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现在,只想和你就像这样,安静地吃些甜品,喝点糖水。仅此而已。
“糖粉……洒了……”
雅纪轻轻地说。
 
 
十七
——豆沙+花生油搅拌均匀,放入冰箱冷藏1小时,备用。
——糯米粉+水+砂糖+花生油搅匀,容器盖上保鲜膜后放入微波炉加热4分钟。取出用勺子搅拌,再放入微波炉加入3分钟。
——等到糯米团稍凉后为手可碰触的温度,就从容器取出,均匀地撒上糕粉。
——切成等份,揉成圆形后再压成薄薄的圆形皮,包入冷藏的豆沙馅即可。
 
 
嗯……
看起来不是挺简单的么。
为什么这个糯米粉加上水糖花生油搅拌均匀加热以后,就是怎么都不成形揉不起来呢?揉成圆形——可它就是揉不起来啊,无论怎么攥糯米块都还是在手里散开啊。
樱井翔歪头看着几行简单的大福做法说明。
其时他的脖子上正挂着一条标准主妇用居家围裙。
厨房操作台上,正零落着各类容器搅拌器,糯米粉砂糖糕粉糖粉各种分辨不清的一片白色,铺在案板上,沾在他的围裙上和手上。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还在歪着头琢磨,樱井翔围裙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他赶紧放下手里怎么都攥不起的糯米,两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用手指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接听。
“喂……”他把声音压得很低。
“樱井翔你人在哪里?!”听筒那头的声音却是又高又尖。
“你别那么大声音……”樱井翔边小声说着边转身向卧室方向看了一眼,好像哪怕听筒里这点声音也能变成噪音吵到谁。
“你是警察,身处纪律部队!这你知道吧?你还真能说给自己放大假就放大假,连个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了,会不会太离谱啊!”二宫和也的声音丝毫没有放轻的意思。
“你搞清楚啊,话不要随便乱说,谁说我是自己给自己放假,我可是正正经经向上边告了假的,连枪都暂时交了……再说,你不是也说我受那么重的伤就不要血肉模糊地吓人了吗?”樱井翔用手捂着话筒小声说着。
“案子不查了?!你个遗憾男的小宇宙呢?别告诉我你差点死过几次以后就性情大变看破红尘了啊!”二宫和也的话,带着尖锐的质问。
“……”樱井翔觉得自己几乎被二宫和也戳中了,自从看起来像是在鬼门关前转了几回,他似乎真的不知觉地改变了很多。但是仔细想想,这些又都真的是因为几次大难不死就开始看破人生了吗?其实,说到底难道不还是因为那个现在正在卧室里睡着的人吗?
“也许吧……”樱井翔低下头,看看这操作台,看看自己正在做的事——想趁雅纪还没睡醒,做一些手制甜品给他——这是一个曾经一心一意都扑在查案上的男人会干的事情吗?所以除了这么应一句,他还能说点什么呢。
“我现在跟你说的你都好好听着。”二宫和也似乎不准备搭理樱井翔的这种消极态度,继续一连串地说着:“两名铁钉致命的受害者,身份都已经查明,基本上都是道上一些出了名的职业杀手,完全就是为了钱什么都做的亡命之徒,背景没什么复杂的,无非都是受雇于人。但是在第二个铁钉受害者的身上搜出的手机通话记录里,我们追踪到了一通非通知设定电话的拨出地点,而这个地点,是个非常不一般的巧合——就在你第一次破贩毒集团大案人赃并获的那栋房子的附近。”
那栋房子。
好多事,好像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樱井翔捏着电话,不出声。
二宫和也于是接着说下去:“我上次就和你说过了,这一系列的案件完全就是以你为中心的。所以针对这个重要的地点,我去翻查了很多署里的旧档案。然后我查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当然,这也要基于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了解。你自己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你刚刚当上刑警的时候,曾经追查过一宗连环纵火案?”
樱井翔在记忆里搜索着。
纵火。
他记得。
因为其实他从小就讨厌火。没有任何因由的,似乎与生俱来,骨子里就是憎恶火。所以在初当刑警刚开始查案时就碰上一桩连环纵火让很多家庭家破人亡的恶性案件,令他反感至极。他记得自己当时应该是没日没夜地追查各种线索,蹲点,查问,反复取证,追着那时已经在鉴证科的二宫和也替他做各种各样的鉴识和报告,基本上他们彼此了解和信任的关系,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建立起来的。以非人的体力和耐性,终于被他查出来,这竟然是一个少年犯罪团伙所为。
作为一名刑警,樱井翔的心软从一开始就是个致命伤。因为是少年犯,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已经追查到一名众多证据指向的少年身上,本来逮捕他把他带回警局取证,顺藤摸瓜揪出团伙就可以破案了。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对这名少年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希望他能回去劝自己的同伴,一起来警局自首,作为少年犯罪,将刑罚减到可能的最低限度。
回想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幼稚伪善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相应的责任。年纪小,就更需要让他们清楚明白地认识到这一点,学会承担承受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的后果,让他们明白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随心所欲去做,如果做了,就要自己承受因果。这才是真正的教育。但是在当时,他的确犯了这种很低级的错误。
大约是他实在太情真意切一腔热血,那少年居然也真的被他打动了。
然而就在同意他的建议去劝服同伴自首的第二天,那少年就被人发现在学校里上吊身亡。
所有本来已有的线索,在一夜之间全部断绝。整个少年犯团伙的成员,也悄无声息地集体失踪消失了。
而又因为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证据,当时只以自杀定性结了案。
死无对证。这是眼看着就要破案却完全没有,还令伤害加倍的一宗恶性案件。这也是樱井翔遗憾史上众多案件中无法抹灭的一笔。
他心中的懊悔和负罪,即使直到事隔多年的这一刻,仍然一想起来就直戳心坎。
“我记得。”他说。
“我也记得。”二宫和也说:“所以我也是翻旧案宗才发现——那栋房子,就是原来那个案子里,自杀少年家的旧址。”
樱井翔的心底瞬间窜上凉意。
“事实上在他自杀后不久,他家就失火了。一栋房子被烧得什么也不剩,唯一的哥哥也从那时起,不知所踪。”二宫和也的语速慢了下来,因为他也知道,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意味着什么,“后来在那个被烧毁的旧址上,重新翻盖建起了新的住宅,但是因为种种不吉利的原因和传闻,一直卖不掉。本来那里就不是什么繁华地区,时间久了,也就有点慢慢废弃了。”
樱井翔的脑子在拼命地运转着,思索着,联系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画面。围绕着他所发生的种种事件,背后必然沉重的真相,似乎终于开始有些露出端倪。
“当时因为你在案件中身份敏感,所有后续事件的处理和与家属的接触,都没有再让你参与。所以后面的这些事,你也并不知道。”二宫和也似乎终于说到告一段落,停了下来,在话筒的另一端等待樱井翔给一个反应。
樱井翔却不说话。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但是他能说些什么呢。
“说话?”二宫和也追问。
“所以……我应该说什么?”樱井翔反问。
“你说呢?所以?所以现在摆明了你是被人寻仇来了吧?”二宫和也尖声说。
“那,就应该是吧。”樱井翔却反而平静。
“这么严重的事情,你就这个反应?”
“说到底……”樱井翔深呼了一口气,“我本来也的确是愧欠那个少年和他的家人吧?”
“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啊樱井翔?事情一桩是一桩,道理一码归一码,你办案过程中有什么失误和是不是有人能私自要你的命是没有关系的!你该受罚还是该被良心谴责,那与雇凶杀人这种恶性做法是不能形成因果联系的!这就像从结果上来说虽然是你被救了命,但那两个职业杀手被杀一样是手段残忍的犯罪不可能改变性质是一样的!你是一个警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了?!”二宫和也忍无可忍,话里有话。
是了,二宫和也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平时看起来随便,爱吐槽又毒舌,但是他其实是一个太聪明太分明的人,对于真相的执着和刑警身份的认识,恐怕从来不比樱井翔少半分。这可能也是他们两人为什么合得来的本质原因。
樱井翔在逃避一些事实,他自己知道。
他给自己放这个大假,就是希望能够认真平静地调整一下自己,好好地把一些事情想清楚。
他当然知道,有些事实,永远是事实。
樱井翔抬起头,提了口气,握紧电话,“我知道了。你放心。等我休完假,自然会归队。”
“你的手机要保持畅通,我会随时MAIL相关资料和调查进展给你。”二宫和也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
樱井翔缓慢地放下手机,转身穿过客厅,走进了卧室里。
雅纪正卷着一条薄被,蜷睡在床角边。
又来了。有床不睡,就爱睡床下,说是地上更自在。
樱井翔笑着摇摇头。
看他仍然睡着,樱井翔转身想要离开。
“翔?……”雅纪却在背后叫他。
樱井翔转回身,“吵醒你了?”
“没有……”雅纪说着,掀开身上的被子,想要坐起来。
樱井翔赶紧走过去,俯身伸手去拉他。
雅纪握住他的手坐起来,睁着惺忪的睡眼看着靠近自己的樱井翔,伸出另一只手搂过了他的脖子,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了他的耳边。
樱井翔的耳朵一下子就发烫发热了。
雅纪的舌尖轻轻舔起他的耳廓耳垂。
樱井翔有点不知所措地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糯米还是粘在手上,红着耳根说:“让我把围裙摘一下擦擦手……”
“不是的……你这里,沾满了糖粉……”雅纪放开他的耳朵,笑着看他说。
摸摸自己的耳朵,樱井翔想起刚刚接的电话。
忍不住低下头,笑自己。
 
 
有些事实,比如,眼前的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手段极端残忍的杀人嫌犯。
这性质,也的确不会因为是救了他就能够得到改变。
他没打算否认,也从未认为能抹灭。
只不过是,这个事实,对于脱离开刑警身份的他个人,对于樱井翔这个男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这个名叫樱井翔的男人来说,有意义的事实只有,此刻的他,感觉很幸福。他人生至此从未体会过的,一种幸福。
就让他在自己这个三个字的名字的单纯身份里,多待一会儿吧。
 
 
十八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爱吃甜食?”
“……”
“怎么不说话?”
“……因为我活得有点久了。”
“……我没听懂。”
“活得久,尝过的味道太多太杂,都有点够了。到最后只想留下一种只要一吃,就能想起一些好的回忆的味道吧。”
“说什么呢,你不可能活得比我久吧。”
“……谁知道呢。”
“再说……酸甜苦辣咸才正是人生吧?”
“人生……你就这么喜欢么……”
“既然活着,这是当然的吧?有甜也有苦的人生才鲜活吧?淡而无味,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果然……还是如此。”
“嗯?你说什么果然?”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活得像你这么乐观,真是难得。”
“我也不是乐观。只是……有什么可不乐观的呢……至少,活着……才让我遇到了你吧……”
“……”
“所以,有很多事,都是生而为人,活着,才可能体会得到的吧?”
“……”
“睡着了吗?”
“……没有,今天睡不着。”
“为什么?”
“大福吃多了。”
“……我有做那么多吗?……”
“不知道!豆馅好硬,糯米又好像做得完全不对劲,吃进了好多生糯米,这会儿撑得难受!”
“真的!那要不要找点胃药吃一下?”
“……你怎么别人说什么都信啊!警察这么好骗怎么行!”
“……警察也敢耍,你给我滚上床来!”
“不要,你怎么不下床来。”
 
 
樱井翔一翻身,脚掌贴在地板上,跪在了躺在地板上的雅纪身边。
夜色沉静,但是眼睛早已经适应了黑暗,可以看到身上披着月光的彼此。
手扶在地板上,樱井翔俯身凑到雅纪耳边:“你不嫌地板硬硌得慌吗……”
“我好好躺着,怎么会硌得慌。”
“现在就会了啊……”
樱井翔的胸口贴住雅纪,直接吻住了他的耳朵。
就是会像这样,忍不住想接近你,亲近你的一切。
你能明白吗。
“只要你不怕地板硬,我再硬的地方都躺过……”雅纪也轻声在他耳边说。
樱井翔听不明白。
但是他听不明白的话太多,渐渐也已经习惯了。
他的手伸进雅纪的衣服,抚摸微凉的肌肤和略显嶙峋的骨骼。
吻从耳边一寸寸磨擦回唇边。
雅纪的唇舌,樱井翔已经熟悉。
嘴唇接触的一瞬间,雅纪一定会立刻回应他,湿润地交缠。
这一个回应,百试不爽地会像捻子一样引燃樱井翔。
拽住衣角,掀开,拉扯着脱掉扔在一边。
没有阻隔肌肤接触的一瞬间,总会让两个人的心跳立刻提速。
吻和抚摸,不厌其烦。
樱井翔细碎柔软的吻,从雅纪的颈窝锁骨到胸口,再到肋骨,再下滑到腹部,再往下,碰触到比潮热的唇温度更高的地方。
燥热同样从自己胯下传来。
如果按照普通的交往经验来看,他们的这种关系应该是还处在热恋期的阶段,但是每次做爱时,樱井翔又往往不这么觉得。彼此对对方的反应都太熟识,熟到连敏感带在哪里,怎样刺激会有怎样的反应,都知道。
舔吻着发烫发硬的地方,樱井翔听到雅纪的呼吸声里开始出现低微的喉音。舔吻包含着直到雅纪难耐得发出声音,直到那难耐的声音让他自己胯下的燥热不安也一再升级,他再一路从下吻上来。
跪在地板上,樱井翔的膝盖的确被硌得有点痛,所以他俯下身,躺在雅纪的身边,把雅纪侧身抱在怀里,让他的后背贴住自己的胸口。
因为清瘦突起的脊椎骨节,清晰地顶在樱井翔的胸前。
微凉地抵着他的炽热。
温度的反差让他感到刺激。
樱井翔把一只手穿过雅纪的肩颈,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上。另一只手贴在雅纪的嘴上,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吻它。”雅纪顺从地吻着他的掌心,心领神会地轻舔着,留下湿润的唾液。
于是,樱井翔用载满湿润的手,从脊椎的骨节一路摸下去,直到最后一节尾椎骨,再往下,找到入口时,他先用手心的那些唾液让发烫变硬的自己变得润滑,接着,才在腰上用力,一点点慢慢进入雅纪的身体。
樱井翔感觉到,这一刻雅纪抽了一口气,背脊抽紧,全身都会略微变得僵硬。
总会如此。
每一次雅纪都会如此。
樱井翔知道,或许再慢再轻,也难免疼痛,但是却从来没听到雅纪叫过半声。这种隐忍,总是让樱井翔难以自抑。
一点点的抽插,樱井翔感觉着雅纪在自己怀里的颤抖,僵硬的身体慢慢适应,变得柔软,逐渐急促的呼吸声里却加重了呻吟声。
樱井翔的手移到雅纪身前,握住他唯一与全身温度不同温差很大的地方。套弄,用力,松开,再反复。
这一刻冲上脑来的快感,总是会重到让人眼前发黑冒出金星的程度。
小心轻柔的动作,总是会不小心变得激烈。
一只手扶着雅纪的额头,一只手握在雅纪的身下,樱井翔的动作变快了。他很想控制自己的力道,但是不断冲上头的眩晕让他的理智和思考和溃散,不自觉地失控。
两个人的身体,频率渐快地互撞着。
粘腻的汗水让每一次的接触都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滚烫,燃烧,随着呼吸蒸腾。
身体随着快感膨胀。
“呃——”雅纪的呻吟声从喉咙里冲出来。
樱井翔的灼热的气息全都喷在他的耳边,像是催情的烟雾。
酥麻的难耐让他抓过樱井翔扶在他额头上的手,咬在嘴里。
这是催情的按钮,让快感加倍,加速地在身体里循环。
呼吸声呻吟声和碰撞声,已经混杂成一团,纠缠不清。
血管神经,终于全都贲张。
高潮的刺激如潮水袭来,雅纪拼命咬着樱井翔的手指,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樱井翔感觉手上一热,胯下也一热。
他把牙齿扣在了雅纪的后颈上。
那里有一节颈骨骨节,他把所有承受不下的刺激和快感都轻磨在那突起的肌肤上了。唇齿间沾染满了雅纪的汗水,既咸,且甜。
所谓的生命中所不能承受,大概这绝对算是其中一种吧。
停不下来的剧烈心跳和呼吸声,就是在召告这种承受,也是在挑战着所谓的不能。
做爱,占有,将彼此的生命绞作一团。
沉迷的,必定是这些。但又不止这些。
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和你,更亲近。
抵死一试也在所不惜。
在几近失去意识的抽搐里,感受最真实的彼此。
烧至沸点的空气,终于随着缓慢平复的呼吸声,逐渐降温。
意识从深不见底的世界里捞出。
炽热的归温热,微凉的仍归微凉。
感觉到怀里雅纪仍未褪尽的些微颤抖,樱井翔拉过薄被,裹在他的肩上,把他搂在怀里。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总是散发出那样悲伤的气场。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来比我年纪还小的你,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人生的看法表现得那样消极。
我只知道,很多事,只有活着,活在人生里,才有机会可能做到。比如,像现在这样拥抱你,占有你,就是活着,给我最大的恩赐。
就是现在,我终于有了一种最真切的存在感。
我一直疑惑纠结而不得的东西。
在你身上,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这是我为什么如此投入痴迷的原因吗,不敢给自己找这么好听而又堂而皇之的托辞。或许,我就只是单纯地占有欲扩张,无限地想要你罢了。也可能更只是,单纯地喜欢你,也喜欢从你身上得到的那些快感,即使是这么说,我也并不觉得丢脸。我也同样把这看作活着所赋予一切理所当然的美好。
虽然,我不知道这美好的一切中,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似乎出现隐忧,让我已经暗自有了些不那么好的预感。
但是这一刻的幸福是如此真实切肤。
为这,我想,最好这夜色永远不散。
最好这洒在你身上的月光永驻。
我愿在这里停留,与你化作一颗琥珀。
作为我们活过的证据。
 
 
但是月光无法永驻。
夜色如情,难聚易散。
樱井翔与雅纪相拥在床角下的地板上,一身月白换上了暖曦晨光。
有人想要活成一颗琥珀,但命里却注定了是一只停不下来的齿轮。
 
 
床头柜上,樱井翔的手机嗡嗡作响,振动着微微转移位置,邮件提示的灯光,闪烁着映在一旁楠木兔子的身上。
樱井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小心地把拥着雅纪的手抽出来,挣扎着起身把手伸向床头。先是摸到楠木兔子,摸索了一下,放开,再摸到旁边的手机。
把手机拿到眼前,看到二宫和也发来新邮件的提示。
点开,邮件页面跳出来。
——“署里得到线报,有可疑人物反复出现在那栋房子附近,怀疑极有可能是当年自杀少年失踪的哥哥。不管你人在哪里,注意人身安全,提高警惕,减少外出。”
樱井翔坐了起来。
露出端倪的事实,开始找上门来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他得去。
必须得去。
可能的话,他想这个案子最终能由自己来了结。
反正他始终认为自己就是始作俑者,最后因果回到自己身上,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躲是躲不过的。
从地板上拉过衣服,穿好。
樱井翔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简单地洗漱收拾妥当,再回到卧室里,从床头柜上拿起楠木兔子揣进怀里,再弯下腰替雅纪拉了拉被子,看了看他熟睡的脸,漂亮的眉毛和安静的睫毛,起身离开。

拍手[1回]

一八七四(13—15)

