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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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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瘋狂的小事叫愛情(1—5)


我记得,我们相爱的那一年,世界还是很简单的。
那时候地球还没有那么多的地震。
那时候手机是翻盖的而不是用手指滑着用的。
那时候电视里出不来三维影像我们都乖乖活在二维世界里。
那时候我眼里只有一个你,你眼里只有一个我。
那个非你不可的眼神里,能点燃冰山,能开出世间最艳丽夺目的花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让那曾经艳丽夺目的花朵改变了颜色。
从此后世界就变了。
火焰是绿的。
雪花是红的。
有一种花,盛开的姿态极端诡异。
有一种蝶,天生就只知道扑火。
疯狂的,到底是什么。
 
 

“水野,下一个预约什么时间。”
“十分钟后。”
“基本情况?”
“相叶雅纪,男,28岁。求诊原因,失眠。”
“知道了,他到了就直接让他进来吧。”
“好的。”
按掉电话上助理的内线,樱井翔摘掉金丝边眼镜,揉了揉眼睛。
下午两点,正应该是人一天中最易感到困倦的时刻。
他却正准备接诊今天的第五位病人。
樱井翔的心理诊所生意很好。
话说起来不中听但却是事实,只要有人,医院就永远不会关门。现代社会里,心理医生更加不会没有饭吃,因为,也许经济不景气的时代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神经病。
心理医生每天面对的,就是有各种精神问题心理缺陷的人群。
做这一行,樱井翔算很年轻,但是却做得很出名。一般来说,太年轻的心理医生会给人感觉没有什么人生经历能懂得些什么进而失去安全感和信任感。但是在樱井翔这里出了例外。“这个医生真的很有办法”这样的评价口口相传,樱井翔心理诊所的预约永远是爆满的。
很多心理医生是按小时计价收费,樱井翔却非常不喜欢这样的做法。理由是,这样的收钱方式更像是一个收完钱只管听抱怨的人,而非一个专业的心理诊疗师。一次的诊疗,就要扎扎实实有一次完整的效果,他是这么坚持的。
起先他也很坚持,一天最多不接待超过五个病人。因为病人多了,时间就会缩短,诊疗效果自然就一定会跟着打折扣。但是从早九点到晚九点十二小时的接诊时间里,渐渐已经不够满足暴满的预约。很多病人已经预约到几个月以后,这也让樱井翔很头疼。
所以今天这第五位病人,恐怕也不能是最后一个。
把眼镜重新戴好,樱井翔从手边抽过一本新的病历,在病历的封面上写下“相叶雅纪”四个字。
咚咚、咚咚。
厚重的红木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很轻很得体。
“请进。”樱井翔应。
门“吱呀”一声被缓慢地推开了。
设置这样厚重的门,有很多重考虑。一来是为了隔音和私密,二来,樱井翔是想让所有病人在推开这道门的时候能感受到重量和阻力,并且能通过自己的意愿和用力来推开看病这第一道心理上的门。然后,能感受到这扇门里是另一个被隔离开现实的所在,从而获得心理上的安全和放松。
此刻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性。
樱井翔打量他。
穿着打扮非常普通。牛仔裤T恤衫。但是樱井翔有种感觉,这像是因为要来进行心理治疗而特意穿得特别低调。因为看他的脸,有些苍白,但掩不住相当的清秀。这样面相的人,一般来说对穿着打扮都会更多几分在意才对。而从那略微有些蓬乱的头发和很明显的黑眼圈看来,来问诊的理由的确应该是“失眠”无疑。
门在这位年轻病人的背后缓慢地合上。他走进来,有些迟疑,并且多少显得有些无措。
多数病人都会如此,因为不安,因为不知接下来应该要做什么。
“请坐吧。”樱井翔说着,摊开手向着自己办公桌对面的一张大型躺椅示意。
这张躺椅的曲线设计很贴合人体工学,软硬度樱井翔都亲自去试过很多次。大红色,正红色,天鹅绒质地。
相叶雅纪却看着樱井翔,一时并没有动。
樱井翔以为他是对那一片正红色感到疑惑。
“觉得心理诊所出现这样打眼的颜色很不正常?我这里没有心理诊所就一定是黑紫色或是灰白色的一定之规。红色代表着生命力,意思是,要正视自己的生命。”
樱井翔的心理诊疗,其实已经开始了。
相叶雅纪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走过去坐在了那张躺椅上。
樱井翔于是也拿着病历和笔站起来,走到正红色躺椅的旁边,在一把白色漆光造型流畅的椅子上坐下来。
“相叶雅纪?”樱井翔透过眼镜看躺椅上的人。
“是。”相叶雅纪轻轻地应。
“现在起,我是你的心理诊疗师,樱井翔。”
“是,请多多关照……”
“开始之前,我想先把几件事情交代清楚。第一,既然来到我这里,就表示认同和接受我的治疗方法,虽然很可能会有让你感到不愉快的时候。第二,所有一切的治疗内容绝对受到保护,请一定相信这个不是套话。”樱井翔的语气很轻快。
“是……我知道了。”相叶雅纪一直看着樱井翔,话说得很慢,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么,为什么来这里?”樱井翔继续问。
“因为……总是睡不着。”相叶雅纪说。
“多久了?”
“嗯……很久了……”
“睡不着的时候,是在想什么?”
“也没想什么……就是睡不着。”
潜意识掩藏心理真相。
焦虑原因主体不明。
是否为病理性失眠?
这么年轻,不像。
樱井翔眼睛盯着相叶雅纪,脑袋里像列开等式一样地运算着。
“那,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他继续问。
“嗯……有时候一直睁着眼睛发呆……有时候实在躺得难受,就看看书吧。”相叶雅纪缓慢地回答。
“都看些什么书呢?”樱井翔的语气极其轻缓随意。
“漫画吧……小说也有……看见床头扔着什么就随手拿起来看什么了。”
