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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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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平行宇宙里的你我(1—5)

第1
平行宇宙——岚  之一
   
相叶雅纪的携带电话信息提示音响起来时,化妆师正在给他上唇彩。
他伸手抓过电话,不能转头,用眼睛斜视了一下信息的内容:“晚上有空的话一起喝个酒。”
信息来自樱井翔。
相叶雅纪下意识地转了下头,化妆师的唇彩一下子画在了他的脸上。
“相叶さん!”化妆师叫道:“不要乱动啊,马上就要开始取材了!”
“是,对不起!”相叶雅纪向化妆师抱歉地点了点头。
通常他不会这样不专业的。怎么说他也做了二十几年的偶像了。
樱井翔太久没有给他发过短信息了。
樱井翔也太久没有约过他喝酒了。
除了定番的碰面以外,樱井翔已经很久没有跟他有过私下的接触了。
他甚至记得有一次在游戏番组上搭过樱井翔的肩膀之后,樱井翔事后竟然认真地对他说:“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不要带来不必要的误会。”
什么是不必要的误会?
岚成军这些年来,你和我之间到底都误会了些什么?
那些挤在一个淋浴间里洗澡的日子,早已经一去不复返。
岚成军已经二十年,现在的樱井翔,和相叶雅纪之间,仅仅只保持着“工作伙伴”的关系。
硬生生拉开的距离,在相叶雅纪心里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樱井翔给他发信息,约他喝酒,根本已经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相叶雅纪有不祥的预感。
这次的邀约,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樱井翔邀约的小居酒屋,偏僻不起眼到相叶雅纪几乎要找不到。
天气实在很冷,相叶雅纪拉拉衣领,还是觉得寒风直往领口里灌。
拉开居酒屋的玻璃门,相叶雅纪压着自己的帽沿向店里张望,樱井翔还没有到。自己到太早了,心里不安,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只想早点见到他。
相叶雅纪在角落里面对门口的位置坐下。
因为外面天气寒冷,玻璃拉门上起了一层水雾,水珠慢慢凝结,聚合,顺着玻璃门一路滑下去。
相叶雅纪望着玻璃上的水珠入了神。
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在宿题时代,五个人和小仓先生一起吃过饭,他对樱井翔说:“小翔我们去喝一杯吧!”然后樱井翔爽快地答应他:“哦,那就去喝一杯吧!”
那一天他大概有点太高兴,没几杯就喝醉了。樱井翔把他塞上出租车时,他好像还一直胡言乱语来着,樱井翔一边告诉司机他住在哪里一边往他手里塞钱:“不能喝就不要喝,好了不要闹了,赶紧回家去。”
一转眼,十几年已经过去了。
当年以少年的姿态仰望SMAP这样的前辈,如今自己却已经站到了这样的位置上。“国民天团实力依旧”、“新生代偶像团体努力赶超”之类的新闻标题已经成为常态。转眼间,自己已经从“一定要成为TOP”的少年成为了需要被“赶超”的老牌偶像大前辈。
时间可以改变的东西有多少呢,包括人心吗。
玻璃上的水珠向下滑出一路曲折的水线。
然后玻璃门被拉开,樱井翔走了进来。
相叶雅纪想招手,又硬是忍住了。这么小的地方,谁看不见谁。
樱井翔戴着帽子和墨镜,身上穿着比路人还要路人的羽绒服,头发洗去了所有的造型,服贴地从帽子里露出来。这个造型,走到哪里都没人认得出他是国民天团里的那个樱井翔。
他走到相叶雅纪对面,坐了下来。
相叶雅纪的心猛跳不止。
不知是因为太久没有在私下见过樱井翔,还是这种两人独处的场面已经隔了太久没有出现过。
樱井翔摘下墨镜。
当年那因为能吃能睡一度圆润的脸,现在瘦削得露出了六角型的本色。因为笑点过低在眼角笑出的那些笑纹现在越发深了,不笑时也已经若隐若现。当然了,他都已经三十七岁了。
变老没有影响樱井翔的迷人,却影响着其他的东西。去年的巡回演唱会上返场时相叶雅纪还曾经头脑一热又试图跳上他的背让他背着他转圈,但是再也没有那一幕。樱井翔立刻用僵硬的身体暗示他下来。
你是老了,所以背不动我了吗?
不是吧。恐怕不是的吧。
那个后背,那个边说RAP也能边无怨无悔背着他的后背,已经不在了。
“喝点什么。”樱井翔说。
“随便。”
“那就简单喝点烧酒吧。”
“随便。”
没有多余的话。以前他们明明就有说不完的话。每天都见面也有说不完的新鲜话题。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几杯酒之后,樱井翔说。
来了,直奔主题吧。相叶雅纪不搭腔。
“我要结婚了。”
“……”
我们之间有误会吗?是我误会了还是你误会了呢。要是果然是我误会了,你今天何必要特地把我约出来告诉我这件事呢。我有必要比任何人先知道这件事吗?有吗?我只要从经济人或随便什么人嘴里或者干脆是报纸杂志上最后一个知道就可以了!因为这关我什么事吗?为什么你要特地先告诉我呢?我看误会的那个人是你吧?!
“哦。”但是能说什么呢。相叶雅纪只能给出这个回应了。
“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说恭喜呢。”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
“你缺我的这份恭喜吗。”相叶雅纪不知自己怎么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最想要的一定是你的恭喜。”樱井翔还是看着他。
笑容冷在唇边。
不就是我说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吗?不就是我不说你便觉得我还没有放下吗?不就是我必须要说说了你才能没有愧歉坦荡地去结这个婚吗?我看你的误会还真已经不是一般的深。我没什么特别的,我的恭喜和大野智二宫和也松本润的没有区别,和别的任何人的也一点差别都没有。
相叶雅纪最终没有说。也许说了能让樱井翔安心去结这个婚他也不是不想给他这个安心毕竟结果其实怎么都一样,但是,他只是真的说不出口。用尽力气,仍然说不出口。
他喝醉了。没什么稀奇的,他反正总是一喝就醉。并非因为心情特别不好什么的,他就是这点酒量。
樱井翔替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像当年那样把他塞上车。但是已经没有再像当年那样往他手里塞钱笑着说不要闹了。
樱井翔关上车门,退后一步。
相叶雅纪从车窗里看着樱井翔。
如果,如果我们不是岚。
今天的你我,会不会有不同?
 
 
第2
平行宇宙——岚 之二
 
“说起来,最初是怎么加入杰尼斯事务所的呢?”
“国中二年级,十三岁的时候吧?也算是趁着一股势头?……哈哈,那时候上下学坐电车,总有人会一直指指点点,说‘那人是不是J家的啊’一类的。同学就鼓动我说,不如去试试啦!说的多了,我想,嘛,那就试试好了,就自己寄了简历去事务所。”
“诶,是这样的啊!”
“嗯,现在想来那时候我一定特别可爱吧?……哈哈哈……”
………………………………………………
好遥远的记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大约是在十年前了吧。
岚成军十年那一年的年初,那家伙演了一部真人动画片,傻得冒泡的招牌动作被他嘲笑了好久。就是在给那部电影做宣传时,那家伙在“闪闪发亮的人”那个小环节的采访里这样说。
相叶雅纪记得自己在电视前面瞟见那家伙笑得一脸欠揍这样说时,差点把嘴里的水全喷了出来。
看看你的双下巴,还可爱呢。
 
 
宿醉。头要裂开一样的疼。
相叶雅纪用手背顶着自己的额头,从梦中悠悠转醒。
果然是老了么,宿醉的症状一年比一年重。全身关节紧得像要爬不起床一样。
做梦梦到十年前去,这是怎么了。老得回光返照了么——这词好像用得不对。
“相叶君你这号称是特别擅用四字熟语吗……”
曾经被那家伙这样吐槽。
啊啊——为什么今天要有定番收录啊!
相叶雅纪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感觉着自己很可能已经红肿起来的眼皮——不想见面。没法面对。受够了强装出来的面无表情。
可是能如何?!
他从来都没的选,不是吗?
相叶雅纪发狠地掀掉被子,翻身起床。
 
 
“你眼睛怎么了!当几年偶像了不知道这样会影响番组收录吗?”
在保姆车上,被经济人狠狠地这样骂了。
焦躁地挠着头皮,相叶雅纪推开乐屋的门。
“诶?翔君要结婚了?”
“终于啊,天天收工以后就立刻消失,我就知道有情况啊。”
“恭喜恭喜啊!”
“呵呵,谢谢!”
门已经推开了一半,相叶雅纪有心把迈进门的脚缩回来,已经是进退不得。
把牙狠狠一咬,推门走了进去。
“什么事这么热闹啊?”嗓子发哑,真糟糕,你给我争气点相叶雅纪。
乐屋里出现了一秒钟左右的安静。非常短暂,极难察觉,但是实实在在地停顿了一下的,空白。
“我要结婚了。”樱井翔笑着说。
“啊——是吗?”相叶雅纪也笑,但他不知道自己笑成了什么样。
接下来理所应当跟着说出的那句恭喜,相叶雅纪还是没说。即使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下逼他,他竟然还是没有说。
于是,出现了有些难堪的冷场。
“昨天去哪里鬼混了?看那眼睛,百分之百是宿醉啦!这家伙肯定是根本还没睡醒呢!结婚什么的话题,你问问他牙刷了吗?”相叶雅纪觉得,二宫和也的吐槽从来没显得这么不自然过,但是,却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感谢他的吐槽。
“啊,被看出来了吗?昨天不就多贪了那么几杯嘛,有这么明显吗?”相叶雅纪假装挠着后脑勺。
“谁管你啊!”二宫和也别有深意地白了相叶雅纪一眼,“翔君要结婚是大事啊,呐,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庆祝一下啊!”
“是啊是啊!”
“去哪好好吃一顿?”
“那也太简单了点!”
“就是……我们要不要干脆一起去旅行一趟啊?上次温泉之旅就差翔君一个人,我们不是说了哪天一定要五个人再一起去旅行一次的吗?”
“这主意好!”
“就这么定了!”
乐屋里一片欢腾。
樱井翔笑着,笑纹那样显眼。
相叶雅纪也笑着,笑得眼前都模糊了。
 
 
很快,新闻发布会如期举行。
报刊杂志的娱乐头条一片疯狂。
那个被公认最适合做老公的人选,终于要结婚了。
一片扼腕中的叹息,也一片眼泪中的祝福。
多么圆满的人生啊,不是吗。
相叶雅纪疯了一样工作。逼自己忙得到家倒头就睡,没有一点力气去看那些铺天盖地的报道和访谈。
他和樱井翔私下再无联络。
直到五人约定的旅行终于成行。
命名为“翔君的单身毕业之旅”。没有助理,没有经济人,没有任何其他不相干的人。
五个人,一辆修旅车,一条不靠谱的行程和四本驾驶执照。
“呐——我说你可真是个奇迹啊,有没有见过快四十岁的大叔还没有驾驶执照的?”二宫和也坐在第二排的座位上斜睨着大野智说。
大野智懒洋洋地说:“有什么非有不可的必要吗,我现在出门都没有障碍啊,这不就有你们四个都会开车的人吗?”
松本润一个人把腿伸开坐在后排的位置上,边看风景边笑。
相叶雅纪开车。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上次也是他开,就好像他有多认路似的。让他开也挺好,省得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无所适从的,专心开车就好。
樱井翔坐副驾。
这个原因简单,因为他认路,愿意看地图,爱操这个旅行途中的各种心,交过路费注意高速公路出入口什么的,他乐此不疲。简直就是旅途最佳司机助理。
坐在副驾上的樱井翔微笑着,心情似乎很灿烂。
相叶雅纪握着方向盘,公路在他眼前延伸,无尽头的铺开,他的心里好像看见了二十几年来的一幕又一幕,像风景一样从车窗两边滑过。
真美的二十年。
如果没有认识你,没有认识你们,我还会有如此美好的二十年吗。
“今晚我们放烟花吧。”副驾上的樱井翔说。
“哦哦!这主意好。”大野智说。
“怎么,想翻拍青空脚踏板啊?”二宫和也说。
“哪用翻拍啊,真命女主角都已经找到了。”松本润在后排出声。
“你们就尽管说吧!”樱井翔还是微笑。
年轻十岁的话,相叶雅纪觉得自己一定已经把车撞到公路边上的隔离墩上去了。但是没有,他握着方向盘,稳稳的,刹车油门,踩的实实的。是吧,这就叫成长。
一路欢声笑语地到达目的地。
相叶雅纪松开方向盘,才发现自己把方向盘握得太紧,手心里留下红红紫紫的硌痕。
 
 
果然买来了烟花。果然搞起了BBQ。
果然有点像想要翻拍青空似的。
五个大男人都穿着不那么合年龄的帽衫,蹲着围成一圈,一人手里提着一根线香花火。
小巧但耀眼的火花照亮了五个人的脸。
跟当年青空的时候已经不可同日而语。都是三十五岁以上的大叔了。
“真漂亮……”大野智轻轻地说。
“那个……我说,咱们干脆一人搞一支仙女棒得了,还可以更诡异一点吗?”二宫和也用手掌捂住半张脸,歪着脑袋吐槽。
“翔君……要幸福啊!”松本润看着燃烧的火花说。
樱井翔突然就湿了眼眶。
“我还是去烤些肉来吧!”他站起身来,不想让人看见他眼底的闪光。
二宫和也看着樱井翔站起来走开,又转过眼睛看相叶雅纪,两个人的目光刚好碰上。
二宫和也向相叶雅纪朝樱井翔方向使了个眼色。
相叶雅纪睁了下眼睛,意思是,什么意思?
二宫和也翻着白眼瞪他,意思是,少给我装!
松本润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地说:“谁去帮手一下翔君。”
相叶雅纪站了起来。
樱井翔正在烤肉炉前烟熏火燎。
“要帮忙吗?”相叶雅纪走到他身旁。
“要。”樱井翔说。
“什么。”相叶雅纪边挽袖子边问。
“做我的伴郎吧。”樱井翔的语气似乎很轻描淡写。
相叶雅纪挽袖子的手僵住了。
烤肉炉距离另外三个人略微有点距离。
相叶雅纪咬着嘴唇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残忍?!”
你到底想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明明知道我恨不得从你的世界里消失,或者恨不得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没……”
“你去结你的婚好好幸福就好了,让我离你远一点可不可以?”相叶雅纪的情绪有点失控。
“我没的选!”樱井翔的声音似乎也变了调:“我没的选啊!”
烟熏火燎得越发厉害起来。
相叶雅纪看到,樱井翔的眼角闪着泪光。是被烟熏的吗。
你没的选吗?
相叶雅纪觉得自己的胸口像被石头压住了,完全喘不上气来。
你没的选吗?!
那你就回到十三岁那一年,别去碰到那些多嘴多舌的女生,别去耳朵那么灵地听到她们说你像是J家的,别再受到你那帮无聊同学的鼓动,更别再自以为是地去投那份简历!
如果那样,我们是不是就根本不会是岚?
如果那样,我们是不是就会在对方的世界里从没出现过?
如果那样,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在这里说上这一车无聊的话?
你明明就有的选!
 
   
第3
平行宇宙——樱坂  之一
 
1995年,樱井翔十三岁,国中二年级。
“樱井君,一起走吗?”
“嗯,稍等我下。”
“我们要稍微快点,今天下课有点晚,快要赶不上往常那班电车了。”
“好。”
从学校出来的那条路走上几步,就会有一个交叉路口,旁边的一条路,是一条坡道,坡道两边栽满了樱花树。
樱井翔正和几个同学边聊边经过这个交叉路口时,一阵风携带着几片樱花花瓣,飘过樱井翔的眼前。
樱井翔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樱花……已经开了吗?”樱井翔若有所思地问。
“唔?……哦,是啊,你看那边那条樱坂,已经是一片粉红色了呢。”同学说着,用手指着旁边那条坡道。
“……对不起,今天你们先走吧,我有点事情。”樱井翔说。
“诶?——那好吧,我们先走了,那你就要赶后几班车喽!”
“嗯,我知道,那么。”樱井翔说着,朝旁边那条一片粉红色的樱坂走去。
之后的整个春季,樱井翔都没有再和那一班同学坐过同一班电车。
 
 
“列车车门即将关闭,请注意——”
这一班电车通常人都不太多。只是这一天不知怎么了,车厢里的人站得满满当当。樱井翔上车时,已经只能勉强站在车门边一点点的空间里。
车门缓缓合上,眼看着就要关闭。
突然有一只手从车门外伸进来,试图用胳膊挡住正在合上的车门。
樱井翔就站在车门边,他眼看着那只手伸进来,一把扶在他的胸口,刚巧抓住了他的领带。他被毫无防备地一拉,险些给拽下车去。
但是好在车门被挡开了,那只手的主人一步跨上车来,几乎零距离地挤在了樱井翔的身边。车门擦着两个人的衣服关闭,列车开动。
樱井翔感到很不舒服,他从不习惯和人距离过近。然后他发现自己的领带竟然还被对方攥在手里,可能因为只顾着赶车,而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无意识的一举一动。
樱井翔用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带。
对方这才发现,慌忙松开了自己的手:“啊,不好意思!”
樱井翔整整自己的领带,尽量错开一点自己的身体,拉开几分距离,然后才打量了一下对方——蓬松的头发挑染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棕栗色,宽松的套头帽衫,七分牛仔裤,珊瑚色的高帮帆布鞋,印着潮牌的双肩背包,脖子上挂着大大的时尚耳机。
樱井翔挑挑眉毛,没说话。
列车很快开到下一站,车门打开,樱井翔和对方都不下车,但是后面有人要下车,于是两个人又被下车的人流挤得紧紧贴在了一起。
樱井翔皱着眉想,新熨好的西装今天算是完了,非得被挤得满身褶子不可。
但是挤在他旁边的这个人好像倒极为自在。随着晃动,随着人流,完全把力量靠在樱井翔身上。
樱井翔不是不能理解电车列车拥挤。但身边这个大男人穿着打扮像个孩子不说,怎么站也没个站相。
总算挨到站,樱井翔下了车。
身边的人也在同一站跟着下了车。
樱井翔忍不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对方也正在看他。
那眼神明亮,清澈,似乎还带着几分——好奇?
果然有双孩子一样的眼睛,樱井翔想。算了,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呢。他似乎是对自己笑笑,整了整被挤得乱糟糟的西装,转身迈步。
 
 
几天后的上下班高峰时间。
樱井翔走进电车站里,边走边从公文包里掏出自己的交通卡。刷卡口排了很长的队伍,樱井翔排在队尾,听到前面的人抱怨着:“怎么回事啊!”“好像是交通卡里没钱了,一直在那里刷不过去。”“没钱了就去旁边充值啊,为什么要堵在那里?”
樱井翔探身向前面的刷卡口看过去。
宽松的套头帽衫,七分牛仔裤,珊瑚色帆布鞋,时尚耳机,居然和那天穿的一模一样——他一边拿着自己的卡反复地刷着,一边慌慌张张地对后面的人说:“对不起,我的卡里真的还有钱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樱井翔走了过去。
把自己的卡往读卡处一贴,门应声打开了。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慌忙地对樱井翔说:“谢谢!谢谢!我会把钱还你的……”
“还不赶紧过去,别说了。”樱井翔说完,转身走回队尾。
等樱井翔刷完卡通过刷卡口走下站台时,发现那个帽衫七分裤正站在那里等着他。
“刚刚谢谢你。”他说着,摊开着手掌把手伸到了樱井翔的面前,手掌里放着一枚闪亮的硬币。
樱井翔的眼前似乎闪过了什么。此刻这个情景,好像何时何地,已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不用了。”樱井翔侧身绕过他,向站台里走去。
“那怎么行?”他追上来站在樱井翔的面前挡住了他。
不由分说地拉过了樱井翔的手,把那枚硬币塞进了他的手里。
“谢谢!”明朗的笑容。
樱井翔觉得有点尴尬,没再说什么,也点头笑了笑。
结果两个人一起走进站台,并肩站在一起。
是啊,同一趟车同一站下啊。樱井翔越发觉得有点尴尬,是搭话也别扭不搭话也别扭。他打开自己的报纸,读了起来。
谁想到身旁站的那一位竟然把头凑了过来。
“诶诶,首相夫人说有下辈子的话再不嫁菅直人吗?……”
樱井翔无语地对他侧目,你还真的一点都不会看气氛啊,这样我是答你还是不答你啊?
“要看吗?拿去吧,我这里还有两份。”樱井翔把报纸合上,递了过去。
“啊……不好意思……”
好在,在他接过报纸时,列车进站了。樱井翔松了口气。
车厢里人不多,这样最好,你就乖乖读你的报纸,我也好好读我的报纸。
樱井翔打开自己的报纸,认真地读了起来。
读完一版往下翻时,樱井翔的余光瞥到旁边的那位,已经把他给的报纸卷起来夹在了腋下,然后拿出了DS在打游戏。
既然如此刚刚干嘛那样凑过来一副很想看的样子啊?樱井翔没好气地想。
列车到站时,樱井翔率先下了车。
还在车上打DS的那位好像打游戏完全入了神,车门快要关上时才“啊!”了一声跳下车来,因为冲得太猛,结结实实撞在了刚刚下车的樱井翔身上。
“我说!!”樱井翔给撞得险些摔倒,终于开始火大起来。
但是那一位却突然抬起手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嘟囔了一声“糟了”,对着樱井翔胡乱地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开了。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樱井翔揉着被猛撞到的肩膀,忽然看到脚边掉了一本东西。
他弯腰把它捡起来,发现那是一本类似于素描本的东西。本子的封面右下角上写着“相叶雅纪”几个字。是刚刚那位掉的吧?这应该是他的名字。
樱井翔随手翻开了素描本,发现里面有照片也有素描,多是些风景花草类。
原来,是文艺青年啊。
樱井翔这样想着,不自觉地边摇头边笑了笑。
照片拍的不错嘛。
翻着翻着,他的手突然停在了某一页上。
这是——
那一页的照片里,一条长长的坡道,坡道两侧是满开的樱花树,粉白的樱花接天蔽日,如雪似云。
 
 
第4
平行宇宙——樱坂 之二
 
这天以后,樱井翔每天都把这本素描本装在自己的公文包里。
进出电车时,也会特意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相叶雅纪的身影。素描本上只有名字而没有联系方式,除了还能在电车里再遇到他以外,樱井翔也想不到能有别的方式再找到他。
似乎想要特意碰到时,就没那么容易了。
几周以后,樱井翔走下站台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走上前去。
“请问,是相叶雅纪吗?”
对方转过身来:“啊,是……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您的素描本丢了也不着急找吗?”
说着,樱井翔从公文包里掏出了素描本,递给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一脸惊讶地接了过来。
“怎么会——我自己完全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太谢谢您了!”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樱井翔说着,不经意似地问道:“这里面的照片,都是您自己照的吗?”
“是啊,都是自己随手照的,不好意思,都是些涂鸦类的作品。”相叶雅纪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
“您好像——很喜欢樱坂。”樱井翔说:“我看见您的画里面也有很多都是开满樱花的坡道,很美。”
“啊——”相叶雅纪脸红地挠了挠了头,“让您见笑了,我对樱坂是有一点情结在。那是……没什么,那不值得一提啦!”
“是吗?”樱井翔若有所思地说:“我也很喜欢樱坂。”
相叶雅纪看了樱井翔一眼。
“还没请问——”相叶雅纪试探地问。
“啊!不好意思,我叫樱井翔。”樱井翔说着,习惯地掏出了自己的名片。
相叶雅纪接过了名片。超级大型会社的头衔。
“哇——大公司啊,好厉害!”
通常人们拿到樱井翔的名片时,虽有羡慕,但也多半带着侧目,虽有称赞,但也难免透露酸味。但是相叶雅纪的赞叹是这样单纯由衷,完全听不出一丝杂音。
这个人,真的是个不懂成人世界规则的孩子。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忍不住这样想。
可能感觉到樱井翔正在看他,相叶雅纪立刻说:“啊,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相叶雅纪,自由摄影家!平时就靠摄影和画画为生。”
樱井翔笑着说:“啊,现在才算正式认识吧。”
相叶雅纪也笑着挠挠自己的脑袋,说:“说来不好意思,我总觉得我很早以前就认识您……”
“列车即将进站,请注意——”
 
 
那句在电车进站时说的话,后来成为了樱井翔时常拿来吐槽相叶雅纪的老梗。
“相叶君啊,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跟我说的话,简直就像是昭和时代拿来搭讪女生用的。”樱井翔这样笑着向坐在同一张酒桌上的朋友们说。
“哈哈哈,真的吗?”酒桌上的朋友们哄笑。
“哎呀你们别听翔君瞎说啊,没有的事……”相叶雅纪红着脸反驳。
樱井翔的朋友很多。
自从认识了樱井翔以后,相叶雅纪也慢慢成为了他朋友圈中的一员。
那是有一天他们又同坐一班电车时,并肩站在电车上,随意聊着,相叶问:“樱井君下了班一般都做些什么?”
“嗯……也没什么,和朋友们喝喝酒,我这人比较闷的。”樱井翔说:“说起来,今天下班就有一摊,你要不要也来?”
“诶?我吗?”相叶雅纪有点惊讶。
“大家年龄都差不多,朋友再认识朋友,我的朋友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樱井翔说。
“那……好啊!”相叶雅纪并不扭捏。
事实证明,樱井翔的邀约是适当的。最初他其实还有一点担心相叶雅纪会不会有点认生,没想到,这家伙百分百的一个自来熟,一上酒桌,气氛一下子就被他一个人打开了,完全没有新加入的陌生感。
“诶?大家都是庆应毕业的?好厉害啊!”一上来就又是那种完全单纯无杂音的由衷赞美,樱井翔发现,这样超级不合宜的话被相叶雅纪说出来,则完全不会招来反感。
只那一次,相叶雅纪就完全自然地融入了樱井翔的朋友圈。
后来,朋友聚会,相叶雅纪便是常驻编制,并且人气极高。
“呐呐,说起搭讪来,翔君真的完全不会和女生搭讪啊!国中那时那个来我们学校的匈牙利女生,还记得吗?他真真正正暗恋人家却不知该怎么搭讪呢!”从国中起便和樱井翔是同学的人笑着回忆。
“啊……真是,那么久远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吧!”樱井翔笑着:“谁没年轻过啊!谁年轻时还能没干过那么几件傻事啊!”
“翔君说的对啊,谁年轻时没干过几件傻事?我还曾经进过J家呢!”相叶雅纪接着樱井翔的话头很平常地说。
“诶诶诶?!——”在座所有人讶异声四起。
“怎么……了吗?大家觉得……很奇怪吗?”相叶雅纪似乎没想到这话能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你进过J家?!”一个女生显然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
“啊……十三岁那年,曾经在J家待过一阵子……”相叶雅纪发现这个话题似乎不那么平常。
“诶?!那你见过SMAP没有?KINKI呢?”桌上的女生都开始激动起来。
“我……给KINKI伴过舞……”
“呀!——真的?”
桌上的气氛空前高涨起来。
樱井翔也忍不住侧目又认真地端详了一下相叶雅纪——仔细看看的话,这家伙的确是挺眉清目秀的,是一点也不比J家的那些偶像差。
“那后来怎么没做下去?”不用樱井翔问,大家都已经好奇到死。
“也没什么特别的……本来一开始也是当课外活动那样的,慢慢大了就不想做了,也就自己退出了。”相叶雅纪说着,似乎也在回忆当年的事情。
“诶?好可惜呀!要不然今天咱们这里岂不是就有一个超级偶像?”
“你说的不对,要是相叶君真成了偶像,今天也就不会坐在咱们这里啦。”
“啊啊,也是,时间悖论!”
“嗯?什么悖论?”相叶雅纪有点听不明白。
“没什么,总之就是,你要是真成了偶像,我和你也就不会认识了。”樱井翔微笑看着他说,似乎笑得很庆幸。
可能因为喝酒和兴奋,相叶雅纪的脸热了,偷偷地,一直热到耳根。
 
 
有你时,我会留下。
没有你时,我便离去。
成为偶像,那是为了让我们相遇相识。
不再成为偶像,仍然是为了让我们相遇相识。
悖论什么的,不好理解。
简单地来说,
你在的地方,才是我之所向。
 
 
第5
平行宇宙——岚  之三
 
第一印象:那家伙是谁?
那个跟着工作人员一起来的新人是谁?
第一印象:学生制服。
那个人总是穿着学生制服来事务所还真是辛苦。
不对,擦掉重来。
这有一半是在电视上说给大家看的。
第一印象:好瘦好高。
从哪儿冒出来的。
第一印象:好小的个子。
那人真的是前辈吗?
总之。彼此不那么顺眼的第一印象。
 
 
后来呢。
“这是谁?这是谁干的!”樱井翔站在电视台后台洗手间的洗手池边,看着倒满一池子的吃剩下的杯面,大声喊着:“这到底是谁干的?!”
“怎么了怎么了?”
一众Jr都被吓了一跳。
“这些吃剩的杯面!谁倒在洗手池里的?!”樱井翔在这一众Jr里是前辈,前辈的近乎盛怒之下,所有人都不敢出声。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生气……”相叶雅纪小声地问身边的二宫和也:“不就是点剩杯面吗?大家平时不都习惯这么干的吗……”
“你别提了,上次我因为几个牛肉盖饭的饭盒被他臭骂一顿,说你的同期没有把垃圾收好!你去替他们收掉!”二宫和也小声地和相叶雅纪说:“所以不要去踩他的雷啊,踩中了会很可怕。”
“那个……”相叶雅纪更压低了声音:“那些杯面是我倒掉的……”
二宫和也赶紧用手指挡着嘴唇拼命示意他别说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谁让你去乱倒垃圾的?不知道有他在的时候不要乱扔垃圾吗?你是欠修理哦!”
“不要乱扔垃圾!而且该是自己的事情就要自己处理好!怎么可以乱来!……”樱井翔还在抑制不住地发火中。
相叶雅纪向二宫和也咧了咧嘴,意思是:这人不要紧吧……
总之,第二印象可以算得上是八字不合。
 
 
再后来呢。
竟然阴差阳错各种给力地成为了同一个团的团员,出道。
夏威夷,华丽丽的游轮。
从1999年9月15日起,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他们开始有了共同的名字。
那名字就是——岚。
单字汉字的团体,在J家几乎史无前例。
樱井翔在电视上曾经翻来覆去跳针一样地说过无数次,最初对这单个汉字真觉得难以接受。
但是DOWN TOWN的松本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又让人感觉非常庆幸:“好在这单个汉字是岚,要是寿字的话那要怎么办?”
相叶雅纪关于这一切却只留下一句传世经典: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暴风雨。
于是,像最初接受不了的这个单个汉字后来却深深刻进骨血之中一样,最初印象不怎么样八字不合的两个人,不知几时起开始变得对对方重要起来。
是从五个人一起坐在宾馆的床上讨论组合的现状和发展一直到天亮时樱井翔那认真的样子开始吗。还是从樱井翔这家伙开始玩儿叛逆满身穿洞眼神里透露不可一世开始呢。亦或是以樱井翔突然意识到一个团里不能有太多尖角这样会不平衡而开始收敛了大少爷脾气努力融合气氛为契机开始的呢。
——樱井翔,那看似强悍的外表下有一颗寂寞柔软的心——BY 相叶的眼睛
是从相叶雅纪每开完演唱会就必然像喝多了一样缠着所有人把我能成为岚真是太好了这句话说个不停开始的吗。还是从相叶雅纪突然患了气胸手术离团内疚到死一直耿耿于怀说给大家添麻烦了开始的呢。还是从慢慢渐渐最真实的樱井翔竟然开始被相叶雅纪那简单的眼睛看穿时算起的呢。
——相叶雅纪,那看似单薄的外表下有一颗坚强纯粹的赤子之心——BY 樱井的眼睛
“小翔,感谢你把七零八落的大家整合起来……”
他叫他小翔。
他在武道馆万人面前紧紧拥抱他。
那一天,他哭了,他也哭了。
 
 
再再后来。
开始什么都愿意在一起。
“我和相叶君呢,最近一直在一起,做节目在一起,喝酒吃饭在一起,逛街买衣服在一起,开演唱会也在一起,真的是,一直一直在一起呢!”万人舞台上,樱井翔略带小小骄傲地向所有人宣称。
果然真的一直都想要在一起呢。
穿一样的内裤?那是因为你一过生日我就送你内裤作礼物嘛。
总是撞衫?那明明就是因为我买私服送你而且还要一起逛街。
别问为什么啊……我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啊。
小五杂还没有毕业的时代,杂志取材要求他们两人自由选择造型,樱井翔就玩笑着说:“我们两个的话,做到什么地步都可以哟。”
广播节目上,相叶雅纪的那句沙哑着嗓子说的话被好多饭截成铃声放在了手机里:“翔君,最喜欢你,工作请多加油哟。”
——“关系真是好呐……”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说。
本来因为纯天然的关系好所表现出来的种种交好,好到渐渐看起来几乎像是为了效果在卖萌,很多人说,这是为了卖萌而卖萌。
其实,只不过是看起来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人,却在时间的长河里,发现彼此是骨子里最相像相契的一种人。
但是,既然被扣上了卖萌的帽子,反而乐得自在。那就卖萌好了,乐得自由到眉梢眼角那些不言自明和宠溺欢喜总是交缠肆虐。
但愿没有明眼人能看破,这些眼神不是数年如一日可以装得出来的。但愿始终都没有这种明眼人,真相便可以一直不被看穿。
十年时,所有的辉煌与荣耀,终于与他们同在。
那些所谓卖萌的交好,越发好到如胶似漆起来。交好,纯洁到一塌糊涂地交好着。一塌糊涂得一直像是保持着初恋暗恋般朦胧的心情,规规矩矩地交好着。
大概谁都以为,只要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便可以一辈子都如初恋那般朦胧着,欢喜着,守望着。
大概谁都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你们两个,卖萌是卖萌,不要给我当真啊!适当地让饭们消费一下就可以了,别闹什么假戏真做这种事情啊,别忘了你们可是国民偶像组合!”这样的话,竟然开始从事务所高层传下来。明眼人,有的是。
“想亲手毁了那些到现在为止付出的所有努力吗!”
包不住火的纸,早晚成灰。
我们是,岚。
我们不是一个人。
我们从很早以前,就有了个共同的名字。
为了证明最初的那八年不是错误,我们曾经付出过多少努力。
如今所有的光荣与梦想,都已经不仅仅只属于我们。
谁也不能毁了这一切。
那时起,樱井翔的手,不再去搭相叶雅纪的肩膀。
 
 
多么天真地以为,我们会有用不完的后来。
就像童话故事到了尾声,总会让人忍不住问上一句,那后来呢。
后来么,王子不就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吗。
原来是我搞错了。
从来就没有王子和王子的先前。
又哪来的后来呢。
既然没有后来,就只剩下最后了。
 
 
最后呢。
最后就是你跟我说你要结婚了吗。
最后就是你跟我说要我做你的伴郎吗。
最后就是你跟我说你没的选吗。
最后,就是让我无比想要回到自己的最初去,不要去看那个SMAP的篮球节目,不要突发奇想要和SMAP打什么篮球,更不要抱着一颗篮球就去了面试。
最后,那颗篮球被我藏在了哪个角落里。它至今是不是仍然安静地躺在那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里。
这就是最后。
最后就是,没有后来。
 
 
“我做你的伴郎。”
相叶雅纪隔着BBQ升腾起来的烟熏火燎看着樱井翔,说。
眼角凄凉的笑纹中,全都闪着光。
樱井翔没法再看相叶雅纪的眼睛,扭过头去,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看见吃的东西就激动到青筋爆起是吧,这个白痴。
“我,相叶雅纪做你樱井翔的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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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瘋狂的小事叫愛情(番外)

番外

要不是大野智那间书法教室急等着开张营业,二宫和也才不会那样慌不择路似地未及细看就租下了那套房子。
说起来,那套房子所处的地段又好,交通便利,房间的户型、朝向、平米大小都很合适,周边配套的环境及人群也正适合开书法教室。房间里甚至还有全套的家具,虽然教室可能不合用,但是看起来变卖也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且,二宫和也还凭着自己的杀价神功把租金讲到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低价格上。以这样的价格租下这套房子,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超值的性价比了。
那为什么二宫和也还要在租下那套房子以后却把自己的肠子都给悔青了,反复对着大野智跳脚说“都是因为你一直催催催我才会那么着急租了那套房子”呢?
那是因为他都已经签了合同交了订金以后,正美颠颠地想去那套房子仔细看一看要怎么清理,计划一下该怎么重新装修的事,却在走到那附近时,有街边人的议论飘进了耳朵里:
“听说前面楼上那套房子终于给租出去了?”
“可不是吗?这都已经过了多久了!根本就一直租不出去。”
“还是因为那件事?”
“那不然呢?你觉得那样的事情以后谁还敢租那房子?我现在都不太愿意靠近那边,想想都背后发凉。”
“可不是吗……那样的凶宅……两条人命……据说当时那个情景简直就是惊悚……”
“哎呀你别说了行吗!大白天的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搞不好现在根本已经是鬼宅了。”
“你再说我翻脸了啊!”
……
二宫和也当场黑了脸。
自己被那个杀千刀的房产经纪给摆了一道。
他怎么会没发现有蹊跷的呢!那样好的房子明明就应该不愁租才对!那么不合理的低价那个经纪竟然也那么痛快地就答应签了!想想根本就是有问题的房子啊!他怎么会这么大意,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二宫和也恨得牙根都发痒了。
凶宅!
 
