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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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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草原我的笔(番外)

番外

二宫和也叼着菠萝包在餐桌边翻看报纸时,目光被角落里一档专栏上的作者名字吸引了过去——
“笔尖草”。
看看内容,笔锋和行文触感,真正的内行人恐怕不难分辨这出自谁的手笔。
二宫和也撇撇嘴,笑了。
要不要秀幸福秀的这么明显。
那曾经大闹一时的年轻作家出柜的爆炸性新闻已经开始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和记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不断会有新的热点事件和热点话题出现,替代人们的关注,曾经再具爆点的事件,早晚也都会被时间长河夹带卷走。
基本上,那个出柜事件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也就是那一篇名为《少数派的销声匿迹》的深度评论文章了。
那篇评论文章里,以那个年轻作家出柜事件为切入点,深入分析了现代社会对待同性恋群体的态度,并探讨了这种对于所谓的“少数派人群”群体性的偏激态度是否正确。文中指出,单从一位作家的身份来看,那位作家的人生可以说是令人称羡的,他个人对于现代文坛的文学贡献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只是因为性向上属于少数派,就被社会的大众化螺旋甩出了这个社会,边缘到未知的角落,这种现象是否正常。另外当今社会上还可能存在着多少各种各样的“少数派”人群,他们可能在各种领域里属于“少数”,但是这种少数,就理所应当被社会排挤和边缘化吗?历史上,关于“少数派”的最终胜利其实数不胜数,地心论和日心论自然是最著名的一桩,试想如果当年那些日心论的少数派真的在火刑下销声匿迹,地球的文明发展将会迟缓多少年?文章的最后作者表示,现在这位年轻作家从这个社会里悄然消失了,将来未知会有多少种类的少数派逐渐在社会的这种多数排挤少数的巨大压力下全部消失殆尽,而所有少数派的最终销声匿迹对于社会发展来说到底是否能算得上是个福音,恐怕值得所有人思考。
文章发表后,引起了一定范围内的激烈争论。
观点当然是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最终,这篇评论文章因为抢眼的影响力和独到的论点入围了某个新闻类奖项。
二宫和也笑着把刊有“笔尖草”专栏的那张报纸合起来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准备出门。出门前,他再次走到镜子前确认了一下自己的领带和衬衫领子是否妥当。
今天,是公布奖项的新闻发布会。
二宫和也走进会场坐在台下。其实这个奖项于他来说并不一定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一心一意渴望表现和认同的年轻记者了。无论如何,他只是做他自己想做的报道,说他自己想说的话罢了。他的一切重新开始,都正如同他自己所说的,他要选择属于他自己的道路。今天来出席这个奖项的发布会,无非是出于社交礼仪。
整个过程,二宫和也都有点昏昏欲睡。
直到听到他的名字响起——“得奖的是——《少数派的销声匿迹》,作者,二宫和也。”
二宫和也清醒过来,起身走上台去。
领奖。
准备好的社交辞令。
“感谢主办方把这个奖颁给我,其实我受之有愧……”话筒前,二宫和也看着台下说着,闪光灯四起时,他突然愣住了。
相机闪光灯的闪烁中,映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站在台下的一个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二宫和也一时之间乱了方寸。
事先想好的一套感谢词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其实我想说的是……”二宫和也镇定了一下自己,接着说道:“其实有很多比我优秀的记者。我只是一路循着他们的脚印走过来的罢了。我想,我们只是共同地看到了新闻最重要的一个本质——真实。所以今天我能站在这里,也只是因为我说出了我心目中的真实。我希望——”
二宫和也说到这里,终于也抬起眼睛,直视着一直看向他的那个人:“所有人都能遵循自己的真心,做到属于自己的一份最真实。谢谢大家。”
闪光灯再次四起闪烁。那个面无表情的人似乎露出了微笑,看着二宫和也,全场第一个鼓掌。
二宫和也吸了口气,朝着台下的他走去。


几个月后。
“相叶雅纪,你那个鬼地方到底怎么走!别告诉我还得拦辆马车之类的才能到啊!”二宫和也背着旅行包,对着手机话筒喊着。
“哪有那种东西?你下了出租车走一段就会到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相叶雅纪的声音也从听筒那边嘶嘶啦啦地喊过来。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走路!而且太阳还这么大!很烦哎!”二宫和也叫着。
“那不然你转身坐飞机回去好了!自己看着办!”相叶雅纪说完,“嘟”一声切断了电话。
“这混球……”二宫和也捏着电话,咬牙切齿地说。
“算了,不就是走几步路么……”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大野智,慢悠悠地开口。
“你是没所谓!金盆洗手以后成天就是出海钓鱼!风吹日晒什么的你最喜欢了吧?”二宫和也极其不满地对大野智说。
“所以我不是说过,让你陪我一起去了。何必现在还来不高兴这事。”大野智说,表情还是很像当年钳制威胁他时的那个鬼样子。
“你明明知道我晕船的吧?!啊?”二宫和也觉得自己快被两头的两个男人给气疯了。
大野智,坊间业界著名的“恶魔推手”,几个月前,彻底金盆洗手,神秘消失。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恐怕也没人能想象,此刻他正背着旅行包和一个叫二宫和也的男人跑到北海道的灿烂阳光下来探亲访友。更富有戏剧性的是,他来探的这亲访的这友,就是曾经差点在他的推手下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倒霉孩子。
“你自己去就好了吧,何必把我也拉去?”出发之前,大野智就曾经反复这样对二宫和也说过。
“怎么,居然心虚害怕了?放心吧,人家现在过得不知道多好,没事给我写的信都快堆成山了,过的不知道多欢乐,那笨蛋根本就不知道记仇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再不然,我一直这么想的,从结果看来……明明我们俩就是当了他们两个的月佬吧!”二宫和也边往包里塞东西边说,“再说,他们也根本不认识你是谁。”
“……”大野智看着眼前渐渐被二宫和也塞满的两个旅行包,说:“我看……实情根本是你要带的东西实在太多,不得不找个人帮忙背过去而已。”
二宫和也抬手就把正在努力往包里塞的一盒线香丢到了大野智头上,恶狠狠地说:“要不是你逼着我干的那些好事,我用得着像现在这样一直欠那笨蛋的人情他让我从东京带什么过去我就得乖乖带什么过去吗?你再给我说风凉话试看看,这些东西就全归你背。”


相叶雅纪站在必经之路上远远看见二宫和也走近时,还是忍不住笑着挥了挥手,虽然说他很想装作冷漠,但实际上他心里早已经气不起来。
“相叶……雅纪,我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二宫和也在太阳底下背着塞到快爆炸的背包,说起话来有点气短。
“你最好少来给我添堵!”相叶雅纪说。
“你小子是不是人啊,看到这背包了没?全是你要的线香!要不要让我带这么多啊!你们在这里开佛堂啊?”
“要你管。几盒线香就值得你这么大呼小叫了,我看是牙被打掉还不够痛。”
“别再说了啊,是男人就不提旧事!”
“哼。”
“……”
“那个,我说,旧事可以慢慢再算,要不要先别一直站在这里?”大野智在旁边慢悠悠地开口。
相叶雅纪这才去打量站在旁边的大野智。
“啊,这就信上跟你说的,大野智。这是我总武线的车伴,相叶雅纪。”二宫和也似乎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给双方介绍着。
“你好。”相叶雅纪大方地伸出手。
“……你好。”大野智略有犹豫,但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说正经的,你真的黑了好多啊!站在那里我还以为是当地农民,差点没认出你来。”
“我这才是真正的健康色,你这成天捂在家里的白就是不健康的表现,知道吗?”
“但是话说……今天这么热,你干嘛还拿条毛巾围住自己的脖子?不怕中暑吗?”
“……又要你管!这是干农活的标准装备,不懂就别瞎说。”


“到了,请进吧。”
“打扰了。”
“我不管别的,你先给我拿点冰水来。”
“好了好了,你尽管先坐!”
二宫和也瘫坐在客厅的小沙发里,把背包甩在一边,四下张望着。
“我说,你们家的樱井老师呢?”
“……”相叶雅纪还是有点脸红:“工作间最近正在装修,他去草甸那边写稿了。”
“装修?”二宫和也问:“在这种地方还这么讲究?”
“哪种地方啊?这才是工作的好地方呢。”相叶雅纪把冰箱里拿出来的饮料递给了二宫和也。
“我要你带的东西都带来了没有?”相叶雅纪说着去翻二宫和也的背包。
“我敢不带吗?我现在成了欠你们的了。”二宫和也说着拉过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成打装的线香和各种各样的东西,“茶,墨水,稿纸……我就奇怪了这些东西这边也不是买不到吧为什么非要我这么千山万水地背过来?!”
“这些牌子很不好买的……再说你来一趟就别白来了,不把东西带足岂不是浪费机票。”相叶雅纪一样样拿起那些东西,拿在手里看着好像爱不释手。
“哈?唉,我算造了孽了……这个,拿着。”二宫和也叹着气,从背包内袋里掏出了最后一样东西,递给相叶雅纪。
《你的草原》。
相叶雅纪愣住了。
“这是……”他疑惑。
“新版再印的。”二宫和也说。
“新版?……”相叶雅纪仍然疑惑地翻开了书,看到扉页里夹着一张支票。他拿起那张支票,看到一个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算得上天文的数字。
“这是?!——”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新版再印的版税。你们家樱井老师应得的部分。这本书的版权是在你原来的出版社,所以这张支票就辗转到我这里来了。其实也算不上是辗转,不如说就是我去要来的。总之,这笔版税,我想,够你们很好地生活一阵子的了。”二宫和也托着下巴边喝水边说。
“但是……这本书怎么会再版?”相叶雅纪盯着那张支票,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宫和也极其不经意地瞟了旁边的大野智一眼,说:“没什么啊,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这本书里的故事其实源自樱井翔的亲身经历,小说里的女主角原型其实就是他那次声明里发誓要找到的那个人……结果,这本书就立刻脱销了。立即启动了新版再印,还是供不应求……”
大野智在一边没说话。
这位金盆洗手的高手,洗手不干以后,唯一再精心策划做过的一次舆论推动,就是这一次了。但这件事,与其说是为了二宫和也,倒不如说也是为了他自己。
这件事,他和二宫和也心照不宣。
相叶雅纪没说话,用手摩梭着《你的草原》的封面,眼睛闪亮。
“我回来了——”门口传来脚步声。
“雅纪……”樱井翔拐进门来,叫着相叶雅纪的声音在看到客人后一下子变小。
“你回来了。”相叶雅纪赶紧红着脸站起来,“我不是跟你说了,今天要来客人。”
二宫和也缩在沙发里,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笑出声。大野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后来,樱井翔和相叶雅纪在厨房做饭的时候问他:“你为什么不把那条毛巾摘了?不热吗?”
相叶雅纪瞪着他又不敢大声地说:“你还好意思问?!我说过多少次了让你不要再碰我的脖子我白天还要干活?你听过吗?你说今天我能怎么办?!”
樱井翔强忍着笑别过头去。


后来,酒喝到半高,大半夜的几个男人跑去躺在草甸里看星星。
二宫和也眼尖地看到,樱井翔一直牵着相叶雅纪的手,没放开过。
那手一直牵到几天后两个人把二宫和也和大野智送到村子口为止。
直到上了出租车,直到车子渐渐开远,后车窗里两个人的身影渐渐看不到为止。
几天来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的大野智突然开口:“其实,到底是谁当了谁的月佬,我看,还真的不一定。”


到底是不经意的误打误着成就了你们,还是勇敢坚强的直面人生成就了我们。
怎么样都好,岂不都是佳话一段。


又过了一阵子,二宫和也拆开相叶雅纪寄来的信,信封里只装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间和室。
榻榻米、被炉、床榻、座垫、矮几、书柜、壁龛、纸灯、壁橱。最为纯粹的和式风格与完全统一的和式家具。
和室拉门的外面就是院子,院子里竟然还安置了水竹。
他带去的线香,在和室一角点燃着。
看来,那张支票物尽其用了。
二宫和也撇撇嘴,翻过照片,背面写着几行钢笔字——
“谢谢。所有一切的美意。不言。”
二宫和也的眼睛有点热,他自言自语地骂着:“相叶雅纪,这要是你写的,我把姓倒过来写。”


番外 END




番外之外的815叨逼叨

快叫我有求必应好少年(滚。
看到有GN说这篇没有搬过来才意识到这件事(是么。。
为什么呢已经不记得了(。。
总归都是翻过去的篇儿。
翻篇儿,另起一行。
有一阵子曾觉得自己下笔时处处掣肘,好像想写什么都下不去。
当时不明白原因,后来明白了。
就是太把以前写完的东西当回事儿了。
老说什么可喜欢这篇了被妹子吐槽你有个准谱儿?
然后想着总不能今天比昨天还不如,写出的东西总不能还不如以前的自己。
其实呢写完了的就写完了,在写完的一瞬间它就只是一篇文,而已。写完的一刻它就成为了一个遗憾,像人生的任何事物一样。然后,就可以把这篇儿翻过去了。
为什么想起说这些。
815这天命运把那片草原赐给了我们。
前阵子的密会上他又一次提起关于出道的故事:就是问了我有没有护照,没有护照估计就出局了。再想想,可能也是问了好几个人,然后才轮到问的我,就是大家都没有护照吧。
虽然这不过是个拿来反复说的梗事情应该并非如此。
但话里的意思是真实的。
就是从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特别。
不过是有本护照。
那一刻我觉得他把自己看得很简单。
即使现在已经是身负百万人梦想的自己,他也没有把自己看得多重多高。
不,是举重若轻。
正因为如此,才担得起百万梦想。
我就觉得啊这男人真是可爱也真是个哲学家。
那假如换了这个男人,当然了,另一位先生已经说了:那就不是岚了。
人生肩负很多,举重若轻平常心。
18年,按咱们中国人的说法,艺人生涯都已经成年了。
这片草原的前方,还有什么等待着我们?
不成为更好的自己,又怎么能看得到。
各自加油吧。
辛苦了,相叶雅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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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草原我的笔(16-20)

十六
相叶:
见字如面。
原谅我这么快又写信给你。但实际上写信我已经嫌慢了。如果不是你坚持不再新买一台手机,也不在自己的住处安一部电话,我是一定会打电话给你的。发电报的话,一言半句又说不清楚,也只能选择这种最滞后的通讯方式了。不是执意想要打扰你现在安静的生活,而是有些事情我认为不得不告诉你了。
首先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向你坦白。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不是想奢求你会原谅我,而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这种朋友而受到打击,我不值得,现在起,你要开始当根本没有我这么个朋友。接下来也请你准备好,我要提你可能最不想看到的名字。总之,我希望你坚强地面对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的一切。
对不起,你和樱井翔的事情我都知道。不,应该说,你和樱井翔的事,是我安排的。这里面说来话长,但是我想,我一直在做什么样的报道你其实也是知道的。樱井翔的父亲,是政界要员,是的,就是你所能想到的那个政界要员。我并不是要针对樱井翔,但是……我想你明白。总之,那次非逼着你去的六人联谊,是我刻意安排好的。我说是樱井翔的书迷,也是故意的。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是我不否认,我始终在监视着这个过程。
最后那天的酒局是我安排的。是的,我现在要硬着头皮承认,记者也是我安排的,恐吓照片也是我安排的,全都是我一手操控的。其实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就该想到是我安排的了。因为,明明就再无第三个人知情在场。除了我,还有谁?为什么你们两个人之间居然解不开这么一个简单的结,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对不起,竟然利用和出卖你,我是个根本不配做朋友的人。也许道歉是根本没用的东西,但是现在我也只能道歉而已了。要揍我的话,等回东京来不迟。
也许看到这里你已经有撕掉这封信的冲动,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以上并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只是我必须要向你坦白的事情而已。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事情在后面。
你离开东京以后,樱井翔几乎没有停过地在拨你的电话。即使我那么清楚地跟他说了,通过这个号码已经找不到你了,但是他好像根本没有听明白一样,几乎不间断地打你的电话。我关机则已,我只要一开机,他的电话绝对就第一时间拨进来,好像安装了什么定位追踪一样。忍无可忍接通以后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居然跟我说:“我只是想听到这个电话还能拨通而已,因为除此之外,我已经再无他存在过的任何线索了。”
我当时真的语塞了。我觉得这个男人怎么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悲。但是对不起,我这始作俑者真的挺同情他的,可能是我的负罪感实在太重。我后来索性把你的手机调成无声开着,任他去拨。拨到没电,我就再给他充上,我倒想看看他能拨到什么时候死心。
没想到他真的居然就一直一直在拨你的电话。我每天翻开你的手机都能看到显示着上百个未接来电。我觉得他真是疯了,这样的电话量他每天也不用干别的了,光拨电话就可以了。可是心里,我真的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了,我很怕他真出点什么事,我作的孽就深了去了。
你打电话来报平安的时候,我真的差点就把他的事脱口而出了,最终还是忍住没说,结果后面我就后悔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新闻上就开始出现关于他的各种负面消息了——知名作家违约、撕毁合同,各种各样的官司层出不穷。我真不能想象他到底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所以你终于来信以后,我就回信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东京来,我想你回来看看这疯子,他真的过得太落迫了。但是你一副暂时根本不打算回来的样子。我想,你在那里可能根本不看电视不看报纸,所以任何新闻也收不到吧。
可是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我的焦躁简直与日俱增。他的新闻变得越来越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爆出了他那要员老爸发表声明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的新闻,声称从今以后他的任何事情与樱井家无关。
相叶雅纪,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能让樱井翔这样去亲手摧毁他苦心经营到现在的人生。
前几天我和一个采访对象约在银座,居然看到那个男人醉死在酒吧的角落里。我实在是没忍住走了过去,看见他居然瘦得比你那时还夸张。我去推他,他完全醉到神智不清。我觉得他一副想喝死为止的决心。我不敢想象,这真是那个写出《线香》和《你的草原》的樱井翔么。
一个就跑到北海道扎进草里不出来,一个就在这里用酒精自己催自己的命。
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真的不能再这样夹在你们两个呆子中间了。先不说起先我作的那些孽,只说后面到底有多大点的事,值得你们两个人这样?
我写信催你回来。
除此之外我已经别无他法了。
但是事情都等不及我等到你的回信,便向着更加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了……
这条爆炸性的新闻是我刚刚才在今天的报纸上看到的,也就是在看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第一时间就给你写了这封信。为了让这封信能更快地发出去,这件事情我也就不在信里再多说了。
总之就是,我请求你别再把自己的头埋进北海道的草堆里,这没有用的。要是你敢现在对着我的这封信发狠说樱井翔就是死了你也连眼都不会眨一下,那你就不用再理会我好了。
如果不是,我请你现在立刻就到你那里能买得到报纸看得到新闻的地方去,虽然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应该已经滞后了几天,但是那么大的新闻,你随手买份相关的报纸就应该都能看得到。
我真的不再多说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听我的,别让我的罪孽再加深,想让我下地狱可以,但是也别非给我闹到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步吧!而且我敢保证,你不听我的话一定会后悔。
以上!