“这样啊。有这个习惯的话,我推荐一些书给你读,可能有助于催眠哦。”樱井翔不经意般地说着,“像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啦,多利斯莱辛的《金色笔记》啦,不怕你笑话地说,这些书我曾经读着读着就睡着过哦。”
“这些书……字很多很小吧……床头灯底下读,很辛苦的。”相叶雅纪说着,似乎在回忆自己家床头灯的光线亮度。
果然是真正的长期失眠患者,这种对床头灯光线的熟悉感,以及对夜间读书的感受,都是长期的失眠体验得来的。樱井翔继续在脑袋里运算着。
“睡不睡都一直亮着灯吗?”
“是,不太喜欢关灯。”
“这样的话,是一个人住?”
“……”相叶雅纪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也很典型,谁也没有那么快能对一个完全的陌生人敞开心扉,即使明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心理医生。
对这个问题的不愿回答,却使核心病灶渐渐显露头角。
病理性失眠,这个可能性可以否定了。失眠时躺在床那一边的那未知可能的另一个人,多半才是病灶的根源所在。
“那,既然来了,心里就不可能没事。如果愿意,就说给我听听,如果不愿意呢,我现在去放些音乐,陪你一起坐坐就好。”樱井翔一脸温和地看着相叶雅纪说。
“……”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没说话。
“好吧,那我就去看看放点什么好呢。”樱井翔说着站起来,走到书柜侧面的音响旁边,开始挑选CD。
“樱井医生……”相叶雅纪忽然在背后叫他。
“嗯?”樱井翔回头。
“……没事。”看着回过头来的樱井翔,相叶雅纪笑着摇摇头。
“你可以随便点,愿意的话就躺下试试吧,那张躺椅很舒服的,我有好几次靠在那里工作时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樱井翔转回头继续挑选CD,像是闲话家常地说着。
“我家里的床单和被单,也是红色的呢。”相叶雅纪用手摸着那张躺椅上的天鹅绒。
“啊?床上用品选择红色可不明智,会刺激神经没法安静的。建议你回去就换掉,换成浅色系或者暖色调比较好。”樱井翔还是像和朋友聊天一样地说着,同时已经把选好的CD放进音响,点下了播放。
舒缓的乡村音乐。
樱井翔走回来,重新坐在白色的椅子上。
他不说话,只让音乐在空气里平缓地流动着。
相叶雅纪果然开始不知不觉靠在了躺椅上。
樱井翔微笑地看着他。
眉眼间有些不安,脸色里有几分憔悴,但是,还是挡不住孩子气的底色。
有一张单纯的脸的人。脸上的表情,其实很容易读懂。一般来说,这样的人通常不应该有失眠的毛病才对。因为看来应该单纯没心机,不知道什么叫多思多虑。
但是心理学知识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樱井翔知道,所有的个案和病例,所有人的经历都不尽相同,没有什么能生搬硬套的。也正因为他坚持自己的这些行医想法和原则,才能有效地帮助了很多的病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今天的这个人,究竟经历过些什么呢,切入点开在哪里才合适呢。
“医生……”樱井翔的思路,被相叶雅纪开口打断。
“什么?”樱井翔微笑。
“能不能给我开一些安眠药?”相叶雅纪问。
樱井翔收起了笑容。
“我这里不是神经科,从来不给人开安眠药。”他拒绝。
“我只是想……”
“你只是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张处方签好去药房买安眠药,是吧?不好意思,我从来不给失眠的人开安眠药,在我看来那是慢性自杀。”樱井翔说。
“我没有……”
“你从开始就没有想接受什么心理治疗,来这里也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想说些什么,你根本不相信心理治疗,觉得这些远没有药物来得实在直接,是不是?”樱井翔的语气咄咄逼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相叶雅纪有些着急地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樱井翔像是在逼问。
“我只是,我只是……”相叶雅纪几乎有些磕巴起来。
“只是什么?!只是看不起我这个职业?”樱井翔完全就是在逼问了。
“我只是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很害怕!”相叶雅纪终于被逼到脱口而出。
“……”樱井翔看着他,放轻放缓了语气说道:“也许刚刚让你感到不愉快了,但是,很显然,你已经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把有些话说出来,一定会比安眠药这种东西效果更好。不妨试试,如何?”
逼问式疗法。
不知道算不算是樱井翔自己的独家发明。
多少个伸手向他要安眠药的病人,都在这套方法底下被逼出了第一句话。
相叶雅纪没答话,气喘得有些急,额头上出汗了。
一层细细密密薄薄的汗。
樱井翔在心里点头,就是要这个效果。
“那么,介不介意告诉我,在害怕些什么?”樱井翔眼镜片底下的眼睛,用最柔软的方式望着相叶雅纪,传达他的鼓励。
“我,我是……”相叶雅纪的呼吸还是略显急促。
“看着我,试着深呼吸。”樱井翔轻轻地说。
相叶雅纪于是望着樱井翔的眼睛。
略带惊惶的,和温柔肯定的,眼神交错。
然后,深深吸气,慢慢呼出。
相叶雅纪有少许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被半催眠了:“我是害怕,一闭上眼睛就出现的那些恶梦……”
“什么样的恶梦?”樱井翔把语气放到了最轻柔的程度。
“是……一个人。”相叶雅纪看着他的眼睛,说。
“什么人?”
“……”
“一个……什么人?”
樱井翔又问了一遍。
相叶雅纪盯着樱井翔的眼睛。
“一个——我最喜欢的人。”
 
 
霞色夕阳竟不知何时已经不请自来。
浓烈地泼在正红色躺椅的天鹅绒上。
丝绒光亮,红色夺目。
 
 