 
“我要退租!”二宫和也对着大野智嚷嚷。
“不用吧,我觉得那房子还挺不错的。”大野智正在书桌上整理自己开书法教室准备用的相关材料,眼睛也没抬地说。
“那是个凶宅!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二宫和也快气疯了:“两条人命,你听到没有?两条人命!”
“听到了,两条人命,现场惨不忍睹,一直租不出去,所以很便宜就被咱们租下来了。”大野智看着手里的东西,语气平静地说:“这不是很好吗?可以节省很多成本,省钱不是你最高兴的事情了吗?”
“省钱!省钱是这么个省法的吗?凶宅能开得好什么买卖?太不吉利了吧!”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了,怕鬼啊?”
“我跟你说!我可不是怕鬼,我只是讨厌这回事而已!”
“不怕的话就没事了,我觉得很划算,再说租金都已经交了一年的了,毁约要赔的钱估计够让你见鬼杀鬼了。”
“你!”
“反正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不怕什么鬼的。更何况是这种无聊的都市传说。明天你就和我一起去看看房子,好订个装修计划。”
“我不去!”
“你明天不和我一起去,等我没时间了,你就要自己一个人去。总之我已经决定了,就在那里开教室。”
“……”
 
 
这世界上你到底怕点什么?说好听了你那是处变不惊说难听了就是神经瘫痪吧?
二宫和也臭着一张脸跟在大野智身后,走近了那间“凶宅”的所在地。
要来又不早点出发!不管他催了多少遍都在那里老神在在做着自己的事,天都已经快要擦黑了才说走吧!马上要天黑了好吗?天黑了才进凶宅到底是想怎么样!
“是这里吗?”二宫和也正在那里磨牙暗骂,大野智回过头来,指着门牌号问他。
二宫和也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他曾经还觉得视野非常不错的窗口,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是!”
“上去吧。”大野智扬了扬下巴示意。
“你先上!”二宫和也没好气地说。
大野智没再理论,头也没回地就上了楼。
二宫和也跟在后面。
一扇厚重的红木门出现在眼前。棕红油亮的漆光,看起来依然很有质感。
“光看这扇门我就喜欢上这里了。”大野智说。
门能当饭吃!门能挣日元!二宫和也翻了翻白眼。
“钥匙?”大野智回头看二宫和也。
二宫和也无奈地掏出钥匙,摔摔打打地凑到门前,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转动。
卡嗒——
锁扣打开。
二宫和也侧身,冲着大野智一摊手一示意:“你推门!”
大野智面无表情地上前推开了那扇木门。
出乎他意料的有点沉重。
门被缓缓地推开。
正是日落已尽的时刻。
大野智推开门走进房间,二宫和也跟在他身后,不自觉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探头往里张望。
非常好看的房间格局。家具都很得体,摆放非常合理,环境各种舒适,除了空气里那一点点久未流动的略略陈霉味道。
哪里?哪里有过尸体?
二宫和也四处张望,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这里……还保持的真不错呢。”大野智边说边往里走。
“一个凶宅,谁要它的东西。”二宫和也搭着他的肩跟着往里走。
“哎呀我要到处看看,你别再掰着我的肩不放。”大野智说着拨掉了二宫和也的手,往那张办公桌边走过去。
窗外的天色真正黑下来了,房间里变得很暗。
二宫和也双手抱在胸前说:“你赶紧把灯打开!”
大野智看了看那张办公桌,扭亮了桌上的台灯。
灯光打亮,二宫和也才发现自己身边的那张躺椅是那么扎眼的大红色。他碰也不敢碰,生怕是不是就有人死在这上面,后退两步,他站在了窗口边。
大野智随便拉开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
出现了一堆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东西。
大野智从里拿起了一个小铁盒。
“吃喉糖吗?”打开盒盖,他发现是满满一盒喉糖。
“什么东西?从哪儿拿的?”二宫和也大惊:“赶紧给我放回去!死人的东西你也敢吃!”
大野智笑了笑,把小铁盒放了回去。然后,被那本红色封皮的笔记本吸引,顺手拿了出来。
二宫和也正在那里站也不是坐更不是地手足无措时,大野智翻开了那本笔记。
“你在那边看什么?赶紧看一下房间,想想要怎么装修改造啊?决定了好快点走!”二宫和也说着,背对着窗口,不经意地靠坐在窗台边。大野智还在那里翻看着,没有理他,他就略微有点发起呆放起空来。
窗外月光已经升起。
二宫和也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
红色沙发上似乎有人影闪过。
是两个人。
但是只是一瞬间,极其短暂的一刹那。
二宫和也吓得立刻从窗台上弹了起来。一身的冷汗,后脖颈都僵硬了。
一定是他眼花了。一定是他心里一直就在反复琢磨这事,给自己太多心理暗示了!没事没事,你要冷静,二宫和也。
“你看完了没有!我要走了!”他冲着大野智嚷嚷。
大野智却缓慢地合上了那本红色笔记,没有说话。
二宫和也走上前去:“你到底在看什么!”
“没什么,你有没有带打火机。”大野智对二宫和也说。
“你要干嘛?带是带了。”二宫和也说着摸了摸兜,掏出了打火机:“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大野智说着,接过火机,拿着那本红色笔记走到了窗口边,打着火机,引燃了笔记的一角。
火焰很快吞噬了那本笔记。
“你这是干什么?!”二宫和也惊叫道。
大野智看着笔记燃烧起来,把笔记本扔在窗台边,看着红色的皮质封面融化,牛皮纸内页卷曲成灰。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应该属于有些人。”他浅淡地说。
“你别吓我了好吗?!”二宫和也的声音尖利起来。
“怕什么,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大野智说,笑着摸了摸二宫和也的头。
“少碰我!我现在很火大!”二宫和也打开他的手。
“别火大了,这房子我们不租了,明天去退租吧,多少钱都无所谓。”大野智笑着说。
“……为什么?你良心发现?”二宫和也不解。
“这里……”大野智说着环顾了一下房间:“还是不要打扰的好。可能好不容易,这里才获得了一点安宁和平静。我们不要来捣乱。”
“你,你再不走我也要马上就走!不然我看你是要疯!”二宫和也大声嚷道。
“嗯,走了。”大野智说着,扑灭了已经燃成灰烬的笔记本上的一点残火。然后他转身关掉了办公桌上的台灯,再伸手揽住二宫和也的肩膀,一脸幸福地说:“咱们回家!”
二宫和也还是很不爽地想推开他的手,但又半推半就地跟他一起走到了门口。
揽着二宫和也的大野智,再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顺手关上了那扇厚重的红木门。
 
 
皎洁清澈的月色下。
窗口边好像被映衬出了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靠在窗边站着,一个侧身坐在白色椅子上,双方都看着对方。
聊着些什么。
也许是月色。
也许是不相干的其他。
但是气氛安闲。
一幕无与伦比的平淡幽静的场面。
竟然让人莫名温暖。
 
 
大野智转回头,再笑笑。
看着身边还在推推搡搡抱怨不停的二宫和也。
别再抱怨了。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新教室。
有些人想要如此平常琐碎的小幸福而不可得啊。
 
 
也许,今后他们终于可以安静地一直在一起了吧?
想要多久就多久。
也再用不着那些少年故事与医者仁心纠缠其中。
只是简单平淡地守望彼此而已。
爱多久,就多久。
好一个无聊的都市传说啊。
所以我都跟你说了,不必太相信那些所谓惊悚的。所谓都市传说啊,大抵都是如此平庸俗套的。
我们还是回家吧。
 
 
番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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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瘋狂的小事叫愛情(16—17)

十六
那个咬到樱井翔流血的夜晚之后,相叶雅纪彻底进入了每天24小时无睡眠状态。
一闭上眼睛,全是那个捂着嘴看着他的樱井翔。
“我不可以吗?一定要是他吗?!”
那眼神里的绝望。
相叶雅纪只有日日夜夜睁着眼睛。
没再去心理诊所的日子,他竟然开始想念起那个樱井翔来。
他这算是要移情别恋爱上另一个人吗?
罪恶和矛盾纠缠着他,死死不放。
他的精神状态差到极限了。
那天打工结束去超市买东西时他已经基本处于无意识神游状态。自己在做什么,他真的不太清楚。
被带到警署时,他几乎神智不清,能说出来的,只有樱井翔这个名字。
相叶雅纪不知道自己指的是哪个樱井翔。
反正,他脑子里就只有这三个字而已。
“能不能联系到他?”
当被这样问到时,相叶雅纪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号码。
他背下来预约心理诊疗的那个电话。
他于是想起来了,那个樱井翔能证明他的失眠,他的清白。
于是,心理医生樱井翔,出现在了相叶雅纪的面前,把他领出了警署。
那天当相叶雅纪在红色躺椅上躺下,樱井翔给他盖上毛毯时,他握住了樱井翔的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想干什么,他只是不想让他离开,他只是感觉这样很安心。
“放心,我就在这里。”樱井翔的声音是那样柔软。
然后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疲惫了,终于可以久违地合上眼睛,安心地睡了很好的一觉。
醒来时,相叶雅纪看到那个披着一身阳光,跪在他身边睡着的樱井翔。
他开始后悔当初来找这个樱井翔问诊。
他根本就不该这么做。
他到底想祸害几个樱井翔才够?
我真的不是故意把你卷进来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让自己闯入你的世界。
我真的一点也没想让你喜欢上我。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去图书馆吧。
你是不是读懂了我心里的想法?
我正想去从书里找答案,看看书里能不能告诉我,昨天这一夜,那个在我身边爱我的樱井翔为什么没有出现,为什么会让你安静地在我身边睡了一夜。
图书馆其实几乎已经成了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在这里几乎自修了一门人类精神学。
一排排从天到地的书架里,相叶雅纪可以准确地走到熟悉的位置,翻开他需要的书。
——“人格分裂患者,分裂后的多个人格,交替出现的机率可能会是规律的,跟随一定时间和地点的变换出现、形成提示与暗示而变化;也有可能是随机无规律的,会依每个人格意识强弱和性格的不同而各不相同。根据有些临床病例观察显示,有些强势的人格可能会长期压制住相对弱势的人格,而有些性格软弱意识微弱的人格,也可能出现自行消失或长眠的状态。并且,有些人格知道其它人格的存在,而有些人格并不知道。更有病例显示,有些多重人格患者的人格是可以自行控制自己的出现或消失的。由于人格分裂属于精神学科领域尚存诸多争论的病症,又存在着各种未知极端的变化,关于这一病症的诊断和治疗,至今也尚无真正统一和标准的定论。”——
相叶雅纪合上了手里的书。
其实,他早推测到,大约答案,也就是如此。樱井翔现在的两个人格,应该属于互相不知道对方存在的类型,并且也属于无意识人格,双方都并不能自由控制自己的出现和消失,而是由某些时间和地点转换的契机提示影响,发生交替。交替后,就是完全独立的人格。
相叶雅纪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上,眼睛被手边不远的一本书脊上的书名吸引。
《两生花》。
相叶雅纪的心被敲了一下。
简直就像是直接在形容某个人。
他把那本书取下来,翻开。
这是一本讲述人格分裂的妖异小说。
——背向而生的两株花朵,在死亡的前夜相遇。
相叶雅纪看得背脊发凉。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书架的缝隙里,有一道眼神正在注视自己。
他抬起眼睛。
书架对面,那双正注视着他的眼睛是多么熟悉,却又多么陌生。
那眼神里的渴望他是多么熟悉。
那眼神里的温柔他又已经多么地久违了。
黑白默片。
时光倒流。
难道——你要再爱上我一次吗。
难道——我要再爱上你一次吗。
难道我和你,明明是相同的两个人,却要在短短一生里,再一次相遇、再一次相识,再一次相爱吗?
相叶雅纪忍不住笑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笑自己,还是笑樱井翔,或者是笑这个疯狂的人生呢。
 
 
樱井翔用校园里传小纸条的方式邀约他去海边。
相叶雅纪好像回到了他们的青葱岁月。那些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只有白衣飘飘金发耀眼的时光里。
没什么可以重新来过了。
他拒绝不了。
因为他同意,他看到坐在对面的樱井翔几乎高兴得像个孩子。
——两生花——
相叶雅纪无意识地,在那本红色笔记的空白页上,写下了刚刚读到的妖冶文字。
 
 
“樱井翔!!——”
相叶雅纪在冰冷的海水里这样叫时,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叫哪一个樱井翔。
不管是哪个,他怎么能失去他?
不管是哪个,失去他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体力不支开始呛水时,开始划不动水时,开始在海水中浮沉时,意识涣散,相叶雅纪忽然有点想,如果就这样淹死了也许也不错。
气流,水流,忽然有一种喧闹中的寂静感。
然后,有一只手揽住了他。
“醒醒!相叶雅纪!醒醒!!你在干什么!想自杀吗?!”
樱井翔拍他的脸。
你没事。
我死不足惜,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在海岸边,那个身为医生的樱井翔,第二次吻了他。
那吻里的爱,那吻里的渴望——相叶雅纪尝到时,心都快要碎了。
“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
多么相似的话。
多少年前的声音,言犹在耳。
相叶雅纪知道,自己彻底沉沦。
回你家?
你家就是我家。
你自己并不知道,只有回到你的诊所时,你才是你。
 
 
相叶雅纪在樱井翔的诊所里从背后抱住了他。
“我很害怕失去你。”
“别让我失去你。”
然后拽着他不放手。
“你也湿透了,难道就不冷吗?”
相叶雅纪清楚知道,自己是在暗示樱井翔。
你不想要我吗?
我知道你想。我知道你想很久了。
我给你。
 
 
原来。
无论哪一个你,也会爱上我。
原来。
无论哪一个你,我也会爱上。
再换几次身份,再有几个人格,结果是不是也都会一样?
那个明明已经无限熟悉的身体碰触他的时候,相叶雅纪却居然真的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陌生感,而那感觉居然会让他敏感地回应。
那些压抑已久的渴望和占有。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被如此热烈地宣布占有和所属,相叶雅纪不是没有过。
很早很早就有过啊。
被同一个身体。
却并不相同的灵魂。
太美好——又太可怕。
接下来我们会变成怎样。
相叶雅纪不知道。
他的泪流过樱井翔的唇,蒸发。
 
 
相叶雅纪真的和另一个樱井翔在一起了。
他真的背叛那个在身边死死爱着他的樱井翔了。
不对,现在,两个樱井翔,都已经死死地在爱着他。没有哪个是不爱他的。原来一个人格里的一份爱,变成了两倍。
而他——相叶雅纪却只有一个。
只要他去诊所过夜,那个无业游民樱井翔似乎就陷入了沉睡,不会出现。
只要他回家,那个心理医生樱井翔也就会准时下班,消失。
相叶雅纪觉得自己在玩火。
比玩火更危险一百倍。
他沉醉在身为医生的樱井翔对他的百般温柔呵护和宠溺里。
他又不能抛弃那些承载着他们年少时光最美好过往记忆的樱井翔。
在心理诊所的每个夜晚,樱井翔总是在相叶雅纪耳边说“说,你是我的”——不,他可以说“喜欢你”,他也可以说“想要你”,但他就是不能说出那句——“我是你的”。因为他不能如此背叛,不能背叛过往的种种,不能背叛原来的樱井翔,也不能背叛现在的那另一个樱井翔。
相叶雅纪把牙紧紧咬住,抵死不肯说出这句话。
樱井翔几次三番地要他跟他回家——跟你回家?你自己不知道,你这个人格,没有家。
在种种难耐的煎熬之中,相叶雅纪其实时常奇怪,自己怎么居然没有精神分裂。
在樱井翔诊所窗口的夜光下,有时候,缠绵迷离中,相叶雅纪抬眼看到樱井翔的那张脸,还是会觉得一瞬惊悚——差点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哪个樱井翔。
所以,他提出了那个要求——
“能不能,把那副眼镜再戴上?”
那副相叶雅纪第一次见到身为医生的樱井翔时他戴的那副金边眼镜。那副代表着他新身份的金边眼镜。那副可以把他和另一个人格清晰分开的金边眼镜。
他要知道,他正和谁在一起。
他要知道,他正和过去的爱情在一起?还是正和现在的爱情在一起?
他其实有点想搞清楚,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自己到底爱哪个人格更多一些。
可是,他真的搞不清楚。
他本来明明是个活得多简单的人,为什么一直要逼他去思考这些复杂至极的问题。
他注定是想不清楚的。
 
 
渐渐地,相叶雅纪越多的在心理诊所过夜,他就感觉另一个人格被压抑得越显暴躁。
只要相叶雅纪回家过夜的日子里,另一个樱井翔就会一直多疑,一直追问他,是不是和别的人在一起。吵架,摔东西,各种接近暴力的行为逐渐升级。
相叶雅纪身心俱疲,却又满心愧疚。
从事实上来说,他是不是真的正在脚踩两只船?他是不是的确正在做这种无聊无耻的事情?虽然——他明明就一直只和同一个人在一起。
相叶雅纪觉得自己已经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再这样下去,他疯掉,也只是早晚的事。
一个照常在家失眠的夜晚,相叶雅纪感觉到身边的樱井翔在黑暗中坐了起来。
他看着他点燃了一支烟。
然后,听到他幽幽地出声:“你醒着吧。”
相叶雅纪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应了一声:“是。”
樱井翔猛吸了一口烟,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正和什么人在一起。”
相叶雅纪的心跳加速,望着黑暗中那明灭的一星烟火光亮,“没有啊。”
“别再重复这种没意义的对话了。”樱井翔突然变得和平常的暴躁有所不同,语气中带着平静和冷静。
大约是恐惧,大约是紧张,总之,相叶雅纪像被掐住了喉咙,出不了声。
“我知道,你肯定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你瞒不了我。”樱井翔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相叶雅纪?你想知道吗?”
相叶雅纪还是不能出声。
樱井翔探过身,凑近相叶雅纪,看着他说:“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所以你永远也骗不了的人,就是我。”
樱井翔的声音平静得离奇。相叶雅纪的心跳越来越快,侧身躺着,动弹不得。
“所以,你是我的。你必须是我的你知道吗?这世界上的任何人,也别想染指你。”
这句话说完时,相叶雅纪眼看着那一星明灭的光亮朝自己划了过来。
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滚烫的烟头贴在了他的后颈上。剧烈的疼痛钻进了神经的最深处。
相叶雅纪把手里的床单拧成一团,牙根咬到发酸,紧紧咬着嘴唇。
“非要逼我在你身上留下这样的印记,你才能明白你是我的吗?”樱井翔在他耳边说。
相叶雅纪痛到只能倒抽着气,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知道吗,相叶雅纪……如果你爱上别人了,打算离开我……”樱井翔自己一个人接着说,又吸了一口手上的烟,缓缓吐出,“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是说真的。
眼前的这个樱井翔,看起来似乎已经疯了。
但是不,不是,相叶雅纪知道,其实樱井翔无比清醒和冷静,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
因为他这个人格,根本只是为爱相叶雅纪而生的。
这个人格的一切,就是爱相叶雅纪。
如果这份爱不存在,那么这个人格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如果这个樱井翔不能再爱相叶雅纪,不能再被相叶雅纪爱,那就等于是灭顶之灾。是的,没有了相叶雅纪,这个樱井翔一定没办法再活下去。而如果当自己将面临这样的毁灭消亡——他做出什么来,都是可能的。
相叶雅纪伸出手,摸着樱井翔的脸,强忍着钻心的疼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在说什么呢?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说过很多遍了,我永远都是你的。”
他是真心的。
他从来没有不爱这个樱井翔。
他至今也爱这个樱井翔。
一切全都是他的错。
他该赎罪。
这是他的命。
“因为我爱你啊。”相叶雅纪是笑着这样说的。
可惜黑暗中没人能看得到,他这个笑容美成什么样。
 
 
带着后颈的这个烫伤伤痕去樱井翔的心理诊所,相叶雅纪是准备去和那个人格告别的。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应该再来见这个人格了。
可是他一推开门,看到坐在月光里等着他的樱井翔的背影时,就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相叶雅纪走过去蒙他的眼睛。
手却蒙在了眼镜镜片上。
明明就不近视。
明明就不那么情愿戴这副眼镜。
却就这样戴着这副眼镜安静地坐在这里等他。
太多太多的爱,像流沙一样,快要没过陷身其中相叶雅纪的头顶。
当黑色的沙发布被樱井翔一把扯掉,空气似乎都已经被搅动,惨白中的血红,让相叶雅纪无力抵抗,正吻着他的这个樱井翔的一切。
 
 
就这样,相叶雅纪并没有想让樱井翔看到的那个伤痕,无可遮掩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放手。”
相叶雅纪知道,自己挡不住。
他也知道,这会让樱井翔有什么反应。
果然,触目惊心的伤痕引爆了樱井翔的底限。
“相叶雅纪……”
樱井翔摘掉了自己的那副眼镜。
“说,你是我的。”
不能说,我不能说。
“那就告诉我,你是谁的?他的吗?”
别再说,求你别再说下去了。
“有一点,只有一点,我却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我有的,他没有!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和我比,永远也不可能和我比……他休想。你知道是什么吗相叶雅纪?你想知道吗?”
——你知道吗相叶雅纪?你想知道吗?
不止一次的,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
你们到底有着同一副骨血和同一组基因。
你们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
问我知道吗?我当然知道。我甚至比你们自己都知道,你们到底有多爱我。
但是,我只有一个。
我已经嫌多了,最好我能是零个,不存在,不白白糟蹋你们两倍的爱。
“我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相叶雅纪真的知道:“因为我也爱你。”
我爱你,也爱他。
而且我很早就答应过他,我是他的。
“所以呀,樱井医生,我不能是你的。不管我有多爱你,我也不能是你的。”
“离开他。”
“不可能。”
我要离开的是你。因为你没有我,应该也能活下去。但是另一个你,没有我的话,真的会毁灭的。
你不明白。
“那也是我的命。”
啪!
这一个耳光,其实根本就不疼。
相叶雅纪看得出,樱井翔比他疼一百倍。
相叶雅纪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了樱井翔通红的眼睛上。
他感觉到,樱井翔的眼角,有咸咸的液体,滑进了他的唇里。
我好像,总是在你面前哭。
你却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哭。
也许,这也会是最后一次了。
我已经有某种预感,我们的这条路,快走到尽头了。
无论是你,我,他。
 
 
“离开他。”
“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明天,日落之前,你不到,就永远也不用再来了。”
 
 
他,我,你。
明天,日落之前。
 
 
十七
两生花。
濒死之际。
扭转相会。
 
 
樱井翔眼前一黑,倒在自己诊所的窗口前。
背向而生的花朵,开始转向。
 
 
清晨开始下的雨,凉意很重。相叶雅纪抬头看天,天色青灰。
相叶雅纪并没有离开。
走出樱井翔的诊所,他始终就在楼下的某处站着。
他从最初跟踪樱井翔到这间诊所,到仔细观察这间诊所的情况,再到频繁进进出出这里,没人比他更熟悉这里的地形了。
他很知道站在哪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诊所的窗口,而又可以不进入那扇窗里可见的视线范围内。
相叶雅纪就那样盯着那扇窗,看着窗里,樱井翔身影的晃动。
那一个身体里,在这一天,到底哪个人格会醒过来,他不知道。
如果那个无业游民樱井翔出现,那他就一定会从这里走出来。那相叶雅纪就一定会迎上前,跟着他一起回家。
如果那个心理医生樱井翔出现,那他就一定会一直待在诊所里等着。那相叶雅纪就会在日落之前走进诊所,跟他告别。
相叶雅纪已经把这些都想好了。
虽然,他内心深处明明隐隐感觉,情况一定不会如他设想这般简单。但是到底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雨淅沥不停,下了整个早上。
好冷。
那个冬夜,你也是这么站着的吧?
也是忍耐着这样的寒冷吗?不是,是应该比这冷得多的严寒吧?
你居然就那样站着,望着窗口里的我整整一夜。
今天,换我站在这里看你了。
相叶雅纪看到樱井翔站在窗前发呆。
又看到他端着一杯咖啡坐在窗口向外张望。然后,看到他好像不太舒服,捂住了自己的嘴。
随后看到他起身,窗口前人影晃动。
雨一直不停地下。
相叶雅纪虽然站在可以遮雨的地方,但是身上还是被风刮过来的雨丝扑得全身湿冷。
那个雨中看着他的少年。
依稀像是出现在了街角对面的便利店门口。
撑着一把伞,看着相叶雅纪,笑着向他伸出手。
“不冷吗。”
“伞给你。”
相叶雅纪眼前有薄薄的水雾,不自觉地抬起手。
少年在雨丝中消失了。
人家说,人生走到尽头时,才会开始回放此生的一切过往。
相叶雅纪又转过头,重新望向诊所的窗口。看到樱井翔正扶着窗边站在那里。
然后,突然间地倒了下去。
 
 
相叶雅纪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去。
双手推在那扇厚重的红木门上时,相叶雅纪似乎觉得,这扇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似乎有很多故事,压在这扇门上。
吃力地推开那扇门时,相叶雅纪慌忙向窗口边张望。
却看见樱井翔正端坐在白色椅子上,背对窗口,面向着他。
雨天,没有逆光。
那神情,那眉眼,那目光,那气场,相叶雅纪认得一清二楚。
是那个樱井翔。
在不属于他的地方,出现。
总是想着,早晚总会有那么一天。
那到底会是哪一天。
事情往往就会是,就是今天。
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表情平静。
相叶雅纪站着,喉咙里再一次完全被紧张烧干。
对视片刻,双方却似乎都忽然有点释然。
“所以,就一直是来这里见他吗?”樱井翔先开口。
“……你说谁。”
“和我共用一个身体的……那另一个伪君子?”
强势人格意识觉醒。
知道其他人格的存在,并可以控制自己出现,压制其他人格。
所以才会在时间地点并未出现转换时,也能自由地出现。
懒得读书的相叶雅纪,这门课实在读得太好了,现在竟然还有机会直接观摩一场真实的精神分裂临床演示。
“看看这地方,这还不是一般有钱的伪君子吧?难怪你会喜欢啊,是不是?”樱井翔冷笑。
“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相叶雅纪吸了一口气。
“那是哪样的呢?”樱井翔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他。
“……我们回家吧,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相叶雅纪向着窗边的樱井翔走过去。
“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有多绝望?”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竟然辩驳不了。
“你爱他,是不是。”
樱井翔的眼睛在闪光,他的眼睛从年少时起就一直会闪光。但是那光是骄傲的光,犀利的光,温和的光,还有看着相叶雅纪时那些盛满喜爱的光。而不是现在说这句话时,眼中翻滚的那种绝望的光,阴森的光,玉石俱焚的光。
“我爱你。”相叶雅纪把重音落在那个“你”上。
“你爱他,你没否认。”
“我说了我爱你!”
“是——也爱我吧?”
相叶雅纪的确没法否认了。
“如果你爱上别人……”樱井翔缓缓地说:“我应该说过的吧。”
相叶雅纪已经一步步走到了樱井翔对面,那把红色躺椅的旁边。
“我们回家吧,好不好?我不会离开你的,相信我。”相叶雅纪说。
“你不明白……”樱井翔站了起来,“你现在这样牺牲自己委曲求全万念俱灰地面对我,不是爱我。”
“……”语塞,相叶雅纪接连不断地失语。
樱井翔上前一步,几乎紧贴着相叶雅纪站住。
“看着我的眼睛。”樱井翔逼视着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迎着他的目光。
樱井翔抬起手,手指搭在相叶雅纪的颈间,摸着他的动脉:“你知道吗?我从十几岁时就喜欢你。你问过我,是不是暗恋你很久了。是的,现在就回答你,我早就暗恋你。你不会知道我等那个雨天里的机会等了多久。你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有多重要。也许对你来说我算不上什么全部,但是,对我来说,我的生命里只有你。”
相叶雅纪像被某种咒语禁锢住了——不是的,你比我的生命还重要——但是他发不出声音。
“所以……这个正在跳动的脉搏,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懂吗?”樱井翔说着,手指用力按压住了相叶雅纪的动脉血管,“你的脉搏,就是我的生命线。”
相叶雅纪完全动弹不得,全身上下都已经僵硬。
“所以,爱上别人的你,将为别人而跳动的脉搏——会切断我的生命线,会要了我的命……你一直都不明白!”樱井翔的瞳孔里像是燃起了绿色的火焰:“我不怕死……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和你分开的那些年,我是怎么度过的,你不能想象……所以,这个脉搏……我只能让它和我一起消失!”
樱井翔手上的力道逐渐变大,相叶雅纪开始呼吸困难。
“无论在哪里,我都不能再失去你——哪怕是在地狱里!所以,对不起……”樱井翔眼里的绿色火焰中,出现了深不见底的杀意旋涡:“你必须和我一起消失!”
像是与梅杜莎的眼睛对视过,相叶雅纪全身上下流淌着的血液大概都已经石化,唯一能动的,就只剩下那一双眼睛。流转着,闪烁着,看着樱井翔。
相叶雅纪并不害怕。真的一点也不害怕。
实际上他反而有点解脱了。
当自己的动脉和气管在樱井翔手里被一分一毫的掐住,压紧,他反而觉得心里终于轻松起来。
其实一直以来不明白的人都是你。
生命里不能没有你的,一直都是我。
不敢相信你这样的人会喜欢上我,日日夜夜都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随时会醒过来失去你的那个是我。一直觉得你太优秀我做什么都会拖累连让你爱我都是在连累你的那个也是我。
你在我眼里根本就是一个发光体,我就像某种昆虫一样一路趋光一路跟。我爱你就像我的一种本能,所以我爱你,是不可能曾经停止过一分一秒的。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嘴里所说的那另一个人,是因为那也是你的一部分。这是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的。那是原本那个完整的樱井翔的一部分啊。我爱那个名叫樱井翔的男人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我舍不得他的任何一部分——就像我始终也舍不得你始终也绝对没有停止过爱你是一模一样的。
你不明白。
我爱那个叫樱井翔的男人,管他是怎么样的,完整的还是破碎的,已死的还是新生的,爱他,就是爱到死也行。
只要他说一句需要我,那我就是埋在尸体堆里,也会爬出来跟着就走。
别再孤身一人,别再寂寥痛楚,分手后的那些年,你的痛苦,你难道以为我真的体会不了。我爱你虽然可能没有你爱我更多,到底却也已经是倾尽我的所有。要从我生命里抽走你,事实最终证明,那是不可能的。今后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我对自己发过誓了。
所以,地狱吗?我陪你一起去。
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的眼睛里亮起了柔和的光。
尽管他的气管已经被掐得越来越紧,通过气管的空气已经越来越少,他的脸上却越来越平静。
空气稀薄,氧气不足。
相叶雅纪眼前开始变模糊。
眼前的这张脸,这些年来,改变了多少呢。
雨中的一低头一侧目。
教室里的一抬眼一扬眉。
球场上头破血流中的咬牙不服输。
春夏秋冬背着书包赶到身边的笑容。
寒冷冬夜中的抬头守望。
几次三番命令我看着你的眼睛。
几次三番宣布我是你的。
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原来爱情,在你和我这里,竟然可以这样的被几次三番。这样的体验,在普罗大众的人生里,恐怕也实属难得一见吧?
这样想想的话,我们的人生,其实还真是精彩到无以复加呢。
我没什么遗憾的。因为有这样的人生,因为这样的人生里有这样的你。
人生,果然是会在走到尽头的时候,来一场华丽的回放呢。
这回放大约是为了提醒我,上天如此厚爱我,竟然肯给我两次爱上你的机会和经历——而假如,地狱里可有知,又或者,还会有再生的机会,我会贪心地再要第三次。
眼前的这张脸。其实从未改变过。
努力想要再看清楚,但是,氧气不够用了。
相叶雅纪意识开始不清,他膝盖发软,倒在红色躺椅上。
樱井翔突然觉得手软。
看着相叶雅纪的脸,那平静到没有半分挣扎和抵抗的表情,樱井翔没办法再直视。
他看到了窗边掉落在地上的那张红色毛毯。
一切已经不受控制。
一切已经不可能停止。
樱井翔颤抖着手捡起那张毛毯。
转身,把整张毛毯压在了相叶雅纪的脸上。
相叶雅纪没有任何抵抗。
而樱井翔的手指却全都已经抠进了毛毯的纤维里。
红色的躺椅。红色的毛毯。
血一样鲜艳。
相叶雅纪的眼前,一层层叠加的红色,厚重地压住他的口鼻,氧气,一丝也不再有。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给我最后看你一眼的机会呢。
我记得,我们相爱的那一年,世界还是很简单的。
那时候地球还没有那么多的地震。
那时候手机是翻盖的而不是用手指滑着用的。
那时候电视里出不来三维影像我们都乖乖活在二维世界里。
那时候我眼里只有一个你,你眼里只有一个我。
那个非你不可的眼神里,能点燃冰山,能开出世间最艳丽夺目的花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的眼里燃出绿色火焰。
我的眼前飘起红色雪花。
疯狂的,大概从来就是,我爱你这件小事。
你不肯让我再看你一眼,好吧,我们就等会儿地狱里见。
 
