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舞霓裳掠风华
13.
“我不要去啦！今天都约了隔壁健一他们去踢球了！”
“不行！必须去！”
“妈妈你怎么这样！一个男生老弹什么琴！会被人笑的！”
“你去不去。”
九岁的樱井翔，站在母亲面前，顶了两句嘴之后就被母亲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倒。
“好啦……去就去。”
乖乖地在钢琴前坐下，打开乐谱，翻开琴盖，樱井翔叹了口气。
最简单的赞美诗伴奏乐谱，他弹起来还是略显磕绊不那么流畅，多半也是因为上钢琴课时就从来没多情愿过。
但即使如此，钢琴声悠扬回响在教堂里时，还是掩不住流动出一份宁静宜人。
跟着，唱诗的童声齐声响起，和着钢琴声，合成无比干净清澈的音色。
儿童唱诗，往往具有涤荡心灵不可思议的力量。
樱井翔被母亲给硬按在钢琴凳前做这个儿童唱诗班的伴奏，已经有一阵子了。每次都不情愿，却也不敢不来。
这个学年的暑假，他和母亲一起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小地方上有一座小教堂，一个简单的儿童唱诗班，听说缺一个会弹琴的孩子，母亲就直接把他押了过去，全然不顾他“暑假是来玩不是来弹琴”的百般抵抗。
这座教堂不大，但装修风格古朴精巧，木制的长椅古拙朴素，穹顶不高但弧度已足够制造带着静谧的轻轻回声。
翕微的光线被教堂古建筑的各种结构分割成细长的光束，温和地在教堂里随着时间流逝而缓慢旋转着。十几个孩子合唱的赞美诗清澈悠扬，樱井翔低着头，十指按在黑白琴键上。
“啊啊，少东你又迟到了！”
有人从外面偷偷溜进来，想要默默地走进正在唱诗的队伍里，却被人发现。
樱井翔停下来，抬起头，看见那个被叫作“少东”的男孩站在教堂的长椅中间，边挠着头边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要在家里帮忙，忘记时间了。”
没有印象。不认识。实际上来弹琴的这几次里樱井翔几乎谁也不认识，总是活动时间一结束就立刻跑掉。而且这个地方的孩子们似乎因为从小都是一起长大，所以很喜欢称呼对方一些外号或是昵称一类的名字，可能各自都有个人不同的依据。而每个人的本名，樱井翔几乎没听到过，他也并不关心。
“赶紧进来。”
被叫作“少东”的男孩子边点头边站进了队伍里。
樱井翔垂下眼睑，继续开始弹奏。
后来，“少东”总是时不时迟到。
樱井翔慢慢开始认得他。
“你怎么不仅迟到连唱诗本都能忘带啊？”
那一天樱井翔刚想弹琴，听到队伍里的孩子说着。
“对不起，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放进包里了的。”又是“少东”。一脸慌忙地道着歉。
“你还真是离谱呐……”
“对不起……”
外号听起来挺气派，怎么本人性格这么唯唯喏喏。多大点事情，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的。
“我这里有一本，要拿去用吗？”樱井翔突然出声。他从最初拿到的就是琴谱和唱本，一直装在一处带来带去。
他一向很少出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谢谢……”“少东”走过来，从樱井翔手里接过唱本。
“没什么，不用谢。”
当天活动结束时，樱井翔照旧第一时间站起来就往外走，身后有人叫住了他：“那个，请等一下！”
樱井翔回头。
是那位“少东”，朝他追过来。
“你的唱本……”
“哦。”
樱井翔接过他递过来的唱本。
“今天谢谢你！”
“不用了，小事。再见。”
“啊，那个……等一下……你的衬衫？”
樱井翔转身想走，却再被相叶雅纪叫住。
“怎么呢？”他有点不耐烦了。
“你的白衬衫……”少东伸手拉起了他身上那件短袖白衬衫的袖边，“破了……”
樱井翔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衬衫的肩线处真的已经开了一道口子。
唱诗班有统一的着装要求，男生要穿白衬衫灰裤子。樱井翔带来过暑假的衣服里根本没有白衬衫，母亲就跟亲戚要了一件家里不知道多古早哪位叔伯或是兄弟穿过的旧衬衫出来。樱井翔想说谁要穿那样的破衬衫又不敢。开了口子不稀奇，不知道哪个年代的旧衣服了。
“啊……”樱井翔摸了摸那道破口，觉得有点丢脸。
“没事没事，看起来只是脱线了，缝几针就可以了。”少东笑着对他说。
“嗯，在那之前，先要被骂一顿，才会给我补。”樱井翔半自言自语地说。
“诶？”
“拿去给妈妈补一定会先骂我一顿又去哪里疯玩把衣服搞坏。”樱井翔皱皱眉。
“那个……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补好的。”少东小声地说。
