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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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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24—25)

二十四
人、鬼、妖。
魔、仙、佛。
三魂七魄,六道轮回。
有与没有,在与不在,从来只由人心决定。
佛是过去人,人是未来佛。
 
 
管理几爿小山。
成天闲云野鹤。
号称也是小仙一名。
其实就是土地公公。
翔一个人念叨着。
他其实并不是土地公,本来也在天庭有个一官半职,但是因为生性不安分,诸般不服仙界规矩管制,被派到人间负责管理数片山林的人兽灵妖。这是个极端冷差,但是他打趣自己编的打油诗却数不胜数。高低好歹是一个货正价实的仙,他这种不着调的态度让很多位列仙班的看不惯。
但是翔从来无所谓。
反正无论是从天庭到人间,从这一片山到那一片林,从来都是独他一个,没有任何另外一个的存在,无论何种形式。
无欲无求,神仙日子。这是让多少人羡慕求而不得的,人间枉想飞升成仙的人前赴后继不曾间断。
但是这种不生不灭的日子,真的就那么有意思吗?
数十年数百年,眼里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景色,脚下经过的都是相同的地方。如此一成不变,不生不死,其实难道不算是一种最残忍的惩罚?
至少,翔是这样认为的。
这种所谓的神仙日子,于他来说,生便是灭,灭便是生,当中已经没有可察觉的分别。
所有都是无所谓,一切皆是不经意。
那一天经过自己管辖范围内的那一爿山林时,也是如此。
照例经过,照例地瞥上一眼。
却见一片木色与叶绿中一点星火。
翔定睛,靠近。
发现是一棵树着火了。
是一棵树龄应该已经不算太短的楠木。一侧的树枝不知怎么燃起了火,放置不管的话,再烧一会儿,整棵树应该就会化为灰烬了。
翔靠近那棵楠木,一挥衣袖,树枝上的火瞬间就熄灭了。
也许凡人想要的就是这种土地公的力量?不解。
火熄了,翔却没有转身飘走。
他看着这棵楠木。
这是一棵生长得非常挺拔透逸的树。顷长的枝干,淡雅的木纹。迎面而来,竟有淡淡幽香。所有树干枝叶茂盛地散开,伸展成自由的姿态,闪耀着极富生命力的绿色。
翔沉默地在这棵树前驻足。
抬头仰望。
让从茂密的枝叶中倾泄下的白色阳光,疏洒在自己的脸上,流落进自己的眼里。
他闭上眼。
风无形,光有声,流转交错。
翔聆听到了声音。
浅淡回音,嘶哑纯粹。
——你是谁?
果然没错。他已经看出来,这棵树,可能属于妖类,而且一定已经生长出了具有灵性的树心,树的妖灵亦已经长成雏形。作为一方土地的“地方官”,这点分辨能力和经验他还是有的。
“我吗?我谁也不是。”他答。
——你好,谁也不是。
“……谁也不是不是我的名字。”
——那你是谁?
“……我叫翔。你呢?”
——我是树。
“这我知道……我是说你有没有名字?”
——名字?我没有。
“没有名字不方便。不如我给你起一个?”
——那,好吧。
“你是一棵楠木……楠木别名雅楠,真是一个很好的字,那不如就——雅,记得了吗?”
——雅纪,得了。
“不是的……雅纪——也好,就雅纪。”
——雅纪是树,那翔呢?
“我?……我是这里的土地公。”
——土地……公?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管你们这几片林子的。比如今天你身上着火了,就归我管,所以我才过来了。”
——谢谢你,翔。
“没什么,份内之事。”
虽然翔这样淡淡一句,但其实他明明因为那个数年没有被人叫过的名字就这样被一棵树唤起而难以平静。
翔。
被唤起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从此,翔眼里的景色不再相同,脚下的经过一直在变。
那是——
有一棵树,正在生长。
去看看雅纪又长高了多少,又多抽开了几根枝干,树叶有没有变得更油亮,树楅有没有能遮住了更多阳光……
聆听那棵树的每一句话,再对它讲更多的话。讲人间讲仙界,讲天上讲海底,讲遍五湖四海,六界异闻——他所曾经见到的一切,现在都不再是没有意义。
有一个存在,在聆听,在陪伴。
他是不是疯了。
但是,站在那棵树下,仰头看阳光,闭眼听风声,每一刻都让他变得如此真实。
即使是疯,也是最真实的疯颠。
全都好过不生不灭不老不死的神仙日子。
有一棵树,在风中成长。
有一棵树,在阳光里茂盛。
有一棵树,在翔的心里,枝繁叶藏,深深扎根。
——翔,你来了。
——翔,你又来了。
——翔,你终于来了。
每一声呼唤,都胜却一切过往。
翔知道,这棵楠木只需再修炼数年,妖灵即可成型,届时就将有幻化为人形的能力,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楠木树妖。
数年后,岂不就有机会举杯邀月,对酒当歌?
但是这个数年,翔忽然觉得没有耐心再等。
不知道这个数年到底会是多久。
亦不知道这个时间里妖灵可能发生什么改变。
谁又知道到时候他是不是还在这里?又会不会被天庭派到其他什么更偏僻的地方去任什么更冷的差事?
有些事,等不得。
翔把自己的仙魂分出了一部分。
在某一个阳光化成净亮白色的日子,站在名为雅纪的楠木树下,将这份仙魂推进了树干。
这份仙魂里有为仙数年的修为,承载着强大的灵力。
雅纪本来尚需数年的修炼,这份仙魂就已经足够替代达成了。
于是就在那一天夜里,楠木树妖,妖灵长成,幻化人形。
披挂着月光,面色青白,眉目透逸,少年样貌——树妖名为雅纪,睫毛上沾点点夜露,安静地闭着眼,站在了翔的面前。
绿叶化为青衫,衣袂风中飞扬。
雅纪睁开双眼。
“你是——翔?”依然纯粹嘶哑,但已经褪了回声,真切在耳边。
“当然。”翔看他,浅笑。没错,那棵楠木的妖灵幻化,就该是这个样子,这就是你。
“用这双眼睛看你……和以前用树心看你,感觉还是不太一样。”雅纪有少少不适应地说。
“不必太过相信你现在的这双眼睛。一切仍然要用你的树心感受,那才是最终的真实。”
“翔……”
仙是无欲无求的。
怎么可能会湿了眼眶。
怎么可能会认为,仅只为了此刻的这一声轻唤,一切便都已经值得。
他可能已经没法再当一个仙,他知道。
但只为这一刻,真的便足够。
“欢迎你来到人间,雅纪。”
 
