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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那件瘋狂的小事叫愛情(11—15)

十一
樱井翔心理诊所的那把正红色天鹅绒躺椅,自那一夜之后,被罩上了一张巨大而厚实的黑色沙发布。
所有来问诊的病人,都不能再直接坐在原本的躺椅上。
好在,黑色躺椅和白色椅子,也并无任何违和感。
诊所的窗户,那一阵子似乎开始天天投射进明媚的阳光。
从来没有从那扇窗子里看到过阴雨的景色。
樱井翔像陷入初恋的少年一样,每天经常没来由地一个人突然笑起来。好几次差点在接诊时对着病人的倾诉走神。
不行呀樱井翔,这样是有违医德的。
但是,每当看到相叶雅纪推开木门把脑袋探进来的那一刻,他还是很难否认,自己的心境完全只能用“心花怒放”四个字来形容。
相叶雅纪不需要再预约,不需要再在工作时间上门。只要他出现,樱井翔就会在诊所里过夜。
扯开那块黑色沙发布。
露出本来鲜亮的红色天鹅绒。
两个人会站在窗前。
樱井翔会揽住相叶雅纪的腰。
相叶雅纪会搂着樱井翔的脖子。
然后对视。
有时候会笑。
有时候会接吻。
有时候会一直对视,默默地比谁先眨眼。
有时候,会是樱井翔把相叶雅纪拥在怀里推倒在红色躺椅上。
有时候,会是相叶雅纪勾着樱井翔的脖子躺倒在红色躺椅上。
这里,是他们两个人的小世界。
相叶雅纪不再是樱井翔的病人。
他是——
那他是他的什么人呢?樱井翔其实没有答案。
他每每在相叶雅纪耳边说的那句“说,你是我的”从来没有得到过相叶雅纪的回应。
“说你喜欢我。”这句话,相叶雅纪现在会应了。
“说你想我。”这句话,相叶雅纪也会应。
“说你想要我。”哪怕是这句话,相叶雅纪都会半推半就地应。
但是,就只有“说你是我的”这句话,相叶雅纪从来没有应过。
无论在怎样的迷乱中,一听到这句话,相叶雅纪也会屏住呼吸咬紧牙关不出声。无论樱井翔再怎样软硬兼施,都无效。
对这一点,樱井翔耿耿于怀如鲠在喉。
樱井翔认为,并非自己的占有欲过于强烈。而是相叶雅纪始终不应这句话的背后,有着樱井翔无论如何都不愿也不敢去面对的事实。
拒绝承认你是我的,那么——你是谁的?
“跟我回家。”
自从樱井翔第一次这么说,相叶雅纪就拒绝。
相叶雅纪从来不肯,也从来没有跟樱井翔回过家。实际上,与其说是樱井翔在诊所过夜,不如说相叶雅纪只肯在樱井翔的诊所过夜。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如果你喜欢我,如果你是我的——那为什么会拒绝,跟我回家。那只可能是我和你的关系,还是没有到谁属于谁那一层。
你不肯承认属于我,那你属于谁。
谁。
樱井翔明明知道的,不是吗。
你是不是还和“他”在一起?——这句话,樱井翔没有勇气问出口。
因为他知道,他如果问了,相叶雅纪多半就会如实回答他。而那个真实的答案,樱井翔根本不敢去面对。似乎不问,不答,不面对不知道,有些事实就如同不存在了。
这叫自欺欺人。樱井翔知道。虽然医者不自医,但是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他头脑清醒。
他只不过是不能没有相叶雅纪。
终于相叶雅纪不再咬到他流血。
终于相叶雅纪乖顺地被他拥在怀里。
那会笑会闪亮的瞳孔。
那勾住他脖子的双手。
怎样都好,至少这些现在都真真实实地在他眼前在他手里。他想要这些多久了?想到心肝脾肺曾经全都绞在一起,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那感觉不是痛,是什么,只有试过的人才知道。
所以现在,他已经不能忍受再失去他。
虽然清醒,但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吧?这樱井翔也知道。
他不过已经无计可施。
 
 
樱井翔能做的,只有一夜又一夜,借着窗口外的月朗星疏,看着自己怀里的相叶雅纪喘息呻吟,用这些反应来证明,自己的确正在占有着他。
他是他的。
即使只在那一刻。
其他的,不要说面对,他连想都不敢想一下。
某个曾经作为起因作为契机将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的人,现在在他们的小世界里被讳莫如深地雪藏。相叶雅纪从来再不曾提起,樱井翔便也就当自己已经忘记。
那本红色封皮的诊疗笔记,被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樱井翔习惯把细碎的吻遍布相叶雅纪的全身。然后告诉自己,这些地方,都只有他碰过。有时留一些吻痕,有些当自己是在示威。
如果他有一个自己的心理医生,一定会被诊断为变态。樱井翔这样想。
但就还是一夜夜的,让自己在相叶雅纪身上燃烧。
 
 
红色天鹅绒的绒面,抚过来是顺绒,划过去是逆绒,顺逆的光亮度不同,那些反光的轨道,经常在樱井翔和相叶雅纪的身体底下纵横交错。
因为手足相抵,因为如兽痴缠。
红色毛毯从樱井翔肩上滑落的时候,能借着夜色看到,相叶雅纪指甲在他背后留下的抓痕,如某种图腾伸展蔓延。
有滚烫的呼息和粘腻的湿润。
正红色与肌肤色,硬生生地反差互衬。
爱与欲望,妖冶绽放。
 