最喜欢的人——却是一闭上眼睛就出现的恶梦吗?
说起来,算不上什么特别少见的病例。
为情所困产生的心理问题,应该是各类病灶排行里最居前的一种了。
这个叫相叶雅纪的病人的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为什么,樱井翔翻开着他的那本病历,就是合不上呢。
记录基本病况,分析各种可能,初次诊疗初步结论,写完了,就可以合上收起来了。有必要像现在这样诊所都已经关门了还一直翻开着这本病历发呆吗。
难掩苍白的脸色和几分惊惶的眼神。
怎么让人如此放心不下。
他是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过于专注每个病人的痛苦和经历的话,自己早就崩溃了。心理医生需要的不是过于充沛的感情,而是热忱有分寸的职业操守。
樱井翔已经很久记不住病人的脸了。因为必须去忘记,因为那些痛苦和挣扎全都记下来的话,他就无法成为帮助人的那个而是需要被人帮助了。
那么,这个看来很普通的失眠患者相叶雅纪的脸,到底是怎么会一直闪现在这本翻开的病历里的呢。
是因为他和自己年龄相仿,看起来却那样孱弱无助?
是因为自己看到他眼底像是有个孩子一直在求助?
不知道。没头绪。
樱井翔抬起眼睛看了看挂在墙上那个表盘上没有数字只有指针一片雪白的钟。
十点了。
该下班回家了。
自己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啊。
虽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回到家不过就是倒头睡觉,没有任何其他活动。
 