 
“雅纪。”
在脑中听到这一声呼唤时,正值一弯新月挂在山巅。夜风清凉,幻化人形的妖灵雅纪,躺在自己楠木原身的树干上睡觉。
“雅纪,你听到吗?”
雅纪立刻一翻身坐了起来。
——听到。
他用树心回答。
“是我,翔。我没有多少时间,用你的树心好好听着。”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我马上要离开仙界了。因为我做的有些事情违背天庭规矩,从此我将被贬为凡人,受人世艰辛,经生老病死,走六道轮转,体轮回之苦。以后生生世世,都将永远投胎为凡人。并且注定是诸事不顺万事艰难的最差命盘,注定要亲人离散,失去爱人,孤寡独煞,更也许每一世都会死于非命不得善终。这最最孤煞之命盘,将成为我永远的天命,也就是天给的命。”
“不过不用替我难过,这正正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做够仙了,也过够了所谓的神仙日子了。仙界,我再也不想待了。我想去人间,我要做人。我要尝遍人间甜苦试遍世间冷暖。我要有人的七情六欲,痴嗔执颠。无论那会是怎样的苦痛折磨,都没关系,因为那些都是活生生的,都好过仙界的死活不分。能够生老病死,也是一种幸福。为此,即使生生世世都注定是最孤独凄煞的命盘,我也心甘情愿。”
“本来我以为,我留在仙界的时间还会更长一些,没想到却这么快。我的三魂七魄马上就要入轮回了,赶在那之前来跟你道个别。记得,我之前给你讲过那么多的六界异闻,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你身体里有一部分我的仙魂,那里的修为可以擅加利用,精进你的修炼,要好好珍惜你自己的灵力。”
——你就是因为这个被贬到人间去的吗?
“这个不重要。做人,是我所愿。”
——做人就那么有意思吗?
“等你活得久一点时,也许就会懂了。也许我们没有机会再见……但也许只要在这人间,就总有能再碰到的一天。到时候,再与你把酒言欢。”
——做人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不知道。”
——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这人间,其实很小的。”
——不要骗我!
“我走了,保重。”
——等等!
——你等等!
……
“我叫你等等啊!”
雅纪跳下树,一路往山巅奔去。
一弯冷月。
洒一山薄霜。
 
 
那一别,是多少年前的事。
雅纪已经记不得了。
他一定已经是活得太久,所以才会如此。
人间很小?
很小?
你这个骗子!
我究竟还要在人间多久,才可能再遇到你?
正途经一片树林,在一棵树上边休息边样想的雅纪,看到有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正在靠近他。
越走近,雅纪越知道,自己认得这个孩子。
直到他扑倒在树下,一副吓坏了要哭出来的样子。
雅纪知道,那个总会碰到的日子,就是今天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翔。”
 
 
这只是一个很久远的传说。
可能存在过,也可能没有存在过。
有与没有,在与不在,从来只由人心决定。
仰头。
闭目。
聆听。
 
 
二十五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二宫君,二宫君你等一下。”
二宫和也在走廊里转过身,看到樱井翔以前的部门同事正在招呼他。
“什么事?”
“你真的,不知道樱井君他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啊。”
已经不止一个人跑来问他这个问题了。
从纪律部队脱队,并且一下子就下落不明,任谁也会好奇。
整间分署,最后和樱井翔关系最近的,倒成了二宫和也。
樱井翔,你人缘真是差到一定境界了,我一个如此生性凉薄的槽友,居然还能够得上你半个朋友的资格,你这个人亲缘关系是有多差,居然没一个真正像样的朋友。
那么樱井翔到底去了哪里,二宫和也算是知道吗。
那个被樱井翔护在背后的瘦削男人,那个最终在二宫和也眼皮底下“丢掉”失踪的围棋证物,还有他最后一个电话打来咨询他关于楠木可能的生长地域的问题。
于是,二宫和也撇撇嘴,我算是知道?我不知道嘛!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那个遗憾男大概是做警察实在做不出个眉目来,最终和什么人私奔了吧。”二宫和也挥挥手,“嘛,这只是我估且一说,你估且一听。谁知道呢,别人的事我一向也不怎么关心,我走了。”
 