 
“医生,你的眼镜呢?”
某个夜晚,窗外久违地听到了淅沥的雨声。有丝丝清凉的空气从窗户的缝隙钻进诊所里。
樱井翔已经把相叶雅纪压在红色躺椅上,相叶雅纪突然伸出手,拨开樱井翔的流海,手指摸过他的眉骨,划过他的睫毛,然后这样问到。
“眼镜?”樱井翔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那副,以前见我时一直戴着的,金丝边眼镜啊。”相叶雅纪看着他轻笑。
问诊工作时戴的那副金边眼镜。
“啊……眼镜怎么了?”樱井翔把手撑在躺椅上,看着相叶雅纪。
“现在,怎么不戴了?”相叶雅纪问。
“那个……现在……不是都用不到了吗?”樱井翔说着,有点脸红。现在总是零距离地把相叶雅纪抱在怀里,还戴什么眼镜?
“其实是……”相叶雅纪却笑着摸他的眼睛:“你根本就不近视吧?”
“你怎么知道的?”意外地被戳穿了真相。
“那天晚上——海面上什么样的视线,你却能那么准确地就找到我,怎么可能是近视。”相叶雅纪说。
的确,樱井翔没有近视。不仅没有近视,而且视力还是出奇的好。
之所以戴那副金边眼镜,只不过是因为从业之初他还太年轻,单看那张脸,总被人质疑年龄而产生相应的不信任感,所以才架上了那副装饰用的平光镜,而且特别选了金丝边——职业与年龄的大众固有印象——给病人的心理增添安定感。
“能不能,把那副眼镜再戴上?”相叶雅纪接着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喜欢。”
于是樱井翔便无法再多问一句也根本无法拒绝。
相叶雅纪的一句喜欢,让他拿什么来换也行。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副金边眼镜,架在了鼻子上。
转过身,相叶雅纪笑着看他,伸出双手。他走过去俯下身,相叶雅纪便揽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嘴。
那副眼镜,有点凉意,隔在两人的眼睛之间。
樱井翔不太习惯。甚至觉得有点碍事。但是他却不敢说让我摘了吧。
他于是又一次发现,在和相叶雅纪的关系里,他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主动权。这个在他怀里的男人,其实是反过来把他攥得死死的。
那一夜相叶雅纪特别主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副眼镜。
虽然那副眼镜上最后沾染上各种指印汗水模糊到一塌糊涂,还几次三番差点硌瞎樱井翔的眼睛,但是,樱井翔一直戴到最后。
 
 
那以后,相叶雅纪开始总是要求樱井翔戴上那副眼镜。
“医生,戴上你的眼镜吧。”
樱井翔最初百思不得其解。
真的很碍事。
而且有很重的隔离感。
他不认为相叶雅纪会喜欢什么COSPLAY。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他戴上这副眼镜。
有时候,不经意地,他会发现,相叶雅纪在透过镜片端详他的眼睛。那极尽复杂的眼神,他实在读不懂。
后来,樱井翔戴上这副眼镜,相叶雅纪开始会在他耳边主动说出“喜欢你”。
樱井翔几乎沉醉。
然后,恐惧便袭上心头。
他不是想分析相叶雅纪的心理动机。
他只是条件反射他只是职业病。
为什么坚持要你戴上一副眼镜。
你懂吗。
你懂吧。
因为你戴上眼镜以后像某个人。
或者说,因为某个人是戴眼镜的。
有这种可能吗?——相叶雅纪,他在把你当成某个人?
樱井翔想到这里便不能再往下想。
如果这种推测是事实——
不会的,相叶雅纪对他有感情。
不会的,相叶雅纪在他耳边说过“喜欢”的。
不会的,相叶雅纪在他怀里的种种反应都绝不是装出来的。
樱井翔一边装不懂,一边真的不懂。
只不过是这副眼镜让人感觉安全。
只不过是这副眼镜让他好看些。
只不过是这副眼镜……
 
 
去他妈的,他为什么要是一个心理学专家?!
 
 
十二
樱井翔拉开抽屉。
他的金丝边平光眼镜躺在里面。
他现在平日工作时反而不戴它了。反正他也早已经不需要掩饰年轻的脸给病人安全感。
樱井翔拿出那副眼镜。
镜片上水渍指印模糊。
上次戴过之后,没有擦就直接收了起来。
樱井翔拿出眼镜布,慢慢地擦拭起镜片。
今天,相叶雅纪会来。
擦干净,他早早把眼镜架上了鼻梁。
不用你再提醒我“戴上眼镜”。
从你进门起,到你离开前,我都不会摘。
樱井翔的各种底线,一退再退,早已经站在万丈悬崖的崖边。
 
 
这天相叶雅纪到的有点晚。
他好像一直都只能坐在这里等他呢。
窗外的月色有些许惨白。
樱井翔对着窗口发呆,居然没有听到身后门被推开的声音。
相叶雅纪轻轻走到他身后,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然后自然,手指都贴在了他的眼镜片上。
“我刚刚才把眼镜擦干净的。”樱井翔笑着说。
心绞痛式的心花怒放,有人能懂这种变态的心境吗?
相叶雅纪放开手,指印沾满了镜片。
“你看,镜片都花了。”樱井翔说着,起身去拿眼镜布。
“别擦了,反正本来也不是近视镜。”相叶雅纪拉住他。
樱井翔言听计从。
他转身把相叶雅纪抱在怀里,把脸埋进相叶雅纪头发里,深呼吸。
“我昨天可没有洗头啊!”相叶雅纪笑。
樱井翔把相叶雅纪抱得更紧了。
那真实的相叶雅纪的味道。
那真实的相叶雅纪。
他明明就抱在怀里,却为什么心里始终觉得,只要一用力,一切就会化为虚无?
镜片后面的樱井翔的眼睛,很疼。
“怎么了吗……”
相叶雅纪的话没有说完,已经被樱井翔用吻堵住了嘴。
别说话,你别再说话了。
樱井翔伸手,一把扯掉了那块巨大的黑色沙发布。
黑色褪去,正红色的天鹅绒映在惨白的月色下,闪现出了接近鲜血般的冷艳红光。
 