等你回东京揍扁的二宫和也


十七
相叶雅纪从自己住的院子里冲出去,一路顺着村里的小路飞奔起来。
天气很好,空气微凉。
小路的两边全都是兀自茂盛着的草甸。
冲入鼻腔的空气,满满地带着最真实的青草的气息。
没有,他没有骗他。他不是顺手瞎编。草原真的有它自己的味道,这是真的。


可是。
那又有什么用。
打烂我的电话有什么用,为什么我在东京的时候你不来找我,来找我说上一句话就有那么困难吗?你文笔那么好却说不出一句好话来吗?
为什么要去毁约,为什么要放弃你的写作,那不是你的职业吗,你的职业不是你的安身立命之本吗?为什么你这么随随便便地放弃自己的生存之本?你这样就是对人对己说教的典范吗?
我不知道你老爸是什么政界要员。你以为我知道但我真的不知道。虽然如此但现在看起来祸根似乎的确是在我这边。即便如此你又有必要跟家里断绝关系吗?
你喝酒?不是说酒精这种东西只是通过类固醇减轻焦虑感毫无实质作用吗?不是说过量会死人的吗?你是想死吗?即使死都不怕却不愿再尝试来找我?真是不折不扣的天字一号混蛋!


相叶雅纪思绪万千,未知名的情绪溢满了他的胸口。
相叶雅纪其实从头就知道,自己带来的那支钢笔是樱井翔最早用的那支旧钢笔,自己送了他那支新的21K金以后,偷偷把这支旧的留了下来。他跟自己装糊涂,好像从来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支钢笔。
相叶雅纪的每一篇日记里都没有樱井翔这三个字。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曾经有多少次这个名字想要从笔尖滑出来留在纸面上,都被他硬生生地顿住笔尖停住了。
相叶雅纪随身携带的行李真的不多,大部分的重量只不过是樱井翔全套的小说而已。虽然他一次也没有敢去碰过它们,只不过全部小心翼翼地塞在床底下而已。
相叶雅纪在地里干农活时常拿出来擦汗的那块手帕被隔壁家的松本润取笑过很多次,他都会笑着把那块手帕塞回衣服的内兜里。
相叶雅纪每一次或躺或坐面对着连绵延展的草甸时,眼前出现的都只有一个人而已。置身青草之中,他越发只能想起那些关于草原的一字一句。还有,和青草的味道很相配的水的味道。明明闻不到,他却总是感觉萦绕身边。
三个月以来,相叶雅纪跟自己说自己真的已经放下了。
却原来,对樱井翔,他拿得起便放不下。


青草味道和北方的风穿过相叶雅纪的气管。
眼前像是展开着转动快放的画面。
耳边是呢喃轻啸的风声。
相叶雅纪在层层片片的茂盛葳蕤中穿梭飞奔。
为樱井翔,飞奔。
草浪随风波动层叠起伏,相叶雅纪奔跑着的身影,几乎像是一个少年。
那情景,有点像一幅画。


“呼……”
相叶雅纪双手扶着膝盖,站在村子邮局的门口,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事。
樱井翔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看二宫和也那混蛋东西信上写的,你的情况还可能再不堪吗?还有什么能让你更糟的?
相叶雅纪喘着气,走到报刊杂志架前面。
一排排的报纸杂志整齐地摆放着,不用抽出来或者翻开,一眼扫过去,已经可以看到“樱井”、“知名年轻作家”、“惊爆”这样打眼的标题内容隐隐约约地从各种读物的边角里露出来。
相叶雅纪站在那里,一时竟然没有勇气伸出手。
他心跳加速,完全想象不出自己到底可能面对着什么。
他让自己深呼吸,然后伸手抽出了其中一份报纸。
——“惊爆!年轻作家樱井翔发表声明承认自己同性恋身份!”
……
再抽出一份。
——“出柜?!当红纯爱作家樱井翔原是同性恋?”
……
再抽出一份。
——“丑闻?政界父亲再次澄清樱井翔的一切与己无关!”
……
再抽出几份,再抽出几份,再抽出几份。
相叶雅纪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发花,机械地一份份抽出相关的报刊杂志。
——“近期话题人物年轻作家樱井翔近日再爆惊人新闻,他以个人身份召开记者发布会,发表声明宣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同性恋身份。樱井翔表示向社会大众和所有书迷致歉,一直以来的隐瞒行为和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
——“此次惊世骇俗的出柜举动,让人不禁联想到,不久前其已经断绝父子关系的樱井议员无端退出竞选的举动,是否与其同性恋身份一事有着讳莫如深的关系?对此流言,樱井父子双方均不予置评。”
——“一向标榜当代纯爱代表赚尽少女眼泪的作家却原来竟然喜欢同性,这一消息爆出后不知会让多少读者跌破眼镜幻想破灭。有评论家表示,这是对当代读者盲目偏爱盲目推崇的最大讽刺。”
——“以下为樱井翔向媒体发表的个人声明全文……”
——“我,樱井翔,今天以个人身份向所有读者和社会各界以及各家媒体发表声明:虽然有点突然,但是本人现在要向大家公开一件事情:本人从出生以来到现在都只有一种性向,是,是和多数人都不相同的同性恋性向。在此,我向我的所有读者和社会各界致歉。这个致歉,并不是对于我的同性恋性向,而是对于一直以来我就此事的隐瞒和现在突然的公开。身为公众人物,对于此种隐瞒和现在的公开可能造成的不良影响,我在此致以个人最诚恳的歉意。而关于性向问题,本来只是一个多数人与少数人的区别而已,就此事,我无需向任何人做出交代。本来性向问题也应该属于我的个人隐私,但因为个人的种种原因,我现在需要公开这件事情,以向对我非常重要的一个人道歉。我们每个人应该如何面对自己和他人?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缺乏足够的勇气。我连自己都不能真正面对更何况是他人。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现在人在哪里,又能不能看得到这份声明,你离开以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思考我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你教会了我多少事情,你又留给了我什么样的问题。现在我明白,我应该迈出的第一步就是面对真实的自己。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面对自己的第一步。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我希望可以找到你,把没有好好面对的那些重新来过。如果这份声明你看得到,那么就听着,我一定能找到你。如果这份声明你看不到,我也同样会说,此刻起,我是不会再放弃的。以上就是纯粹以我个人身份发表只代表我个人的声明,谢谢大家!”


“润!”
“啊?什么事啊妈?”
“刚刚那个从路边一阵风一样跑过去的是相叶君吗?”
“啊,好像是。”
“他怎么了?”
“没怎么啊,他不就是那样莾莾撞撞的。”
“不是吧,我怎么好像看见他边跑边哭的啊?”
“妈你真是啰嗦死了!你肯定是眼花了,再说人家的事别管那么多,别那么八卦了,我干活去了。”


“润!”
“又什么事啊妈!”
“那边那个是不是相叶君啊?”
“你又乱看了,哪个啊。”
“你看,那个拖着行李正从隔壁草甸那条路走过去的那个啊!”
“什么行李……啊……真的是他……”
“你看,好像正在向咱们挥手呢。”


“阿姨,润君!我要走了!这些日子以来谢谢你们的照顾!我真的很喜欢你们大家!”
“诶?相叶君你走得这么急要去哪里啊?”
“阿姨,我要回去了,回东京,回对我很重要,很重要的那个人身边去!”
松本润觉得自己的妈妈可能没眼花,他怎么仿佛看到,相叶雅纪笑中带泪呢。


十八
相叶雅纪站在樱井翔的公寓楼前,深呼吸。
按下门禁。
无人应答。
意料之中。
等待有人进出时,相叶雅纪走进了公寓楼门。
进电梯,按下七层。
相叶雅纪觉得自己有些气短,想象着不能想象的见面。
走到樱井翔家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按下了门铃。
果然,还是没有反应。
相叶雅纪掏出了那把钥匙。
久违的握住了这把钥匙。
手很没用地有点哆嗦。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等待熟悉的“咔嚓”的手感。
——转不动。锁孔里的钥匙,转不动。
相叶雅纪以为自己搞错了。自己太久没来过,竟然忘记了门牌号码吗?不可能,就是闭着眼他也能摸到这扇门前来。那是钥匙拿错了?不可能,这把钥匙从来没有和其他别的钥匙混放在一起过。
他又一次把钥匙插进了锁孔。这一次他感觉到了,钥匙从伸进锁孔时就有点生涩卡壳,再尝试转动,仍然是生硬地绝对转不动。
相叶雅纪立刻有些急躁起来,无意识地拼命用力反复转动钥匙,把门锁弄得咔咔作响。
身后有人经过他的身边,边走边回头看他。
“请问您找谁?”对方停下来问他。
“啊!”相叶雅纪回过神来:“我找住在这里的樱井……”
“你说那个同性恋作家?”对方的语气立刻就忽然不满起来:“你也是记者吧!”
“不……不是……”相叶雅纪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不是记者是干嘛的?来催债的?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不要再来了,那个作家已经不住这里了!”对方极其不客气地说。
“……不住这里了?”相叶雅纪的心沉了一下。
“是,不住这里了!爆出什么同性恋的丑闻,天天都有新闻媒体的记者找上门,闹得街坊四邻全都不得安宁!谁还能同意他住在这里?再说,他自己还有脸住在这里吗?还有那一身的官司,我怀疑他是不是还支付得起住在这里?你要不是来催债的人就最好,不然我真的担心这里都会被连累喷上红漆!”对方一连串的抱怨,似乎积怨已久。
相叶雅纪已经顾不上对方的语带侮辱,他急切地问:“那他搬去哪里了?!”
“我哪里知道!请赶快离开吧!”对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不住这里了?
离开这里了?
就是说,那个黑白灰的冷调客厅已经不存在了?就是说,那满室线香萦绕的和室也已经不存在了?就是说,那个坐在客厅里跩得二五八万的身影和坐在和室里握笔写字好像报恩的鹤的身影都不存在了?
怎么可以不存在!


樱井翔的失踪,和相叶雅纪的完全不同。
因为对于相叶雅纪来说,这真的成为了全无线索。
那如果还通着就铁定会被媒体打爆的电话号码,摆明了不可能还通着的。
那他去了哪里,他能去哪里,相叶雅纪如何能得知?
更重要的是,樱井翔会不会有事?是不是安全?现在这样的情况,哪里还能有他的容身之处?不能回家,没有钱?难不成还会落迫到露宿街头?
各种不安的胡思乱想层出不穷。相叶雅纪的担心超过了自己能承受的心理极限。
相叶雅纪感觉自己有点像被逼到角落里的困兽,已经开始慌不择路。
“姓二宫的?你在哪里?现在给我滚回你家里等着我!”相叶雅纪焦躁地拨通二宫和也的电话,毫不客气地骂了过去。
“谢天谢地……恭候您大架……”二宫和也在电话那头冷静地接话。
于是相叶雅纪来到二宫和也家门前时,连停也没停一下就猛地推开了门,鞋都没脱地两步走进屋里,来到二宫和也面前,二话不说挥过早已经攥紧的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二宫的脸颊上。
愤怒和焦躁,让这一拳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二宫和也的嘴角也是瞬间就被打破出血。他咬了咬自己的牙,怀疑有颗牙几乎可能已经松动,但是活动一下嘴角,面目冷静毫不反抗地站在当场。
相叶雅纪攥着的拳头悬在半空。
“一拳是不是太少了点?”二宫和也看着他说。
相叶雅纪放下拳头揪起了二宫和也的领子,盯着他说:“我现在没功夫收拾你,这账留着慢慢算!我问你,樱井翔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呆子。你是除了我以外再也想不到任何别的办法了吧。话说我为什么应该知道。但是你一副我要是不知道就揍扁我的表情。这么凑巧,我就还真的知道。不,不是凑巧,谁让我造了这个孽,注定就得负责收拾你们这个烂摊子。
想想那惊爆的出柜新闻闹出来以后,二宫和也把写给相叶雅纪的信寄出去,那一直保持着有电开机状态但实际上已经有一阵子没再响过的手机,突然又再次闪烁起来。
当然,是樱井翔三个字。
二宫和也几乎是有些百感交集地接起来——
“对不起,又打电话来打扰您了。这一次真的不是无谓的乱拨,而是就找您。”樱井翔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
二宫和也没说话,沉默着表示自己在听。
“相信您已经看到新闻了。我知道,您没有义务告诉我相叶雅纪在哪里。但是我现在还是要郑重地请您告诉我他在哪里。如果您还是不打算说,我也只能说,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我真的会想尽办法到您告诉我为止。我想您也应该明白,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这种状态下的人如果不择手段起来的话,是会非常可怕的。”
哈?二宫和也想,我没有听错吧,这算是在威胁我吗?你一个写字的人是在跟我学黑社会耍狠的那一套吗?
“樱井老师,您大可不必如此……”二宫和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有些想笑:“就算您不打这个电话来问我,我也是正准备去联系您告诉您相叶他在哪里的……”


“所以说……”二宫和也舔了舔自己那颗松动的牙齿,疼得咧着嘴说:“我把你来信上的地址一字不漏地念给了他听。”
“……”相叶雅纪瞪大了眼睛。
“姓二宫的……你现在是在告诉我说,樱井翔……他去了北海道吗?”
“这个,我可没说。我也只是把你信上的地址念给他,如此而已。他人去哪里,那都是他的自由,我不得而知。”
“你!你明明不是写信叫我回来吗?为什么不让他在东京等我?”
“我怎么确定你是不是会听我的?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会回来?我能跟他保证说你这就会回东京来?再说人家已经摆出破釜沉舟的架势了,我不告诉他你在哪里可能会被杀也不一定!到此为止,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把我知道的一切给你们双方全部交代到罢了!我这桥搭得已经够烦的了!我又不是月佬!要不是因为我确实欠你们的,心里怎么都觉得过不去自己这道关,谁会管你们这对笨蛋的这点麻烦事?”
相叶雅纪咬了咬嘴唇,说,他说不过二宫和也。他现在只想再给二宫几拳,臭骂他搞出这种无巧不成书双方扑空的月九剧情来你是想怎样?但是他还是有点顾不上了。
下一班最快飞往北海道的航班,是几时?