 
楠木生长在哪些地区?
就算是对植物研究一直很有个人兴趣的二宫和也,能给出的也只有亚热带及温带交界地带这样的答案吧?他总不可能答得出樱井翔想要找的那棵楠木是长在哪个国家的哪座城市的哪座山头。
樱井翔当然也知道。
但还是问了。
但还是要去找。
雅纪消失了。
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真是将一贯的风格坚持到底了。
他消失在那场大火中了。
对于这样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人,应该到哪里去找他?
楠木。
樱井翔手里只余下这唯一的线索。
他必须握紧。
虽然他其实根本无法完全搞清楚楠木与雅纪之间,到底存在着哪一层怎样的关系。找到哪一棵楠木,就会如何。
但只是知道,他要去寻找。
因为他的内心在受到牵引。
因为他的心,时刻感受到怀里那只安静沉睡的楠木兔子的呼唤。
 
 
迈出那开始寻觅的第一步时,樱井翔并没有想到,这一步,便踏入了无涯岁月。
从东到西,由南到北。
去了很多个国家,经历了很多座城市,双脚踏过了无数片山栾,双手摸过了不知道多少棵楠木。
在每一棵树下,樱井翔抬头仰望。
闭眼聆听。
尝试去环抱每一棵树。
尝试在每一棵树下常坐。
让嗅觉和听觉告诉自己,这里,有没有他想找的。
答案,都是否定的。
春夏秋冬。
楠木幽香。
但都不是属于他的那一种。
他不知疲倦地走着。
春夏秋冬披在身上,风霜雨雪染上鬓角。
泥土里的脚印被雪掩盖。
雪上的脚印再被春风化开。
樱井翔一直在路上。
不曾停下,未曾放弃。
偶尔行至偏僻,经过山中一些寺庙,他都会走进去,有时候,也会借住。
每逢这样的时刻,樱井翔都会跪在佛前。
各尊他并不全认得以前也从未信仰过的佛。
但是,就只是让自己安静地长跪。
有时候,他还会从怀里掏出那只楠木兔子,摆放在自己的对面,安静地与它对视,交谈。
你还活着吗。
或者说,你还在这世间吗。
我不知道。
我在找你。
我知道渺茫至极。
但我无法不让自己这样做。
如果你知道。
如果你知道我正跪在这里。
其实我本来并无特别的信仰。
但是信仰这样东西,只是一个概念。
我并非在这里跪求什么。
而是为了属于我自己的信仰。
你大概知道我的信仰是什么。
因为你就是这世上那个和我绝配的人。
总感觉,遇到你以后,我才终于找到了我,终于寻获了自己想要的那些存在感。
但是再想想,又会觉得,你其实真的存在过吗。
在经过那么多的日出日落之后,我的感觉已经变得恍惚不真实了。
是不是关于你的一切记忆,其实都是我自己空想臆造出来的?
你真的出现在过我的生命中吗。
原谅我,我真的想要坚持相信,是的,你一定出现过。你是最最真实的,几乎比我自己还要真实。
你大概知道。
你就是我的信仰。
我在这一路上听过了很多诵经。
我当然不是全都能听懂。但是,意外的,真的很静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一句的印象特别深刻。
其实我不能完全参透这句经文的内涵。
但是总感觉,我应该是曾经有过这种心态——不如放下。
放下,也许的确会解脱。
但是关于你的信仰,我现在却不想放下了。
我要一直继续寻找你。
虽然世界太大,人生太短。
也许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依稀记得我们共同走过了很多的岁月,携手,分离,然后又等待了太多的岁月,煎熬了太长太久。万般不易,才又再次遇见。所以,我现在,就更不能容忍和你失散在同年代中。
执着吗。
我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吧。
 
 
且行且走,且冷且暖。
樱井翔开始在树下抬头仰望的光影间隙里,瞥见许许多多的剪影。
瞥见白衣青衫,瞥见血红雪白。
瞥见,最初和最终的惊鸿一瞥。
那些都发生过。那些又都没有发生过。
我记起了。实际上我什么也都没记起。
而后,行走成为习惯,触摸成为习惯,长跪成为习惯。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习惯。
唯独不能习惯,没有你。
悲伤吗。时间一长,这种情绪是会被冲淡的。
想念吗。年龄一大,多少想念都会变得模糊。
所以,不悲伤,不想念。
只不过就是追寻着我的信仰。
走到我再也走不动。
寻至我再也看不见。
如此而已。
 