 
不知过了多久。
墙上没有数字的挂钟,也不知几时已经没了电,指针定格在不知名的位置。
樱井翔跪倒在红色躺椅边。
他松开手,红色的毛毯从相叶雅纪脸上滑落。
安静,平和,静谧,青白色的脸上,睫毛纤长。
樱井翔感觉自己的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他扑过去捡起毛毯,用力地抖开,盖在了相叶雅纪身上——不能再看,不能再看一眼,他绝不能再看相叶雅纪一眼。
樱井翔慌张起来。
他环顾四周,想把相叶雅纪藏到自己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然后,他发现了那个壁橱。
毛毯裹在相叶雅纪身上,抱起他时,樱井翔感觉到,他身上还残留着温热。
樱井翔眼睛里的玻璃体快要炸开了,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把他抱进了壁橱里,轻轻放下。
关上门的一瞬间。
“哐啷”的一声轻响。
樱井翔知道,相叶雅纪永远地离开他了。
连同着那些爱与被爱。
连同着那些岁月与记忆。
所以,他也已经没有任何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他的灵魂开始四分五裂。
眼前流光四溢。
他想向着有光的地方去。
他朝窗口方向的光线走过去。
白光散开。
他似乎开始融化进去。
恍惚间,他记起,他其实看人从来很挑剔,从小到大没有对什么人心动过。
然而却喜欢上那个名叫相叶雅纪的同学。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就喜欢。
他的笑,他的自由,他的放空,他的无所谓。
他喜欢到心里再也放不下任何别的东西。
看着他,等着他,遇到他。
那以后,时光隧道任意门,一步就跨到了此刻这个出口。
这些年来,我和你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说起来,全是些疯狂的小事。
该忘记了。
该散场了。
我和你的一切过往,就此剧终。
 
 
窗外,雨不知几时已经停住。
青灰的云层稀落地散开。纯净的天蓝色,扯开了天空。
逐束逐束透出来的阳光已经开始斜洒,时间已近日落。
樱井翔那个承载着一切与相叶雅纪年少岁月记忆的灵魂,魂飞魄散。
爱与被爱。
执着与放手。
不复存在。
窗外的天空竟有一瞬,出现了彩虹。
 
 
尾声
残阳如火。
在站在壁橱前的樱井翔身后。
面色青白如月光的相叶雅纪,安静地在壁橱里,红色毛毯底下。
日落之前。
他和他,到底相见了。
只是樱井翔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先是空白。
先是窒息。
接着,有些画面,在樱井翔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
残片,黑影,断章,无法连贯。
但是,却有些看明白了。
恐惧地明白。
两生花,花期将尽,陨落瞬间,终有一次相见。
樱井翔看见了。
似乎也意识到,另一株花,已经枯萎凋谢,消失。
他用战栗的指尖去碰触相叶雅纪的脸颊——完全冰冷。
他捂住了自己的嘴。拼命捂住。
在那些残片断章里,他窥看到,这是他做的。
他亲手做的。
他的意识告诉他,相不相信,接不接受,那似乎都是事实。
樱井翔伸出双手,用尽全力,把相叶雅纪从壁橱里抱了出来。
那已经冰冷僵硬的身体在他怀里,脸靠在他的胸口,再也不是那个勾着他脖子或笑或哭的生命。
不在了。
全都不在了。
好像,与他有关。
又似乎,全都与他无关。
他想过自己可能会失去他,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樱井翔理不清这前因后果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知道,最终的结果是,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而他又是谁来着?
是一个叫樱井翔的人吗?
这个人是个心理医生?
爱过一个叫相叶雅纪的病人?
仔细想想,好像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无从知道了。因为生命里的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不可能再找得回来。
况且,无论如何都好。
他怀里的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他渴望了几个世纪那么久,竭尽了全部的力量去争取到的人,已经不在了。
要得到时,那么困难。到失去时,只需要一瞬间。
那句话,我没有说出口,但是难道你竟然就真的不明白——放弃你,就等于放弃我的生命。
我不是说假的。你竟然还是忍心就这样离开我。
夕阳好热。你好冷。
 
 
如火的残阳下,樱井翔眼里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摇摇晃晃地把相叶雅纪抱到了窗口边。
放下相叶雅纪,樱井翔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全部被绞碎,那些碎片全都快要顺着食管从嘴里呕出来。一刹那间他只想自己快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却不得其法。
尖锐的光一晃而过,划破了樱井翔眼前的一团混沌。
他看过去,是一副金边眼镜。
昨天晚上摘下来,直接被扔到了躺椅底下。
樱井翔的心跟着那玻璃镜片的反光当即一闪。
他立刻爬过去捡起那副眼镜。
举起来,向着阳光。
透过玻璃镜片,夕阳折射到樱井翔眼睛上,让他想起了昨晚相叶雅纪落在他眼睛上的吻。
那明明且冷且暖的活生生的唇。
樱井翔抬起手,狠狠地把手里的眼镜撞在红色躺椅的硬木扶手上。
脆弱的金丝边瞬间扭曲碎裂。
镜片纷繁掉落,露出利刃。
樱井翔把残破的镜架甩在地板上。
接着从掉落在地上的镜片里,挑出了一块又长又尖利的。
相叶雅纪正躺他身边的地板上。
樱井翔端详了那块碎镜片片刻的时间。
然后突然用那玻璃的尖端,用尽全力地划过自己手腕上的动脉。
关键时刻,这装样子的破东西原来还是挺好用的。
动脉血翻滚着,沸腾着,奔涌而出。
好漂亮的红色。
难怪他一直这么偏爱红色。
那是生命的象征啊,不是么。
血,一路流进相叶雅纪身上的红色毛毯里。
红色和红色叠加,变成深暗的红黑。
那曾经夜夜夜夜在红色火焰焰心里绽放的你,现在怎么能变得这样安静。这样,属于你我的生命之火,不就只能熄灭了吗?
失血其实很痛。其实五脏六腑都会剧痛不已。
但是感官功能恐怕也已经消失了吧?
只不过觉得有点冷。
樱井翔用已经染满鲜血的手从毛毯里摸出了相叶雅纪的手,握住。
但是不会比你冷吧?
你一直都那么怕冷。
冷吗?那我的血有没有一点热?
用我的血温暖你吧。
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你困了吧?还是接着在这里睡下去吧,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守着你,你尽管安心地睡。不会有恶梦,不会有惊醒,会有最好的一觉。
从此以后,我们谁都不会再失眠。
 
 
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最终执着不忘的,到底是谁,是什么。
也许那里有我。也许那里并没有我。
怎样都好。
我总算记得,听到过你说爱我。
如果生命如传说中有轮回,我想我会一直辗转在其中,苦苦追寻你曾经过的种种痕迹。
但是相反,请你一定一定,要将我遗忘在六道轮回之中。
 
 
咚咚、咚咚。
“樱井医生?”
“樱井——翔。”
光线抽离。
流光散尽。
日落。
 
 
两生花,花期终尽,双生陨落。
 
 
妖冶异变的花。
执意扑火的蝶。
业火中燃烧的灵魂。
六道轮回中颠扑不灭的羁绊与纠缠。
几回转身也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你。
这世界上有很多传说。
传说里的事情,多数不足为信。
那件疯狂的,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传说中就叫爱情。
不要太去相信它的存在。
因为一旦相信,几条性命都不够交付。
传说中又有疯狂的人偏偏执不信邪。
于是便又凭添几则更加不可信的都市传说,小小故事。
痴嗔的,必将受困。
执念的,早晚失却。
 
 
你是我的吗?
我是你的。
非我可不吗?
非你不可。
要是不是我呢?
就找到你为止。
找不到呢?
找不到,就一直等到火焰变绿,雪花变红。到你出现为止。
 
 
以上,也只是众多都市传说中遗留下的只言片语疯言疯语罢了。
 
 
THE END

拍手[15回]

那件瘋狂的小事叫愛情(11—15)

十一
樱井翔心理诊所的那把正红色天鹅绒躺椅,自那一夜之后,被罩上了一张巨大而厚实的黑色沙发布。
所有来问诊的病人,都不能再直接坐在原本的躺椅上。
好在,黑色躺椅和白色椅子,也并无任何违和感。
诊所的窗户,那一阵子似乎开始天天投射进明媚的阳光。
从来没有从那扇窗子里看到过阴雨的景色。
樱井翔像陷入初恋的少年一样,每天经常没来由地一个人突然笑起来。好几次差点在接诊时对着病人的倾诉走神。
不行呀樱井翔,这样是有违医德的。
但是,每当看到相叶雅纪推开木门把脑袋探进来的那一刻,他还是很难否认,自己的心境完全只能用“心花怒放”四个字来形容。
相叶雅纪不需要再预约,不需要再在工作时间上门。只要他出现,樱井翔就会在诊所里过夜。
扯开那块黑色沙发布。
露出本来鲜亮的红色天鹅绒。
两个人会站在窗前。
樱井翔会揽住相叶雅纪的腰。
相叶雅纪会搂着樱井翔的脖子。
然后对视。
有时候会笑。
有时候会接吻。
有时候会一直对视,默默地比谁先眨眼。
有时候,会是樱井翔把相叶雅纪拥在怀里推倒在红色躺椅上。
有时候,会是相叶雅纪勾着樱井翔的脖子躺倒在红色躺椅上。
这里,是他们两个人的小世界。
相叶雅纪不再是樱井翔的病人。
他是——
那他是他的什么人呢?樱井翔其实没有答案。
他每每在相叶雅纪耳边说的那句“说,你是我的”从来没有得到过相叶雅纪的回应。
“说你喜欢我。”这句话,相叶雅纪现在会应了。
“说你想我。”这句话,相叶雅纪也会应。
“说你想要我。”哪怕是这句话,相叶雅纪都会半推半就地应。
但是,就只有“说你是我的”这句话,相叶雅纪从来没有应过。
无论在怎样的迷乱中,一听到这句话,相叶雅纪也会屏住呼吸咬紧牙关不出声。无论樱井翔再怎样软硬兼施,都无效。
对这一点,樱井翔耿耿于怀如鲠在喉。
樱井翔认为,并非自己的占有欲过于强烈。而是相叶雅纪始终不应这句话的背后,有着樱井翔无论如何都不愿也不敢去面对的事实。
拒绝承认你是我的,那么——你是谁的?
“跟我回家。”
自从樱井翔第一次这么说,相叶雅纪就拒绝。
相叶雅纪从来不肯,也从来没有跟樱井翔回过家。实际上,与其说是樱井翔在诊所过夜,不如说相叶雅纪只肯在樱井翔的诊所过夜。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如果你喜欢我,如果你是我的——那为什么会拒绝,跟我回家。那只可能是我和你的关系,还是没有到谁属于谁那一层。
你不肯承认属于我,那你属于谁。
谁。
樱井翔明明知道的,不是吗。
你是不是还和“他”在一起?——这句话,樱井翔没有勇气问出口。
因为他知道,他如果问了,相叶雅纪多半就会如实回答他。而那个真实的答案,樱井翔根本不敢去面对。似乎不问,不答,不面对不知道,有些事实就如同不存在了。
这叫自欺欺人。樱井翔知道。虽然医者不自医,但是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他头脑清醒。
他只不过是不能没有相叶雅纪。
终于相叶雅纪不再咬到他流血。
终于相叶雅纪乖顺地被他拥在怀里。
那会笑会闪亮的瞳孔。
那勾住他脖子的双手。
怎样都好,至少这些现在都真真实实地在他眼前在他手里。他想要这些多久了?想到心肝脾肺曾经全都绞在一起,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那感觉不是痛,是什么,只有试过的人才知道。
所以现在,他已经不能忍受再失去他。
虽然清醒,但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吧?这樱井翔也知道。
他不过已经无计可施。
 
 
樱井翔能做的,只有一夜又一夜,借着窗口外的月朗星疏,看着自己怀里的相叶雅纪喘息呻吟,用这些反应来证明,自己的确正在占有着他。
他是他的。
即使只在那一刻。
其他的,不要说面对,他连想都不敢想一下。
某个曾经作为起因作为契机将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的人,现在在他们的小世界里被讳莫如深地雪藏。相叶雅纪从来再不曾提起,樱井翔便也就当自己已经忘记。
那本红色封皮的诊疗笔记,被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樱井翔习惯把细碎的吻遍布相叶雅纪的全身。然后告诉自己,这些地方,都只有他碰过。有时留一些吻痕,有些当自己是在示威。
如果他有一个自己的心理医生,一定会被诊断为变态。樱井翔这样想。
但就还是一夜夜的,让自己在相叶雅纪身上燃烧。
 
 
红色天鹅绒的绒面,抚过来是顺绒,划过去是逆绒,顺逆的光亮度不同,那些反光的轨道,经常在樱井翔和相叶雅纪的身体底下纵横交错。
因为手足相抵,因为如兽痴缠。
红色毛毯从樱井翔肩上滑落的时候,能借着夜色看到,相叶雅纪指甲在他背后留下的抓痕,如某种图腾伸展蔓延。
有滚烫的呼息和粘腻的湿润。
正红色与肌肤色,硬生生地反差互衬。
爱与欲望,妖冶绽放。
 
 
“医生,你的眼镜呢?”
某个夜晚,窗外久违地听到了淅沥的雨声。有丝丝清凉的空气从窗户的缝隙钻进诊所里。
樱井翔已经把相叶雅纪压在红色躺椅上,相叶雅纪突然伸出手,拨开樱井翔的流海,手指摸过他的眉骨,划过他的睫毛,然后这样问到。
“眼镜?”樱井翔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那副,以前见我时一直戴着的,金丝边眼镜啊。”相叶雅纪看着他轻笑。
问诊工作时戴的那副金边眼镜。
“啊……眼镜怎么了?”樱井翔把手撑在躺椅上,看着相叶雅纪。
“现在,怎么不戴了?”相叶雅纪问。
“那个……现在……不是都用不到了吗?”樱井翔说着,有点脸红。现在总是零距离地把相叶雅纪抱在怀里,还戴什么眼镜?
“其实是……”相叶雅纪却笑着摸他的眼睛:“你根本就不近视吧?”
“你怎么知道的?”意外地被戳穿了真相。
“那天晚上——海面上什么样的视线,你却能那么准确地就找到我,怎么可能是近视。”相叶雅纪说。
的确,樱井翔没有近视。不仅没有近视,而且视力还是出奇的好。
之所以戴那副金边眼镜,只不过是因为从业之初他还太年轻,单看那张脸,总被人质疑年龄而产生相应的不信任感,所以才架上了那副装饰用的平光镜,而且特别选了金丝边——职业与年龄的大众固有印象——给病人的心理增添安定感。
“能不能,把那副眼镜再戴上?”相叶雅纪接着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喜欢。”
于是樱井翔便无法再多问一句也根本无法拒绝。
相叶雅纪的一句喜欢,让他拿什么来换也行。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副金边眼镜,架在了鼻子上。
转过身,相叶雅纪笑着看他,伸出双手。他走过去俯下身,相叶雅纪便揽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嘴。
那副眼镜,有点凉意,隔在两人的眼睛之间。
樱井翔不太习惯。甚至觉得有点碍事。但是他却不敢说让我摘了吧。
他于是又一次发现,在和相叶雅纪的关系里,他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主动权。这个在他怀里的男人,其实是反过来把他攥得死死的。
那一夜相叶雅纪特别主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副眼镜。
虽然那副眼镜上最后沾染上各种指印汗水模糊到一塌糊涂,还几次三番差点硌瞎樱井翔的眼睛,但是,樱井翔一直戴到最后。
 
 
那以后,相叶雅纪开始总是要求樱井翔戴上那副眼镜。
“医生,戴上你的眼镜吧。”
樱井翔最初百思不得其解。
真的很碍事。
而且有很重的隔离感。
他不认为相叶雅纪会喜欢什么COSPLAY。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他戴上这副眼镜。
有时候,不经意地,他会发现,相叶雅纪在透过镜片端详他的眼睛。那极尽复杂的眼神,他实在读不懂。
后来,樱井翔戴上这副眼镜,相叶雅纪开始会在他耳边主动说出“喜欢你”。
樱井翔几乎沉醉。
然后,恐惧便袭上心头。
他不是想分析相叶雅纪的心理动机。
他只是条件反射他只是职业病。
为什么坚持要你戴上一副眼镜。
你懂吗。
你懂吧。
因为你戴上眼镜以后像某个人。
或者说,因为某个人是戴眼镜的。
有这种可能吗?——相叶雅纪,他在把你当成某个人?
樱井翔想到这里便不能再往下想。
如果这种推测是事实——
不会的,相叶雅纪对他有感情。
不会的,相叶雅纪在他耳边说过“喜欢”的。
不会的,相叶雅纪在他怀里的种种反应都绝不是装出来的。
樱井翔一边装不懂,一边真的不懂。
只不过是这副眼镜让人感觉安全。
只不过是这副眼镜让他好看些。
只不过是这副眼镜……
 
 
去他妈的,他为什么要是一个心理学专家?!
 
 
十二
樱井翔拉开抽屉。
他的金丝边平光眼镜躺在里面。
他现在平日工作时反而不戴它了。反正他也早已经不需要掩饰年轻的脸给病人安全感。
樱井翔拿出那副眼镜。
镜片上水渍指印模糊。
上次戴过之后,没有擦就直接收了起来。
樱井翔拿出眼镜布,慢慢地擦拭起镜片。
今天,相叶雅纪会来。
擦干净,他早早把眼镜架上了鼻梁。
不用你再提醒我“戴上眼镜”。
从你进门起,到你离开前,我都不会摘。
樱井翔的各种底线,一退再退,早已经站在万丈悬崖的崖边。
 
 
这天相叶雅纪到的有点晚。
他好像一直都只能坐在这里等他呢。
窗外的月色有些许惨白。
樱井翔对着窗口发呆,居然没有听到身后门被推开的声音。
相叶雅纪轻轻走到他身后,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然后自然,手指都贴在了他的眼镜片上。
“我刚刚才把眼镜擦干净的。”樱井翔笑着说。
心绞痛式的心花怒放,有人能懂这种变态的心境吗?
相叶雅纪放开手,指印沾满了镜片。
“你看,镜片都花了。”樱井翔说着,起身去拿眼镜布。
“别擦了,反正本来也不是近视镜。”相叶雅纪拉住他。
樱井翔言听计从。
他转身把相叶雅纪抱在怀里,把脸埋进相叶雅纪头发里,深呼吸。
“我昨天可没有洗头啊!”相叶雅纪笑。
樱井翔把相叶雅纪抱得更紧了。
那真实的相叶雅纪的味道。
那真实的相叶雅纪。
他明明就抱在怀里,却为什么心里始终觉得,只要一用力,一切就会化为虚无?
镜片后面的樱井翔的眼睛,很疼。
“怎么了吗……”
相叶雅纪的话没有说完,已经被樱井翔用吻堵住了嘴。
别说话,你别再说话了。
樱井翔伸手,一把扯掉了那块巨大的黑色沙发布。
黑色褪去,正红色的天鹅绒映在惨白的月色下,闪现出了接近鲜血般的冷艳红光。
 
 
眼镜镜片将樱井翔的眼睛与相叶雅纪的身体隔离开。
一路磨擦,镜片花成一团。
平时他会小心避开眼镜可能带来的伤害,但是今天,他很想自虐地故意不管不顾当它不存在。
于是,眼镜的鼻托、镜腿、镜片,一切可能坚硬到伤害脆弱眼睛的零件,不停地硌到樱井翔的眼睛。
眼睛很痛。但是太好了,因为痛感成功地抑制住了酸涩的泪腺。
细碎的吻,伴着眼底的痛。
吻到相叶雅纪的后颈时,相叶雅纪却突然下意识地伸出手挡住了自己后颈的发根处。
在挡什么?樱井翔狐疑。
他去拨开相叶雅纪的手,但是相叶雅纪又忽然紧紧捂着自己的后颈不肯放手。
“放手。”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不动。
樱井翔于是不再多说,用力一扳掰开了他的手。
尽管只有月光。
尽管隔着已经模糊成一团的眼镜镜片。
但是几乎为零的距离还是挡不住樱井翔的好视力,好到立刻就看到了相叶雅纪发根处的伤痕。
一个直径不过一厘米的圆形伤痕。
伤口不大,但是泛着紫黑色的皮肉却是那样触目惊心。
是烫伤。
只可能是一种东西造成的。
燃着的香烟。
这是被香烟直接顶住皮肤留下的烫伤伤痕。
樱井翔感觉自己五内俱焚。
这个伤痕与以前曾经出现在相叶雅纪身上的那些淤青乌紫的伤痕都不相同,因为性质完全不同。
那样的伤痕还可以解释为冲动型暴力行为。
而这,是真正的虐待。
他那样想小心翼翼爱护的东西,竟然就这样被残忍伤害。
他那样亦步亦趋想要得到的东西,竟然就这样被随意践踏。
他一直不能完整得到的那颗心,竟然是留在一个会做出这种非人类残忍举动的混蛋身上。
樱井翔的心都碎了。
“相叶雅纪……”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相叶雅纪再次用手捂住了后颈的那个伤痕,不说话。
“看着我……相叶雅纪。”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转过头。
樱井翔伸手,在他的注视下摘掉了自己那副金边眼镜。
“说,你是我的。”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看着他,不说话。
“果然,还是不肯说。”樱井翔说:“那你今天就告诉我,你是谁的。”
相叶雅纪的瞳孔闪动,仍然不说话。
“是他的吗?”樱井翔的声音有些颤抖。
相叶雅纪的眼中露出了“你别再说下去”的乞求。
但是樱井翔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你知道吗?相叶雅纪。我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知道我不如他,我也根本不怕承认我不如他。我可以什么都比不上他,我没有比他更早认识你,我没有和你过去的种种,我没有在你面前挺身而出……没错,我不是那个能为你打群架头破血流的男人,我只不过是一个优柔寡断的窝囊医生。但是,有一点,只有一点,我却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我有的,他没有!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和我比,永远也不可能和我比……他休想。你知道是什么吗相叶雅纪?你想知道吗?”
相叶雅纪的喉咙发紧,眼里涌上浅浅的泪,缓慢而绝望地摇头。
别,别这样求我,求我不要说出来。别露出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表情,然后说话或者不说话,都传达着同一个意思。
别再求我不要说出来。因为无论我是不是说出来,这都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我爱你。”
 
 
虽然你早早已经说过,不准我爱上你。
但是你说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我爱你。
我爱你到不知道到底有多爱。
我爱你到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爱。
我爱你到根本也不在乎知不知道为什么。
我甚至爱你到失去自己也无所谓。
因为我爱你胜过了爱自己。
如果这世界上,有谁敢说比我更爱你,那绝对只能变成谎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把你的心,放在那个根本不知道珍惜你的人身上。
 
 
“你知道吗相叶雅纪?我爱你。”樱井翔的声音在绝望中坚定。
相叶雅纪伸出手,轻轻抚摸过樱井翔的眉骨,眼眶。
“我知道。”相叶雅纪笑中含泪:“因为我也爱你。”
樱井翔根本从没奢望过这个答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还是笑,笑着看他,笑得一脸凄楚。
“可是,我也爱他,我至今也爱他……我不能离开他。因为,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我而已了……没了我,他会活不下去的……”相叶雅纪深深呼吸:“但是,医生你就不同了……你什么都有。这世界上世人所羡慕的东西,你一样都不缺……没了我,你照样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
相叶雅纪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开始溢出眼眶,跟随着地心引力的牵引,滑进自己的头发里。
他摸着樱井翔的脸。
“所以呀,樱井医生,我不能是你的。不管我有多爱你,我也不能是你的。”
 
 
你爱他,也爱我。
他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有你。
我什么都有。
但就是偏偏没有你。
你能判断谁是更值得同情的那个吗?
别判断了,你的判断绝对是错的。
就从你说没了你我照样可以好好活下去这一点上来看,你的判断力就是一塌糊涂。
我不知道他没了你是不是真的会活不下去,但我知道,我真的会。
我记得,我曾经跟我的无数病人说过无数遍这样的话: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的事情。现在我承认,我那纯属偏激的误诊。我是一个庸医。我从来就没有了解人类真正的内心世界。
人类精神世界的存在方式是虚无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这是一个没有实体依托也没有实质数据可以佐证的学科。也因为这样,很多人并不承认心理学这个学科的存在,对于心理疾患的界定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争议。但是,人类的精神世界一定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这个世界的未知和奥秘绝不会少于宇宙。
这个真实的,有无限未知与可能性的精神世界还会让我做出什么,我真的已经无法预测。
所以,尽管你已经说的那样清楚,但我还是不能放弃你。
因为放弃你,就等于放弃我的生命。
 
 
惨白月光下的一团血红色里。
樱井翔把相叶雅纪死死地钳制在怀里。
樱井翔感觉,自己站在悬崖的最边沿,背后就是万丈深渊,而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原来这条路一路走来,自己都是倒退着走过来的。他一路都竭尽全力,可最终还是退到了悬崖边。看看自己来路上的种种,感慨万千。
此时此刻,应该就是他的最后一战了。此役若是能取胜,他就能把那只踏出去的脚收回来,而此一役若仍然战败,他就只能万劫不复。
“离开他。”
“不可能。”
“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早晚会被他害死的。”
“那也是我的命。”
万籁俱寂中的对话。
啪!——
清脆的耳光声。
樱井翔不知道自己这一巴掌是怎么打下去的。
他明明就没怎么用力,手却那样出奇的疼。
“怎么能说这么残忍的话……”
樱井翔手上血管里的痛,回流到心脏里,疼得他呼吸困难。
“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太过铁石心肠了吗?……拜托你,拜托你拿出一点点的恻隐之心……不是给我,是给你自己!”
樱井翔的眼睛里一片通红,有受伤,有充血,他希望自己瞎掉算了。
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的眼睛,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无声的对视。
眼神里,竟有多么相似的绝望。
相叶雅纪抬起头,将嘴唇贴在了樱井翔的眼睛上。
温热却又冰凉。湿润却又干裂。
且暖且冷。且痛且酸。
樱井翔始终没有掉下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顺着眼角,直接淌进相叶雅纪的唇里。
 
 
“离开他。”
“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明天,日落之前,你不到,就永远也不用再来了。”
 
 
你不回答,但我知道,你听明白了。
我不是威胁你。
这只是我的最后一战。
 
 
十三
樱井翔的诊所闭门谢客。
取消所有的预约。
掐断电话线。
只留着一扇不锁的门。
樱井翔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等待。
所谓的背水一战,所谓的破釜沉舟。
相叶雅纪会不会来,他根本没有半分把握。
如果他不来。
樱井翔站在窗前。
清晨起,天就在下雨。
窗户玻璃上,水滴成线,曲折滑行,安静坠落。
樱井翔看着窗外,天色泛着青灰。
多么像一个注定会上演悲情一幕的电影里的天气设定。
如果他不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这一刻,樱井翔的心,倒反而平静下来了。他期许过了,他尝试过了,他努力过了,他被拒绝过他也得到过了,他笑过了他也哭过了,在一段感情里,他所经历的一切简直算得上完满了。
樱井翔给自己沏了一杯咖啡。
端着咖啡,樱井翔侧身坐在那把背靠着窗边的白色椅子上,在咖啡升腾的热气里继续看着窗外。
眼睛被热气熏得有点痛。果然是真的有点受伤。
他把咖啡杯凑到嘴边,但是才喝进一口就觉得胃里一阵抽搐。他的胃是全空的,生生地被咖啡刺激到时,几乎要干呕上来。
樱井翔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又忽然想起了嘴里曾经被咬破的伤口,和昨夜相叶雅纪依然残留的触感。
樱井翔,你看似很平静,其实怎么已经遍体鳞伤。
如果他不来。
樱井翔走到办公桌边,放下咖啡杯,拉开了抽屉。
那一个抽屉,专门为相叶雅纪而留。所有与相叶雅纪相关的东西,都装在里面。
樱井翔伸手,拿出了一个小巧的铁盒。
翻开,里面的喉糖还装得满满的。他根本没有咽炎。他也根本不舍得吃。说起来,这竟然算是相叶雅纪送他唯一的一份礼物。
樱井翔把一粒喉糖放进嘴里。
的确,药味不那么重又很舒服。相叶雅纪说的。
樱井翔含着喉糖,又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写着“相叶雅纪”名字的常规病历——非病理性失眠;病灶;未知的共住人;最好的男人;暴力倾向——各种各样的关键词,像在看他和相叶雅纪相识的历史大事记。
接着是那本红色封皮的诊疗笔记——他那些没有用的自白;故事ABCD;淤青;DV事实;神智不清导致的被疑盗窃;图书馆里的小纸条式对话——相叶雅纪的笔迹,清晰地一行行留在笔记本的牛皮纸页上。
看着相叶雅纪的那些字,樱井翔眼前出现了那天图书馆里的相叶雅纪,坐在他对面,歪着脑袋认真地写字回答他的样子。樱井翔于是不自觉地笑,翻看着那几页。翻着翻着,他的手停了下来。
——“在一座名为卡娜米雅的岛屿上,遍地都生长着一种名为两生花的植物,它的花香诱人芬芳,姿态绝世独立,色彩妖艳夺目。而最为奇特的是,所有的两生花都是一蒂双花,两株花朵亲密无间,却始终朝着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绽放,永远看不到对方。但到花期将尽时,并蒂的两株花朵会极力扭转花枝,在陨落的那一瞬间,终于有唯一的一次相对。一生背对的两生花,终于在死亡的前夜相遇。”——
相叶雅纪的笔迹。
在那些一来一往的对话后面,某一页上,单独地留有这样一段文字,写得异常整齐,排列得像一首诗。他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
这是什么?哪来的文字?
这略带着恐怖气息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反复读了几遍,樱井翔一点也不明白。
相叶雅纪自己写的?不像。是那天相叶雅纪不肯告诉他的那本书里的内容?那又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樱井翔忽然觉得头疼。
身上一阵阵发冷。
是一早起的阴雨让房间里变得阴冷吗?
还是他的身体不太对劲?
可能是这些天以来身体的各种状况都有点到极限了。脚下有点发软,他觉得自己需要躺一下。
樱井翔转身走到壁橱边,拉出那条红色毛毯。
转身走向窗口红色躺椅的几步,他觉得自己开始眼前模糊,脚下像灌了铅一样寸步难行。
勉强扶着墙支撑着走到窗口边时,樱井翔终于眼前一黑。
 
 
黑暗中,光线流窜。
意识被流光唤醒。
但是四肢像被钉住,无法挪动。
每一根血管都痛,好像里面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大头针。
睁眼,睁开眼睛。
疼痛难耐的眼睛,眼皮,眼框,一路一直痛到脑子里。
几次用力,眼皮终于艰难地抬起来。
黑暗散开,四溢的流光汇集起来,变成强光,钻进眼睛。
樱井翔醒了过来。
意识缓慢地集结恢复。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红色躺椅上,他不记得自己怎么躺下的。窗外,天空竟然已经放晴。刺在他眼睛里的强光,定晴细辨,原来已经是夕阳。自己居然毫无意识地昏睡了这么久。
樱井翔心里一惊。
“日落之前。”
他挣扎着坐起来。
环顾,四下无人。
如果他不来。
看来,这最后一战,在失去意识的等待中,接近尾声了。
他还是战败了吗。
不,太阳还没有下山呢。
樱井翔挣扎着站起来,脚底接触到地板的一瞬间,立刻像有无数颗钉子从脚下扎上来。
扶着躺椅背的手,绵软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快要连自己都支撑不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
樱井翔咬牙忍着痛,想去喝口水,因为他的嗓子里已经快着火了。
走了几步,他觉得房间里产生了一种极端诡异的违和感。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不对劲,但是他说不出来。
他走到办公桌边,发现专门留给相叶雅纪的那个抽屉关着。他明明记得这个抽屉打开以后就没关上,他是看诊疗笔记看到一半突然间不舒服。也许是他太不舒服顺手关上了没有意识吧。
他拉开那个抽屉。
发现里面东西的摆放位置全都不同。因为这个抽屉他一向很仔细地打理得很整齐,没事都要拉开看看,所以哪里有一点变化,他立刻就能察觉。
不是错觉。
樱井翔意识到,这个房间,一定有人进来过了。
是谁。
相叶雅纪吗?
如果来了,现在人呢?没道理说不通啊。
贼吗?更荒唐。
樱井翔再次环视了一下自己这间诊所。
厚重的红木门。
正红色躺椅。
白色流线椅子。
音响。
书柜。
办公桌。
窗户。
再从窗户回到白色椅子,红色躺椅。
等等,等一下。
樱井翔的视线停住了。
强烈的违和感。
怎么回事,让他想想,到底哪里不对劲。
……
那条红色毛毯呢?!
他明明是从壁橱里拿了那条红色毛毯出来的。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那时他全身发冷,几乎恶寒阵阵。
一直到走到窗边为止,他手里都绝对紧紧抓着那条毛毯的。
现在呢?从他刚刚起身到站在这里,那条毛毯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怎么回事。
樱井翔心里升腾起巨大的恐惧。
他不知道这恐惧感从何而来,他又在为什么而恐惧。
——两生花。
没来由的,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相叶雅纪写在诊疗笔记上那一段妖异的文字。
他抑制不住地心脏狂跳。
他那绵软无力的双手开始发抖。
樱井翔抬起颤抖的双手。手背,手心,弯过手指。
樱井翔无限惊恐地看到,他的指甲缝里,存留着鲜明的红色。是红色纤维。红色棉毛纤维。满满的,十个指甲里,全部沾染。
这是什么。
樱井翔眼前发黑。
他不知道自己在受什么力量的牵引,开始一步步走向壁橱的方向。
他明明不想往那里走。他心里拼命抵抗。但是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
呼——
呼——
他只能听见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每走一步,脚下都如业火灼烧。
樱井翔站在了壁橱门前。
他抬眼看看,再低头看看。
猛地拉开了壁橱的门。
红色毛毯。像一团火焰,像一团鲜血,卷裹着什么。
卷裹着什么?
这红色毛毯的里面,藏着什么?
樱井翔伸出颤抖不已的手,想去掀开它。却悬在半空,久久不敢。
身后,残阳如火。
樱井翔的手指,掀开了红色毛毯的一角。
 
 
相叶雅纪惨白如纸的脸,从那被掀开的一角里露了出来。
没有半分血色。
青白如月色。
表情安静,睫毛纤长。
 
 
十四
“站起来吧,喜欢人不是这么个喜欢法的。”
“……”
“擦擦脸上的泥。”
“……”
“伞给你。”
“谢谢……”
 
 
“那女生不够漂亮,配不上你。”
“……你是在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了。”
“那……我还是说声谢谢了……”
 
 
“去踢球啦!”
“好歹让我把作业做完。”
“拿来,我做!”
“……你这优等生怎么当的啊!”
“什么优等生差生,愚蠢之至的划分。”
“……”
“干嘛,这么盯着我。”
“我喜欢你。”
“……等你说这句话很久了。”
 
 
“你刚刚……是亲我吗?”
“……不知道。”
“你老实说,是不是很早就一直暗恋我啊?”
“少在那里自以为是了!”
 