十三
“不要叫军医……”
趁着夜色掩人耳目回到军营,被雅纪放在营帐的床上时,翔揪住他的衣角这样说。
这种没有前因后果疑团密布的事件会扰乱军心,需要封锁消息。
“但是!——”雅纪看着躺在床上的翔,箭还插在锁骨里,白衣上斑斑血迹,殷红色到暗红色从肩膀向外一层层渐染开。这样的伤怎么经得起耽误?
“你来……处理。”翔抓着雅纪的手说。
雅纪看着翔,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完全的信任和交托,也看到了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必须马上把箭拔出来止血。
雅纪知道自己掌握的疗伤之术只是很基础的等级。他完全没信心能处理这样的箭伤。
但是,这一刻他绝不能退缩。
没用到把翔带进圈套里,难道还要没用到眼看着他伤重而束手无策吗。
“不要紧……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按我说的做就好……”翔的气息开始变弱,但是保持着清醒。
雅纪咬着牙,点头。
“去把我的剑拿来。”
雅纪照做。
“把这半载箭砍断。”
雅纪抓住箭尾,挥剑砍断了那黑亮的箭身。
他知道这一砍翔要承受箭身在身体里移动的剧痛。
所以他不敢手软,尽了全力一剑砍断。
他看到翔紧紧地皱起了眉,却紧闭着嘴不发出一声呻吟。
何必逞强至此。
痛的话就叫出来不好吗。
雅纪觉得自己的心开始颤抖。
他攥着箭尾的手心握紧了。
“现在,去点上灯,把柜子里那把短刀拿过来,刀刃在烛火上烧一烧,然后……用刀将伤口边沿的血肉刮干净……再接着,就可以把箭拔出来了……柜子里也有纱布和伤药……包扎上就是了……”翔咬着牙吸气说,努力让自己一口气把话说完:“在那之前,先把那半截箭拿过来给我……”
雅纪把箭递到他面前。
翔张开嘴,“给我咬住。”
雅纪颤抖着手把黑亮的箭身架到了翔的牙齿之间。
翔咬住箭,朝雅纪点了点头。
雅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不知道怎么取出的东西,不知道怎么点起的烛火,也不知道怎样将刀刃从烛火上烧过,不知道是怎么,他已经握住刀柄,扯开了被染红的白色衣衫。
楠木兔子,从被解开的衣衫里滑落出来,带着温暖的体温。
雅纪的心底突然窜上热流,抽痛着涌到他的眼里。
不行,现在根本不是哭的时候。
他把楠木兔子拿开,衣服完全敞开,晃动的烛火下,看到了一副千疮百孔的身体。
烧伤,剑伤,刀伤,各种各样的疤痕,爬满了翔的身体,触目惊心。
雅纪用手背抵住自己的嘴,咬住自己的手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过十年而已,你是怎么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这样的。
我不在的十年里,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炼狱。
握着刀柄的手开始颤抖不止,雅纪用念力集中着力量。
你现在必须坚强。
他现在只有靠你了。
雅纪重新握紧了刀柄,刀尖剜进翔锁骨处箭身边缘的血肉里。
他看到翔狠命地咬住了嘴里的箭,听到他硬是压在舌下的痛苦呻吟。
雅纪的眼眶发热,咬紧了自己的牙。
那些翻开的皮肤,那些绽开的血肉。
被他一刀刀拨开,刮掉。
每一刀划过那些血肉模糊,雅纪都能感觉到翔的拼命忍耐,那支箭的硬木箭身被他咬到吱咯作响。
他心痛到呼吸困难。
但不能手软。
到这一步更绝对不能手软。
刮净伤口,雅纪用手攥住了那半支身体里的断箭。
他看到翔紧闭着双眼,已经是满脸满身的汗。
全都是冷汗。
忍耐承受剧痛的冷汗。
箭尖反刃,拔出的一瞬间将倒割血肉,对身体造成最大的伤害。
这一点雅纪深深知道,看过了太多伤兵承受这种剧痛的生不如死。
他攥住箭的手心发冷发烫,脚下发软。
深吸一口气。
“呃!——”
他手上才刚略一用力向外拉,就听到了翔喉咙里发出痛苦至极的一声呻吟。
让如此能隐忍的男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到底是怎样一种极致的痛?
他的心要碎了。
看到翔紧紧绞住衣服的手,雅纪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一跃上了床。
跪在床上,他跨在翔身上,俯下身。
“把嘴张开。”他在翔耳边说。
翔似乎没听明白,也可能是根本已经听不到。总之,他没有张嘴。
雅纪于是起身,用尽全力掰开了翔抵死咬住的牙齿,把那支箭取出来,扔到了一边。
然后,再俯下身,将自己的唇贴住了翔半张的嘴。
舌尖伸进他的嘴里。
他所会的,输送元神的疗伤之术,需要最直接的身体接触。
把手掌贴住翔的眼睛止痛,就是一种最简单的治疗。
他已经不能再看翔承受这种剧痛。
多少都好,他要为他止痛。
但现在,他用一只手已经无力快速地拔出那支箭。
绕过翔的头,他的两只手都已经紧紧握住了那支箭。
那他还能通过哪里进行身体接触?
也许还有别的方式,但他已经慌不择路,只有选择这种途径了。
通过唇舌传递的疗伤之术,似乎有效地缓解了翔的疼痛,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些放松下来。
封堵着翔的嘴,雅纪攥紧了箭身,双手猛地用力,将箭从翔的锁骨里抽了出来。
刹那,血流翻涌。
大约是因为瞬间的剧痛,翔几乎有些抽搐地抱住了雅纪。
唇舌反过来用力,吻住了他。
雅纪的手用力按住伤口,血从他的指缝间,泪自他的眼角边,滚热溢出。
 
 
已是盛夏时节,烈日灼烤着翔军的军营。
全军在酷热中休养生息。
蝉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营帐里,翔脱开战袍,果然,扎在肩头的纱布又已经湿透了。
他坐在地上,自己拆起纱布。
距离那一天山谷中箭,已经过了月余。
他不是没在战场上中过箭,但是相比之下,那天的伤真的很严重。他不知道那钻进他身体里的半支箭到底穿破了他哪些内脏,他只知道,那天他的一切镇定都是强撑,他其实痛得快要把自己的牙咬碎了。
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在箭拔出来的一瞬间,自己就有可能因为脏腑破裂而当场吐血身亡。
但是那一瞬间却出现了那样令他讶异的一幕。
那夹裹着草木甘香的清流从喉咙里深入,扩散到他的五脏六腑,在箭被拔出的刹那,他竟然忽然感到那些被穿破的地方神奇地愈合了。
他无法形容那种奇异的感受。
剧痛像全部通过唇舌被从他的身体经脉里抽离了。
所以他的身体本能而无法控制地让他反过来不肯放开雅纪的唇。
翔知道,他能活下来恐怕是个奇迹。
这奇迹来自于那个吻,那个吻他的人。
肩上的纱布都拆开了。
锁骨处的伤口,泛着黑血和脓。
翔皱了皱眉。
伤口迟迟不愈合,反而有愈发严重的趋势。
他心里也有数。
这样用心良苦的圈套里射出来的暗箭,怎么可能是干干净净的。不知道涂上哪种最剧烈的毒药,钻进他的身体。
毒虽未发,却也不散。
反反复复,在伤口化脓出血,虚弱他的身体。
打开伤药,往伤口上洒下去,钻心刺痛让翔咧了咧嘴,然后他叼起纱布的一头,一只手开始给自己包扎。
“你怎么又自己动手。”
翔没抬头,兀自笑了笑。
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
雅纪跪在他的身边,从他手里扯过了纱布。
“我自己可以的,这些年都包扎惯了。”翔说。
雅纪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默默拿起纱布准备替他包扎伤口。
刚把纱布拉开,他便看见了伤药底下那些不肯愈合的脓血。
“……还是不愈合吗?”雅纪皱着眉。
翔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雅纪开始缠纱布,“天气这么热,伤口会反复化脓的……”
“没事,死不了的。”翔看着雅纪。
雅纪狠狠瞪了他一眼。
“逞强有什么用,你知道你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吗?”
“那么,不逞强就有用吗?”翔淡淡地说。
雅纪不说话,默默地缠绕着纱布。
一个月前的事,他的愧疚至今未减半分。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眉目了吗?”雅纪不看翔的眼睛,小声问。
“……你不用再担心这件事了。”事实是,翔虽然多番查探,仍然没有明确的头绪。他并不知道降妖法阵的事情,雅纪最终没有跟他提起这件事,因为完全不知应该从何说起。他连藏在暗处的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都无从得知。而他那一直不能愈合的伤口让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每天能清醒思考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很多时候他虚弱到只能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
翔知道,雅纪为此耿耿于怀。
“不要什么事都揽上身,战场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兵不厌诈。”这算是安慰吗,其实他是不会。
雅纪低着头抿着嘴,把纱布包扎好。
“你的脸色真的很不好,去躺下休息会儿吧。”他抬眼看着翔说。
翔想说,我想与你坐坐,但转念,又何必让他担心。
“好吧。”他起身走到床边,转身躺下,又扭过头看着雅纪。
雅纪明白他在想什么,也看着他说:“你睡一会儿,我就在这里坐着。”
翔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他的状况其实真的不太好。严重的气血不足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闭上眼睛眼前也是金星乱闪。不知道具体中了哪一种的毒,让他无法对症下药,五脏六腑全身经脉其实都受着灼痛恶寒的煎熬。他脸色不好,那是因为他的如常全是花了对抗痛苦数倍力气强撑出来的。
酷热中,翔全身发烫却一直在出冷汗。
这时,笛声流动,扬起。
那声音圆润中带着清透,干净而又略带回音的渲染。
沉缓,深情,百转千回。
与翔记忆里的那笛声,稍显不同。
当然是因为笛身发生了改变,已经从木笛被改制成一支木玉笛子,材质的不同自然会让声音有所改变。但是,似乎也不尽然。似乎,无论是吹笛子的人,还是听笛音的人,心境都已经有了改变。
有些感情,质变,升华,拉扯不开地纠缠在了一起。
翔的舌根发紧,心跳很快。他像这些日子以来一样,看起来睡着了,但其实并没有。状态虚弱,却又总是很难安睡。他安静地躺着,在笛声中努力平缓自己的气息。
一曲终了时,雅纪来到床边。
他俯下身,吻住了翔。
没错。
这一个月以来,雅纪一直在这样做。
没错,翔就知道自己这一定不是在做梦。
之所以,他身中剧毒而不发作。
之所以,他伤口不愈却又维持着不再恶化。
那是因为,他那每况愈下的身体,在被某一种力量修复着,挽回着,努力地治疗着。
他凭本能,便能判断出这就是雅纪一直在这样做的原因。这样——通过某种接触的方式为他疗伤。
他那并非常人的雅纪。
清泉般的术力如空气,如血液,从雅纪的唇边流进翔的全身。
所谓需要身体接触的疗伤术,明明再不是拔箭那一刻的极端情况,明明也早已经不再是没有选择余地非嘴唇不可。
雅纪却仍然这样做,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看到翔泛着黑血化脓的伤口无论如何都不能愈合,他心急如焚。
再这样下去,虽然有他的疗伤术像和那解不开的剧毒拉锯战一样地争夺着,翔的身体最终还是会被拖垮的。
他必须要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雅纪集中念力,催动血脉,让元神精气将某些东西被推上来,然后,他向翔的嘴里轻吐进去。
似乎有一团气流被推进翔的喉咙里,他像一下子被什么卡住,只能本能地用力吞咽下去。
吞咽的瞬间,有点甜,有点苦,半分冷,半分热,那是完全无法形容的一种味道。
片刻,就像有大片的热流在他的身体里化开,轻柔如羽,又厚重如海地化进了他的血流经脉里。
灼烧,疼痛,恶寒,如同化进海洋,渐渐融化消散。
竟然有久违的力量涌进虚弱无力的四肢,似乎一直压抑着身体的那些恶毒终于被一击溃散,翔整个人感觉像吐出了一口恶气,胸臆舒朗,神清气爽。
什么,你给我吞下了什么?
翔意识到,这绝不是普通的疗伤。雅纪给了他什么足够救命的东西?而如果足够救他的命,又将会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所谓的仙丹吗?他才不信有这种东西!
“你给了我什么?!”他伸手推开雅纪。
雅纪浅淡一笑:“没什么,你放心。我不会什么以命换命的法术。”
 
 
我什么也没给你。
那不过是将你曾经给过我的那些,好好地还给你而已。
 
 
十四
“你到底……”
面对雅纪那浅淡却又竟透露出极难察觉的一抹哀伤的笑容,翔扳住他的肩膀,想要追问什么,却又问不下去。
极近距离的面对面。
无言对视。
雅纪的眼睛里,像有水流动,有草生长,像有山有树延伸,像盛着万千世界。种种不知名的妖异力量,摄人魂魄。
翔的神思,又被拽回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小小世界。
——“你是妖怪吗?”
——“我是哦。”
——“你要把我吃掉吗?”
——“谁要吃你啊?”
原来他没忘。
原来不曾忘记,也因为忘记不了。
翔的眼眶热了。
——“男孩子不可以随便哭哦。”
仔细看,认真想,你其实真的一点都没变。
眉目,面容,神态,一颦一笑,全都没有任何改变。
你果然是妖吧。
可以不受凡尘俗世的浊染,不会老去,纯净的气质恍如昨日。
我却已经老了。
十年风霜刀剑,血肉模糊,我心里的那些苍老只怕一笔不差地都写在脸上了吧。
我果然是人吧。
单只是存于心里的那些仇恨,就已经足够将我催逼成为一个心已入土的冷血行尸。
翔抬起手,手掌贴着雅纪的脸颊。
有点冰。和常人的体温不同。
但翔的掌心却发热了。
眼前的雅纪,在他心里所代表的,似乎已经远远不再仅止是他的童年、家乡以及那些逝去岁月,而是更深刻不可言说的牵绊和深情。
渴望。
快要在他身上消失的一种感受,又出现了。
对生的渴望。
对人的渴望。
对将来的渴望。
他那已经入土的心,似乎努力挣扎着,爬出了乱葬岗。
这颗心——渴望雅纪。
渴望着在他眼里化作人形的这个妖,渴望着在他心里纯粹是一颗魂的那个他。
他这是——还想要得到一些美好的事物吗?就凭他的这双脏手,可以吗?
但是,这疑问没能挡住他的手,搂过雅纪将他吻住。
心里的血,热了。
这热血流过心脏,流过四肢,让翔把雅纪越抱越紧,用力吻着。
雅纪闭上眼,回应他。
这吻,吻得渴求,吻得纠缠,吻得情深意重。
 
 
我该怎么做,你才能知道,我有多么在乎你。
我该怎么做,你才能体会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
如果抱紧你可以,那么请允许我的无礼。
如果缠住你可以,那么请容忍我的纠缠。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亦有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我现在做的,恐怕都已经是亵渎圣贤的事了。
但我明明早已经是个山野粗人,又何需再惧让顾忌这些?
我不管你来自何方。
我不问你姓氏名谁。
我也再不想追究你究竟是人是妖。
我现在,只想要你。
你的回应告诉我,你也同样。
人也好。
妖也罢。
世间万物相悉相通。
情到深处,不过如兽痴缠。
 
 
吻,从唇移开,到脸颊,到耳根,到颈窝,舌尖滑过肩膀,粘腻地磨咬到胸口,再回到颈项,牙齿轻轻地硌一下喉结,找回嘴唇。
不厌其烦,周而复始地循环着这个过程。
他和他。
近乎贪婪地舔咬着对方。
一种超过了十年的等待。
一种压抑了十年的爆发。
唇齿间无言的缠绵,一点点烧热血液。
汗和唾液混合在一起,粘腻到不能再粘腻,肌肤间的摩擦反而开始变得湿滑。
翔锁骨上的伤处让他只能躺在床上不能翻身。
雅纪扶着他的胸口,跨过他的身体。
当他这样骑在自己身上时,翔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胯下立刻就有了变化。
他没有和什么人有过肌肤之亲。
雅纪一定是第一个,却竟感觉是如此的自然。
身体听从了心的支配,强烈渴求对方。
他伸手去扯雅纪身上的青衫。那手感早已经太熟悉的衣衫,这却是第一次动手真正解开它。当他的手伸进衣衫下面,碰到雅纪的身体时,那略微冰凉的体温猛地刺激到他的神经,他的喉咙收紧,像有什么想从他喉咙里抓出来一样,让他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青衫从雅纪肩头散开,滑落到腰间。
翔的胯下发热了。
他被那热度烧得不安起来,手指反复摩擦过雅纪赤裸的上身,凉润如玉的肌肤让他的反应越发强烈。
从胸口,到肋骨,再到腰间。
翔的手指一路滑过,雅纪的小腹也跟着抽紧了。
顺着腰再往下,翔摸到了同样已经发烫的地方。
握住那里,翔便清楚地知道,雅纪和自己一样。抱持着同样的感情,生发出同样的渴求——想要对方。
想要得到,想要占有,想要证明。
被翔握住时,雅纪略微有些发抖,跪坐在翔的身上。
酷夏中血脉贲张的两副身体,汗已经顺着肌肤流淌下来,几乎从头到脚无一处幸免,全部湿透。
从雅纪身上不停滑落的汗水,顺着自己的腰流下去,浸湿了翔发烫的胯下。
已经有什么东西,发硬地抵住了雅纪。
雅纪伸手向下,摸到那正抵住他的地方。
他略微起身,微凉的手引领着那发烫粘腻的,到自己的身下。
他有些紧张,但是这种紧张已经抵不过一波波撞上头来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雅纪让翔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呃!……”
雅纪咬住自己的嘴唇。
这是突破界限的一瞬间。
他是妖,他真的是妖,他真的和现在在他身体里的这个男人不是一个族群的生物。
但是在这一刻,这最根本的壁垒被穿透了。
这个障碍,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了。
这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心情,让刺激的感觉加倍加速被放大。
虽然翔已经是湿透的粘滑,但过于强烈的刺激夹带着疼痛,还是让雅纪只能慢慢地向下移动自己的身体。
滚烫的充斥一点点深入,雅纪呼吸困难,仰起头倒抽着气。他双腿有些发软,不得不向后伸出双手,扶在翔的腿上,支撑住自己。
渐渐被充满。
渐渐被收紧。
这个缓慢又奇妙的过程让双方都几乎停止了呼吸。
热流自下而上,开始流遍两个人的全身。
太想要。太想要对方。
这个念头超过了其他一切的理智与意识。
这种强大的心境,让不适很快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奇异的刺激感与充溢的满足感。
本能,开始驾驭驱使身体。全身的血气,都向一个地方集中过去。
雅纪跪坐在翔身上,开始了缓慢地上下移动。
每起身,每向下,翔的呼吸声就更急促一些,握住雅纪下面的手,逐渐加快着用力。
双重的刺激让雅纪严重血气不足,他喘不上气来,不得不一直仰起头,拼命吸气。汗水无声地在他的颈项上集结,一滴滴滚落。
下身的热流开始不停上涌,流过四肢,让心脏抽搐,让喉咙不自觉地发出呻吟,让眼前发黑,头脑发晕。一片片的光影色块交替闪现,流光似火,似乎开始蒸腾出幻觉。
发痒发麻的身体反应让两个人的喘息声里夹杂着难耐的声音。
此起彼伏的蝉声,悄悄掩盖着这喘息与呻吟。
最原始的能力,让一人一妖,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最简单的兽类。
雅纪双手支撑在翔的腿上,身体颤抖着,开始不自觉向后微仰着,上下移动开始越来越快了。
他感觉到,翔手上的动作,变快的频率和他是相同的。
他开始隐忍不住,咬紧牙想尽量不发出呻吟声。
但是又徒劳了。
他要完全失去控制了。
在越来越强烈的刺激冲上来时,他恍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叫出久违的称呼——
“雅……雅纪……”
这声音被喘息声切断,但是,雅纪却听明白了。
翔叫他的,是那个十几年前的名字。
那个翔后来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叫的名字。
用那失神失控的声音。
这一声呼唤的刺激,甚至远胜于身体的接触,将所有的一切加乘推进到了最高点。
雅纪的意识彻底被冲散了。
眼前漆黑,大脑空白。
全身的血脉像被暂停住,空气都像被抽空了。
占有与本能,此刻就是全世界。
无可抵挡,也没有必要抵抗。
有什么自他身体离开,又有什么同时滚热地进入他的身体。
“啊……”
也许他们都叫出了声音,但是也许谁也没有听到。
因为很短暂,因为很快,就都几乎窒息,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窒息中的颤抖,无法形容的欢愉,几乎抽空全身每一个细胞,到达全身每一个毛孔。
青衫与战袍,被彻底浸湿,一塌糊涂地绞缠在一处。
雅纪感觉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再没有半分多余能支撑住他,他虚脱地扑倒在翔的胸口。
脸颊贴住胸膛,两个人甚至已经略微有些抽搐。
意识似乎过了很久才开始缓缓地恢复,雅纪感觉到翔胸口的起伏比他还要剧烈,极快的心跳声敲进他的耳朵。
呼吸声久久平缓不下来,同营帐外面的蝉声,交织成为无字的诗。
 
 
此刻起,你属于我,我属于你。
我们彼此占有。
我们是彼此的唯一。
这种证明的方式,简单直接到愚笨。
但这种证明的方式,真实真切到让人失声。
因为,这是我可以做到与你最近最近,近到没有办法可以再更近一丝一毫的,唯一一种方式。
无可替代的方式。
唯你唯我的一件事。
天地之间,我只有和你,你只有和我,才可以做这件事。
 
 
十五
认得。认得。认得。
认得你的唇,认得你的吻,认得手接触到你身体时的肌肤记忆。
按住雅纪的后颈,吸吮雅纪的唇舌,刚才还牙痛不已恶寒发热的樱井翔,忽然似乎百病全消,他的身体告诉他,自己有了别的想法。
这是一种冲动。
这种冲动不仅仅只是因为那些莫名的熟悉。
而是唇舌接触的一瞬间樱井翔的心里就燃起了火。
他一向不是这种下半身动物啊。
他出了名的对女人冷感寡欲,被取笑为苦行僧枊下惠的。
为什么只是简单的一个吻,却让他的身体立刻就被烧得躁动起来?
他是被牙齿感染给烧糊涂了吗?
勾住雅纪的后颈不放,这个动作完全出卖了他的状态。
雅纪嘴里的温度一样微凉。
樱井翔则处处发烫。
冰点与沸点的胶着一吻。
吻到双方都再没一点余地,必须呼吸一下不可为止,才放开。
雅纪抬起被压住的脖子。
“别离开。”樱井翔意识混乱,声音嘶哑。
雅纪笑笑,起身跨上床,骑在他的身上。
“我哪儿也不去。”
樱井翔的心像被猛地敲击。
那力量剧烈到他一瞬间抽搐了一下,眼前的雅纪出现了双影。
此情此景。
樱井翔心里甜苦难分,酸涩难当,像被洪水填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久远,很久远之前那扇梦魇的大门,被吱嘎嘎地推着。门因为太过厚重而没能推开,但已经露出一道缝,段段连不上线的片想与记忆,像散落一地的珠子,穿过门缝跳着溜出来,叮当作响。
我们曾经这样做过吗?
这是不可能的吧。
樱井翔迟疑了。
雅纪却伸手解开了他的扣子,手伸进衣服里,微凉的掌心贴在了他的胸口。
对于樱井翔来说,这微凉的掌心却像是电压上百伏的心脏起博器,猛地强击心脏,沸腾血液。
理智,退散。
他在黑暗中,扯开了雅纪的衣服。
 