 
看不见。
走不动。
白色光海。
但不是我的家。
只是持续不灭的虚无。
形神俱散,不知所踪。
白光中,只字片语,虚幻中回响而过,拼凑起来,大概是这样的。
——一个小小的楠木树妖。
修行不过数百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上天给的命盘,岂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拨弄?
你还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
该是孤煞该是横死,那都是天命。
你哪来的胆量竟敢如此倒行逆施?
可惜你已经成形的妖灵。
若要罚你魂飞魄散,似乎显得上天太过不仁,与一个小小树妖较短长。
只小惩大戒,罚毁散你的妖灵,所有修行尽废,此后,于六道轮回里上下摸索吧。
你能去到哪里,便是哪里。能从哪里挣扎而出得到解脱,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去不到,就永远游荡下去吧。
只不过妖灵散裂,你一切的过往恐怕都会跟着消失散尽。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便该你自己承受。
这是世间法则。——
天谴嘛。
我懂。
我于愿足矣。
会游荡去哪里,都没关系。
得解脱我幸,不得解脱我命。
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一切不可得。
意识化开,再化开,融进光海的海底。
 
 
“相叶君!”
“嗯?”
“你不要一个人跑那么快,我们这里还有一组人根本跟不上你好吗?”
在略显陡峭的山路上站定,相叶雅纪用手一拉自己的双肩背包带,站定转身,看着身后被甩得有点远的几个同龄人,笑出了一口白牙:“这一点山路而已,你们就不行啦!”
“谁像你啊?腿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一进山里跑得比兔子还快!”站在山腰上的同伴手叉着腰喘气,“说起来这个暑假的旅游计划给你定真是失策,就知道你定不出什么好地方,肯定是这种把大家累到半死的荒山野岭。这种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啊?”
“你们真是不懂天然景致的好处哎!那些都是人工修缮的景色有什么意思啊,就是要来这种没有修上台阶全都是山路的地方,体会最本质的山林风情啊!这种大片的绿色,你们看了难道就不觉得心情好吗?难得的暑假,我们就是要跑远点嘛,像这样的山在日本可不大有吧?”相叶雅纪说着,伸手撸起自己的T恤袖子,T恤变成了背心,露出两个肩膀和一边的胎记,继续兴致勃勃地准备往山上爬。
他本来是面向着山路下面的同伴,兴冲冲地往上山的方向转身,没有看到身后正有人在下山,狭窄陡峭的山路上正需要与他错身而过。
一个回头,用力还挺猛,结结实实地和本来在他身后下山的人撞了个满怀。
相叶雅纪站的地势低,头刚好撞在对方的胸口上。
什么硬硬的东西这一下撞得他生疼。
“哎哟!”相叶雅纪捂着自己的额头,疼得忍不住直弯腰低头。
“sorry!”对方一边道歉一边弯腰探身过来看他,“are you ok?”
相叶雅纪捂着额头抬起脸。
看到一张亚洲人的面孔,鬓发微白,人过中年。也难怪英语说得不是太利索了。
“ok,ok。”他赶紧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怎么了?你没事吧?”后面的同伴已经走上来。
“没事没事,是我不小心撞了一下这位大叔,没事的。”相叶雅纪笑着说:“你们,谁英语好,来帮我跟大叔道个歉,我怕我说不清楚。”
“不用了。”
相叶雅纪听到了一口纯正的东京音。他惊讶地转头。
“您……是日本人?”
“是。”对方微笑。
“啊啊!这真是巧啊!在这异国他乡的,居然撞到一位日本大叔!刚刚真是对不起,我走路老是不看人的。”相叶雅纪的情绪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不给对方回话的机会自己滔滔不绝起来,“大叔您也是来旅游的吗?我还以为这种地方只有年轻人才会来呢!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的山路很陡峭,您要小心点啊!”
对方沉默不语,微笑地看着他。
相叶雅纪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似乎扫过了自己肩上的胎记。
“啊——这个是胎记,不是烧伤更不是纹身什么的,大叔您放心,我们都是学生,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相叶雅纪赶紧说道。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对方笑着说:“只是这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旧识,他的肩膀就曾经被火烧过,在肩头留下了一些痕迹……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
“啊,不会不会!”相叶雅纪再摆手。
他忽然觉得心口有点不舒服。
难道是刚才爬山爬得有点太猛了么,还是头被那不知什么硬硬的东西撞了一下有点晕呢。
“大叔您……”相叶雅纪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点什么,“是准备要下山还是上山?如果上山的话,不如和我们结伴一起?难得有缘能在这里碰到。”
“我怎么能跟你们年轻人结伴,这个年纪走不动要拖累死你们!”对方笑起来,“再说我的确是要下山。不过的确如你所说,难得有缘在这里一见,我有件小东西,送给你留作纪念吧。虽然有些唐突,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说着,对方伸手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相叶雅纪盯着看。
是一只兔子。木头的。
难怪了,刚才就是被这个撞到头的吧!
在对方的手掌里,浅橙色中淡淡灰,圆润可爱。
相叶雅纪又忽然觉得自己气短起来。
“虽然你们年轻人可能未必喜欢这种东西,不过,你就当是旅途中的一点奇遇,留作纪念。”对方说着,将木头兔子塞到了相叶雅纪手里。
润滑流畅,手感讨喜。
明明大夏天里,相叶雅纪一头一身的汗,突然一下子全冰冷下来。
鬓发微白。
气息沉静。
对方已经与他错身而过,向山下行去。
相叶雅纪转头,望着他的背影。
他怀疑自己有一瞬间失了神,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回过神来时,又完全记不起,自己刚刚是神游了哪里。
真的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怎么心里却这样沉重,好像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同伴推他。
相叶雅纪失焦的眼神找回了焦距。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木头兔子。
可能只是拿到这样东西,一时有点奇怪吧。
他甩甩头。
“没事,我没事。可能只是有点累了。”相叶雅纪握起它,再次笑出了一口的白牙,“走吧。”
 