 
眼镜镜片将樱井翔的眼睛与相叶雅纪的身体隔离开。
一路磨擦,镜片花成一团。
平时他会小心避开眼镜可能带来的伤害,但是今天,他很想自虐地故意不管不顾当它不存在。
于是,眼镜的鼻托、镜腿、镜片,一切可能坚硬到伤害脆弱眼睛的零件,不停地硌到樱井翔的眼睛。
眼睛很痛。但是太好了,因为痛感成功地抑制住了酸涩的泪腺。
细碎的吻,伴着眼底的痛。
吻到相叶雅纪的后颈时,相叶雅纪却突然下意识地伸出手挡住了自己后颈的发根处。
在挡什么?樱井翔狐疑。
他去拨开相叶雅纪的手,但是相叶雅纪又忽然紧紧捂着自己的后颈不肯放手。
“放手。”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不动。
樱井翔于是不再多说,用力一扳掰开了他的手。
尽管只有月光。
尽管隔着已经模糊成一团的眼镜镜片。
但是几乎为零的距离还是挡不住樱井翔的好视力,好到立刻就看到了相叶雅纪发根处的伤痕。
一个直径不过一厘米的圆形伤痕。
伤口不大,但是泛着紫黑色的皮肉却是那样触目惊心。
是烫伤。
只可能是一种东西造成的。
燃着的香烟。
这是被香烟直接顶住皮肤留下的烫伤伤痕。
樱井翔感觉自己五内俱焚。
这个伤痕与以前曾经出现在相叶雅纪身上的那些淤青乌紫的伤痕都不相同,因为性质完全不同。
那样的伤痕还可以解释为冲动型暴力行为。
而这,是真正的虐待。
他那样想小心翼翼爱护的东西,竟然就这样被残忍伤害。
他那样亦步亦趋想要得到的东西,竟然就这样被随意践踏。
他一直不能完整得到的那颗心,竟然是留在一个会做出这种非人类残忍举动的混蛋身上。
樱井翔的心都碎了。
“相叶雅纪……”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相叶雅纪再次用手捂住了后颈的那个伤痕,不说话。
“看着我……相叶雅纪。”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转过头。
樱井翔伸手,在他的注视下摘掉了自己那副金边眼镜。
“说,你是我的。”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看着他,不说话。
“果然,还是不肯说。”樱井翔说:“那你今天就告诉我,你是谁的。”
相叶雅纪的瞳孔闪动,仍然不说话。
“是他的吗?”樱井翔的声音有些颤抖。
相叶雅纪的眼中露出了“你别再说下去”的乞求。
但是樱井翔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你知道吗?相叶雅纪。我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知道我不如他,我也根本不怕承认我不如他。我可以什么都比不上他,我没有比他更早认识你,我没有和你过去的种种,我没有在你面前挺身而出……没错,我不是那个能为你打群架头破血流的男人,我只不过是一个优柔寡断的窝囊医生。但是,有一点,只有一点,我却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我有的,他没有!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和我比,永远也不可能和我比……他休想。你知道是什么吗相叶雅纪?你想知道吗?”
相叶雅纪的喉咙发紧,眼里涌上浅浅的泪,缓慢而绝望地摇头。
别,别这样求我,求我不要说出来。别露出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表情,然后说话或者不说话,都传达着同一个意思。
别再求我不要说出来。因为无论我是不是说出来,这都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我爱你。”
 
 
虽然你早早已经说过,不准我爱上你。
但是你说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我爱你。
我爱你到不知道到底有多爱。
我爱你到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爱。
我爱你到根本也不在乎知不知道为什么。
我甚至爱你到失去自己也无所谓。
因为我爱你胜过了爱自己。
如果这世界上,有谁敢说比我更爱你,那绝对只能变成谎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把你的心,放在那个根本不知道珍惜你的人身上。
 
 
“你知道吗相叶雅纪?我爱你。”樱井翔的声音在绝望中坚定。
相叶雅纪伸出手,轻轻抚摸过樱井翔的眉骨,眼眶。
“我知道。”相叶雅纪笑中含泪:“因为我也爱你。”
樱井翔根本从没奢望过这个答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还是笑,笑着看他,笑得一脸凄楚。
“可是,我也爱他,我至今也爱他……我不能离开他。因为,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我而已了……没了我,他会活不下去的……”相叶雅纪深深呼吸:“但是,医生你就不同了……你什么都有。这世界上世人所羡慕的东西,你一样都不缺……没了我,你照样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
相叶雅纪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开始溢出眼眶,跟随着地心引力的牵引,滑进自己的头发里。
他摸着樱井翔的脸。
“所以呀,樱井医生,我不能是你的。不管我有多爱你,我也不能是你的。”
 
 
你爱他,也爱我。
他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有你。
我什么都有。
但就是偏偏没有你。
你能判断谁是更值得同情的那个吗?
别判断了,你的判断绝对是错的。
就从你说没了你我照样可以好好活下去这一点上来看,你的判断力就是一塌糊涂。
我不知道他没了你是不是真的会活不下去,但我知道,我真的会。
我记得,我曾经跟我的无数病人说过无数遍这样的话: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的事情。现在我承认,我那纯属偏激的误诊。我是一个庸医。我从来就没有了解人类真正的内心世界。
人类精神世界的存在方式是虚无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这是一个没有实体依托也没有实质数据可以佐证的学科。也因为这样,很多人并不承认心理学这个学科的存在,对于心理疾患的界定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争议。但是,人类的精神世界一定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这个世界的未知和奥秘绝不会少于宇宙。
这个真实的,有无限未知与可能性的精神世界还会让我做出什么,我真的已经无法预测。
所以,尽管你已经说的那样清楚,但我还是不能放弃你。
因为放弃你,就等于放弃我的生命。
 
 
惨白月光下的一团血红色里。
樱井翔把相叶雅纪死死地钳制在怀里。
樱井翔感觉,自己站在悬崖的最边沿,背后就是万丈深渊,而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原来这条路一路走来,自己都是倒退着走过来的。他一路都竭尽全力,可最终还是退到了悬崖边。看看自己来路上的种种,感慨万千。
此时此刻,应该就是他的最后一战了。此役若是能取胜,他就能把那只踏出去的脚收回来,而此一役若仍然战败,他就只能万劫不复。
“离开他。”
“不可能。”
“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早晚会被他害死的。”
“那也是我的命。”
万籁俱寂中的对话。
啪!——
清脆的耳光声。
樱井翔不知道自己这一巴掌是怎么打下去的。
他明明就没怎么用力,手却那样出奇的疼。
“怎么能说这么残忍的话……”
樱井翔手上血管里的痛,回流到心脏里,疼得他呼吸困难。
“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太过铁石心肠了吗?……拜托你,拜托你拿出一点点的恻隐之心……不是给我,是给你自己!”
樱井翔的眼睛里一片通红,有受伤,有充血,他希望自己瞎掉算了。
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的眼睛,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无声的对视。
眼神里,竟有多么相似的绝望。
相叶雅纪抬起头,将嘴唇贴在了樱井翔的眼睛上。
温热却又冰凉。湿润却又干裂。
且暖且冷。且痛且酸。
樱井翔始终没有掉下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顺着眼角,直接淌进相叶雅纪的唇里。
 
 
“离开他。”
“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明天,日落之前,你不到,就永远也不用再来了。”
 