 
战袍青衫,浸湿着绞缠。
竟是陌生的器物,不认识的国度。
却与此刻几乎完全相同的一幕。
有人抵死缠绵。
那主角居然是我吗。
我不敢相信。
似乎我不是我,你不是你。
但心里却暗自明白,确实是我,确实是你。
到底这一幕,是发生在哪里。
哪个国度,哪个时空。
不敢分辨。
似乎有什么深重的恐惧,怕一碰触,就会揭开了那幕布,有不可直视的内容,等在台上,粉墨登场。
敢于辨认的,只有你的眉目。
你的深情,你的热度,还有我渴求你的那种种亦步亦趋,真切地重叠契合,没有半分出入。
究竟梦中人是谁。
是那个并不相识的我,还是这个此时此地的我。
如果说我这是不争气地为情迷乱,那么我也只能说,若是为你,我愿不醒。
 
 
“关于那六根钉子的分析,结果怎么样了?”樱井翔走进鉴证科。
“钉子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的铁钉,倒是从颅骨里连同钉子一起取出来的一些不明物质反而值得研究。物质成份暂时还没有——”二宫和也话说着从自己手里的工作中抬起头来,看到樱井翔的同时,他的话没说完就转了话锋:“你……”
“怎么?”樱井翔不解。
“我怎么觉得你春风满面的?”二宫和也盯着樱井翔,“先不说昨天肿成猪头的脸今天怎么立刻就恢复了,那一脸的神清气爽算是什么意思?”
樱井翔下意识地赶紧把头转向一边。
什么春风满面神清气爽……有这么明显吗?
“我说。”二宫和也用略微不可思议地语气对樱井翔说:“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能别这么点事还在这里脸红行吗?你是处男吗你!”
“胡说什么呢你!”樱井翔脸上发烫。
“多大点事,谁看不出来。”二宫和也不屑一顾地重新把头埋进自己的分析报告里。
“……”樱井翔抿了下嘴唇,硬着头皮岔开话题:“你刚刚话还没说完,什么和钉子一起取出来的不明物质?”
“嗯,在头皮和颅骨外层处,都有取出一些不明物质,不是铁屑一类的金属,也不属于人体皮屑或毛发。至于成份是什么,需要进一步的化验分析才知道。”二宫和也不抬头地说着。
“……好,有进一步的结果马上通知我。”樱井翔说着,转身准备离开。
“那个。”二宫和也冲着他身后说:“你能谈恋爱是好事,但是好歹身为刑警,喉结那里挂着些不明原因的可疑血印查案实在是有些不合适吧……”
樱井翔立刻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一个人走在河滩边的堤岸上,樱井翔还在用手捂着脖子。
他也没办法从哪里现变一条围巾出来。
那些红印是昨晚雅纪力竭之后趴在他颈窝里时……咬的吧。他自己意识实在不清,竟然不记得了。
樱井翔的脸又红了。
脑子里全是昨晚骑在他身上的雅纪,处男什么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算是吧?
于他来说,这是不可思议不能想象的事件。
他的确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实际上,在过程中他却又觉得自己有短暂的片段失忆,或者说感觉自己做了些很离奇的梦。
具体是什么,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了。
只能解释为,他这个下半身动物彻底意乱情迷,纵欲到产生幻觉了吧。
樱井翔捂着脖子咧咧嘴,自己一个人都觉得尴尬起来。
到地方了。他走下河滩。
樱井翔又去了发现尸体的地点。
这件似乎要把他越卷越深的案子,一定要想办法早日查清了。不为立功升职,而只为他现在很想要好好地活下去。这种可能威胁他生命的情况,必须及早终止。
顺着堤岸斜坡的草丛,樱井翔戴上白手套,S型地做着小范围的地毯式搜寻。还会有什么被忽略的线索,还能有什么可以顺藤摸瓜的证据。虽然明知希望渺茫,鉴证科的同事早已经把这一带的草丛翻了个遍,但不做点什么,他反正也没有半刻可以踏实得下来。
樱井翔弯腰低头到脖子都僵了。
直起身,他想活动一下自己酸痛的脖子。
一抬头,就瞥见堤岸上站着一个人,那人看到他抬起头来,打量一下他的穿着,转身拔腿就跑。
樱井翔两步从斜坡跨上岸来就追。
眼前这人绝对与此案有关。先不说见了他就跑,只凭他自己的职业直觉,就足够判断了——是来这里寻找有关证据?还是来祭拜兄弟刚好被他撞上?
哪种都好,绝对不能放过这个人。
横穿过堤岸的马路,可疑人物一路向着街巷纵横密集的街区跑着。
樱井翔一路紧追。
这人不可能跑得过他。
他做刑警以来,除了跑几乎也没干什么别的了。
从街面转进小巷,樱井翔看到前方转角,他知道这一带的地形,前面拐进去就是死胡同了,跑过这个转角,一定已经可以追到对方。
眼看着到了巷子转角。
樱井翔一心只想着这次也许终于有机会可以离真相近一步,完全把所有事件从头至此的危险等级忘到了脑后。
转角的视野范围是死角。要拐进巷子里才能看见这个死胡同的具体情况。
樱井翔一步跨过来,正准备转身。
就在这一瞬间。
一个黑影从视野死角里迅速上前,趁樱井翔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抬手就从他头上一绕而过,有东西勾在了他的脖子上。
樱井翔心知不妙,他迅速抬起手向外阻挡。
但是这动作还是略微迟了,一条细钢索,勒住樱井翔的气管,用力被收紧。
樱井翔的手指尖被勒在钢索里,勉强挡在钢索和自己的气管之间。要不是这勉强一挡,以这种钢索的细度和韧度,直接勒在脖子上,很快就会嵌进皮肤直接把他的喉管勒断。
专业的细钢索,凶狠干脆的手法,这是职业杀手无疑。
在这个死胡同的转角处。
摆明了的请君入瓮。
自己的这个大意实在太离谱了。
离谱得樱井翔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外行,而根本不是一个已经当了这么多年刑警的人。明明所有线索都显示了事件的矛头直指向他,居然还是会毫无防备地中了这种计。
樱井翔你脑子是不是空了!嫌命长吗!
钢索逐渐被用力拉紧。
樱井翔指尖挡出来的那点距离,越来越微不足道。连同他的手指一起,钢索一点一点地嵌进他的脖子里。
气管被压迫,越来越窄。
挣不脱。
迅速的失氧让樱井翔挣脱的动作显得无力。
缺氧。
眼前开始发黑。
心脏猛跳,但血液里可输送的氧气却越来越少,完全是无用功。
樱井翔的胸口发凉。
是……雅纪的手掌吗。
还是……那只楠木兔子呢。
今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樱井翔照例一睁眼就和床头的楠木兔子对视了一眼。然后转过头,和他对视的,是枕边的雅纪。
我不能死……
因为我一点都不想死!
他发现他喜欢上了一个人。
不合逻辑没有道理地,喜欢上了一个明明陌生却又万般熟悉的人。
他还想和那个到现在为止也没说过太多话的人多说几句话。
他还想更多地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上那个人什么。
所以他真的不想死!
樱井翔的手指竟然重新涌上了力量。
他拼命用力向外拉扯着那根钢索,露出了一指的空隙,让他猛抽了一口气上来。
正准备再发力挣脱时,手上抓住的钢索突然间一下子松开了。
樱井翔猛地大口用力吸气,手里抓着那根钢索,靠在墙上剧烈地咳嗽。
他的喉管真的险些被勒断了,咳嗽时整个上呼吸道都剧痛不已。
手指终于能活动能抬起手来,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伸手去摸怀里内兜里的那只兔子。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代表什么,感谢它保祐自己活下来吗?
氧气随着血液输送复归各个器官,眼前才逐渐恢复光亮。
喘着气,他眨了眨眼,向巷子里定睛察看。
刚才差点要了他命的人已经躺倒在地。
怎么回事?
这无声的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
樱井翔掏出自己的枪,扣住扳机走过去。
凑近,发现根本不必再用到枪。
对方早已经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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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10—12)


翔眼里的光线,随着晨光,一丝丝亮起。
藏于黑暗眼底的绿光,飘起来,浮现在眼前。
是肩头的青衫。
蹭在他脸上。
让他在一瞬间误以为,自己正睡在家乡那片树林里的树上,头枕着一袭轻柔绿衫。
那感觉,竟然从未改变。
真的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恶梦,终于醒来后,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和青衫摩擦交缠的,不是白色的缎衣,是自己的战袍。
眼前出现的,不是树枝上的天空,而是自己的军旗和军营。
会醒来的,永远是美梦。
只有自己一直身处的这个恶梦,再也醒不过来。
一片黑暗中,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雅纪一路背出树林的。
他只知道,当雅纪拉过他的手背起他时,他对这个后背,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和交付。
无论他是打算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他都安心。
哪怕是永远地带离这里。
当他意识到自己曾经这么想过时,便在心里最严厉地咒骂了自己。是雅纪过于意外的出现,让他深藏的脆弱一面暴露了出来。而他不需要脆弱,亦绝不能退缩。
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
所以绝不能有半分退缩。
 
 
被雅纪背进将军营帐躺在床榻上时,翔其实已经没事了。
天明,就自然痊愈。
不过就是还有些虚弱而已。
——“什么人!”
——“将军的营帐在哪儿,他现在需要休息,任何人不准挡路。”
想起刚刚在军营门口,润抽刀阻挡质问时,雅纪平静却莫名震慑的气场。
和他记忆里的那个自在又略显慵懒的印象,大相径庭。
妖……也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吗。
却又暗自摇头,看看自己,有资格说别人吗。
那一夜,仅把一个背影留给对方时,他从没奢望过,还能有再相见的一天。
这些年来你在哪里,根本是一个不需要问的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其实身在何方。
你又为何会突然出现,他其实也并不关心。
这些年来,他变得现实又直接。
成王败寇,非生即死。
不过一人一剑而已。
重要的只有那些能靠自己的力量掌握住的东西。
重要的是,你的确出现了。
重要的是,那青衫背影,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很多年来,他其实已经再没有特别渴望得到过什么。
攻城掠地,从来绝非野心和好战,那只不过是他有不得不做的事而必须前行而已。
世间万物,于他来说,其实都像过眼云烟。
他不再感觉得到人血是热的,也再不曾吃得出点心是甜的。
明明是已经这样的一个他,却为何会在这一刻如此渴望留住眼前这个背影?渴望到眼睛又开始痛起来?
但,留得住吗,又能如何留呢。
雅纪就在这时转过头来。
“你这里,还有没有多余一件军服?”
 
 
“将军,这样是不合军规的。怎么可以随便收编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进军队?怎知不是敌方混进我军的奸细?”
翔站在校军场前,看着向自己抗议的副将。
他的这位副将,从来没有像这样在全军将士面前公然反对他。
他当然也知道,必须要服众。
对于将雅纪留在他军队里的这件事,必须要在全军面前,令众人信服。
他示意润稍安勿躁,扫视了一下他的军队,又看了一眼站在全军面前的雅纪。
“来路背景,不过全凭一张嘴而已,说成什么就是什么。有没有人能跟我保证,现在在场所有人的身世背景你都了解,并且敢说你相信这些都是真的?谁现在就敢拿性命替站在你身边的人担保,他一定不是敌军的奸细?”
全军安静。
翔左右看看,接着说:“我想大家也都清楚,我的军队,军规一向是一切为求胜而定。在我的军队里,实力强大就是一切。谁能为这支队伍增加战斗力,谁有本事能为交战增加胜算,谁就是我军队的人。对此,大家一直都是心服口服的,不是吗?”
“所以呢?将军的意思,是说现在这里的这个人有这个实力吗?”润指着雅纪。
“是。”翔答得斩钉截铁。但其实他暗自咬了咬自己的槽牙,情势是,他不得不这么说,他不这么说就无法服众,但对于一个看起来那样清瘦的雅纪,到底能不能过得了这关,他心里完全没底。
“既然将军这么说,那就好办了。”润向着翔一抱拳,“我愿与他切磋。”
“如何?”翔看着雅纪问。
“奉陪。”雅纪淡淡地点头。
润抽出了自己的刀。
“连件兵器也没有吗?”
雅纪还没有出声,站在一边的翔已经抽出自己的剑递给了他。
“点到为止。”他看着两人说。
“能接我三招,都算你赢。”润这样说。
“……”雅纪只是不说话,执起了剑。
润移动脚步。
雅纪不动。
润两三步靠近他,挥刀向下。
雅纪在刹那间从润的刀锋边消失了。
刀挥了个空,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感觉到从身后被冰凉的剑刃架在了颈边。
他不敢相信的转过头,看到雅纪站在背后,面无表情地执剑抵住他。
“一招。”雅纪说。
“这……这不可能……”润自认身手绝不算慢,但他根本没有看到雅纪出招。
“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吧?”雅纪道。
“……”的确,太快了,快到看不见,快到根本不像人的速度。
“好了,到此为止。”翔大声道。
雅纪收回了剑。
润转头,看着翔。
“怎么样,过关吗?”翔问他。
全军上下面前,身为副将,一言九鼎。
“是……将军。”
 
 
翔清楚知道自己的副将润是何等身手。
就算他自己,也未必有十分的把握能在三招之内一定胜出。
雅纪是如何胜出的,他看在眼里,心里暗自有数。
所谓的唯快不破,其实分明是普通人怎么可能与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速度相提并论。
那绝不是常人能办到的。
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无论如何都好,雅纪正式编入他的军队,随军征战。
日日夜夜,那一袭青衫被遮盖在战袍底下,只有在策马奔袭攻城略地两军交战时,才会露出绿色的衣角,在漫天灰黑和遮眼的血色中晃到翔的眼睛。
雅纪没有让翔这个做将军的失信于全军。
他的身手好到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并非因为他有过人之力或是绝世武功。
单纯只是因为他的身手实在太快,战场上包括自己人在内,没有人能看得到他出手,剑却已经抵住敌军的喉咙。
最初翔还曾担心他,不时会在战场上寻找他,担心他的安危。渐渐地,却开始完全对他放心。因为翔发现,雅纪总会在不离他几米的范围之内,几乎像是他自己的另一把剑。
翔忽然开始有了一种快意恩仇的感觉。
他开始有担心,开始有盼望,开始有想要保护和可以依赖的。
担心什么人的安危,盼望有什么人在身边出现,想要保护什么人又感觉可以依赖什么人——他忽然不再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似乎在战场上已经像一个活死人已久的自己,莫名地又活了过来。
翔军的副将,在很短的时间内从一人变为了两人。
这当然属于破格。
但在一切以实力说话的他的军队里,就算有人质疑,也没人能真正站出来反对。
更何况,还有一个几乎他自己就等于是军规的将军。
 
 
对于行军打仗来说最难捱的冬季,终于过去。
河水解冻,草芽翻新,开始吹起南风。
翔和雅纪,在军营里交流并不多。
翔也没有问过雅纪,为何要跟随他的军队。
其实他心里似乎有答案。
又将吞未吞,将吐难吐。
那一日南风和熙,他们的军队仍然扎营在一条河边。
正午时分,翔在自己的营帐里看地图,不自觉略感疲惫。
他席地坐在自己的案前,揉揉自己的眼睛。
说到底,他的眼睛还是落下了些毛病。
在那样一个火焰都扑进眼里也不肯闭一下眼的夜里之后。
忽然感觉营帐里有风吹进来,有人走进了他的营帐。
他的帐外都有卫兵把守,不可能没有通报声就有人能擅自闯进来。
他警觉地睁开眼。
一团绿色。
有段时间没见过的青衫,映入眼里时竟然一阵欣喜。
“你怎么……”他的后半句话还没问出口就又不问了,怎么绕过卫兵进来的?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吧。
反正无非就是些常人不会的本事。
“法术”——他已经不是稚童,不想再提这个词。
雅纪已经走到他的案前,坐在了他的对面。
把一只锦缎包袱放在了案上。
那锦缎织纹细腻,颜色纹理已不是簇新,但仍不难看出原本的精致。
这锦缎包袱皮……
翔感到眼熟。
“盯着包袱皮能看出什么来?打开啊。”雅纪极浅地笑道。
这句话。
这一幕。
翔的心口不知怎么一紧。
“打开啊。”雅纪又说一遍。
翔伸手,接触到那锦缎丝滑的边角时,他的心跳变快了。
包袱打开,是几块精致的点心。
大概,有酥皮的,有豆馅的,他早已经不再熟知点心的类型。并非因为军中完全吃不到,而是因为他尝不出味道,吃什么都一样,不再爱吃。
翔抬起眼睛来,望向坐在对面的雅纪。
“今天立春。”雅纪看着他的眼睛说。
翔的眼眶立时一热,差一点点就滚下泪来。
“吃啊,我特意拿来给你吃的。”雅纪笑。
翔攥了攥自己的手,然后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好吃吗?”雅纪的眼神闪亮。
酥皮化开了,奶香溢出来,甜味一直滑进喉咙深处。
“好甜……”翔的声音哽咽了。他想,大概是被点心噎到了吧。
有多少年,他已经不知道所谓甜苦。
有多少年,他的眼睛从来只痛不热。
有多少年了呢。
而眼前的你,眉眼面目,连同那看着我的眼神,却竟然完全一如当年,从未改变。
 
 
十一
与你失散的十年里,我遗失了很多东西。
甜苦,冷热,欣喜,恐惧,统统丢失。
随着你再次出现,这些东西点点滴滴跟着你一起回来。
于是已经不再知欢喜为何物的我竟然再次觉得,能活着真好。
于是本已再不曾会恐惧的我竟然又开始担忧害怕,这一切究竟是不是梦。
这感觉……很奇异。
就宛如……有你在时,我才是完整的。
 
 
立春之后,天气渐暖。
四季,在翔的世界里重新轮转起来。
雅纪开始频繁地出入将军营帐,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的方式。
他们席地而座,吃些点心果子,说些什么,又不说什么。
翔的话很少,多年的沉默寡言,让他即使想说些什么时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雅纪也就安静着,看他写公文,读地图。
没有人去再提起“小时候”,“想当年”。
没有人问起“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只是安静地在一起。
一个暖风催人微醺的傍晚。
吃过晚饭,翔没有掌灯,一个人坐在案前,用手支着头闭目养神。
风。
安静的风。
翔已经可以清楚地分辨,这绝不是他人。
也已经完全地习惯,不用特意睁眼起身去表示迎接。
那一个人,于他来说,完全不是其他的任何外人。
没有半分隔阂。
所以翔没有睁眼也没有动,随雅纪愿意在他的帐里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感觉到雅纪照例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应该是盯着他看了片刻。
接着感觉雅纪似乎站了起来,然后听到些悉悉碎碎的声音。
“哗啦!”——
一片清脆的洒落碰撞的声响。
翔睁开了眼睛。
微暗的光线中看到雅纪站在他营帐里的红木柜子前,柜门打开着,地上扣着两只籘编的棋子盒。黑白棋子洒了一地,压在绿色的衣角上。
绿衣的主人正站在那里,像是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所措地用双手手掌搓着自己的衣服。
翔居然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你在干什么?”他起身,走了过去。
“我……不小心,把它们碰翻了……”雅纪说着蹲下身去。
翔走到他身边,也俯下身。
“没事,围棋而已,又摔不坏。”翔淡淡地说。
两个人各捡过一只棋子盒在手里准备把地上的棋子捡进去,然后发现,黑白棋子摔在一处,完全混杂。
天色又渐渐暗下来。
翔的眼睛,视线已经开始变差了。
“先都捡起来,拿到案上点上灯再分开就好。”
“哦……”
黑白混杂的两色棋子被装进棋盒放在案上,翔点起灯火。
雅纪坐在案前,把棋盒里的棋子都倒了出来。
圆润的黑白棋子在灯火之下显得无比晶莹剔透,温润讨喜。
雅纪的眸子被引得闪亮起来,他伸手去摸那些棋子,然后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来:“这棋子,好清凉……”
翔的嘴角浅浅牵动,也从案上抓起两颗棋子在手里,“喜欢这手感?这叫冷暖玉。”
“冷暖……玉……”雅纪似乎并不是听得很明白。
“这种玉质地温润,天然冬暖夏凉,用来做棋子拿在手中最为舒适恰当,不过因为这种玉十分稀少,所以这种被称为冷暖玉的围棋也是极为贵重之物。很多人说这是国宝呢。”翔把玩着手里的棋子,若有所思地说。
“国宝?”雅纪似乎十分好奇。
“呵呵,是啊,所以才会赏给我好让我的军队继续死心塌地为国卖命啊。”翔盯着手里的棋子,“其实,成王败寇,一朝天子一朝臣。用得到你的时候自然百般赏赐笼络,若是有朝一日觉得你没用了,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当成弃子。”
他把手里的棋子扔在了案上,“这种东西,有多少颗又能换回战场上的一条人命!”
雅纪望着翔,不出声,默默地把案上的黑白棋子分开,装回两个棋盒里。
“其实……这种棋怎么玩呢?”他拣着,忽然问道。
“你没下过围棋?”这话问出口,翔便觉得自己问的很蠢,所以不等雅纪接话马上又说下去:“想玩吗?我教你。”
雅纪抬眼,笑。
“呐,首先呢,黑白棋子我们各执一色,接着猜子分出先后手,再然后呢,在棋盘上有点有星,以圈地围子来争胜……”
翔的手执起了棋子。
一张口,不自觉便滔滔不绝。
这些他曾经每日跟随先生认真学习了熟于心的东西,搁置多年竟然历久弥新。
当他面对的是一方小小棋盘而不是那挂在帐中的军事地图,他讶异自己的心里竟然变得那样轻快,那种久未体会的心情,似乎让他想起了很遥远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的,自己曾有过一个什么样的梦想。
有什么东西,自他心底倾流而出。
雅纪坐在翔对面,也执起一色棋子,安静地听着他神采飞扬地讲释。
也有什么东西,在他望着翔的眉目间深情流动。
黑白棋子在桔色灯火下,经由两人的手指来回,执放间,暖光醉人。
冷暖玉,丝滑清凉,温润入心。
翔在一瞬间,发现肌肤上的这种触感像极了另一种触感。
那手掌贴在他剧痛无比的双眼上时,那宛如清泉的触摸。
没错。
而之所以会相似,或许是因为,同样不属于人间?
翔不禁失笑。
不错,你定然不是这丑恶俗世里的平庸俗物。
而原来,你竟然可以像似冷暖玉这种稀世珍宝。
甚至更胜一筹。
黑白交错,冷暖相汇。
眼波流转,心已沉醉。
 