十九
“润……”
“妈……你又想怎样。”
“不是我想怎样,是咱们家隔壁那栋房子想怎样?”
“隔壁房子又怎么了呢?!”
“怎么相叶君才刚走,就立刻又有一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坐在那门口不走呢?”
“啊?有这回事?”
“不信你去看看啊,谁劝都不肯走呢。”


松本润来到自己家隔壁那栋房子的院门口。
果然有一个年轻男人靠着门边坐在那里,黑色风衣里面穿着灰色的帽衫,身边放着简单的行李。
但也只需要一眼,松本润就知道这也绝对是大城市里来的人。因为他那交扣着的十指又是纤细干净,一眼看过去,松本润就又怀疑这是写字为生不沾人间烟火的手。
“请问……”松本润走上前去,“您找谁?”
那人抬起头来,瘦削的脸颊,严重深陷的黑眼圈,几乎吓了松本润一跳。
“我找……住在这里的相叶雅纪。”看着松本润说话的眼神都是涣散的。
“相叶君他已经走了,不住这里了。”松本润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好像怕吓到对方一样。
“他……又去哪里了?”接近自言自语的问话。
松本润不知道这个“又”是从何说起,只能接着耐着性子说:“相叶君说他回东京去了。所以你坐在这里也没有用的,他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陷进了完全的自言自语状态。
“是啊,相叶君不在这里,所以,您请回吧。”松本润发现自己开始有点像在对一个孩子或者是智商有问题的人说话,不自觉地放慢速度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走……”对方摇摇头。
松本润觉得自己肯定是遇到神经病了。
“我刚才说的您没有听明白吗?相叶君他回东京了,不住在这里,你在这里等下去也没有用的!”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他。”
“……”松本润失去耐性了,“那就随你的便好了。”
松本润转身走回了家,情绪被这不速之客闹得烦躁起来。
“怎么样?”
“一个怪人,死活在那里就是不肯走。不要管他了,坐一会儿自己就会走了。”


相叶雅纪的飞机降落北海道时,已经入夜。
因为他火烧眉毛一样要求的是“无论什么时间,请给我签最快起飞的一班!”
所以降落时,时间已经是半夜了。
相叶雅纪看到机窗外的桔色灯光下,照射着很急很密的雨丝。
走出机场之前,他在机场的便利店里买了一把雨伞。
出租车在雨丝间行进时,相叶雅纪看着窗外,想着好在自己因为走得急,预付好的房租什么的都没来得及退,现在手里还拿着那房子的钥匙。本来在回东京时曾经还在气自己的粗心大意,之后还得找个时间回来好好把房子退掉。但是现在这夜黑风高的,倒是幸而因为如此可以直接有个落脚的地方。
相叶雅纪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延伸的道路。其实自己这样脚不点地的飞过来,樱井翔果然会到这里来找他吗,这样的断定会不会也可能完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呢。
到了小村口,出租车停下,相叶雅纪下车,撑开雨伞。
夜很深了,雨又下得急,空气中寒意很重。
“哇,冷。”相叶雅纪抽了口气。
相叶雅纪撑着伞,辨认着脚下的路,雨声在头顶噼噼啪啪。
啊,鬼天气。幸好现在自己身体够好,要是搁在三个月以前,这样的天气里走一回夜路,保证又是一场病。
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了几个月前樱井翔流着血的嘴角。
自己那一拳,打得重吗。这辈子没怎么打过架,几乎不知道自己手上的轻重。那天的后来二宫和也跟他说“你小子打掉我一颗牙,这可不是乳牙不会再长,这笔账咱们算结一半了啊”以后,相叶雅纪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的力道确实并不轻。
对樱井翔,他的手也重了吧。活该吧。谁让他说那些混蛋话来的?
但是,他付出的代价也够重了吧。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能为了自己愿付身败名裂的代价,那除了樱井翔这样的傻子,还会有别人吗?
即使他真的有做错过,现在这样的惩罚,足够重了吧。更何况,自己根本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惩罚他什么。自己想要的,从来都只不过是一个眼神,一个认定,一句最简单的话罢了。
说到底,这三个月来他们两人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兜这么大的圈子?明明近在咫尺却找不到彼此,最后变成你扑空我也扑空这种可笑的戏码?真难怪二宫和也一直骂他们两个人是呆子。
雨声未断,脚步不停,思绪万千,自己三个月的小家,终于近在眼前。
相叶雅纪快走了几步,想要赶紧脱离这片湿冷进屋去。
夜色中,他愣住了。


自己那间小屋的院门口,有人靠在门边,坐在又急又密的冷雨中。
谁。
相叶雅纪撑着伞走过去。
还能有谁。
樱井翔全身上下全被雨水淋得透湿,衣服的褶皱里已经汪起了积水,头发全部湿透,雨水还在从他的发梢上不停地滑下去。整个人,完全就被浸透在阴冷的雨中。衣服塌湿在身上,更加从轮廓中看出他瘦到只剩下一副单薄的骨架。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没有下雨这回事一样。
相叶雅纪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伞,遮住了两个人头上的雨。
雨声。噼噼啪啪。
樱井翔缓慢地抬起了头。
相叶雅纪这才能确定,他没有被雨淋到失去意识。
夜色太重,相叶雅纪已经看不清楚樱井翔的面目。
他撑着伞,蹲下身来,让自己靠近樱井翔的脸。
然后樱井翔的眉目才在他眼中清晰起来。
不过不到半年的时间,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一张完全惨白到发青的脸,雨水顺着眉梢化成水珠往下滑落,睫毛上沾染着水滴,眼睛里一片迷离。嘴唇冻到发紫,牙齿正在不自觉地打战。
你在干什么。
相叶雅纪看着他,想要这样问,却说不出话。
你在干什么!
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的眼睛眨了眨,似乎看了一会儿,又反应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是他。
他苍白地微笑:“你回来了。”
“在干什么……”相叶雅纪咬着牙说。
“在等你……”樱井翔声音虚弱。
“没人告诉你,我不在这里吗?”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一看,就知道,这里,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才是属于你的地方……所以无论你去了哪里,我知道,不管多久,你最终肯定还是会回到这里来……”
“那你又知道我几时才回来?!”
“我不知道……”樱井翔仍然微笑:“所以我才一直在这里等你啊。”
“你个白痴……”相叶雅纪咬住自己的嘴唇:“就不知道先躲雨的吗?!”
“我怕……我稍微一走开,就又错过了你……”樱井翔笑得温柔。
“……”
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满是雨水却始终微笑的脸庞,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戳得体无完肤。当初扬起拳头时没有掉下来的眼泪,在这一刻断了线般从眼框里滑落。
不必要,不必要惩罚自己到这个地步。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惩罚你,何必,何必为了我作贱自己到这个地步。
“相叶君……”时隔快要半年,相叶雅纪又听到樱井翔这样叫他——
“我喜欢你。”
相叶雅纪扔掉了手中的雨伞。
他跪在地上,紧紧紧紧地拥抱住樱井翔。
樱井翔也笑着伸出双手,揽住了相叶雅纪。


谢天谢地,这雨中的青草气息。我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再迟一些,我一定会窒息而死。


银针般斜飞洒落的密雨中,两个人像是想要把对方嵌进自己身体里一样拥抱着。
“很喜欢,很喜欢。”樱井翔在相叶雅纪耳边说。
相叶雅纪泣不成声。


二十
“老师你的身体还真不是一般的强悍,那样的冷雨里面淋了一整个晚上,换成一般人恐怕不送去医院抢救就没命了。老师你居然只不过在家里昏睡了三天就挺过来了。”相叶雅纪坐在床边,边说边拧着湿毛巾,然后转身把毛巾搭在樱井翔的额头上。
“这么说来的话你又为什么不把我送医院,任我躺在家里?”躺在床上的樱井翔苍白着嘴唇,虽然虚弱,但带着笑意说。
“哦,那大概是因为半年前那一拳还是难解我心头之恨呗!”相叶雅纪说着,又从桌上端过刚刚沏好的药,用小勺边吹凉边喂樱井翔喝药。
樱井翔一口一口喝着相叶送过来的药,眼角眉梢的幸福满溢。
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三天前的情况,远不是之后这番说笑间的轻松。


相叶雅纪在冷雨中推开自家院门,把樱井翔扶进屋里的时候,樱井翔已经完全无法站起来,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相叶身上,但是,相叶雅纪却并不觉得吃力。那是因为,樱井翔的一把骨头已经轻得不像话。
相叶雅纪把那一身已经湿透摸着都觉得冰冷的衣服从樱井翔身上脱下来时,樱井翔已经开始意识不清。
让樱井翔躺下时,相叶雅纪感觉到他身上已经开始滚烫起来。
相叶雅纪心里暗暗叫着不妙,因为这么晚了,这样大的雨,在这样的小地方,叫救护车来根本就不现实,等救护车到了,天都亮了。
好在。相叶雅纪想起,自己当时来到这里时带的那一大堆的药,后来没有用到应该剩下了不少,回东京时也根本没顾得上收拾带走。那药箱放在哪里了,是不是塞在床底下了。
相叶雅纪想要蹲下去找药箱,但是却被床上的樱井翔拽住了。
“别……别走……”樱井翔意识不清地念着。
“我不走,我找一下药,你已经开始发烧了。”相叶雅纪说着想要弯腰去看床底下。
但是樱井翔不肯放手。
“不要……别离开我……”他拉着相叶,高烧让他的牙齿轻微打战,仍然神智不清地说着:“我错了……”
相叶雅纪僵住了。
“我错了……”樱井翔又说了一遍。
相叶雅纪的眼泪又一次夺框而出。
够了。你不用再认错了。你的自白书已经够多了,全都用最大篇幅登在报纸最醒目的版面上了,够了。我原谅你一千遍了。如果这些日子里我想起过你多少次,那就等于原谅了你多少遍。
相叶雅纪转身抱住了樱井翔,泪水抑制不住地滑过樱井翔的脸颊。
“我不走,不走,你放心,我哪儿也不去,我以后都会一直待在你身边,再也不乱跑,你放心。”相叶雅纪在樱井翔耳边轻轻说着。
樱井翔好像听懂了,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相叶雅纪这才胡乱擦掉自己的眼泪,蹲下来翻出了药箱。
好在,自己那时因为反复发烧准备了足够多的退烧药。去烧了热水来,把药给樱井翔灌下去,发现没有退烧冰敷袋了。摸摸樱井翔的额头,烫得离谱。也是因为自己刚刚淋了雨,手有一点冰。
相叶雅纪去端了一盆凉水,拧了一条毛巾,搭在樱井翔额头上降温。
“很难过吧?坚持到天亮,我们就去医院。”相叶雅纪心疼地对樱井翔说着。
樱井翔的嘴唇被烧得发干,整个人因为高温一直在不停地打战。
相叶雅纪摸摸他的脸和脖子,全都一样烫得不能摸。
相叶雅纪边摸边有点手足无措起来。到底怎么办才好,怎么做才能给他降降温。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掌里的冰冷。
关键时刻,他总是会慌不择路。也许该说,他身上有着比常人更多的珍贵的动物本能。
好吧,但愿这样有用。
相叶雅纪脱掉自己的上衣,钻进被子里紧紧抱住了樱井翔。
果然,樱井翔的全身都烫得像一块热炭。
相叶雅纪略微冰凉的皮肤贴在樱井翔身上时,一瞬间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接着,相叶雅纪感觉,自己身上渐渐变得温暖,而樱井翔的身上好像也没有再那么滚烫。有奇异的温度转移,在两个人紧贴着的肌肤上缓慢进行。


你真的瘦了好多。
和半年前你抱着我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现在你这样,可休想还能再强迫我了……
很可悲吧?
所以,要赶紧好起来。
所以,要快点把肉长回来。
快点再变回那个跩得二五八万对我颐指气使的天才作家吧。
因为,那时的你,神采飞扬得令人目眩。


窗外的雨不知几时停下。
雨后初霁的朝阳,格外鲜艳清新地升起来。
相叶雅纪竟然不知自己几时就这样睡着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樱井翔的额头,竟然已经不再烫手。
相叶雅纪翻身坐起来,爬下床去找体温计。
仍然是他原来那支耳温计,探温显示,已经转为低烧。
樱井翔,一夜之间,奇迹般地退了高烧。
“你果然是天才……”相叶雅纪看着朝阳光线里的樱井翔,笑着凑到他耳边说。


“是吗?我却怎么记得,好像有人一整夜紧紧搂着我,卡到我一直感觉上不来气呢?”樱井翔边喝药边接着刚才的话头说。
“你上不来气那是烧的,烧的都出幻觉了!”相叶雅纪脸有点红,没好气地边喂药边说。
樱井翔笑着没说话。
其实那一晚他梦到了草原。
他梦见自己置身草原之中,香气逼人,有微凉的风,一直拂面而来。他闭着眼,很想掉眼泪。


几天以后,樱井翔终于可以下床时,相叶雅纪把已经洗干净的灰色帽衫给他穿上,对他说:“想不想去看看我兄弟。”
“你兄弟?”樱井翔疑惑。
“嗯,我兄弟,非常非常帅哦!”相叶雅纪笑着说。


“到了。”
樱井翔的眼前,出现了绵延伸展望不到边的五色草甸。
竟然和他梦里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香气逼人,轻风微凉,草浪层叠起伏,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片片流动着青翠油绿的波光粼粼。
是草海。
天边的地平线,蓝绿交界的地方就像能藏下全世界的美好。
真正的草原。
不再是他笔下那些,想象和描绘中的文字。
是他一直那样向往的,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草原。
樱井翔深深深深呼吸。
感觉自己的肺里像换了一个世界。
“怎么样,我兄弟帅吗?”相叶雅纪站在他身边问。
樱井翔笑:“你现认的亲啊!”
“嗯,这三个月来认的,发现原来失散多年了。”
“我看,你还是别乱认亲的好……”樱井翔笑的合不拢嘴:“人家这么帅,哪来你这种一点也不像的兄弟啊……”
“樱井翔……”相叶雅纪咬牙切齿地笑:“不要逼我对病人动粗啊!”


好像,有人把我形容成草原。
现在,草原和我,我和草原,都在这里了。
你呢。
你身上的水的味道呢。
别再让我不是闻到雨水就是闻到汗水的味道,那还怎么和草原匹配呢。


清风草香中,阳光干净温暖。
樱井翔伸手,握住了身边相叶雅纪的手。
相叶雅纪略微有一点点惊讶。随即就笑。同样用力握住了樱井翔的手。这一次,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温热柔软的。
“老师……隔壁那边田里的阿姨在看我们呢。”
“嗯。”
“人家要是问起你是谁,我怎么说啊。”
“就说——是世界上最喜欢你的那个人。”
交扣的十指,在阳光下投射在路边的影子里,有点像一颗心,跃动着。


三个月后。
“老师!——”
正坐在草甸里拿着画板当桌面的樱井翔,从摊开的稿纸中抬起了眼睛。
蓝天白云底下,相叶雅纪正从一片青绿的草里边冲他招手边跑过来。
不行了,这画面快把他的眼睛刺瞎了。
“老师!”相叶雅纪跑到他面前,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事啊,跑这么急。”樱井翔的语气像在宠一个孩子。
“还说的这么悠哉啊,老师这周该投给报社的稿子写完了没有啊?”相叶雅纪喘着气看着樱井翔手中的稿子。
“嗯……就快了,就快了。”樱井翔吞吞吐吐。
“这样可不行,今天是截稿日了!”相叶雅纪说:“好不容易才用这个笔名再重新在一些报纸上建立起了小专栏,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好珍惜啊!老师现在可是我们的经济来源啊!”
“诶?我怎么成了经济来源了,你不是明明已经在润君家成为固定的工作一员了吗?”
“我那是生活的基本支出!我还想要在家里再重装一间一模一样的和室出来,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和式家具全都很贵这个你比我知道的。还有老师爱用的那些线香,这边又根本买不到,全都要通过邮购,很贵的哎!这些哪样不需要钱啊!老师你不好好努力怎么行!”相叶雅纪认真到一塌糊涂。
樱井翔强忍着笑意,看着他说:“不用了啊,我就在窗口那张书桌上写稿子就可以,不用非得再装一间和室出来的。还有线香什么的,没有就算了,索性戒掉好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安身立命之本?哪有这么随便的?烟可以戒,香不能戒!你不点我还要点呢!”相叶雅纪瞪着樱井翔说:“所以,你给我好好写稿!别想坐在这里发呆偷懒!”
我们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但是那不等于要埋没你的才华。我喜欢看你因为才情横溢而骄傲的眼神,所以你不能放下你的笔。还有,那和室是我坚持要再现出来,你不要管。我想再看见有人穿着和式棉睡衣在那里伏案写字,钢笔笔尖在稿纸上滑出沙沙声。还有就是——那里有我最珍贵的回忆……
“好啦好啦,都听你的。”樱井翔笑着去搂相叶雅纪的肩。
“少拉拉扯扯的,跟你说正经的呢。”相叶雅纪拨掉樱井翔的手。
瞧你可爱的!
樱井翔放下钢笔,把脸凑过去,轻轻在相叶雅纪嘴唇上啄咬了一下。
相叶雅纪于是在心里臭骂了自己一句:三十岁的大男人,怎么居然还会怦然心动!


草香逼人。
风过倾城。
目光似水。
笑如暖阳。
谁曾经说过的人生如戏。
如今的你我是否都再没有辜负了住在内心深处的那另一个自己?
我们最初想要的种种,是否仍然记在心间,是否已经实现?
何其庆幸,遇到你以后,我敢这样说了。
你呢。
让我听听你怦然心动的声音,它是怎么跟我说的。


21K金的笔尖躺在草里,阳光透过青草和草上的水滴,照射到笔尖的锋芒上,晕出了七彩的半虹光圈。


THE END

拍手[5回]

你的草原我的笔(11-15)

十一
樱井翔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喜欢女生。
所有在情人节收到的巧克力都被他扔进了学校门口的垃圾桶。
所有女生塞在他鞋柜里的情书都是不阅即焚。
不是说讨厌女生,而是太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不必要害人害己。
他出身良好教育正统,小时候也没受过什么刺激没有什么所谓的童年阴影。有些事情压根儿就和这些都没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喜欢男生,有什么大不了的吗?
进入叛逆期以后,他几乎从不遮掩地和男生在一起。
古板的老爸几乎被他气死。
他的成绩一路优秀,无论从哪方面看来,都是无可挑剔的孩子。但是,就是得不到家庭的接受和喜爱。
他最初很寂寞,但慢慢也开始变得无所谓起来。
老爸在政界的路越走越顺,眼看着一路上升要离开老家去东京时,某天他被老爸叫到房间里,一叠照片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
是,那些和他在一起的男生。是,和那些男生在一起的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自私!不提我和你妈,你还有弟弟妹妹!这个家庭都要在这个社会上立足!你觉得搞政治是无聊的,但这是这个家庭生存下去的安身立命之本!我行我素是挺个性的,但你有生而为人就必须要负的责任!今天我的政治生涯毁了又怎样,但你想让你妈和弟弟妹妹都扑到街边去要饭吗?这就是你身为这个家庭的长子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
他那古板严肃的老爸,在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掉下了眼泪。
那天以后,他和所有的那些男生断绝了来往。
全家一起来到东京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最好的大学,与老爸那政界的头衔完美地相衬。一家人的生活风平浪静地回归正轨。
他终于成为这个家庭体面的长子。
他再不曾和任何人在一起。
他再不曾奢望任何感情。
他想安安静静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把自己的工作间布置成在老家很小的时候住过的和式老房子的样子,燃起线香,安静地在里面写字。他想回到单纯的无欲无求的岁月里去,他想未来的岁月也一直静止如此,自己一个人,陪伴着自己。
钢笔尖划过纸面时,他恍惚觉得,自己的眼前只剩下了黑白灰,再也分辨不出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的颜色。
直到那片夺目的绿色出现。