“啊？”樱井翔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男生会补衣服？
到一起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眼看着少东从包里掏出针线，很熟练地纫上针，双手伸到他肩膀上把针线穿过衬衫时，樱井翔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叫少东的男孩，看见他身上的白衬衫洁净整齐，凑得离自己很近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针线，闪亮亮的。
“好了。”少东凑到樱井翔的袖子边，咬断了线。
樱井翔低头看，那针角肯定不如妈妈缝得整齐，但是不仔细看的话也根本没有问题了。
“诶——好厉害。”他由衷赞叹。
“呵呵，我总在家替弟弟缝补些衣服，所以……”少东笑着说。
“谢谢。”
“不用，应该我谢谢你，今天的唱本。”
“真没什么啦……他们叫你少东？”
“啊，我家是开中华料理店的，所以就……”
“哦！哈哈哈，原来如此，少东！”
“嘘！……”少东赶紧比了一个小声点的手势。
“啊，对不起对不起……”樱井翔忍着笑小声说：“我叫樱井翔。”
“我知道。”
中华料理店的长子，被大家戏称为“少东”的相叶雅纪，从见樱井翔第一面起，就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天神父向大家介绍着他，这是我们新的钢琴伴奏，樱井翔。
那天樱井翔面无表情地坐在钢琴前，低头，十指按下琴键，琴声悠扬响起。不能说他弹得有多好，但是他脸上却流露出莫名的自信和大方。
相叶雅纪突然就有说不出的向往。对那种举手投足间的骄傲大方。
坐在钢琴前的樱井翔很少抬头，总是兀自地弹琴，离开。相叶雅纪总是看着他，手指按下琴键时肩膀的耸动，和往返于琴谱和琴键之间的眼神，还有虽然弹得磕绊但却永远透出自信的脸。
那一次相叶雅纪迟到，樱井翔抬起头看了他几眼。那以后，相叶雅纪的时不时总是迟到，就成了故意的。因为迟到可以引起他的注意，因为迟到也许可以让他记住自己。
相叶雅纪在自己家里、店里，都很乖巧，是很懂事的长子。能帮忙做家事，能在店里帮忙干活，还能帮自己的弟弟缝补些衣服。没错，他很爱摆弄衣服，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整齐，弟弟年纪小淘气总把衣服弄脏弄破，他也主动全权负责缝补。有些已经挺旧的衣服，经过他的重新搭配，就能穿出新意。家里的亲戚因此曾经开玩笑地说过“这孩子有些爱臭美啊”一类的话，他记在心里，因此一直对自己就不自信。他是不是一个“爱臭美”的男生？他只不过是很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整齐干净，他只不过是对衣服有一些天生的喜欢，但这样，他是不是就算果然有点奇怪？
但是，樱井翔却毫不吝惜地对他说了“好厉害”。
“少东，要不要一起去踢球？”
那之后，樱井翔在唱诗班里总算认识了一个朋友，就是相叶雅纪。他也一样顺着叫他的外号，没去问过他到底叫什么。
“叫我吗？……”第一次听见樱井翔叫他时，相叶雅纪还不敢相信他叫的是自己。
“怎么还有人叫少东的吗？”
“没，没有。”
“那一起啊？”
“……好。”
相叶雅纪笑着跟上樱井翔。
“你就穿着衬衫去踢球吗？要不要先回家换下衣服？”相叶雅纪问。
“不要了，一回到家妈妈就未必同意我再出来，就这样了。”樱井翔摆摆手。
“樱井君……你的衬衫弄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担心地问。
樱井翔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衬衫，因为踢球踢得开心，过人铲球，质地轻薄的白衬衫扯开了好几处口子，而且已经弄脏成黄灰色。
“应该……没事吧。”樱井翔苦笑下，“最多，妈妈不过就会‘我跟你说过没有第二件可以替换无论弄成什么样你都要照穿’这样骂我喽！”
“你家里没有替换的衬衫了吗？”
“嗯，亲戚家这里没有。”
“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有替换的衬衫可以借你。”
“诶，真的吗？那太好了啊！”
“那，你跟我回家去取下吧？”
“好。”
“樱井君，给你。”
相叶雅纪递给樱井翔一件净白平整的衬衫。
“哇，你这不会是新衣服吧！”樱井翔叹道。
“没有啦……”相叶雅纪脸微微一热，“只是洗得比较干净而已。”
“你真是厉害。”樱井翔又再很自然地这样赞了一句。
“你身上那件，不如脱下来，我可以试着补好的。”相叶雅纪轻声说。
“啊？真的？这衣服破成这样了哎，你有没有这么厉害啊！”樱井翔边笑边脱下自己身上的脏衬衫。