 
似乎已再没有什么,能更胜此刻。
那甚至让翔感到怀疑,产生错觉——其实自己苟活至此,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是仅为等待这一刻的刹那芳华。
 
 
“这么晚还掌着灯?”
半夜巡营时,润经过将军营帐,发现明明已是夜深,翔的营帐里却还亮着灯光。
行军多年,润深知翔休息得很早,而通常也很少一直掌着灯,除了需要看什么点一时灯火,翔的营帐通常是一片黑暗。
蹊跷。
他走上前去。
“将军帐里有什么人在吗?”润问把守的卫兵。
“禀告副将,没有人进去过。”卫兵如实回答。
润皱了皱眉。
“通报一下,我要见将军。”
“已过子时,将军的规矩,一过子时禁止再传通报,任何人亦不得进入,副将军您只能明日再来。”
润其实知道这个规矩。
只是,有些事他一直就存着怀疑,心有介蒂,日子越久越发觉得蹊跷。
他必须要弄清楚。
他需要一个适当的时机。
 
 
灯火将燃尽,不察觉东方已吐露鱼肚浅白。
多年规律的军事作息,让翔敏锐地感觉到天已经要亮了。
不过是棋盘上纵横阡陌的几个来回,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
你的那些异于常人的能力,是不是几乎只关于时间呢。
可以让树林中的光阴停滞。
可以让营帐里的时光飞逝。
看着仍然执着棋子在棋盘上认真琢磨摆放的雅纪,翔到这时才想起了什么,“你昨天在那里本来想要找什么?”
雅纪抬起头。
“我……”似乎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你需要什么,跟我说。”翔说。
“我不需要什么,我只是想找找看——你这里有没有笛子。”雅纪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翔才意识到,重逢的这些日子以来,从来再没有听过雅纪吹笛子。或者是,他本来已经把那悠扬的笛声忘得太干净。
“为何要找笛子?”
“因为……”雅纪一低头,“看见你似乎有些疲倦,就很想……”
果然,有些记忆,实在被埋得太深,深得已经快要腐化消失。
每每疲倦,每每烦扰,他便会置身其中的那片笛声海。
他曾经最衷爱的乐声。
就很想——为我吹一首笛曲吗?
一夜未睡,眼睛真是好生酸涩。
“你的笛子怎么了?”翔依稀忆起了,那支小巧飘逸的横笛。而像他这样的地方,又怎么会有那些风花雪月的乐器呢。
雅纪垂下眼睛,没说话。
“怎么?”翔追问。
雅纪把手伸进袖子,掏出了半截形容枯槁的断笛。
残余的半截,笛身焦黑扭曲,变形开裂。
丑陋得有点触目惊心,完全不再是当年记忆里的那份秀逸。
“这是……”翔不禁伸手去抚摸雅纪手里的那半支断笛,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雅纪也忍不住伸出了手,手指拂过那焦黑的笛孔。
“如何至此?”翔的手指感觉着那些焦黑扭曲,其实心里已经半沉着猜到了答案。
“……”雅纪不忍开口。
“那场火……烧的么……”不能说,有些字,一说出来就像戳在心上的刀。
“……”雅纪只能默认。
翔抚摸断笛的手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张开,盖在了雅纪张开的手心上,向下握牢。
这支笛子竟然被烧毁至此。
这说明原来那一晚,你竟未能全身而退吗。
笛子尚且如此,你又如何?!
你经历了些什么?
你此刻竟然能安好至此在我面前,我其实太过后知后觉是该为此叩谢上苍的吗?
翔的手,越握越紧。
雅纪默默反握。
紧握的两只手之间,断笛残缺,焦黑扭曲,伤痕开裂,划入掌纹。
烛火灭尽,天便亮了。
 
 
十二
初夏,草长莺飞。
转战在两国边境的翔军,驻扎营地的地点多数总会选择在河边山脚或是靠近树林的地方。在雅纪随军之后,更是如此。
近山,近水,近木。
将军的一些用心,也许全军都不明白,只有一个人能体会。
雅纪在自己的营帐里,对着棋盘摆弄着黑白棋子。
那套冷暖玉棋子。
——“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他记得翔是这么跟他说的,他还记得翔教给他的那些行棋规则,基础棋谱,如何设灶,如何打劫——“下棋其实和领军很像,要如何谋篇布局,便要如何排兵布阵,落一子需看到百步之后。”
一子,百步。
雅纪手里捏着棋子,盯着棋盘的纵横,心里计算子数到有些头脑发昏。
冷暖玉的手感和外观是让他喜欢,但是把棋拿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些棋子。
如果自己能成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陪翔下上几盘棋,他是不是会因此开心?
他太过用心专注,以至于当那支箭“嗖”的一声滑过他耳边时,他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抬起手时只抓住了箭尾。
哪来的冷箭!
雅纪立刻站起身。
他四下环顾,走出营帐。
什么可疑人物也没有。
他又退回营帐里,端详手里的那支箭,发现了绑在箭上的信纸。
解下来,展开。
读完。
雅纪扔下手里的箭和信,冲出营帐。
摆满冷暖玉棋子的棋盘,被那支箭打翻,棋子翻飞,散落一地。
 
 
翔已经很久没有穿过便服了。
战袍盔甲,似乎很多年都不离身。
换上便服骑上马背,他意外原来肩膀上没有了盔甲的重压,是如此这般久违的轻松。
策马奔出军营。
夏风吹起他白色的便服。
他的胸口衣襟里,揣着那半支残笛。
 
 
翔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
他披了一身霞色,催马奔进军营,有些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走进雅纪的营帐。
却见空空如也。
略一迟疑,发现了打翻的棋盘和散落一地的棋子。
不对劲。
翔往营帐里走了两步,发现躺在地上的箭和信。
变腰拾起来,扫了一眼,心已经开始往下沉,读完时,已经不自觉把手里的信紧紧攥成一团。
反身冲出营帐,跳上马背用力一拽缰绳,冲出军营。
有多久,没试过如此大惊失色,慌了手脚。
有多久,没试过因为紧张恐惧而指尖冰冷。
——“将军被困于军营西南三里外山坳,请速来营救。”
如此没有前因后果漏洞百出的匿名信,拙劣的圈套,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人中计。但是,这信的内容对于雅纪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那是一个就算身手再快也未必懂得半分兵法更不知三十六计为何物的单纯家伙,要骗他,易如反掌。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雅纪唯一可能做到的无非是会立刻去找他,但又那么巧偏偏选在他不在军营的这一天,摆明了,这完全是一场有计划有预谋专门针对雅纪的阴谋。
一场深知雅纪一定会因为关心则乱而中计,利用了他这个将军的阴谋。
这是多大的胆子。
这也绝不是不知外情的人做的。
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最重要的是,想把雅纪怎么样?!
翔拼命地磕着脚下的马刺。
霞光渗出血红色,迎面刺着翔的眼睛。
恐惧。
无比深重的恐惧。
从心底翻上来的恐惧,绞得他的眼睛又开始刺痛不已,眼前一片模糊。
 
 
那片山岰的地形,翔基本上知道。
因为扎营在此,他已经仔细研究过很多遍周边的地理地形,以便熟知哪些地形适合应用哪些战术,如何调遣军队才最适当。
那段山岰呈瓶状。入口狭窄,谷中呈圆形,至山谷底则再无通途,如果将敌军围困至此,大可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是个军事好地形。
但用来对付一个雅纪,难道不嫌阵仗太大?
翔立马站在山岰入口,扫视了一下左右两侧的绝立枯壁。如果在这种地方中了埋伏,绝对不要想有翻山逃脱的可能。
不要有事,你千万不要有事!
冲进谷中,翔在耳边的风声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在哪里。
你在哪里。
他想要呼唤他的名字,但是却卡在喉咙里叫不出来。
越深入谷里,他心里的不安和恐惧越深重,焦急让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
一团青绿色终于映入翔的眼睛时,他的情绪已经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当他看到正坐在地上的雅纪时,几乎是飞身跳下马,扑到雅纪身边。
“没事吧?!”跪在雅纪身边,扶着他的肩,翔上下打量他身上有没有伤处和不妥。
雅纪抬眼看他。
那眼神里不能说惊恐,但至少是闪烁着不明状况的不安,以及显而易见的极度虚弱。这让翔热血上涌。
愤怒。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碰他的人。他最重要的人。
不是的,可能不是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可能是妖。
翔不知道。
但那又如何,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也根本不重要。
“没受伤吧?”翔很担心,因为他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雅纪曾经对他说过的一些话。一些关于即使是妖也会如何如何的话。他想也不愿再想起那些话。
雅纪望着他摇摇头,没说话。
翔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所以出不了声。
“没事了,我们回去。”翔说着想去扶起他。
雅纪却只是看着他,依旧微微摇摇头。
“怎么了?……”
翔正不解,探身想要再问,却从雅纪的肩上,看到从他身后的方向,夕阳照过来的方向,一束尖锐的强光亮了一下。
翔的眼睛从刚才起就一直刺痛不已。
始终迎着光更加重模糊了他的视线。
但他还是立刻就判断出,这刹那一闪的一点强光,是出自何物。
是箭。
是箭正离弦加速的信号。
可以预见的锋利正瞄准着雅纪的后背飞来。
这一瞬间翔的眼睛几乎完全什么也看不到了。
太快了,他知道,当看见这一点强光闪烁的时候,想要闪避就已经晚了。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极短一瞬,翔一闭眼,一把搂过雅纪抱在怀里,将他扑倒在地。
箭尖的锋刃穿破空气在耳边“嘶”的一声。
这是势大力沉的一箭。
无声地没入了血肉。
 
 
很安静。整个过程都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雅纪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翔扑倒在地上。
只是意识的一闪念空白而已,等反应过来时,他感觉到翔护着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接着,滴溚,滴溚。
有水滴落在雅纪脸上。
不是,不是水。
是热的。
很热很粘稠的。
雅纪从慌乱中努力定睛,在翔的肩膀上,看到了半支已经钻进翔身体的箭身。血,正顺着细黑的箭身,缓慢地流动过来,滴落。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线,被山谷绝壁切断。
日落了。终于日落了。为何今天的日落会这样慢!
雅纪的十指尖终于开始涌上了力量。
他今日的确中计了。
一步踏进这个山谷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中计。从小只在长辈那里听说过的所谓降妖法阵,他从未真的遭遇。而今日进入山谷的同时,他全身的力气就即刻全被卸去,各处经脉穴位皆被封死,想要再默念法咒,当即血气倒涌。
降妖法阵。
这不可能是针对翔的,这只可能是冲他来的。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反身想要离开,却在谷口处像撞到一堵墙一样直接被弹了回来。
结界。
全都是他只听说过而从没真正遇到过的东西。
降妖法阵,会在一定范围内张开结界,将妖困在其中不得脱身,而后封其穴位断其术咒,使妖失去抵抗力,束手就擒。
雅纪知道,按照那些长辈的描述,道行尚浅的自己陷入这样的法阵,只怕凶多吉少。
到这里了吗。
就只能到这里了吗。
他那样苦苦地追随,还是只能到这里为止了吗。
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才终于又再追寻到他的踪迹,明明想过这次绝对再也不要轻易放手,再也不会轻言离开。
难道说只因为,他到底是妖,便注定了只能如此吗。
此一刻被法阵困住可能命丧于此也如是。
十年前那一夜烈火中险些无法脱身也如是。
是,他的确差点为那把火添了一把柴。
是,他真的差点自燃起来。
火舌吞下的不只是那半支笛子。
那一身青绿衣衫,最后已经变成了一团燃着的绿焰。他勉强跳出宅院,跌撞到距离最近的一条河边,破冰跳入刺骨的河水中。
火虽灭了,但元神经脉严重被高温灼伤。
以他三百多年的妖龄,本来早已经可以脱离出生地而独立生存了。但是这一次的元神重创,让他不得不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
在那片属于他的地方,一息静养,便是十年。
他是真的很想立刻就去找寻翔的下落。
但是前提是他首先必须要活下去。
只不过一息将养,山中一日,世上一年。
到他终于一口气重新喘上来,转身,人间已是十载光阴。
十年。
普通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思及此,他痛心不已。
他可能守着那个人的一生,总共才有短短几年?哪里还禁得起如此挥霍。
翔还活着,他知道。
感应。
努力地感应。
感应苍茫天地间,那个人正身在何方。
通过那只楠木兔子。
十年前能在大火中感应到他被困在水井中,是凭这只楠木兔子。
十年后在寒冷冬夜中感应到他在树林里跌落马背,依然是凭这只楠木兔子。
因为,那一小块楠木,本就属于他。
能感应到自己的身体骨血在哪里,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也因为他心知有这样一个纽带留在翔的身边,当时才会同意背向分离。若不然,他就是化成一块炭,也不会同意离开。
十年,他终于又一次走近翔的身边。
——何必逞强。
人间又十年,为何还是不能改变你身上的这些痴执。
为何你总是要这样让自己孤身一人。
把失明的翔背上自己的背时,他对自己说过,绝对不会再轻言离开。
所以今日被困于谷中,命悬一线,但他不想轻言放弃。
他在山谷里反复寻找可能的出路,但是全都失败。
血气加剧着倒流,他被法阵压迫得越来越虚弱。
到最后,他只能无力地坐下,尽可能地集中精力护住经脉元神。
关心则乱。
他明明应该先通过那只楠木兔子来确认一下翔到底在哪里的。可他居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
他又想起长辈们讲述这些降妖法阵时曾经提到过,有些法阵,会随着日落而法力失效,如果能够撑到日落,便可能脱身。
但是今天看来,他恐怕撑不到日落了吧。
会死吧。
他会死吧。
他不甘。但只为一人而已。
这圈套到底意欲为何,他静静地坐着等待着。
但是,没有人出现。也没有法器出现。也没有任何要伤害他的迹象出现。
这是怎么回事。
他很虚弱,想不清楚。
一直不得动弹地坐到夕阳西下。
接着他听到了马蹄声,有人飞扑着跪在了他的身边。
能再见到翔,他本来已经不抱希望。
他很想立刻伸手去抱住翔。
但是他动不了,发不出声音。
接着,他就被突然抱住扑倒在地,血,滴落在脸上。
再接着,终于日落了。
 
 
法阵果然随着最后一道阳光落山而消失了。
雅纪伸手抱住翔,用力坐了起来。
他才发现,怀里的翔没有穿戴战袍盔甲,而是只简单着一袭白色便服。
箭,从翔的锁骨颈窝里直穿进身体,没入半支。
血在缓慢地从锁骨处渗出,白色的便服被一层层浸染。
雅纪搂着翔,无法反应地不知所措。
是为了保护他。
是为了护着他才会被箭射中。
若不是因为他,这个男人在战场上是能硬生生把迎面而来的箭一劈两截眼也不眨一下的。
都是因为他。
雅纪到这时候才突然醒悟过来,或许,这个圈套根本压根儿就不是冲着他来的。所以才会把他困在法阵里又没有任何动作。所以才只等到翔冲进来才放出这支冷箭。
是用他作饵来引翔中计的。
目标,肯定从最初瞄准的就是翔。
而他竟然中计。
竟然亲手把翔引进了这个圈套。
居然还号称自己活得久,见得多。
他说不出话,恨自己到了无以复加,手足无措。
翔靠在雅纪怀里,似乎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了。”他小声说。
“别,别说话,我这就带你回军营。”雅纪嘶哑着声音说。
翔却微微颤抖着把手伸进怀里,从衣襟里抽出一支笛子。
“给你,笛子。”他笑着把笛子递到雅纪眼前。
那本是一支断了一半的残笛,却被从烧焦截断处镶接上了半支清透水绿的玉笛,那玉质通体的水绿色即使是在微暗的夜色中仍然如缓缓流动的粼粼波光依稀可见。本来焦黑丑陋的断处,此刻犹如枯木逢春,再抽新枝,与那重新萌芽生长出来的清澈翠玉浑然一体,组成了一支美不胜收的木玉新笛。
雅纪的唇翕动,再翕动。都是徒劳。
你改不了了。
你注定了永远都会是这种一身痴执的呆子。
雅纪揽住翔,把脸埋进他已经浸染至胸口的血衣里,任血泪模糊了自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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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7—9)



“哟呵!”
白衣的少年纵身一跃,很轻巧便上了树。
攀在树枝上,他伸出手指,轻轻弹在睡得正香的雅纪额头上。
皱眉,醒过来,抬眼看攀在树枝上盯着他的少年。
不过几年的功夫,已经再也不用谁来护着他,三两下就可以自己爬上来了。
虽然一副仍然不喜高处的样子,但却就是愿意爬上树来,挨在他的身边,坐在树枝上,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不过一起发呆看远方。
那紧挨着他的小身体,一年又一年,肩膀已经从他的手臂位置,“生长”到几乎与他比肩。
原本要靠坑蒙拐骗软磨硬泡才能让家人带他来的树林,早已经可以是自己催一匹快马,随时想来便来。
人类的孩子长得可真是快啊。
想想自己从像他那样大到长成现在这样,少说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吧。
但翔,却似乎只在树林里上窜下跳了那么几个春夏秋冬,就一夜之间肩膀宽阔,长大成人。
那张脸虽然清秀依旧,但却一年更比一年多些年少轻狂的不可一世。
或许,近十次季节的更替,对人类来说,实在已经不算短了。
“怎么又来了,不用念书没正经事吗?”
“就这么不欢迎我。”
“不是口口声声说过,大哥当年是武状元,现在也是统领大军,所以你爹对你期望也很殷切,想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莫辱家族门楣,云云云云。给我复述都不知道有几遍,连我都已经会背了。”雅纪起身,挠挠头,睡眼惺忪,“然后你却就天天这样放羊吃草似地不务正事,真的妥当吗?”
“切……谁要当什么武状元,谁又要统领大军,我讨厌打仗。”翔不屑道:“无意义的蠢事。”
“那你想要做什么。”
“我啊……”翔转个身,向远方未知的地方望过去,“我就想要做个云游四方、看遍天下的人。就像小时候,总想爬上来,看看你这个更高的地方,到底能看到多远的地方,到底更远的地方,还有什么不一样的人和事……但每次这么说时,爹都会骂我胸无大志。”
雅纪不出声,听着他说下去。
“但是……”他的口气突然难过起来,“我每天看着大嫂和小侄女,都觉得她们母女俩好寂寞。大哥常年在外行军带兵,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天人,大嫂等于没相公,小侄女等于没爹,全家人还总是要提心吊胆心神不宁。我总是想,就为了那些愚蠢的疆域城池的纷争,真的值得吗?”
“虽然我是不能说有多懂你们人类的所思所想……但是值不值得,也许都是相对而言吧。要看对什么人来说,从哪个角度去看吧。”雅纪看着远方,眼里像轻飘飘地浮着层云,“所谓的疆土之争,国仇家恨,看得多了,我也明白,虽然在历史的长河里可能完全没什么意义,但是以你们短短数十年的寿命来说,也许这些就是有些人的全部吧。”
翔侧目。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你不明白也不奇怪。我只不过是活得比较久,见得比较多。”
“你到底活了多久啊?”
“你用不着知道。”
雅纪的眼睛,瞳色清透,淡淡哀伤。
“其实,我一直想问……”翔的声音里,早已经没了童稚天真的细声细气,略带沙哑的嗓音已经基本成型,“你真的是妖怪吗?”
来了。
已经到了人长大了,变现实了,开始不再相信仙妖鬼怪的年龄了。
所以年幼时的眼睛里可以看见的世界,反而是比长大成人后的世界大得多丰富得多的。
如果你的眼睛看不见我,那不是因为我不在,而是因为你的心已经不再相信我的存在。所以很多孩童时代曾经看到过的人和事,长大了,就再不曾存在。所以有些孩子正在看见的东西,大人却根本看不见。
竟然可以从你的孩童时代起,在一起厮混了近十年。
竟然可以,眼看着你长大。
你是不是也已经快要到看不见我的时候了呢。
“其实……”雅纪继续淡淡地答:“你也用不着知道的。”
这就如同,你再也不曾叫过我一声雅雅纪,我也不用知道为什么。
 
 
翔也不再追问。
长大之后,他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多话了。
“那……我想听你吹笛子了。”
雅纪也不拒绝,从青绿色的长衫里抽出一支横笛,双手扶笛,吹起不知名的乐曲。
翔便闭起眼睛,听。
这习惯,也竟已经持续了数个寒暑。
初时,是翔若在雅纪的腿上睡着,雅纪便吹起笛子,像似自娱,更似悠然陪伴安眠。
后来,不再是幼童,不可能随时随地累到睡着,但若逢翔心情郁闷,雅纪便抽出笛子,用笛声替代言语。
翔往往辨不清楚,宜人的,到底是这悠扬的笛声,还是树林里草木气息的风。亦或是,别的什么呢。
在他家里,鬼狐仙怪是绝对被禁止的话题。爹和大哥都最讨厌这些东西。
他也是读着《论语》长大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
为什么,他身边竟然会有一个妖怪?而他也竟然相信他的这种自称?
其实,不想变成爹和大哥那样古板的大人。
其实,想要有朝一日真的云游天下时,身边能有个人陪——或者,或者是——妖。
 