 
相叶雅纪的第二次预约,在三天后。
通常樱井翔不会建议病人来得这么频繁,一来不会有什么太好的效果,二来也不想借此骗诊疗费。但是相叶雅纪问他下次什么时间再来合适时,他却说了“随你在想来的时间来”这样的话。
于是,相叶雅纪预约了三天后。
樱井翔把日程上原本的预约一律推后顺延。
等待相叶雅纪的第二次推门。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时,相叶雅纪探出头,看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又见面了,樱井医生。”
樱井翔也笑着点点头:“那就请坐吧。”
这一回,相叶雅纪很自觉地靠在了那张红色躺椅上。
樱井翔拿着病历和笔在白色椅子上坐下。
“那么,我们就继续吧?”樱井翔的语气保持一贯的轻快。
“嗯。”相叶雅纪的脸色虽然还是不太好,但是一直保持着浅浅的微笑。
“这两天睡得怎么样?”樱井翔问。
“嗯……算不上是特别好吧。”相叶雅纪说。
“没试试看我推荐的书?”
“其实……我家里有您说的那两本书。只不过……我真的没有兴趣,从来没去碰过罢了。”
重点,出现切入的契机。
那些你不愿意去碰的书是谁的?
“哦?没兴趣的书买来摆着用的吗?”樱井翔笑着调侃。
“……”相叶雅纪沉默。
果然病灶核心还是在这里。围绕着这个想办法就对了。
“是那个——你最喜欢的人的书,是吗?”樱井翔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闪过了犀利的光。
“嗯……是。”相叶雅纪勉强地回答了。
“也是——你恶梦里的那个人的书,是吗?”
“……是。”相叶雅纪艰难地应了。
“愿意跟我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樱井翔试探。
“……”相叶雅纪似乎在犹豫。
“你所害怕的东西,将会始终存在。”樱井翔用肯定的语气说:“直到你去面对它为止。”
“是……”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的眼睛,点点头。
“来吧,就当是说个故事,给我听。”樱井翔温柔地说。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相叶雅纪说:“对我要多好,就有多好。”
温柔体贴的女性?樱井翔在心里揣摩。
“我说什么,都愿意听……我多傻的问题,都愿意回答……”相叶雅纪本来僵硬的状态,突然变得柔软下来,一双瞳孔里,居然有水一样的光影荡漾起来。
病人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开始转入主动讲述意愿。
樱井翔不说话,留给相叶雅纪安静的空间,创造充分的宽松,让他去讲自己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还小呢。上学的时候啊,回头看看真是什么烦恼都没有……我每天没事好发愁,就只不过有些懒得念书而已……然后呢,喜欢上那种头发顺顺一脸清纯的女生,偷偷暗恋人家……暗恋了好久也不敢说啊……”说到这里,相叶雅纪笑了笑,好像是又看到了那个年少无知的自己,“然后在一个下雨天拿着把伞想抄近路跑到那女生放学回家的路上,对没带伞的她说不如和我撑一把伞吧……真是傻的不行了……结果,却跑到半路就脚下一滑摔在一摊泥水里……我当时真觉得丢脸死糗死了,都不想站起来了。”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的人,我看的很准。樱井翔在心里对自己说。
“然后……那个人,就站在我的面前了。”
相叶雅纪那一直略显疲倦的眼睛,渐渐地,像被什么点燃了引子,亮了起来。
“站起来吧,喜欢人不是这么个喜欢法的——听到这话时,我真无地自容啊……都顾不上去想,我喜欢那女生的事是怎么会被知道的?……我当时抬起头来,看见那个人撑着一把伞,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替我挡着头上的雨……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情景。”
这是多么简单而又千篇一律的少年故事。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让樱井翔不平静。
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映在樱井翔瞳孔里相叶雅纪的样子吧——他脸上的表情,如果可以作为心理学教学实例现场讲解的话,就最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作“憧憬”、什么算是“迷恋”、怎样称得上“沉醉”。那些本来虚无飘渺不易理解的情感状态,在相叶雅纪的脸上和眼底一览无遗,也尽收樱井翔的眼底。
表情和身体语言不会欺骗人。这是相叶雅纪想起那个人时,一系列最直接的条件反射和本能反应。
大脑给的指令。
这种如此真实的关于“喜欢”的表情,樱井翔好久没有见过了。见的多是什么表情呢?愤怒、嫉妒、不甘、暴躁、抱怨、消极。尤其是关乎情感问题方面的,更多的是憎恨、扭曲,很少再能看到如此美好的表情了。
是的,美好。
相叶雅纪提到那个人时的种种表情,都足够堪称美好。
那该是怎样纯粹的喜欢和向往。
樱井翔心底不明原由地发了慌。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面前的这份美好。那不是让你夜夜做恶梦甚至不敢闭上眼睛的一个人吗,为什么你提到时却无怨无悔成这个样子?究竟是何等强大的感情支撑着你?到底是怎样极致的一个人,可以令你如此?
太可怕的纯粹,让人不敢直视。
太美好的感情,几乎让人嫉妒。
这算是什么情绪!
樱井翔打了个冷战。
他意识到自己居然有了那么一丝,是的,哪怕只有一丝也是真正滋生了的,嫉妒。
在嫉妒什么,嫉妒谁?荒谬!
樱井翔吞咽了一下唾液,但是发现嗓子里其实干干的。
对病人产生诊疗以外的任何特殊情绪,都是不利于治疗也是不可以的。在樱井翔的行医史上,出现这样让自己慌张的情况,实属少见。这个病例,果然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不是,这病例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这样年轻又敏感的病人有些少见罢了。冷静,你要冷静,樱井翔。
樱井翔暗暗地警告自己不要慌,让自己发问:“然后,怎么了?”
他的意思是,这样美好的感情,是怎样变成了恶梦?
但是相叶雅纪误会了,笑着答道:“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啊,特别特别自然地在一起了啊……然后我就想明白了,为什么我暗恋那个女生的事他会知道,那一定是因为他在暗恋我……虽然我每次这么说时他都一副死也不肯认的样子……然后就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到对方家里做作业,骑车打球玩滑板,偶尔遇上讨厌的人打一架,他也总是会伸出手来挡在我前面……明明,就还没有我高,却一心护着我……”
“你等等,等等……”樱井翔觉得,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与自己在心里揣摩运算的情景矛盾,混乱感让他疑惑:“你说,打架?护着你?一个女生?”
相叶雅纪瞪大了眼睛,用同等的疑惑回应他:“诶?我没有和您说清楚吗?那个人,那个我最喜欢的人……不是女生。”
话说的竟然那样理所当然。樱井翔相信,相叶雅纪真的丝毫没打算掩饰这个事实。
他还是有些吃惊。不仅是对这个事实,也对相叶雅纪的这份坦荡。
“那是……”樱井翔一时竟然语塞。
“医生您不是说了,请相信受到绝对保护的话绝不是套话吗?……我相信您。”相叶雅纪话说得清爽,毫不扭捏。
樱井翔的心底又不知道怎么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拧着给扯了一下,说不清楚是痛是痒。
“而且,就算您没说那些话,这件事,我也不怕让任何人知道。”相叶雅纪又说,语气里是十足十的肯定和坚定。
“我喜欢的人,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有这种东西的存在吗。
这难道不算是某种妄想症的表现?
不对,樱井翔,你有情绪。这不对。怎么能带着情绪判断病症和思索疗法。太有失专业了。
而且你的情绪从何而来,为什么突然间会有情绪,又是什么样莫名的情绪。
是因为自己也是个男人,所以很好奇到底什么样才叫最好的男人?
还是因为一向自诩冷静理性,才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感情?
喜欢男人。这在性向研究上来说,不是个问题。尤其对于一个学心理学的人来说,这更不是问题。问题是什么样的男人接受着相叶雅纪这样的爱?
爱……吗。
爱情。看过成百上千个病人的爱情故事以后,谁还会再相信爱情。这东西真的存在吗?还是只不过是人类幻想中的产物而已?
樱井翔,这难道不是你一个人一厢情愿的武断和偏见么。其实在世人眼中冷漠的你才是寂寞可怜的那一个,你一个心理学专家,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吧。
来了,又来了。相叶雅纪问诊过后,又再一次出现这种没头绪一团麻的状态。
两次诊疗过后,围绕着病灶进行的治疗和采取的办法,一直没办法能彻底突入问题的核心——你喜欢的人,究竟为什么成了现在的恶梦。
不过,急不得。
对了,他可能就是因为诊疗过程没什么太大进展,有些急躁起来了吧。就是如此而已。很久没有碰过所谓棘手的病例,顺风顺水太久了吧。更何况,这还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所谓棘手的情况。不要急躁,樱井翔。
啊……思考太久了。
抬眼看看没有数字的钟,十二点。
竟然这么晚了。
樱井翔合上相叶雅纪的病历,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起身拉过衣帽架上的风衣,走出了诊所。
夜风寒凉。
樱井翔没注意自己额头上出了些汗。
风吹开他的流海,额头一冷。
 