 
你不回答,但我知道,你听明白了。
我不是威胁你。
这只是我的最后一战。
 
 
十三
樱井翔的诊所闭门谢客。
取消所有的预约。
掐断电话线。
只留着一扇不锁的门。
樱井翔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等待。
所谓的背水一战,所谓的破釜沉舟。
相叶雅纪会不会来,他根本没有半分把握。
如果他不来。
樱井翔站在窗前。
清晨起,天就在下雨。
窗户玻璃上,水滴成线,曲折滑行,安静坠落。
樱井翔看着窗外,天色泛着青灰。
多么像一个注定会上演悲情一幕的电影里的天气设定。
如果他不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这一刻,樱井翔的心,倒反而平静下来了。他期许过了,他尝试过了,他努力过了,他被拒绝过他也得到过了,他笑过了他也哭过了,在一段感情里,他所经历的一切简直算得上完满了。
樱井翔给自己沏了一杯咖啡。
端着咖啡,樱井翔侧身坐在那把背靠着窗边的白色椅子上,在咖啡升腾的热气里继续看着窗外。
眼睛被热气熏得有点痛。果然是真的有点受伤。
他把咖啡杯凑到嘴边,但是才喝进一口就觉得胃里一阵抽搐。他的胃是全空的,生生地被咖啡刺激到时,几乎要干呕上来。
樱井翔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又忽然想起了嘴里曾经被咬破的伤口,和昨夜相叶雅纪依然残留的触感。
樱井翔,你看似很平静,其实怎么已经遍体鳞伤。
如果他不来。
樱井翔走到办公桌边,放下咖啡杯,拉开了抽屉。
那一个抽屉,专门为相叶雅纪而留。所有与相叶雅纪相关的东西,都装在里面。
樱井翔伸手,拿出了一个小巧的铁盒。
翻开,里面的喉糖还装得满满的。他根本没有咽炎。他也根本不舍得吃。说起来,这竟然算是相叶雅纪送他唯一的一份礼物。
樱井翔把一粒喉糖放进嘴里。
的确,药味不那么重又很舒服。相叶雅纪说的。
樱井翔含着喉糖,又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写着“相叶雅纪”名字的常规病历——非病理性失眠;病灶;未知的共住人;最好的男人;暴力倾向——各种各样的关键词,像在看他和相叶雅纪相识的历史大事记。
接着是那本红色封皮的诊疗笔记——他那些没有用的自白;故事ABCD;淤青;DV事实;神智不清导致的被疑盗窃;图书馆里的小纸条式对话——相叶雅纪的笔迹,清晰地一行行留在笔记本的牛皮纸页上。
看着相叶雅纪的那些字,樱井翔眼前出现了那天图书馆里的相叶雅纪,坐在他对面,歪着脑袋认真地写字回答他的样子。樱井翔于是不自觉地笑,翻看着那几页。翻着翻着,他的手停了下来。
——“在一座名为卡娜米雅的岛屿上,遍地都生长着一种名为两生花的植物,它的花香诱人芬芳,姿态绝世独立,色彩妖艳夺目。而最为奇特的是,所有的两生花都是一蒂双花,两株花朵亲密无间,却始终朝着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绽放,永远看不到对方。但到花期将尽时,并蒂的两株花朵会极力扭转花枝,在陨落的那一瞬间,终于有唯一的一次相对。一生背对的两生花,终于在死亡的前夜相遇。”——
相叶雅纪的笔迹。
在那些一来一往的对话后面,某一页上,单独地留有这样一段文字,写得异常整齐,排列得像一首诗。他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
这是什么?哪来的文字?
这略带着恐怖气息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反复读了几遍,樱井翔一点也不明白。
相叶雅纪自己写的?不像。是那天相叶雅纪不肯告诉他的那本书里的内容?那又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樱井翔忽然觉得头疼。
身上一阵阵发冷。
是一早起的阴雨让房间里变得阴冷吗?
还是他的身体不太对劲?
可能是这些天以来身体的各种状况都有点到极限了。脚下有点发软,他觉得自己需要躺一下。
樱井翔转身走到壁橱边,拉出那条红色毛毯。
转身走向窗口红色躺椅的几步,他觉得自己开始眼前模糊,脚下像灌了铅一样寸步难行。
勉强扶着墙支撑着走到窗口边时,樱井翔终于眼前一黑。
 
 
黑暗中,光线流窜。
意识被流光唤醒。
但是四肢像被钉住,无法挪动。
每一根血管都痛,好像里面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大头针。
睁眼,睁开眼睛。
疼痛难耐的眼睛,眼皮,眼框,一路一直痛到脑子里。
几次用力,眼皮终于艰难地抬起来。
黑暗散开,四溢的流光汇集起来,变成强光,钻进眼睛。
樱井翔醒了过来。
意识缓慢地集结恢复。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红色躺椅上,他不记得自己怎么躺下的。窗外,天空竟然已经放晴。刺在他眼睛里的强光,定晴细辨,原来已经是夕阳。自己居然毫无意识地昏睡了这么久。
樱井翔心里一惊。
“日落之前。”
他挣扎着坐起来。
环顾,四下无人。
如果他不来。
看来,这最后一战,在失去意识的等待中,接近尾声了。
他还是战败了吗。
不,太阳还没有下山呢。
樱井翔挣扎着站起来,脚底接触到地板的一瞬间,立刻像有无数颗钉子从脚下扎上来。
扶着躺椅背的手,绵软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快要连自己都支撑不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
樱井翔咬牙忍着痛,想去喝口水,因为他的嗓子里已经快着火了。
走了几步,他觉得房间里产生了一种极端诡异的违和感。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不对劲,但是他说不出来。
他走到办公桌边,发现专门留给相叶雅纪的那个抽屉关着。他明明记得这个抽屉打开以后就没关上,他是看诊疗笔记看到一半突然间不舒服。也许是他太不舒服顺手关上了没有意识吧。
他拉开那个抽屉。
发现里面东西的摆放位置全都不同。因为这个抽屉他一向很仔细地打理得很整齐,没事都要拉开看看,所以哪里有一点变化,他立刻就能察觉。
不是错觉。
樱井翔意识到,这个房间,一定有人进来过了。
是谁。
相叶雅纪吗?
如果来了,现在人呢?没道理说不通啊。
贼吗?更荒唐。
樱井翔再次环视了一下自己这间诊所。
厚重的红木门。
正红色躺椅。
白色流线椅子。
音响。
书柜。
办公桌。
窗户。
再从窗户回到白色椅子,红色躺椅。
等等,等一下。
樱井翔的视线停住了。
强烈的违和感。
怎么回事,让他想想,到底哪里不对劲。
……
那条红色毛毯呢?!
他明明是从壁橱里拿了那条红色毛毯出来的。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那时他全身发冷,几乎恶寒阵阵。
一直到走到窗边为止,他手里都绝对紧紧抓着那条毛毯的。
现在呢?从他刚刚起身到站在这里,那条毛毯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怎么回事。
樱井翔心里升腾起巨大的恐惧。
他不知道这恐惧感从何而来,他又在为什么而恐惧。
——两生花。
没来由的,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相叶雅纪写在诊疗笔记上那一段妖异的文字。
他抑制不住地心脏狂跳。
他那绵软无力的双手开始发抖。
樱井翔抬起颤抖的双手。手背,手心,弯过手指。
樱井翔无限惊恐地看到,他的指甲缝里,存留着鲜明的红色。是红色纤维。红色棉毛纤维。满满的,十个指甲里,全部沾染。
这是什么。
樱井翔眼前发黑。
他不知道自己在受什么力量的牵引,开始一步步走向壁橱的方向。
他明明不想往那里走。他心里拼命抵抗。但是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
呼——
呼——
他只能听见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每走一步,脚下都如业火灼烧。
樱井翔站在了壁橱门前。
他抬眼看看,再低头看看。
猛地拉开了壁橱的门。
红色毛毯。像一团火焰,像一团鲜血,卷裹着什么。
卷裹着什么?
这红色毛毯的里面,藏着什么?
樱井翔伸出颤抖不已的手,想去掀开它。却悬在半空,久久不敢。
身后,残阳如火。
樱井翔的手指,掀开了红色毛毯的一角。
 