 
“我们……是在做爱吗?……”
“拜托你,别在这种时候问这种傻问题行不行!”
“哦,对不起……”
“现在起,你是我的。”
“嗯……”
“永远都是我的,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别再打了!”
“不准过来!”
……
“你就不知道疼的吗。”
“我才想说这话呢!你就不知道疼的吗?被人用球那么砸你没反应的啊!”
“我都无所谓啦……”
“嘶——轻一点!”
“打架时没见你怕疼的!”
“顶嘴,再顶嘴今天不放过你。”
“别闹!一身的伤还闹!真不知死活!”
 
 
“还要上课的吧?别一直跑过来找我打工,很辛苦的。”
“又要你管。”
“别给我钱,我不缺钱用。”
“让你拿着就拿着,啰嗦死了。”
 
 
“学校警告你了?”
“没事。”
“我同意学校的建议。”
“说什么呢。”
“你把我说成男妓都没关系,我无所谓的。”
“你记住,这话即使是从你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我仍然不能原谅。”
 
 
“分手吧。”
“你开玩笑吧。”
“我才没开玩笑。”
“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爱我。”
“你够了,这不是演戏,是男人就不要纠缠不休!”
 
 
“开门!相叶雅纪!你开门!!”
“你走吧,别再敲了。”
“开门听到没有!不开门我就一直敲下去!!”
“……”
“相叶雅纪……”
“……”
“你怎么可以这么铁石心肠……”
“……”
“相叶雅纪,你真的会后悔的。”
 
 
不要站在楼下看着我了。现在是冬天。你不怕被冻死吗。
但你要是真的冻死了,我就陪着你死。
相叶雅纪在自己的窗边站了整整一夜。
清晨时,相叶雅纪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他跪着扒到窗台边向楼下望,终于没有人站在那里,也没有人冻死在那里。
此后,相叶雅纪搬家,换掉手机。
此后,彻底失联。
此后,他和樱井翔,正式分手。
 
 
一去经年。
相叶雅纪掐指度日。
哪一天,是樱井翔的生日。
哪一天,是樱井翔大学毕业的日子。
哪一天,是他们相识的日子。
哪一天,是他们分手的日子。
一年又一年。
相叶雅纪不再太有很好的睡眠。
梦境里,一段段对话重复播放,成百上千遍。
想要握到什么,惊醒后,发现手里什么也没抓着,默默地看着天亮起来,习以为常。
失眠的毛病,就此成为顽疾。
但是只要想到,樱井翔应该正在他的路上走得很好,他就感觉欣慰。
他想也许早晚有一天,终会淡忘彼此。
直到多年以后的那一天。
有人急促地敲门。
相叶雅纪打开门,樱井翔站在门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形容落拓,只有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燃着火焰。
“总算——找到你了。”
樱井翔上前一步将他拥入怀里。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可以不要这个世界,我只要你。”樱井翔几乎要把他拥碎在怀里。
相叶雅纪赫然发现,自己这些年来,竟然就是在内心深处等待着这一天。
多少年了。
你大学毕业了吗。
你有好好工作吗。
你实现家里的期翼了吗。
你过得还好吗。
你身上的味道,一点没都变。
感觉,你好像离开了很久,又好像从未离开过。
这些年来,如果我能有一分一秒没在想你,大约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已经无法分辨是真还是梦,感觉心都快要呕出来了。
拥抱我。
吻我。
我是你的。
 
 
樱井翔回来了。
突然间的,有些莫名的,回到了相叶雅纪的生活里。
过去那么多年,两个人之间,似乎终于再没了那些跨越不过去的阻碍。
最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相叶雅纪沉溺在巨大的幸福感里,什么事都顾不上理会。他不想问,他什么都不想问,他只想日复一日地和樱井翔在一起,过最简单的生活,把那些丢失的日日夜夜一点一点全都捡拾回来。
但是他其实明明发现了,樱井翔身上,有着种种微妙的变化。
在相叶雅纪眼里,樱井翔脾气是不那么好,但做事有理有节,不会发没理由的火,不会做没依据的事。他是为人处世各种叛逆,但是待人却谦和有礼,最懂得什么叫绅士风度。他是最瞧不上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行为各种离经叛道不惧世人眼光,但是其实自己各种优秀读书学习那是能力是乐趣。
而现在的樱井翔,和相叶雅纪以往的那些认识,开始不那么相同。
他脾气真的变得很坏,经常毫无理由地发火,暴躁异常。他待人接物开始显得粗暴无礼,再没了一份绅士的优雅。他不再看书看报,什么都不再关心,很像一个超龄的不良少年,没知识没文化,习惯很差。他开始口口声声说最看不起那些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所谓成功人士都是狗屁……
似乎有什么,从樱井翔身上被抽离了。
没变的,只有一点。
那颗爱相叶雅纪的心。
是的,樱井翔比年少时更加倍更热烈地,似乎想要竭尽全力倾尽所有地爱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简直觉得,樱井翔的爱几乎快要把他融化了。
那眼里的百依百顺,一片痴情。
但对相叶雅纪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
一个爱他至深的樱井翔——难道他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相叶雅纪每天打很多份工,生活并不轻松。
相叶雅纪问樱井翔在做些什么,樱井翔回答他什么都没在做,既然这个社会不能接受他爱他,既然这个世界逼迫他和他分手,那他就只能抛弃这个社会。他说他只是个无业游民。
相叶雅纪根本不在乎,甚至还有一点终于由他来担起一个家的满足感。
但是樱井翔的状态却并不像个无业游民。
他几乎每天,从早九点到晚九点,十二个小时,从来不在家里。有时候还会更晚。
相叶雅纪问他在做什么,他总是回答不出来。
没做什么啊?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在外面乱晃吧?无业游民都这样啦!反正没事情,你也不在家。不用担心啦,我这么大个人,就是在外面闲逛而已。
诸如此类。
相叶雅纪开始时怀疑,他是出去打小钢珠,或是这一类乱七八糟的事情。虽然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这个判断,因为樱井翔从来就没有过这些恶习。后来他又觉得,樱井翔可能真的只是在外面消磨时光,因为没有工作无所事事难免心情不好。
但是所有的判断似乎又都不对。
起初相叶雅纪不打算去在意樱井翔到底在做些什么。一来他自己也很忙,每天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二来他百分之一千地信任樱井翔,他要去做什么,那就由他去好了。
但是樱井翔的行为越来越诡异。他把床上用品全套换成了大红色,很扎眼;在墙上挂起钟面一片雪白没有数字的钟。相叶雅纪很不习惯,但是樱井翔喜欢,便由着他去。他时常忽然自己念念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叫他,他会好像突然惊醒回过神来。每天早上八点,他会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洗漱出门,即使是在相叶雅纪休息的日子里,也是如此。晚上十点后回到家,会一言不发倒头就睡。
相叶雅纪担心起来。他心里有些恐惧,生怕会再失去樱井翔。
他终于决定跟踪樱井翔,搞清楚他每天十二小时像机器一样规律的时间里,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可能有些疯狂了。
 
 
但是,疯狂的原来不止是相叶雅纪。
小心地尾随着樱井翔,一路战战兢兢心跳加速,好像自己真的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当看着樱井翔走进那家心理诊所的大门时,相叶雅纪起初以为,樱井翔是去看病。但是几番跟下来,他发现,并不是。人也不可能需要天天十二小时都看病。
相叶雅纪走进诊所,问外间的助理,刚刚进去的人是来看病的吗?
那位助理疑惑地看着他说:那是我们诊所的主诊医生。
说晴天霹雳也许太夸张,但是这个事实,完全超出了相叶雅纪的认知范围。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这个情况该怎么解释,他完全陷入了混乱。
再经过仔细的调查和观察之下,相叶雅纪才发现,这间心理诊所其实已经非常出名,樱井翔这位年轻而优秀的心理医生的名号,在业内广为人知。
这个身为医生的樱井翔,优秀地生存着。和相叶雅纪这些年来的想象完美地吻合。
而在每个晚上的十点过后,那个无业游民樱井翔仍然准时回来,倒头睡觉。
某一天,相叶雅纪正在樱井翔的诊所门口徘徊,樱井翔突然从诊所里走出来。相叶雅纪来不及躲闪,正有些惊慌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时,樱井翔发现了他。相叶雅纪刚想说些什么,樱井翔却只是礼貌地微微向他点了下头,然后从他身边侧身走过。表情漠然。
那个眼神告诉相叶雅纪,他根本不认识相叶雅纪。他可能只是以为这是某个病人,正等待在这里咨询点什么。反过来,虽然明明就是樱井翔,但他的眼睛和神情,举手投足,也让相叶雅纪觉得,自己几乎并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心理医生,和相叶雅纪是陌路人。
相叶雅纪本来已经好转的失眠彻底复发。他再也没法踏实入睡。夜夜夜夜都看着樱井翔,担惊受怕地思索——你到底怎么了?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还好吗?
他担心,他恐惧,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一旦闭上眼睛,各种各样无法形容的恶梦,便轮番上演。
相叶雅纪开始频繁地进出图书馆。
他把自己埋进了各种类型精神类心理学的书籍里。
不知道到底翻阅了多少本书。
不知道看了多少艰涩难懂的专业知识。
一个可怕至极的词,逐渐刻进了他的心里。
人格分裂。
遭逢变故——严重刺激——性情大变。
樱井翔没有一条不符合。
相叶雅纪开始回想自己的那些感觉——
樱井翔的身上,像是被抽离了什么。像是所有优秀一面的元素,全都被抽离走了,只剩下原来与之相对存在的对立面,而因为失去了相辅相承的一面,初始的平衡被打破,留下的那一面变得越来越极端。
所有被这个世界认同的、接受的,全都消失。留下的,只有那些离经叛道,愤世嫉俗。
相叶雅纪是个懒得读书学习的人。不代表他是个不会学习的笨人。
就在这一刻,他竭尽了自己全部的学习理解能力,他这辈子也没有比现在更认真的学习过了。
很长一段时间下来,大量的精神类专业知识被强制填压进相叶雅纪脑袋里,反复地想,反复地回忆,樱井翔的情况,在他心里终于渐渐开始理出了头绪。
——我可以不要这个世界。
——既然这个世界逼你和我分手。
——那我就抛弃这个世界。
——我只要你。
那个爱他、深爱着他相叶雅纪的灵魂,满载着所有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与所有不被这个世界接受认同的一切一起,单独地、硬生生地分裂出来,成为了回到他身边的这个樱井翔,成为了落拓的无业游民樱井翔。
而被剩下的那些,被遗留的那些,优秀的,正面的,被这个社会接受和喜闻乐见的一切,成为了分裂之后的另一个樱井翔,成为了开着心理诊所的那个樱井翔,成为了精英的心理医生樱井翔。成为了,根本不认识相叶雅纪的樱井翔。
两个樱井翔,背向而生。逐渐各自独立,各自成人,各自滋长出一些新的性格,完善自己。
无人知晓对方的存在,也不可能知道。
人格分裂。
完成。
当这样的事实真相抽丝剥茧几乎血淋淋地呈现在相叶雅纪面前时,他的恐惧,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心痛的洪流,灌进他的口眼耳鼻,窒息他,淹没他。
他泪流满面,嚎哭不止。
 
 
那个寒冷冬夜。
那个分手清晨。
那以后。
天天夜夜间。
你到底经历了怎样残忍的痛苦。
痛苦到你再也不堪忍受,硬生生把爱我的那个灵魂分裂出来。
我不能够想象。
连手指上划破一个小伤口,我都会觉得痛。
那把灵魂分裂开时,到底会有多痛?
不是,那是痛这个词可以达到的程度吗?一定不是。
我无法想象,我也根本不敢去试着想象,你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切。
你为什么要这样爱我。
从很多年前,我就想这样问你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爱我。
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你到底有多爱我,我究竟能给你什么。
你说的没错,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我后悔死那天夜里没有给你把门打开。
我不知道,这一挡,竟比直接杀了你还残忍。
我的肩膀好痛,你用力捶门留在我肩膀上的痛。至今还痛。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给你开门,我们就是一起去死,也好过让你经受这些不属于人间的痛苦。
没有那个机会了是不是。
我该怎么办。
樱井翔,我该怎么办。
那个深爱我的樱井翔,除了爱我,还是爱我。除了爱我,就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如果是那个优异无比骄傲自负聪明敏感天下没有事情能难倒的樱井翔,又能不能告诉我答案?樱井翔,那个你的话,是不是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但是,樱井翔,那个你,根本不认识我啊。
 
 
十五
要走进樱井翔的心理诊所,相叶雅纪鼓足了自己的所有勇气。
究竟要不要去见那个樱井翔,相叶雅纪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挣扎。
那个明明每夜就睡在自己身边的樱井翔,又偏偏不是每夜睡在自己身边的樱井翔。相叶雅纪已经不知道这种混乱的思绪该怎么形容。
他日复一日地抑制不住自己想去见一见那个身为心理医生的樱井翔的想法。
那是一种冥冥之中无法抗拒的吸引。
但是相叶雅纪同时又带着种种犹豫和不安——那是一个应该并不认识他的樱井翔,他该怎样面对他。而对那个在他身边爱着他的灵魂,这样又算不算得上是一种背叛?
各种极端的矛盾和焦虑紧紧地束缚着相叶雅纪,他的失眠症,一日比一日更严重。
直到某一天,他困到极限开始神智不清,无意识间拨通了早已经在心里默背下来的樱井翔诊所的电话。拨过后,便忘记了。
当诊所来电话向他确认预约时,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确打过这个电话,以预约问诊的方式。
那一刻,相叶雅纪横下一条心,要去见一见那位心理医生,樱井翔。
 
 
“相叶雅纪先生吧,您可以直接进去了,医生在里面等您。”
相叶雅纪站在那扇红木门外,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咚咚、咚咚。
“请进。”樱井翔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相叶雅纪伸出手,推开了那扇写满了未知的厚重木门。
午后两点,房间里阳光正好。
樱井翔坐在办公桌前,眼睛上架着一副漂亮的金丝边眼镜,手里写着什么。
那是——谁啊。
相叶雅纪走进去,迟疑,无措,心里翻涌着无法名状的感情,却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他看到樱井翔抬眼打量他,那个眼神,真的是完全陌生的。
“请坐吧。”樱井翔摊开手,向窗口对面的那张躺椅示意。
好打眼的正红色,樱井翔。
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没有动。
“觉得心理诊所出现这样打眼的颜色很不正常?我这里没有心理诊所就一定是黑紫色或是灰白色的一定之规。红色代表着生命力,意思是,要正视自己的生命。”
不是。
不是你说的那样。
只是我也不知道,是怎样。
那个温和地看着他,轻快地说着话,一言一行都是个标准的医生的樱井翔,真的真的完全不认识他,纯粹地把他当成了一个来问诊的病人。
那在他眼里呢?他又认识眼前这个理性客观的医生吗?
虽然是从一个人格里分裂出来的,但是为了独立生存下去,还是会各自滋长出很多新的性格来补充自己,那可能将使分裂后的人格,成为另一个新的人——这是相叶雅纪在成堆的精神类书籍里学到的。
似乎,现在眼前这个戴着金边眼镜的樱井翔,对相叶雅纪来说,也真的成为了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樱井翔。
他在那张红色躺椅上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樱井翔,看着他对自己问诊,认真地思索,理智地提问,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初衷——这个你,这个陌生的医生,能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吗?
相叶雅纪于是认真地开始把面前的樱井翔当成一个陌生人,当成一个医生,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
认真地回答问题,认真地讲述情况。
“什么样的恶梦?”
“是……一个人。”
“什么人?”
樱井翔看着他这样问时,相叶雅纪盯着他的眼睛,百感交集。
一个什么人?
一个原本是你,现在却不是你的人。
一个原本爱我,现在却是陌路的你。
“一个——我最喜欢的人。”
 
 
这是一种诡谲至极的体验。
日落之前,相叶雅纪正在那洒满阳光的诊所里接受樱井翔的心理诊疗。
日落之后,相叶雅纪坐在家里等着那个无业游民樱井翔闲晃之后回家。
明明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不同。
却着着实实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向樱井翔,讲述他和樱井翔的故事。相叶雅纪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了。
相叶雅纪去家里的书架上摸索着,他记得很早很早以前,樱井翔就有那两本书,他是的确懒得去读。
《瓦尔登湖》和《金色笔记》,他把它们翻了出来。
扭亮台灯,相叶雅纪在睡着的樱井翔身边,读他向自己推荐的书。
在他去问诊的日子里,樱井翔回家的时间变得一次比一次晚。
那天晚上,樱井翔过了十二点才回家,脸色很难看。
相叶雅纪已经躺在床上看书。
“你在看什么?”樱井翔问。
“啊,没什么,翻了两本你以前的书来看。”
樱井翔走过来,看了一眼相叶雅纪手里的书。
“不要看了。”他说。
“嗯?没事,你先去洗漱,我再看一会儿就好。”相叶雅纪没在意。
“我说不要看了没听见!”樱井翔一把拽过相叶雅纪手里的手,用力撕碎,扔到了地上。
相叶雅纪吓了一跳。
眼前樱井翔的表情,写着种种他以前没见过的暴躁。
“你怎么了?”
“少看这种无聊的书!”
“这书怎么无聊了?”
“全是些斯文败类看的书!”
“这不都是你的书吗?”
“谁的书?我从来不看这种书!”
相叶雅纪语塞了。
没见过的暴躁,失却了的过往。
这个樱井翔,也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出了新的独立的部分。
那天晚上,樱井翔咳嗽不止,患上重感冒。
 
 
看着因为感冒嘶哑着声音问诊的樱井翔,相叶雅纪给樱井翔带去了那盒喉糖。
樱井翔从他手里拿走那盒喉糖的时候,相叶雅纪清楚地感觉到,被樱井翔手指触到的自己的手心里,有微电流经过。
他一惊。
这种感觉,和他身边那个樱井翔碰触他时,竟然完全不同。
怎么回事?
这个人明明不是那个和他相爱的樱井翔。
这个人明明只是一个他来求助的陌生医生。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相叶雅纪的心里,升腾起一种罪恶感。
“你的恶梦,我明白了。”
“别这么说,医生,请你别误会他。”
不要曲解那个深爱着我的樱井翔。
不准曲解他。
你明明就什么也不知道。
你明明就只是一个陌生人!
 
 
纵然是这样对自己说,但在诊疗周期即将结束的第五次,当樱井翔把红色毛毯盖在他身上时,相叶雅纪还是忍不住说出了那句“你真温柔”。因为这个温柔的部分,相叶雅纪认识,那是原本那个人格里存留下来的东西。
然后,意外的,相叶雅纪那天真的睡着了。
真的睡了很好的一觉。
睁开眼睛看到坐在对面安静守着他的樱井翔,相叶雅纪有点慌了。
“那……愿不愿意再来我的诊所?”
别,别这样。
“我只是普通的打工族……这里的诊费……一个疗程,我已经支付得很辛苦了……”相叶雅纪恐惧地拒绝。他想,也许是时候该和这个陌生的医生告别了。
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我不提问,不诊疗,不收费,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请你有空就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这样可以吗。”
那个嗫嚅的语气,那个乞求的眼神,相叶雅纪拒绝不了了。
纵然他的心已经开始被罪恶感吞噬,他还是没能拒绝。
在樱井翔的红色笔记本面前,相叶雅纪继续向樱井翔讲述他和樱井翔的故事。
相叶雅纪逐渐有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
他一次次地在樱井翔的注视和守望中睡着,再醒过来。那些注视和守望里的东西,他怎么可能读不懂。
罪恶感,不断地膨胀。
“樱井医生,你是个好人。”
他强迫自己给樱井翔发好人卡。
他不想背叛身边那个樱井翔,他不想背叛他们的爱。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有天晚上,难得回来很早的樱井翔,和相叶雅纪坐在桌边吃饭,忽然这样问相叶雅纪。
“什么?”
“你身上,有股怪味道。”
相叶雅纪闻闻自己的身上。
好像的确是。
有一种淡淡的类似古龙水的味道。
长期出入樱井翔的心理诊所,他自己已经不太注意得到这种味道了。应该是樱井翔用在诊所里一种放松精神用的香水,沾染在躺椅和毛毯上的,留在了总去那里睡觉的他身上。其实面前的这个樱井翔身上一定也有残留这个味道,只不过这一个人格,不可能感受得到自己身上有这个味道。对他来说,这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味道。
相叶雅纪变了脸色。
他这个心虚的神情立刻刺激到了樱井翔。
“这是什么味道。”樱井翔皱眉问道。
“没,没什么。”相叶雅纪居然磕巴。
“这是香水的味道吧。”
“没有,怎么可能。”
“什么没有!”樱井翔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相叶雅纪哆嗦了一下。
“你跟什么人在一起?”樱井翔的语气里开始充斥愤怒。
“我没有!”
“这分明就是那些伪君子身上的恶心香水的味道!”
“你别瞎想!”
“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没有!”
“这些日子以来你都很奇怪!到底背着我和什么人在一起?!”
“我没有!”
“还说没有!”
樱井翔本来拿在手里喝酒的杯子,毫无防备地飞向了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本能地一侧脸,那杯子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眼角边太阳穴上。
相叶雅纪瞬间头晕眼花,感觉有热流从头发里往外涌。
他还来不及反应,桌上的东西一应俱全地开始向他身上扔过来。
隔着衣服打在身上,痛入心扉。
但是相叶雅纪不想躲。
他的确一直有一种背叛的罪恶感。
他的确一直觉得自己去见那个樱井医生,是对不起面前这个樱井翔的。
所以当东西砸在他身上,他用一种想赎罪的心态接受。
血,顺着相叶雅纪的鬓角流下来,滑过脸颊。
樱井翔住了手。
他走过去把相叶雅纪抱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爱你啊!我有多爱你你知道吗?你绝对不能离开我,绝对不准背叛我!”
新生性格——暴戾和不可控制、多疑与独占欲,这些原来人格里不存在的极端,因为爱,因为太爱,而更加扭曲变型。
我知道你不想这样的。
都怪我。
这全都怪我。
让你变成今天这样,全都是我的错。
我多希望你从来没有爱上过我,最好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你也不至于,被折磨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那个人啊。
 
 
“这都是他干的好事?!”
“怎样都好,都不关医生你的事。”
樱井翔吻住了他。
相叶雅纪竟然感受到初恋般的悸动。
“不要这样!”他扭开自己的脸,却又再被死死吻住不放。
别爱上我,别爱上我啊。
好不容易,你这个人格里,没有认识过我,没有爱上过我,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啊。
别爱上我!相叶雅纪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惊恐至极地咬破了樱井翔的唇舌。
“别爱上我,樱井医生,别爱上我。”
 

拍手[6回]

那件瘋狂的小事叫愛情(6—10)


皮纹封面,正红色,牛皮纸内页。
樱井翔合上已经翻开过不知多少遍的诊疗笔记。
他希望写在这红色封皮里内页上的内容,都能潜藏着种种生机。
心理学专家,多给自己和病人一些心理暗示,是必要的。
整理出相叶雅纪的这四段故事,时间其实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因为樱井翔拿出了最极致的耐心和细致。
每次都需要安静自然的引导和铺垫。
每次他愿意讲多少,能讲多少,都不一定。
每次到最后,樱井翔都会看着他睡着,为他盖上毛毯,再一直等他醒过来。
算起来,两个月的时间里,相叶雅纪总算在樱井翔这里睡了不少的好觉。
也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樱井翔诊所的营业规律和休息日,相叶雅纪都已经熟悉了。不营业的日子,休息日里,相叶雅纪就会上门。不必经过预约,不必通过助理,直接去推开那扇木门,樱井翔就会坐在里面,等着他。
樱井翔不再有休息日。
所有的休息日都陪着相叶雅纪度过。
 
 
看着相叶雅纪睡着的数个小时,樱井翔居然不厌其烦。
看他的脸,读他的表情,猜他是否正在做什么样的梦。
有时候,会放空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时间便已经过去。
其实,这明明就早已经超越了一个医生的职责范围吧。
樱井翔不是没有心虚。
无数遍对自己的警告和咒骂。
把手里的红色诊疗笔记用力捏了又捏,反复地在心里默念:医生,医生!
可惜,他的言行无论如何都开始不受控制了。
有些事实,在他心里翻来覆去上窜下跳,他不敢去看,更不敢承认。
但是,樱井翔已经意识到,经常是在相叶雅纪在他面前睡醒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有些压在心底的东西,随时准备一触即发。
 
 
在一个窗外有薄薄雨丝的夜晚,相叶雅纪在红色躺椅上慢慢睁开眼睛。
红色毛毯又是严严实实掖在他的肩头。很暖和,很柔软。
每次,他都不知道樱井翔几时替他盖好毛毯。
可能是为了制造良好的睡眠环境,樱井翔也从来不开灯。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樱井翔。
樱井翔又是逆着光,不知道正以怎样的表情注视着他。
“樱井医生。”相叶雅纪说。
“什么?”樱井翔轻轻地应。
“你是个好人。”相叶雅纪接着说。
“……”樱井翔不出声。
“我走了。”相叶雅纪起身,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转身推门离去。
留下樱井翔一个人坐在那里。
给我发好人卡。
相叶雅纪,你给我发好人卡。
是吧,他的种种行为,相叶雅纪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怎么可能会感觉不到异常。
抗拒很正常吧。
拒绝很应当吧。
还要再说多少次你才能听懂,他正和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在一起。
你算是哪棵葱。
这拒绝——还真是婉转到死却又直接到死。
 
 
樱井翔认为,自己收到那张好人卡之后,相叶雅纪可能都不会再登门了。
虽然如此认为,他还是在休息日的时候早早地坐在了自己的诊所里。
翻开那本红色的诊疗笔记,反复地看着棕色牛皮纸页上自己的那些字迹。出神地盯着那个“他”字,那些“他”的故事,那些“他”和相叶雅纪的故事。
他眼前出现了相叶雅纪讲述这些故事时的表情。总而言之就是那样美好得扎眼,美好到让人嫉妒。
的确是个好男人吧?换了是自己,做得到吗?
意识到自己正在这样想时,樱井翔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这样的想法,和某些到自己这里抱怨不休的妒妇还有什么区别?——我哪里不如她?她做得到的我哪样做不到?——这种他听过成百上千遍的台词。
可怕,太可怕了。
樱井翔又揉眼睛了。
你醒醒吧樱井翔,你明明一向根本不相信爱情的。
日光从诊所的窗口里倾泻下来,窗子的框格在房间里投映下自己的光影形状。菱形、方型、长方型、再到菱形……光影色调从清新的淡白色,到炽烈的亮黄色,再到柔和的浅桔色……
正红色躺椅和漆光白流线椅,在光影交错间变换着自己的色彩和表情。
樱井翔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发呆。
最后一丝阳光马上就要从窗口里抽走了。
他不会来了。
樱井翔合上笔记,起身想要去衣帽架上拿外套。
眼睛发直地盯了各种光线一整天,此刻眼前有些红红绿绿交替闪现的黑影。
恍然间,眼前的木门被推开了。
有一张脸探进来。
樱井翔,你是眼花了。
“樱井医生……”
熟悉的声音。叫自己的时候隔着礼貌,却又略透出亲昵。那声线里复杂又微妙的情感元素他已经分析了很久。
最后一缕阳光,正式从樱井翔诊所的窗口里抽离。
夜色的幕布,升起。
樱井翔几乎都不想掩饰一下自己的欣喜了。
“你怎么……”会来?不对,他接下来想说的肯定是:这么晚才来?
“你要下班了吗?”相叶雅纪问。
“……没有,我刚刚准备上班。”樱井翔笑。
说着,他转身想去扭亮办公桌上的台灯。
“别开灯……”相叶雅纪阻止他。
樱井翔疑惑地转过头。
“我就是来睡一会儿的……所以不用开灯了。”
 
 
让相叶雅纪躺下,樱井翔转身去拿来毛毯。
他像往常一样抖开毛毯,对相叶雅纪说:“把外套递我。”
“不用了,今天不冷,不用盖毯子了。”相叶雅纪却说。
“那怎么行,冷不冷也不能什么都不盖地睡觉,睡不好反而容易生病。”樱井翔说着,探下身来想把毛毯盖到相叶雅纪肩膀上。
“真的不用了。”相叶雅纪伸出手挡着,不让樱井翔靠近自己。
樱井翔皱了皱眉。
不对劲。
他探身凑近去看相叶雅纪。
借着窗外的光线,他看到相叶雅纪的眼角有明显的青紫痕迹,顺着眼角,太阳穴,一直到头发里,隐约有没完全擦拭干净的血迹。
所以你才要天刚好变黑时才来这里吗,以免被人看到你的伤处?而且恐怕你也不是想来,而是因为不来这里,就连一分钟的觉也睡不着了是不是?所以才不准我开灯,不让我靠近,生怕我看到是不是?
樱井翔立刻伸手去摸相叶雅纪的鬓角。
指尖触到已经结痂的伤口。
“不要——”相叶雅纪用手拨开樱井翔的手:“不要碰我。”
“怎么回事?!”樱井翔问。
“没怎么,不小心碰伤了。”相叶雅纪想要坐起来。
“少胡扯!”樱井翔伸手抵住相叶雅纪的肩膀不准他动。
相叶雅纪的表情抽动了一下,肩膀瑟缩,倒抽了一口气。
樱井翔不敢相信这个反应所代表的事实。
他猛地拉开相叶雅纪的外套,用力扯开白色T恤衫的领口,嘶嘶啦啦的棉布被扯坏的声音中,T恤衫的领口被扯了开来。
各式的乌青痕迹,在削瘦的骨骼上变紫变黑。即使明明没有灯光,也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樱井翔瞬间就愤怒了。
愤怒的不只是眼前家暴的事实。
还有一个男人怎么能乖乖地让人家暴至此而居然不知道反抗。
这是放任纵容肆意妄为的暴力到什么程度才会受这样重的伤?你不是老幼妇嬬,你反抗的话,我不相信你会被伤成这样。
“这都是怎么回事!”樱井翔愤怒地压低自己的音量。
“都说了怎么也没怎么!”
相叶雅纪拉起T恤衫的领口,扯过自己的外套裹在身上,就想起身。
樱井翔一把抓住相叶雅纪的手腕,压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躺椅上。
“这都是他干的好事?!”樱井翔盯着相叶雅纪。
“他只不过是想丢几罐啤酒给我我没有接住罢了……”相叶雅纪扭着脸,不看樱井翔的眼睛。
樱井翔伸手掰过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你再说一遍?”
“……”相叶雅纪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怎样都好,都不关医生你的事。”
这一瞬间,樱井翔的某根弦断了。
什么医生。
什么不关。
我怎么能看你竟然这样任自己被糟蹋。
我还要怎么样,你才能知道你有多关我的事?
樱井翔俯下身,吻住相叶雅纪苍白的唇。
我本来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这样做。
我都克制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在这样的场合下失去控制。
相叶雅纪挣扎。
他拼命扭开自己的脸,“不要这样!……”
但是樱井翔又再次吻住他,死死地吻住,不肯放。
相叶雅纪挣扎不开。
——
“唔!”
樱井翔抬起脸,捂着自己的嘴。
相叶雅纪咬他。
嘴里有血腥味,不知道哪里被咬破。
樱井翔捂着嘴,看着相叶雅纪,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痛处根本不在嘴里。很痛,要多痛就有多痛。
相叶雅纪也看着樱井翔,眼神里写满了“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夜色中的对视。
没有数字的挂表里,传来指针跳动的声音。
“我不可以吗……”樱井翔的语气里有自己绝对不想听到的绝望:“一定要是他吗?我就不可以吗?!”
相叶雅纪的眼里突然盈上浅浅的泪光。
“别爱上我,樱井医生,别爱上我。”
 
 

如果我说,已经晚了,我已经爱上你了呢。
你会不会就愿意多分一点感情给我呢。
可惜的是,你不会。
可惜的是,我也说不出口。
 
 
樱井翔松开了握住相叶雅纪手腕的手。
没用的,樱井翔。
爱情不是乞求来的。
你明明就知道,有些爱情,即使是劫难,有些人也心甘情愿去承受。别的其他任何人,都干涉不了。
相叶雅纪的劫难,只能由他自己去承担去经过吧。
即使你想说我能给你全世界而他只不过想拿走你的全世界,但只要相叶雅纪愿意给出自己的全世界,你纵是捧出全世界也没有用。
相叶雅纪和“他”的事,你管不了的。
你也没这个能力管。这不是你是不是一个好医生能解决的。
放弃吧,你的行医史上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失败的病例吧。
看着相叶雅纪泛着一层浅泪的眼睛,樱井翔的痛处越发像是被洒了盐。
别哭。
我可看不得你哭。
樱井翔转身。
“走吧。那些伤……要去找其他科的医生好好处理一下。没事……别再乱丢东西。睡不着的话,还是可以试着看看书……无论如何,保护好你自己。”
他听不见,听不见相叶雅纪起身时的沙沙声。
他听不见,听不见那厚重木门拉开又关上的啪嗒声。
他听不见,听不见心里某处断裂的喀嚓声。
 