 
咚咚、咚咚。
很轻很得体的敲门声。
“请进。”
厚重的红木门被推开,相叶雅纪的脸第三次从门边探进来。
那略显蓬乱的头发让他探进来的脑袋看起来有点毛茸茸的。
“樱井医生,您好,又见面了。”相叶雅纪走进来。
这是又三天后,第三次诊疗。
“请坐吧。”樱井翔压低了声音。
相叶雅纪走过去坐在红色躺椅上,樱井翔也起身走过去坐在对面的白色椅子上。
双方都打量了一下对方。
“你眼睛怎么了?肿成这样。”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那又红又肿的眼睛问到。
“啊,没事……”相叶雅纪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樱井翔看着他,哑着嗓子说:“不是没事,你不要想在自己的心理医生面前撒谎。”
“樱井医生……你的嗓子怎么哑了?”
的确,短句的时候可能还可以掩饰一下,但是一说长句,就藏不住那声音里不正常的嘶哑了。
樱井翔感冒了。十二点迎着夜风回家的那天,就重感冒了。他真不想再提这事,因为生病的原因似乎和自己的心绪也有扯不开的关系,这让他心情更加不清爽。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这种办法在心理医生面前没用。而且你到这里来,是来回答问题不是来提问的。”樱井翔的声音嘶嘶啦啦,话说的越多越明显:“回答我,眼睛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这两天,看您推荐的那两本书来着……”相叶雅纪垂着眼睑,多少有些吞吐地回答。
“看书能把眼睛看肿了?”
“就……我看书时,他不太高兴……不愿意让我看……所以……吵架了……然后,更加没睡好……”相叶雅纪话说的磕磕绊绊。
樱井翔又意外了。
在相叶雅纪的诊疗过程里,他好像老是在意外。
吵架?这个人现在还是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他不在了,才成为你的恶梦?
“你说,吵架?”他只能这样问。
“嗯……”相叶雅纪低着头,似乎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其实,是我不对。他说不要看时,我就不看就好了,干嘛要坚持呢……”
“为什么不让你看书,那不还是他买来的书吗?”樱井翔不能理解。
“可能……他觉得我没必要看那么深奥的书吧……”
“荒唐!”
樱井翔觉得自己又不平静了。
“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他拼命想让自己继续保持轻快平和的语气,但是不太办得到。
“没有,不是……他可能只是心情不太好吧。”相叶雅纪摇摇头。
恶梦——樱井翔觉得,自己开始有点揭开这个原因的冰山一角了。
“你们——现在住在一起?”他问。
“是啊。”相叶雅纪又答得理所当然。
樱井翔又语塞了。
这诊疗要怎么进行下去,加上感冒,缺氧,他脑袋里的算式开始大范围地混乱了。
“医生……你没事吧?你脸色不太好。”相叶雅纪探身,有点担心地问。
“没事没事。”樱井翔赶紧说:“今天病人有点多,太忙了而已。”
“哦……”相叶雅纪还是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下次你到我这里来看书吧。在我这里,随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樱井翔用沙哑的声音说。
 
 
相叶雅纪第四次推开樱井翔的门时,身上多了一只背包。
坐在红色躺椅上,从身上摘下背包,还没等樱井翔在自己对面坐稳张口,他就从背包里先掏出了一样东西,伸手递到樱井翔面前。
“医生,这个给你。”相叶雅纪微笑着说。
樱井翔差点给晃了一下,他向后靠靠,再看相叶手心里的东西。
是一盒喉糖。
小巧的铁盒。
“医生我上次听你的嗓子哑成那样,一定是平时和病人讲太多话了。所以回去就买了这个。这种喉糖很好,药味不那么重又特别舒服……咽炎要是不注意成了职业病会很麻烦的,您是医生比我清楚吧。”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笑,眼睛弯弯的。
樱井翔白色椅子所在的位置,正紧靠着窗口。而红色躺椅就正正地摆在窗口对面。这样的摆放,是为了让自己能够背靠着窗户而坐,看到在对面躺椅上的病人在阳光下一览无遗无处可逃的表情和动作,哪怕是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同样能被发现。
此刻,相叶雅纪微笑着伸出手递到自己面前的这一幕,正是由于这样的设计摆放,真切到不能再真切地映到了樱井翔眼里。
樱井翔发现自己是有职业病了,但不是咽炎什么的。而是敢于面对的都是各种负面的情绪和表情,擅长直视的都是各种假恶丑。他已经敢于和各种消极情绪作战,但是,当所谓的纯真善良美好真正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他却已经开始不敢直视。
扎眼。
阳光下的纯净透明,几乎扎伤了他的眼。
“谢谢。”他说。
从相叶雅纪的手上拿起那盒喉糖,指尖触到相叶的掌心。
在整只手一片淡薄的微凉中,掌心的中央,努力地温热着。
樱井翔不想承认自己的血液流速瞬间就产生了变化,但事实如此。
究竟是谁,是哪个幸运儿,占有着你的美好,承受着你的憧憬。
“今天……你就只管靠在这里看书。”加速的血流通过大脑,经过心脏,樱井翔严正地警告自己:你是个医生。
“嗯。”相叶雅纪点点头,从背包里摸出了两本书,放在身边。
《瓦尔登湖》和《金色笔记》。
两本书都已经破烂不堪。
很明显经过了破坏性的撕扯,从封面到内页都是一片七零八落。虽然已经被透明胶条仔细地重新粘合起来,但是掩饰不了曾经经过怎样的破坏。书页的边边角角,全都不可避免地缺角残边。
樱井翔瞟了一眼那两本书,反应片刻,立刻觉得血往上冲。
书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这是谁干的。
——“他不太高兴……不愿意让我看……所以……吵架了……”
你所谓的“吵架”就是这种毫无理性的粗暴行径吗?
你所谓的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就是这样对待一个要靠看书催眠的你的吗?
樱井翔盯着两本书的眼里燃起了愤怒。
相叶雅纪注意到了。
他有些尴尬,伸手去把两本书拿起来,握在手里,似乎试图用手挡住这两本书上的某些事实。
“你老实告诉我,他——”樱井翔深深吸了口气,拼命告诫自己冷静,“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没有!”相叶雅纪立刻否认:“他只是……有时候心情不好……脾气就不太好而已。”
未经反射弧的即刻否认。只不过帮助樱井翔确认事实而已。
心情不好?对,这一类人通常永远都心情不好。
“你的恶梦,我明白了。”樱井翔竭力维持着平和的语气。
相叶雅纪看了樱井翔一眼,语气里又露出了那份熟悉的坚定。
“别这么说,医生,请你别误会他。”
 
 