 
相叶雅纪惨白如纸的脸,从那被掀开的一角里露了出来。
没有半分血色。
青白如月色。
表情安静,睫毛纤长。
 
 
十四
“站起来吧,喜欢人不是这么个喜欢法的。”
“……”
“擦擦脸上的泥。”
“……”
“伞给你。”
“谢谢……”
 
 
“那女生不够漂亮,配不上你。”
“……你是在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了。”
“那……我还是说声谢谢了……”
 
 
“去踢球啦!”
“好歹让我把作业做完。”
“拿来,我做!”
“……你这优等生怎么当的啊!”
“什么优等生差生,愚蠢之至的划分。”
“……”
“干嘛,这么盯着我。”
“我喜欢你。”
“……等你说这句话很久了。”
 
 
“你刚刚……是亲我吗?”
“……不知道。”
“你老实说,是不是很早就一直暗恋我啊?”
“少在那里自以为是了!”
 
 
“我们……是在做爱吗?……”
“拜托你,别在这种时候问这种傻问题行不行!”
“哦,对不起……”
“现在起,你是我的。”
“嗯……”
“永远都是我的,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别再打了!”
“不准过来!”
……
“你就不知道疼的吗。”
“我才想说这话呢!你就不知道疼的吗?被人用球那么砸你没反应的啊!”
“我都无所谓啦……”
“嘶——轻一点!”
“打架时没见你怕疼的!”
“顶嘴,再顶嘴今天不放过你。”
“别闹!一身的伤还闹!真不知死活!”
 
 
“还要上课的吧?别一直跑过来找我打工,很辛苦的。”
“又要你管。”
“别给我钱,我不缺钱用。”
“让你拿着就拿着,啰嗦死了。”
 
 
“学校警告你了?”
“没事。”
“我同意学校的建议。”
“说什么呢。”
“你把我说成男妓都没关系,我无所谓的。”
“你记住,这话即使是从你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我仍然不能原谅。”
 
 
“分手吧。”
“你开玩笑吧。”
“我才没开玩笑。”
“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爱我。”
“你够了,这不是演戏,是男人就不要纠缠不休!”
 
 
“开门!相叶雅纪!你开门!!”
“你走吧,别再敲了。”
“开门听到没有!不开门我就一直敲下去!!”
“……”
“相叶雅纪……”
“……”
“你怎么可以这么铁石心肠……”
“……”
“相叶雅纪,你真的会后悔的。”
 
 
不要站在楼下看着我了。现在是冬天。你不怕被冻死吗。
但你要是真的冻死了,我就陪着你死。
相叶雅纪在自己的窗边站了整整一夜。
清晨时,相叶雅纪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他跪着扒到窗台边向楼下望,终于没有人站在那里,也没有人冻死在那里。
此后,相叶雅纪搬家,换掉手机。
此后,彻底失联。
此后,他和樱井翔,正式分手。
 
 
一去经年。
相叶雅纪掐指度日。
哪一天,是樱井翔的生日。
哪一天,是樱井翔大学毕业的日子。
哪一天,是他们相识的日子。
哪一天,是他们分手的日子。
一年又一年。
相叶雅纪不再太有很好的睡眠。
梦境里,一段段对话重复播放,成百上千遍。
想要握到什么,惊醒后,发现手里什么也没抓着,默默地看着天亮起来,习以为常。
失眠的毛病,就此成为顽疾。
但是只要想到,樱井翔应该正在他的路上走得很好,他就感觉欣慰。
他想也许早晚有一天,终会淡忘彼此。
直到多年以后的那一天。
有人急促地敲门。
相叶雅纪打开门,樱井翔站在门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形容落拓,只有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燃着火焰。
“总算——找到你了。”
樱井翔上前一步将他拥入怀里。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可以不要这个世界,我只要你。”樱井翔几乎要把他拥碎在怀里。
相叶雅纪赫然发现,自己这些年来,竟然就是在内心深处等待着这一天。
多少年了。
你大学毕业了吗。
你有好好工作吗。
你实现家里的期翼了吗。
你过得还好吗。
你身上的味道,一点没都变。
感觉,你好像离开了很久,又好像从未离开过。
这些年来,如果我能有一分一秒没在想你,大约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已经无法分辨是真还是梦,感觉心都快要呕出来了。
拥抱我。
吻我。
我是你的。
 