 
白衣少年,催马而来。
述说自己云游四方的梦想。
树林里万物生灵,都跟着一起静静聆听。
它们说这少年好生俊俏,说话好生动人。
它们说这少年和雅纪坐在一起的画面,比树林里四季变换的颜色还美。
它们还悄声起哄,说雅纪看这少年的眼神,好生痴迷。
统统闭嘴!
雅纪怒斥,你们这些多事淘气的小东西!
它们就会嘻笑着四散消失而去。
若非那一夜的突变。
若非那可怖一夜的裂变逆转。
或许这一切都会继续下去。
一直持续到那少年终于真正长成大人,再不相信,再也看不到,雅纪的存在。而这一段童年往事,也就会很自然地淹没在人这一生繁如微尘的回忆之中。
若非。
 
 
那是一个冬夜。
时已近过年。
天空云层很厚,沉闷压抑,明明是严冬时节却吹起燥人的焚风。
古来有说,冬吹焚风,必为凶兆。
雅纪被这焚风吹得心神不宁。
跳上树,朝翔家的方向眺望着。
蓦然看见远方,冲天的红光,浓烟升腾。
是翔家。他知道。
他甚至已经嗅到了焚风里夹带而来的血腥味。
出事了。
 
 
在哪里。
他在哪里。
呼救声,打杀声。屋倒房塌,刀光剑影。屠杀,逃命。呼天抢地,沸反盈天。
雅纪站在已经被烧到一片火光冲天的宅子前,闭上眼睛。
前庭?没有。
大厅?没有。
正房?没有。
几进院的东西厢房?没有。
到底人在哪里!
冷静下来,雅纪你要冷静下来,慌神是找不到他的。
等等,在那里。
雅纪一窜身,跳进了大火中的宅院。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的妖。
火舌四窜的宅子里,所见之处惨烈异常。闯入宅子的不明队伍,黑衣蒙面手持砍刀,手起刀落,人便身首异处,血流成河。主人仆人,男女老少,没有幸免,无一放过。
这摆明了是要灭门。
这便是人间。不知几时就突然生灵涂炭。
活得久了,也不是没见过。但仍然触目惊心无法直视。
但是,他救不了这么多人。
他的能力只够去救正被困在后院柴房边水井里的那个人。
水井吗?
没错。
雅纪用袖子掩住口鼻,来到了那口水井边。
水井上用来挂水桶打水的井绳被缠在一把剑上,牢牢地钉在井边的地里,让它不能再转动。
雅纪蹲下来,探身向水井里望下去。
暗夜中的水井里,若是普通人,绝不可能看得清是否有人。但是雅纪可以,他的瞳孔,此刻已经放出了亮光。
此刻,在水井里的水光之上,正双手死命紧紧拽住井绳,悬吊在水井中间的人,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翔?”雅纪朝井里叫道。
“雅……雅纪?!”辨认了半刻,翔才慌忙意外应道。
雅纪伸手拽住井绳,默用念力,将绳子向上一提一拉。
吊在水井里的翔,跟着井绳一起,被拽出了井口。
翔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地面,不知已经被困在井里多久,他十指的骨节在地面上颤抖不止。
“你没事吧?”雅纪俯下身看他。
“爹,爹让我藏在这里……”翔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他想控制,但控制不住,“娘,大嫂,修,舞……”
一字一顿,吐出每一个称谓都像吐出一口血。
只怕,早已经遇害。
不知道他亲眼目睹了什么。
对于一个尚且年少的他来说,也许实在过于残忍了。
但雅纪很怕他这时候说出什么我要去救他们的话来。
因为毫无用处,于事无补。
“此地不宜久留,赶快离开这里。”
四周,呼天抢地声依旧,火舌呼咽声依旧,滚烫和血腥的空气紧紧逼迫着两个人。每一个入耳的声音都刺痛穿耳,每一丝吸入的空气都直戳心窝。
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雅纪想去扶他一把,但被他轻轻拂开了。
他脚下摇晃,但努力让自己站稳。
缠着井绳,钉进地里的剑,剑锋在红色火光的映照中亮出凄厉的血色。
翔伸手握住剑柄,拔出那把剑,执在手中,端详剑刃,眼里瞳孔立刻就被剑光浇灌满血色。
“这是……爹的剑。”
雅纪看见,他的眼底,寒光凛冽。
“你知道,爹怎么跟我说的吗?”翔的声音,让寒冬本应有的空气穿破火光热气,冰冷到雅纪一个深深寒战,“大哥已经战死了。你知道么,被敌军围困三个月,援军不至。迟迟不至。大哥殊死抵抗到唯余一兵一卒。但是如何呢?居然被污叛国,死有余辜。我家亦是罪臣之家。但罪臣之家尚且罪不至满门抄斩,满门抄斩也不会选这种月黑风高的夜晚如此作为。我们被不知底细的逆贼灭门,这你也能看明白吧?但是你知道么,一向对我说要光耀门楣的爹,最后趴在井口是怎样对井里的我说的?”
——“翔,听我说,我们全家今日遭此灭门之劫,已难幸免。我和你大哥,一生尽忠为国,遭此下场,我亦无怨悔,相信你大哥亦同样。不要怨念国家,错不在国,而在人。你要看得明白这一点,才不枉为我的儿子。今日灭门,家人我能救得几个,便是几个,尽己全力而已。若你果然能得以幸免,大难不死,灭门之仇,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今后,你愿意做什么,尽管随你的心意去做吧。要云游四方,那便去,不要被这一家冤魂缠住手脚。翔,今日一别,父子缘份已尽,自己保重!”——
何等气魄,何等胸襟,何等亲缘,何等最真切的深爱。
雅纪说不出话,但觉身上不断发冷,因为眼前那个少年身上的气质,在一瞬之间,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句磕绊,越说,越冷静。从头到脚,冰冷却又炽烈,似一块寒冰燃起一团烈焰。
他一挥剑,剑刃在空气中发出一声呜咽。
“你走吧。”他对雅纪说:“我也要走了。今日一别,恐怕再难相见,各自保重。”
“你要去哪里?你不跟我走,怎么出得去?!”
火势愈发凶猛。
巨大的断裂与剥裂声中,整个宅院已经是催枯拉朽。
翔背对着雅纪,青黑的发丝被空气中飞来的火星照亮,燎起。
“今日我必须靠自己走出这个家。若有本事出得去,便自然有我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若出不去,那便说明也就只应止步于此,留在此处与家人共同长眠。”
“那怎么行……”
雅纪再要争辩,翔却只把手里的剑往身后一甩。
“快走!你是树妖吧?难道要在这里白白为这把火添一把柴吗?!”翔咬着牙道。
雅纪怔住。
“况且……”翔仍然不转身,仰头看着被火光浓烟掩住的天空,“既然上天已经安排你把我救出这口井,那,我便断不会命绝于此!”
雅纪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少年,已在一夜剧变中彻底长大蜕变成为男人。
而这男人,已经不可阻挡。
是的,他断不会丧命于此。雅纪相信。
于是,他也转身。
再不走,他真的会自燃起来。
火星四溢,脚下的草都已经燃烧起来。
背向而对的一人一妖,却居然在一刹那间同时静止不动,未知是不舍,是道别,还是其他。
“走!”翔手里紧握着剑柄,剑尖几乎擦到地面,低喊道。
“活下去。”雅纪吸一口气,轻道。
随后。
一个拖剑迈步,脚步坚实,白色衣袂融入烈火中。
一个纵身一跃,青衫如风,窜出火光之外的天空。
 
 

“唔!——”
樱井翔痛到忍不住想叫出声。
但是坐在牙医诊所的椅子上,又完全不敢乱动,只能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皱眉忍着。
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
头不能动,他摸索出电话,贴到耳边就想说话。
“手术还没做完,你这是要干什么!”医生怒斥。
“额……我……”樱井翔的嘴被掰开着,话也说不利索,“这电哇额必须接……额是……影察。”
医生无奈地一放手。
“呃——”樱井翔赶紧合上嘴,下巴左右活动活动,接听电话,“喂——”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樱井翔起身就往外走。
“哎——你的手术还没做完!创口还……”
“不好意思医生,下次接着做。”
 
 
河滩边的草丛。
弃尸为什么永远都选在这种地方。
是日本这种地貌特别多吗。
樱井翔用手掌托着自己的半边脸,从河堤上走下来。
普通男尸,表面看来没什么明显外伤。
樱井翔蹲下来,合了下掌。
四周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看发型衣着,不像什么正经人,多半是道上的人。
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又会牵出什么更复杂的事件吗。
距离自己家被纵火烧光已经有段时间了,包括那件案子,包括自己正在与之莫名同居的那个男人的身份背景,全都是没有头绪一团乱麻。这期间他已经经手解决了其他好几宗案子。只有与自己相关的这些事情,查不清楚。这就是所谓的医者不自医吧。
在鉴证科二宫和也手里那些从纵火处搜集来的各种取证上,有散落留下极小块的指纹,若是换成一般人可能都会忽略不计,但是却硬是被二宫搜集回来拼了起来。反复比对,警署资料库里并没有符合的记录。
其余再没有寻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亦没有半个目击者。
搁置。
究竟谁想要他的命,其实他也没那么想知道,他从来也不是多惜命的人。
惜命就不会当警察了,不是么。
话说回来,这具尸体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外伤,但是死状看起来却很痛苦,到底致命伤是什么呢?
“嘶!——”
樱井翔抽一口气,再用手捂住脸,那蛀牙才整治到一半就硬是跑出来,果然更严重了,钻心地疼。
这一段时间,甜食实在吃太多了。
确切地说,是只有甜食果腹。
连喝水都是糖水。
不蛀牙才有鬼。
 
 
“你脸怎么肿成这样,被人揍了啊!”
二宫和也看见走进鉴证科的樱井翔肿起的半边脸,吓了一跳。
“没事,牙疼。”樱井翔摆摆手。
“都什么老家伙了,还闹牙疼?”
“又关你的事!”
“什么都不关我事就少天天追着我要报告啊!”二宫和也翻白眼。
“我刚去了法医那边,他们说解剖报告你拿走了,我不来行吗!”樱井翔一说话半边脸就抽着痛,忍不住又用手捂住了脸。
“啊……说起来。”二宫和也顿了下,用故弄悬虚的语气说:“遗憾男,你这次又碰上大案子了。”
“什么意思啊。”樱井翔嘟囔着。
“致命伤,在这里。”说着,二宫和也拍拍自己的后脑,“后脑颅骨,一共被钉进六根10厘米的长钉。”
“……”樱井翔暗自吃惊。
这样凶残的作案手段,在日本并不多见。
这已经不是一般等级的凶杀案件。
“吃惊吗?重量级的还在后面呢。”二宫和也把自己的报告丢在樱井翔跟前,“这具尸体的指纹,和在你家的纵火现场搜集到的指纹,比对结果——吻合。”
“什么!”樱井翔站了起来。
“所以我说了吧,遗憾男。”二宫和也撇撇嘴,“你又撞上大案子了。”
樱井翔半边肿脸上的神经像要炸开一样,开始跳个不停。
 
 
推开家门。
樱井翔觉得自己身上有点发热。
把那几份报告差点翻烂了。看得焦头烂额。自己到底正和什么案子牵连着。似乎卷进了非常巨大的漩涡,自己已经只能随着水流打转下沉。居然产生了强烈的无力感。
牙痛已经演变成了剧烈的头痛。
雅纪正坐在桌边吃饭。
——是吃甜点。
“回来了,要吃吗?”雅纪把另一个碟子里的豆馅大福往樱井翔的方向推了一下。
樱井翔顿时喉咙一紧,胃里翻江倒海。
他捂着嘴奔进洗手间。
张开嘴,却只是干呕。
头痛到要裂开了。
“你没事吧?”雅纪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他想摆摆手说没事,但是他已经没力气回答。
 
 
好热。
和那天被困在大火里一样的热。
整个牙床简直已经乱七八糟到不像是自己的。
樱井翔心里大概明白,白天那个手术就那样做到一半跑开其实很不妥当,口腔创口处理不好是会很麻烦的。多半是发炎感染了一类的。
但是没事吧。他身体一向都好得过份。忍一个晚上估计也就扛过去了。
樱井翔倒在床上这样迷迷糊糊地想。
眼前出现的是解剖报告照片里那从颅骨里拔出来的六根钉子,还有河滩上那张素不相识的脸,却是纵火要他命的指纹的主人……不行,串不起来,想不明白。
牙要痛出人命了。
也许多少该吃点药吧。
但是这个房子里有没有药箱这样东西还是未知数。
更何况,他也感觉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了。
应该是在发烧,开始昏天黑地,满脑子乱象。
恶心,发热又发冷,牙也痛头也痛,全身关节都痛。樱井翔几乎有点快要呻吟起来,但却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出声。
黑暗中,他莫名地想要去抓过床头的楠木兔子来,但是却抬不起手。
然后,有人来到樱井翔床边。
他能感觉到,但是却睁不开眼睛。
是雅纪吧。
纵火案发生以来,其实警署也不是没有新住处给樱井翔,他为什么没有搬过去,自己都完全说不出理由。总之就自己跟自己半推半就,一直在这里这么住下来了。他平时忙着查案,在家的时间不多,也不知道雅纪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他们交流不多,但却越发感觉彼此间并不陌生。总是不太说话,但却一有机会就对坐在一处吃甜品喝糖水。牙是怎么坏的,全由此而来。
樱井翔有时候会恍惚,自己其实到底认识雅纪多久了。
他甚至已经有点习惯,每到夜里,雅纪总会睡到他的床脚下来。
今天他也以为仍是如此。
但是雅纪却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
樱井翔有点疑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与常人温度不同的手掌,带着清凉如玉的触感,贴到樱井翔肿痛不已的脸颊上。
很舒服。
热痛似乎瞬间就有所缓解。
没有言语,但樱井翔却从这个简单的动作上读懂了他——是在担心我吗。
他拼命咽了咽口水,想让自己几乎已经肿到没有缝隙的口腔有个可以发声的余地,但是有点徒劳,要发出声音仍然是极其吃力的。
“我没事……就是有点牙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唇已经被雅纪的贴住,封了起来。
这是——
在吻他?
樱井翔没法判断雅纪这算是在做什么。
但是可以判断的居然是,他并不抗拒。
还是说他此刻没有那个力气抗拒?
湿润清凉的气息。
带着天然的草木味道。
宜人,舒缓,樱井翔整个人的高温不适像即刻被注射了一针强效镇定剂,平缓下来。
樱井翔吸了口气。
雅纪的舌尖,就在这时轻巧地挑进了他的嘴里。
这真的,是吻吧……
那柔软的舌尖,轻轻滑过了樱井翔的创口。
很——舒服。
更重要的是——又来了——他认得。他认得这种触感。他的身体告诉他,那柔软的舌尖于他也并不陌生。
之前钻心的牙痛一丝丝消失退去了。
这到底是——什么法术。
樱井翔感觉自己刚刚都已经动弹不得的四肢能动了。
雅纪想要抬起自己的唇时,樱井翔却突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后颈,不让他起身,吸吮住他的舌头,不准他离开。
有些匪夷所思,但却是冰火缠绵的真实一刻。
刚刚最初的那究竟是不是吻,樱井翔不知道。
但现在的,毫无疑问,绝对是。
 
 

灰色。
深灰色。
阴沉,压抑,绝望。
战场上的天空通常很少见到蓝色。
并非因为战争就永远没有晴天。
而是因为硝烟太重,灰尘漫天,死亡的气息太浓厚,变成一张扯不开的网,严严实实地遮住天空。
阴飞凛冽,战旗斜插。两军将士,尸横遍野。
“我不会再问第二遍,降是不降。”提剑的人,声音冰冷。
“你休想!”跪在地上的人,仰起满是污血的脸,咬牙拒绝。
剑光立时闪过,人头应声落地。
鲜血洒溅在脸上,身上,战袍上。
马嘶,人嚣,战声蒸腾。
敌军将领首级,被提在手中,高高举起。
 
 
长年争战的两国边境,流传着这样一个人的传说。
未曾战败的冷血将领。
传闻他执一柄寒光利剑,身手超群,勇猛异常,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而为人面若判官,不怒自威,带军领兵骁勇善战,排兵布阵有勇有谋。
又传闻他虽颜似冰雪,却目光如炬,两军交战时凶戾却又冷静,目露杀机,周身凶光,犹如魔鬼。
更传闻,守城迎战之时,他只需站在城墙上,手提利剑,向城下攻城军队露出自己的面目,便已气势迫人。攻城军队认出是他,便立刻会被震慑三分,势气先被削去一半。军心动摇,未战先败。
传说中的这位将军,没有姓氏,只得单字一名。
他率领军队的战旗上,只书一个字,那是他的名,而非他的姓。
这种种传说,流传于某场已经被世人遗忘的灭门血案的十年之后。
那飘飞的红色战旗上,单字醒目——翔。
 
 
火。
从天到地,全是火。
地面上的草火灼着脚,空气里火舌吞着衣袖,迎面吹来的火星扎着脸,刺着眼。
呼吸困难,眼睛剧痛,握在手里的剑柄都已经开始灼烫。
但是,不能停下脚步,不能闭上眼睛。
必须直视眼前的一切。
血光和火光,都同样,绝不能避让。
“活下去。”
呼啸声,剥裂声中,耳边这明明沙哑的声音却如同银铃反复鸣响。
手起剑落,见人杀人,见鬼杀鬼。
因为,要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似乎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地方不在燃烧。
从烈火中踏出宅院的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经化身成魔。
从此之后,他没有家人,没有身世,没有姓氏。
从此之后,他将只是一介山野莽夫。
——“翔,今日一别,父子缘份已尽。”
——“国仇家恨,对短短数十年的寿命来说,也许就是全部吧?”
被大火和浓烟灼伤的眼睛,涌出热流,不知道是泪还是血。
白色衣衫,火燃着鲜血。
血光四溅。
剑下人命,不计其数。
狰狞着面目向他扑来。

他惊醒过来。
说是惊醒,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夜夜恶梦,大抵相同。
他已经很少再有什么情绪起伏。
军帐之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他休息时严禁任何人靠近打扰。必然是有事。
“什么事。”他冲帐外的卫兵叫道。
“将军,我们设在三里外的岗哨来报,有庞大的敌军队伍正在接近我军营地。”
偷袭,围困,这些事情绝不允许在他这里出现,因此,他的军队四面八方永远都设有哨卡。
“传令,全军拔营。”
他起身,拎起床边的战袍往身上一披,提起枕边的剑,走出军帐。
时值严冬,马上就快要过年了。
他抬起头,看看遮月的云层。
他的军队刚刚才经历一场大战,不宜在夜里再战,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全军拔营向南转移,穿过那片树林,过了河,应该还有一处背山之地可以扎营。”
说着,他已经牵过自己的战马,纵身上马。
他率领的军队,军中将士由上至下都很熟知这位将军的脾气禀性。任何军令,说一不二,即刻执行。
夜行也好,拔营也罢,平日严格的应急式练兵里都已经试过多次,这让全军迅速完成拔营,整齐地向着营地南方的一大片树林里转移行进。
夜行军,穿过地形复杂的树林,并不是件易事。
但在三个时辰之后,全军队伍便已完整穿过了树林,到达河边。
军旗在寒风中飘飞,这便是“翔军”。
翔军副将润,直到全军站在河边这时,才发现了不对劲。
“将军呢?!”他问。
全军上下面面相觑,无人应声。过应的军事素质让他们的行动自成规矩,没人一直注意将领身在何处。
润左右环视,的确从刚刚起,就完全没有再见过他。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穿过这片树林,对他们的这位将军来说,根本不可能是个问题。
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
润的眉头紧紧一皱,手里抓紧了缰绳,“全军听令,即刻过河至对面扎营,我去去便回。”
说完,调转马头,脚跟用力一磕马刺,催马奔回进树林。
 