 
时间的脚步不停。
日光洒进窗口,再从窗口里抽离。
正红色躺椅上的病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樱井翔的诊所一切如常。
没有说为了失恋就要休诊什么的这种傻事。
失恋?哪来的这件事,谁跟你恋了。
一切都要如常。
工作吧,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相叶雅纪一样。
心理暗示,还有比他更擅长的人吗。
继续听各式人群的抱怨、痛苦、经历、故事,继续冷静简单地对他们进行心理干预和指导。时间果然就很不经意地过去,生活的脚步从来不会停下吧。
一个预约爆满的如常日子,一路又忙到天黑。
樱井翔习惯地摘下眼镜揉眼睛。
电话机上助理的内线灯亮了起来。
樱井翔按下了按键。
“什么事。”
“医生,有一通警署打来的电话。”
“警署?”
“是的,说是要找您本人。”
“切进来吧。”
警署?
自己没做什么招惹警察的事情吧。经营也一直合法合规吧,从来没从事过什么非法活动。也不是无照行医啊。到底什么事情。
樱井翔拿起听筒。
“喂,请问是樱井翔先生吗?”
“是的,我是。”
“您好,打扰您了,警署需要您协助配合一些工作。”
“请问,有什么事情?”
“这里有一个偷窃嫌疑犯,一直说他认识您,说您可以证明他是清白的。还有他的确说出了您这里的电话。但是我们认为他可能有些神智不清,所以要先和您确认一下,看您是不是真的认识这个人。”
樱井翔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相叶雅纪。”
 
 
樱井翔几乎是飙车到了警署门口,用力地踩下了刹车。
甩上车门,他跑进了警署。
相叶雅纪苍白着脸,眼神涣散地坐在角落里。
“不好意思,我是樱井翔。请问发生什么事情?”
“啊,樱井先生,是这样的,他在一家便利店里被发现偷窃,但是自己就坚决否认,说他不是偷东西,只不过是实在太困,精神不好,忘了还要结账。我们最初以为,他不过是和一般的偷窃犯一样是在胡搅蛮缠,但是后来发现,他好像真的有些神智不清,言不及意。所以我们又觉得问题可能有些严重,怀疑他是否吸毒嗑药。但他坚持地说着您的名字,说您可以证明他是清白的,还说出您的电话。所以,我们就试着打电话找您了。”
樱井翔深吸了一口气。
“是的,我是心理医生。我可以证明,他是长期重症失眠患者,因为严重缺乏睡眠而导致的大脑缺氧和间歇性神智不清,都是可能的。而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可能会偷窃,更不可能吸毒。我要担保他出去。请带我办手续。”
相叶雅纪,你到底在干什么。我不是让你保护好自己的吗。你怎么又在这里糟蹋自己。不能给我的,就是拿来这么糟蹋的吗。混蛋。
樱井翔愤怒。但却又庆幸——还记得我,还记得我的名字,还记得我的电话,有事情发生时,还记得可以找我。我在他心里的价值,还不是零。
樱井翔走到相叶雅纪面前。
相叶雅纪抬起头来看他,恍惚无助的表情就像个孩子一样:“我真的没有偷东西。我只是,我只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樱井翔已经不能让相叶雅纪再说下去,他俯下身,温柔地看着他:“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了。跟我回去吧。跟我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喝杯热水吧。”樱井翔递给坐在红色躺椅上的相叶雅纪一杯热水。
“谢谢……”相叶雅纪接过杯子,捧在手里,瑟缩着肩膀。
樱井翔不说话,坐在他的对面。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相叶雅纪捧着杯子小声说。
“你谁也没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不出声,盯着手里杯子升腾起的热气。
“还是睡不好?”樱井翔问。
相叶雅纪还是不出声。
“……我不是你的医生了,不用这样抗拒我。”樱井翔苦笑着说:“我只不过……是你的一个人很好的熟人罢了。”
“我……”相叶雅纪看着他,欲言又止。
“什么都别说了。很困了吧?睡吧。”樱井翔故作轻松地说。
相叶雅纪的眼神复杂极了。
复杂得樱井翔都不敢再看。
我已经想通了。所以你别再那么看我啊。别来动摇我啊。
“好……”相叶雅纪边说边躺了下来。
樱井翔赶紧起身去拿了毛毯出来。
替相叶雅纪盖毛毯,拉到肩膀处时,相叶雅纪突然伸出手来握住了樱井翔的手。
樱井翔吃了一惊。
他以为相叶雅纪会说什么,但是相叶雅纪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
樱井翔就懂了。
他顺势就靠着红色躺椅的边沿坐在了地上。
“放心,我就在这里。”把胳膊架在躺椅边上,让自己面对着相叶雅纪,他说。
然后反握了一下相叶雅纪的手,很用力地。
相叶雅纪这才安心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很快呼吸声就变均匀。
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已经困倦疲劳成这样。
樱井翔心疼地绞成一团,伸出另一只手来想去摸相叶雅纪的脸。
手伸到一半,手指悬在距离相叶雅纪脸庞几厘米的地方,又硬是收了回来,紧紧地握在一起。
不行,你不行。
够了,不要再试了。
不要再做任何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的举动了。
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睡着的脸,出神。
 
 
相叶雅纪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张开眼睛时,不知是几时,诊所里的光线正柔和温暖。
从自己的手上传过来炙热的温度。
他抬起头寻找热度的来源。
是樱井翔紧紧握着他手的手。
披着一身白光,樱井翔正坐在地板上,侧身趴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睡着了。
相叶雅纪探起身凑近去看他,他睡得正沉,毫无察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相叶雅纪的泪滴,无声滑过樱井翔的脸颊。
 
 

图书馆里很安静。
静静的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纸香,捻动着书页的摩擦声,人们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轻微碰撞的声响,还有如洋流般游动着的风。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图书馆?”
那天,樱井翔醒过来时,发现红色毛毯正披在自己身上,相叶雅纪坐在红色的躺椅上,翻看着一本书。
心理学专业书籍。应该是从他书柜里拿出来的。
是了,他书柜里没什么其他可看的书。
于是,樱井翔说了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跟我去图书馆吧。你可以看书,也可以趴在那里睡觉。总之,你可以完全随意地放松。”
相叶雅纪没拒绝。
 
 
樱井翔和相叶雅纪对面而坐。
这是樱井翔第一次见到在自己诊所以外的相叶雅纪。当然,除了在警局里。
他希望自己能有一种脱离开医生这个身份的状态。
也更加希望看到相叶雅纪不是一个病人。
他希望,脱离开那层医患关系,两个人之间仍然还能存在着某种关联,不管那会是怎样一种关联,都好。
相叶雅纪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
樱井翔在对面安静地看着他。
这样看过去时,一点也没有重症失眠患者的样子,更加没有家暴受害者的样子。一个普通的——樱井翔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相叶雅纪。一个普通的相叶雅纪。如果早一点遇到他,如果最初遇到的那个人是他,今天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樱井翔和一个普通的相叶雅纪,坐在这里?
相叶雅纪感觉到樱井翔的视线。
他抬起眼睛看樱井翔。
目光接触到时,樱井翔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转开了视线。图书馆是用来看书的,不是用来看人的。
樱井翔于是起身,走进成排的书架里去找书。
看点什么呢。樱井翔在一排一排的书架里S型地浏览着。
——外国文学——樱井翔走进了这个分类里。
《瓦尔登湖》。
说起来,这本书自己也是很久以前读的了。再找来看看吧。他走近书架前,边看边拨,一本本寻找过去。
书脊相连,进出交错,形成绵延起伏的曲线。
书的海洋。
开始做心理医生以后,樱井翔就几乎没有时间再来图书馆了。不再回来不知道,自己还是很迷恋这里的氛围。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空间。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作者,隔着时间空间,静静地在那里,只等着你翻开书,与你一坐倾谈。
小说……
美国……
瓦尔登湖——亨利.大卫.梭罗。
找到了。
樱井翔正要伸手去把书取出来。
忽然从书的上方,书与书架的厘米空隙间,看到对面的一双眼睛。垂着眼睑,睫毛长到可以在脸上留下投影。
樱井翔的心跳漏了一拍。
虽然透过书与书架的缝隙只能看见一双眼睛,但是站在对面的,是那个普通的相叶雅纪无疑。普通,但独一无二的相叶雅纪。那样的眼睛,也就同样只有一双。
隔着一排书架,相叶雅纪正站在对面翻看着一本书,眼神随着书的内容转动闪烁。清流般的光彩,透明,晶润。
樱井翔的手指搭在那本《瓦尔登湖》的书脊上,望着对面那双眼睛出神。
隔着一排书架,两层图书。
人生偶尔会上演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折子戏。戏文可能很老套,巧合的桥段也都让人已经懒得心动。但是就在某一个时点,某一个空间,它不经意地上演,你还是难以抵挡。终究那戏文里的几句曲折唱词,简单却又幽婉,不分清红皂白地就打动了你。
樱井翔从来没在学生时代里看到过图书馆里的任何一双眼睛。
可是就能在这样一个时刻里,发现一双在缝隙里变成特写的眼睛。
他的时间,在他的空间里发生了片刻的静止。
所谓视线,其实也是某种电磁波。
人体都具备天生的电磁感应。
所以相叶雅纪又感受到了,樱井翔的视线。
他再一次抬起眼睛,寻找视线的来源。便再一次让两个人的目光相遇。
这一次,樱井翔的眼神没再避让。
他注视着相叶雅纪的眼底柔软似水,坚定如水。
相叶雅纪没闪躲,接受着他的注视。
瞳孔转来转去,映着彼此。
一寸之间,眼波流转。
眼睛里只盛下黑白两色。
四目相对也不会把颜色变成两倍。
一排书架两侧的樱井翔和相叶雅纪,在这一刻,像两道黑白剪影,上演着一出黑白默片。
偶尔眨眼睛,像在放慢动作。
 
 
打上黑白胶片的胶片框,再配上略微发出哔哔剥剥的拷贝老化的音效,这就是一部时光倒流七十年。
相叶雅纪忍不住一扭脸,笑。
一笑,眼睛会变弯。
这是樱井翔第一次看到相叶雅纪露出这样的笑容。
不是浅笑,不是微笑,不是苍白的笑,不是无力的笑,不是无奈的笑,不是为笑而笑的笑。
“你在看什么?”樱井翔开口问。
“医生你在看什么呢?”相叶雅纪反问。
樱井翔于是终于用手指抽出了那本书,反过来,把书脊横过来从缝隙里给相叶雅纪看。
相叶雅纪歪过头看了一眼,又笑:“医生……这本书,根本一点都不催眠……是你看这书时太浮躁了吧?”
樱井翔低了下头,也笑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在看什么?”
相叶雅纪眨了眨眼睛:“秘密。”
说完,合上手上的书,插回到书架上原来的位置,转身。
隔着书架,樱井翔跟着他的脚步。
 
 
——“喜欢这里吗?”
回到座位上,樱井翔打开自己的那本红色笔记,翻到中间空白的一页,写下这句话,把笔夹在那一页上,从桌面上推到了相叶雅纪面前。
相叶雅纪有一点意外,看了一眼以后,又看了樱井翔一眼,拿起笔来在底下写道——“喜欢。”再从桌面上推了回去。
接话了。
樱井翔其实只是试一试。
转换场所转变方式的诊疗,很早就学过。只是他从来没有用过,因为还没有需要用到的病例。
今天他也不是想用,他不想诊疗,他纯粹只是想利用一下这样的方式和相叶雅纪说说话而已。心理学很微妙,有很多人在写字和说话时,可能完全会是两个不同的状态。也有很多平时可能说不出的话,可以尝试鼓起勇气,写出来。
红色笔记的牛皮纸页面上,开始一言来一语去。
——“刚刚到底在看什么?”
——“都说了,是秘密。”
——“《瓦尔登湖》,原来你已经读完了?”
——“嗯,读完了,很好看的一本书。书里描述的地方,很想去一次呢。”
——“那么,最近……还好吗?”
——“医生你指什么。”
——“昨天,到底发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只是没有睡好,打完工以后去买东西,困得有点神智不清而已——医生,笔录我在警局做过了,你怎么又来让我做一遍呢?”
——“最近……没再受伤吧。”
——“我真的很好。医生,请你放心吧。”
——“好吧……只要记住,再优秀的人,也没有自己重要。”
——“……医生,你真是苦口婆心。”
——“是……不能白让你还叫我医生啊……困吗?要不要趴着睡一会儿。”
——“不用,昨天睡得很好。”
看见这句话的樱井翔,又忘了自己对自己说过的那几车话了。
不要再试,不要再试了,已经够了。你不行,你不可以。你嘴里愈合了很久的那个伤口,没能教会你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吗?
忘了,人就是这样,痛很容易忘怀,不断地再去重新受伤,只为了那些渺茫的希望和企盼。
——“最近有没有空?……想不想,出去走走?去不了瓦尔登湖那样的地方,也可以去海边走走看看。”
这句话,樱井翔写得磕磕绊绊,划掉再写,写掉再划,涂了几个黑疙瘩出来。
——“医生……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啊……”
相叶雅纪立刻皱着眉把这句话推了回来。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你放心。就只不过是跟你的滥好人朋友出去走走而已。怎么样?”
樱井翔把这句话推过去,侧过头用手挡住半张脸。
看着“怎么样”后面那个问号,相叶雅纪的笔无论如何也没能滑出一个“不”字。
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拒绝。
却真的拒绝不了。
 
 

去海边。
为什么要去海边?
去海边干什么?
连樱井翔自己都不知道。
可能多半也只是他那抛弃自尊的搭讪式邀约也实在找不到别的更适当的去处。
开车的时候,他不太敢去看相叶雅纪。生怕自己一个什么举动让相叶雅纪感觉到异样而直接让他把车掉头往回开。
樱井翔,你那些运筹帷握的自信都到哪里去了。
瞧现在这份战战兢兢的狼狈样。
然而,纵然是这样战战兢兢,却仍然掩不住心头的那一点雀跃。
你这又是在搞什么初恋心情啊樱井翔,不觉得已经很不合时宜了吗。
相叶雅纪一直把手撑在车窗边,支着自己的脸,看着外面。
风声都变得有些单调。
然后,空气里渐渐多了水份。
海平面,从眼前公路的那一端浮现出来。
 
 
海岸线上,铺展着不常见的白沙滩。
推开车门,相叶雅纪的眼睛就先亮了一下。
“白沙很细,脱了鞋踩踩看。”樱井翔跟着下车。
日头正好,白沙闪耀着细细密密的光点。
相叶雅纪脱了鞋,踩进沙子里。
被日光烘烤到有点微烫的沙子,把相叶雅纪的脚包围起来。
很暖,很热。
细细的白沙磨擦过皮肤的触感,竟然有些像流动着的缎面。
“好软……”相叶雅纪有点惊讶。
“白沙海滩,号称治愈的沙滩。”樱井翔笑着说。
相叶雅纪被脚下温暖细滑的感觉弄得有点情绪兴奋起来,挽起裤脚一路向海边走下去。
樱井翔也脱掉鞋,跟在他身后。看着相叶雅纪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沙滩,留下一串脚印。樱井翔一步一步跟着,把自己的脚踩进他留下的脚印里。
看不太出来,谁的脚更大一些?
樱井翔摇摇头,笑自己。
相叶雅纪已经一路踩到了海边,海浪扑到他的脚上。
“医生!”他回过头来冲着樱井翔笑:“这里的海水都有点热呢!”
“是啊,要不怎么能号称治愈呢!”樱井翔说着,在沙滩上坐了下来,看着相叶雅纪。
“我好久没来海边了呢!”相叶雅纪真的有点兴奋起来了。
“出来走走很好吧?”樱井翔笑着看他。
相叶雅纪一个人在海里踢水,直到把裤脚都踢湿了。
“医生你也过来啊,都到海边了,坐在那里多没意思?”相叶雅纪叫樱井翔。
“不要了,弄湿身上等下又很麻烦。”樱井翔摆摆手。
“别那么闷!过来。”相叶雅纪向樱井翔招手。
樱井翔不知怎么,自己对这个动作,就没有了半点抵抗力。他站起来,走到了相叶雅纪身边。
海浪扑过来,海水漫过樱井翔的脚面。
“暖和吧?”相叶雅纪笑着问。
“嗯,暖和。”樱井翔说。
“医生你也喜欢海吗?”
“还好……吧,其实很怕衣服被水弄湿贴在身上时的感觉,感觉很不清爽。”
“诶……他就很喜欢海呢。一见到海就总是像个孩子一样直接冲进海里,不仅自己全身都湿透了,还不把我也泼到满身是水就不罢休呢……”
“他”,没半点防备地突然出现在樱井翔和相叶雅纪之间。
樱井翔的明媚心情瞬间毁坏殆尽。
能不能不要提他?
樱井翔沉默地转身往沙滩上走。
相叶雅纪发现了他情绪的变化,追在他身后问:“怎么了?”
“没怎么。”樱井翔低着头继续走。
相叶雅纪却伸手去拽樱井翔的胳膊,“突然间怎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樱井翔一把甩开了手。
“你知道我喜欢你吧?知道吧?!”樱井翔的情绪忽然有点失控。
告白。
突然如其来的。
百般伤痛万般无奈潜台词是“我明明不想说出来的”。
对这突如其来的告白,相叶雅纪僵在当场。
他没法否认,他的确知道,他肯定知道。
他的表情出卖了自己的这个答案。
所以看到这个表情的樱井翔接着说:“知道为什么还要故意提起他?知道为什么还是要这么残忍地故意让我想起还有一个他?我什么都不奢求,我硬着头皮一次次装疯卖傻,不过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待上一会儿的时间,你又何必非要揭开真相让我这么难堪?”
相叶雅纪站在那里,说不出话。
“我知道我不够格,我知道我不行,可我什么都没有要求啊,我没有强迫你做任何事情啊!你又何必一定要把‘就凭你就别再痴心妄想了’这句话弄成这样昭然若揭!”
“你别这样,别这样……”
相叶雅纪的脸上透露出了痛心的乞求。
樱井翔说不下去了。
他颓然地坐在了沙滩上。
单恋得不到回应就恼羞成怒,这算是什么混蛋行径。
你喜欢谁,跟谁有任何关系吗?凭什么逼人家担待你的心情照顾你的情绪?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
樱井翔讨厌透自己了。
“对不起……”相叶雅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不,你没什么需要道歉的,该道歉的是我,我有病,你不要理我。”樱井翔说。
两个人都沉默。
在眼前一层层交替更叠的海浪中,长久的沉默。
白色的日光逐渐染上桔色。
扑到岸边的海浪,蓝白的浪花开始织进丝丝缕缕的金色,耀着人的眼。
脚下微烫的白沙,慢慢转温,开始变冷。
迎面吹来的海风,也已经有了凉意。
樱井翔的心里,各种情绪堆叠,充满了整个胸口。他觉得自己开始透不过气来。有些找不到踪迹的疼痛让他更加呼吸困难。
“渴吗?我去那边买些水来?”相叶雅纪发现到他的脸色不太对。
“嗯。”樱井翔简单地应了一声。
相叶雅纪于是起身。
走开两步,他回头看了樱井翔一眼,看见他坐在在夕阳里,背影落寞到凄凉,立刻转回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相叶雅纪拿着两瓶水走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大概因为这样,相叶雅纪没有看到樱井翔。
他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又左右转了几圈,但是仍然没有找到他。沙滩上已经几乎没有人了,不可能在这种视野毫无遮挡的地方看不见他。
人呢?
天色已经全黑,相叶雅纪的脚步慌乱了起来。
“医生?”他在沙滩上喊他。
没人应声。
“樱井医生?”他再叫,慌乱地四下转头,却就是看不到他。
“樱井——翔!”
然而四下无人。
眼前出现刚刚那个落寞凄凉的背影,相叶雅纪心里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恐怖地冒了出来,他猛地转头望向海面。
天已经全黑了。
蓝黑色的海面上全没了白天的温柔娴静。
隐约间,相叶雅纪竟然真的看到近海岸的海面上有一个人影,在海浪起伏间浮浮沉沉。
相叶雅纪甩掉手里的两瓶水。
想也没想就向着海里跑去,一纵身便扑进了海水中。
海水冰冷,完全不是白天阳光下那样的浅浅温暖。
相叶雅纪顾不上。
他在海水中拼命游着。
但是游了很远,却已经寻不见人影。
在冰冷的海水里,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海水的波动声。
“樱井翔!!——”
他大叫,喝进了满口咸涩的海水。
太冷了。他的牙齿开始打战,身上的衣服开始变沉重。
他的呼吸开始变急促,踩水渐渐用不上力气。
“咳咳!——”他开始呛水。
却就是不肯往岸边游。
樱井翔在哪里。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他。
但是他渐渐游不动了。
寒冷,缺氧,呛水,他体力不支,神智又开始不清楚。
一波海浪打来,他被埋进了海水里。
耳边是空洞轰鸣的水声。
呼吸困难。
全身开始无力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在哪里。
就在相叶雅纪开始意识模糊的时候,一只手从背后揽住了他,用力地将他搂住,奋力游出了海面。
水声空气声和喘息声混杂,时断时续。
游到脚可以接触到海底的地方时,那只手把相叶雅纪架到了自己肩上。
一路跌跌撞撞。
终于走到岸边时,那只手放开相叶雅纪,让他躺在沙滩上。
然后,那只手用力拍他的脸。
“醒醒!相叶雅纪!醒醒!!你在干什么!想自杀吗?!”
是樱井翔的声音。
相叶雅纪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樱井翔焦急的脸。
“你没事……”相叶雅纪喘着气,松了一口气地笑。
“我有什么事!我不过回车里打个电话,回来你人就给我跑到海里去了!你要干什么!要自杀吗?!我警告你别打这个主意!!!”樱井翔近乎咆哮。
相叶雅纪喘着气,没有力气向樱井翔解释,只能仍然虚弱地笑着说:“你没事,那,就好了……”
樱井翔有点明白了。
我以为你要自杀。
你以为我要自杀。
到底是谁想自杀啊!
你刚刚差点淹死知不知道!
是想去救我?
为了救我连命也不要了?
我几时对你变得这么重要了?
这就是你屡次三番冷淡的不回应吗?演技究竟有多好?让我从头到尾居然都笃信不疑?
“相叶雅纪,你看着我。”樱井翔用命令的口气说。
相叶雅纪抬起眼睛,他的脸上都是海水,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嘴唇冻到发紫,眼睛,却仍然能够在黑暗中迸发光芒。
樱井翔对着他冻到发紫的嘴唇吻下去。
这一次相叶雅纪没力气反抗。
深深的吻。
唇舌交缠。
然后,樱井翔抬起脸来。
“这不是人工呼吸。”他看着相叶雅纪的眼睛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
 
 

说你喜欢我。
或者说你不喜欢我。
樱井翔最终两个答案都没有听到。
因为相叶雅纪已经再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被冻到牙齿轻轻地上下扣磕着。
樱井翔没办法再让全身湿透的相叶雅纪躺在沙滩上回答他无关痛痒的问题。
“跟我回家。”樱井翔对相叶雅纪说。
“不……”相叶雅纪拒绝。
“你现在这样需要人照顾,你家……不适合。你必须跟我走。”樱井翔坚持,不容辩驳。
“那,回你的诊所吧,好吗……”相叶雅纪微微哆嗦着。
是想提醒我什么!
是在坚持什么底线!
算了,好过死活不肯跟我走。
樱井翔一掰方向盘,把车开向自己的诊所。
 
 
推开那扇木门,樱井翔立刻命令道:“把你的湿衣服都脱了,再贴在身上非要生病不可。”
相叶雅纪却呆立在房间中间没有动。
“你怎么了?冻傻了?”樱井翔没办法,走过去伸手脱相叶雅纪的衣服。
“我今天,很害怕。”相叶雅纪突然说。
“是啊,你还知道害怕,真的差一点就淹死在海里!”樱井翔把相叶雅纪的湿衣服扔在一边。
“我不是害怕这个。”相叶雅纪又说。
“嗯?”樱井翔转身想去拿毛毯。
“我很害怕失去你。”相叶雅纪在他背后说。
是——听错了吗?
樱井翔转不过身。
相叶雅纪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别让我失去你。”
樱井翔的心脏短暂地停止了跳动。
他屏住呼息,生怕这个情景是一挪步一转身就会醒来消散的梦。
如果这是梦,就让身后那个靠在他背上的人的触感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樱井翔伸手去摸相叶雅纪抱住他胸口的手,冰冷冰冷的。
才回过神来想起现在是什么状况。
“你赶紧去那边躺下,我去给你拿毛毯。”樱井翔对身后的相叶雅纪说。
相叶雅纪却只是从背后抱着他不动。
“快点,要着凉了。”
相叶雅纪还是不动。
樱井翔不舍得去掰开那双抱着他的手,又担心相叶雅纪真的会被冻坏。想了想,他蹲下身,顺势把相叶雅纪背了起来。
相叶雅纪的双手刚好揽住了他。
“乖乖给我躺在这里,把你的湿裤子脱了。”樱井翔把相叶雅纪背到红色躺椅边,轻轻放下。
相叶雅纪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樱井翔转身拿来了红色的毛毯,盖在相叶雅纪身上。
相叶雅纪又像上次那样握住了樱井翔的手。
“你放心,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你安心睡。”樱井翔温柔地说。
“我冷。”相叶雅纪看着他说。
“冷吗?我去把暖气开大一些。”樱井翔说着想转身。
相叶雅纪又一次抓住了他不放开。
“我冷。”相叶雅纪又说了一遍,眼神迷濛。
“是啊,所以我才说我去开一下……暖……”话说着说着,樱井翔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迟钝。
“我冷。”相叶雅纪又说了第三遍,然后伸出手摸了摸着樱井翔的脸颊,又扯了扯樱井翔湿冷的衣服:“你也湿透了,难道就不冷吗?”
樱井翔忘却了嘴里那曾经被咬破流血的伤口。
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即使再被相叶雅纪推开一千遍,他仍然愿意再试。
 
 
所有被海水浸湿的衣服,都躺在了樱井翔诊所的地板上。
红色躺椅上,红色毛毯下,樱井翔把相叶雅纪压在了身下。
这一次,相叶雅纪没有推开他。
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的脸,反复地问自己,这是梦还是现实。
他把唇贴到相叶雅纪的唇上,小心翼翼地试探时,相叶雅纪竟然意想不到地张开了唇齿回应他。
樱井翔瞬间就被点燃了。
无论是梦还是现实,我都想要你,我想要你太久了,我要你,要定你了。今天你即使是把我的嘴里都咬烂掉,我也要定你了。
但是没有。相叶雅纪的唇舌,柔软湿润到几乎像在调情。
终于——
终于不再拒绝我了吗。
终于不再露出你的尖牙利齿来死死地守住你自己了吗。
过往的种种让樱井翔心上曾经的裂缝处像被洒了盐,他死死吻住相叶雅纪,直到两个人都几乎窒息为止。
樱井翔感觉到了紧贴在他胸口相叶雅纪的心脏的猛跳。
相反地,樱井翔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相叶雅纪在他怀里的真实感,肌肤光滑的触感,血液流动的温度,心跳加速的呼吸声,让樱井翔不敢呼吸。
他的吻细细密密,从相叶雅纪的耳朵,颈间,肩膀一路滑下去。相叶雅纪身上有一层海水的咸涩味道,樱井翔用舌尖一路舔尝,咸涩底下,便是相叶雅纪的味道。
樱井翔每啄咬一下,都感觉到相叶雅纪的身体敏感地反应着,那种敏感很像未经世事,让他忽然莫名地想到,这世界上明明就有另一个男人,早就拥抱过相叶雅纪。他甚至开始想象相叶雅纪在那个“他”怀里的样子。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最不该想到这些,但是思维却像受到恶魔的摆布,眼前那些景象挥之不去。
在“他”怀里的时候,相叶雅纪也是这样敏感吗?也是这样的心脏猛跳吗?也是这样的呼吸急促吗?也是用这样一双迷迷濛濛的眼睛看着“他”的吗?
樱井翔的嫉妒像要在心里炸开了。
躺在红色天鹅绒上的相叶雅纪,肌肤的颜色和正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刺在樱井翔眼里,无比妖冶。
进入和占有开始显得急不可待。
如果能有什么宣布占有、宣布所属的方式,樱井翔想每一样都去做一遍。
在这一刻,他能做的就是用最滚烫直接的方式,告诉相叶雅纪——我正在占有你。
他本来想要轻一些,因为怀里的相叶雅纪似乎有些太削瘦。但是,一发不可收拾。
“嗯——”
相叶雅纪在他耳边喘息着,他每用力一次,就能听到喘息声接近到呻吟。这让他有一种真实的满足感,热流一波波地冲上大脑。他把嘴唇贴在相叶耳际,封堵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相叶雅纪耳际旁边的发根里都是汗。
和樱井翔的唾液混合在一起。
很多属于两个人的液体,在缱绻交缠间滑进了红色躺椅的天鹅绒里,浸湿,然后消失,留下浅浅的痕迹。
红色的毛毯和红色的躺椅仿佛燃烧了起来,其中紧紧相拥的樱井翔和相叶雅纪,就像火焰的焰心。
樱井翔觉得,自己快要被吞噬了。
 
 
“你是我的……”樱井翔用嘴唇含着相叶雅纪的耳朵,意识不清地说。
相叶雅纪紧紧搂着樱井翔,喘到上不来气。
“你是我的!”樱井翔的牙齿不自觉地用力。
相叶雅纪不出声,双手的指尖用力地扣进了樱井翔的皮肤,几乎快要扣到他每一根骨头上。
所有的悸动和战栗,美好又恐怖。
被如此热烈地宣布占有和所属,相叶雅纪不是没有过。
很早就有过。
从樱井翔的肩头看上去,是诊所的天花板。相叶雅纪体力不支,眼前一阵发黑。
太美好。
又太可怕。
有泪滴从相叶雅纪的眼角悄然滑落。
因为都是咸的,滑到樱井翔唇边时,他以为那是汗水。
然后,所有的一切,全都一起被滚烫地蒸发掉了。
 
 
“还冷吗?”樱井翔侧身躺着,背靠在躺椅椅背上,把大半个躺椅让出来留给怀里的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摇摇枕在樱井翔胳膊上的头。
“困了吗?”樱井翔把毛毯拉过相叶雅纪的肩膀,盖严。
相叶雅纪再点点头。
樱井翔于是把相叶雅纪紧紧搂在胸前。
“睡吧。”
相叶雅纪温暖的呼吸,在樱井翔胸口。
 
 
我的。
我的,吗。
樱井翔用一只手搂着相叶雅纪的脑袋,把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头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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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瘋狂的小事叫愛情(1—5)


我记得,我们相爱的那一年,世界还是很简单的。
那时候地球还没有那么多的地震。
那时候手机是翻盖的而不是用手指滑着用的。
那时候电视里出不来三维影像我们都乖乖活在二维世界里。
那时候我眼里只有一个你,你眼里只有一个我。
那个非你不可的眼神里,能点燃冰山,能开出世间最艳丽夺目的花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让那曾经艳丽夺目的花朵改变了颜色。
从此后世界就变了。
火焰是绿的。
雪花是红的。
有一种花,盛开的姿态极端诡异。
有一种蝶,天生就只知道扑火。
疯狂的,到底是什么。
 
 