 
樱井翔回来了。
突然间的,有些莫名的,回到了相叶雅纪的生活里。
过去那么多年,两个人之间,似乎终于再没了那些跨越不过去的阻碍。
最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相叶雅纪沉溺在巨大的幸福感里,什么事都顾不上理会。他不想问,他什么都不想问,他只想日复一日地和樱井翔在一起,过最简单的生活,把那些丢失的日日夜夜一点一点全都捡拾回来。
但是他其实明明发现了,樱井翔身上,有着种种微妙的变化。
在相叶雅纪眼里,樱井翔脾气是不那么好,但做事有理有节,不会发没理由的火,不会做没依据的事。他是为人处世各种叛逆,但是待人却谦和有礼,最懂得什么叫绅士风度。他是最瞧不上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行为各种离经叛道不惧世人眼光,但是其实自己各种优秀读书学习那是能力是乐趣。
而现在的樱井翔,和相叶雅纪以往的那些认识,开始不那么相同。
他脾气真的变得很坏,经常毫无理由地发火,暴躁异常。他待人接物开始显得粗暴无礼,再没了一份绅士的优雅。他不再看书看报,什么都不再关心,很像一个超龄的不良少年,没知识没文化,习惯很差。他开始口口声声说最看不起那些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所谓成功人士都是狗屁……
似乎有什么,从樱井翔身上被抽离了。
没变的,只有一点。
那颗爱相叶雅纪的心。
是的,樱井翔比年少时更加倍更热烈地,似乎想要竭尽全力倾尽所有地爱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简直觉得,樱井翔的爱几乎快要把他融化了。
那眼里的百依百顺,一片痴情。
但对相叶雅纪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
一个爱他至深的樱井翔——难道他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相叶雅纪每天打很多份工,生活并不轻松。
相叶雅纪问樱井翔在做些什么,樱井翔回答他什么都没在做,既然这个社会不能接受他爱他,既然这个世界逼迫他和他分手,那他就只能抛弃这个社会。他说他只是个无业游民。
相叶雅纪根本不在乎,甚至还有一点终于由他来担起一个家的满足感。
但是樱井翔的状态却并不像个无业游民。
他几乎每天,从早九点到晚九点,十二个小时,从来不在家里。有时候还会更晚。
相叶雅纪问他在做什么,他总是回答不出来。
没做什么啊?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在外面乱晃吧?无业游民都这样啦!反正没事情,你也不在家。不用担心啦,我这么大个人,就是在外面闲逛而已。
诸如此类。
相叶雅纪开始时怀疑,他是出去打小钢珠,或是这一类乱七八糟的事情。虽然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这个判断,因为樱井翔从来就没有过这些恶习。后来他又觉得,樱井翔可能真的只是在外面消磨时光,因为没有工作无所事事难免心情不好。
但是所有的判断似乎又都不对。
起初相叶雅纪不打算去在意樱井翔到底在做些什么。一来他自己也很忙,每天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二来他百分之一千地信任樱井翔,他要去做什么,那就由他去好了。
但是樱井翔的行为越来越诡异。他把床上用品全套换成了大红色,很扎眼;在墙上挂起钟面一片雪白没有数字的钟。相叶雅纪很不习惯,但是樱井翔喜欢,便由着他去。他时常忽然自己念念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叫他,他会好像突然惊醒回过神来。每天早上八点,他会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洗漱出门,即使是在相叶雅纪休息的日子里,也是如此。晚上十点后回到家,会一言不发倒头就睡。
相叶雅纪担心起来。他心里有些恐惧,生怕会再失去樱井翔。
他终于决定跟踪樱井翔,搞清楚他每天十二小时像机器一样规律的时间里,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可能有些疯狂了。
 
 
但是,疯狂的原来不止是相叶雅纪。
小心地尾随着樱井翔,一路战战兢兢心跳加速,好像自己真的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当看着樱井翔走进那家心理诊所的大门时,相叶雅纪起初以为,樱井翔是去看病。但是几番跟下来,他发现,并不是。人也不可能需要天天十二小时都看病。
相叶雅纪走进诊所,问外间的助理,刚刚进去的人是来看病的吗?
那位助理疑惑地看着他说:那是我们诊所的主诊医生。
说晴天霹雳也许太夸张,但是这个事实,完全超出了相叶雅纪的认知范围。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这个情况该怎么解释,他完全陷入了混乱。
再经过仔细的调查和观察之下,相叶雅纪才发现,这间心理诊所其实已经非常出名,樱井翔这位年轻而优秀的心理医生的名号,在业内广为人知。
这个身为医生的樱井翔,优秀地生存着。和相叶雅纪这些年来的想象完美地吻合。
而在每个晚上的十点过后,那个无业游民樱井翔仍然准时回来,倒头睡觉。
某一天,相叶雅纪正在樱井翔的诊所门口徘徊,樱井翔突然从诊所里走出来。相叶雅纪来不及躲闪,正有些惊慌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时,樱井翔发现了他。相叶雅纪刚想说些什么,樱井翔却只是礼貌地微微向他点了下头,然后从他身边侧身走过。表情漠然。
那个眼神告诉相叶雅纪,他根本不认识相叶雅纪。他可能只是以为这是某个病人,正等待在这里咨询点什么。反过来,虽然明明就是樱井翔,但他的眼睛和神情,举手投足,也让相叶雅纪觉得,自己几乎并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心理医生,和相叶雅纪是陌路人。
相叶雅纪本来已经好转的失眠彻底复发。他再也没法踏实入睡。夜夜夜夜都看着樱井翔,担惊受怕地思索——你到底怎么了?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还好吗?
他担心,他恐惧,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一旦闭上眼睛,各种各样无法形容的恶梦,便轮番上演。
相叶雅纪开始频繁地进出图书馆。
他把自己埋进了各种类型精神类心理学的书籍里。
不知道到底翻阅了多少本书。
不知道看了多少艰涩难懂的专业知识。
一个可怕至极的词,逐渐刻进了他的心里。
人格分裂。
遭逢变故——严重刺激——性情大变。
樱井翔没有一条不符合。
相叶雅纪开始回想自己的那些感觉——
樱井翔的身上,像是被抽离了什么。像是所有优秀一面的元素,全都被抽离走了,只剩下原来与之相对存在的对立面,而因为失去了相辅相承的一面,初始的平衡被打破,留下的那一面变得越来越极端。
所有被这个世界认同的、接受的,全都消失。留下的,只有那些离经叛道,愤世嫉俗。
相叶雅纪是个懒得读书学习的人。不代表他是个不会学习的笨人。
就在这一刻,他竭尽了自己全部的学习理解能力,他这辈子也没有比现在更认真的学习过了。
很长一段时间下来,大量的精神类专业知识被强制填压进相叶雅纪脑袋里,反复地想,反复地回忆,樱井翔的情况,在他心里终于渐渐开始理出了头绪。
——我可以不要这个世界。
——既然这个世界逼你和我分手。
——那我就抛弃这个世界。
——我只要你。
那个爱他、深爱着他相叶雅纪的灵魂,满载着所有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与所有不被这个世界接受认同的一切一起,单独地、硬生生地分裂出来,成为了回到他身边的这个樱井翔,成为了落拓的无业游民樱井翔。
而被剩下的那些,被遗留的那些,优秀的,正面的,被这个社会接受和喜闻乐见的一切,成为了分裂之后的另一个樱井翔,成为了开着心理诊所的那个樱井翔,成为了精英的心理医生樱井翔。成为了,根本不认识相叶雅纪的樱井翔。
两个樱井翔,背向而生。逐渐各自独立,各自成人,各自滋长出一些新的性格,完善自己。
无人知晓对方的存在,也不可能知道。
人格分裂。
完成。
当这样的事实真相抽丝剥茧几乎血淋淋地呈现在相叶雅纪面前时,他的恐惧,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心痛的洪流,灌进他的口眼耳鼻,窒息他,淹没他。
他泪流满面,嚎哭不止。
 