 
身后年轻的声音,嘻闹着,渐行渐远。
一步一步。
走下山的路。
真的老了,这样的山路,已经开始感到吃力了。
但是,应该没关系了。以后,都不用再来这样的山林,爬这样的山,走这样的路了。
可以不用了。
那年轻的灵魂,那灿烂的笑容,那真实而有活力的生命,灼热得差点烫伤了他。
虽然一直信仰,但却从没想过,会以哪种方式相遇。
真正到这一刻时,却发现,没有什么惊天动地。
竭尽一生寻找等待的一刻,原来就是这样自然安详的一刻。
但能是这样,真是太好了。
在他还走得动,看得见的时候。
那样天真纯粹的一颗灵魂。
再没有承载了那些逼人窒息的悲伤。
那样年轻秀逸的一对眉目。
再没有透露出种种道不出的无奈。
真的,太好了。
 
 
这才是你。
这才应该是你。
我听到,那只楠木兔子,一直以来的呼唤,消失了。
我看见,三千世界里的九百生灭,都碎成尘埃,化为光点。
你站在那里。
美好得像一棵树。
都曾经说我时运遗憾。
但我深深不以为是。
因为,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经过你的树下,在你最美的时刻。
目睹你,为我抖落一树芳华。
就算我已鬓发苍白,韶华白首,又还有何遗憾。
我知道,物归原主的一刻,应该到了。
我知道,尘埃落定的一幕,要上演了。
再见。
我最美的一棵树。
 
 
樱井翔的脚下踩着陡峭的山路。
脚步坚实。
眼角笑纹,飞入岁月霜白。
 
 
一生之中,凝视你八百七十四次。
十八世里,寻你身影七十四回。
一百八十七声告白,我喜欢你四个字。
一八七四年里,一切原本虚无。
 
 
永恒的虚无里,却有一八七四个你。
 
 
THE END

拍手[4回]

一八七四(22—23)

二十二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间四季,风霜雨雪。
苍茫天地,踽踽独行。
从南到北,由东至西,踏遍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并非为了寻你。
我知这世间已经无你。
这一点,那只已经回到我身边的兔子,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
它身上浸染着你的血。
我始终觉得,它身体里那些你的血仍然在发烫。
这偶尔会给我错觉,就好像,你还活在我的身边。
但是,没有。
寒风起时无人为我暖手。
雪遮眼时无人挡我身前。
独我一个,一直走,一直走。
走过的,不是路,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头的岁月。
没有尽头。
这没有你的人间,就是如此无边无际。
四季轮转,我已不知冷暖。
唯有那时我偷偷藏在身边的两颗冷暖玉棋子,如今还会替你告诉我,世间本该有冷有暖。
我就这样一直走,没有尽头没有边际地走,走到眼里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这样走下去。
如果我也了结自己这个妖孽的生命,是不是会比较简单和轻松。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直捱下来。
也许我只是一直记得你那个再也没机会实现的梦想,想要替你走过尽可能多的地方,看过尽可能多的人和事。但这种事情是可以替的吗。我这只不过是在给自己制造一种你的一切仍未消失的错觉吧?
也许我只是仍然不甘,不甘心你竟然就那样让我眼睁睁看你赴死,不甘心我万箭穿心却束手无策,不甘心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你,摸不到你,听不到你哪怕一声轻微的咳嗽。不甘,我无论如何也不甘。
不过,妖或许终究与人不同,因为无论我有多少不甘,在数不清的昼夜里,我却从来没有梦到过你一次。
或许妖是不会做梦的吧。
还是妖孽生性情薄血冷呢。
还是说,这人间已经让你厌倦至极,就连属于人间的梦境,你也不肯再来。
纵然我是这样地想念你。
我却再没有见过你一次。
自君别后。
 
 
你虽不是人,但也已经修行数百年。
既幸得灵性,化作人形,为何不好好珍惜?
你造一场浩劫,可知为自己积多少业障?
天道循环,将来,早晚是要偿还的。
你不说话,但我想你心里明白。
不然,你亦不会回到这里来。
经历了这么多年,你最终仍然回到这里来,说明你的内心始终无法获得平静,说明你仍然无法在这世间找到你的归依,所以,你只能回来,回到你出生成长的地方。
我送你的那支笛子,还在吗。
这笛子……
送你这支笛子的时候,你还小。
算是作为林中长辈希望护佑你平安长大的小小物件。
你虽然小但却慧质,当时就问过我这笛子是用什么做的。
没错,我仗着自己的树龄长久,木质已经有了灵性,随手取用一点,希望可以把这点灵性附在笛子上保护你长大。
你说有意思,闹着要知道怎么做到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你便学会了如何运用自己的木质幻化成各种形态的小小妖术。那是不是你最早学会的术法之一呢?后来有没有用到过?
我不知道你在人间都经历了什么。
只是直到现在,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
但是这支笛子,现在却竟然已经有一半成了人间之物。
妖界的木与人间的玉。
这种结合真是奇妙啊。
就像现在回到这里的你一样,是不是也有一半的心,已经成为了人心,或是已被人心占据?
既如此,又何以在人间涂炭万人性命?
你纵是妖,我却不信你竟无半分悲天悯人之心?
究竟为何?
你什么都不说。
那么你又为何要回来,长跪于我面前?
 