“水野,下一个预约什么时间。”
“十分钟后。”
“基本情况?”
“相叶雅纪,男,28岁。求诊原因,失眠。”
“知道了,他到了就直接让他进来吧。”
“好的。”
按掉电话上助理的内线,樱井翔摘掉金丝边眼镜,揉了揉眼睛。
下午两点,正应该是人一天中最易感到困倦的时刻。
他却正准备接诊今天的第五位病人。
樱井翔的心理诊所生意很好。
话说起来不中听但却是事实,只要有人,医院就永远不会关门。现代社会里,心理医生更加不会没有饭吃,因为,也许经济不景气的时代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神经病。
心理医生每天面对的,就是有各种精神问题心理缺陷的人群。
做这一行,樱井翔算很年轻,但是却做得很出名。一般来说,太年轻的心理医生会给人感觉没有什么人生经历能懂得些什么进而失去安全感和信任感。但是在樱井翔这里出了例外。“这个医生真的很有办法”这样的评价口口相传,樱井翔心理诊所的预约永远是爆满的。
很多心理医生是按小时计价收费,樱井翔却非常不喜欢这样的做法。理由是,这样的收钱方式更像是一个收完钱只管听抱怨的人,而非一个专业的心理诊疗师。一次的诊疗,就要扎扎实实有一次完整的效果,他是这么坚持的。
起先他也很坚持,一天最多不接待超过五个病人。因为病人多了,时间就会缩短,诊疗效果自然就一定会跟着打折扣。但是从早九点到晚九点十二小时的接诊时间里,渐渐已经不够满足暴满的预约。很多病人已经预约到几个月以后,这也让樱井翔很头疼。
所以今天这第五位病人,恐怕也不能是最后一个。
把眼镜重新戴好,樱井翔从手边抽过一本新的病历,在病历的封面上写下“相叶雅纪”四个字。
咚咚、咚咚。
厚重的红木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很轻很得体。
“请进。”樱井翔应。
门“吱呀”一声被缓慢地推开了。
设置这样厚重的门,有很多重考虑。一来是为了隔音和私密,二来,樱井翔是想让所有病人在推开这道门的时候能感受到重量和阻力,并且能通过自己的意愿和用力来推开看病这第一道心理上的门。然后,能感受到这扇门里是另一个被隔离开现实的所在,从而获得心理上的安全和放松。
此刻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性。
樱井翔打量他。
穿着打扮非常普通。牛仔裤T恤衫。但是樱井翔有种感觉,这像是因为要来进行心理治疗而特意穿得特别低调。因为看他的脸,有些苍白,但掩不住相当的清秀。这样面相的人,一般来说对穿着打扮都会更多几分在意才对。而从那略微有些蓬乱的头发和很明显的黑眼圈看来,来问诊的理由的确应该是“失眠”无疑。
门在这位年轻病人的背后缓慢地合上。他走进来,有些迟疑,并且多少显得有些无措。
多数病人都会如此,因为不安,因为不知接下来应该要做什么。
“请坐吧。”樱井翔说着,摊开手向着自己办公桌对面的一张大型躺椅示意。
这张躺椅的曲线设计很贴合人体工学,软硬度樱井翔都亲自去试过很多次。大红色,正红色,天鹅绒质地。
相叶雅纪却看着樱井翔,一时并没有动。
樱井翔以为他是对那一片正红色感到疑惑。
“觉得心理诊所出现这样打眼的颜色很不正常?我这里没有心理诊所就一定是黑紫色或是灰白色的一定之规。红色代表着生命力,意思是,要正视自己的生命。”
樱井翔的心理诊疗,其实已经开始了。
相叶雅纪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走过去坐在了那张躺椅上。
樱井翔于是也拿着病历和笔站起来,走到正红色躺椅的旁边,在一把白色漆光造型流畅的椅子上坐下来。
“相叶雅纪?”樱井翔透过眼镜看躺椅上的人。
“是。”相叶雅纪轻轻地应。
“现在起,我是你的心理诊疗师,樱井翔。”
“是,请多多关照……”
“开始之前,我想先把几件事情交代清楚。第一,既然来到我这里,就表示认同和接受我的治疗方法,虽然很可能会有让你感到不愉快的时候。第二,所有一切的治疗内容绝对受到保护,请一定相信这个不是套话。”樱井翔的语气很轻快。
“是……我知道了。”相叶雅纪一直看着樱井翔,话说得很慢,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么,为什么来这里?”樱井翔继续问。
“因为……总是睡不着。”相叶雅纪说。
“多久了?”
“嗯……很久了……”
“睡不着的时候,是在想什么?”
“也没想什么……就是睡不着。”
潜意识掩藏心理真相。
焦虑原因主体不明。
是否为病理性失眠?
这么年轻,不像。
樱井翔眼睛盯着相叶雅纪,脑袋里像列开等式一样地运算着。
“那,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他继续问。
“嗯……有时候一直睁着眼睛发呆……有时候实在躺得难受,就看看书吧。”相叶雅纪缓慢地回答。
“都看些什么书呢?”樱井翔的语气极其轻缓随意。
“漫画吧……小说也有……看见床头扔着什么就随手拿起来看什么了。”
“这样啊。有这个习惯的话,我推荐一些书给你读,可能有助于催眠哦。”樱井翔不经意般地说着,“像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啦,多利斯莱辛的《金色笔记》啦,不怕你笑话地说,这些书我曾经读着读着就睡着过哦。”
“这些书……字很多很小吧……床头灯底下读,很辛苦的。”相叶雅纪说着,似乎在回忆自己家床头灯的光线亮度。
果然是真正的长期失眠患者,这种对床头灯光线的熟悉感,以及对夜间读书的感受,都是长期的失眠体验得来的。樱井翔继续在脑袋里运算着。
“睡不睡都一直亮着灯吗?”
“是,不太喜欢关灯。”
“这样的话,是一个人住?”
“……”相叶雅纪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也很典型,谁也没有那么快能对一个完全的陌生人敞开心扉,即使明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心理医生。
对这个问题的不愿回答,却使核心病灶渐渐显露头角。
病理性失眠,这个可能性可以否定了。失眠时躺在床那一边的那未知可能的另一个人,多半才是病灶的根源所在。
“那,既然来了,心里就不可能没事。如果愿意,就说给我听听,如果不愿意呢,我现在去放些音乐,陪你一起坐坐就好。”樱井翔一脸温和地看着相叶雅纪说。
“……”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没说话。
“好吧,那我就去看看放点什么好呢。”樱井翔说着站起来,走到书柜侧面的音响旁边,开始挑选CD。
“樱井医生……”相叶雅纪忽然在背后叫他。
“嗯?”樱井翔回头。
“……没事。”看着回过头来的樱井翔,相叶雅纪笑着摇摇头。
“你可以随便点,愿意的话就躺下试试吧,那张躺椅很舒服的,我有好几次靠在那里工作时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樱井翔转回头继续挑选CD,像是闲话家常地说着。
“我家里的床单和被单,也是红色的呢。”相叶雅纪用手摸着那张躺椅上的天鹅绒。
“啊?床上用品选择红色可不明智,会刺激神经没法安静的。建议你回去就换掉,换成浅色系或者暖色调比较好。”樱井翔还是像和朋友聊天一样地说着,同时已经把选好的CD放进音响,点下了播放。
舒缓的乡村音乐。
樱井翔走回来,重新坐在白色的椅子上。
他不说话,只让音乐在空气里平缓地流动着。
相叶雅纪果然开始不知不觉靠在了躺椅上。
樱井翔微笑地看着他。
眉眼间有些不安,脸色里有几分憔悴,但是,还是挡不住孩子气的底色。
有一张单纯的脸的人。脸上的表情,其实很容易读懂。一般来说,这样的人通常不应该有失眠的毛病才对。因为看来应该单纯没心机,不知道什么叫多思多虑。
但是心理学知识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樱井翔知道,所有的个案和病例,所有人的经历都不尽相同,没有什么能生搬硬套的。也正因为他坚持自己的这些行医想法和原则,才能有效地帮助了很多的病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今天的这个人,究竟经历过些什么呢,切入点开在哪里才合适呢。
“医生……”樱井翔的思路,被相叶雅纪开口打断。
“什么?”樱井翔微笑。
“能不能给我开一些安眠药?”相叶雅纪问。
樱井翔收起了笑容。
“我这里不是神经科,从来不给人开安眠药。”他拒绝。
“我只是想……”
“你只是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张处方签好去药房买安眠药,是吧?不好意思,我从来不给失眠的人开安眠药,在我看来那是慢性自杀。”樱井翔说。
“我没有……”
“你从开始就没有想接受什么心理治疗,来这里也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想说些什么,你根本不相信心理治疗,觉得这些远没有药物来得实在直接,是不是?”樱井翔的语气咄咄逼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相叶雅纪有些着急地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樱井翔像是在逼问。
“我只是,我只是……”相叶雅纪几乎有些磕巴起来。
“只是什么?!只是看不起我这个职业?”樱井翔完全就是在逼问了。
“我只是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很害怕!”相叶雅纪终于被逼到脱口而出。
“……”樱井翔看着他,放轻放缓了语气说道:“也许刚刚让你感到不愉快了,但是,很显然,你已经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把有些话说出来,一定会比安眠药这种东西效果更好。不妨试试,如何?”
逼问式疗法。
不知道算不算是樱井翔自己的独家发明。
多少个伸手向他要安眠药的病人,都在这套方法底下被逼出了第一句话。
相叶雅纪没答话,气喘得有些急,额头上出汗了。
一层细细密密薄薄的汗。
樱井翔在心里点头,就是要这个效果。
“那么,介不介意告诉我,在害怕些什么?”樱井翔眼镜片底下的眼睛,用最柔软的方式望着相叶雅纪,传达他的鼓励。
“我,我是……”相叶雅纪的呼吸还是略显急促。
“看着我,试着深呼吸。”樱井翔轻轻地说。
相叶雅纪于是望着樱井翔的眼睛。
略带惊惶的,和温柔肯定的,眼神交错。
然后,深深吸气,慢慢呼出。
相叶雅纪有少许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被半催眠了:“我是害怕,一闭上眼睛就出现的那些恶梦……”
“什么样的恶梦?”樱井翔把语气放到了最轻柔的程度。
“是……一个人。”相叶雅纪看着他的眼睛,说。
“什么人?”
“……”
“一个……什么人?”
樱井翔又问了一遍。
相叶雅纪盯着樱井翔的眼睛。
“一个——我最喜欢的人。”
 
 
霞色夕阳竟不知何时已经不请自来。
浓烈地泼在正红色躺椅的天鹅绒上。
丝绒光亮,红色夺目。
 
 

最喜欢的人——却是一闭上眼睛就出现的恶梦吗?
说起来,算不上什么特别少见的病例。
为情所困产生的心理问题,应该是各类病灶排行里最居前的一种了。
这个叫相叶雅纪的病人的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为什么,樱井翔翻开着他的那本病历,就是合不上呢。
记录基本病况,分析各种可能,初次诊疗初步结论,写完了,就可以合上收起来了。有必要像现在这样诊所都已经关门了还一直翻开着这本病历发呆吗。
难掩苍白的脸色和几分惊惶的眼神。
怎么让人如此放心不下。
他是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过于专注每个病人的痛苦和经历的话,自己早就崩溃了。心理医生需要的不是过于充沛的感情,而是热忱有分寸的职业操守。
樱井翔已经很久记不住病人的脸了。因为必须去忘记,因为那些痛苦和挣扎全都记下来的话,他就无法成为帮助人的那个而是需要被人帮助了。
那么,这个看来很普通的失眠患者相叶雅纪的脸,到底是怎么会一直闪现在这本翻开的病历里的呢。
是因为他和自己年龄相仿,看起来却那样孱弱无助?
是因为自己看到他眼底像是有个孩子一直在求助?
不知道。没头绪。
樱井翔抬起眼睛看了看挂在墙上那个表盘上没有数字只有指针一片雪白的钟。
十点了。
该下班回家了。
自己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啊。
虽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回到家不过就是倒头睡觉,没有任何其他活动。
 
 
相叶雅纪的第二次预约,在三天后。
通常樱井翔不会建议病人来得这么频繁,一来不会有什么太好的效果,二来也不想借此骗诊疗费。但是相叶雅纪问他下次什么时间再来合适时,他却说了“随你在想来的时间来”这样的话。
于是,相叶雅纪预约了三天后。
樱井翔把日程上原本的预约一律推后顺延。
等待相叶雅纪的第二次推门。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时,相叶雅纪探出头,看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又见面了,樱井医生。”
樱井翔也笑着点点头:“那就请坐吧。”
这一回,相叶雅纪很自觉地靠在了那张红色躺椅上。
樱井翔拿着病历和笔在白色椅子上坐下。
“那么,我们就继续吧?”樱井翔的语气保持一贯的轻快。
“嗯。”相叶雅纪的脸色虽然还是不太好,但是一直保持着浅浅的微笑。
“这两天睡得怎么样?”樱井翔问。
“嗯……算不上是特别好吧。”相叶雅纪说。
“没试试看我推荐的书?”
“其实……我家里有您说的那两本书。只不过……我真的没有兴趣,从来没去碰过罢了。”
重点,出现切入的契机。
那些你不愿意去碰的书是谁的?
“哦?没兴趣的书买来摆着用的吗?”樱井翔笑着调侃。
“……”相叶雅纪沉默。
果然病灶核心还是在这里。围绕着这个想办法就对了。
“是那个——你最喜欢的人的书,是吗?”樱井翔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闪过了犀利的光。
“嗯……是。”相叶雅纪勉强地回答了。
“也是——你恶梦里的那个人的书,是吗?”
“……是。”相叶雅纪艰难地应了。
“愿意跟我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樱井翔试探。
“……”相叶雅纪似乎在犹豫。
“你所害怕的东西,将会始终存在。”樱井翔用肯定的语气说:“直到你去面对它为止。”
“是……”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的眼睛,点点头。
“来吧,就当是说个故事,给我听。”樱井翔温柔地说。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相叶雅纪说:“对我要多好,就有多好。”
温柔体贴的女性?樱井翔在心里揣摩。
“我说什么,都愿意听……我多傻的问题,都愿意回答……”相叶雅纪本来僵硬的状态,突然变得柔软下来,一双瞳孔里,居然有水一样的光影荡漾起来。
病人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开始转入主动讲述意愿。
樱井翔不说话,留给相叶雅纪安静的空间,创造充分的宽松,让他去讲自己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还小呢。上学的时候啊,回头看看真是什么烦恼都没有……我每天没事好发愁,就只不过有些懒得念书而已……然后呢,喜欢上那种头发顺顺一脸清纯的女生,偷偷暗恋人家……暗恋了好久也不敢说啊……”说到这里,相叶雅纪笑了笑,好像是又看到了那个年少无知的自己,“然后在一个下雨天拿着把伞想抄近路跑到那女生放学回家的路上,对没带伞的她说不如和我撑一把伞吧……真是傻的不行了……结果,却跑到半路就脚下一滑摔在一摊泥水里……我当时真觉得丢脸死糗死了,都不想站起来了。”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的人,我看的很准。樱井翔在心里对自己说。
“然后……那个人,就站在我的面前了。”
相叶雅纪那一直略显疲倦的眼睛,渐渐地,像被什么点燃了引子,亮了起来。
“站起来吧,喜欢人不是这么个喜欢法的——听到这话时,我真无地自容啊……都顾不上去想,我喜欢那女生的事是怎么会被知道的?……我当时抬起头来,看见那个人撑着一把伞,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替我挡着头上的雨……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情景。”
这是多么简单而又千篇一律的少年故事。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让樱井翔不平静。
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映在樱井翔瞳孔里相叶雅纪的样子吧——他脸上的表情,如果可以作为心理学教学实例现场讲解的话,就最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作“憧憬”、什么算是“迷恋”、怎样称得上“沉醉”。那些本来虚无飘渺不易理解的情感状态,在相叶雅纪的脸上和眼底一览无遗,也尽收樱井翔的眼底。
表情和身体语言不会欺骗人。这是相叶雅纪想起那个人时,一系列最直接的条件反射和本能反应。
大脑给的指令。
这种如此真实的关于“喜欢”的表情,樱井翔好久没有见过了。见的多是什么表情呢?愤怒、嫉妒、不甘、暴躁、抱怨、消极。尤其是关乎情感问题方面的,更多的是憎恨、扭曲,很少再能看到如此美好的表情了。
是的,美好。
相叶雅纪提到那个人时的种种表情,都足够堪称美好。
那该是怎样纯粹的喜欢和向往。
樱井翔心底不明原由地发了慌。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面前的这份美好。那不是让你夜夜做恶梦甚至不敢闭上眼睛的一个人吗,为什么你提到时却无怨无悔成这个样子?究竟是何等强大的感情支撑着你?到底是怎样极致的一个人,可以令你如此?
太可怕的纯粹,让人不敢直视。
太美好的感情,几乎让人嫉妒。
这算是什么情绪!
樱井翔打了个冷战。
他意识到自己居然有了那么一丝,是的,哪怕只有一丝也是真正滋生了的,嫉妒。
在嫉妒什么,嫉妒谁?荒谬!
樱井翔吞咽了一下唾液,但是发现嗓子里其实干干的。
对病人产生诊疗以外的任何特殊情绪,都是不利于治疗也是不可以的。在樱井翔的行医史上,出现这样让自己慌张的情况,实属少见。这个病例,果然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不是,这病例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这样年轻又敏感的病人有些少见罢了。冷静,你要冷静,樱井翔。
樱井翔暗暗地警告自己不要慌,让自己发问:“然后,怎么了?”
他的意思是,这样美好的感情,是怎样变成了恶梦?
但是相叶雅纪误会了,笑着答道:“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啊,特别特别自然地在一起了啊……然后我就想明白了,为什么我暗恋那个女生的事他会知道,那一定是因为他在暗恋我……虽然我每次这么说时他都一副死也不肯认的样子……然后就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到对方家里做作业,骑车打球玩滑板,偶尔遇上讨厌的人打一架,他也总是会伸出手来挡在我前面……明明,就还没有我高,却一心护着我……”
“你等等,等等……”樱井翔觉得,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与自己在心里揣摩运算的情景矛盾,混乱感让他疑惑:“你说,打架?护着你?一个女生?”
相叶雅纪瞪大了眼睛,用同等的疑惑回应他:“诶?我没有和您说清楚吗?那个人,那个我最喜欢的人……不是女生。”
话说的竟然那样理所当然。樱井翔相信,相叶雅纪真的丝毫没打算掩饰这个事实。
他还是有些吃惊。不仅是对这个事实,也对相叶雅纪的这份坦荡。
“那是……”樱井翔一时竟然语塞。
“医生您不是说了,请相信受到绝对保护的话绝不是套话吗?……我相信您。”相叶雅纪话说得清爽,毫不扭捏。
樱井翔的心底又不知道怎么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拧着给扯了一下,说不清楚是痛是痒。
“而且,就算您没说那些话,这件事,我也不怕让任何人知道。”相叶雅纪又说,语气里是十足十的肯定和坚定。
“我喜欢的人,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有这种东西的存在吗。
这难道不算是某种妄想症的表现?
不对,樱井翔,你有情绪。这不对。怎么能带着情绪判断病症和思索疗法。太有失专业了。
而且你的情绪从何而来,为什么突然间会有情绪,又是什么样莫名的情绪。
是因为自己也是个男人,所以很好奇到底什么样才叫最好的男人?
还是因为一向自诩冷静理性,才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感情?
喜欢男人。这在性向研究上来说,不是个问题。尤其对于一个学心理学的人来说,这更不是问题。问题是什么样的男人接受着相叶雅纪这样的爱?
爱……吗。
爱情。看过成百上千个病人的爱情故事以后,谁还会再相信爱情。这东西真的存在吗?还是只不过是人类幻想中的产物而已?
樱井翔,这难道不是你一个人一厢情愿的武断和偏见么。其实在世人眼中冷漠的你才是寂寞可怜的那一个,你一个心理学专家,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吧。
来了,又来了。相叶雅纪问诊过后,又再一次出现这种没头绪一团麻的状态。
两次诊疗过后,围绕着病灶进行的治疗和采取的办法,一直没办法能彻底突入问题的核心——你喜欢的人,究竟为什么成了现在的恶梦。
不过,急不得。
对了,他可能就是因为诊疗过程没什么太大进展,有些急躁起来了吧。就是如此而已。很久没有碰过所谓棘手的病例,顺风顺水太久了吧。更何况,这还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所谓棘手的情况。不要急躁,樱井翔。
啊……思考太久了。
抬眼看看没有数字的钟,十二点。
竟然这么晚了。
樱井翔合上相叶雅纪的病历,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起身拉过衣帽架上的风衣,走出了诊所。
夜风寒凉。
樱井翔没注意自己额头上出了些汗。
风吹开他的流海,额头一冷。
 
 
咚咚、咚咚。
很轻很得体的敲门声。
“请进。”
厚重的红木门被推开,相叶雅纪的脸第三次从门边探进来。
那略显蓬乱的头发让他探进来的脑袋看起来有点毛茸茸的。
“樱井医生,您好,又见面了。”相叶雅纪走进来。
这是又三天后,第三次诊疗。
“请坐吧。”樱井翔压低了声音。
相叶雅纪走过去坐在红色躺椅上,樱井翔也起身走过去坐在对面的白色椅子上。
双方都打量了一下对方。
“你眼睛怎么了?肿成这样。”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那又红又肿的眼睛问到。
“啊,没事……”相叶雅纪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樱井翔看着他,哑着嗓子说:“不是没事,你不要想在自己的心理医生面前撒谎。”
“樱井医生……你的嗓子怎么哑了?”
的确,短句的时候可能还可以掩饰一下,但是一说长句,就藏不住那声音里不正常的嘶哑了。
樱井翔感冒了。十二点迎着夜风回家的那天,就重感冒了。他真不想再提这事,因为生病的原因似乎和自己的心绪也有扯不开的关系,这让他心情更加不清爽。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这种办法在心理医生面前没用。而且你到这里来,是来回答问题不是来提问的。”樱井翔的声音嘶嘶啦啦,话说的越多越明显:“回答我,眼睛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这两天,看您推荐的那两本书来着……”相叶雅纪垂着眼睑,多少有些吞吐地回答。
“看书能把眼睛看肿了?”
“就……我看书时,他不太高兴……不愿意让我看……所以……吵架了……然后,更加没睡好……”相叶雅纪话说的磕磕绊绊。
樱井翔又意外了。
在相叶雅纪的诊疗过程里,他好像老是在意外。
吵架?这个人现在还是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他不在了,才成为你的恶梦?
“你说,吵架?”他只能这样问。
“嗯……”相叶雅纪低着头,似乎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其实,是我不对。他说不要看时,我就不看就好了,干嘛要坚持呢……”
“为什么不让你看书,那不还是他买来的书吗?”樱井翔不能理解。
“可能……他觉得我没必要看那么深奥的书吧……”
“荒唐!”
樱井翔觉得自己又不平静了。
“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他拼命想让自己继续保持轻快平和的语气,但是不太办得到。
“没有,不是……他可能只是心情不太好吧。”相叶雅纪摇摇头。
恶梦——樱井翔觉得,自己开始有点揭开这个原因的冰山一角了。
“你们——现在住在一起?”他问。
“是啊。”相叶雅纪又答得理所当然。
樱井翔又语塞了。
这诊疗要怎么进行下去,加上感冒,缺氧,他脑袋里的算式开始大范围地混乱了。
“医生……你没事吧?你脸色不太好。”相叶雅纪探身,有点担心地问。
“没事没事。”樱井翔赶紧说:“今天病人有点多,太忙了而已。”
“哦……”相叶雅纪还是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下次你到我这里来看书吧。在我这里,随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樱井翔用沙哑的声音说。
 
 
相叶雅纪第四次推开樱井翔的门时,身上多了一只背包。
坐在红色躺椅上,从身上摘下背包,还没等樱井翔在自己对面坐稳张口,他就从背包里先掏出了一样东西,伸手递到樱井翔面前。
“医生,这个给你。”相叶雅纪微笑着说。
樱井翔差点给晃了一下,他向后靠靠,再看相叶手心里的东西。
是一盒喉糖。
小巧的铁盒。
“医生我上次听你的嗓子哑成那样,一定是平时和病人讲太多话了。所以回去就买了这个。这种喉糖很好,药味不那么重又特别舒服……咽炎要是不注意成了职业病会很麻烦的,您是医生比我清楚吧。”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笑,眼睛弯弯的。
樱井翔白色椅子所在的位置,正紧靠着窗口。而红色躺椅就正正地摆在窗口对面。这样的摆放,是为了让自己能够背靠着窗户而坐,看到在对面躺椅上的病人在阳光下一览无遗无处可逃的表情和动作,哪怕是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同样能被发现。
此刻,相叶雅纪微笑着伸出手递到自己面前的这一幕,正是由于这样的设计摆放,真切到不能再真切地映到了樱井翔眼里。
樱井翔发现自己是有职业病了,但不是咽炎什么的。而是敢于面对的都是各种负面的情绪和表情,擅长直视的都是各种假恶丑。他已经敢于和各种消极情绪作战,但是,当所谓的纯真善良美好真正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他却已经开始不敢直视。
扎眼。
阳光下的纯净透明,几乎扎伤了他的眼。
“谢谢。”他说。
从相叶雅纪的手上拿起那盒喉糖,指尖触到相叶的掌心。
在整只手一片淡薄的微凉中,掌心的中央,努力地温热着。
樱井翔不想承认自己的血液流速瞬间就产生了变化,但事实如此。
究竟是谁,是哪个幸运儿,占有着你的美好,承受着你的憧憬。
“今天……你就只管靠在这里看书。”加速的血流通过大脑,经过心脏,樱井翔严正地警告自己:你是个医生。
“嗯。”相叶雅纪点点头,从背包里摸出了两本书,放在身边。
《瓦尔登湖》和《金色笔记》。
两本书都已经破烂不堪。
很明显经过了破坏性的撕扯,从封面到内页都是一片七零八落。虽然已经被透明胶条仔细地重新粘合起来,但是掩饰不了曾经经过怎样的破坏。书页的边边角角,全都不可避免地缺角残边。
樱井翔瞟了一眼那两本书,反应片刻,立刻觉得血往上冲。
书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这是谁干的。
——“他不太高兴……不愿意让我看……所以……吵架了……”
你所谓的“吵架”就是这种毫无理性的粗暴行径吗?
你所谓的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就是这样对待一个要靠看书催眠的你的吗?
樱井翔盯着两本书的眼里燃起了愤怒。
相叶雅纪注意到了。
他有些尴尬,伸手去把两本书拿起来,握在手里,似乎试图用手挡住这两本书上的某些事实。
“你老实告诉我,他——”樱井翔深深吸了口气,拼命告诫自己冷静,“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没有!”相叶雅纪立刻否认:“他只是……有时候心情不好……脾气就不太好而已。”
未经反射弧的即刻否认。只不过帮助樱井翔确认事实而已。
心情不好?对,这一类人通常永远都心情不好。
“你的恶梦,我明白了。”樱井翔竭力维持着平和的语气。
相叶雅纪看了樱井翔一眼,语气里又露出了那份熟悉的坚定。
“别这么说,医生,请你别误会他。”
 
 

笔尖。
病历。
落下,抬起,再抬起,再落下。
一戳,再戳。
三番五次落在纸面上,却一道笔划也滑不出来。
相叶雅纪的病历上,点满了笔尖的顿点。但却没有一段成型的后文。
下次见面,就该是第五次治疗了。五次治疗以后,按樱井翔的规矩,第一个有效的疗程周期就该完成了。
但是除了病历空白新一页上形似星座图阵的蓝色笔尖顿点以外,什么有效的结论都没有得出。
挫败,烦躁,难以言说的无措感。
想他从学生时代以来,什么事情不是一帆风顺。
考试,升学,毕业,学位,资格,行医,无一不是手到擒来。
有时候回顾自己的人生,他都觉得不真实,怎么自己每天要面对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烦恼人生,相比之下,自己的人生是不是顺利得有些过分了。
话说回来,现在这点小小情况就算得上挫折吗。不是吧。这点诊疗过程上的小问题,为什么让他的心理产生了如此不平衡的变化。
抬起头,揉眼睛。
暖调台灯灯光下,办公桌前的正红色躺椅,空荡荡泛着一层薄薄的光。
没有数字的钟的指针显示着,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樱井翔决定不回家了。
他起身走到办公室一侧的角落,拉开了一扇壁橱的门。他探身从里面摸出一条红色毛毯。这些东西是诊所刚刚创业时,他为随时加班准备的。已经很久没用过了。
他把毛毯抖开,走到红色躺椅边,侧身躺下,把毛毯盖在了自己身上。
他躺好,但没有睡意。
眼前看到窗口。
没拉窗帘。
似乎能在暗色苍穹里隐约看到星座的排列。
樱井翔有些放空,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侧身躺着,感觉身子底下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
伸手摸了一下衣服口袋。
原来是那小巧的铁盒。
喉糖啊。
我没有咽炎。我只不过嗓子天生就有一点哑。
 
 
“今天,是最后一次诊疗了。我的问题已经显得没有新意了——这两天,睡得怎么样?”樱井翔看着对面的相叶雅纪,已经猜不出自己的眼神正闪烁着怎样复杂的光。
“……还是那样吧……”相叶雅纪笑得浅淡。
“啊——看来我这个招牌是注定要在你这里要变成浪得虚名了。”樱井翔无奈地笑了。
“您千万别这么说!”相叶雅纪急着否认:“本来就是我自己的问题……这些天以来给您添麻烦了……而且,在您这里的时间,真的感觉很放松很舒服……所以您千万别那么说,我会感觉很愧疚。”
“愧疚?哪轮得到你愧疚,可别再说了。再说我只有无地自容了。”樱井翔又笑。
两个人都不自觉地看了对方的眼睛。
相叶雅纪眼底,忽然出现了某种极其复杂樱井翔看不懂的东西。一闪即逝。樱井翔没来得及读懂。
相叶雅纪今天穿了一件雪白干净的棉T恤,简单的夹克衫挂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好像略微有些不合身。是因为太瘦了吗,樱井翔挡不住自己的担忧。
“今天的这些时间……不如,就试着在我这里睡一觉吧。”沉吟片刻,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有点意外,不过随即笑着点头:“好啊。”
“那,你先躺下吧。”说着,樱井翔便起身,走到壁橱边,拉开门取出了那条红色毛毯。
转回身,看见相叶雅纪已经乖乖躺在躺椅上。
樱井翔走过去,“把你的外套脱了啊,这样怎么睡,等下会着凉的。”
相叶雅纪犹豫了一下,脱下了那件夹克衫。
樱井翔走到躺椅旁边,弯下腰,把手里的毛毯展开,轻轻地盖在了他身上。
“把外套给我。”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看着他,递过了自己的外套。
樱井翔接过相叶雅纪的外套,顺手搭在肩上,接着仔细地给相叶雅纪掖着红色毛毯的边角,生怕哪里盖不严。
当他用手把毛毯拉过相叶雅纪肩膀时,相叶雅纪忽然笑着对他说:“樱井医生,你真温柔。”
这句话说出来时,樱井翔正距离相叶雅纪很近。
他像被仙人掌扎到手一样一下子弹开。
樱井翔,你可一定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是必须要谨守职业道德的那一类人。
樱井翔后退。
“好好睡觉,别说话。”
 
 
相叶雅纪在窗口洒下的阳光里闭上眼睛。
樱井翔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
按理说,应该为病人拉上窗帘。但是阳光投射在相叶雅纪脸上,他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让樱井翔完全忘了这回事。
他一定只是太同情这个苍白瘦弱的大男生了。一定是。
樱井翔读着相叶雅纪的脸。
苍白,憔悴,清秀,孩子气,无怨无悔。
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我还是不知道。
一个疗程下来,连让你睡一个安稳觉都没做到。
我真是一个失败的医生。
 
 
采用一流隔音隔热建材装修的诊所。
樱井翔连呼吸都放轻放缓。
静谧,温暖。
相叶雅纪的呼吸竟然逐渐均匀起来。
睡着的脸越发孩子气起来。
似从未经世事,像从未受伤害。
樱井翔的眼睛发酸,心底发软。
今天之后,要道再见吗。
一个号称专业的心理医生在治疗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时就这样放弃,这样可以吗。
樱井翔,你不是一向不服输的性格吗。
樱井翔,你可以安心放着这样的病人不管吗。
不要就这样放他走。
 
 
相叶雅纪睁开眼睛时,发现眼前一片深沉的蓝黑色。
定睛细看,面前的窗口外已是点点星光。
“醒了?”蓝黑色的天空背景下,坐在他对面的樱井翔轻轻出声。
“我,我睡了多久?”相叶雅纪赶紧坐起来,毛毯从他肩上滑下来。
“没有多久。”樱井翔探身过来,双手环绕过他,把外套披在他身上。
“对不起,我……这么晚了,医生你该下班了的。”相叶雅纪说。
“心理诊所进行诊疗时谈不上什么下不下班。”樱井翔坐在黑暗中说。
“你一直坐在这里等……吗?应该早点叫醒我啊……”相叶雅纪一脸歉疚地拉起夹克,把手伸进袖子,边穿边说。
“我觉得,这大概算是整个疗程里效果最好的一次诊疗了。”樱井翔答非所问,他还有没说出口的话其实是,他怎么可能舍得打断这次诊疗,这次的诊疗最好能有多久就有多久,你最好能睡多久就睡多久。
“真是不好意思,最后一次还给您添麻烦了。”相叶雅纪穿好外套,就想起身。
“刚刚……睡得好吗?”樱井翔却问。
“……”相叶雅纪顿了一下,“嗯,很好。”
“那……愿不愿意再来我的诊所?”只有樱井翔自己知道说出这句话花了多少力气。从来只有病人恳请他继续诊疗,没有出现过他主动请病人来就诊。
相叶雅纪看着他,但是一片黑暗中的樱井翔背对着星光,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脸。
“樱井医生……”相叶雅纪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在昏暗的光线中,还是硬着头皮说了:“我只是普通的打工族……这里的诊费……一个疗程,我已经支付得很辛苦了……”
樱井翔忽然就觉得自己受不了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很想哭的冲动。
他一个心理医生,却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的反应是基于哪种心理产生的了。
他又伸手揉眼睛了。
此刻的这个动作纯粹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真的哭出来。
那样就真的收不了场了。
“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我不提问,不诊疗,不收费,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请你有空就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这样可以吗。”
 
 
幸好,幸好这一刻诊所里并没有灯光。
黯淡的星光照不到我的脸。
尽管如此,我也已经无地自容了。
 
 

我很久没有单独为病人开过诊疗笔记。
不同于普通病历,而是更详尽更全面的诊疗笔记。
上次这样做,应该还是在刚开始做这一行的时候了。那时候自己的思路还没有那么清晰,对于病情的把握和诊疗方法的计划都没有那么十足的自信,所以需要各种各样的诊疗笔记,帮助理清自己的思路。后来渐渐就再也不需要了,因为无论什么样的情况,在脑子里过一遍,就基本有了清晰的方式方法。
今天,我却需要再开这样一本单独的诊疗笔记。
为了这个名叫相叶雅纪的病人。
其实严格来说,他已经不是我的病人。因为我已经说过,不再为他提供任何心理上的诊疗,只是听他讲讲自己的故事而已。
他同意再来。
但不是诊疗。
这样的话,这本笔记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还可以说是为了他的后续治疗而准备的参考资料吗。
现在很多医疗类电视剧里爱用的一个词是:医者仁心。
不能说我完全认同这个词所表达的对医生这个职业的一些要求和期望。我始终认为,作为医生,最重要的是能够保持高度专业的职业操守及职业道德,因为这些才是对人类可能长期持久保持有效的制约。仁心一类的东西,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和无数病例的打磨底下,很容易就会被辗压成为麻木,而不再能起到任何实质的作用。这也是我认为目前经常出现医患矛盾问题的根源。医生,需要的是责任的制约。用同情心要求自己,恐怕无法成为一个长久的好医生。
我好像有点扯远了。学生时代写论文的习惯又出来了。
我想说的是,现在这本笔记,也许有点违背以上那些我自己的从医守则和认知了。因为我认为我现在的做法,实在难以称得上冷静和理性,我也许有些同情心泛滥了。但是我希望,我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日,和详细记录的这本诊疗笔记,真的能够帮到他。
我也希望借以提醒自己,这一切的行为,都是出于我的医者仁心。
 
 
以下内容,是相叶雅纪对我讲述的他的故事。
他真的愿意开口对我讲述,我还是不免意外。
或许我这个丢人现眼的医生,多多少少还有可以让人信任的地方。但我这本笔记不是用来探讨这个的,就此打住。
采用第一人称口述形式记录整理,尝试将自己代入病人位置思考。
 
 
相叶雅纪的少年故事
故事A
我应该说过,我是个有点懒得念书的人。
基本上,我是个活得很自由的人。我觉得我从小受的教育都是,只要活得开心就好了,不用强求自己太多。
但是他就和我不同。
他很会念书。或者说是认真吧。
我曾经问过他将来想做什么,他说总之,他背负着家里深厚的期望。无论做什么,他一定要成功。
他很优秀,我是庶民。表面看起来,一定是这样的。
我也曾经说过,我这样的人会不会和他太不相同。
他却只是笑。
我总是问他是不是很早就一直暗恋我,他老是笑着打我的头说“少自以为是了”。其实,我自己也根本不相信他那样的人会暗恋我。
我说说而已。不然,我就总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和他在一起了。
有一次,和同组的同学一起值日。放学后打扫教室的卫生,有个成绩特别好的同学就把扫帚塞到我手里,说:“我的份就你来做好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我还要去补习班,没有时间做这种事情。我的时间很宝贵,反正你这种差生的时间也没什么用。”我竟然不知道还嘴,低下头转身就准备乖乖去打扫教室。
我记得当时他走过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扫帚,狠狠地摔在地上,扬起眉毛,说:“谁说你的时间没用?你的时间还要用来和我在一起吧!某些人渣用再多的时间,也只不过是变成更高级的人渣而已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故事B
打架这种事,我从来都不喜欢。
不是说害怕什么的,而是讨厌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我觉得他其实也不喜欢。
但却总是无端碰到些讨厌的人和事。
我其实曾经很多次地觉得,大约是他实在太优秀,和他在一起的我又实在太不起眼,而偏偏他就又只对我那样好,世上理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常规被打破了,所以让很多人看不过眼,觉得心里不舒服,怎么看都认为碍眼吧。我不懂该怎么形容这种心理,总之,我觉得我大概能明白。
开始的时候,这些人来找我的麻烦。无非是些推推搡搡,冷嘲热讽。我其实无所谓的,转个身我就能把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渐渐地变本加厉。
有次我们在校外的球场踢球,他在踢球,我蹲在场边看他。
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一只球用最大的力气踢过来,狠狠砸在我头上。
那个力道重得我真的有点眼前发黑。
我转头去找球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但是四周所有踢球的人都装作没事发生的样子。
我头有些发晕,坐在地上揉着脑袋。
然后我就感觉,他从球场中间走过来。
他站在我身边,大声地问:“谁干的。”
然后没人回答。
他的手当时就在我的耳边,我听见他攥起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音。我就有点不安起来,伸手去拉他的手,但是他一把甩开了我的手。
“我再问一遍,谁干的。”我觉得他当时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
还是没人回答。
“没人认的话,我就当所有人都是共犯。”他环顾着四周说。
“我没事的,算了。”我扯着他的衣服说。
“你不要出声,等下发生什么,你也都不准管。”他说着,用手摸了摸我的头。
后来那个被称为聚众寻衅斗殴的场面,直到今天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
他一个人,头破血流。我几次想要上前,但是都看到他回头用眼神警告我——不准过来。
我知道这些听起来好像都很傻。
但是这些傻事都是为我做的。
他后来因为这件事,被学校取消了最好的大学的推荐资格。
我说了很多遍这简直太不值得了。
但是他却对我说:“什么了不起?没有推荐我不能自己考的吗?”
 