 
那个寒冷冬夜。
那个分手清晨。
那以后。
天天夜夜间。
你到底经历了怎样残忍的痛苦。
痛苦到你再也不堪忍受,硬生生把爱我的那个灵魂分裂出来。
我不能够想象。
连手指上划破一个小伤口,我都会觉得痛。
那把灵魂分裂开时,到底会有多痛?
不是,那是痛这个词可以达到的程度吗?一定不是。
我无法想象,我也根本不敢去试着想象,你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切。
你为什么要这样爱我。
从很多年前,我就想这样问你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爱我。
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你到底有多爱我,我究竟能给你什么。
你说的没错,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我后悔死那天夜里没有给你把门打开。
我不知道,这一挡,竟比直接杀了你还残忍。
我的肩膀好痛,你用力捶门留在我肩膀上的痛。至今还痛。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给你开门,我们就是一起去死,也好过让你经受这些不属于人间的痛苦。
没有那个机会了是不是。
我该怎么办。
樱井翔,我该怎么办。
那个深爱我的樱井翔,除了爱我,还是爱我。除了爱我,就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如果是那个优异无比骄傲自负聪明敏感天下没有事情能难倒的樱井翔,又能不能告诉我答案?樱井翔,那个你的话,是不是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但是,樱井翔,那个你,根本不认识我啊。
 
 
十五
要走进樱井翔的心理诊所,相叶雅纪鼓足了自己的所有勇气。
究竟要不要去见那个樱井翔,相叶雅纪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挣扎。
那个明明每夜就睡在自己身边的樱井翔,又偏偏不是每夜睡在自己身边的樱井翔。相叶雅纪已经不知道这种混乱的思绪该怎么形容。
他日复一日地抑制不住自己想去见一见那个身为心理医生的樱井翔的想法。
那是一种冥冥之中无法抗拒的吸引。
但是相叶雅纪同时又带着种种犹豫和不安——那是一个应该并不认识他的樱井翔,他该怎样面对他。而对那个在他身边爱着他的灵魂,这样又算不算得上是一种背叛?
各种极端的矛盾和焦虑紧紧地束缚着相叶雅纪,他的失眠症,一日比一日更严重。
直到某一天,他困到极限开始神智不清,无意识间拨通了早已经在心里默背下来的樱井翔诊所的电话。拨过后,便忘记了。
当诊所来电话向他确认预约时,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确打过这个电话,以预约问诊的方式。
那一刻,相叶雅纪横下一条心,要去见一见那位心理医生,樱井翔。
 
 
“相叶雅纪先生吧,您可以直接进去了,医生在里面等您。”
相叶雅纪站在那扇红木门外,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咚咚、咚咚。
“请进。”樱井翔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相叶雅纪伸出手,推开了那扇写满了未知的厚重木门。
午后两点,房间里阳光正好。
樱井翔坐在办公桌前,眼睛上架着一副漂亮的金丝边眼镜,手里写着什么。
那是——谁啊。
相叶雅纪走进去,迟疑,无措,心里翻涌着无法名状的感情,却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他看到樱井翔抬眼打量他,那个眼神,真的是完全陌生的。
“请坐吧。”樱井翔摊开手,向窗口对面的那张躺椅示意。
好打眼的正红色,樱井翔。
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没有动。
“觉得心理诊所出现这样打眼的颜色很不正常?我这里没有心理诊所就一定是黑紫色或是灰白色的一定之规。红色代表着生命力,意思是,要正视自己的生命。”
不是。
不是你说的那样。
只是我也不知道,是怎样。
那个温和地看着他,轻快地说着话,一言一行都是个标准的医生的樱井翔,真的真的完全不认识他,纯粹地把他当成了一个来问诊的病人。
那在他眼里呢?他又认识眼前这个理性客观的医生吗?
虽然是从一个人格里分裂出来的,但是为了独立生存下去,还是会各自滋长出很多新的性格来补充自己,那可能将使分裂后的人格,成为另一个新的人——这是相叶雅纪在成堆的精神类书籍里学到的。
似乎,现在眼前这个戴着金边眼镜的樱井翔,对相叶雅纪来说,也真的成为了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樱井翔。
他在那张红色躺椅上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樱井翔,看着他对自己问诊,认真地思索,理智地提问,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初衷——这个你,这个陌生的医生,能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吗?
相叶雅纪于是认真地开始把面前的樱井翔当成一个陌生人,当成一个医生,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
认真地回答问题,认真地讲述情况。
“什么样的恶梦?”
“是……一个人。”
“什么人?”
樱井翔看着他这样问时,相叶雅纪盯着他的眼睛,百感交集。
一个什么人?
一个原本是你,现在却不是你的人。
一个原本爱我,现在却是陌路的你。
“一个——我最喜欢的人。”
 