“老师,这期连载完成没有啊!……”
相叶雅纪从背后揽住正在写字的樱井翔的脖子。
樱井翔的钢笔在稿纸上滑了一下,从正在写的那个汉字上拉出一条线。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老师!不要太放肆了!……”
奢望幸福,我可以吗?
青草的气息又从搂着他的那个人身上窜过来——如果是他的话,我真的可以吧。
“还要多久啊?”相叶雅纪还是撒娇地搂着他不放。
“还要几个小时……”樱井翔的胸口,有溢满的柔软。
他有时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相叶雅纪,因为他已经快要不会谈感情了。其实他早就认定他了,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几乎认定他了。原因就是那样简单,相叶雅纪在他眼里出现时,在黑白的世界里跃动着彩色的光。
那些明明早就被自己锁进抽屉里的希望,竟然敲锁碎枷地径自冲了出来。
那一天终于吻住相叶雅纪的时候,他瞬间就失控了。久违的肌肤碰触,让他深埋心底的那些渴望喷涌而出,把多年来那些不可言说的寂寞绞成了无端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想要去拥有相叶雅纪。
那强大的渴望让他忘记了对方的身份,也顾不上对方的意愿。回想起来,他真的似乎有可能在强迫对方吧。
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樱井翔早已经学不会告白,也不知道情话该从何说起。
只余下手中的一支笔,他还能让它转动翻飞,让它生花,让它说话。
他让他手中的那支笔,向此刻搂住他的这个人,描绘出了那片茂盛在他心中的草原。
幸而这个人懂了。
不是,应该说,正因为是这个人,所以他必然会懂。
“诶?还要几个小时啊……”相叶雅纪似乎在盘算时间。
“怎么,有事?”樱井翔微微转过头,问。
相叶雅纪松开搂着樱井翔的手,在他身边坐下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地说:“我有个朋友,他是你的书迷……呐,上次那个初版的《线香》就是给他要的。他说想见见你,喝个酒什么的……”
相叶雅纪虽然硬着头皮说出来了,但他以为樱井翔一定不会答应去的。这种麻烦的事情他怎么会有耐性去应付呢。
“好啊……等我写完我们就去。”没想到樱井翔居然这样应了。


“啊——樱井老师!没想到真的有一天能见到你的真人。”二宫和也伸出自己的手。
樱井翔也微笑着伸出自己的手。
“这个笨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二宫和也笑着拍着相叶雅纪的肩膀。
“喂!”相叶雅纪甩掉二宫和也的手,也笑的一脸灿烂。
因为,樱井翔居然愿意为他,来见他的朋友。
他心情好的一塌糊涂。
心情好心情坏都贪杯的酒品,往往最误事。
相叶雅纪又喝多了。
趴在吧台上开始神智不清。
二宫和也面露难色:“那个……我之后还有事啊,没法送这呆子回家啊!”
“我送他回去吧,你放心。”樱井翔说。
“啊,那就麻烦老师了!那,我就先告辞了。今天谢谢您了,有机会的话,我们再见。”二宫和也说着,从吧台边站起身来,向樱井翔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开。
闪身出了酒吧,二宫和也坐电梯来到地下车库。一辆辆车走着看过去,找到了那辆早已调查到的保时捷。
他掏出手机。
“喂。是我……对,你们可以过来了,就在这幢楼的地下车库,一辆保时捷,车号就是之前告诉你们的那个……对,就按之前说的……”
二宫和也合上了电话。他的包里还塞着刚刚相叶雅纪给他的一本全新的《你的草原》签名本。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把包摔在地上。


“喂!小心点啊,你站稳点!”樱井翔搭着相叶雅纪的胳膊,从打开的电梯门走出来,“早跟你说过酒精过量会死人!什么酒量自己也没个度的。”
“我今天……可不是……借酒浇愁!”相叶雅纪笑着说:“我今天……是高兴……所以,才不需要什么……类固醇……”
“不需要你还喝这么多!”樱井翔说着,支撑着脚步踉跄的相叶雅纪,往自己车的方向走去。
地下车库的白炽灯管大概坏了几个,闪烁个不停,光线昏暗。
走到自己的保时捷旁边,樱井翔用一只手架着相叶雅纪,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掏车钥匙。相叶雅纪便开始站不稳,于是他把头靠在樱井翔肩膀上,伸出双手搂住了樱井翔的脖子。
“你站稳,让我把钥匙掏出来。”
相叶雅纪的头发扎着樱井翔的颈窝。
“老师……”相叶雅纪轻声叫着。
“怎么啊……”樱井翔把钥匙掏了出来。
“喜欢你……”相叶雅纪像是喃喃自语。
“……你喝多了!”樱井翔打开了车门,想把相叶雅纪塞进车里。
但是相叶雅纪搂着他不放手。
“老师你呢?”
“什么啊?”
“老师你从来都没说过……”
“你是真的喝多了,赶紧上车!”樱井翔想拉开相叶雅纪的手,让他坐进车里。
“我没喝多!”相叶雅纪却突然收紧了自己的双手,搂过樱井翔吻住了他的嘴。
从相叶雅纪唇边传来的酒精味的确很重。
但是樱井翔感觉到,相叶雅纪可能真的没醉,多半可能是在借酒装疯,说他心里平时想说又说不出来的那些话。
樱井翔心底一软。
于是他回吻他,有些忘情的。


明明灭灭的灯光里,让人感觉不到很多光线。
比如相机的镜头,微弱的闪光。
还有那坏掉的白炽灯管发出的“啪啪”声,完全掩掉了藏匿其中镜头快门的“喀嚓”声。
那正对准着樱井翔和相叶雅纪的黑色长镜头。


十二
大野智看着二宫和也放在桌上的一叠照片,昏暗的光线并不能影响高端偷拍相机的像素清晰度。照片上的两个人,吻得忘情。
“把这些照片拿给我是什么意思。”大野智抬起眼睛盯着面前的二宫和也:“我这里又不是印厂,直接拿去见报啊。”
“能不能……”二宫和也似乎在犹豫。
“你说什么,张开嘴说话。”大野智有点不耐烦。
“能不能把这些照片寄过去威胁他退出竞选就好……不要把事情捅出去……”
“打草惊蛇之后再授人以柄,直接告诉对方这是我干的以后请伺机反击。这种蠢事你想得出来我做不出来。把照片拿走。”大野智拒绝。
“……”二宫和也沉默着不动。
“还有什么事?”
“……这一次算我求你,行不行。”
“……算你求我?你直接求我看看有用吗?”
“……”
“……”
两个人都沉默。
“有时候把人逼得太紧,未必是好事……”二宫和也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随时可以让你身败名裂什么的这种老套台词,你可以对我说,同样,我也可以对你说。我有多少把柄在你手里,就意味着你也有多少把柄在我手里攥着。有时候,不要把人逼急了,对你自己也未必有好处。”
“……”大野智似乎略微有些惊讶。这算什么,竟然反过来威胁我?
他看着二宫和也。
二宫和也目光坚定。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
大野智侧转过身看着窗外,“用不着露出那么鱼死网破的眼神。”
二宫和也知道,自己刚刚险险地胜了这一回。


凌晨三点半。
樱井翔的手机在客厅里响个不停。
“唔……”樱井翔在卧室里隐约听到铃声,摸索着打开台灯,“啊……这是谁啊……”
他想坐起身来,第一下没有坐起来。
相叶雅纪靠在他肩上,伸手揽着他的肩膀。
“相叶君……”他现在还是这样叫相叶雅纪:“我去接一下电话。”
“嗯?……”完全没清醒。
樱井翔只能拉开相叶的手,然后塞进被子里,自己爬了起来。
揉着眼睛走进客厅,手机铃声还是像疯了一样地响着。
“喂……”樱井翔看也没看就接了电话。
“爸?!……现在吗?哦……好,我这就过去。”
樱井翔挂了电话,凌晨三点半,叫他回家,什么事情?
也来不及想清楚,樱井翔回到卧室拉开衣柜换衣服,“相叶君,我要出去一下,你自己好好睡觉。”
“嗯……”相叶雅纪迷迷糊糊地应。


相叶雅纪一直睡到天完全大亮。
醒过来时发现身边没人,才恍惚想起昨晚樱井翔好像半夜爬起来折腾着出门什么的。
他起来挠着头发走进卫生间刷牙洗脸。
出来往开放式厨房走过去时,才发现樱井翔就坐在沙发上,他刚才从卧室出来竟然都没有发现。
相叶雅纪吓了一跳。
“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回房间睡觉?”
樱井翔站起身来。
身上的黑色风衣都没脱掉。
他面无表情一步步走到相叶雅纪跟前。
相叶雅纪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呆立在原地。
“老——”
他的疑问几乎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樱井翔攥起右手一拳结结实实打在脸上。
相叶雅纪毫无防备,完全被吓到,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樱井翔跟着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揪起相叶雅纪睡衣的领子。
“说,你是谁。”
我,我是谁?
相叶雅纪看着面前的樱井翔,好像紧咬着牙关,眼睛里燃着复杂的愤怒。
“说啊!你是谁!”提起相叶雅纪的领口,樱井翔低吼。
“你,你怎么了?”相叶雅纪完全处于被惊吓的状态,不知所措地问。
“你是被谁派来的?”樱井翔只继续低吼着。
“你是不是疯了?”相叶雅纪完全厘不清眼前的状况,真的以为樱井翔疯了。
樱井翔放开相叶雅纪,伸手从黑色风衣的兜里掏出了一叠照片,狠狠扔在相叶雅纪的胸口。照片顺着相叶雅纪的睡衣,散落了一身一地。
这是什么?相叶雅纪一张张捡起那些照片。
他瞪大了眼睛。
“这是?!……”
这样被人偷拍到最隐私的镜头,对于相叶雅纪来说,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太戏剧化,太莫名其妙,太没有道理,太难以接受,太大刺激,他觉得自己大脑出现了短路。
“……怎么回事……这是……”相叶雅纪语无伦次。
“别再装了!”
“装……装什么啊?……”
“那么巧我们那天去喝酒了,那么巧我们那天去喝酒的地方就有记者,那么巧那天你就喝醉了,那么巧我们简直就好像摆拍一样让人拍下了这些照片,那么巧这些东西就装在信封里半夜三更被偷偷从我家门缝底下塞了进来附带威胁恐吓!别跟我说这些都是见鬼的巧合!”
相叶雅纪听傻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在说什么?你在听什么?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谁对不对,你一早也知道我老爸是谁对不对,你到底带着什么目的接近我的?!”
相叶雅纪渐渐开始听明白了。
樱井翔……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我是谁?
我被谁派来的?
我带着什么目的接近你?
你他妈以为是拍谍战片呢?
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
我认得你老子是谁?
什么样的大人物值得我在和平年代当回间谍还长期潜伏?
给我富可敌国的好处你问问我会不会付出和一个不喜欢的男人做爱的代价来交换?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相叶雅纪血往上涌,他觉得自己有点怒不可遏。
“你——”相叶雅纪的牙也全咬在了一起,这回换成他去揪住了面前樱井翔的领口,“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相叶雅纪的反应让樱井翔从最初的失去理智中略微冷静了下来。被老爸像数年前一模一样地把照片甩在脸上时,他真的有些失去理智了。哪有像自己这样的蠢货同样的坑掉进去两次的?他就真是这种恶习难改的废物惯犯吗?哪怕到了今时今日他也只能成为这个家的拖累吗?他羞愤交加。
这些照片,摆明了是被人算计了。
一时之间他竟然最直接地怀疑到相叶雅纪。一时之间他完全失控地口不择言。
被相叶雅纪揪起领口看到他眼底甚至多于愤怒的伤痛时,樱井翔有点从愤怒中清醒过来,开始后悔了。怎么会呢?这个泛着青草气息的男人,怎么会呢!
“我……”樱井翔嗫嚅起来。
“你什么你啊!”相叶雅纪狠狠地在樱井翔脸上回敬了他一拳。
这被揪起领口挨的一拳,着实带着最愤怒最痛心的力道。樱井翔的嘴角出血了。
相叶雅纪的右手有点痛,但这不是他几乎想要掉泪的原因。
“樱井翔!”他攥着的右手悬在半空,比愤怒痛一百倍比痛愤怒一百倍的复杂,让他几乎想要再给樱井翔几拳。
水的气息,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混杂着愤怒和血腥味儿,从樱井翔身上传过来。
百般缠绵的熟悉。
万般残忍的陌生。
你是水吗?
我是草原吗?
全都是笑话。
你从来就没有在心里正视过自己的感情。
你看扁我更加看扁你自己。
这就是我下定决心去喜欢的你吗。这就是我下定决心去投入的感情吗。
“樱井翔……”相叶雅纪放下了自己的右手。
“就到这里吧……”相叶雅纪缓慢地站了起来:“我们,就到这里吧……”


十三
“政界宿敌樱井一方突然宣布退出,不明内幕令人玩味”——二宫和也合上了报纸。
无论如何,希望这件事能就此告一段落。
目光落到了手边那本签名本《你的草原》上。
二宫和也拨通了相叶雅纪的电话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二宫和也皱起了眉头。整整一周了,他没有拨通过相叶雅纪的电话。
这家伙要不要紧?
二宫和也找出了相叶雅纪名片上出版社的电话,电话却不是相叶雅纪接的。
“你找相叶?我还在找他呢!这小子突然间没头没脑地就给我说要辞职,你知道他手上还有多重要的连载和书约吗?怎么能说辞职就辞职,简直是太不负责任了!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一通的大呼小叫。
二宫和也把听筒拿离了耳朵,按下了挂断键。
事情不太对。
二宫和也出发去了相叶雅纪家。
他站在门口按门铃,没有反应。不在家?不可能,跟出版社也毫无联络,人能在哪里?他有些急躁,接着用拳头捶门,门却一下子就打开了。
二宫和也推门走进去,只刚刚踏进房间一步,立刻就有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二宫和也皱着眉眯着眼向屋里张望,整个房间一片昏暗,所有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光线压抑,空气糟得一塌糊涂。
“相叶?在家吗?”他边向屋里问着边往里走。
然后他感觉脚底下踢到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屋里满地都是各式垃圾。
二宫和也突然有点害怕起来。
“相叶?相叶雅纪!”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
卧室的床上被子乱成一团,但没有人。
卫生间脏乱不堪,但没有人。
厨房里一片狼藉,但还是没有人。
二宫和也慌了神。
人在哪里?
冲遍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以后,二宫和也最后拉开了卧室里衣柜的推拉门。
相叶雅纪,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家居服,蜷缩在衣柜里,睡着倚靠在一堆衣服里,脸颊通红但嘴唇苍白,滚热潮湿的气息从衣柜里扑出来。
“相叶雅纪!”


被从衣柜里拖出来的相叶雅纪,全身滚烫,二宫和也翻箱倒柜地找出医药箱,耳表探温:高烧四十度。
硬被二宫和也掰开嘴灌下水和阿斯匹林以后,仍然神智不清。
“你要干什么!不要命了吗!”二宫和也拧着毛巾咒骂着。
“混蛋……”躺在床上的相叶雅纪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嘶哑声音。
“什么?”二宫和也把耳朵凑过去听他在说什么,“什么,你需要什么?要喝水吗?”
“混蛋……樱井……翔……”最后一个翔字,几乎听不到的轻微。
二宫和也无言地停下了动作。
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是为了他?
二宫和也抛出命题却没办法去导演剧情,但是他已经在《你的草原》的只字片语细枝末节中看到了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对不起……”二宫和也看着相叶雅纪:“真的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但是你这个笨蛋入戏太深了……”
“樱井……翔……”在相叶雅纪呼出的急促而高热的气息中,始终隐隐约约,藏着这个名字的几个发音。
二宫和也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中。


一个月后。
大野智坐在自己办公室里,背对办公桌,面对着落地玻璃窗,望着窗外淅沥灰色的雨。
二宫和也走了进来。
“今天没有料要你爆。”大野智并没回头,却已经知道是他。他继续望着窗外,面无表情地说。
“我也不是来找料爆的。”二宫和也平淡地说着,坐了下来。
大野智没说话,意思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就请自报来意。
“我不会再做了。以后不要再找我了。”二宫和也一字一句地说。
窗外的雨下得很细很密,但是无声。
大野智还是看着外面,背对着二宫和也,似乎也没什么情绪起伏:“这是说不做就能不做的事情么。”
“说不做就是不做了。”
大野智缓慢地转过身来。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大野智看着二宫和也的眼睛。
“身败名裂什么的,怎么都好,随你去吧。”二宫和也毫不畏惧地迎接大野智的眼神。
“怎么,突然坐化成佛了?”大野智眼睛里似乎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什么。
“还真让你说中了,不想再造孽了。”
“造孽?……”大野智冷笑:“什么是造孽你懂吗。看看这个社会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都藏着些什么,再来说什么叫造孽吧。不是不揭开它它就会消失,伤口不是不洒药就会自动痊愈,你懂么。你也不是刚出来混的孩子了,看过那么多以后,没想到你居然还是这样幼稚。”
幼稚吗。
也许吧。
在他还是那个没出来混的孩子时,就是因为大野智的纪实深度报道才开始憧憬起新闻行业。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大野智早已经是蜚声新闻界的著名记者。那一篇篇剥皮见血直指痛处的报道,那犀利如刀剜肉刺骨的笔锋,点亮了二宫和也的少年意气。
带着那些向往和憧憬终于成为记者以后,大野智却突然莫名地从新闻界消失了。二宫和也后来知道,那是遭遇了怎样的打压和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让一个敢于说真话的人从此闭上了嘴。二宫和也失去了在记者这个身份上向大野智问候的机会。
却意外地在一个新闻发布会上与大野智相遇。仿佛有看不见的牵引,让二宫和也走上前去,向他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接下来,似乎一下子就到了今时今日。
窗外雨丝飘摇,让二宫和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幼稚便幼稚吧,他有他自己做人的坚持。
“不要再以正义的结果为借口,一直滥用卑鄙的手段了。”二宫和也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你尽管再虚伪一点好了。”大野智眼神里的不屑呼之欲出。
“……”这不屑刺痛了二宫和也,他的情绪突然从平静中有一点失控:“不要以为这世界上谁都辜负你欠你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曾经被世界背叛被生活出卖,但是却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选择了报复的生存方式!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黑暗面里努力生存,有多少人渴望最简单的东西却求而不得?为什么只有你选择了今时今日这条道路?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接下来,我只会走属于我的道路!”
窗外的雨势愈大,终于开始发出簌簌的声音。
大野智沉默了。二宫和也突然看不清他的眼睛。
又是无声的对视。
“你走吧。”大野智再次转过身面对窗外。
二宫和也站了起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曾经那样锋芒毕露的你,现在要把自己藏在这黑暗的角落里呢。这条路并非不能回头,并非是什么不归路啊。为什么呢。
二宫和也转过身。走了几步,他又停下,回头再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大野智。
也许不会再见了,就让我再看一眼,那曾经闪到我眼睛的你。