故事C
他后来果然还是考上一流的大学。
我就开始打工了。我喜欢也适合自由的生活。
他只要没课的时间,一定会来找我。
其实我想他是不需要打工来贴补学费什么的,但是他就坚持和我一起打工。打工的薪水,最后全部都硬塞给我,说他用不着。
好好的学校不住,一直跑到我租的房子里住着。
那段时间,我们年轻,自由,真的是最好的时光。
但是人渐渐长大,又和小时候不同。都是成年人了,总是腻在一起时,就更显得扎眼。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这件事怎么传到了他的学校。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人乱传的,总之,传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有时候我觉得人类的恶毒真的超乎我的想象,任是再正常的事情,经过了这些人的嘴,都能变成最不堪入耳的东西。
另一方面,其实我还是觉得,是他实在太优秀,走到哪里都容易招人妒恨。
总之,事情就越闹越大,最后到他学校家里都知道。
那样一直对他寄予那么大期望的家庭会如何失望就不用说了。
学校方面,因为他的优秀,又不舍得放弃那么好的学生,就让他把所有问题都推在我身上,承认自己不过一时糊涂,此事就做罢。
我其实都赞成这个做法。
我跟他说:“你把我说成男妓都没关系。我无所谓的。”
他像往常一样打我的头,但是力道有点狠。
他说:“你记住,这话即使是从你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我仍然不能原谅。”
总之,他抵死不肯。
学校于是警告他处分可能会重至退学。
他仍然不屈服。
我眼看着他的前途就要毁于一旦。
别看我这个人平时自由随便,但是在关键时刻的爆发力,还是挺不可估量的。
我跟他说:分手吧。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说我没开玩笑,我认真的要分手。
他问为什么。
我说我们本来就不合适。
他说荒谬,他不可能同意。
我说你同不同意结果都一样。
他说你一定是因为怕我被退学所以这样做的对不对。
我说你想太多了我又不是女人没那么善解人意,我只是和你在一起感觉很累,太累,够了。
他看着我。
我又接着说,一直以来我都和你相差太多,跟不上你的步伐,我觉得很辛苦。
他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爱我。
我说你够了这不是演戏,是男人就不要这么纠缠不休。
说着我就把他推出门去,把门顶着锁上。
他一直站在门外捶门。
我用肩膀顶着门不肯开。
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也还是有些好笑。
但是我的肩膀,直到现在,甚至还有时会隐约感觉得到,他捶门时的那种震动。
后来隔壁邻居出来抗议,让他不要再吵。
我听到他在门的那一边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太过了解他,还是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电磁感应。我立刻跑到窗口向外看。
他果然站在楼下抬头望着我的窗口。
我关了灯,站在窗户旁边看着他。
那时是冬天。
他在楼下站了整整一夜。
我站到膝盖发软,跪在地上,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如果他冻死了呢。我不是没那么想过。那我就和他一起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没有。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从我家楼下消失了。
那一天清晨,我们分手了。
 
故事D
现在,我们在一起。
是的,后来我们又在一起了。
那已经是过了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但是也许从分手那时起我的睡眠状况就不太好,落下了病根吧。
他现在有时候脾气是不太好,但那有什么呢。
我不在乎。
因为我和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在一起。
 
 
——最好的男人。
相叶雅纪讲了很多。
我只经过记忆整理出以上这些重要的部分。
以上内容有几个要点需要记录分析。
大量反复出现的“优秀”、“自由”,这些词汇表达了他怎样的潜意识。
憧憬,喜爱,向往,和对逝去时光的深深怀念。
他的讲述带有明显的回避和略过,就是关于“分开后”到“又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而两个人又是怎样才能又在一起的。
这种回避既有刻意也有无意。
对于不快回忆的选择性略过,可能已经成为潜意识的自我保护。
而回避掉的内容,很可能就是关于那个“他”现在为什么会脾气不好,又为什么可能有暴力倾向(从所有的讲述来看,这个人本来已经的确具有潜藏的暴力倾向)。“恶梦”的关键原因,应该就在于此了。
疗程应该进入下一阶段了。
对相叶雅纪的诊疗,不能结束。
我不会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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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番外)

番外三刻
梦一:雪兔
簌簌簌。
簌簌簌。
茫茫白雪,银缎素裹。草木世界,琉璃掩映。
绵厚的积雪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发出簌簌的动静。
翔骑在马背上,手里的弓弦,拉到正满。
他已经瞄准了猎物。
“翔!”
身后有人策马而过,唤他的名字。
拉满的弓,放松了半寸。
对面雪地里的小东西听到马蹄声与人声,机敏地掉头跑走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叫我,没听说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吗?到手的猎物跑掉了。”翔执弓的手放了下来。
“啊,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
一袭青衫,映在银光闪闪的一片雪白之中。
飞雪片片,雅纪笑如灿阳。
“罢了。”翔笑着摆摆手,“今日出来狩猎,本来也是看你在军营里实在闷得慌,出来散散心而已,未必非要打到什么猎物回去不可。”
“嗯!”雅纪靠近翔,让两匹马并驾行着。
两人静静行着,飞雪静舞。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马蹄在积雪里踩出好听的声音,行过,像在雪地上留下两行行书般的字迹。
“天寒地冻,万物凋残,你是不是被闷得难受?”翔问。
“还好。”雅纪轻轻摇头,“和你在一起,什么季节其实都不会觉得闷的。”
“……”羽毛一样的雪片飞进翔的衣领里,凉凉地融掉了。
一时无话。
只静静地继续在雪中行着。
簌簌簌。
不远处的雪地里,又隐约有动静。
翔敏锐地循声望去。
这一次他有些看清楚了,是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身形如兔。
雅纪在旁边有些不安起来。
翔察觉到了。
他扭头笑道:“放心,我不会再抽箭。”
总是被看穿心思,雅纪浅笑。
“刚才就是它吧?叫我,那是你故意为护着它吧?”
“对不起……”
“别傻了。只是……”翔道:“我刚才看着它,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我们一起葬的那只……”雅纪接着他的话说。
“没错。”
两人相视。
“其实,刚才那只是雪兔。”雅纪望着雪兔出没的方向,“雪兔出现,必然成双。我只是想,若被我们猎走一只,只余另外一只独活世间,岂不凄凉。”
“……”翔望着空中飞雪,眼神迷离,“我是不是变了很多?那个时候,还曾经为那只兔子哭过几天几夜……”
“……”雅纪没有出声。
羽毛白雪在天空里织出一张网。
翔手里勒住缰绳,望着天空出神。
清脆的笛声忽然伴雪飞舞。
翔转头。
见一袭青衫的人横执笛子,立马于无边白雪之中。
白色羽毛飘落在他正按放笛孔的指尖。
静听雪舞,不如看你将雪,将自己,将宫羽,勾绘成画。
翔的眼睛热了。
“我们回去吧。看样子雪还会再下得更大,我们热一壶好酒,坐帐观雪。”
“好。”
 
 
簌簌簌。
簌簌簌。
雪地里两排马蹄印记的后面,绵厚的积雪里,雪兔露出脑袋,翕动着一对耳朵。
——楠木树妖,谢谢你刚刚救了我。
——不必谢我。我身边的这个人,本来也不会射出那支箭。他这一生,都不会杀兔子的。
 
 
梦二:古董店
紫檀木桌案。
黄花梨圈椅。
柚木百宝格。
水曲柳柜子。
松木的地板,踩过时会发出吱咯咯的木头声音。
原木古朴的招牌上,一字苍劲的阴刻行书:“雅”。
店内木香扑鼻。
“这荒山野岭的,你别乱进这种看起来有点诡异的店行吗?”店门口,女声略带不满地抗议着,“我不进去啊。”
“这店看起来很有风情啊,说不定会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呢,而且多巧合,你看这店名……”嘶嘶哑哑的声音笑着说,“我进去看看……”
“我也要去!”稚嫩的声音叫着附和。
“那跟爸爸一起进去。”
男人说着,迈进了这家座落于山中的小店铺。
从门面上看,几乎很难判断这是一家经营什么的店。
孩子几步窜进了店里。
男人跟在后面。
百宝格和柜子里的各类摆件,雕刻,瓶罐,笔砚,都昭示着这爱店铺的性质——古董店。
孩子好奇地东看西看。
“不要乱碰店里的东西哦!”男人嘱咐着。
孩子已经伸出去的小手又缩了回来。
“没关系。”从店铺里间走出一位老者,笑着说:“我这里并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请随意。”
“不好意思。”男人向老者点头致意。
老者还以微笑。
“这是什么?好漂亮!”孩子说话时,正站在一张案几上的一个棋盘边上,盯着棋盘上的两颗棋子。
男人走了过去。
是一方木制的围棋棋盘,小巧精致。但是整张棋盘上只有两颗棋子。看起来异于普通的围棋棋子,闪着润泽饱满的光。
男人还在看着那棋子出神,身边的孩子已经伸手从棋盘上将棋子抓在手里。
“我不是说了不许乱碰吗?”男人斥责道。
“没关系没关系,真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老者立刻说,“只是很普通的两颗围棋而已。”
“爸爸!这棋子是热的!”孩子把棋子握在手里,兴奋地向男人叫道。
“又乱说了……”男人说着,从孩子手里拿过一颗棋子。
他顿住了。
棋子竟然真的略带温度。
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他虽然是外行,大概也能估到,这应该是古玉。
男人有点出神,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转身对老者说:“您这里——有没有动物类的雕刻品?”
“您是指?”
“我是说,比如……兔子的木雕?”
“……”
“不好意思,我是外行人,只不过……我曾经很偶然地得到过一只兔子的木雕。放在家里,我看着总感觉,它好像很孤单,总想着给它找一个伴……”
“……”
“啊,对不起,我真是说了很奇怪的话。”男人挠挠头。
“不,完全不会。”老人笑着摆手,“只不过我这里荒山野岭,没有这种稀罕物件罢了。”
“我说——”门外的女声向店里传来:“你们父子俩还有完没完了?差不多了哦!”
男人看了一眼店门外,然后推了孩子一把说:“走了,妈妈在叫了。”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他转身向老者点头致意。
“哪里的话。”老者送客。
行至店门口时,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扶着门框转过头。
“那个,请您不要觉得奇怪,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面吗?”
“……没有。”
相视。
停顿。
“是么……那不好意思了。打扰了,再见。”
“您慢走。”
 
 
梦三:檐廊
叮铃——
叮铃——
屋檐下,风铃间或响起一两声。
烈日透过院落的树叶,波光一般洒下。
檐廊下,和室两侧的纸门都被拉开,穿过清透的风。
虽值盛夏,燥热却在这里被降服。
檐廊下,两个身穿浴衣的男人。
一个坐着扇着团扇。
一个脱掉木屐,光着脚坐在廊边晃荡着。
“呐……”
“什么。”
“你知道做梦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叫做梦是怎么回事……说话别总这么没头没尾的。”
“就比如说,现在,是不是就是在做梦?”
“哈?”
“有没有时候会偶尔觉得,像现在这样普通地在一起纳凉,其实是很难得的一件事?难得的,很像在做梦?”
“是不是盂兰盆节一到,你的灵异体质又开始爆发了……又开始说些奇怪的话了。你不会最近又做那些奇怪的梦了吧?什么自己是妖怪我有血海深仇一类的?”
“怎么,你到底对我那些梦有什么不满?”
“我没有不满……我只是觉得你的梦很狗血……”
“樱井翔!”
“好好好,我不该打岔,你接着刚才的说。”
“你真烦人……我只不过是想说,我真的觉得,能像现在这样,在檐廊下纳纳凉,说说话,就你,和我,其实真像在做梦一样。”
“好吧……其实你又怎么知道你现在就不是在做梦了?还像什么像……要不要我给你找一个陀螺来转一转?试试你是不是正在梦里?”
“你少吐槽我,你这么吐槽我,就说明,你从来没有觉得能和我在一起这件事很难得,你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的。就该把你扔到我的梦里去试一试,没有我的日子是什么样。”
“……”
“怎么,说话啊。”
“你知道吗,我现在开始觉得这是在做梦了。”
“诶?”
“你几时开始这么会撒娇的。这肯定是做梦。”
“撒娇?你说我撒娇?好,今天这个娇我就撒到底了,我要吃点心,樱井翔你去泡茶!”
“好好好,我泡茶,反正这也是在做梦。”
“晚上我还要喝啤酒!”
“好好好,喝啤酒,这有什么难的。”
“你还要放烟火给我看!”
“相叶雅纪……你少给我得寸进尺……”
“做个梦你还不顺着我!”
“不是做梦时我也没不顺着你吧!”
“你还说!你再说这就变恶梦了!”
“……”
“你知道怎么样这梦就会变恶梦吗?……”
“……你想干嘛……不要过来!”
“少在那里给我装少女!你不是梦到自己是妖怪吗?变身啊!”
“妖怪也是可以随便调戏的吗?走远一点!”
……
 
 
我笑了。
我一笑,梦就快醒了。
我猜,这空间里的一切,都是虚拟出来的。
都是梦境。
但是谁说,梦境就是不存在的?
那只是另一处不知所在的空间吧。
你和我,我从来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檐廊下的宁静一刻,可能就是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
檐廊。
从这一头,一直望到那一头。
除了挂着风铃,摆着茶盘,一笼蚊香。
就只有你,和我。
风铃叮铃铃地响。
究竟哪一端是梦境,哪一端是现实。
我不是分辨不清,只是不想分辨。
从这一端,一直到那一端。
更深露重。
梦入三重。
害怕梦醒吗。
应该不会。
因为知道,梦醒时分,我们即使换了装扮,改了容颜,错了时间地点,总还是会愿意,和对方在不知所踪的世界,走不回头的路。
 
 
雪兔不曾落单。小店门扉半掩。檐廊你我同在。
 
 
三刻 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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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欢

之欢
 
冷。
阴冷阴冷的。
却不下雪。
抬头看看灰霾天空底下破旧的钢铁支架,阴影下,主体支架和座舱上几盏时亮时灭的圆形装饰灯泡,缺三差二地间或亮几下,闪出红绿蓝黄有色差的光,让眼前这座摩天轮不像是号称“游乐园三宝”之一的摩天轮,更像是恐怖片里必然会发生点惊声尖叫的场所。
不是游乐园。
只是一座没人气的城市摩天轮。
相叶雅纪探身钻进座舱。
关门。
没半点海绵包裹的铁皮座位把他冰得差点弹起来。
他咬着牙坐下去,死命地把脖子和半张脸都缩进围巾里。
摩天轮转动,座舱发出嘎啦啦难听的声音,准备出发。
唰啦——
 
    
唰啦——
相叶雅纪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抬起头来。
刚刚对着洗手池干呕了一阵,但是什么也没有呕出来。
打开水龙头洗手。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两颊都有些凹陷进去。
两手撑在洗手台边,甩甩头。
“相叶!相叶!啊,你在这儿呢,正好,赶紧出去,那边VIP台正缺人。”有人边嚷嚷边冲进洗手间,进来看见他伸手就拽。
“不行。”相叶雅纪说:“今晚我不能再喝了,找别人过去吧。”
“别人?谁啊?哪儿还有人?没人了这不才急着找你?别说那么多了,赶紧过去。”
“不行,真的不行。领班你听我说,我今天真的已经喝太多了,过去也不顶用的。”
“我跟你说,那一台现在来的客人是得罪不起的人物,要不是如此我也不用非拉你这个头牌过去。所以,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反正你非过去不可。”领班晃着食指对相叶雅纪说。
“……”相叶雅纪知道,没的拒绝了。
没的拒绝。
自己从来就没的拒绝。
要是有的拒绝,也不会走上这条路,挣这份出卖自己的钱。
早晚有一天把自己喝死了糟蹋死了,反倒是一种归宿。
“好吧。”相叶雅纪轻叹一口气,对领班说:“但是我可事先说好了,今天绝不出台。”
“好好,你说了算。再说了,成了头牌之后几时还让你再出过台?”领班说着就把他推出了洗手间。
相叶雅纪紧紧自己的黑色细领带。
嗓子里又干又苦,一直有想干呕的冲动。
往嗓子里咽咽唾液,把这种冲动压下去,相叶雅纪朝VIP台方向走过去。
什么得罪不起的客人他没见过。
穿过一台又一台已经酒入酣处吵闹异常的座位,眼前烟雾蒸腾,光线颓迷。这里不是什么规矩的营业场所,这里有得罪不起的客人,同时也有不怕得罪的后台撑腰开店。这里不干净,这里很肮脏。自己也是。
拐个弯,相叶雅纪站在了VIP台的座位前。
有点意外,并非想象中乌烟瘴气的一台。座位里清清爽爽,只坐了三两个人。
相叶雅纪微微鞠躬。
“打扰了,我是相叶。”
几双眼睛打量了他一下。
“这就是你们这里的头牌?”
他听到有人这样问站在他身后的领班。
“啊,是的。”领班赶紧用手往前推了一把相叶雅纪。
“没什么特别的么……”
相叶雅纪抬起脸来。
“你们都先走吧。”有人这样说。
相叶雅纪把眼光投向他。
硬朗的皮衣,简洁的衬衫,领口的扣子开了两颗,衬衫的领子干净硬挺。倒没有通常会见到的超粗金项链,几乎掩盖原本肤色的下山虎纹身什么的。
“但是,老大——”旁边的人犹豫道。
“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这样叫我,难听死了。你们自己叫的时候就不觉得很乡土吗?”
“是……但是老……先生您一个人在这里太不安全了,毕竟您是刚刚才……只怕各处势力都还没那么太平。”
“没事。”
“但——”
“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是不是还要我再多说一遍。”
被叫“老大”但是又不愿意被叫“老大”的人这句话不怒自威,语气虽平淡但却散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再啰嗦就杀了你”的气场。
两旁人立刻一声不敢再吭,站起来就撤。
相叶雅纪手背在身后,观察坐在对面正中的这个男人。
很年轻。
刚刚上任的新老大。
位子还没坐稳,但架势倒是很足。
大概如此。
摆再足的架势有什么用,已经到了这种地方来,就只不过是来买春求欢的人罢了。衣冠禽兽,斯文败类,表面看起来文雅实际上比凶相毕露的人更变态的相叶雅纪也见得多了。
“相叶?”对方也抬起眼睛看他。
“是。”
“坐。”
相叶雅纪便坐在一边。
领班给了相叶一个眼色,也转身走开。
座位上就剩下两个人。
“樱井翔。”对方开口。
客人用不着自报家门。
不过,随他去吧。
“喝点什么?”樱井翔问。
“不好意思,今天我不能再喝酒了。”相叶雅纪拒绝。
“……”樱井翔看着他。
他想着接下来多半会出现咆哮刁难你以为你是谁这种老套台词。
但是没有。
“那,喝汽水好了。”樱井翔放下手里的酒杯。
这回轮到相叶雅纪侧目看他。
“我们这里应该不卖汽水。”相叶雅纪边说边在心暗忖这个词今时今日还有谁在用。
樱井翔掏出手机,“喂,是我。马上送一箱青梅汽水来……对,就是我平时喝的那种。现在,立刻。”
什么……青梅汽水?
相叶雅纪怀疑是自己喝多糊涂了。
当那一箱青绿色小玻璃瓶装的汽水被放在桌上时,相叶雅纪终于明白为什么叫它作汽水了。
“这个可以吧?我平时就总喝这个,味道非常不错。”樱井翔对他说。
相叶雅纪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从自己的西装兜里掏出随身开酒的起子,从箱子里抽出一瓶汽水准备开瓶。
却被樱井翔从手里把瓶子接过去,凑到嘴边,直接用槽牙一扣,咬开了瓶盖。
吐掉瓶盖,樱井翔把汽水递向相叶雅纪,“给。”
“……”相叶雅纪不知所措地接过来。
然后樱井翔自己也抽出一瓶,同样用牙咬开瓶盖,举起瓶子对相叶雅纪说:“干杯?”
相叶雅纪轻轻地用手里的汽水瓶碰了一下樱井翔的,然后凑到嘴边,喝一口。
这种……
回到小时候的感觉,是什么。
好像手里只握着几枚硬币,攥到硬币上都是汗,跑到车站旁边的小店,望着里面童话一样的琳琅满目,抿抿干裂的嘴唇,抹抹额头上的汗,跟老板爷爷说要一瓶汽水。张开手掌看看数数,啊,还要两支棒棒糖。
汽水瓶盖打开。
瓶口冒出冰凉的烟气。
一口喝下去,酸甜解渴,笑得嘴直接咧到耳根子后面。
……
什么青梅汽水,是不是太酸了,酸到眼睛鼻子脑门儿全都发酸。
这是……怎么回事。
相叶雅纪赶紧用手指按住眼皮。
樱井翔却已经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光了一瓶,再咬开第二瓶拿在手上。
“怎么?喝太急了,被汽噎到了吧?”樱井翔伸手搭在相叶雅纪肩上。
相叶雅纪简直哭笑不得。
这位不许人叫他老大怕乡土气其实自己明明就乡土到死的傻老哥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什么新上位的组织当家吗?
“没事。”他睁开眼睛。
“没事就好。来玩点什么吧?说谎?”樱井翔说着,晃了晃桌面上的骰盅,“咱们不罚酒,反正汽水有的是,输的就罚喝汽水。”
相叶雅纪摇摇头,先不说这什么过气的游戏,单说跟他玩这个,真有胆子。真的小心被汽水里的二氧化碳噎死。
没想到。
一开始玩起来,始终在喝个不停的就只有相叶雅纪一个人。
无论如何,都骗不到樱井翔。
无论如何,总是被樱井翔骗。
怎么回事,他太累了,不在状态吗?
怎么可能玩不赢这个傻老哥。
真的快被汽水的汽噎到了。
相叶雅纪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胸口,打着嗝顺气。
“不行,我不能再喝了。”说得好像被人灌了多少酒。即使是被人灌酒时他也很少这样说。
“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樱井翔忽然凑近他,笑着说。
看着樱井翔的脸,相叶雅纪一口气抽上来,差点要吐出来。
“对不起……”他捂着嘴,“我都说我今天不能喝了。”
樱井翔不说话,只笑着看他。
“呃!呃!”这一口气顺下去之后,相叶雅纪发现自己开始打嗝,并且无论怎么往下咽,都停不下来。
“打嗝吗?喝七口水就好了。”樱井翔说着,又往他手里塞汽水。
相叶雅纪没办法,皱着眉,真的往下咽了七口。但是——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他边打嗝边在心里暗骂:这位傻老哥你别这样害人好吗。
“没用?怎么可能。”樱井翔起身,对相叶雅纪说:“不如换个地方,活动一下可能会好。”
相叶雅纪想也没想,捂着嘴就跟着他站了起来。
当他跟着樱井翔走出店门时,领班站在一边盯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不是说今晚绝不出台的吗?……”
 
 
地下台球厅。
不同于以往人流混杂的喧闹情景,容纳十几张球台的大厅里,空无一人。十几排白炽灯管坏了几只,偶尔闪两下。
“包场了,人多乌烟瘴气的。”樱井翔说着,脱掉自己的皮衣扔到一张球台上。
果然是组织作派。
相叶雅纪也觉得有点热,脱掉了西装上衣,搭在一边。
“那我们——呃——打什么?”他还在打嗝。
“你说呢?”樱井翔端详着球台。
“我——呃——什么都行,呃。”
“虽然我现在都打斯诺克,不过,这种地方,九球更适合吧。而且又简单直接。”樱井翔说着,寻找着摆放九球式台球的球台。
什么平时都打斯诺克——越想显示自己不乡土越露出更多乡土气息。
相叶雅纪忽然有忍不住的笑意。
他跟着樱井翔走到一张三角里圈好数字九球的球台边。
一人拎起一根球杆。
樱井翔朝相叶雅纪一扬下巴,示意他先来。
相叶雅纪也不客气,手指按在球台上,架起球杆,眼神专注,推向白球。
架势帅极了。
“呃!——”
一个嗝在这时打上来,他的手跟着一抖,白球被球杆挑得跳了一下,飞向全不相关的方向。
“哈哈哈哈……”樱井翔在一边把球杆抱在怀里大笑。
相叶雅纪的脸全涨红了,“笑什么!到你了!”
樱井翔搂着球杆扶着腰,“好好,到我了。”
他走到球台边,靠近相叶雅纪,忽然敛起笑意,贴近他的脸说:“要是我赢了,你就要乖乖听我的话。”
“……”相叶雅纪没来得及反应,樱井翔已经趴到球台边,架起球杆对准那个飞到莫名位置的白球,一杆推了出去。
啪——
啪——
动作干脆利落到相叶雅纪还没消化反应完刚才那几句话,九球已经落袋。
樱井翔把球杆往空无一球的球台上一扔,走向相叶雅纪。
伸手就解相叶雅纪的领带。
“你干什么!”相叶雅纪挡他的手。
“怎么我和你是朋友关系吗?今天约了来打球的?”樱井翔拨开他的手,继续解。
“我……”一语惊醒。相叶雅纪真的差点忘记了双方的身份。
他怎么一瞬间,要把眼前这个来买春的人当成什么熟识已久的故人了呢。
为什么呢。
自己一个这样身份的人。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跟任何客人出台,也拒绝再做这样的买卖。
今天,是怎么了呢。
一个恍神间,樱井翔已经解开了他的领带,从脖子上摘下来,熟练地扭开纽扣。
相叶雅纪一时间甚至没了抵抗的心气。
“再说,打嗝,这样治就好了。”樱井翔扯开相叶的衬衫,探身上前吻住了他的嘴唇。
像一台真空抽气泵一样,霸道地要抽走他嘴里所有的空气。
“唔……”相叶雅纪瞬间就有点缺氧,想要用鼻子吸气,樱井翔的脸又贴得太近太紧,让他喘不过气来。
厅里暖气被开得很足。
不知道是不是樱井翔早有交代。
相叶雅纪的衬衫已经被从身上扒了下来,露出瘦削的身体。
樱井翔推着他靠在球台边。
吻住嘴边滑开,湿润地滑向耳边,颈间,锁骨。
手指抓过相叶雅纪的手臂,滑过他的胎记。
樱井翔娴熟的动作让相叶雅纪知道,这位表面看起来有点楞楞的新任组织老大,应该是阅人无数的个中老手了。
他有点随他去的恶劣情绪。
抽出相叶雅纪腰间的皮带,樱井翔让相叶雅纪趴在球台上,扯下他的裤子。
然后他终于看到,相叶雅纪身上各种各样触目惊心的疤痕。
各种各样,因虐待和伤害留下的伤疤。
樱井翔停了下来。
相叶雅纪明白他为什么停下来。
“干嘛停下来?你以为,所谓的头牌,是什么?”
樱井翔没说话,只是迅速地从另一球台上拎过自己的外套,披在相叶雅纪身上。
“等下只管别出声。”说着,樱井翔揽过相叶雅纪,按着他的头,把他推进了桌子底下。
“你干嘛?”相叶雅纪在桌子底下探出头问。
“乖乖在桌子底下呆着!不许出声!”樱井翔用手掌把相叶雅纪的脑袋推了回去。
然后,樱井翔从球台上抄起一根球杆。
“都给我滚出来。”
又是那种要杀人的语气。
相叶雅纪蹲在球台底下,听到地板的震动,感觉至少有十几个人走进了大厅。
他看见樱井翔的球杆一端指向了地板。
然后就是一片混乱。
撞击声击打声惊叫声。
开始有人倒在地上。
相叶雅纪披着樱井翔的皮衣,捂住自己的嘴。
他才发现,打嗝,终于停下来了。
几分钟的时间。
混乱归于平静。
相叶雅纪蹲在球台底下出神,看到樱井翔弯下腰来,看着他,伸出手,“没事了,出来吧。”
相叶雅纪搭住他的手,从球台底下爬出来。
站起来,环顾大厅。
哀鸿遍野。
不是,只是用来形容那个景况。
球台上,地上,到处躺着被臭揍到动不了的混混。
“没事了,回家吧。”樱井翔对相叶雅纪说。
 
 
那夜之后,相叶雅纪从店里辞职。
似乎有了什么完全不可能再做下去的理由。
但是他自己又说不出这理由是什么。
只知道,他再也不想做,不能做了。
之后过了一阵子,相叶雅纪接到了一个电话,陌生的电话号码。
“喂?”
“喂,我是樱井。”
“……”相叶雅纪噎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说:“什么事?”
“想约你出来。”
“……对不起,我现在已经不做这一行了,请您去店里找别人吧。”
“我就找你,跟你做哪一行无关。”
“……”
“明天晚上,河滨路的城市摩天轮。”
“我不会去。”
“你必须来。”
“……”
“就这样。”
电话就这样切断。
明天晚上。
平安夜。
他想干什么。
自己不去又怎么样,会被杀吗?
虽然根本一点都不害怕被杀这种事,但第二天晚上,相叶雅纪还是踱到了河滨路。
那破旧萧条的摩天轮。几乎从来无人光顾的感觉。每逢节假日才兀自地亮起几盏破烂彩灯,效果还不如不亮。
相叶雅纪来到摩天轮底下,仰望天空。
根本毫无浪漫气息的摩天轮,伸展的支架更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
并没有人等在这里。
也许人家只不过是随口一说。当然,他也不过就是随性一来而已。反正,这样的夜晚,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探身钻进座舱。
很冷。
座位冰得他差点弹起来。
拉上门,座舱发出嘎啦啦难听的声音。
相叶雅纪透过污浊的玻璃,向外望着。
摩天轮开始转动,座舱开始上升。
唰啦——
忽然有人一下子拉开了即将升空的座舱的门,勉勉强强地跳了进来。
“也不等我一下!”樱井翔嚷嚷着,反手拉上门。
相叶雅纪看着他愣神。
嘎啦啦,嘎啦啦。
破旧的座舱终于开始升高,真正离开地面,升向城市的上空。
樱井翔在相叶雅纪对面坐下。
“所以,约我到这里来,到底什么事?”相叶雅纪看着窗外问。
“也没什么事。”樱井翔向手呵着气。
“这位先生,虽然我现在不收费,但是时间也不是用来这样浪费的。”相叶雅纪瞥他一眼。
“今天平安夜。”樱井翔说。
“所以呢。”
“不知道,就是想和你过。”
“……”相叶雅纪的指尖微微发热。
“我挺喜欢你的。”樱井翔忽然说。
“说什么呢。”相叶雅纪对着窗外不看他。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我这种人是粗人……总之,就挺想和你再一起喝次青梅汽水的。”
“……”相叶雅纪的掌心也热起来了。
“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樱井翔咬着手指甲。
“切……”相叶雅纪想笑,但绷住了。
而后两个人都不说话,单是听着那老旧的摩天轮支架和座舱发出吱吱嘎,嘎啦啦的声音,一路缓慢地转上了城市的高空。
平安夜的城市上空,还是挺漂亮的。
相叶雅纪手插在兜里,人蜷缩着,眼睛向城市的灯火里望过去。
这个高度,倒是让人觉得挺清净的。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也许会觉得,从这里跳下去也不错。但是因为对面坐了这个人,让他不再这么想,而是有了那么点心情,来看看这个世界,原来也有这样美好的一面。
青梅汽水吗?
的确挺好喝的。
要试着再喝一次?
自己这样的人,可以吗?
摩天轮升到高处时,风景当然美丽,觉得一切都好。
但是,摩天轮是圆的吧。
升到最高点,就还是会转回原点的吧。
这城市上空虚幻美好的一瞬,也就跟着消失了。
人生不过如此吧。
忽然,缓慢匀速转动的摩天轮发出一声闷响。
转动的座舱停了下来,悬在半空。
相叶雅纪坐直,四下看看,“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樱井翔也望向窗外。
相叶雅纪也跟着把脸贴近玻璃,向外望去。
城市一片灯火阑珊。
但摩天轮底下的空场一片黑乎乎的。
“像是出故障了。”相叶雅纪说。
“嗯,会吗?”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心里有点慌,因为这样的冬夜,要是真的被困在这样四面漏风的座舱里一夜,不冻死也差不多了。
“我们被困住了!”他有点着急地说。
“困住?……”樱井翔慢悠悠地说:“谁敢把我困住,那就是不要命了——除非是我自己想。”
“?”相叶雅纪刚想转头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咻——
砰!
一大束烟花,在相叶雅纪的正前方绽放。
距离很近,火花几乎打在摩天轮座舱的玻璃上。
相叶雅纪两手扶着玻璃,完全看呆。
然后。
摩天轮下面那黑乎乎的空场上,忽然就一片大亮,灯光闪烁。
目光很自然地被吸引过去。
蜿蜒曲折的无数彩灯,组成一个词。
——MASAKI。
灯色红红绿绿,五光十色。
向下望着的相叶雅纪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樱井翔已经从对面探身过来,吻在他的脸颊上。
相叶雅纪转过头。
“你,你怎么……”
“生日快乐,雅纪。”樱井翔蹲在摩天轮座舱两边座位中间的空当里,手扶着相叶雅纪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
“怎么,你怎么……”相叶雅纪结巴着,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我什么不知道,我什么做不到。别那么惊讶。”樱井翔一挑嘴角。
“……”相叶雅纪说不出话,看着樱井翔,用手握住他摸着自己脸的手。
四目相对,水波轻漾。
空间狭窄,樱井翔索性跪了下来,抬起头,吻住相叶雅纪。
摩天轮外,烟花接二连三地升起,绽放。火花噼噼啪啪地啪打在玻璃上,绚烂火光倾洒而下,照亮吻得忘情的人。
虽然温度很低,但是相叶雅纪脱掉了自己的外套。
樱井翔也脱掉自己的外套,披在了相叶雅纪的头上,把他勾进自己的怀里。
 