 
严冬时节,马上就要过年。
这一日,是腊月初七。
每年仅此一日。
仅此一日而已。
常走河边难不湿鞋,夜路行多总会遇鬼。
每年仅此一日,偏偏在这一日撞上需要夜行军,这些年来,虽是第一次,也足够致命了。
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不知觉已经十年了。
十年前的今日发生过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没有身世,没有姓氏,他只是一个被抛弃于山野之间的孤儿而已。他的一身好功夫,是在山间与野兽为伴生存得来的。他给自己起的名字叫翔,因为所有野兽具备的技能,他唯独一直学不会的只有飞而已。在十年前报名从军时,他就是这么交代自己的。听起来,真的像足了一个莾夫。
十年前的今日,是哪个曾经位高权重的家族惨遭灭门横祸,他不知道。
十年前的今日,有一个曾经单纯的白衣少年,已经在烈火中与家人共同化为灰烬。那少年曾经为一只兔子的死哭上半个月,而那不是他。他,是如今这个杀人不眨眼任血直接溅进自己眼睛里的浴火魔鬼。
十年前的今日,他和一个青衫身影背向而行,失散在烈火中。那代表着他童年和过去的一片青绿色,在火焰中融化蒸腾,消散殆尽。回想起来,他也应该从不曾认得那样一个人,童年回忆,皆是痴儿稚想。
十年前的今日,一切种种,皆与他没半点干系。
但是,十年前的今日,却唯一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无法抹灭的、足以证明他是从那场业火中走出来的人的印记——
每年的腊月初七夜里,到某一个时辰,他会完全失明。
双目会像回到那一夜的火中一样,灼烫异常,痛至心脉。
至天明之时,又会自然痊愈,重新复明。
从未曾寻医问诊。因为病因,他自己心知肚明。定然诊不出个所以然,也定然根本无从医治。
每年都只是强忍着捱过来。
反正每年只一日,还是夜间,几个时辰而已,应无大碍。
领军数年,安然度过。
十年。
终于还是在他正催马行至漆黑一片的树林里时,不期而至地发作。
当即痛得滚落马背。
他真的不记得了。
真的真的不记得,这一日,是谁和谁和谁的忌日。
跌落马下,躺在地上,他用手捂住胸口。
明明痛处该是眼睛,难以忍耐的,却都涌在胸口。
他把手伸进领襟。
用手捂住胸口处,那一只楠木兔子。
灭门横祸中他仍能把它带在身边,是因为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身边半寸,睡觉时都揣在身上,才能在爹娘让他逃命时仍将它携了出来。
这只楠木兔子,随他一同,共浴烈火而未亡。
十年来,每每战至受伤,疼痛难忍之际,他都会紧紧握住这只楠木兔子,伤痛竟然都会随着他这个动作,神奇地有所减退。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不信妖鬼之说。他不信因果报应。他信的,只有他自己。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躺在树林里湿冷的泥土上,握着胸口的楠木兔子,不自觉喃喃自语。
——“又来了,不用念书吗?”
念书,他也有过每日除了念书玩耍再无烦扰的时候吗。他忘了,他早已经全忘了。
眼前的墨黑色深不见底。
看不见时,耳朵就变得特别敏感。树林里的风声显得阴森,隐约夹杂有兽类的叫声,林子里的空气冰冷刺骨。
他可没准备死在这种地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是从眼睛一路烧到心口的剧痛实在太强烈,让他无法起身。
有风,悄然吹过来。
不是凛冽的冬风。
无比强烈的熟悉感——春夏之交特有的那种微凉且暖的风——是失明和剧痛带来的错觉吧。
身边的泥土枯叶,轻微的发出“喀嚓”声。
什么人,正走近他身边。
他立刻握紧了自己的剑柄。
却有衣袂,轻柔地扫过他的手。
这是……
他一定是已经在做梦,梦里回到了十年前自己的家乡,才会闻到那里特有的味道,感受到在那里碰触过的触感。
他明明都已经忘记!
他不能这么没用!
拼命睁着自己的眼睛,可是徒劳,没有一丝视线。
他把剑尖戳进土里,抓住剑柄爬起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何必逞强。”
他像被这声音击中。
单膝跪在地上,扶着剑,侧过脸,他漆黑的眼里跃过了绿色的光影。
他感觉到,有人蹲在他面前。
那气息。
如果此刻他的确不是在做梦,那么他的判断就不会错。
“是……”十年,恍如隔世。此情此景到底是真是幻,面前的究竟是人是妖,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深藏的回忆打招呼。
“还记得我?”
可能忘记吗。
那拨开树叶时,日光洒在眉目间的流转。
那横吹竹笛时,衣袖掠过脸颊时的沁润。
那承载了他所有美好回忆的年华。
可能忘记吗。
如果可能的话,你所说过的人这短短数十年的寿命,会不会就能变得好过很多了呢。
他的眼睛好痛。
但是他不能落泪。他已经整整十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侧着脸,拼命睁开剧痛不已的眼睛。
哪怕从这双眼睛里流出的是血,也不能是泪。
“很痛?”
他摇摇头。
“还是逞强。”
他的眼睛随着这句话,被手掌心贴住。
如一汪清泉。
从眼睛这个入口,一路流进心底。
是你。
果然是你。
我从不记得。
我从未想念。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雅,雅纪。”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尘满面,鬓如霜。
艰难吐出的三个字。
开启尘封的,又何止一个名字。
 
 
已经快要天明。
润的马从树林里奔出来,站在河边。
找不到。
要在夜色中这样大的一片树林里寻找一个人,实在太困难了。
他一拉缰绳,催马过河。
只能去营地调集人马回来,天亮后再仔细搜寻。
跑进军营下马,刚想下令,听到身后守营卫兵的叫声。
“将军,将军!”
润回头。
晨曦中,露气朦胧,薄雾发白。
有一袭青衫的人,背着身着战袍的将军,从河岸边,踏雾而来。
平日一身戾气冷血可怖从不信任任何人的将军,竟然安静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将军的战袍和青衫的衣角,一路滴落着河水。
缓步行来。
这一幕,实在太像是一幅画,一幅不真实的,不合理的,匪夷所思的画,让全军上下看得回不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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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4—6)



“少爷,今天立春,不要乱跑哦!跑到树林里会被妖怪当作立春的祭物吃掉哦!”
“你骗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妖怪。”
“是真的,这传说都有上千年啦,立春时,乱跑的小孩会被树林里的妖怪吃掉当作复苏生长的养份哦!”
“胡说,少吓我,我才不信!”
“总之您不许进树林!不然我会被老爷骂死。”
“……”
年幼的男孩子嘟着嘴,转了转眼睛。
“那我饿了,要吃点心!”
“刚刚不是才吃过……”
“我又想吃了啊!”
“那好吧,您在这里等着我,我去马车上拿。”
仆人转身朝停在一边的马车走去。
男孩儿立刻一扭脸,转身跑进树林里,白色锦缎的小长袍和腰间的红色丝绦,一跳一跳地消失在一片掩映的绿色中。
 
 
“就会把我当小孩子骗,哪来的什么妖怪。”他在树林里玩耍着,嘴里还嘟囔着。
整日都被关在自家大宅里,念书学习是最主要的日常事项,能在外间游乐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偏偏,却又是个天生不安份的心性,逮到今天这个把他送回外婆家去小住几日的机会,路途中停车休息,终于偷到空隙跑开撒欢儿。
一簇姿态奇特的草,一株颜色艳丽的花,都让他兴奋不已。
立春时节,树林里的空气清凉甘香,阳光被树木的枝叶挡住一些,又洒下一些,营造出一个亮晶晶的多彩空间。
这样的地方对年幼的男孩子来说,简直就是毫无抵抗力。
蹦跳奔跑,他在树木里玩到兴起,越走越深。
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已经认不得来时的路。
试着转了几圈,发现几乎原地没有动过,一直在走相同的路。
这时候,才发现树林里除了漂亮的花清香的草,还有很多自家宅子里从没见过的蛇虫鼠蚁。光线似乎也没有刚才那么好了,好像又突然起了风,风声呼呼地吹过他耳边,似乎在阴沉地说着什么。
不知是不是还有什么野兽在叫,树林里的声音显得越发恐怖起来。
再顽皮的性格,到底年纪尚小。
——“乱跑的小孩会被妖怪吃掉当养份哦!”
他心里发毛,却不想承认。
“没有什么妖怪,没有什么妖怪。”
反复念叨着,但仍然禁不住地害怕发慌,脚下也开始磕绊起来。
一脚深一脚浅地,不知不觉已经跑了起来。
但只是一个完全慌了神的孩子,不辨方向地乱跑。
脚底下踩过的泥土和草丛,此刻都像是长出了手,一层层拦着他,还想要拉住他的脚不让他走。
他开始有点想哭,但又告诉自己他是男孩子,没有这么没用的。
只能更拼命地跑着,眼前开始有可怕的鬼魅幻影,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终于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脚,扑倒在地。想要抽出自己的脚,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像是被什么给死死地拽住了。
完了,他一定是被妖怪抓住了脚,要被吃掉了。
拼命忍住的眼泪就快要从眼角掉出来了,他蜷缩在地上紧紧闭上眼睛,等着自己被吃掉。
“这样不行哦,男孩子不可以随便哭!”
却有沙哑却温柔的声音,从树林上方传下来。
阴冷诡谲的风,随着这句话,一下子就变得柔和下来,轻柔甘香,把他包围了起来。
他大着胆子睁开眼睛,趴在土地上,仰起脸向上望,寻找着。
轻薄如纱却又柔韧如缎的衣袂,青绿如水,飘摇如风,在他面前徐徐摆荡。
再向上寻。
衣袂的主人,坐在他面前一棵树的树干上,长衫宽袖,从树上垂下来,几乎扫在他脸上。
和树木里那些花花草草的味道很像,凉凉的。
“男孩子要坚强,不可以随随便便就哭,知道吗?”坐在树上的人,看起来和他那已经成家的大哥年纪相仿。但头发没有哥哥的黑,脸色比哥哥要白,眼睛也比哥哥的亮。
“你……你是妖怪吗?”他仰着脸,壮着胆子问。
“嗯,我是哦!”坐在树上的人自在地用手托着下巴,眼睛闪着光,望着他说:“没人告诉过你,立春时小孩子不要乱进树林吗?”
“所以……你要把我吃掉吗?”他眼巴巴地看着坐在树上的妖怪。
“吃掉?”树上的人用袖子掩住嘴,笑了起来,“谁要吃你啊?”
“你说你是妖怪……”他仍然畏缩着。
“谁跟你说的,妖就一定会吃人?这树林里都没有吃小孩的妖哦!”树上的妖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他:“每年立春,所有妖灵们都会苏醒,以各自的方式庆祝春天的到来,就和你们人要过节的道理是一样的嘛!有些妖嘛比较年轻调皮,脾气古怪一些,要是看到有小孩子就难免想要戏弄他们一下,被戏弄过的孩子多半会被吓到哭着跑走,所以才自古都流传着立春这天小孩子不要进树林的传说。可从来没有孩子被吃掉过。”
“那你不会吃我?”
“放心,我吃不下!”
“那好吧,这位妖怪……能不能帮我把脚抽出来,我要回家了。”他的恐惧感终于去了大半,又孩子气地想着自己刚刚胆小要哭的样子很丢脸,想要不示弱地表示自己并不害怕,边说边回身指着自己被地上的树枝缠住的脚。
“谁叫妖怪啊!”树上的妖似乎很不满意。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雅……雅纪。”
“那好吧,雅雅纪,你能不能帮我把脚抽出来?”
“谁叫雅雅纪啊!”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雅雅纪……”
“我叫雅纪!”
“哦……”他歪了歪头,忽然觉得树上的这个妖怪很有趣,一脸稚气地看着他说:“我倒觉得雅雅纪比较好听呢!”
“……”叫雅纪的妖坐在树上看着这个男孩子,似乎若有所思,对视了一会儿,“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翔。”他答,已经笑了起来。
“翔……”雅纪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向着树下一挥袖子,缠在翔脚上的树枝就都断开了。
翔抽出自己的脚,爬起来,拍了拍白色缎袍上的灰土,抬起脸对着雅纪灿烂一笑,“谢谢你,雅雅纪!”
“我说了我叫雅纪!”雅纪坐在树上向他喊道。
“有什么要紧嘛!男孩子不可以这么小气!”翔调皮地一笑,做了个鬼脸。
“敢戏弄我?你知道我比你多活多少年吗?你……”雅纪瞪着眼睛。
“你不过也就和我大哥差不多大吧?有什么了不起。你看起来还没有我大哥长得结实。”翔撇撇嘴。
“我——”雅纪想再说什么,看着树下那写满稚真仰着的小脸,突然失笑。怎么他活了这么多年,还和一个未更世事的孩子较起真儿斗起嘴来,实在可笑。
“好好,那你怎么一个人跑到树林里来了,你大哥呢,家人呢?”
“大哥有大嫂以后就很忙了啊,每天还要处理公务,哪有时间陪我啊!妹妹和弟弟连路都走不好呢,都没人能陪我玩的。”
寂寞的孩子多半调皮。
人类就是这么脆弱。寿命短,七情六欲又多,又怕寂寞又怕伤害。
所以说,人有什么好做的?
雅纪用手撑着脸,看着那白色缎袍红丝绦,出神似地自言自语:“翔……”
“少爷!——少爷你在哪儿!!——”
远处传来了呼唤声。
翔循声望了望,转回头来说:“家里人来找我了,我要走了。今天谢谢你帮我,雅雅纪,再见!”
“我——”
雅纪还想再说什么,翔已经转过身向树林外跑过去,边跑,边回过头向他挥着手:“这里是你家吧?我还会再来找你玩的,你等着我,我们约好了!”
 
 

睁开眼睛时,是满眼的青绿与原木色。
床单枕巾被罩,所有的布艺用品全部是青绿色。
桌椅家具地板,一水的清淡原木色。
转了转眼睛,樱井翔不确定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醒了?要不要喝口水?”
已经是很熟悉的声线,让樱井翔想起自己家的大火和跳窗逃生后适时出现的那个人。
回忆自己撞开窗跳下楼全身关节的剧痛,樱井翔本以为自己一定动不了,没想到却轻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手里还握着那只楠木兔子,大概一直没有松开过。
一只玻璃杯已经递到了他的眼前。
望着他的,又是那种眼神,似乎相识已久,似乎熟识以待,读不清楚分了多少层的感情,藏在瞳孔深处。
通常火灾除了烧伤以外会有几类遗留伤害,浓烟熏伤眼睛和刺激气管的最常见。樱井翔猜想自己的喉咙大概也应该有些受伤,因为他张嘴想说谢谢却出不了声。
只能接过杯子,把水灌进嘴里。
水居然带着淡淡甜味。
并非白砂糖的纯甜味,而是带着润口的凉意。是糖霜吧。他想。
樱井翔没喘气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谢谢。”喉咙里突然就觉得清爽,能顺利地发出声音了。
“再晚一时半刻,你一定会死。”雅纪接过空杯子。
“那个电话……是你打的,是不是。”樱井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只是全凭直觉。
“……”雅纪不置可否,“反正现在我这个线人,不需要也需要了,你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樱井翔恢复得意外地快。
本以为肩膀也许会骨折,但是并没有。也以为身上脸上多少会被碎玻璃划伤留下疤痕,结果也没有。又以为自己昏迷了很久,其实只是一夜,第二天醒过来喝一杯水就已经一身清爽像没事发生一样了。
误以为自己昏迷很久,大概是因为有什么梦境,梦得特别真,逼真得像是自己真的坠身梦境,一言一行都亲身经历过一样,但是同时,却又完全不记得梦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他努力地回想过几次,全都是无用功。
似乎是个很让人心动的梦,真是可惜。
樱井翔一边从烧焦的窗框上掰下碎块收在证物袋里,一边仔细地研究着窗户到底可能是被什么封起来的。
“喂!你不要在那里扮专业乱动现场好吗!”二宫和也尖利的声音在背后呵斥道:“鉴证的事交给鉴证科好吗!”
纵火,意图谋杀,可能有明确目标的袭警,如此等级的案件,的确已经够分署鉴证科全体出动了。
“闪开闪开,几时轮到你个被害人自己动手!”二宫和也说着,把樱井翔从窗边推开,“话说你也真是够强悍,房子烧成这么一片灰烬,烧不死你也就算了,还毫发无伤地回来查案,要不要这么传奇啊,跳跃大搜查线啊你?”
“你嫉妒我命大也没有用。”樱井翔仍然在一堆灰烬的房间里摸索着。
“嫉妒你?嫉妒你个遗憾了多少年终于能破案一破案就立刻被人放火烧光了房子的倒霉蛋?我脑子没坏吧。”二宫和也说着,却不影响手上搜拣物品动作的熟练谨慎。
的确,事实诚如二宫和也所说,他樱井翔的运气真是“好”到家了。才刚刚开始破案就差点英勇殉职,冥冥之中好像就是见不得他有一分好。
只不过这些,樱井翔现在也懒得去深想了。
连同破案那时候的事情算起,到这次火里逃生,他身边出现的神秘人物现在算是彻底走进了他的生活——他要住在对方的家里。
这位神秘人物说得好听点是樱井翔的贵人,说得传奇点简直就像他的守护神。遇到他以来发生的种种事宜让樱井翔觉得自己快要变唯心论者了。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想做什么?
樱井翔发现自己提了哲学领域最经典的三个问题。
哲学解答不了。但他想通过自己去找到答案。这也是他为什么最终决定住下的原因。
雅纪究竟什么身份。
火是谁纵的。
什么人想要他的命。
他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没来由地,樱井翔又无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已成惯例随身携带的楠木兔子。
 
 
“我住这里,你睡哪儿?”
“我睡哪里都可以,本来我也不太睡床。”
樱井翔进屋,看着满眼的绿色和原木色,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家居布置,想起这让他接不下话的莫名回答。
钥匙,衣服,全套的日常用品,居然都是现成备好的。
连他习惯穿卡其色口袋比较多的外套都知道。
这让樱井翔几乎有点想吐槽,那场火不会是你放的吧?
当然不是,他知道。不用任何实质性证据,仅凭直觉。就像从背后抵住他但却全无伤害之意一样。
荒唐之处在于,明明和这个甚至不知姓氏的男人对话没有超过十句,但却居然已经对他建立起了信任。
樱井翔拉开冰箱,想拿瓶水喝。
看见了叹为观止的景色。
冰箱里满满当当,塞满了各式甜品。一个男人的冰箱,会出现这番景象,实在少见。
樱井翔看了看冰箱门,几瓶撕了标签的矿泉水。他顺手抽出一瓶,拧盖的时候发现,盖子已经被拧开过了。带着几分疑惑尝了尝瓶子里的水,居然是甜的。
又是糖霜水。
这怎么回事?
这男人已经被超高糖份包围了。他是低血糖患者吗?
“嗯?没什么,我只是喜欢甜味而已。”樱井翔问起时,雅纪只这样简单地回答。
“把冰箱塞满甜食,你不用吃别的东西吗?”樱井翔问。
“不用啊。”雅纪答得理所当然。
都是什么非人类的回答!
躺在全套绿色用品的床上时,樱井翔把楠木兔子放到了床头。
然后他欠身看了看客厅里,睡在沙发上的雅纪。
怎么说,这么喧宾夺主都似乎不太好。
“那个,还是我去睡沙发吧。”樱井翔朝客厅里的雅纪喊话。
“不用。”沙发上的雅纪翻了个身,“真的不用。我睡哪里都没区别。”
樱井翔顿了顿,又躺了下去,关掉台灯。
在黑暗中安静了一会儿,他说:“你睡着了吗?”
“没有。”雅纪在另一边应。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吗?”樱井翔对着空气问。
“……”安静的空气中,雅纪沉默以对。
“我这个人,真是很得寸进尺,是不是?”樱井翔双手交叉枕在头后,“明明屡次三番帮我又救我,却还是把你当犯人审。”
“……”雅纪还是不说话。
“其实,这就是我自己的一点职业病。明明没什么人在意的案子,没什么人关注的细节,我就是都不想放过。想想我这样的人肯定确实挺招人烦的,总是没机会也怪不得别人吧?”樱井翔已经更像是在自己跟自己交谈。
“有时候想想,存在感什么的,到底能有多重要呢……”樱井翔说着,倦意渐渐袭了上来。
“……做人,累吗?”
当雅纪嘶哑着声音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已经听到樱井翔浅浅的鼾声。
 