 
长老。
我并非你所说的拥有慧质。
我只是个无比愚钝的楠木树妖。
因为无比愚钝,我才什么都参悟不透。
也许如你所说,我已经有了人心。
有了人心里的七情六欲贪欲执念。
这种种,纠缠着我不肯放,折磨我无一刻得安宁。
所以我才要回来跪在你面前,请你告诉我,如果我想再见一个人,一个已死之人,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做到。
对,已死之人。
——等他转生——我知道。
我已经等了很多年。
但是他却不肯再转生。
无论我如何等,他都不肯。
也许是对人间厌倦已极吧。
——那就不该勉强。我亦知道。
但是我不甘。无论如何都不甘。我要再见他。无论如何都要再见。非再见他不可。只要能再见他,我可以不择手段。
只要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痴嗔是业孽——我知道。
但反正我造的罪孽与业障已经不知有多深。
不在乎再多一些。
求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才能再见到他。
你要我理佛参禅,平心消业吗?
我不能。
不能再见他,我念什么都没用。我没有这个慧根。
——我心已决?——是的。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倒行逆施,必遭天谴——我懂。
世间万物皆有法则。
所有生命皆有命运。
命中注定不可强求。
强行扭转命运,逆天而行,便是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但这个强求,我必须为之。
这个天谴,我亦自愿承受。
我知道长老在六界生存时间已极其久远,已汇得天地灵性,亦广博上天入地山海之间中的各种玄机。只求赐我一条可行之路,让我可以再见他。
无论长短,无论结局。
不然,我便长跪不起。
 
 
真乃痴儿。
也罢。
只怕这也是你自己的命中注定。
谁也不能替你挡下这些劫。
你自己去承担吧。
 
 
楠木兔子。
来自你身。
浸染血渍。
他所遗留。
人之三魂七魄不会散灭。
只是可能徘徊于六道轮回中不肯转生。
要强行催逼他投胎转生到人间,所授你之法术实属诡邪恶咒。
不知道可能需要多久。
亦不知道他可能投身何处。
一切,交与你自己吧。
记住。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长老授我之术,乃窥探天机之术。
采我妖血妖魂之邪术。
天机不可泄露。
否则必遭天谴。
这道理亘古不变。
但只要能换来你投胎转生,我在所不惜。
我知道你已厌倦人间。
我知道你已经疲累至极。
你宁愿任魂魄徘徊游荡亦不肯再回人间。
但能不能为了我。
只是为了我,再来一回。
算我求你。
我已不知时光轮转。
或许数百年光阴已逝。
我终于等到你再投胎转生。
我终于在我血我魂中窥到,我们命运的交汇点,就在那里。
我将在那里等你。
安排好一切地等你。
 
 
一栋半废弃的房子。
一个简单设计的线报。
一些用妖术控制的演员。
几袋自己吃了不知多少年的糖霜粉。
互不相识的恋人,终于“邂逅”在同年代中。
在门背后看到樱井翔飞身去抱起那个追球的孩子,在门背后看到樱井翔终于望向自己,雅纪感觉自己的心险些要裂开了。
终于。
终于又在这人间见到你生而为人的身影。
我那压抑了数百年的不甘。
数百年来,我在梦里亦不曾再见的你。
真可怕,即使如此我原来仍然从未忘记你的模样。
那分毫未曾改变的你的模样。
改不掉那眉间的痴执。
视线相撞的一个定格。
几个世纪数百年光阴,沧海桑田。
甩开手里的门,雅纪转身。
樱井翔自身后追来。
这一刻,雅纪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云端海底。
不敢置信,身后那个人,正活生生向自己靠近。
眼前的一切,都如同慢镜鱼眼,变形,放慢,羽化模糊。
那一半木一半玉,非妖非人的心,跳得快要分裂了。
跟着我。
别再放弃。
一脚蹬上窗台时,樱井翔终于追到雅纪的身后。
“不准动,警察!”
“立刻下来!”
“叫你下来听到没有!”
连声线都没变。
回眸一顾。
执剑的手端着枪吗。
我果然活到了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多久的地步。枪我认得。这世间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亦都知道。不过与我无关罢了。我的时间在身边飞逝的时间里,兀自地定了格。
就从这一刻,它才又开始再转动。
风掠眉发,白雪化去。
你没变。
谢天谢地。
雅纪一笑。
他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机会做出这个表情。
纵身一跃。
我知道你一定会跟着。
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东西。那上面,现在有你有我,有我们两个的血。
收好它。
那只楠木兔子。
这一次,你别再放手。
这一次,我要守护你到死。
那些在你这一世命运里想要你命的人。
对你构成威胁的人。
一个也别想活。
这一次,我绝不会有半分手软。
我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
我都不管。
无论放火的还是跟踪的,全都要死。
全都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反正妖孽本来就是常存害人之心且擅长这个。
再不要和你背向而行。
再不能眼睁睁失去你。
我发誓。
 