灰色的雨丝中,二宫和也撑开伞,一步步远离了大野智的视线。
也许是雨下太大爬满了玻璃,大野智觉得眼前有点模糊。


同一个城市里,同样的细雨如诉中,有人正把自己和室房间的窗户全部大开,一个人站在窗口,迎着风中飘来的雨丝,衣衫尽湿而不自觉。
这样的雨中,会不会有泥土的味道?
这样的雨中,会不会有青草的气息混杂在泥土芳香中扑面而来?
请让我闻到哪怕一丝,草的气息。
我快要窒息了。
睫毛上凝满了雨水,不自觉。
发丝上滑下雨滴,不自觉。
风雨于是毫不留情地,打湿了脚下的榻榻米,浸湿了那些曾经悠然燃烧的线香。


十四
相叶雅纪被窗外簌簌的雨声吵醒。
睁开眼睛时他的心脏猛跳,感觉自己又睡出了一身的冷汗。
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爬起来,拉过床边的外套披在身上,一身的冷汗,很容易就会再感冒。
正准备走进卫生间洗把脸,有人按门铃。
走过去开门,是二宫和也。
相叶雅纪虚弱地微笑:“进来吧。”
“今天怎么样,胃口好点了没?”二宫和也边把雨伞立在门边,边从手里拎的塑料袋里掏东西:“今天又给你买了些花旗参,泡着热水多喝点。”
“不用再给我带东西了,你看看你买的那些东西,全堆在厨房没有吃掉,都浪费了。”相叶雅纪说着,指着厨房里那些大半都没有开封的东西,红姜、梅干、纳豆、水果,全都是这一个月里二宫和也买来的。
一个月的时间里,相叶雅纪病了又病,始终没有真正痊愈过来。吃东西又没有胃口,一旦发起烧来便水米不进,吃什么吐什么。
二宫和也让他去住院,他死活不肯。
二宫和也只恨自己没个行医执照,赶紧把他给治好。看着相叶雅纪日渐消瘦,二宫和也的负罪感与日俱增。这当中的理由,他当然不敢也不可能去跟相叶雅纪说。现在,他只能一切装糊涂。
“你现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定要把身体彻底调理好。”
“我没事的……”相叶雅纪苍白地笑着说。
“什么没事啊?照过镜子没?看看你脸颊都塌成什么样了!”二宫和也以似乎不经意的口气地说:“我是不知道你在折腾什么啦,但是什么事也不值得这么糟塌自己。”
“是……”相叶雅纪好像在自言自语:“是不值得。”
“嗯,就会说,就不见你真心好好治病。”二宫和也说着,准备去烧热水。
“出版社那边,你帮我去说过了吗?”相叶雅纪拉了拉披在肩上的衣服,在桌边坐下。
“嗯,我去过了。给你正式把辞职的事情交代过了,你们部长气的那叫一个跳脚,我看也只差没把我给吃了才能解气了——‘辞职这种事哪有要人来代的!我绝不会同意的!’之类的。”二宫和也边接水边说。
“他那是发愁他的摇钱树要没了……”相叶雅纪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
“……”二宫和也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这个话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但是说起来,辞了职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离开东京。”相叶雅纪的语气听起来非常轻描淡写。
“啊?”二宫和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干嘛那么吃惊啊?你刚刚不是也说,我应该把身体彻底养好吗?我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好好静一静。”相叶雅纪淡淡地说。
二宫和也说不出话来。他想说你这是为的什么,至于吗,就为了一个樱井翔?但是这话他既不能说,想想自己也没有资格说。自己做过的傻事情,不比谁少。
“啊——”他笑着说:“其实倒是好事,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调理一下自己。那想去哪里啊。”
“还没想过……不知道哪里,有草原呢……”相叶雅纪坐在桌边,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又开始半自言自语。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二宫和也在心里默念了不知多少个对不起——我真的把你给害了,我不该不知道你从小就是不那么一样的孩子,我不该不知道你这人一旦认真就没的回头,我不该不知道你一旦入戏了就出不来。
二宫和也转过头,看着坐在桌边支着下巴已经快要瘦成一把骨头的相叶雅纪,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去吧,就去有草原的地方吧。但愿,你能在属于你的地方痊愈。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未能接通……”
“对不起……”
“未能接通……”
“……”
樱井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去拨那个电话号码。
无意识地,反复地,机械地,神经质地拨着那个电话号码。
实际上自从相叶雅纪离开他家那天开始,这个号码就再也没有拨通过。
他的一切写作全部陷入停滞。
只要一握起笔,他的目光就会落在那21K金的笔尖上——“那是钢笔的灵魂!老师还真是孩子气!”
只要一摊开稿纸,他眼前就会出现正在他对面把被茶水打湿的稿纸往自己衣服上按的那个慌张身影。
想要燃一支线香,发现曾经那么漂亮的淡墨之樱的盒子全部被雨水浸湿,变型。
在榻榻米上坐下来,整间和室里都是同一个人的影子。
他笑,他慌,他脸红,他眼底坚定的草原。
他不在,但他无处不在。
樱井翔开始像是手术失败以后不能再拿手术刀的医生,一握起笔,手就颤抖不止。
他被打破的嘴角愈合了几天。
但是他感觉自己心上有个地方怎么也愈合不起来了。
各家出版社的电话轮番轰炸。包括四叶出版社——“我们派一个新的外勤编辑去您那里”——樱井翔几乎是没有等对方把话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谁能替代那个男人?
胡说,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他!
到最后,樱井翔甚至踏不进工作间半步。那间和室里满满的相叶雅纪,一把就能将他推出门来。
他只能坐在客厅里,一杯接一杯的咖啡,一根接一根的烟。
不喝酒,因为喝酒误事,因为酒精无用,因为类固醇只会更加虚化出一个相叶雅纪,让他以为他从未离开过。


习惯,从直接按下电话簿里相叶雅纪的名字,开始变成一个一个按下那串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就好像这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去,会比较容易接通一样。
几乎条件反射地等待耳边响起“对不起”时——“喂。”
!!!
樱井翔的心脏有瞬间停止了跳动,几乎不敢让自己呼吸,好像呼出一口气,就会让这个接通的声音消失不见。
“樱井老师?”不等樱井翔发出声音,电话那头已经开始接着说话。
“对不起,樱井老师,我不是相叶雅纪。”
什么意思?!
“这个电话可以接通了,是因为相叶雅纪刚刚已经离开东京了。他走之前把这个手机交给了我,让我替他处理东京的相关事情。我看着他的飞机起飞,才按下了开机键。几乎只是刚刚开机而已,樱井老师你的名字就闪烁起来了呢。”
樱井翔说不出话来。就连问一下对方那你是谁这样的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的耳边只在回响“相叶雅纪刚刚已经离开东京”。
“我接这个电话,只是想告诉樱井老师你,不用再打电话来了,通过这个号码,你也找不到他了。另外,也请你不要问我那相叶到底去了哪里,因为我没有义务告诉你。话说回来,就算我真的有这个义务,我也根本不想告诉你。你想找相叶雅纪吗?你真的想找到他吗?那样的话这个号码拨不通你就找不到他了吗?要找到他住在哪里有那么困难吗?你根本没有真正准备面对他吧,不然何至于这么久以来居然就这样放着他一个人。你一直拨这个电话到底是想找到他还是想自我安慰,不如请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吧。对不起,这些话轮不到我来说,我太多管闲事了。那么,就这样,樱井老师,请您保重。”
二宫和也合上了相叶雅纪的手机。


十五
*月*日
今天终于在这个地方找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住处。
总算略微有了松一口气的感觉。
整理自己的行李,发现东西带的并不多,却居然包括一支钢笔。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于是,写写日记吗,自从小学之后就没再做过这件事了呢。反正现在时间也多。
决定飞来北海道时其实还是有些盲目,日本的草原地貌并不多,硬要飞来这里,恐怕也只是想离东京尽量远一点吧?但是要是这么说的话,又觉得那不如干脆飞去蒙古好了。不行啊,自己这么跟自己说,语言不通的话,连基本生存都会有问题吧。
这个小村子附近的地貌也许算不上是草原,只是草甸一类的?话是这么说,其实我也有些分不清楚这当中的区别……
但是无论如何,这里真的非常安静。
愿意的话,可以一整天就去坐在那些草里,或者躺进去,一直发呆也不会有人管你的。真的感觉,比在东京时平静了很多。
草有味道吗?我在草甸里走了很久,也没感觉到那些……所说的香气。
所以果然是瞎编出来的吧,那些所谓的青草气息。
我这个人,果然就是什么都轻信。
不能再写,再写下去也许会失眠,我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月*日
这些天开始跟附近的几家村民熟悉起来了。
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呢。都说北海人比较严肃,其实只是相对比较认真吧。我在打扫自己这小房子的院子时,隔壁家有个年轻人在栅栏那边就冲我喊起话来:喂,你会不会干活?哪有那样打扫的。
我看过去,一个浓眉大眼的人,看起来大概和我年纪相仿吧?
我笑着说,对不起,我不太懂。
那人于是就过来我这边教了我一堆事情,但是现在都已经记不太起来了……
他说,你是从大城市来的吧,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不会干活。我说其实也算不上娇生惯养吧……他于是就说,看看你的手,干净成那样,该不会是城市里写字为生的那种人吧。
我当时一定变了脸色吧……
之所以要记下这件事情,我发现只是因为他这句话让我心里很难过。为什么难过,我真的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了。
他其实一点恶意都没有。他跟我说他叫松本润。他还问我要不要去他家帮工做些农活,反正看来我也闲着……其实我倒是很愿意,一来我的确是闲着,二来我带来的钱也并不多……
于是,明天起可能就要去学做些实在的农活了呢。
说到底,我真的不是那种写字为生的人。真的不是。


*月*日
今天,看到了非常漂亮的景色。
就算是到了现在,那大片大片的草也仍然浮现在我眼前。阳光底下,那些草的颜色都好像不止一种了,一波波一层层地仿佛像在游动一样……所以我就和松本君说了,我真的不是写字的人,不然,现在不会这样词穷的。
写字这件事,果然不简单呢……不是的,我想记的不是这个。
据说这种草甸里可以生长的农作物非常丰富,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以此为生。农活真的是很辛苦的。我刚开始做时真的完全学不上手,没干两下就觉得胸口气短,咳嗽得很厉害。其实可能之前的炎症一直没有完全好吧。松本君于是就说我真是没用,还不承认自己娇生惯养。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很没用。三十岁的大男人怎么连点活都干不了了。于是发狠努力地干着。
努力干活以后的饭吃起来真是香……我好久没有觉得胃口这么好了。最简单的米饭和味噌汤就美味到不得了。
来这里果然是对的。
我觉得今天一定能睡一个好觉。


*月*日
这些天,我变得能吃能睡的。
农活干起来好像也变得顺手多了。胸口从来没再觉得闷或者疼。我带来的那些药,真的可以不再用了。手上,渐渐感觉有力起来。
今天下午自己跑到大片的草甸里去躺了很久。阳光特别好。
我躺在那里,感觉身上暖洋洋的。真好。我的心情很久没有这么好。说起来,我为什么要心情不好呢,人其实可以活得多简单。
草里……好像真的有种说不清的香气。我差一点躺在那里睡着了。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简单,快乐,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放空自己,闻着草的味道,闭上眼睛,好像竟然能感觉到空气一路穿过气管……草,原来真的是有味道的。
回来的路上,给和也打了个电话。他披头就大骂我还真是老神在在,居然到现在才给他报平安……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总要一切都安顿好,才能告诉他吧?他问我现在到底在哪里,我说我会给你写信的,到时再把地址写上吧……其实是,我真的还要再问一下松本君我这里的具体地址到底是什么……总之,我就一切都很好,比在东京时好得多。他好像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是却欲言又止。
我不想问。
像现在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我很喜欢。没有电脑也没有网络,我也没有电视,报纸不去订也就不必看,心里真的很清静。我不想过问,什么多余的事情我也不需要知道。
他最后说要照顾好自己,我说我会的。
我真的会的。


*月*日
最近我的作息规律得几乎像个军人。
早上起来就和松本君一起去草甸里干活,中午回到他家一起吃饭,下午有时候有活做有时候没有。没有活的时候,我就还是最喜欢一个人跑去草甸里。最近,坐在草甸上看天空时,我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透明起来了。晚上回到家,除了写写日记,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有时候会发着呆一直听窗外的各种虫叫声。头一沾着枕头立刻就睡着了。
今天去把给和也写的信发出去了。最近有点喜欢上了用笔在纸上写字的感觉……钢笔笔尖滑过纸面时,握笔的手感觉到的那种质感和实在感……我说不清楚。
我不是写字的人。我的手上最近也磨起了很多茧子,不再像松本君说的那么“干净”了。隔壁家的大婶们也都说我看上去比刚来时黑壮健康了很多。我真喜欢这里。
也许……如果……我就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怎么样呢。
今天从我的窗户里看出去,夜空里的星星格外漂亮呢。


*月*日
今天收到了和也的回信。
很久没有过拆信展信看信的经历了。真是一种久违的感动……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和也的字原来写得那么漂亮……几乎和……不是,其实他做了那么多年的记者,这是肯定的吧。看见那漂亮的字时我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扎眼。
如果有机会,我真想重新临摹一下钢笔字贴,不然写信太丢脸了……
和也的信里说,看到我的信,就知道我真的过得还不错。他说他也很好,好像辞了原来报社的工作,说是要一切从头开始再做起……虽然我是没有太看明白他的意思。我发现,我们朋友这么多年,也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安静地好好聊聊了。我们彼此几乎都已经不了解对方了。能这样通过书信聊聊天说说话,真让我感觉温暖。
我发现,我在这里拾回了很多东西。
最后他在信里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东京去,一会儿我就准备写回信给他,跟他说,我短时间内都不准备回去了呢……这里,其实真的很适合我。


*月*日
这一段时间以来感觉日子过的飞快。大概因为生活太过规律,时间不自觉地就过去了。
跟润君一家已经完全混熟了,现在跟他们简直就像是一家人。润君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农活什么的就不用说了,还做得一手好料理,他做出来的饭简直好吃得不行,营养搭配看起来也极其均衡。所以现在我总是连晚饭也在他家一起吃。
今天吃过晚饭,正在润君家里坐着聊天,润君的妈妈突然问我:有个很不错的女孩子,要不要帮我介绍一下。我当时愣住了,平时我是很会和她聊天的。润君看我没说话,就把话接过去说,人家没有打算要一直住在这里啦,妈你别乱搭线。我赶紧说,不是不是,我是暂时没有要谈恋爱的打算……
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想想,也许我真的会在这里结婚生子生活下去?
说到这里,就是今天又接到了和也的来信。这次的信很简短,重点就是问我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东京。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从字里行间,我感觉到他似乎有点焦躁,似乎很想我早一点回东京。我说不出理由。
看看日子,我来到这里已经三个月了。其实说长也不算很长。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信给他。今天心里有点乱。


*月*日
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樱井翔!!!