“没什么厉害的……我试试而已。”相叶雅纪接过了樱井翔的衬衫。
暑假很快就要过去，去教堂的日子里，樱井翔身上都穿着相叶雅纪的白衬衫。
相叶雅纪喜欢站在队伍里，看着他一身净白的光，弹着琴。
接近暑假结束的一天，不是唱诗的日子，一个骄阳很毒的午后，樱井翔正在球场上踢球，相叶雅纪站到了球场边。
樱井翔起先没有注意，邻居家的健一到他身边对他说：“哎，那边少东是来找你的吧？”
樱井翔望过去，才发现他。
他跑过去。
“有什么事吗？”他一头一脸的汗，身上的运动衫也都已经是脏得不像话。
“衬衫，已经补好了。”相叶雅纪从包里掏出净白如新的衬衫。
强烈的阳光底下，白衬衫几乎有些耀眼，那些撕破的口子全都已经被缝补好，乍看之下，居然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一件已经千疮百孔的旧衣服。
八九岁的孩子们，玩心尚重，不懂事，爱起哄。
健一和其他附近一起踢球的孩子们都凑了过来。
“哎呀，翔君，你就是穿这样的白衬衫去弹钢琴的吧？”
“真是漂亮啊！这么整洁的衣服！”
“就是说啊，没看出来，原来樱井君你也这么爱臭美啊！”
七嘴八舌，起哄中带着淘气男生的嘲笑。
天气很热，樱井翔觉得脸上发烫。
“你干嘛拿到这里来？”樱井翔的语气很急躁。
“因为马上就要开学了，我怕你可能不再过去唱诗班那边了……”相叶雅纪因为樱井翔的态度有点不知所措。
“哈哈哈，樱井君和女生一样，要穿这么漂亮干净的衬衫！”
“哈哈哈哈哈……”
一群平常在球场泥坑里打滚的男孩子，一起哄就停不住。
“不用了！我现在的那件可以了！”樱井翔开始觉得丢脸。
“但是，你不是没有替换的吗？”相叶雅纪单纯地不明白。
“我一个男生没必要那么多替换穿那么干净！又不是女生！我不像你，没那么爱臭美！”八九岁男生的面子，比什么都莫名其妙地重要。为了保护自己的面子，出口伤人也不会自知。
“……”相叶雅纪没想到樱井翔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不是说，自己很厉害吗？他不是不止一次地这样夸赞自己，说自己会摆弄衣服很厉害吗？
为什么，现在这些曾经的夸赞却变成了这样像女生，很臭美？
“你拿走吧，我要去踢球了！”樱井翔丢下这一句话，便转身跑走。
其他男生也跟着一哄而散。
相叶雅纪站在球场边，手里是那件漂亮的白衬衫。
他一个人站了很久。
烈日底下，形单影只。
“你这个天下第一的自私鬼！你一定会后悔！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要你后悔！”
一向温和的相叶雅纪站在球场边，大声地朝球场里的樱井翔喊道。那声音里满是愤怒和委屈，穿透力极强。
樱井翔假装没有听到没反应，但其实，他听得真切到心里发虚。
那天之后，两个人再没有见过。
那之后很快，暑假结束，到离开外婆家为止，樱井翔果然也再没有去过唱诗班伴奏。
他到离开为止也只知道那个为他缝补过衬衫的男孩被称作“少东”。
他心里觉得有愧疚，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拉不下脸来去道歉。
但回到东京以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学校和朋友圈子里，他还是很快，就遗忘了暑假里那间教堂里伴奏的短短经历，以及在那里认识过的人和发生过的事。愉快的，不愉快的，他都选择了忘记。
但有人就和樱井翔相反。
比如相叶雅纪。
比如当众受到羞辱的相叶雅纪。
樱井翔，你这个天下第一自私鬼。
我一定会让你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变成比你强大的男人。
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为今时今日的一切后悔。
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亲口向我道歉。
他在心里暗暗跟自己发下毒誓，他再也不要唯唯诺诺，他再也不要不自信，他再也不要被人取笑。他一定要变强大，他一定要证明自己不是什么爱臭美的小孩，他一定要成为最厉害的人。
你们越是瞧不起什么，我越是要把它做出个样子来给你们看！
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向全世界证明自己。
从那一年的秋天起，相叶雅纪就像变了一个人。
你从东京来的，那我就到东京去。
我一定会要你亲眼见证我的强大。
那之后。
倒流，正转，二十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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