笔尖。
病历。
落下,抬起,再抬起,再落下。
一戳,再戳。
三番五次落在纸面上,却一道笔划也滑不出来。
相叶雅纪的病历上,点满了笔尖的顿点。但却没有一段成型的后文。
下次见面,就该是第五次治疗了。五次治疗以后,按樱井翔的规矩,第一个有效的疗程周期就该完成了。
但是除了病历空白新一页上形似星座图阵的蓝色笔尖顿点以外,什么有效的结论都没有得出。
挫败,烦躁,难以言说的无措感。
想他从学生时代以来,什么事情不是一帆风顺。
考试,升学,毕业,学位,资格,行医,无一不是手到擒来。
有时候回顾自己的人生,他都觉得不真实,怎么自己每天要面对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烦恼人生,相比之下,自己的人生是不是顺利得有些过分了。
话说回来,现在这点小小情况就算得上挫折吗。不是吧。这点诊疗过程上的小问题,为什么让他的心理产生了如此不平衡的变化。
抬起头,揉眼睛。
暖调台灯灯光下,办公桌前的正红色躺椅,空荡荡泛着一层薄薄的光。
没有数字的钟的指针显示着,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樱井翔决定不回家了。
他起身走到办公室一侧的角落,拉开了一扇壁橱的门。他探身从里面摸出一条红色毛毯。这些东西是诊所刚刚创业时,他为随时加班准备的。已经很久没用过了。
他把毛毯抖开,走到红色躺椅边,侧身躺下,把毛毯盖在了自己身上。
他躺好,但没有睡意。
眼前看到窗口。
没拉窗帘。
似乎能在暗色苍穹里隐约看到星座的排列。
樱井翔有些放空,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侧身躺着,感觉身子底下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
伸手摸了一下衣服口袋。
原来是那小巧的铁盒。
喉糖啊。
我没有咽炎。我只不过嗓子天生就有一点哑。
 
 
“今天,是最后一次诊疗了。我的问题已经显得没有新意了——这两天,睡得怎么样?”樱井翔看着对面的相叶雅纪,已经猜不出自己的眼神正闪烁着怎样复杂的光。
“……还是那样吧……”相叶雅纪笑得浅淡。
“啊——看来我这个招牌是注定要在你这里要变成浪得虚名了。”樱井翔无奈地笑了。
“您千万别这么说!”相叶雅纪急着否认:“本来就是我自己的问题……这些天以来给您添麻烦了……而且,在您这里的时间,真的感觉很放松很舒服……所以您千万别那么说,我会感觉很愧疚。”
“愧疚?哪轮得到你愧疚,可别再说了。再说我只有无地自容了。”樱井翔又笑。
两个人都不自觉地看了对方的眼睛。
相叶雅纪眼底,忽然出现了某种极其复杂樱井翔看不懂的东西。一闪即逝。樱井翔没来得及读懂。
相叶雅纪今天穿了一件雪白干净的棉T恤,简单的夹克衫挂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好像略微有些不合身。是因为太瘦了吗,樱井翔挡不住自己的担忧。
“今天的这些时间……不如,就试着在我这里睡一觉吧。”沉吟片刻,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有点意外,不过随即笑着点头:“好啊。”
“那,你先躺下吧。”说着,樱井翔便起身,走到壁橱边,拉开门取出了那条红色毛毯。
转回身,看见相叶雅纪已经乖乖躺在躺椅上。
樱井翔走过去,“把你的外套脱了啊,这样怎么睡,等下会着凉的。”
相叶雅纪犹豫了一下,脱下了那件夹克衫。
樱井翔走到躺椅旁边,弯下腰,把手里的毛毯展开,轻轻地盖在了他身上。
“把外套给我。”樱井翔说。
相叶雅纪看着他,递过了自己的外套。
樱井翔接过相叶雅纪的外套,顺手搭在肩上,接着仔细地给相叶雅纪掖着红色毛毯的边角,生怕哪里盖不严。
当他用手把毛毯拉过相叶雅纪肩膀时,相叶雅纪忽然笑着对他说:“樱井医生,你真温柔。”
这句话说出来时,樱井翔正距离相叶雅纪很近。
他像被仙人掌扎到手一样一下子弹开。
樱井翔,你可一定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是必须要谨守职业道德的那一类人。
樱井翔后退。
“好好睡觉,别说话。”
 
 
相叶雅纪在窗口洒下的阳光里闭上眼睛。
樱井翔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
按理说,应该为病人拉上窗帘。但是阳光投射在相叶雅纪脸上,他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让樱井翔完全忘了这回事。
他一定只是太同情这个苍白瘦弱的大男生了。一定是。
樱井翔读着相叶雅纪的脸。
苍白,憔悴,清秀,孩子气,无怨无悔。
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我还是不知道。
一个疗程下来,连让你睡一个安稳觉都没做到。
我真是一个失败的医生。
 
 
采用一流隔音隔热建材装修的诊所。
樱井翔连呼吸都放轻放缓。
静谧,温暖。
相叶雅纪的呼吸竟然逐渐均匀起来。
睡着的脸越发孩子气起来。
似从未经世事,像从未受伤害。
樱井翔的眼睛发酸,心底发软。
今天之后,要道再见吗。
一个号称专业的心理医生在治疗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时就这样放弃,这样可以吗。
樱井翔,你不是一向不服输的性格吗。
樱井翔,你可以安心放着这样的病人不管吗。
不要就这样放他走。
 