 
这是一种诡谲至极的体验。
日落之前,相叶雅纪正在那洒满阳光的诊所里接受樱井翔的心理诊疗。
日落之后,相叶雅纪坐在家里等着那个无业游民樱井翔闲晃之后回家。
明明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不同。
却着着实实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向樱井翔,讲述他和樱井翔的故事。相叶雅纪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了。
相叶雅纪去家里的书架上摸索着,他记得很早很早以前,樱井翔就有那两本书,他是的确懒得去读。
《瓦尔登湖》和《金色笔记》,他把它们翻了出来。
扭亮台灯,相叶雅纪在睡着的樱井翔身边,读他向自己推荐的书。
在他去问诊的日子里,樱井翔回家的时间变得一次比一次晚。
那天晚上,樱井翔过了十二点才回家,脸色很难看。
相叶雅纪已经躺在床上看书。
“你在看什么?”樱井翔问。
“啊,没什么,翻了两本你以前的书来看。”
樱井翔走过来,看了一眼相叶雅纪手里的书。
“不要看了。”他说。
“嗯?没事,你先去洗漱,我再看一会儿就好。”相叶雅纪没在意。
“我说不要看了没听见!”樱井翔一把拽过相叶雅纪手里的手,用力撕碎,扔到了地上。
相叶雅纪吓了一跳。
眼前樱井翔的表情,写着种种他以前没见过的暴躁。
“你怎么了?”
“少看这种无聊的书!”
“这书怎么无聊了?”
“全是些斯文败类看的书!”
“这不都是你的书吗?”
“谁的书?我从来不看这种书!”
相叶雅纪语塞了。
没见过的暴躁,失却了的过往。
这个樱井翔,也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出了新的独立的部分。
那天晚上,樱井翔咳嗽不止,患上重感冒。
 
 
看着因为感冒嘶哑着声音问诊的樱井翔,相叶雅纪给樱井翔带去了那盒喉糖。
樱井翔从他手里拿走那盒喉糖的时候,相叶雅纪清楚地感觉到,被樱井翔手指触到的自己的手心里,有微电流经过。
他一惊。
这种感觉,和他身边那个樱井翔碰触他时,竟然完全不同。
怎么回事?
这个人明明不是那个和他相爱的樱井翔。
这个人明明只是一个他来求助的陌生医生。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相叶雅纪的心里,升腾起一种罪恶感。
“你的恶梦,我明白了。”
“别这么说,医生,请你别误会他。”
不要曲解那个深爱着我的樱井翔。
不准曲解他。
你明明就什么也不知道。
你明明就只是一个陌生人!
 
 
纵然是这样对自己说,但在诊疗周期即将结束的第五次,当樱井翔把红色毛毯盖在他身上时,相叶雅纪还是忍不住说出了那句“你真温柔”。因为这个温柔的部分,相叶雅纪认识,那是原本那个人格里存留下来的东西。
然后,意外的,相叶雅纪那天真的睡着了。
真的睡了很好的一觉。
睁开眼睛看到坐在对面安静守着他的樱井翔,相叶雅纪有点慌了。
“那……愿不愿意再来我的诊所?”
别,别这样。
“我只是普通的打工族……这里的诊费……一个疗程,我已经支付得很辛苦了……”相叶雅纪恐惧地拒绝。他想,也许是时候该和这个陌生的医生告别了。
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我不提问,不诊疗,不收费,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请你有空就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这样可以吗。”
那个嗫嚅的语气,那个乞求的眼神,相叶雅纪拒绝不了了。
纵然他的心已经开始被罪恶感吞噬,他还是没能拒绝。
在樱井翔的红色笔记本面前,相叶雅纪继续向樱井翔讲述他和樱井翔的故事。
相叶雅纪逐渐有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
他一次次地在樱井翔的注视和守望中睡着,再醒过来。那些注视和守望里的东西,他怎么可能读不懂。
罪恶感,不断地膨胀。
“樱井医生,你是个好人。”
他强迫自己给樱井翔发好人卡。
他不想背叛身边那个樱井翔,他不想背叛他们的爱。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有天晚上,难得回来很早的樱井翔,和相叶雅纪坐在桌边吃饭,忽然这样问相叶雅纪。
“什么?”
“你身上,有股怪味道。”
相叶雅纪闻闻自己的身上。
好像的确是。
有一种淡淡的类似古龙水的味道。
长期出入樱井翔的心理诊所,他自己已经不太注意得到这种味道了。应该是樱井翔用在诊所里一种放松精神用的香水,沾染在躺椅和毛毯上的,留在了总去那里睡觉的他身上。其实面前的这个樱井翔身上一定也有残留这个味道,只不过这一个人格,不可能感受得到自己身上有这个味道。对他来说,这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味道。
相叶雅纪变了脸色。
他这个心虚的神情立刻刺激到了樱井翔。
“这是什么味道。”樱井翔皱眉问道。
“没,没什么。”相叶雅纪居然磕巴。
“这是香水的味道吧。”
“没有,怎么可能。”
“什么没有!”樱井翔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相叶雅纪哆嗦了一下。
“你跟什么人在一起?”樱井翔的语气里开始充斥愤怒。
“我没有!”
“这分明就是那些伪君子身上的恶心香水的味道!”
“你别瞎想!”
“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没有!”
“这些日子以来你都很奇怪!到底背着我和什么人在一起?!”
“我没有!”
“还说没有!”
樱井翔本来拿在手里喝酒的杯子,毫无防备地飞向了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本能地一侧脸,那杯子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眼角边太阳穴上。
相叶雅纪瞬间头晕眼花,感觉有热流从头发里往外涌。
他还来不及反应,桌上的东西一应俱全地开始向他身上扔过来。
隔着衣服打在身上,痛入心扉。
但是相叶雅纪不想躲。
他的确一直有一种背叛的罪恶感。
他的确一直觉得自己去见那个樱井医生,是对不起面前这个樱井翔的。
所以当东西砸在他身上,他用一种想赎罪的心态接受。
血,顺着相叶雅纪的鬓角流下来,滑过脸颊。
樱井翔住了手。
他走过去把相叶雅纪抱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爱你啊!我有多爱你你知道吗?你绝对不能离开我,绝对不准背叛我!”
新生性格——暴戾和不可控制、多疑与独占欲,这些原来人格里不存在的极端,因为爱,因为太爱,而更加扭曲变型。
我知道你不想这样的。
都怪我。
这全都怪我。
让你变成今天这样,全都是我的错。
我多希望你从来没有爱上过我,最好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你也不至于,被折磨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那个人啊。
 
 
“这都是他干的好事?!”
“怎样都好,都不关医生你的事。”
樱井翔吻住了他。
相叶雅纪竟然感受到初恋般的悸动。
“不要这样!”他扭开自己的脸,却又再被死死吻住不放。
别爱上我,别爱上我啊。
好不容易,你这个人格里,没有认识过我,没有爱上过我,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啊。
别爱上我!相叶雅纪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惊恐至极地咬破了樱井翔的唇舌。
“别爱上我,樱井医生,别爱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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