 
“走!”
我大概是与火有仇。
一定是。
我能把你送出去。
但仅此而已了。
爆炸的瞬间实在是太短了。
只够我把你送出这栋房子而已。
注定了我强求来的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我其实从一开始就看到了,这栋房子,既会是起点也会是终点。
只不过我不知道具体会以怎样一种方式结束。
现在我知道了。
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我的业障,我自愿偿还。
我欣慰的是,你明知道手段残忍的杀人犯是我,却仍然挺身护我。
这些年来,我真的没有白白捱过。
我强求来的这些时光,依旧短暂。
但是值得。
每一分一秒都值得。
所有的一切。
我已再无不甘。
白色光海。
很像我的家。
日出的时候,无数树叶露水上晶莹璀璨的反光,汇聚成的光海。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二十三
水。
冰冷尖细。
滴滴溚溚地扎在脸上,轻敲着眼皮。
无边的白色寂静里,似乎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梦境,排山倒海般上演。
明明不过一瞬而已,却很像艰难地横跨过漫长的岁月。
十方一念。
九百生灭。
粉墨登场后,又谢幕熄灯。
樱井翔的睫毛翕动。
自己居然还有意识。
他死了吗。
脸上的水凉凉的。
全身没有一处不痛。
痛得恨不得四处都从关节开裂崩散。
这样的话,恐怕是还活着吧。
樱井翔一口气从气管里倒抽上来,剧烈地咳嗽,吐出肺里的烟尘,才得以呼吸。
费力地睁开眼睛。
是洒落银针的天空。
他不相信天堂和地狱。
自己果然还活着。
勉强睁开眼,眼前出现的,像是一部拷贝损坏的电影,扭曲变形,模糊不清,卡壳间断——是那栋房子。
冲天的火光,被浓黑的烟雾包围缠绕着,已经看不到房子的任何一处边角砖瓦。
大火中不断迸裂出碎渣,带着火星,落到樱井翔脸上。
硝烟的味道。
布满雨丝的白色天空。
好熟悉。
火星灼在脸上的刺痛。
硝烟里刺鼻的味道。
樱井翔似乎记起了什么。
很遥远的一些事情。
眉眼。
木玉。
黑白。
青衫。
剑光。
好悲伤。
这从心里涌上来的无比沉重的悲伤,是怎么回事。
溢满口鼻,堵住耳朵,蒙住双眼,让人窒息。
不知道,他想不起了。
或者说,他不想想起了。
太沉重,连碰触一下,都不想。
他想碰触的东西,在他的怀里。
他想把手伸进怀里,但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手来。
动不了。
摸不着。
拿不起。
放不下。
疲倦至极。
 
 
光。
白光。
白墙白床单白色天花板。
点滴从吊瓶里沿着透明滴管曲线滑落。
明明很安静的画面。
为什么却感觉异常的不安。
有些微的晃动。
樱井翔缓慢地眨眨眼睛。
有人探身过来。
是……二宫和也的脸。
“醒了?”
耳朵里似乎被贴着一层塑料薄膜,听到的声音都被隔在外面,带着古怪的回声。
因为反应迟缓。
“不用急着说话,你脑震荡非常严重,全身很多地方都骨折。医生已经说了你这一两天应该会醒,但是醒来之后会怎样,没人能预料。我不能和电视剧里演的那些蠢货警察一样,看见人醒了就立刻跳起来猛叫‘医生’。你先清醒一下,我叫医生来。”
二宫和也说完,按了按床头的铃,转身出去叫值床护士。
脑震荡,骨折。
尝试一动。
完全不能。
对了,自己最近距离地面对了一场爆炸。
爆炸……
他是怎么脱身的?
明明就已经不可能。
……也已经没什么不可能吧。
死里逃生,居然也有一天能成为家常便饭。
 
 
他……
应该没事吧。
一定没事。
 
 
“我是谁?”
医生检查过后,二宫和也指着自己的脸问樱井翔。
“指望着……我惊恐地说出你是谁这句台词吗……”樱井翔有些虚弱,说话时气不太接得上,但是神智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
“看来认得,失忆什么的,这种体格的人我就说过不可能。”二宫和也故意转向医生说。
“喂……”樱井翔想说话,但中气不足。
“就别说话了,全身几处骨折,吸口气都够受了的吧,安静躺着!”二宫和也转回头来坐在了床边,“话说你的命也实在太硬了,我们在外面看到洗手间爆炸的时候都以为你死定了。我跳出来的那扇窗户都被炸飞了,谁能从那里生还……结果你居然平安无事地躺在外面!你到底是几时跳出来的?”
“……”樱井翔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也知道你不会回答,也没指望你能说。反正,我今天坐在这里,无非也是出于你好歹做了我这些年的槽友。你这个警察大约是做不下去了,不过我想你自己其实大概也不太想做了?交枪期间私自行动不说——”二宫和也探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樱井翔,“即使我说一千道一万,你最终还是把他放走了。”
放走了——
樱井翔紧张地盯着二宫和也。
“没错,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们在现场只找到了一具尸体,就是当年那个少年失踪多年的哥哥。此外,再没有第二具或完整或不完整的人类肢体。”二宫和也说。
他没事——
果然没事。
樱井翔长出了一口气,一阵抽痛让他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几处的骨折里,应该就包括肋骨。
“你有觉悟了吧,樱井翔。”二宫和也看着他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认真地问。
“对不起。”樱井翔也同样认真地回答了他。
 