 
第二天樱井翔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仍然是和床头的楠木兔子对视一下,他都已经习惯了。
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却一脚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吓了一跳,缩回脚来,樱井翔看见,雅纪正蜷缩成一团,睡在他的床边。
虽然是蜷成一团,还是睡在地板上,却似乎极其自在,看来睡得正香正沉。因为樱井翔碰了他一下,他挪动了一下身体,伸手挠了挠了自己的耳朵,却并没醒过来。
樱井翔的心上没防备地,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说不清是因为这种接近于动物的天然姿态,还是一脸像似孩子般纯真无戒心的睡相。
他忍不住俯下身,伸手拨了拨那棕黑色的短发,手指骨节划过静白的脸颊。
好凉。
似乎跟普通人的体温大相径庭。
樱井翔的手僵住了。
这个触感,他绝对认得。
绝对认得。
即使他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此生之前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让他失忆不记得这个人,但是,这个触感深种在他大脑里,深埋在他心底里,让他肯定,这样的碰触,绝对不是第一次。
哀伤。
强烈沉重的哀伤,这次不是从雅纪身上的气场逼过来,而是直接从樱井翔自己的手指上传来。
为什么,这没有半点理由的哀伤,究竟从何而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怎么真的又来了?”
被一声接一声由远及近没断过的“雅雅纪”吵醒的时候,雅纪在树上睡得正香。拨开树叶,看到树下站的男孩儿,心里想亏他小小年纪,真的能记住路找得回来。
“我不是说了约好了吗?大丈夫要言而有信!”翔仰着脸对树上的他说。
看着那认真的小脸,雅纪又忍不住用袖子掩住嘴笑了。
“不害怕被妖怪吃掉了?”
“不是有你在呢吗?”
一脸俨然已经是朋友的信任。
到底还是孩子吧。换成任何一个大人,哪会有人类会跟妖做朋友。自古以来,人类也已经习惯在“妖”后面再加上一个“怪”字,算是给妖这个族群定了性。人就是人,妖则是怪,怪者,非寻常之物,不可平常处之。
“你家里人又没空陪你玩了?”雅纪依然横卧在树枝上,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脑袋,晃着脚。
“别提了,上次回去之后就被告状,爹大骂了一顿严禁我再乱跑,被罚抄书,还玩呢。”翔在树下嘟着嘴。
“那你还跑到这里来?”
“说是说,爹和大哥都那么忙,哪有时间一天到晚看着我。其他人,通通都拗不过我,我就是一定要出门,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溜出门,最后难办的反而是他们啦,所以他们拿我也没办法。”
“这样家人会担心吧!”
“没事没事。”
什么没事?听来也是个大户人家,不要把你家人惹急了一把火烧了这个林子。人反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雅纪这样想着,坐了起来,简单地念了几句咒语,然后一挥袖子。
这时是春夏之交。
天气正是各种宜人。
树林里的风很醉人。
“你刚刚做了什么?”翔很敏锐地看到了雅纪的动作。
“没,没什么啊。”雅纪收回手。
“不要骗我,你分明是在施法术!”翔走近两步,“我都知道,妖怪都是有法术的!”
“没有的事。”雅纪歪歪脑袋。
翔看着他,扁了扁嘴,“不要想糊弄我,我这就爬上树去看你在做什么!”
雅纪看看自己距离地面的高度,再看看那正撩起小长袍准备往树上爬的瘦小身躯,忍不住叫道:“这可不是什么小树,你爬得上来吗?不要逞强啊,摔下去受伤我可不管。”
翔瞪了雅纪一眼,挽起袖子,双手扒住树干,脚下一蹬一窜就爬上了树干,“你看我个子小就小看我!我虽然长得不高,但每天都有师傅带我练武!”
说话间三两下,他竟然真的已经爬了很高。
看身手,的确应该不是文弱的孩子。
但这棵树,不仅高而且枝杈少,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能爬得了的。
雅纪托着下巴,眼看着爬到一半的翔渐渐露出了吃力的样子。
“我说过不要逞强吧。”他说。
“我没有逞强!”说着,翔伸出手,想去够离他最近的一根树枝,但差一点距离够不到。他咬咬牙,放开抱着树干的手纵身一跃,想要抓到那根树枝上。
呆子,倔什么,那个距离不够!
翔的手距离那根树枝大约还有两三拳的距离,抓不到的话摔下去是肯定的,摔下去的话伤不会轻也是肯定的。
雅纪皱皱眉,朝那根树枝打了一个响指。
树枝应声被向下一压,刚好被跃过来的翔双手抓到。
翔双手抓住树枝,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还是笑着说:“你看,我就是没问题!”
雅纪叹了口气。
再继续盯着翔往上爬。
一路护着扶着,直到他爬到自己身边来。
看着他喘着气一脸的汗沿着树枝朝自己爬过来,雅纪觉得,自己出的汗一点没比他少,只不过全是冷汗。人类实在太脆弱,真是麻烦。
翔挨着雅纪身边坐下,把脚垂下树枝荡起来,小脸累得红扑扑的。
“都说了……我不是逞强。”翔荡着脚,侧过脸对身边的雅纪说。
被小小的身体挨着,雅纪也侧过脸看着他。
“所以,你爬上来要干什么?”
“来看看你在这里能看到什么啊!”
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
“那你看到什么了?”
“也没什么啊,就是很高嘛……”
雅纪注意到,翔的双手一直紧紧握着树枝,没有松开过。
“你……”雅纪眨眨眼,“是不是害怕了?”
“谁,谁害怕了!”翔马上把脸一扭。
“这里看到的景色很美,只不过你一直不敢往下看罢了。”雅纪戳穿他。
“都说了我不害怕!”翔反驳着向树下望。
结果他真的脚下发软眼前发晕了。
他闭了闭眼,身体有点打晃。
“怕高就怕高,干嘛不承认。”雅纪赶紧扶了他一下。
“我只不过是爬累了,肚子饿,所以没力气了!”翔抬起脸朝雅纪说:“你这里有没有点心?”
“点心是什么东西?”
“……”
又是一回大眼瞪小眼。
“你连点心也没吃过吗?!”
“我为什么要吃?!”
“你太可怜了。”翔认真地说。
“连上这样的树都要费那么大力气的人才可怜吧!”雅纪很认真地反驳。
“那不然你是怎么上来的,飞上来的啊!”
“你不满意吗?妖怪什么都会!”
……
……
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但乱七八糟毫无内容的斗嘴,乐此不疲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春夏之交的暖风柔软地吹。
树林里又变得很安静,树叶摩擦的沙沙声细碎得像某种乐声。
雅纪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睡得正香的小脑袋,不自觉地笑了笑。
逞强爬个树大约累坏了,玩闹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要真是吃人的妖怪,你这会儿可就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雅纪小心地抱起他,窜下了树。
 
 
感觉脸上有点凉,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时,翔发现,自己正趴在树林入口处的一块石头上。
自己怎么回到这里来了。
是雅雅纪吗?
“我回来了。”翔有点迷糊地走出树林,回到自家的马车旁边,对正在等他“方便一下”的仆人说。
“啊,少爷!”仆人似乎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快?不是刚刚才走开的吗?”
什么快?他明明就玩了那么久!
他想起了雅纪在树上一挥袖子的情景。
原来,一定是妖怪的法术——让树林里的光阴变慢了。
“山中一日,世上一年。”——好多传说故事里都这么说过。这世上的妖怪,果然会的法术都差不多。
他回头望着树林,偷笑。
 
 
“雅雅纪!雅雅纪——”
又来了又来了!
雅纪在树上猛地一翻身,怎么又来了!
他拨开树叶刚想冲树下喊,就看见翔手上捧着一个锦锻包袱,往他的方向一举,叫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什么?
雅纪好奇地眯了眯眼睛。
“你等着我。”翔说着就又开始七手八脚地往树上爬。
“你手里还拿着东西,不要爬了,我下去好了。”雅纪朝他喊道。
“不要!”翔把包袱往手腕上一挎,三两下就上了树,“才不要被你小瞧。”
雅纪坐起来,无奈地呼了一口气,准备继续一路暗中保护。
但是,那孩子的身手好像利落了很多。
是不是怕丢脸不认输地去练习过?
虽然还是吃力,但是看着确实没那么让人提心吊胆了,帮是帮了几下,但没上次那么辛苦了。
眼看着他兴冲冲地又一次爬到了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在树枝上坐好。
“给!”翔的一双小手把包袱捧到雅纪跟前。
“到底什么啊?”雅纪端详着那精细漂亮的锦锻织纹。
“盯着包袱皮能看出什么来啊!快打开!”翔笑着。
雅纪小心地扯了扯包袱,打开,里面露出了各色的精致点心,形状和颜色都极其讲究,扑鼻而来,飘出淡淡的甜香。
“这是……”
“这就是点心啊!你们妖怪太可怜了,连点心都没吃过,上次你说过之后,我就想着,一定要带给你吃!”
翔望着雅纪的眼睛里,写满了各种认真。
雅纪有点不知该做何反应。
“你快吃啊!”翔看见他不动,伸捏起一块酥皮的花形点心,递到他的嘴边,“这种奶酥皮的点心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特别香特别软……呐,还有这个,这种豆馅的小圆包也不错,豆馅好甜的……”
说着,他又用另一只手拿起一块雪白的圆形豆沙馅点心,生怕雅纪不肯吃似地送到他嘴边。
雅纪看着翔的眼睛。
“呐——”翔又把两只手里的点心再往近递了一点,几乎已经贴到了他的唇边。
雅纪没再说话,直接一张嘴把翔手上的点心叼进了嘴里。
分层细腻的千层奶酥皮,入口即化。浓郁的奶香和丝丝的甜味融化在唇齿间,渗进喉咙里。
“好甜……”雅纪忍不住说。
“是吧?好吃吧?”翔有些得意地笑着,就好像这点是他做出来的,又把另一块往雅纪嘴里塞,“我平时念书练武,最大的念想就是完了以后可以吃点心,一想到这个就不觉得累了!”
雅纪把另一块也咬进嘴里,细沙般的豆馅就流得满口都是,他几乎有些口齿不清地说:“你也吃啊……”
翔摇摇头。
“我就是特意带来给你吃的。”
然后,那些微香淡甜的细沙就流进了雅纪的喉咙,一路向下,穿过妖族那些所有与人类并不相同的器官,到达世间万物生灵都相通的地方。
好甜。
无法形容的喜欢。
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心情。
雅纪把锦缎包袱里的各色点心吃得一粒渣儿也不剩。
翔坐在他身边,虽然双手依然死命紧握着树枝,但却不自觉地悠然荡起脚来,笑得满足又得意。
 
 
那以后,一人一妖,没事就在树上大眼瞪小眼。
一个越来越会爬树。
一个越来越能吃点心。
 
 
整个夏天,就这样在一片茂盛的翠绿色掩映中,跳跃而过。
某个近夏末的傍晚。
雅纪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当然已经很熟悉地知道是谁。
但是奇怪的是,今天没有接连不断叫着的“雅雅纪”。
只有磨磨蹭蹭的脚步声,听起来,很不像往常那个皮孩子。
雅纪朝树下望过去,看到翔低着头,缩着肩,很慢地向他走过来。
很反常。
雅纪从树上窜到地面上。
“怎么了?”他跳落在翔面前问。
翔抬起头来。
居然已经哭花了脸。
一双大眼睛哭得肿到像对烂桃。
“怎么了你?!”雅纪吓了一跳,“不是说过了,男孩子不能随便哭吗!”
“兔,兔子……兔子!……”翔哭着伸出双手。
雅纪这才发现,他瑟缩着肩,双手捧着一只不过手掌大的小兔子。
雅纪看了一眼,就知道它已经没了生气。
“兔子,兔子!”翔还是哭着重复。
看着那对哭到快烂掉眼巴巴望着他的眼睛,雅纪不忍,蹲下身来。
“兔子怎么了?”
“兔子它,它……”翔似乎说不出来。
“它死了,是不是?”
“哇!——”雅纪直白地挑明,让翔彻底大哭起来,边哭边抽抽噎噎地说:“这兔,兔子我很,很喜欢它的!……我很用心地养,养它,它了!它,它生病,我给它,给它把家里的药磨成碎末,掰开它,它的嘴塞给它吃,可是还,还是治不好它!……他们说它死了!我不,不相,不相信!你救活它,好不好?”
“我救不活它。”雅纪淡淡地说。
“怎,怎么会!”翔伸出小手拍打着雅纪的肩膀,“你,你不是妖,妖怪吗!你就用法术救活它啊!”
“妖也不能起死回生。”雅纪说:“谁也不能。”
翔眼巴巴地望着他,眼泪止不住地一直顺着脸颊往下掉,落进手心里兔子的白色茸毛里。
“你看着我也没有用。就算我活得比较久,可以比你久很多很多,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样救不活。这世间什么法术都有,唯独就是没有起死回生之术。没人能逆天而行,倒行逆施是要遭天谴的。这些,你们人都不懂,但在妖灵界,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就都懂了。”雅纪扶住翔的肩膀说。
“你,你也会,也会,死?”翔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会,我也会,一样没人能把我救活。”
翔扑进了雅纪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哭喊道:“讨厌!你真是讨厌!救不活兔子还说你也要死!你最讨厌了!!”
雅纪轻轻拍着他的背。
“与其在这里哭,不如好好埋了它。”
 
 
在那棵树底下,一人一妖,一起葬了一只动物。
“这个给你。”雅纪递给翔一块浅橙黄色的木头,纹理淡雅,有一层淡淡的灰色。
“这是什么?”翔接过那块木头,不解地看着。
“想念它的话,用这块木头做一个它陪你吧。”
“可是……我不会雕刻……没有先生教过我……”
“没关系,你尽管拿去刻,只要你真心地想它,好好按着你心里那个它的样子去做,自然就会变成它了。”
“……”翔的眼神不解又无辜。
“相信我。”雅纪肯定地朝他点点头。
 
 
那块木头果然在翔的手里蜕变成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
和埋在树下的那只一模一样。
巴掌大小,温润,灵动,放在掌心,讨喜到不行。
那并非因为年幼的孩子突然学会雕刻。
那也并非孩子真心的想念可感动天。
而是因为那块木头本身。
那是妖龄已经超过三百年的楠木。
被附上了一道简单的妖咒。
楠木兔子,便化身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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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1—3)


楠木——极为高档之木材,其色浅橙黄略灰,纹理淡雅文静,质地温润柔和,遇雨有阵阵幽香。因其不腐不蛀有幽香的特质,皇家藏书楼,金漆宝座,古建室内装修等,多喜采用楠木制作。楠木属樟科,别名雅楠
 
 

——樱井君,真是遗憾啊。
——真的很遗憾啊樱井君。
——又是就差那么一点点。
——要不是一直就差那么点运气,你不是早就……
——凭你的能力,真是……不应该啊。
……
 
 
樱井翔醒过来。
他只是靠在车窗上闭了会儿眼睛,却好像有那么几分钟睡着了。
听见耳熟能详烂熟于心的那些老话。
心里的沉闷比车里不流通的空气还要浑浊压抑。
盯梢,已经整整两天两夜了。
重要的线索人物还没有任何动静。
樱井翔的车里,随处散落着面包三明治的包装袋,咖啡纸杯,矿泉水瓶,以及掐满烟头几乎碰一碰就要烟灰横飞的烟灰缸。
头发因为疲惫被自己抓得一团毛躁。
脸颊上已经冒出青色的胡子碴儿。
枪夹背在肩上。
刑警徽章揣在怀里。
随时准备冲出去抓住自己死守的这条线索。
其实处在这样的状态里已经远不是一次两次。
从警校毕业开始干上这一行以后,他哪一次不是愿跑最多的路愿吃最多的苦,多长时间盯梢多差条件监视的艰苦也能吞下去?
今天这样的情况,他早已经习惯。
那为什么,他至今还是窝在一个分署里不得动弹?
和他警校一起毕业的同期生,早都已经接二连三进了总署。
而他,在警校时成绩始终最优的,却一直就被困在一个分署里,扮演着最不入流的小刑警角色。偶尔发生大案,总署成立搜查本部,会从各分署抽调人力进入本部协力,在那样的机会里,樱井翔往往会在搜查本部里看尽上级冷淡的目光和总署不可一世的态度。有时还会在本部碰到警校里的同期生,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问候,却目露同情。然后线索是他跑来的,功劳就都是上面的。警察组织里,除了外人看来的那些热血正义以外,就剩下最现实的等级制度了。
破案,立功,升职,扬眉吐气,谁不想。
但能力之外,还需要机遇。
或许也不该这样找托辞,总是没有机遇,似乎也只能说明还是自己无能。
抓不到关键线索。
抓到的线索也是错的。
抓到正确线索顺藤摸瓜到最后却总被别人抢先一步。
樱井翔时常想,要不是自己的能力真的有问题,就是他受了什么诅咒,做事情永远是事倍功半,没有半刻顺遂的时候。或者,他就是那类所谓的,永远时运不济的人。
身为一名刑警,这种非唯物的想法怎么要得。
樱井翔捻灭了一支烟,抬眼看着目标人物的门口。
这次这条线索不会错的。这个贩毒集团的主要带货人之一就在面前的这栋房子里。只要有凭有据地抓到这个人,捣毁集团就只会是时间问题而已。
盯梢,只是在等对方的交易目标出现,冲进去人赃并获就大功告成了。
难道这样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
两天两夜里,对方没有任何动静。但樱井翔给足了自己耐性,死守到底。
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太阳穴,樱井翔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疲劳。有时候想想,他其实也并一定就有多么忿忿不平,什么遗憾,什么可惜,什么见鬼的面子,在他那里不是那么一等一重要的事情。但是,就无非总是想证明自己,或者是,自己跟自己,验证一下,自己这个人的存在,到底具有多大的价值。
说到底,人活着,总得有那么点存在感吧?
汽车挡风玻璃外面的那户住宅的门,像是被定格了的画面一样,毫无变化。
然后,有人影走进了樱井翔的视线,打破了定格不动的画面,搅动了樱井翔接近麻木的神经。
那人走到大门前按门铃,手上拎着袋子,看上去像是送外卖的。
如果食物是需要叫外卖的,那么不可能等两天两夜才叫第一单。绝对有可疑。
樱井翔绷紧了神经,准备随时推开门冲下车。
门铃按了几下,那栋房子的大门被缓慢地打开了。
有人从半开的门缝里,和门外送外卖的人说着什么。
那人藏在门背后,看不真切。
等着门外的人交,等着门里的人接,一个瞬间,情势就在一触即发之间。
不能早也不能迟,拿捏得正合适的,才是一个好刑警。
樱井翔扶着方向盘的手握紧了。
张力已经拉到尽头再无余地的画面里,忽然不合时宜地跳进了一只皮球。
看到一只皮球,你就要立刻想到,后面几乎肯定会跟着出现孩子。这是警察学校里刑警嗅觉与敏锐度授课的基础经典原理之一。
这是条件反射,樱井翔立刻把目光往路边扫过去,一个孩子果然正准备从他的车前跑过,跟着皮球往路中间追过去。
不是什么大路,但车流并不稀少。几乎可以预料得到的危险和已经看到的悲剧。
那另一边即将发生的一交一收,那早半秒迟半刻都会砸锅的时机。
刑警身上背负的责任会有轻有重吗?该根据立功高低而将该做的事情分出轻重缓急三六九等吗?保护生命安全才是一切的最本源吧。
所以樱井翔顾不上了。他本能地推开车门跳下车,一兜手把那个正跑进路中间的孩子抱进了怀里。
有汽车刹车。
有喧哗声起。
那另一边门口的两个人,机警的视线不可避地被吸引着投向樱井翔。同样,抱着孩子的樱井翔也马上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向他们。
视线相撞。
樱井翔卡其色的外套和职业的神色目光当即就出卖了他的身份。
一秒,两秒,三秒。眼前的情况经过双方大脑的反射神经,发出指令。
那一边,门外的人撒腿狂奔,门里的人甩开门,迅速闪身退回了房子里。
这一边,樱井翔把怀里的孩子放到路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前,用力推开门冲进去,拔出了枪夹里的枪握在手上。
这栋房子有二层,四处凌乱不堪,他一间房一间房地看过去。
人赃并获的时机,其实已经错过了。樱井翔心里知道。但仍然抱着一丝希望,能抓到人,或者至少,找到些什么。而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个刑警的职责。
他皱着眉,四处观察周围的环境,这房子的外观他早已经仔细察看过了,没有后门。要跳窗的话,刚才何必不从大门直接逃,一定是还有证据,在这栋房子里,需要处理。
一个身影忽地从走廊闪过,奔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跑得飞快。
樱井翔迅速跑过去,从楼梯追上二楼。
然后他听到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
糟!!
樱井翔的心一沉,循着声音冲到洗手间的门口。
洗手间里,被撕裂的空透明塑料包扔了一地。塑料包里一层薄薄的白色显示着它们曾经装过什么东西,而那些至关重要的证据,现在却应该已经随着那还没完全停下的冲水声一起滚进了下水道。
抽水马桶的上方,有一扇窗户。
有人,正一脚蹬在抽水马桶上,一脚踩在窗框边,打开窗户探身准备爬出窗户跳窗。
“不准动,警察!”樱井翔端起枪喝道。
对方脚踩在窗框上,停了下来。
“立刻下来!”樱井翔接着说。
对方依旧不动。
“听到没有!立刻下来!”樱井翔攥了攥手里的枪,紧盯着蹬在窗户上背对着他的人。
从背影看,是一个骨骼修长身形瘦削的男人。棕黑色的短发上蒙着一层浅灰。
应该还很年轻。
蹬住窗台的脚和扒住窗户的手,都没有要动的意思。
樱井翔开始端着枪靠近窗口,“叫你下来听到没有!”
对方忽然半转过头来。
迎着窗口的光线,樱井翔看到一张侧脸的光影。
很年轻,很苍白,很清秀。那只斜睨着他的眼睛,闪出动物样的光。
随后出乎意料地,他朝樱井翔笑了笑,转回头,一个纵身,跳出了窗外。
樱井翔跨步上前伸手去抓,已经不可能抓得到。他几乎想也没想,紧跟着蹬上窗户,都没仔细看一眼就跟着跳了下去。
——樱井君,不必要这么拼的,这里只是个分署而已。
分署你就不是警察了吗?混蛋言论!
这里是这栋房子的二层。这栋房子的周围没什么院子草地,全部都是柏油沥青的硬地路面。樱井翔是知道的。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去。
当然,摔不死人。
但是跌到痛受点伤是正常的。
樱井翔的身手不差,在警校他的成绩很好。但是这一纵身跳下来,却偏偏就一下子扭到了脚踝。与其说时运不济,倒不如说更像是衰运缠身。
更重要的是,他咬着牙站起身,四下张望,却发现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已经全无半个人影。
怎么可能。他是没打半分犹豫紧跟着跳下来的,什么人能跑得这样快,迅速到几秒钟内已经脱出他的可视距离?
但是再原地转头观望,事实的确如此。
时运不济,随便什么事情都能朝着活见鬼的方向发展。
所谓煮熟的鸭子,就能这样楞是熟着飞走了。
樱井翔轻轻摇了摇头,把枪塞回怀里的枪夹。
遗憾啊,樱井君——这回这句话是他自己跟自己说的。
又能如何,有些事,就得认,不认也没别的办法。
他准备离开。但一挪动脚,才发现,脚踝的扭伤伤得不轻,疼得他咧了一下嘴,下意识地低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脚。
这一低头,发现在自己的脚边,有一样东西。
他眯起眼睛,蹲下身,捡起脚边的那样东西,握在手里端详。
是一只兔子。
大约巴掌大小,木雕的兔子。
浅橙黄色的木雕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灰色,纹理十分淡雅。
木质的手感温润柔滑,摸着非常舒服。
兔子的造型精致仿真,雕工又特别细腻生动,样子非常灵动。
好漂亮的一个物件。
质感的深厚看起来几乎有点像一件有些来头的文物古董。
樱井翔从来都挺喜欢古迹文物一类的东西,手里握着这只精巧的木质兔子,一下子就心生喜欢。
但是——这是谁的?是刚刚那个逃跑的嫌疑人掉的吗?难道这团伙不仅贩毒而且还倒卖文物?也不是不可能。
樱井翔于是站起身来,再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那只兔子,小心地装进了兜里。
 