敞开的日记本翻开在最后有内容的一页上。
之前整洁的字迹在最后一个日期底下潦草变形。
钢笔盖都没有来得及扣上。
旁边是这一天刚刚收到拆开的二宫和也的来信,信纸也没有顾得上折好装回信封里。
相叶雅纪的房间里没有人,门大开着,窗户也开着,轻凉的微风穿拂而过,翻开了桌上二宫和也的信。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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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草原我的笔(6-10)


淡墨之樱燃起的时候,初时升腾起的是淡淡的墨水味道,而后在弥漫的墨香中,层层透析出樱花的清香,如同春天飞舞的樱花花瓣,缠绕着置身其中的人。
现在,樱井翔和相叶雅纪的工作状态变成了这样。
在和室工作间里点燃线香。
樱井翔用钢笔写作。
相叶雅纪用键盘输入。
两个人都会钻进被炉。
桌上茶香袅袅。
相叶雅纪说:“老师你还是少喝点咖啡的好。”
樱井翔说:“我在和室里从不喝咖啡。”
是的,樱井翔在和室工作间里,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他会穿上和式的棉睡衣,用钢笔在稿纸上写稿,一举一动都传统的像个老人。
相叶雅纪总是会看着这个工作中的樱井翔不自觉地入迷。所以即使在没有需要输入稿件的时候,他也会随时进出工作间,坐在樱井翔对面,发呆似地看着他写作。
对此,樱井翔并没有拒绝。
被炉里暖烘烘的,相叶雅纪多数时候最后就会趴在被炉桌上睡着。
樱井翔有时从稿纸上抬起眼睛,看见相叶雅纪睡到脸红扑扑的,就会忍不住坏心眼地用钢笔尖去戳他的额头。
“哎呀!”相叶雅纪会一下子惊醒,看着樱井翔拿着钢笔的手,叫道:“很痛哎!而且那是21K金的笔尖啊!是钢笔的灵魂!会被戳坏的!”
樱井翔笑得眼角起纹。
“老师还真是孩子气!”相叶雅纪揉着脑门说。
“相叶君……”樱井翔突然这样叫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樱井翔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他。
“除了你以外,我从来没有让任何人进过我的工作间……”樱井翔接着说。
清新的墨香。
轻巧的樱花香。
是香气太浓了吗?相叶雅纪觉得自己有点喘不上气来。
他慌张起来,不知所措地伸手想去端茶杯,结果一把碰翻了茶杯。
满杯的热茶水,全部倾洒在樱井翔手边的稿纸上。
“啊啊!——”相叶雅纪跳了起来。
他迅速把稿纸从桌上提起来,抖掉上面的水,急得直接往自己的衣服上按着,但还是来不及,稿纸仍然湿透了,稿纸上的墨水字迹全都有些晕开了。
“啊啊,怎么办……”截稿日的晚上!相叶雅纪一时简直有些绝望了。
“老师……”相叶雅纪像是求救般地叫着樱井翔。
不要用这种声音叫我!
樱井翔在心里暗自咒骂了一句,这声音让他感到自己有点头脑发热。
“慌什么啊,晾干了不就好了。”
“可是,可是这上面的字……”
“我自己写的字我自己还能不认得吗?怕什么。”
“哦……”相叶雅纪略微镇定了下来,他跪在被炉桌边,把稿纸一张张摊开,“对不起,老师,给您添乱了……”
“别傻了。”樱井翔用棉睡衣的袖子擦着稿纸上的水。
相叶雅纪也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拭起未干的水迹。
樱井翔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那块手帕。
他什么也没说。
唇边偷偷滑过不易察觉的笑。


“我说……”
相叶雅纪端着酒杯,感觉自己有点高:“你有没有觉得我哪里不正常过?”
二宫和也转过头来看他,一脸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几时都没正常过。”
“哈?”
“从学生时代起就是了,总是那么孩子气,谁说的话你都信。人家骗你说今天妈妈病了所以不能值日你就马上主动说那我替你你赶紧回家。女生情人节送你巧克力你会说谢谢我妈妈最喜欢吃巧克力了……你要是说你正常,真是什么天理都没了。”
“是这样——啊?”
“是这样啊!要不是一直和你坐同一条总武线,你哪来我这样的朋友啊!”
“是哦……”相叶雅纪苦笑了一下:“话说,上次给你带的那本初版印刷的《线香》,你满意了没啊。”
“那得算你小子还有良心……说起这个,你的外勤跑得怎么样了呢。”
“……我恐怕……要犯不得了的错误了……”


相叶雅纪坐在办公室里无意识地翻着资料和文件。
樱井翔的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相叶雅纪你原来有这个倾向吗?
活到三十岁也从来没发现过自己不喜欢女人啊!为什么现在开始对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脸红心跳啊?
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相叶雅纪无比纠结郁闷。
这个时候,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
灯光闪烁——“樱井老师”。
相叶雅纪你拿手机的手在抖?
别再胡闹啦!
“喂……”心跳加速。
“相叶君。”樱井翔的声音,心跳再加速。
“是,怎么了,老师?”
“你查一查……我和你们出版社的书约……初稿完稿日期是要求什么时间?”
“哦,我手上刚好拿着文件,您等一下。”相叶雅纪说着用脸和肩膀夹着手机,翻找出了书约的合同文件,“那个,我看一下……”
相叶雅纪大惊失色。
“老师……最后交初稿的时间是一周后啊!……”
他最近心思全没正经放在工作上。把这第一本书约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原来已经只剩一周的时间而已。
“啊……是啊,我记得也差不多是这样……”
相叶雅纪听出樱井翔的话弦外有音。
“老师……完成的情况,怎么样了?”他试探地问着。
“嗯……”
“老师……”相叶雅纪的心凉了半截。
“老实说,现在看来,我一个人的话,肯定是完成不了了。”


相叶雅纪回家拉出了自己的旅行背包。
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电脑充电器,反正顺手拿到的都通通扔进包里。
拎着钥匙撞上门,相叶雅纪直奔樱井翔家。
被部长大加赞赏的第一本书约,无比重要的第一本书约,出版社救命稻草般的第一本书约,怎么能从初稿就不能如期完成啊!不是开玩笑的啊!
樱井翔你这是要砸我的饭碗啊。
相叶雅纪觉得自己脑袋快要爆炸了。
接下来的一周,他要住到樱井翔去,协助完成稿件。
他背着旅行包,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用钥匙打开樱井翔家的门,如入无人之境。
“老师!”相叶雅纪冲进客厅叫着。
樱井翔坐在沙发里,白衬衫灰裤子咖啡报纸,完全悠哉得像没有来不及完成初稿这回事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简直活脱脱就是一个赶飞机没赶上的倒霉蛋啊。”
你还有心情吐槽呢?
“不要闹了,老师!赶紧去换上你的棉睡衣,进工作间开始工作!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相叶雅纪说着,丢下背包和袋子,伸手就去扯樱井翔的胳膊。
“不要急,不要急。”樱井翔被拉着站起身来。
相叶雅纪也不再说话,只一路把樱井翔推进工作间,按在了桌前,摊开稿纸,拔开钢笔笔盖,然后走到窗边,点燃一支淡墨之樱。
然后他在樱井翔对面坐下,对着樱井翔一伸手:“请!”



整整五天五夜的苦战。
不眠不休,没昼没夜。
线香燃掉了几盒。
浓茶喝光了N壶。
烟也在客厅里抽掉了数盒。
冰箱里能凑合吃的都吃掉了。
外卖的盒子也能堆成山了。
相叶雅纪上班时穿的西服早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套头家居服随随便便地穿在身上。
樱井翔写完一张稿纸,相叶雅纪往电脑里敲一张。
连续几十个小时不睡,累到不能再累时,相叶雅纪就往榻榻米上一歪,随时睡下又随时惊醒。
线香香气环绕的和室里,相叶雅纪觉得自己已经累出幻觉了。醉茶醉香,他开始处于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里。
他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撑着自己的脸,望着樱井翔,问:“老师,你为什么要把这本书拖到这么晚?”
樱井翔不抬眼睛地说:“难不成我还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啊,老师明明所有的连载都是很有计划的,为什么这本书拖到只有一周时间时居然还剩下四分之一的篇幅没完成?”
“……不知道。”樱井翔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
“不可能。”恍惚让相叶雅纪说话的胆子大了起来:“告诉我原因。”
樱井翔盯着那把写乐钢笔的21K金的笔尖,沉默了片刻。
“因为……我太想把这本书写好。”樱井翔说着,继续在稿纸上写了起来。
相叶雅纪瞪着眼睛,语塞。
他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太急太累,输入稿子时都没有认真去看一下这本书在写些什么。
他打开电脑,找到整部书之前已经完成的部分,打开了第一个文件夹。
书名用了加重字号的斜体。
《你的草原》。


“我其实从来都很讨厌联谊什么的。
穿上未必适合自己的正装,试图寻找未必适合自己的另一半。这是多么愚蠢而无谓的一种企图。
但是那一天非常诡异。回想起来,那就叫鬼使神差。
那一天的写作陷在一个片段里失去了灵感。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抽出线香的盒子时,发现空空如也。走到客厅里翻开烟盒盖,一根也不剩。
就在这个时刻,电话响了起来。
有个联谊。
不等我说拒绝,先是一连串地交待时间地点。
那家店地点的附近有一家极好的香店。
而我反正已经不得不出门。更何况也有一两天没吃过饭。
就这样,在电话里随口应了下来。
从衣柜里抽出不知多久没穿过的正装,想着这只是为了一顿饭而穿上身的饭票就觉得可笑。
出门前不忘在兜里装上试闻线香时用来垫线香的手帕。
就这样买完烟和线香之后到了联谊地点。
完全就是模式化的现场。
我一心准备吃完饭早早退席。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六人联谊只有五个人,竟然有一个人迟迟未到。
因此迟迟不能开席,我非常烦躁。不过,也对会有人这样不顾礼节而略微感到好奇。
几个电话,几番联系,一个小时之后,在众人望穿秋水中姗姗来迟。
“对不起,我来迟了。”
好随便的道歉。
我打量着她。
已经到处起皱的小西装和裙子,通勤包的拉链也没有拉起来,文件边都乱糟糟地露在外面。脸颊红红的,额头上冒着汗,身上还散着明显的酒气。
也不顾众人的惊奇,她就那样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空着的那个位子上。端起杯子就把餐前红酒一口灌了进去。
整张桌上的气氛诡异起来。
我忽然来了兴趣。
这个本该沉闷至极的现场,被这位神仙级的人物打破了惯有的模式。
然后她开始语出惊人。
大骂公司和上司,言词激烈又直白,似乎完全不知道这张餐桌上需要的是礼仪、寒喧以及装高雅。
但是这社会上的成年人毕竟都是久经杀场的,大家都拼命无视她的存在,努力维持着这场联谊的进行。
而神仙一样的她丝毫没有露出尴尬,兀自在一边大吃大喝起来。
我看着这错位感极强的场面,心里暗自觉得简直精彩至极。
似乎是在一座盖满高楼大厦死气沉沉的灰色城市里,忽然间凭空出现了一片泛着翠青油绿的草原。
那种憋闷已久突然嗅到了青草香气的愉悦,在我心中弥漫开来。
然后更精彩的上演了。
这位神仙突然从埋头大吃中抬起了头,猛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一把便将她面前红酒杯里的酒全泼到了对面的我身上。
硬要说的话——这便是那片草原在我的世界茂盛开来的最初。”


这是这部以第一人称视角进行的小说最初一部分中的内容。
以此为开端,小说中的男女主角展开了一段带有青草气息般清新的故事。
无比文艺无比美好的故事。
尽管那是小说中的“我”。
尽管那个称谓用了“她”。
相叶雅纪还是整个看傻了眼。
如果非要说这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那就让巧合去死吧。
相叶雅纪从电脑屏幕上抬起眼睛,偷偷看向樱井翔。
这一段——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他很想大声这样问。
但是他问不出口。也许作家都是这样就地取材的,因为有着这样丰富可无限延伸的联想力,才能有那么多的东西可写。利用生活中这样一件平常的事,什么也代表不了。
这样想着,相叶雅纪的胸口却抑制不住地骚动起来。从下至上,让他的喉咙发干发痒,吐不出又咽不下。
“没有香也没有烟了,我要出趟门。”相叶雅纪哑着嗓子说。
“嗯。”樱井翔边写边应。
相叶雅纪走出工作间,关上门,有点像要虚脱地靠在了门上。
可千万不要自作多情啊,相叶雅纪。尤其是对一个男人,自作多情的后果更是可大可小的啊。
相叶雅纪晃晃悠悠地出了门,买线香,买烟,买食物。
回程途中经过街边一间甜品店的玻璃橱窗,被里面的一款巧克力熔浆蛋糕吸引。
脑中浮现出了刚刚才看到的小说中的情节——男女主角两个人走在街头,经过一间西点屋时,女主角很女性化地把双手扒在了玻璃橱窗上,望着里面一脸的向往。男主角于是也走过来,看着玻璃橱窗说:巧克力蛋糕很可爱啊。女主角一脸诧异地转过头说:我看中的是里面那支红酒!于是男主角在心里暗笑:你从来都是爱喝红酒的女生。
相叶雅纪推门走进了甜品店。
“请给我巧克力蛋糕和红酒。”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现在这当口哪里是吃甜品喝红酒的时候。
店员在包装巧克力蛋糕时这样对相叶雅纪说:“我们店里的巧克力熔浆蛋糕是特色产品,蛋糕里有纯巧克力浆灌心,请您品尝时要注意不要让灌心漏出来弄脏衣物和家具。”
相叶雅纪半梦半醒,半听没听地点了点头。


“老师,我回来了。”相叶雅纪进屋把东西都安置好以后,走进了樱井翔的工作间。
“不用那么无精打彩的,已经马上就要完成了。”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那差劲的脸色,说。
“哦……”其实相叶雅纪的恍惚已经远不是赶稿的疲劳这么简单了。
“你手上提的什么?”
“哦,这个。”相叶雅纪坐了下来,把袋子里的巧克力蛋糕和红酒拿了出来,“吃点甜品吧。”
看着这两样东西,樱井翔心里暗想,你这是想说什么?
樱井翔想说我不在和室里喝红酒吃西点,但是看着相叶雅纪的脸色,樱井翔叹了口气,决定破例。
有了上次茶水泼稿的教训,樱井翔先把所有的稿件都叠好收在一边。
相叶雅纪拔出红酒的木塞,打开巧克力蛋糕的包装。
巧克力蛋糕闪着晶莹诱人的光。
相叶雅纪想用叉子直接切下一块吃掉,但是他忘记了那番“熔浆”的提醒。蛋糕在叉子上经过空中时,浓稠的巧克力浆眼看着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这些看起来贵到不得了的和式家具!
相叶雅纪慌忙用另一只手去接,然后几乎是用手捧着那块蛋糕迅速地塞进了嘴里。
樱井翔坐在相叶雅纪的对面,眼看着他的这一系列表演。
你这个活神仙!
相叶雅纪的嘴边沾满了巧克力浆,看起来活像一个淘气吃了泥巴的孩子。
樱井翔实在憋不住,笑了。
“你啊,简直是……”说着,樱井翔伸手去擦相叶雅纪嘴边的巧克力。
两个人突然就四目相对。
眸子里是试探,是疑问,是回答,是种种种种的不言自明。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樱井翔捧起相叶雅纪的脸颊,探身过去吻住了他的唇。



眼看着樱井翔的脸无限靠近过来,相叶雅纪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时间,零点五秒。
距离,零。
人物,不是那清新的他和她,而是在这里几天没刮过胡子的他和他。
有生以来,相叶雅纪第一次和男人接吻。
恐惧……还是期盼?
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在做梦。
相叶雅纪这样对自己说。
樱井翔的唇在吃相叶雅纪唇边的巧克力。
糟了。
这不是梦。
这触感实在太真实了。
樱井翔柔软温热的唇,在相叶雅纪唇边摩挲过,啄吃着那些巧克力。唇上短短的胡碴刮过相叶雅纪,像带着微电流。
好舒服……
相叶雅纪你原来是同性恋。
不然的话此刻你一定会推开眼前这个男人并且狠狠给他一拳。
相叶雅纪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肾上腺素却猛升,不知名的电流在身体里各处乱窜,胸口躁热,指尖发麻。
我是不是读过一本叫《理智与情感》的书来着,那本书怎么讲的来着,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处理眼前这个情况?
不对不对……眼前这个情况,更像是活脱脱的日本版《傲慢与偏见》啊。
关键时刻就只能胡思乱想到这些吗?
相叶雅纪紧张到全身僵硬,嘴唇紧紧地闭着。
巧克力什么的,早已经在两人的嘴唇之间被消磨干净了。
相叶雅纪还是紧闭着眼睛,紧咬着牙关,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樱井翔感觉到了相叶雅纪的僵硬。
他松开了吻住相叶雅纪的嘴唇,说:“你不要搞得我像在强暴你一样好吗?”
“啊?……”相叶雅纪张开眼睛,无比无辜不知所措地说。
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再对我发出这种声音。
那就发生什么都不要怨我了啊。
相叶雅纪张嘴应这一声的瞬间,樱井翔便再次吻了下来。
灼热的舌尖在相叶雅纪嘴里肆无忌惮。
相叶雅纪的惊讶全被封堵在了自己的喉咙口。
樱井翔滚烫的气息袭卷而来。
液体是导电的。唾液是液体吧。所以现在电流加倍了。相叶雅纪认定自己是已经完全触电了。不然不会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从小腹那里一直往上窜涌,这算是感官系统失调吗!
绵软柔滑的舌尖像有种魔力,逐渐让相叶雅纪的身体松弛下来,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回应樱井翔。
樱井翔的吻带着霸道的侵略,一副不容反抗的架势。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这是以为我没接过吻吗?相叶雅纪毫不示弱。
唇齿交缠间,两个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樱井翔的手从相叶雅纪的脸颊边伸进他的头发里,一路滑到颈窝,伸进了他套头衫的里面。
大概是因为长期握笔的原因,相叶雅纪感觉那双看来修长纤细的手上有很多磨起茧子的地方,略带粗糙感地滑过他的皮肤。
然后套头衫突然就被樱井翔拉起衣襟从下到上的脱下来甩在一边。
然后那古朴的棉质睡衣也被扔过来盖在了套头衫上面。
榻榻米上略微有些凉意。
但是相叶雅纪全身滚烫浑然不觉。
樱井翔的胸口贴过来时,相叶雅纪觉得自己的心脏肯定有瞬间停止了跳动。
樱井翔的吻因为带着那些短短的胡碴,每一吻都像带着热度的针,轻轻扎过相叶雅纪的耳朵、颈项,肩膀、胸口……
难耐的躁热,相叶雅纪开始出汗。
两人紧紧贴着的胸口开始变得粘腻。
相叶雅纪闻见樱井翔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味道。就像他第一次把那块手帕贴在脸上时闻到的那种味道。很舒服,很安心。相叶雅纪觉得自己有点彻底放松下来,接下来会怎么样,他不太想去想了。该怎么样,那就怎么样好了。
但是……
男人间……
接下来通常该怎么做?……
相叶雅纪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樱井翔面前,还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处男。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闪念间。
他突然被樱井翔扳住肩膀推着翻过身来,被从背后压在了榻榻米上。
樱井翔的力道之大,远超乎相叶雅纪对他那张清秀脸庞的印象。
相叶雅纪有点发慌。
樱井翔的吻落在了他的后颈上。顺着突起的颈椎骨,一个骨节一个骨节的吻下去。
相叶雅纪开始感觉供血不足。下半身的躁热已经快到不可忍受的顶端了。
头晕目眩间,相叶雅纪感觉到了滚烫的入侵。
强大的炽热的,进入到他的身体里。
时间,无法估算的几秒间。
距离,负。
人物,不是那个樱井老师和相叶君,是恐怕都已经失去理智的他和他。
“啊!——”
难以言明的感觉和从未体会过的疼痛,让相叶雅纪叫出声来。
过于强烈的冲击让他全身都痉挛起来,本能的无意识的发自身体里有点想要反抗。
樱井翔从背后抱住了他。或者说是按住了他。
事已至此,你无路可退了!
樱井翔吻着相叶雅纪的耳朵,想要让他放松下来。
然后,入侵继续。
相叶雅纪感觉到,灼热的撞击一波波冲击着自己。他真的开始脑缺血了。眼前也开始失去焦距,他闭上眼睛,天眩地转。抵抗只能夺走他更多的体力,他发现身体开始妥协下来,只剩下控制不住地发出断续的呻吟声。
樱井翔的呼吸声在他耳边粗重起来。并且仍然伴着那种安心的味道,一层层地扑了过来。
相叶雅纪的疼痛感开始减弱了。开始有热流从心底涌起,伴随着下半身的撞击,缓慢地融合成了一种奇妙的快感。
晕眩感更重了。
相叶雅纪很会出汗。但是他隐约间感觉到樱井翔比他更会出汗。滚烫的汗滴一直从他背后滴落下来。
喘息声和呻吟声都变得不可控制。
樱井翔在相叶雅纪耳边颈间的吻开始近乎嘶咬。
难耐的快感逐层袭来。
虚脱般的缺血缺氧,心跳超速。
相叶雅纪感觉到下半身一塌糊涂的灼热。
樱井翔咬住了他的耳朵。
爆发般的快感。
大脑完全一片空白,眼前全是炫色异象。
心被紧紧地揪结,以为它停止跳动其实它正在超速输血。
“啊……”
两个人身下的榻榻米,被浸湿到一塌糊涂。