 
站在那扇其实并没有住多久却比自己住过的任何一所房子更像家的房门外。
桌边,会有人吗。
安静地坐在那里,拆一盒点心,摆两个盘子,嘴边挂一点点糖粉,然后看着他,把一个盘子向他一推,问道:“吃吗?”
会吧。
樱井翔握住门把手,用力向里一推。
房间里很安静。
客厅的桌边,洒下光影。
空荡荡。
房间里以前一直流动着好闻的原木味道的空气,现在却弥漫着一种久无人住的陈霉味道。
要接好身上那些骨头,是花了樱井翔很长时间躺在医院里。
期间某人当然不可能出现。
但是,这里却不应该出现这种完全没有人的死气沉沉?
不安。
又出现了。不安的画面,似乎摇晃起来。
他没有回来过吗?
樱井翔一直努力压抑着的不良预感,让他那些新愈合的骨折处似乎又要断裂开,他脚下发软。
樱井翔努力让自己站稳。
不可能。
没可能。
他一定没事。
现场明明没有留下第二个人的尸体。
人……吗?
说起来的话,他是人类吗?
如果他是的话,现在他就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地站在这里了吧?!
胸口,强烈的哀伤,哀伤到痛。
这是怎么回事。
他摸出了怀里的楠木兔子。即使经历一场最近距离的爆炸,它仍然和他一起,安然渡过。
温润的手感,流畅的线条,灵动得像是浑然天成。
握在掌心,沉甸甸的,像一条生命。
樱井翔看它的眼睛。
习惯性地和它对视。
然后他的瞳孔恐惧地收缩了。
兔子的眼睛里,本来埋于楠木纹理中的丝缕暗红色,消失了。
他定睛再看。
真的消失了。
只有楠木本身浅橙淡灰的木色,淡雅文静的纹理。如血的暗红色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完全消失殆尽。
 
 
有什么东西,像机关一样在樱井翔心里被叩开了。
他其实明明看到了某些场景,但就装作没看到。
他其实明明想起了某些事实,但就装作没想起。
他其实明明意识到了某些已经忘记的,但就想装作仍然忘记。
 
 
“你该知道你现在提的是多无理的要求。又该知道我如果真的答应了是怎样的违规行为。你现在是在停职接受上头调查期间,一切行为都是受到限制的。即使如此你还是这样理所当然地站在我面前这么要求,是知道我肯定最终还是会答应你吧。”二宫和也双手交叉在胸口,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等一下。那栋房子的现场勘察已经完全结束了,所有相关证物都搜集回来了,案情其实都很清楚了,但是因为你——放了那个人,两条人命的疑犯迟迟不能归案,所以这个案子现在等于是悬而未决,所有的证物都集中封存着。”
二宫和也说着,消失在隔壁后间里,一会儿,抱着一个箱子闪身出来。
“不知道你想找什么,都在这里了,自己看吧。”二宫和也把箱子往案上一放,双手支着桌子看樱井翔,“反正我也看出来了,你这个警察是不想当了,我都不劝了,浪费口舌。我舍命陪君子,这也是最后一回。”
樱井翔不说话,看着二宫和也,点点头,感谢他的信任与默契。
他把手伸进箱子,把所有证物一件一件拿了出来。
所有东西都经过了爆炸的冲击和剧烈燃烧,扭曲变型,焦黑不堪。
不相关,不相关,一件件经过手里的东西都不相关。
直到樱井翔摸出了一个小袋子。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盯着它看。
那个证物袋很小,仅仅装着两颗小东西。
一黑一白。
两颗围棋。
二宫和也一个不注意,樱井翔便把它揣进了怀里。
二宫和也说得没错,这个警察,他是不想当了。
 
 
摸出一黑一白两粒围棋棋子,握在手里。
奇异的手感。温润舒适,亦冷亦暖。
这不是一般材质的围棋棋子。
这是玉。
这对棋子。
是雅纪的。
樱井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知道,这对棋子,雅纪一定是不会离身的。
但现在它们却留在现场。
那么。
代表着什么呢。
其实某些物质,遇火是会燃烧的吧。燃烧过后,除了不会引人注意没有搜查价值的灰烬,是什么也不会剩下的吧。
除了这种烧不坏的随身物件,其余的——
樱井翔把棋子紧紧握在手心里。
不会的。没有这种事。不会有这种非唯物的,违反他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灵异事件存在。这是唯心的,不合逻辑的,不可能的事情。他不相信。
——子不语,怪力乱神。

脑袋里跳出这句从未读过的话,樱井翔心头一凛。
没有这种事。
樱井翔推门走进那散发着陈腐味道的家,嗓子发干。
他走到冰箱前面,拉开冰箱的门,拿出一瓶水。
扭开盖子,喝下一口。
甜水。
甜得发苦。
凉凉的。
不是嗓子里。
是脸上。
樱井翔不解地摸摸脸。
原来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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