 
相叶雅纪睁开眼睛时,发现眼前一片深沉的蓝黑色。
定睛细看,面前的窗口外已是点点星光。
“醒了?”蓝黑色的天空背景下,坐在他对面的樱井翔轻轻出声。
“我,我睡了多久?”相叶雅纪赶紧坐起来,毛毯从他肩上滑下来。
“没有多久。”樱井翔探身过来,双手环绕过他,把外套披在他身上。
“对不起,我……这么晚了,医生你该下班了的。”相叶雅纪说。
“心理诊所进行诊疗时谈不上什么下不下班。”樱井翔坐在黑暗中说。
“你一直坐在这里等……吗?应该早点叫醒我啊……”相叶雅纪一脸歉疚地拉起夹克,把手伸进袖子,边穿边说。
“我觉得,这大概算是整个疗程里效果最好的一次诊疗了。”樱井翔答非所问,他还有没说出口的话其实是,他怎么可能舍得打断这次诊疗,这次的诊疗最好能有多久就有多久,你最好能睡多久就睡多久。
“真是不好意思,最后一次还给您添麻烦了。”相叶雅纪穿好外套,就想起身。
“刚刚……睡得好吗?”樱井翔却问。
“……”相叶雅纪顿了一下,“嗯,很好。”
“那……愿不愿意再来我的诊所?”只有樱井翔自己知道说出这句话花了多少力气。从来只有病人恳请他继续诊疗,没有出现过他主动请病人来就诊。
相叶雅纪看着他,但是一片黑暗中的樱井翔背对着星光,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脸。
“樱井医生……”相叶雅纪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在昏暗的光线中,还是硬着头皮说了:“我只是普通的打工族……这里的诊费……一个疗程,我已经支付得很辛苦了……”
樱井翔忽然就觉得自己受不了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很想哭的冲动。
他一个心理医生,却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的反应是基于哪种心理产生的了。
他又伸手揉眼睛了。
此刻的这个动作纯粹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真的哭出来。
那样就真的收不了场了。
“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我不提问,不诊疗,不收费,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请你有空就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这样可以吗。”
 
 
幸好,幸好这一刻诊所里并没有灯光。
黯淡的星光照不到我的脸。
尽管如此,我也已经无地自容了。
 
 

我很久没有单独为病人开过诊疗笔记。
不同于普通病历,而是更详尽更全面的诊疗笔记。
上次这样做,应该还是在刚开始做这一行的时候了。那时候自己的思路还没有那么清晰,对于病情的把握和诊疗方法的计划都没有那么十足的自信,所以需要各种各样的诊疗笔记,帮助理清自己的思路。后来渐渐就再也不需要了,因为无论什么样的情况,在脑子里过一遍,就基本有了清晰的方式方法。
今天,我却需要再开这样一本单独的诊疗笔记。
为了这个名叫相叶雅纪的病人。
其实严格来说,他已经不是我的病人。因为我已经说过,不再为他提供任何心理上的诊疗,只是听他讲讲自己的故事而已。
他同意再来。
但不是诊疗。
这样的话,这本笔记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还可以说是为了他的后续治疗而准备的参考资料吗。
现在很多医疗类电视剧里爱用的一个词是:医者仁心。
不能说我完全认同这个词所表达的对医生这个职业的一些要求和期望。我始终认为,作为医生,最重要的是能够保持高度专业的职业操守及职业道德,因为这些才是对人类可能长期持久保持有效的制约。仁心一类的东西,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和无数病例的打磨底下,很容易就会被辗压成为麻木,而不再能起到任何实质的作用。这也是我认为目前经常出现医患矛盾问题的根源。医生,需要的是责任的制约。用同情心要求自己,恐怕无法成为一个长久的好医生。
我好像有点扯远了。学生时代写论文的习惯又出来了。
我想说的是,现在这本笔记,也许有点违背以上那些我自己的从医守则和认知了。因为我认为我现在的做法,实在难以称得上冷静和理性,我也许有些同情心泛滥了。但是我希望,我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日,和详细记录的这本诊疗笔记,真的能够帮到他。
我也希望借以提醒自己,这一切的行为,都是出于我的医者仁心。
 
 
以下内容,是相叶雅纪对我讲述的他的故事。
他真的愿意开口对我讲述,我还是不免意外。
或许我这个丢人现眼的医生,多多少少还有可以让人信任的地方。但我这本笔记不是用来探讨这个的,就此打住。
采用第一人称口述形式记录整理,尝试将自己代入病人位置思考。
 
 
相叶雅纪的少年故事
故事A
我应该说过,我是个有点懒得念书的人。
基本上,我是个活得很自由的人。我觉得我从小受的教育都是,只要活得开心就好了,不用强求自己太多。
但是他就和我不同。
他很会念书。或者说是认真吧。
我曾经问过他将来想做什么,他说总之,他背负着家里深厚的期望。无论做什么,他一定要成功。
他很优秀,我是庶民。表面看起来,一定是这样的。
我也曾经说过,我这样的人会不会和他太不相同。
他却只是笑。
我总是问他是不是很早就一直暗恋我,他老是笑着打我的头说“少自以为是了”。其实,我自己也根本不相信他那样的人会暗恋我。
我说说而已。不然,我就总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和他在一起了。
有一次,和同组的同学一起值日。放学后打扫教室的卫生,有个成绩特别好的同学就把扫帚塞到我手里,说:“我的份就你来做好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我还要去补习班,没有时间做这种事情。我的时间很宝贵,反正你这种差生的时间也没什么用。”我竟然不知道还嘴,低下头转身就准备乖乖去打扫教室。
我记得当时他走过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扫帚,狠狠地摔在地上,扬起眉毛,说:“谁说你的时间没用?你的时间还要用来和我在一起吧!某些人渣用再多的时间,也只不过是变成更高级的人渣而已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故事B
打架这种事,我从来都不喜欢。
不是说害怕什么的,而是讨厌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我觉得他其实也不喜欢。
但却总是无端碰到些讨厌的人和事。
我其实曾经很多次地觉得,大约是他实在太优秀,和他在一起的我又实在太不起眼,而偏偏他就又只对我那样好,世上理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常规被打破了,所以让很多人看不过眼,觉得心里不舒服,怎么看都认为碍眼吧。我不懂该怎么形容这种心理,总之,我觉得我大概能明白。
开始的时候,这些人来找我的麻烦。无非是些推推搡搡,冷嘲热讽。我其实无所谓的,转个身我就能把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渐渐地变本加厉。
有次我们在校外的球场踢球,他在踢球,我蹲在场边看他。
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一只球用最大的力气踢过来,狠狠砸在我头上。
那个力道重得我真的有点眼前发黑。
我转头去找球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但是四周所有踢球的人都装作没事发生的样子。
我头有些发晕,坐在地上揉着脑袋。
然后我就感觉,他从球场中间走过来。
他站在我身边,大声地问:“谁干的。”
然后没人回答。
他的手当时就在我的耳边,我听见他攥起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音。我就有点不安起来,伸手去拉他的手,但是他一把甩开了我的手。
“我再问一遍,谁干的。”我觉得他当时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
还是没人回答。
“没人认的话,我就当所有人都是共犯。”他环顾着四周说。
“我没事的,算了。”我扯着他的衣服说。
“你不要出声,等下发生什么,你也都不准管。”他说着,用手摸了摸我的头。
后来那个被称为聚众寻衅斗殴的场面,直到今天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
他一个人,头破血流。我几次想要上前,但是都看到他回头用眼神警告我——不准过来。
我知道这些听起来好像都很傻。
但是这些傻事都是为我做的。
他后来因为这件事,被学校取消了最好的大学的推荐资格。
我说了很多遍这简直太不值得了。
但是他却对我说:“什么了不起?没有推荐我不能自己考的吗?”
 