粗重的呼吸声持续了很长一断时间。
相叶雅纪趴在榻榻米上,觉得自己脑袋里有一个天旋地转的宇宙。
心跳很长一段时间慢不下来。
他感觉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也一样,自己一直感受到他的胸口猛跳着。
全身酥麻的感觉久久不褪。
但是意识和理智终于开始一点一点的回归。
相叶雅纪,你刚刚跟一个男人做爱了。
他又开始变得全身僵硬。
明明榻榻米上的凉意和湿冷下来的汗已经开始让他觉得有点冷,但他一动也不敢动。
然后他身上的樱井翔放开他翻身坐了起来,一件棉睡衣被拉过来盖在了相叶雅纪身上。
相叶雅纪还是不敢抬头。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樱井翔。
他看着樱井翔走出了工作间。
然后他听到淋浴的水声。
相叶雅纪这才敢翻身坐起来。但是他发现自己的腰几乎有些动不了一样的酸痛着,坐也不太坐得下。他的脸红了,这是所谓……第一次的不适应吗……
然后他用力甩了甩头——什么第一次,你还想有下次?
相叶雅纪拽过自己的套头衫和裤子胡乱地穿上,跪在榻榻米上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淋浴的水声停了下来。
相叶雅纪站起身来,腰疼得他咧了一下嘴。
他走出工作间,发现樱井翔正在客厅里用毛巾擦头发。他不敢正眼看他,慌忙走进洗手间。
相叶雅纪想洗完澡赶紧离开。有点顾不上书约截稿的事情,或者说他想过两天他再过来也好,现在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樱井翔。
打开水龙头,热水浇在身上的时候,相叶雅纪才觉得到处刺痛,提醒他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从洗手间出来时,相叶雅纪顾不上头发滴着水,也不敢看樱井翔,边往外走边说:“我先回去了……”
“你给我站住!”樱井翔一声喝住了他。
相叶雅纪僵在当场。
“去照照镜子看看你怎么走。”
相叶雅纪疑惑地转过头,发现樱井翔也红着脸。
他反身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从领口露出来的脖子开始一直到耳朵下,吻痕夸张得像是人体彩绘。右边耳朵上甚至还清晰地留下了牙齿齿印。
相叶雅纪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耳朵,这才发现耳朵已经痛到发烫。
“这……”站在镜子面前的相叶雅纪觉得自己哭出来的心都有了。



相叶雅纪跪在樱井翔工作间的榻榻米上。
颈上的吻痕盛放得像春天的樱花一般。
他涨红着脸,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手背,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但却无计可施。
基本上可以说,他已经被困在樱井翔的家里了。
他刚刚跟坐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做爱了。
活了三十年他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但这算是怎么回事。自己是这么随便的人吗。想不通,这千头万绪完全想不通的时候,还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着那个男人。
相叶雅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的。
樱井翔坐在他的对面,似乎也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地沉默着。
难捱的沉默。
片刻,樱井翔站起来,走到矮柜的旁边,拉开了其中一个抽屉,抽出了一只香盒。
“其实,我以前常点的香并不是淡墨之樱。”樱井翔说着,点燃了手中的一根线香。
于是相叶雅纪闻到了一种极其奇异的味道。轻淡得像是并不存在,但却让人不得不去在意,简直就像是,就像是——水的味道。这感受也许很荒谬,因为水是没有味道的。但是相叶雅纪体会到的,的确是那种会在森林中的潺潺溪水边闻到的味道。
这味道——就是樱井翔身上的那种气息!
相叶雅纪不自觉地抬起了头。
清新、舒适、安心,轻淡得像不存在,一旦闻到却像沁进了五脏六腑。
“熟悉吗,这是水。”樱井翔说。
心中的想法被戳中,相叶雅纪觉得心又跳错了一拍。
“这是一种叫水的线香。是我以前最常用的一种味道。”樱井翔说着,坐回相叶雅纪的对面,把红酒倒满了两个茶杯。
“喝点酒,可以缓解一下你的焦虑。”樱井翔说着,将其中一杯推到了相叶雅纪跟前。
什么类固醇之类的,是吧,我知道了。
相叶雅纪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下了半杯。
胃里暖了起来。身上僵硬的骨节似乎也有些被润滑开的感觉。
加上周身缠绕着如樱井翔——不是,是如水一般的气息,相叶雅纪终于觉得略微放松了下来。
“对不起……”樱井翔突然轻轻地说。
相叶雅纪握着茶杯,抬起了眼睛。
樱井翔却垂下了眼睑:“我不是故意的……”
为什么要道歉?
相叶雅纪刚刚心中千头万绪的纠结,在这一刻突然化为了心疼。他蓦然发现,抛开纠结自己的性向这个问题以后,关于刚刚所做的一切,他根本不后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为什么要为根本没做错的事情道歉?
“如果让你不舒服,或者是吓到你,我真的很抱歉……”樱井翔的声音似乎掐紧了。
别再说了。
相叶雅纪回想起被樱井翔吻住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头融化开的分明是喜悦。被樱井翔拥抱住的时候,自己感受到的分明就是安心。
相叶雅纪发现,关于自己为什么跟面前这个男人做爱的答案,在一层层抽丝剥茧。
他的那些乐此不疲,他的那些脸红心跳,他的那些恍惚失神——
我喜欢面前这个男人。
所以我和他做爱。
这些话相叶雅纪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他觉得自己的思路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他把手中剩下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无聊么。又不是月九!”看着对面低着头的樱井翔,相叶雅纪说。
樱井翔抬起眼睛。
相叶雅纪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逃避,半分不让。
“我承认我很多时候是很孩子气,但是还没有幼稚到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地步。”
你太小看我了,樱井翔。
害怕我逃走所以先推开我吗?看见我退缩所以你害怕受伤害吗?你总得容我喘口气吧,怎么说这都是第一次……为什么你脑子这时候这么不好用了,为什么我逻辑思维这么清晰我没成了当红作家。
相叶雅纪的内心翻腾不已。
但是背脊却突然挺得笔直。
樱井翔的眼底漾起了水光。
相叶雅纪的眼底无比坚定。
这一次的沉默变得并不难捱。
在彼此的眼神之间,像流淌起了一条清澈的溪流,相识以来的种种过往,在溪水中打出一个个小巧美丽的水花。
两人都无言。却交谈了很多很久。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清楚这样要承担什么吗。
我清楚。
你确定吗。
我确定。
水的气息,悠然荡漾着。


“多年前我最喜欢的味道其实不是水。
因为水的味道太像我自己。
我一直追寻的其实都是草的味道。
那样的自由,那样的生机勃勃,那样的生命力茂盛。
但是哪里都不曾寻获。
到处都是莺莺燕燕的妖娆花香。
于是我便与太像自己的水,在一起很多年。
时间长了,便也已经习惯。
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就以为自己看见了草原。
我果然并没有看错。
她的身上,掩藏不住地飞扬着草的气息。
那是不为别的任何人存在的,不为别的任何原因表现的,生长在她灵魂里的青草。
她的发丝里,全是扑鼻的青草香气。
拥抱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怀抱了整个草原。
青葱,油绿,新翠,葳蕤,清香,草长莺飞的草原。
如果说几时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感受叫沉醉,那便是那一刻了。
水已经安静地流淌了太久。
安静得已经忘记了,曾经向往草原。
我是否还可以有奢望,我是否还真的在奢望,我不知道。
一向自诩冷静冷淡冷漠的我,在那一刻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只知道,我绝对在她坚定的眼底,看到了她的草原。”


“啊啊!——这也太感人了吧!”四叶出版社的女性编辑们,捧着樱井翔第一部书约的初稿,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
相叶雅纪的耳根,偷偷的红着热着。
部长的赞赏,同事的羡慕,一定会大卖的呼声,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你的草原》。
樱井翔捧上了自己的心。
为他。
为相叶雅纪。
只为相叶雅纪。
他深信不移。



——至真纯爱,你,久违了吗?
——请准备好,与纯爱邂逅。
“相叶雅纪!”
樱井翔接过四叶出版社的《你的草原》的初版书样,看着腰封上的字,忍不住喊出声来:“这什么宣传语啊?这是你给我搞出来的?!”
相叶雅纪侧着脸,闭起一只眼睛,一副我就知道你要爆发的样子。
“我又不负责这一块的工作……这是我们的发行部门设计的啦,不关我的事啊……”
“去给我把这些让人头皮发麻的字全都去掉!”
“我没这个权力啦……”
“我不管你,你要是敢让这书就这样上市我就撕毁合同砸了你的饭碗!”
啊啊……还是这么蛮不讲理啊。
尽管相叶雅纪已经拿着钥匙进出无阻俨然樱井翔家的半个主人,尽管他和樱井翔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产生了质变,一旦涉及到工作,他就觉得樱井翔没有半分妥协或是想要照顾他的样子。
职业是你的另一个身份,连这个身份都扮演不好以后就再少跟我说什么已经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某一天相叶雅纪在樱井翔家过夜后早上赖床不肯起来去上班时樱井翔揪着他的睡衣领子说的话。
你的工作是你的安身立命之本。
好了好了,叫你老师你真的想当老师吗?明明就在书里说我这个样子像沉闷城市中的草原!这话相叶雅纪当然没好意思说出口。
“你老实告诉我一件事情。”相叶雅纪有一次躺在樱井翔的胳膊上,这样问。
“什么。”
“当初给我的出版社打电话时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会是我来跑外勤?”
“……”樱井翔不说话。
“是不是啊!”
“……不要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樱井翔答得很含糊。
什么无关紧要!明明就在书里和我告白说被我身上的草原吸引。
相叶雅纪永远也忘不了,在赶稿那一周的最后一天,他捧着樱井翔递给他的最后几页稿纸,湿了眼眶。抬头去看樱井翔,发现樱井翔用手托着脸颊,别转过头去。
自从这本书完稿以后,相叶雅纪每天都要拿来读。
他像个孩子一样骄傲着。
因为和相叶雅纪关系的改变,樱井翔开始拒绝很多出版社的外勤编辑再上门,而这就要求他的所有连载和稿件都必须更准时保质地完成。相叶雅纪便几乎成为了半个全职助理。
水漾气息的若有若无中,听着樱井翔的钢笔尖沙沙划过稿纸的声音,相叶雅纪觉得所谓人生的满足不过如此。
只不过自此之后,相叶雅纪出门上班时,衬衫领带时常要系得一本正经一丝不苟一个扣子都不能乱开严严实实。
相叶雅纪抗议过很多次,让樱井翔不要再碰他的脖子,但是抗议无效。


“你不觉得领子那里卡得慌吗?”二宫和也看着一直不自在地转着脖子用手拉领口的相叶雅纪说:“已经下班了,可以把领带松开了。”
“啊?哦,不用了。”相叶雅纪赶紧松开了抓领口的手。
“是吗……”二宫和也露出了疑惑的眼神,但是他没有再问,喝了一口酒说:“怎么样,最近的工作顺心多了吧?你们出版社的新书整个超大卖啊。”
“嗯,算是吧。”至少部长没有再为难过他,或者说,他现在已经被看成出版社和樱井翔这棵摇钱树之间的联系纽带了。
“新书我也有买啊,我觉得啊——”二宫和也笑着说:“这个樱井翔好像是恋爱了……”
“咳咳咳!……”相叶雅纪一口酒呛到了气管里。
“怎么了你!”二宫和也拍着相叶雅纪的背。
“没事没事……”相叶雅纪喘着气摆手。
“你这个负责编辑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啊?”二宫和也敏锐地问。
“啊?……”相叶雅纪有点慌:“我就上门收收稿催催稿,我哪知道那么多啊!”
“是吗?我还以为我看到了新闻点呢。”二宫和也说。
“我看你是名记者当久了,看什么都想着挖点新闻出来,职业病太重了!”相叶雅纪赶紧说。
“嗯……你也知道,新闻啊,是记者的命……”二宫和也最后这样说。


“你确定吗?”
大野智侧身坐在办公桌前的皮转椅上,端详着手里二宫和也递过来的《你的草原》。房间里光线很暗,大厦落地玻璃窗外的阳光射进来,显得相当刺眼。
“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了。”二宫和也坐在大野智的对面。
大野智把书甩在办公桌上,双手合十靠在唇边,盯着二宫和也的眼睛说:“我要的不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基本上?没有百分百确凿的证据,你该知道这件事开不得半分玩笑。”
二宫和也转过头看了看墙上贴的竞选人大幅招贴画,光线的折射下竞选人的脸部阴影斑驳。他抿了抿嘴唇,“我知道。”
大野智轻轻呼了口气,转身迎着刺眼的眼光,说:“说到底,我和你合作这些年来,你几乎还是没有失过手的。那些揭露各路丑闻的报道,每次都是很精准的。”
“报道事实是身为记者的本职。”
“呵!”大野智似乎在冷笑:“说的可真漂亮。你敢说你从我这里拿线索的时候从来没想过在新闻界一鸣惊人,你又敢说自己从来没有期望过报道出水门事件那样经典的丑闻而名留新闻史册?就拿这次来说,你利用的难道不是你多年的朋友?我们做这样的事情时,就别再给自己扣一个特别好看的光环了吧。”
二宫和也的手指在办公桌下绞在了一起。
几个月前,大野智打电话给他,问他有没有兴趣曝光最近政界正在竞选的候选人的丑闻。
这种事情早已经不是第一次。自从二宫和也初当记者时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认识了大野智以后,这种大野智给线索他去挖掘报道的合作就一直在持续。
大野智的身份说来并不难理解,就是政界金融界各界人物的敌对面之间为互相攻击,揭露对方违法犯罪、腐败桃色的种种丑闻而雇佣的专业舆论推手。
这几年来,大野智为各种领域的各类人物攻击对手而一手导演出的舆论狂潮不在少数,只不过他在幕后操控,报道都由像二宫和也这样的记者去做。但在这个社会不为人知的一面里,大野智“恶魔推手”的名号是早已经让人退避三分的。
二宫和也刚刚成为记者时,少年意气的不得了,一心想成为监督社会揭露真相的媒体力量。所以在最初认识大野智时,他对大野智抛给他的线索并不感兴趣。
但是二宫和也渐渐发现,日本是发达国家,社会化形态已经完善了很多年。社会转型期才有的那些乱象丛生,在这个一亿三千万人口的国家里,发生的着实很少。有句话说的残酷,但是新闻业界人人皆知:灾难是记者的节日。
没有新闻的记者,就如同没有生命。
二宫和也渐渐开始接受大野智的线索。他最初真的并不是以报道丑闻和社会黑暗面为本意,但是事实上,在出卖和曝光之中,他精准地报道出了各类丑闻,引起的震动深究起来都可大可小。
几个月前,他来到大野智面前时,大野智推给他的是一个正在参加竞选的竞选人资料。
二宫和也翻了翻那份资料,对大野智说:“这个人向来以为人处事谨小慎微出名,听说本人也确实是一身正气,多年来也没有任何负面新闻,要挖出他的丑闻来攻击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这我当然知道。不然就用不着找你了。”大野智黑着脸说。
“那是……”二宫和也知道,必有后话。
“本人无懈可击,不代表身边的人也能那么完美,走这个路数也不是什么新把戏了。听说他有个儿子,在社会上也算是小有名气。”大野智的眼睛里透出了冰冷的光。
二宫和也想了一会儿,略微有些吃惊地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当红的年轻作家?”
大野智眨了眨眼睛,表示二宫和也说对了。
“但是,那又要怎么……”
大野智没等二宫和也问完,往桌子上扔了一份资料。
二宫和也拿起来,翻开。
他的眼睛瞪大了。
“这……是真的吗?!”
“这些在他老家那边搜集到的资料似乎在他从政的早年间曾经被想方设法压住过……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东西绝对可靠。剩下的,就要靠你去挖出证据了。”大野智面无表情地说。
“但是这样的证据……要挖到真的很难!”二宫和也皱着眉说。其实是,在他心里,对于这种揭人隐私的做法,感觉非常的抗拒。违法犯罪的料,他没少曝过,那些虽然难说手段光彩,但至少他没有那么大的罪恶感。
“你做这行多久了?”大野智也皱起了眉头:“没有证据就去制造证据,难道这些还要我教你。”
“我……”这次的这条线索,二宫和也真的不想做。
大野智盯着二宫和也,眼底透出犀利的光:“不要跟我说,到了今时今日,你要装起伪善来。这个社会可不相信这些。”
“我……”二宫和也还是一脸抵抗。
“……你不是一定要逼我说出走到这一步你已经没有退路我随时能让你身败名裂这样老套无聊的台词来吧?”大野智的话没什么太重的语气,听起来那样平淡却又那样冷酷。
“……”
二宫和也最终拿着那两份资料走出了大野智的办公室。
两周后,一场六人联谊如期举行。
为什么那么巧他有个出版社的朋友。
为什么那么巧他那样了解这个朋友从少年时起可能就有某个方面的问题,虽然他本人还并不知道。
为什么那么巧他这个朋友别人说什么他都会相信比孩子还好引导。
虽然事情能不能真如他所想的那样去发展是很难预料和控制的,很可能百分之十的把握也没有,但是他也只能放手一试。
二宫和也你是恶魔吗?
不是,他只是被逼的。
还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拒绝大野智的要求。为什么,他不知道。
几个月后,当二宫和也看到那本《你的草原》时,他就知道,如同轮盘赌胜算般的小概率,他却押中了。
他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咬着牙关,连为什么都不想再问自己。