 
“你胳膊上的,是疤吗?”
两件大衣底下,樱井翔指着相叶雅纪的手臂问。
“不是,那是胎记。脏乎乎的。”相叶雅纪淡淡地说。
“不是,这是天使的印记。”樱井翔用指尖摸着那块胎记,说:“这是原来你曾经长过一对翅膀的印记。”
相叶雅纪的心上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力催泪剂,眼泪没打任何商量,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
天使。
他这样的人。
你这个傻老哥。
他搂住樱井翔的脖子,痛哭失声。
“你是平安夜出生的天使。”
别说话了。
别再说话了,你这个乡土气十足的傻老哥。
 
 
追追赶赶高高低低
深呼吸然后与你执手相随
甜蜜中不再畏高
可这样跟你荡来荡去无畏无惧
天荒地老流连在摩天轮
在高处凝望世界流动
失落之处仍然会笑着哭
人间的跌荡默默迎送
当生命似流连在摩天轮
幸福处随时吻到星空
惊栗之处仍能与你互拥
彷佛游戏之中忘掉轻重
追追赶赶高高低低
惊险的程度叫畏高者昏迷
凭什么不怕跌低
多侥幸跟你共同面对时间流逝
东歪西倒忽高忽低
心惊与胆战去建立这亲厚关系
沿途就算意外脱轨
多得你陪我摇曳
 
 
“你是平安夜出生的天使。”
这句话,虽然和你的人一样那么乡土,但是没办法,它击中我了。
身承心欢,心承身欢。
从此,在这世界,我竟然不再是独自一人。
要和你这样的人建立起一层亲密关系,真的需要点勇气。不仅仅是因为你的身份似乎有点危险,而且还因为你的各种品味……实在和我相差好多。
但是我仍然愿意一试。
不为那些转瞬即逝的烟花,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彩灯,只为你在城市上空,只为我而弯曲着地的双膝。
如果我真是平安夜出生的天使,那原本的那对翅膀,一定是因为你在人间,而变得想要来到人间,而被自己亲手折断的。
 
 
THE END


ARASHI的相叶先生,生日快乐!
在更完这篇文之后,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就我这个平安夜,过得真是。。。
但是没关系。
幸好有他们。
而又幸好有你们。
相方,血亲,大家,圣诞快乐。
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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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地为牢 (十九)

十九
“出来了出来了!”
警视厅门口,聚集了大量的媒体和记者。
相叶雅纪从门里闪身而出的同时,惨白的闪光灯立刻枪淋弹雨般闪个不停。
卡嚓卡嚓卡嗦——
警视厅门口一时亮如白昼。
被一队警察从电视剧的拍摄现场就那样公然带走,不可能不是这个结果。
消息早已经不胫而走。
这样的烫手新闻。
虽然已经是凌晨,但是围堵在门口的媒体记者数量仍然惊人。
“相叶さん!”
“相叶さん,请问因为什么被带到警局来?”
“是否被牵连进了什么事情?是与什么案件有关吗?”
照相机,摄影机,话筒,录音笔,一股脑儿地伸过来,一片黑压压地将相叶雅纪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相叶雅纪戴着墨镜,帽衫的帽子扣在头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对不起,请让一让,让一让。”
相叶雅纪身边的樱井翔抬起手,一一挡开面前的各种镜头器材。
“对不起,请让一下。”
他护着相叶雅纪往外走。
“请问相叶さん牵涉了什么事件?是刑事案件吗?”
“《栈桥彼岸》的拍摄是否会受到影响?仍然会继续出演吗?”
“对不起,无可奉告。”
樱井翔用力拨开左右人群,让相叶雅纪通过。
蓝黑色保姆车开进人群,樱井翔迅速拉开车门,侧过身把相叶雅纪让上车,将一众还在往车里伸过来的手都挡了出去。
砰。
樱井翔跟着钻进车里,拉上车门。
“开车。”他说。
保姆车缓慢地穿过人群,在一片拍打车窗玻璃的声音和仍然亮个不停的闪光灯里开了出去。
相叶雅纪缩在座位上,似乎正在屏住呼吸。
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你没事吧。”樱井翔眼睛看着前方,淡淡地问。
“……”相叶雅纪的喉咙和声带这时候终于哽作一团。所有高度紧绷的情绪在这个时候才终于释放出来。他说不出话来,短促地呼吸着。
“没事的。”樱井翔微微皱了皱眉。
“电视台那边,你会去解释。”相叶雅纪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嗯。”
“还有那段……”
“所有善后都不用你担心,你是怎么了。”樱井翔打断他,望向车窗外,“放心,这次的新闻反而会对电视剧的收视有好处。”
“……”
有时候,一点点性质暖昧尺度适当的新闻,对于一个艺人来说,反而会像催化剂,将他的形象塑造得更加立体,更受关注。在极易产生疲劳厌倦的演艺圈里,这样的催化对演艺事业来说,有益无害。
这话,樱井翔早就说过。
相叶雅纪记得。
当然,是“尺度适当”。
以现在的情况再发展下去,尺度还会是适当的吗?不要说适当,那还是一般人能接受直视的尺度吗?
相叶雅纪疲惫至极,把头靠在座位椅背上,闭上眼睛。
“等电视剧杀青,我一定要休假。”
 
 
“你是不是想被放大假?!”
课长对站在面前的二宫和也劈头盖脸地臭骂道。
“……”二宫和也抿着嘴不出声。
“没有任何实质证据你敢乱带人回来!而且也不看看那什么人,是能随便乱带的吗?!”
“我是在查案!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你说的轻巧!人家那边对高层施压警告,高层给我施压,这压力轮得到你头上吗?!”
“因为有压力就不要真相了吗?”
“你少给我在这里装什么正义探长!你手上不仅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甚至连被害人身份都不能确定,你这样就敢去带人回警局,人家向哪里抗议都没错!你是刚出来混的菜鸟警长吗?你知道人家那边认识多少政界要员警界高层,分分钟随时可以砸了你的饭碗?”
“我一个人做事一个人负责。”
“又来,我告诉你你少在那里发狠!你不是不知道他现在的影响力有多大,一切事情都可大可小!你知道因为你这种鲁莽的做法,现在咱们这里承受了多大的舆论压力吗?这些你说都你一个人来承担,不用连累任何同事替你面对收拾?你敢说有这个本事吗?”
“……”
二宫和也知道,课长的话其实有道理。自己的工作方式,从来难说没有任性的一面。但是,他却就是不能承认放弃可能得到的真相不管是对的。
二宫和也低着头无声地抵抗,课长叹了口气,“把那段视频交出来。”
“什么?”他抬头。
“那段视频,不能再扣在你手上。”
“不行!”二宫和也斩钉截铁地拒绝,“是那个姓樱井的施压来要的对不对?这是关键证据,绝对不行!”
“你有立场讲条件吗!”
“这么说的话,我要是拷备一份自己留下你们又知道吗?”
“你!”
二宫和也再不说话,转身就走。
“对不起,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们不能透露……是的,对不起。”
走过松本润桌边时,他听到松本润正在对着手里的电话话筒不厌其烦地解释着。
二宫和也抓过松本润手里的电话,“一切无可奉告。”然后啪地挂掉电话。
“二宫警官……”松本润抬头看他。
“那么一个个解释,你有几张嘴?一句话挂掉!”
“得罪媒体,警方形象……”
“连真相都可以不要的还要什么形象?!”
“课长说了什么……”
“说什么都不重要!不要在这里加班做这些无用功了,随他们去把电话打爆好了!”
二宫和也说着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
“放大假!”
 
 
二宫和也没好气地走出警视厅。
当然不可能放大假。
给他放他也不会认。
可现阶段,又还能去做些什么呢。
已经是夜里了。
给自己买一盒烟,不知觉一路走一路点燃。
眼前从那个刚过完年不久的阴灰清晨开始,一路闪过各种画面。黑色塑胶袋里的腐肉,河边发抖的报案人,蓝黑色保姆车,车窗里的侧脸,上扬的嘴角,杂志上的笑脸,胃里的袖钉,芯片里的视频,舞台上的天使和面前的恶魔……
夜风拂过。
燃尽的烟灰险些烫到手。
二宫和也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已经是春天了。
明明真相就已经快要触手可及了,怎么能甘心。
看看天色,二宫和也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无意识地一直走到了凌晨。
看看四周。
河滩。
没事竟然走回了案发现场——其实也不是。谁知道真正的案发现场其实是在哪里。这里只是碎尸发现地。被那个钓鱼发烧友勾到尸块的地点。
那个钓鱼发烧友……
二宫和也想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顾上再去追那个人那条线。
其实,明明就有什么,一定是不对劲的。
是什么呢。
二宫和也走下河滩,已经是春天了,凌晨的风也再没有特别凛冽。他选了一处草皮已经翻新的地方,坐了下来。
眼前的河道很安静。
在新的一天来临之前,维持着最后一段时间的静谧黑暗。
有小型渔船从河道里驶过,甲板上亮着微弱的灯光。
有人坐在甲板上支着鱼杆,船灯底下,他的胶皮套袖上溅满了水渍,反着水光。
二宫和也望着渔船驶过。
哪里不对劲。
等等。哪里不对劲。
二宫和也脑子里的画面在迅速闪回。
那天早晨,坐在河滩边捧着热水的那个人,胳膊上戴的胶皮套袖上有水吗?脚下穿的渔用雨靴上又有水吗?如果真的是一整夜都在夜钓的话,怎么可能身上一点水都没有沾到?
这是怎么回事?合理吗?
似乎只有一个可能——他根本没在钓鱼,他不是来钓鱼的。
那他是来干嘛的?
为什么要说谎?
他一定在隐瞒什么!
天边开始极浅地泛起白色。
二宫和也抬起眼睛,借着这浅薄的光线,看到河道对面的河滩上,有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他猛地起身。
“对面的人!”他冲对岸喊道。
听到二宫和也的声音,对岸的人突然反身拔腿就向河滩边上跑去。
“站住!警察!”二宫和也大声喊道。
对面的人却没有停下来。
二宫和也咬了下牙,转身迅速朝几十米外的桥上跑过去。
“再说一遍,站住!警察!”
其实事前示警只是他的职业本能。通常这种情况下,越说你是警察对方只能跑得越快吧。
二宫和也卯足了全力,狂奔过河道上的桥,跑到对岸,朝正在逃跑的人追过去。
他跑得坚定肯定,不追到誓不罢休的架势。
但是在前面跑的人就不一样了。似乎跑得很犹豫,又有一点慌张,脚下磕磕绊绊,很不利索,速度比二宫和也慢得多。很快,二宫和也就追到了他身后。
“说了让你站住!——”二宫和也两步追上去,一伸手扣住了他的肩膀,把人用力往后一拽,手顺着对方胳膊向下一拉,扣住他的手腕,反向一掰把他的胳膊抵在背上。
对方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也没做任何挣扎。
但二宫和也还是用了全力。
虽然他已经意识到,对方应该不是什么有威胁的危险人物。
不过谁让他跑?!
现在的二宫和也是惹不得的。
“疼……”被反锁住手腕的人伸出手扶着自己的肩膀。
一出声,二宫和也就更能肯定,对方就是那个几次在电话里给他钉子碰的那个报案人——大野智。
“大野智?”二宫和也确认。
“是……”大野智咧着嘴应,“警官,能不能先放手……”
“谁让你跑?你跑什么跑?!”二宫和也不松手。
“我——”大野智的手被紧紧抵在背上,想要说话,却疼得说不出来。
“你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见了我就跑?你到底一直在隐瞒什么?!”二宫和也还在用力。
“嘶——”大野智被扣住的手腕骨节发出了咯啦声。
再用力,可能会掰断他的手。
“跟我回警局。”二宫和也松开手,“再跑的话,真的废了你的手。”
 
 
“今天不说清楚的话,你不要想走出警局。”
二宫和也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在大野智对面,双臂交叉在胸前,摆出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
“其实……”大野智揉着自己已经略微乌青的手腕说:“这样也好。我还是来,把话都说出来的好,不然,早晚要憋出毛病……”
“什么意思。”二宫和也臭着脸问:“报案的那天早上,你根本没在钓鱼,是不是?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说谎?”
“警官,我想先声明一点……”大野智看着二宫和也说。
“什么?”
“我不是凶手。”
“哈?”
二宫和也从没听过这么直截了当为自己辩白的大白话。
“我真的不是凶手。”大野智又说了一遍。
没错。不用他说,二宫和也已经看出来了。只从眼神和神态就已经可判断,这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人畜无伤。虽然他应该的确是隐瞒了什么,但是,他身上一点凶手的味道都没有。不然的话,就算出于本能,在河滩边被他扣住手腕时也不可能连半分抵抗的意思都没有。
而且,按照以往的经验判断,能如此肯定地说出“我不是凶手”这样的话,通常是因为——
“我只是……应该看见凶手了。”
他知道凶手另有其人。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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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地为牢 (十八)

十八
嘶嘶啦啦。
嘶嘶啦啦。
这是一条视频短片。
由于载体芯片本身受胃酸侵蚀,视频格式受损也很严重。
经过长时间的修复,视频格式得以部分还原。
画面不是很连贯,一直出现跳帧和马塞克。
音轨的复原程度有限,因此短片自始至终只能发出半损毁的嚣叫杂音。
但是视频画面里的内容,已经足以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二宫和也用手指节抵住额头,告诉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段视频。这是一段性爱视频。这是一段赤裸裸的性爱视频。并且,这一段视频里的主角是两个男人。
虽然这种事在现在倒也已经算不上是什么稀罕事,但是,这种传说中的GV场景,二宫和也实在还是第一次见。
并且这摆明了并非什么小电影,而是真实发生的场面。
这种视觉冲击力,对他来说有点大。
但是,他首先是个警察,而不该是个八卦的普通观众。无论面对什么都要冷静,对死人尚且如是,更何况活人,他必须要保持专业。
“这个角度……是偷拍吧。”二宫和也歪着头,观察视频的拍摄视角。
“是的,应该就是用普通的偷拍针孔摄像头……”
从画面的视角来看,摄像头应该是被安装在酒店房间床头柜的某个位置,镜头从床头柜拍过来,正对着床上两个人赤裸的身体。
被偷拍的人看来毫不知情。
但也许因为安置偷拍摄像头的人不是什么熟手,器材也非专业,摄像头的安装位置不是很理想,视频画面角度有点歪斜,并且清晰度本身就很有限。
“没有拍到脸吗?”二宫和也皱着眉问。
“本来应该是有几处能拍到面对摄像头这个人的脸的,你看,这里——”科搜研的技术人员指着屏幕对二宫和也说:“但是——又被领带挡住了眼睛。”
没错。黑色领带遮住了面对摄像头的人的半张脸,完全没法辨认容貌。而背对着摄像头的那个人,就更不用说了。
“脸还能不能再分辨得更清晰一些?”二宫和也问。
“可以是可以,但是以现在这种遮挡程度,可能再清晰也意义不大。”
“那,声音不能进一步修复出来吗?”二宫和也又问。
“可以,但还需要时间。”
二宫和也呼了口气,双手交叉在胸前。
的确,这段视频内容最终能被从碎尸的胃里捞出来,并且真的修复了出来,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这是死者留下的遗言。
是死亡留言。
这样,案情忽然间一下子就从百转千回变得平铺直叙了。
无疑,这段最终被吞进被害人胃里的偷拍视频内容,恐怕多半与被害人之所以会遭到毒手有最直接的关联。
这一定是段至关重要的证据。
极有可能就是杀人动机所在。
如果能看清楚脸……
等等,那是什么……
被画面里的什么东西吸引,二宫和也眯起了眼睛。
等等!
那是什么!
二宫和也的眉头紧拧在一起,俯身凑近显示屏拼命仔细看着。
“这里,手臂这里,能不能放大?”他有点激动地用手指敲着显示屏。
“哪里?”
“这里,手臂上臂这里!能不能放大清晰化?!”
“可以。”
技术人员说着,圈住黑色领带蒙住眼睛的人的手臂部分,放大。然后敲几下键盘,画面放大虚化,再被程序锐化清晰。
二宫和也睁大了眼睛。
不会错。
这个胎记。
他在那天和松本润吃饭的小酒馆里的电视上看到过。
电视剧《栈桥彼岸》的剧情里。
那场赤裸了上身的床戏里。
相叶雅纪手臂上大片的胎记。
因为有点特别,所以二宫和也记得。
和现在这段视频里蒙了眼睛的主角的手臂上,完全相同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形状。
“没错……这个胎记……”他起身,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就是他。”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想回去了。”
“对不起,借过。”
——“你指什么?”
——“没什么,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
“不好意思,请让一下。”
——“是因为她?”
——“你别这样。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承诺……”
“对不起,对不起,请先停一停。”
穿过摄影棚的内景,从工作人员和人群中穿过,二宫和也一路走到摄影棚中间,站到正在拍摄中的场景边,提高声音说道。
场景中的演员停了下来。
所有人安静了片刻,目光一起投向二宫和也和他身后的松本润。
“我们正在拍摄中,您是什么人?”有工作人员上前阻止二宫和也。
二宫和也从怀里掏出警徽,“警察。”
工作人员张开双手,退了半步。
二宫和也收起警徽,转身向站在场景中的人说:“相叶雅纪先生,有一宗案件需要您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又是片刻的全场寂静。
相叶雅纪略微有些吃惊地看着面前的二宫和也。
表情微妙地复杂。
卡嚓——
一道白光闪过。
是本来在场边进行杂志取材记者的相机闪光灯。
有一个身影迅速走过去,按住了记者端相机的手。
“这位记者先生,请不要再拍。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樱井翔按住记者相机的手背上,青筋爆起,那召示着,他此刻强压的愤怒。
然后他转身几步上前,走到相叶雅纪前面,挡在他和二宫和也之间。
“这位警官,请问有什么事情?”樱井翔平静地面对二宫和也。
“有一些与某宗案件相关的事情,需要相叶雅纪先生回警局协助调查,请您配合。”二宫和也也很客气。
毕竟,这阶段还属于“配合调查”,而非刑事逮捕。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吧?所有关于他的行动,影响都会非同小可。”
松本润是这样对他说的。
二宫和也心里明白。
他当然知道所有可能的影响。
但是他认为他直觉的指针不会错的。他掌握的线索也已经够多了。无论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都必须为之。
“我们很愿意配合警方工作。但如果不是强制性的,能不能请您等到今天的拍摄完成?我们也有我们的工作进度,被打乱了会很困扰。”樱井翔说。
又来了。那个局势尽在掌控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没有问题。”二宫和也礼貌地摊摊手。
“谢谢。”樱井翔冷淡地转身,“不好意思,没事,大家继续。”
然后,他迅速地看了相叶雅纪一眼。
——没事。安心把戏演完。
相叶雅纪也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
 
 
二宫和也将相叶雅纪带进警局的时候,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
不仅所有人都认识相叶雅纪,并且所有人都知道,他被带来是与那件河滩碎尸无头公案有关。
经过走廊时,相叶雅纪用一副墨镜遮住半张脸,看不到他的眼睛。
而走在他身后的樱井翔,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
“对不起,请您在外边等。”
走到审讯室门外时,二宫和也伸手拦住了相叶雅纪身旁的樱井翔。
“我知道。”樱井翔说着,抬起手在相叶雅纪的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
两人错身。
相叶雅纪没说话,跨步走进了审讯室。
二宫和也向樱井翔点点头,也走进去。松本润跟在最后,走进去关上了审讯室的门。
“请坐。”二宫和也伸手向审讯桌边的椅子示意。
相叶雅纪坐下,摘掉墨镜,扣好眼镜腿,放在桌上。
二宫和也坐在他的对面,松本润在靠近门边的笔录席坐定。
按照惯例,相叶雅纪的位置正对着房间的窗户,外面的光线从百叶窗帘里被分割,漏进来,条条框框地打在相叶雅纪的眼睛上。
二宫和也坐在背光的位置,将对面相叶雅纪的表情尽收眼底。
这是百试不爽的老布局。
沉默。
一个空格的沉默。
“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今天找您来的目的。”二宫和也说。
“不知道。”相叶雅纪简短地回答。
“那么……”
二宫和也伸出手,在桌面上放下一颗袖钉。
金色的袖钉在阳光底下转了半圈。
“您认识这颗袖钉吗?”
相叶雅纪看了那颗袖钉一眼,“不认识。”他平静地说。
“是吗……”二宫和也盯着他的脸。
“是的。”相叶雅纪并不避开他的目光。
“……”相叶雅纪的冷静,多少有些出乎二宫和也的意料。他满以为,这样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偶像,会在突发事件面前乱了阵脚。但是此刻的事实说明,这恐怕将是一场相当耗费精力的硬仗。
既然如此,他更无谓多绕什么圈子。
二宫和也打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恕我失礼。”他说着,点开了放在桌面上的一条视频。
嘶嘶啦啦。
嘶嘶啦啦。
音量被推在顶端,这让视频发出刺耳的嚣叫。
二宫和也故意的。
酒店房间的白色床品。和蒙在眼睛上的黑色领带。
还有扎眼的身体。
紧紧纠缠在一起。
百叶窗帘在相叶雅纪脸上投下不规则的光影。
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起来。
鼻翼两侧不自然地收紧,似乎略微有些呼吸困难。
这是最为关键的一刻。
“请问,您看过这段视频吗?”二宫和也冷冷地问。
“……”相叶雅纪沉默。
“相叶雅纪先生,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相叶雅纪吞咽了下口水。
“没有?”二宫和也追问。
“没有。”相叶雅纪咬着牙,语气笃定。
果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如果他不是在说谎,就是演技太好。
“那么。”二宫和也吸一口气,“视频里的人,您认识吗?”
“……”相叶雅纪再次沉默。
二宫和也看到,他的额角发根里,已经浮出了冷汗。
二宫和也盯视着他不说话,等待他的回答。
嘶嘶啦啦,嘶嘶啦啦。视频内容仍然在嚣叫声中播放着。
“我能抽根烟么。”相叶雅纪的声音有一点嘶哑。
“可以。”二宫和也说:“不过在那之前,先回答我的这个问题。”
“……”相叶雅纪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二宫和也,说:“认识。”
这个答案,又一次出乎二宫和也的预料。
他满以为,关于这个问题,相叶雅纪一定是会矢口否认。然后他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拿出肩膀胎记的那处证据,与他对质,击溃他的防线。
没想到相叶雅纪会直接坦白说认识。
这是一种战略战术吗?
“认识?”二宫和也只能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是谁。”
“这个。”相叶雅纪伸出手指,指尖敲在屏幕上那条晃动着的黑色领带上,“是我。”
“……”二宫和也竟然一时语塞。
他发现自己实在有些小看这个对手了。这一个直拳,稳准狠地招呼过来,需要拆招的,反而成了自己。
“所以,您有烟么。”相叶雅纪提起一口气,问。
因为是偶像,所以身上没有烟吗?
二宫和也摸出自己的烟,磕出一支,递到相叶雅纪眼前。
相叶雅纪抽出来,“您有火吗?”
二宫和也把自己的打火机递给他。
相叶雅纪叼起烟,点燃。
微仰起头,徐徐吐出浅薄烟雾。
隔着烟幕,二宫和也看见相叶雅纪继续盯着那段视频,夹着烟的手指向画面上的自己,又说了一遍:“这个人,是我。不过,这应该不犯法吧?”
的确,这不犯法。
“你没见过这段视频?”二宫和也眯起眼睛。
“第一次见。”相叶雅纪吸一口烟,“这肯定是偷拍。”
“这是你和谁?”二宫和也十指交叉,抵住自己的下巴。
“这好像是我的隐私吧,警官。”相叶雅纪反问。
“鉴于这段视频的发现地点非常特殊,所以,这注定不能是你的隐私。”
“什么意思。”
“这段视频是在一个死人身上发现的。不然,也不必找你回来协助调查了。”
“哦,是吗?”相叶雅纪夹着烟,表情有点意外。
二宫和也不眨眼地盯着他,至此为止,他的回答仍然滴水不漏。
“是的,所以……”二宫和也希望相叶雅纪自己露出破绽。
“所以?所以警官你就怀疑我和那个死人有关系?”
“那是很正常的吧。”
“警官,这之间应该没什么必然联系吧?”
“……”
“随便不知道哪里的什么疯子偷拍了我,然后谁知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我也都不关心。只不过无论是怎么样的,这当中,好像都应该是被偷拍的我才是受害者吧?”
事情的本质被相叶雅纪抓住了。
这段视频完全不能直接证明相叶雅纪和被害者的关系。尤其是在被害人身份尚且不明的情况下。
二宫和也知道,因为这张底牌被掀开,自己正处于劣势。
他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相叶雅纪认识这个偷拍的人,即使这明明就是明摆着的事情。他更加没有证据能证明,因为这段视频,相叶雅纪和这个吞下视频芯片的死者有过什么样的牵连,发生过什么。至于说为什么有他性爱视频内容的芯片会在一个死人胃里被发现,那说实话,只需要一句“我又怎么知道”就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只要相叶雅纪咬定牙关不松口,二宫和也手上,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真正有力的实质性证据。这一点,他自己知道。他把相叶雅纪带回来,有一半也是在拼自己的攻心技巧,还有运气。因为他认定了相叶雅纪绝非无辜,而只要有问题,那就总会有破绽。当相叶雅纪露出破绽时,就是案子露出眉目时。
但是相叶雅纪的表现完全超出了二宫和也的意料。
何止是不能小看。
如果他不是真的无辜,那他就有恶魔般的演技。
和之前在舞台上见过的那个相叶雅纪,简直判若两人。
像天使和恶魔,集于一身。
二宫和也开始怀疑,相叶雅纪的种种表现,是受过了某种指导。这些指导,冷静而专业。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此刻正在门外,穿黑色大衣戴黑色手套的身影。
某种意义上,他似乎突然在面前的相叶雅纪身上看到了一些那个男人的影子。
隐隐约约,恶魔属性的重合,或是附身。
被恶魔附身的天使?
他在想些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这是你和谁。”二宫和也不放弃。
“……”相叶雅纪似乎有点不自在,但仍然说:“是我和我的经纪人。”
果然。
二宫和也垂下眼睑。他就知道。一定是那个男人。他的直觉从来都是对的。
“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这不犯法吧。”相叶雅纪说。
“不犯法,当然。”二宫和也点点头,“不过,现在就有必要,也请你的经纪人去谈一谈了。”
 
 
时间已经入夜。
二宫和也只有一个人,他没有分身术。
所以,他只能个个击破。
但是实际上,对于樱井翔,他实在更加一点底都没有。
那个永远像有信心掌控全局的男人。
当他在另一间审讯室里和樱井翔面对面坐定时,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这个男人,像座碉堡一样难以动摇。
“这位——樱井翔先生?”
“是的。”
“这是你吗?”二宫和也指着视频问道。
“是我。”樱井翔平静地点点头。
“而这是相叶雅纪先生。”二宫和也移动手指。
“是的。”樱井翔再点头。
这种超一致的反应和口径,完全像是事先串供的结果。而如果不是事先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会遇到什么,又何需串供?
他们绝非无辜。
二宫和也越发肯定。
“恕我失礼,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工作关系。”樱井翔说。
“我指的不是这个。”二宫和也摇头。
“艺人和经纪人的关系。”樱井翔又说。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二宫和也耐住性子。
“那我不明白您想说的是什么。”樱井翔看来却很有耐性。
“……”二宫和也呼一口气,“你们之间有性关系吗?”
“在回答您这个问题之前,我希望您清楚知道。”樱井翔在桌前探身,盯着二宫和也的眼里流露出威胁意味,“现在我们进行的所有对话都必须高度保密。这件事的严重性,请您务必清楚,这也是您身为警务人员的责任。如果,我是说如果,在这里的任何只字片语被泄露出去——我希望您明白,我一定会让您身败名裂,成为阶下之囚。”
这可真是奇了。
一个明明该担心自己是不是快要身败名裂沦为阶下之囚的人,居然反过来拿这些话威胁自己。
这个世界可真是让人看不懂了。
不过,二宫和也知道,樱井翔是说真的。
在一个顶级国民偶像身上,这样的事情,影响可大可小。
“我明白。”二宫和也说:“您放心,我们有保密守则。您的正当隐私,受法律保护。”
前提是,如果你无辜。
二宫和也在心里说。
“那就好。”樱井翔点头,“是,我们之间有性关系。”
“多久了。”
“不太久。”
“……”
“……”
“有人知道吗?”
“这该怎么判断呢?”樱井翔歪歪头,目光投向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从这段视频来看,显然是有人知道吧?”
这种语带挑衅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是想让他先失去耐性乱了分寸吗?
别想。
“这段视频可能是什么人拍的,你有头绪吗?”二宫和也问。
“怎么说呢。树大招风,人红树敌。演艺圈这种地方,从来你死我活。意图在相叶雅纪背后搞这种小动作的人,实在可能有太多了。我们并无主动树敌,但是人心险恶,谁知道谁可能是心存恶意之人?问我头绪,真无从说起。”樱井翔不紧不慢地说。
八面来风,滴水不漏。
“这么说,在此之前,你的确不知道这段视频的存在。”
“是的。”
“不觉得不合逻辑吗?”二宫和也十指交叉抵住下巴,探身,“既然拍都已经拍下来了,为什么不来找你们?这样大费周章偷拍却又不实现自己的目的,为什么?”
“警官你是在问我吗?”樱井翔也微微探身,似笑非笑地说:“有点失礼,但是我只能反问,为什么,我怎么知道?”
因为你在说谎!
二宫和也不动声色,伸手在桌上放下金色的袖钉。
“认识这颗袖钉吗?”
樱井翔看了那颗袖钉一会儿,抬起眼睛,“不认识。”
眼睛里竟然没有一丝闪烁。
而且反应极其自然。没有第一反应立刻就否认——那样反而会证明那是刻意说谎的反应——而是认真地辨认以后才回答。
真实自然到像是真的不认识这颗袖钉。
但这是不可能的!
“那,这是谁,你认得吗?”二宫和也掏出那张樱井翔伸手阻挡镜头的偷拍照片,按在桌面上,推向樱井翔。
他希望自己突然地抛出这个炸弹,能多少动摇樱井翔。
樱井翔果然在一派余裕自得的状态里顿了一下。
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和相叶雅纪,樱井翔一时没有出声。
果然有效。
要乘胜追击。
“这是你吗?”二宫和也指着照片问。
“没错,是我。”樱井翔说。
“这颗袖扣,不眼熟吗?”二宫和也敲着照片上樱井翔的袖口接着问。
他仔细观察着樱井翔的表情。
是否被动摇,是否有破绽。
但是。
樱井翔抬起眼睛,看着他问:“怎么,眼熟吗?”
二宫和也从桌上拿起金色袖钉,举到樱井翔眼前。
“忘性真大啊!”
“您指什么?”
“我在问你呢!刚刚才见过的,眼熟吗?!”二宫和也捻动着手里的袖钉。
“不觉得啊。”樱井翔眼也不眨一下,无辜地摊开手。
“是吗?”二宫和也一字一顿地说:“我怎么觉得,照片上你袖口的那颗袖扣,和我手里这颗,长得一模一样呢?”
樱井翔又探身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然后慢悠悠地说:“看不清楚呢……”
“造型这么特别的袖钉,并不常见啊!”二宫和也冷笑。
“那或许是因为,警官你不太常穿衬衫的缘故?”樱井翔唇边也滑过一丝冷笑,用眼神扫过二宫和也的风衣袖口,“而我大概是配衬衫的袖扣太多,所以根本记不清楚都有什么款式。”
“是吗?”
“是啊。”
“我再问一遍,你有没有这样的袖钉。”虽然说的是问,但二宫和也实际上已经没再用疑问句式。
“没有。您再问几遍都一样。”樱井翔坚定地说:“如果警官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我的话,请您在拿到搜查令以后,上门去找我,亲自一件件去翻我的衬衫。”
没有直接证据。
先不必说就算真的上门搜查又怎么可能会有所获,实际上以目前的情况也根本不可能有条件拿得到搜查令。
攻心不成的话,一切死无对证。
这一切,二宫和也心里有数。他只是放手和自己赌一把而已。反正这个案子,如果他也放弃的话根本也就只是在等过时效的无头公案而已。对于这个案子和他来说,反正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二宫和也的目光扫过樱井翔的袖口。
今天他依然穿了白衬衫,但是衬衫的袖口上只是非常普通的塑料扣子。
无可奈何。
自己没办法证明桌上的这颗袖钉和眼前这个人有半毛钱的关系。
二宫和也和樱井翔对视着,没人再说话。
唯余眼神无声地较量着。
恶魔。
二宫和也再次想到了这个词。
如果,如果樱井翔的确就是凶手,那么,他此刻这种没有丝毫说谎迹象的表现,简直就是恶魔才有的冷血。
整个对峙过程里,没有要水,没有要烟,没有任何慌乱。
人类的血一定不是这样冷的。
今天这场攻防战,自己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并且,恐怕很可能是要无功而返了。
最后的杀手锏已经抛出,二宫和也手里已经没有有用的牌,而樱井翔根本岿然不动。接下来就算是自己再跟他耗多久,恐怕也难以动摇他分毫。
“警官,要耗足48个小时吗?”樱井翔似笑非笑地抛出这句话。
自己已经让人家看透了!
二宫和也闭了下眼睛。
完败。
这一个回合,他完败。
耗足48小时?
何必。
浪费警方资源,就等于浪费纳税人的钱。
二宫和也双手扶着桌面,从椅子上起身。
“感谢您对我们警方工作给予的配合。”
樱井翔也站了起来。
嘴角不经意地上扬。
 
 
二宫和也攥紧了拳。
我不会一直输。
樱井翔你记住,我不会一直输。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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