故事C
他后来果然还是考上一流的大学。
我就开始打工了。我喜欢也适合自由的生活。
他只要没课的时间,一定会来找我。
其实我想他是不需要打工来贴补学费什么的,但是他就坚持和我一起打工。打工的薪水,最后全部都硬塞给我,说他用不着。
好好的学校不住,一直跑到我租的房子里住着。
那段时间,我们年轻,自由,真的是最好的时光。
但是人渐渐长大,又和小时候不同。都是成年人了,总是腻在一起时,就更显得扎眼。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这件事怎么传到了他的学校。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人乱传的,总之,传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有时候我觉得人类的恶毒真的超乎我的想象,任是再正常的事情,经过了这些人的嘴,都能变成最不堪入耳的东西。
另一方面,其实我还是觉得,是他实在太优秀,走到哪里都容易招人妒恨。
总之,事情就越闹越大,最后到他学校家里都知道。
那样一直对他寄予那么大期望的家庭会如何失望就不用说了。
学校方面,因为他的优秀,又不舍得放弃那么好的学生,就让他把所有问题都推在我身上,承认自己不过一时糊涂,此事就做罢。
我其实都赞成这个做法。
我跟他说:“你把我说成男妓都没关系。我无所谓的。”
他像往常一样打我的头,但是力道有点狠。
他说:“你记住,这话即使是从你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我仍然不能原谅。”
总之,他抵死不肯。
学校于是警告他处分可能会重至退学。
他仍然不屈服。
我眼看着他的前途就要毁于一旦。
别看我这个人平时自由随便,但是在关键时刻的爆发力,还是挺不可估量的。
我跟他说:分手吧。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说我没开玩笑,我认真的要分手。
他问为什么。
我说我们本来就不合适。
他说荒谬,他不可能同意。
我说你同不同意结果都一样。
他说你一定是因为怕我被退学所以这样做的对不对。
我说你想太多了我又不是女人没那么善解人意,我只是和你在一起感觉很累,太累,够了。
他看着我。
我又接着说,一直以来我都和你相差太多,跟不上你的步伐,我觉得很辛苦。
他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爱我。
我说你够了这不是演戏,是男人就不要这么纠缠不休。
说着我就把他推出门去,把门顶着锁上。
他一直站在门外捶门。
我用肩膀顶着门不肯开。
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也还是有些好笑。
但是我的肩膀,直到现在,甚至还有时会隐约感觉得到,他捶门时的那种震动。
后来隔壁邻居出来抗议,让他不要再吵。
我听到他在门的那一边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太过了解他,还是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电磁感应。我立刻跑到窗口向外看。
他果然站在楼下抬头望着我的窗口。
我关了灯,站在窗户旁边看着他。
那时是冬天。
他在楼下站了整整一夜。
我站到膝盖发软,跪在地上,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如果他冻死了呢。我不是没那么想过。那我就和他一起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没有。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从我家楼下消失了。
那一天清晨,我们分手了。
 
故事D
现在,我们在一起。
是的,后来我们又在一起了。
那已经是过了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但是也许从分手那时起我的睡眠状况就不太好,落下了病根吧。
他现在有时候脾气是不太好,但那有什么呢。
我不在乎。
因为我和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在一起。
 
 
——最好的男人。
相叶雅纪讲了很多。
我只经过记忆整理出以上这些重要的部分。
以上内容有几个要点需要记录分析。
大量反复出现的“优秀”、“自由”,这些词汇表达了他怎样的潜意识。
憧憬,喜爱,向往,和对逝去时光的深深怀念。
他的讲述带有明显的回避和略过,就是关于“分开后”到“又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而两个人又是怎样才能又在一起的。
这种回避既有刻意也有无意。
对于不快回忆的选择性略过,可能已经成为潜意识的自我保护。
而回避掉的内容,很可能就是关于那个“他”现在为什么会脾气不好,又为什么可能有暴力倾向(从所有的讲述来看,这个人本来已经的确具有潜藏的暴力倾向)。“恶梦”的关键原因,应该就在于此了。
疗程应该进入下一阶段了。
对相叶雅纪的诊疗,不能结束。
我不会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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