 
“嗯——这个兔子——是用楠木雕成的。很不错的东西啊,楠木可是很贵重的木材,日本生长的并不算多,像这样的,很可能是从中国那边过来的东西也不一定。你喜欢古物,这方面应该比我懂。”鉴证科的二宫和也这样对樱井翔说,然后把那只用楠木雕成的兔子递还给他,“但话说你也不用特别把这个拿来给我看吧!难道我还能给你化验它的成分不成!”
樱井翔接过兔子,小心地握在手里,看了二宫和也一眼说:“你一天到晚鉴识多少种涉案物品,像这样简单的东西还要化验才知道的话,那你也可以不用干了。”
二宫和也翻翻白眼,“要是这么说,那总署鉴证科里的很多人就都不用干了!要不是我特别勤奋好学,谁规定的鉴识人员一定要认识所有的植物?”
“总署有什么特别,一定要跟他们比。他们不会的就成了衡量标准了?”樱井翔说。
“你这是典型的酸葡萄心理……话说,这次又‘遗憾’了吧?你已经成了我们署里的遗憾男了。”二宫和也手上已经去摆弄显微镜和其他案件相关物品。
“多谢你的关心!”樱井翔说着,转身准备离开鉴证科。
二宫和也手上的事情没停,眼也不抬地对着樱井翔的背影说了一句:“别着急。有些事,是有目共睹的。”
樱井翔没停下来也没回话,笑着推开鉴证科的门走了出去。
 
 
楠木的……兔子吗?
果然少见。
虽然明知道这可能是涉案物品,樱井翔还是把它带回了自己家。反正他也没有上报这件物品,反正他的“遗憾”也让他在追查的各个线索都不那么受重视,乐得由他自己说了算。
晚上临睡前坐在床边,准备给自己已经肿到不成人形的受伤脚踝上药,樱井翔顺手把那只楠木兔子摆在了床头柜上。
楠木柔润的质地,让兔子身上亮起柔软的光。
 
 

一弯眉。
不是特别浓密,但挺秀修长,飞入鬓角。
一只眼。
瞳孔清透见底,瞳色飘忽,如青柳徐徐。
半张侧脸,静白,稚真,俊逸到有几分失了真实感。
那只眼,斜睨着他。
用最深切的关心。
用最深沉的悲凉。
用最无可奈何的交付。
 
 
闹钟铃响。
梦得太沉。
樱井翔费力地抬起眼皮,眼前模模糊糊。
一只眼睛,看着他。
他一下子醒过来。
是那只摆在床头柜上的楠木兔子,一只眼睛刚好正对着他的脸。
樱井翔喘了口气。
很久没有做过梦。而且是内容这样特别的梦。
意味不明。
心口堵得不太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那个跳窗之前侧过脸斜睨了他一眼的嫌犯。
先不论那个原地消失的不合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是樱井翔面对那个背影那个眼神,一瞬间,心软了一下。
他似乎总是在办案过程中会对嫌犯心软。
总是认为,谁有可能是被逼无奈的,谁又有可能是另有隐衷的,世上天性本恶的人还是少之又少。就因为这样,樱井翔的“遗憾”就自然变得更多。其实,他也想过,作为刑警,自己这样或许应该算是有性格缺陷的吧。
面对嫌犯,半刻的犹豫和动摇都会使事情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
比如昨天?
那只斜睨了他一眼的眼睛里,摆明了写着故事。摆明了不是什么天生就恶向胆边生的恶徒。不过,什么样的故事,是不是一定有苦衷,也许又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只是,他虽然心软却并没有犹豫。他的确是紧跟着就跳了下去。
所以怎么想,都不可能。人类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就算他一直以来都自嘲着自己时运不济衰运缠身一类的,但基本的唯物观,他还是有的。
要再去一趟那栋房子。
仔细再查查看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遗漏。毕竟,无论什么时机已过,这个案子一日没破一日就仍不能放掉。
樱井翔这样决定,起身穿衣服。站在床边系扣子背枪夹时,目光又不经意扫到床头柜上的楠木兔子。
那眼睛,还是在看着他。
没有。只不过是因为那雕工特别细致,入微传神罢了。
即使是这样告诉自己,樱井翔还是和那只楠木兔子对视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的时间里樱井翔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他走过去,伸手把那只兔子从床头柜上拿起来,揣进了外套怀里的内兜。
 
 
关于那栋本来像是居民住宅的房子为什么会基本半废置在那里,樱井翔最初并没有查清楚。
第二次再走进这栋房子的时候,樱井翔推测,大约是这房子被贩毒集团买下来,然后专门留着接头交收货物用。没人常住,也没人打理,房子里各种肮脏混乱。
昨天之后,这里已经暴露的消息应该已经即刻传到团伙那里,不会再有有用的东西在这里出现了。但是,樱井翔又只是不亲自看过不能死心而已。
外卖盒,烟盒,生活垃圾,樱井翔一点点翻过去。
一路摸上二楼。
想起昨天洗手间里的一幕。
他走进洗手间。
看见马桶上方的窗户还开着,地上还散落着那些已经没用的塑料薄膜袋。
昨天情绪不冷静,不应该立刻离开,这些塑料袋肯定是要带回警署的。
樱井翔掏出工作用的白手套,戴好,准备收集证物。
蹲下去的时候,感觉肋骨被什么东西硬硬地硌了一下。
想起来,是那只楠木兔子。
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自己的兜,把那只兔子的位置稍微错了错,低头开始工作。
房子里很安静,只有樱井翔手下那些塑料和纸屑发出的声音。
轻微的风从窗口吹进来。
有一双手,毫无防备地从樱井翔背后伸过来,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一只手反剪到背后,另一只手迅速地捂住了他的嘴。
樱井翔专心致志地在收集证据,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接近。
猛然一惊。
他立刻想挣脱站起来。
但是才一用力,脚踝上剧烈的疼痛一下子就钻进心里。那伤才经过第一夜,正是闹得厉害的时候。脚上这一个剧痛卸掉了樱井翔的力,被反剪在背后的一只手再被用力一顶,他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
什么人?!
自己被什么人钳制住了?
有团伙的人埋伏在这里?
这人是从哪里进来的,为什么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大意至此,在他的刑警生涯里也是第一次。就这样结结实实地被人偷袭,实在是太危险。
樱井翔伸出另一只手去掰捂住自己嘴的手。
却感觉背后的人俯身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地警告:“不要乱动。”
声音沙哑,听过一次,应该就能很容易记住辨识了。
警察怎么可能去听从一个嫌犯的警告?嘴被紧紧捂住发不出声音,樱井翔肩膀用力想要挣开对方。
背后的人死死抵住他,继续在他耳边说:“别再动,我不是要害你!你现在立刻安静注意听着!”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说的这几句话,樱井翔相信,是真的。
此人无心伤害他。
这是一种身为刑警的本能直觉。有无杀意,肢体语言不会骗人。
那,这是要做什么?
樱井翔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安静地听着周遭环境的声音。
从房子的一楼,传来了人声。
并且不止一个人。
大概有两个人,一路说着什么,从楼梯走上了二楼来。
“别出声。”背后的人在樱井翔耳边小声说。
捂住他嘴的那只手骨骼坚硬瘦削,却有一种柔润的触感,还隐隐约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大约是吸毒者,多半是残留在手上毒品的味道。
樱井翔的精神高度紧张,大脑飞速运转。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外面传来的对话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这一单货昨天就应该由你们收了,为什么会改成今天了?”
“我不知道啊,听上面的指示罢了。”
“哪有这么随便的。”
“你还不是个听命跑腿的,哪来那么多废话。货呢?”
“钱呢?”
跪在洗手间地板上被人反剪手捂住嘴的樱井翔听得瞪大了眼睛。
虽然此刻他现在的样子已经是狼狈不堪到了极致,但是外面的情况,对他来说却又是绝对的峰回路转。
明明一旦错失就不可能再回来的时机,居然就这样又活生生摆在了他的面前。
抵住他后背反剪着他手的手,松开了。
带着微妙气味捂着他嘴的手,也放开了。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还等什么?”背后的人用催促的语气小声对他说:“就是现在了!”
樱井翔如梦初醒。
他用手撑了一下地,脚踝的伤被高度紧张和亢奋的神经打上了封闭,痛也已经刺激不到大脑。
他站起来,不敢再犹疑半刻,边掏枪边冲出洗手间。顾不得回头看一眼刚刚从背后钳制住他的到底是什么人。
“都不许动,警察!”
被樱井翔端起的枪口指着的两个人,完全没料到会有埋伏,措手不及呆在当场。毒品和钞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除非会魔法,否则是不可能让它们消失了。
呼吸声,心跳声,手铐声。
兴奋感,紧张感,成就感。
让樱井翔忘了身后洗手间里的人。
等他铐起两名嫌犯再想起回去察看时,洗手间里,早已经没了人影。
 
 
“遗憾男,你是小宇宙突然爆发了吗?”
分署监证科里,二宫和也盯着显微镜吐槽对面的樱井翔。
一个分署很小,关于热血“遗憾男”的传说长久以来几乎已经流传成为“经典”。也因为如此,当这个遗憾男突然间就出人意表地破案立功时,轰动效应完全是同比正向加乘的。
“你这个案子,可是有段时间的老大难了,让你说破就破了,你还真是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啊。”二宫和也笑着说。
“承蒙你抬举!”樱井翔瞪了他一眼。
樱井翔在署里几乎没有朋友,就只有这么一个因为总要被他缠着鉴证这个分析那个的鉴识员二宫和也,多年来他失意的过往和从未放弃过的不懈一直也被二宫和也吐槽,但是同样获得的帮助却也全都是不遗余力。这让他和二宫和也之间建立了一种深厚的信任和情谊,从来心照不宣。
“虽然我是很想恭喜你一下,但还是不得不话说……你这案破也破了,还把这些空毒品袋子拿到我这里来是想鉴证出点什么来?”二宫和也摆弄着手上的塑料袋薄膜。
“我想拜托你看看,上面有没有留下指纹或者是头发一类的东西。”
事实上,这个案子破了之后,樱井翔并没有想象中的感到多么扬眉吐气。基本上来说,可能是因为他其实本来真的也不是有多想扬名立万,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那么一点认同和存在感罢了。
比起那些难辨真假的恭喜,反而让他放不下的,是这个案子里出现的各种不合理不可能的诡异事件。
莫名其妙跳窗消失的嫌犯。毫无防备被人从背后偷袭。在明明已经走漏消息暴露目标的地点再次出现关键交易。背后的人凭空出现钳制住他然后实际上又帮了他之后,又再凭空消失。
还有——那只像是从天而降至今还揣在他怀里的楠木兔子。
这一切是否已经可以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灵异事件?
捣毁贩毒集团,说到底是他的本职。但是在这个过程中遭遇的这些事情,他的性格可不是什么“沉睡的小五郎”,凡事非要弄个一清二楚不可。
“真是搞不懂你个遗憾男,破了案也还一脸遗憾的是想怎么样。”二宫和也摆摆手说:“过两天来取报告。”
 
 
从鉴证科走出来,离开警署,天已经黑了。
樱井翔的车今天没停在车库,他去隔壁街取车。
走到自己车旁,刚准备拉开车门,蓦地在车窗玻璃的倒影里看见身后有人正靠在墙上,看着他。
他猛地回身。
有人,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只脚蹬在身后的墙上,看着他。
年轻的男人,瘦削高挑,棕黑色的短发上蒙着一层浅灰,面色静白,目色透亮而飘忽。
“案,破了吗?”
他淡淡地向樱井翔开口,音色沙哑。
樱井翔绝对是合格的刑警,在警校时各种成绩优秀。
凭身形发色,他能判断,这就是那天蹬在窗台上背对着他的那个背影的主人。凭声音语气,他能肯定,这就是那天在背后抵着他跪在地上又莫名协助他破案的神秘人物。
此刻在面前,合而为一。
不能说他早有预感,但是,这两个人原来是一个人的这个事实,并没有让樱井翔多吃惊。
“你到底是什么人。”樱井翔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不是什么人。”在樱井翔听来,对方这个语气虽然貌似平静,但是却说不清地隐忍着什么样的情绪,极其复杂。似乎像是在对一个很熟识的人讲话时才有的语气,又像是有因为相隔太久便不再相识的质问与凄凉。
樱井翔分析不出来。
“你是卧底?”他只能以常识判断。
“不是。”简洁地否认,仍是一听便知道没有说谎。实际上仅凭经验推断,樱井翔也认为他多半不是。
“那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樱井翔接着问。
“目的?……”他仰起头,似乎有什么表情不想被樱井翔看到,“没有那种东西。”
悲伤。
从对面这个男人身上有不知名而强大的悲伤,向着樱井翔逼过来,让他感觉压抑。
“那你今天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他只能这么问了。
“……”对方仰着脸,把头靠在墙上,似乎在想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他才低下头来,重新看着樱井翔:“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一直做你的线人,给你线索,帮你破案——就像那天那样。”
不知为何,樱井翔身上冒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很像不知被什么气场笼罩住。
又像不知被什么情绪浸染着。
“你叫什么名字。”
“……雅——雅纪。”
 
 

所谓线人。
本身的基础还是犯人。
但是犯人也是人。利用犯人的人身安全来榨取情报,这种事情樱井翔从来就不是很喜欢。
做线人,从来多数是别无选择。哪有人自己主动要求做警方线人又没有目的别无所求的?更何况,是连身份背景都完全不明的嫌犯——是不是嫌犯,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有更深背景来头的人,也根本无从得知。
同样蹊跷的还有,通常如果不想向人透露全名,那么会说的一定是姓氏,而不是名字。这种不提姓氏却反而单道出名字的情况,非常奇怪。
无论如何,樱井翔都是不可能去同意那个关于线人的提议的。
“不需要。”那天晚上,他对那个靠墙而站,名叫雅纪的男人这样说。
他记得,雅纪只是略一沉吟,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会再出现的”,便直起身,从樱井翔旁边擦身而过。
樱井翔想再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转过头再看时,又一次人影全无。
到底是谁不正常?
“遗憾男,喂。”二宫和也把手伸到正在出神的樱井翔面前挥了挥,“不是来取报告的吗?跑到我这里来睁着眼睛睡觉呢?”
樱井翔回过神来,“啊,怎么样,结果。”
“首先,袋子上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或者毛发或者皮肤纤维。”二宫和也说着,把鉴证报告递给樱井翔,“第二,你跟我说这是装毒品的袋子是吧?”
“是啊,怎么?”
“那就颇有意思了。这些袋子上附着的白色粉末,根本就不是任何一种毒品。”二宫和也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眨了眨眼睛,“全部都只是糖霜而已。”
“什么,你说?”樱井翔挑起了眉毛。
“我说,糖霜。”二宫和也摊着手说:“细密的程度肉眼看上去也许很像毒品粉末,但实际上就是做西点常用的白色糖霜而已。”
这真的不是在玩某种角色扮演类的侦探游戏吗?接连遇到了太多不合常理的事情,樱井翔觉得自己的大脑混乱疲惫,分析乏力。
“确定?”樱井翔问。
“你要不自己拿去尝尝。”二宫和也说。
“谢了!”樱井翔狠狠瞪了二宫和也一眼。
 
 
首先,只要不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那么那天那个刚刚把袋子里的东西冲下马桶蹬上窗台的人,手上一定是没有戴手套的。那么,指纹哪儿去了。
第二,如果不是毒品,为什么会出现在交易现场,又有什么必要全部冲进马桶里?持有糖霜犯法吗?
第三,永远来无影去无踪主动要求做他线人的神秘人物到底是什么人?
樱井翔在自己的记事手册上记录着,圈连着。最后,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一个目标,就是那个疑似毒贩的年轻男人。
还会再出现?
竟然是“不必了吧”和“几时再见”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您的这件东西……”
樱井翔正看着自己的手册反复推敲。听到有人和他说话,才回过神来。
“怎么样?”
因为素来喜欢把玩些古物,所以自然有往来相熟的店家。怀揣那只楠木兔子来到店里,樱井翔想要弄清楚这只兔子到底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自从捡到这只楠木兔子,带着它顺利地破掉贩毒大案之后,这兔子似乎就开始对樱井翔具有了某种象征性的意义。樱井翔每天回家就把它放在床头,出门就很自然地揣进怀里,似乎只要带着这只兔子就获得了某种安心感。
太不正常了。
必须搞清楚这东西的来历。
“您的这件东西从哪儿得来的?”
“……我不方便透露。”
“这样……这种优质的楠木在日本并不多见,木质出奇的好,虽然看起来应该至少是一两百年前的东西,但是几乎完全没有磨损和腐蚀,品相之完美实在少见。”
“这像是从国外走私过来的文物吗?”
“有这个可能。不过这种雕工非常特殊,与通常所见的那些皇家贵族摆件的技巧完全不同,几乎难以察觉人工雕琢修饰的痕迹……与其说这只兔子是被精心雕刻制造出来的,倒不如说更像是浑然天成自己成型的。这实在是,鬼斧神工啊!”
店家感叹着,把楠木兔子小心地放回樱井翔的手里。
“还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樱井翔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
“特别?这个物件本身实在是已经足够特别了,以收藏来说,绝对价值不菲,至于说收藏它非不非法,我没法给您判断……啊对了,还有,虽然它是一体木雕,本应该一切顺随木质本身的纹理,但是您看,兔子的眼睛里面,竟然真的有隐约的红色透出来,简直是太传神太漂亮了。”
顺着店家的手指,樱井翔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手心里兔子的眼睛。
的确,眼睛里若隐若现,有丝丝缕缕的暗红色。
这让樱井翔一下子又错觉那只眼睛是在看他。
再次心头一凛。
只是传神,只是鬼斧神工。
 
 
青绿如水的衣袂。
簌簌飘摇在眼前。
春风如歌。
笛声,流动。
清凉入心。
却忽然看见火光。
红热滚烫,灼人双眼。
好热。
笛声的音调突然提高,直穿耳膜。
好刺耳。
 
 
樱井翔被吵醒过来。
发现尖锐刺耳的不是笛声,而是他枕边的手机。
抓过手机接听,却只有忙音。
骚扰电话?
樱井翔扣上手机,醒醒神,忽然觉得不对劲。
房间里温度异常地高。
他爬起来,疑惑地走到房门边。
发现正有浓烟从门缝外往里钻进来。
他用力拉开门,被扑面而入的热浪和浓烟呛得倒退几步。
红光一片。
没错,他已经想到了,着火了。
大火从家里大门处向内烧进来,已经封死了他卧室的门。
樱井翔看着已经向卧室门里扑进来的火舌与浓烟,在滚烫与窒息的空气中反应了三秒。
然后他迅速转身,跑到卧室的窗边,想要推开窗户,却推不开。窗户似乎从外面被什么东西封上了。
樱井翔双手用力再推了推,仍然没有反应,回头看看,火苗已经窜进卧室,被大火包围住的空间,已经越来越小。饱含一氧化碳的浓烟已经呛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他咬了咬嘴唇,左右看了看,跑到床边,拽住床单的边沿,一把抽出来,把头盖住,披在身上。
跑到窗边时,又想起了什么,回到床边,拿起那只楠木兔子握在手里。
再跑回窗口,倒退两步,从头上把床单拉紧,侧过身,用肩膀和半个身子用尽全力撞向窗户。
一次。倒退。抽一口气。
两次。再倒退。肩膀像要裂开一样。
三次。如果再撞不开,他也已经快要在浓烟中力竭了。
好在,老式公寓的木框窗户,终于哗啦一声,随着碎玻璃掉落樱井翔一头一身,被撞开了。
樱井翔大口喘着粗气,在身后几乎已经快要燎到他的大火中,蹬上窗台便纵身向外跳下。
好在也就是普通的二层公寓。
但这一跳不是在办案而是逃命式的。所以樱井翔算是半摔下来的。倒在地上,他的肩膀已经痛到麻痹,一时半刻完全爬不起来。
他蜷缩在地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肩,一只手紧握着那只楠木兔子。
眼睛向上望,看见火苗已经从自己卧室的窗口里烧了出来。
已经必然是会烧到只剩灰烬了。
光着脚,除了穿在身上的睡衣和披在身上的床单,他从自己家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竟然就只有手里那只兔子了。
火会从大门处向家里烧,摆明了,这是蓄意纵火。
选在深更半夜熟睡时,窗户还被从外封死,又摆明了,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要不是那个凑巧响起的忙音骚扰电话,他恐怕多半是要葬身火海。
劫后余生让他从刚才逃生的本能爆发中松懈下来,才觉得肩膀上的剧痛似乎开始蔓延至全身每一个关节,樱井翔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有人走到樱井翔身边,脚步很轻,蹲了下来。
“没事吧?”
沙哑的音色。
樱井翔费力地抬起眼睛,看到的果然就是那个男人——雅纪。
果然再出现了吗。
为什么会出现得这么是时候呢。
“没事了。”雅纪说。
而又为什么,他这样一说,就立刻让樱井翔感觉,可以放心了,现在自己的确已经安全了。
樱井翔有点虚脱,眼前开始模糊,逃命果然是个透支体力的技术活。
“没事了。”雅纪再说一遍,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裹在了樱井翔身上。
没事了。
在所有意识消失之前,樱井翔再次用仅余的力气,握紧了手里的楠木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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