《你的草原》绝赞好评热卖中。
那年轻的当红作家的脸,印在书上会招来很多小女生的尖叫。
那张脸也同样出现在当时大野智扔给二宫和也的那份资料上,眉目清秀,年少轻狂,和各种各样的男生被偷拍在一个镜头里。那些画面该怎么形容呢,如果要是用现代社会严肃新闻里最爱用的评判一定会是:不堪入目。


to be continued

拍手[1回]

你的草原我的笔(1-5)


相叶雅纪那天晚上到达那个联谊现场时,已经是半醉以上的状态了。
按理说事先安排好的六人联谊,是没道理成为第二摊的。但是相叶雅纪那天心情真的太差了,部门里的种种不顺,部长给他的种种刁难,自己策划想法的种种被否,种种毫无来由的排挤让他烦躁至极。
之前明明约定了这天晚上的六人晚餐,相叶雅纪给忘得一干二净。自己跑到酒吧里把闷酒喝到了一个七八分。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他半晕不晕地接了电话,听筒那头传来二宫和也咆哮的声音:“相叶雅纪你人在哪里?!今天晚上给你安排的六人联谊只剩你还没到场!你怎么回事?这种事也可以乱迟到的吗?”
相叶雅纪给那高分贝的声音喊醒了一二分。
对了,今天是有个六人联谊来的。自己从一开始也说不想去,但是二宫和也执意地说什么“你现在这个样子就需要交个女朋友,谈谈恋爱转转你这个运”之类的,盛情难却,他也不好执意拒绝这份好意,最终答应了下来。
相叶雅纪看看手表,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小时了。
“现在去,还有意义吗?”相叶雅纪对着电话那头的二宫和也说。
“你少给我废话!懂不懂成人世界的规则啊你!我给你做的联系人,人家现在来问我你怎么还没到!现在立刻就给我滚过去道歉!”二宫和也的声音越发尖得钻耳。
“好了,好了,我就过去。”相叶雅纪把听筒拿离了耳朵,对着话筒应完赶紧切断了电话。
站起身来,看看自己上了一天班喝了半晚酒已经到处起褶子的西服,还有上班时专门用来装各类稿件和文件的通勤包——回家换衣服是来不及了的,就这副行头去参加联谊?算了,随它去吧。相叶雅纪提起自己的包就赶往了联谊地点。
走出门时一阵冷风吹在相叶雅纪的额头上,刚刚喝的那些酒,一下子就有点涌上头来。他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联谊现场。
等真到了那家一本正经的店里,相叶雅纪一副跑业务的行头喘着粗气可能还散着满身酒味站到桌边时,桌边穿着无比正式的两男三女都面面相觑地看着他,他一边点头道歉一边其实已经看不清在座几个人的脸。
相叶雅纪也顾不得这些,一屁股坐下来,端起面前的高脚玻璃杯一仰头把半杯红酒就灌进了嘴里。
然后他听到对面三位女士跟他做着自我介绍,一片的花枝招展,谁是谁的脸他全看不清楚。他也就迷迷糊糊地应着,同样介绍着自己。
“我是相叶雅纪,目前供职于一家出版社。”
“出版社吗?现在图书出版业说起来也不是很景气啊!”对面一位女士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
“也不能这么说,动漫产业轻小说一类的东西,在年轻人当中也还是很受欢迎的。”另一个女孩这样说。
“呵呵,您真会说话。”相叶雅纪笑着说:“的确是很不景气啊,好的作家抢不到,天天追着一些三流作家要稿子,搞的连载出的书都不怎么卖。再怎么说,现在也是网络时代了不是吗,哪有那么多人天天捧着书看,我呢就是在这么一个行业里混着呢。”
相叶雅纪带着醉意的这番话让对面的女士尴尬地不知应该怎么接话。
相叶雅纪完全没察觉地接着说下去:“像现在这种景况,业绩不好,上面的人就会拿下面的出气,有好的企划又没有心胸采纳,跟着这样的上司就只能一天到晚装孙子,混得好的全是些不学无术的蠢货。”
整个桌上的气氛完全僵了下来。
一位女士楞是硬着头皮把话题转向了旁边另一位男士,才勉强没让大家提早不欢而散。
相叶雅纪之后没再说话,因为他也不太听得清身边的人都在聊些什么了,其实他心里知道,为了避免尴尬,大家已经是刻意忽略他的存在。
他也无所谓,自己埋头吃自己的,一杯接一杯地喝自己的。很快,七八分的醉意就到了十成十。
耳边已经全无了人声,只有一些幻听,时间好像过得飞快,天旋地转。
好像有什么年收入几百万的话题极其微弱地飘进耳朵里,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相叶雅纪猛地站起来,奔向了洗手间。
跪在马桶前,相叶雅纪狂吐不止。
相叶雅纪有一丝庆幸,自己还有那么点本能,没让自己直接吐在桌子上。
——“部长,我认为这个主题的策划是很有意思的,我们不必再坚持那些已经早就没了人气的连载。”
——“哦,的确啊,你说的不错,我那些无聊的连载啊,的确是不怎么卖了呢。不过,有本事就等爬到我这个位子上,再去搞你自己那些有意思的企划吧!”
——“听说他刚刚又去找部长交策划?”
——“是啊,所以听说,部长终于也忍无可忍了,从明天起就不让他再管图书编辑这一块的工作了,直接让他出去跑作家家里拿稿催稿。”
——“诶?那不是赤裸裸的降级?直接改跑外勤了啊。”
——“谁叫他老是那么多事,这也是自找的吧。”
刚刚吃的喝的,几乎全吐了出来。吐无可吐,但是恶心感还是一直往上涌,相叶雅纪开始干呕。
冲进洗手间跪在马桶前的相叶雅纪根本没顾得上关门。所以此刻他感觉背后有人用手掌在抚摸他的后背,好像是想让他舒服一点。
相叶雅纪顾不上转头去看是谁,也没这个力气。他抱着马桶喘着粗气。
身后的人递了根烟到他的眼前。
相叶雅纪接过烟,转过身靠着马桶坐在地上。
面前的人将打着的火机伸到相叶雅纪的眼前。
相叶雅纪夹着烟的手有点哆嗦,他拼命控制着自己对准火机点燃了烟。
尼古丁通过气管,在肺里转了一圈,再被吐出,稍微镇定了一下相叶雅纪胃里翻腾的痉挛。相叶雅纪呼了一口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感觉自己眼泪都快被折腾出来了。
“很烦啊,觉得生活辜负了自己啊,是吗?”
相叶雅纪听见面前的人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他抬起头,努力在烟雾中寻找着对方的脸,但是只能隐约看见对方穿着正装,正靠在洗手间的门边上。其他的,相叶雅纪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知道什么。”刚刚吐过,食道里被烧得生疼,相叶雅纪哑着嗓子说。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您这位迟到的大仙刚刚站起来时醉的实在太厉害,把桌上的红酒整杯泼在了我的身上,要不然我也不用跟到这里来看你大吐特吐了。”
相叶雅纪一惊,这人是刚刚坐在自己身边联谊的?自己把红酒泼了他一身?然后再让他看到现在自己吐成一塌糊涂的这副狼狈样?
相叶雅纪挣扎着站起来,站起来的一瞬间觉得血往上涌,恶心感再次翻了上来,整个人再次扑到马桶上呕吐起来。这一次,胃液都要呕出来了。
身后的人伸手拿掉了相叶雅纪还夹在手里的烟,往他手里塞了一块手帕。
“酒精这种东西呢,之所以能让你一时感到忘记忧愁,是因为它里面含有一种可以控制人的神经中枢的类固醇,这种类固醇可以暂时地减缓焦虑感,让你感到轻松。所以借酒浇愁这回事我也不是反对,但就和用药的道理完全一样,多了要死人的。”
身后的人说了一堆相叶雅纪似懂非懂的话,相叶雅纪顾不上回应,呕出胃液以后嗓子已经完全被胃酸烧得说不出话来。
等相叶雅纪终于觉得恶心感稍微减退,好好地喘上几口气,撑着马桶站起身来时,刚刚靠在门边的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走到洗手池边,相叶雅纪伸手接水洗脸,才发现了自己手里的那块手帕。
质地超级优质的纯棉手帕,手感柔软舒适。
有没有搞错,什么年代了,什么人还用手帕?
相叶雅纪这么想着,用水沾湿了手帕,整张打开贴在脸上时,却意外地清凉舒适。
手帕上好像有种淡淡的香味,说不清是种什么味道,是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相叶雅纪的恶心感居然就给平复下去了一半,酒也略醒了一些。
他好好洗了洗脸,漱了下口,定睛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衣服已经弄的一身褶子,脸色苍白,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瞧瞧你自己,什么样子啊,还联什么谊啊。
想是这么想,东西都没拿也不可能就这么落跑,相叶雅纪硬着头皮回到大厅里。
他发现自己的桌边已经空无一人。
他下意识地四下转头张望,餐厅侍者走了过来:“先生,您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代为保管了,您稍等下我拿给您。”
“等等!”相叶雅纪叫住侍者:“刚刚的——那桌的客人呢?”
“哦,那一桌的客人都已经走了。啊对了,有一位先生把您的那份账也结了。”



嘀嘀嘀——!嘀嘀嘀——!
相叶雅纪从被窝里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手机。
“喂……”
“喂你个大头啊喂!昨天晚上你怎么回事?啊?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回事!听说你到那里完全就是闹场去了?听说你喝个烂醉在那里胡说八道?然后因为你大家提前不欢而散?……你给我说话啊你!……”
二宫和也的声音尖度比任何闹钟都有效率,相叶雅纪的耳朵被钻得生疼。
“喂,喂,你冷静一点,你倒是给我个机会说话啊,喘口气行吗?”
“我不管你啊!你这样简直就是陷我这个介绍人于不义啊,你有没有搞错啊你!你小子是越来越离谱了,现在几点了你不是还在睡觉吧?还上不上班了你?……”
相叶雅纪猛地坐了起来,看了一眼闹钟:“糟!”
相叶雅纪甩掉电话,疯了般地跳下床,打开衣柜拉出新衬衫和西装,蹬上裤子穿上衬衫,边系扣子边冲去刷牙洗脸。
冲进洗手间,相叶雅纪看见昨天的衣服被他随便扔了一地,没有放进脏衣篮更没有洗,这也是自然的,昨天都喝成什么样了。用脚把脏衣服胡乱踢开,他拿起刷牙杯子去开水龙头,发现水龙头上搭着一块东西。
什么东西?
相叶雅纪伸手把它拎了起来,是一块手帕。
这是——?
相叶雅纪眼前闪过了那个靠在门边模糊的身影。
“啊啊,疼。”相叶雅纪的太阳穴猛地蹦了几下,宿醉,要命的宿醉啊。
这手帕,是昨天那个人塞给他的吗?实在是记不清了。而且奇妙的是,衣服都那么随手乱扔在地上的,这块手帕却是洗干净以后搭在水龙头上的。怎么回事啊,自己真是喝多了,做的事怎么都神叨叨的?
来不及了,相叶雅纪顾不上再多想,把那块手帕顺手往自己衬衫领口一塞,腾出手来刷牙洗脸。
然后相叶雅纪穿上西装上衣,胡乱地抓起自己的通勤包就跑出了门。


“所以说,你迟到也给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是吧?”部长坐在办公桌前,上下打量着站在他办公桌前的相叶雅纪。
“实在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借口好说。”相叶雅纪低下了头。
部长摇了摇头:“算了,也没什么,反正从今天起就是要你去跑外勤了,早一点晚一点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只不过——”
部长站起身来,用手指了指相叶雅纪的领口,侧着脸说:“你领口这个东西,不要告诉我这是一种新式的领带。”
相叶雅纪低下头,发现衬衫领口里塞着今天早上那块手帕。自己顺手那么一塞,就完全忘掉了。怪不得一路上一直有人侧目看他,他还以为只是因为他宿醉脸色差而已。
他慌忙扯出手帕,塞进了自己的兜里。
“本来我真的不想管你,但是怎么也不能让你塞着这个就去见作家,更何况今天要你去见的还是那个新晋的大热作家,能不能顺利把他的连载拿到我们集团旗下的杂志里,或者是把他的书约整个签过来,可是关乎我们未来发展的大事。”部长边说边从桌上拿起一叠资料,递给了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疑惑地翻开了那叠资料,出版社几时联系到什么大热作家了,明明之前也说过,要他去跑的都是些三流作家。
“樱——樱井翔?!”相叶雅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樱井翔,近年来最新窜红的年轻作家,凭借处女作《线香》一举成名,其文艺清新又别具古朴写实的文风折服了无数读者的心。之后的所有作品部部大卖,被出版界内部形象地喻为不景气时代的“救命稻草”,是各家出版集团争抢签约的大热作家。
要在脑中搜索出这点资料,对于在出版行业打拼了这些年的相叶雅纪来说,还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但是也听说这位作家不是一般的难搞,很多上门拜访的出版社都直接被拒之门外,丝毫不讲情面。版税分成方面的承诺也不能打动他,据传说他对出版沟通的要求是一定要符合“自己的感觉”。这种不可一世的说法让很多出版社大为不满,认为他年纪轻轻也太过狂妄,但是碍于现实的超高销量,又不得不一次次上门。
这么一个传说中的当红作家,自己所在的这个出版社有本事联系到他?相叶雅纪觉得不可思议。
“我们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联系得到这样的作家,是吧?”部长接下了相叶雅纪没说出来的话:“这个不要问我,我到现在也完全想不明白。今天早上突然有一通电话打到我这里,说他是樱井翔,他有意向要和我们出版社合作,问我们愿不愿意派人过去沟通。我简直是……”
部长的话没有说完,相叶雅纪想,你简直是受宠若惊,是吧。
“总之,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是不能和他恰谈成功,你就可以不用回来了!”


被部长那样一句话送出门,相叶雅纪想,说的倒是简单,不如你自己来试试好了。
这种少年得志自命清高的作家,以相叶雅纪的印象来说,大概已经能想象得出该是一个何等趾高气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这种年轻作家,有时候反而比一些年纪大的老作家难搞的多。
站在樱井翔住址的公寓楼下,相叶雅纪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按下了门禁系统。
门禁的小屏幕一亮,对方居然也不问一下是谁,就把楼门打开了。
相叶雅纪进了电梯,按下了七楼。上下打量一下,这公寓也算是地处市中心的高级社区了,也只有拿着高版税的人才住得起这样的地方。
出了电梯,相叶雅纪走到樱井翔家的门前,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叮咚——
“门没关,请进吧。”门里传来年轻男性的声音。
相叶雅纪轻轻地推开了门。
“您好!打扰了,我是四叶出版社的相叶雅纪。”相叶雅纪站在玄关,先恭恭敬敬地用敬语向屋里打招呼。
“啊,请进来吧。”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但是居然没有人走出来。
至少要在玄关这里迎一下客吧!果然是一副完全的高姿态。相叶雅纪一边很不舒服地想,一边在玄关脱下鞋,走进了屋里。
客厅里的装修风格大概和相叶雅纪估计的差不多,极简的现代装修风格,黑白灰为基调,基本上没有太多的家具,冷色调的时尚感,漂亮但却感觉没什么人间烟火的气息。
纯黑色布艺沙发里坐着男主人,穿着白衬衫和灰色针织运动裤,头发好像刚刚洗完,发梢上还有水滴,此刻正端着一杯咖啡看报纸。
明明知道相叶雅纪走进来,却连眼也没有抬。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四叶出版社的相叶雅纪,今天来和老师沟通出版合作的事宜。”相叶雅纪只有尴尬地站在客厅中间,继续硬着头皮打招呼。
对方这才从报纸里抬起眼睛,看向相叶雅纪。
“啊,你好。”轻描淡写的一句回应。
好一张年轻的脸。果然是少年得志。瞧瞧这跩得二五八万的样子!相叶雅纪感到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只能忍下。
“您好,这是我的名片。”相叶雅纪说着,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夹,名片夹掏出来时,刚刚顺手揣进兜里的那块手帕也被带了出来,掉在地上。
对方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拿着报纸,望着相叶雅纪。
“啊!不好意思!”相叶雅纪慌忙捡起那块手帕,心里懊恼地想着这块挨千刀的手帕,手上已经不知道该把这块手帕往哪里塞才好。
“那个——”沙发上的人突然开口说话:“要是多余到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不如还给我?”
“啊?……”相叶雅纪没有听明白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对方也不理他,把咖啡和报纸放在茶几上,起身走到旁边去提来了一个袋子,递给相叶雅纪:“今天第一件事就先麻烦你去把这袋衣服干洗一下,昨天参加联谊,有位大仙把红酒泼了我一身。”
“诶?……啊,啊!!”相叶雅纪的眼前迅速闪过了昨天的身影,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自己怎么会不认得了呢!
“你是樱井——樱井老师?!”相叶雅纪差一点直呼其名,还是硬掰过来叫了一声老师。
“啊,樱井翔。初次见面——也不算了呢,你的名片也不用了,昨天你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相叶雅纪。啊,还有,说来真是过意不去,今天起,你就得追着我这个三流作家要稿子了,对不住啊!”
樱井翔边说边端起了自己的咖啡,往开放式厨房那边走去。
剩下一个提着衣服袋子的相叶雅纪呆在当场。
樱井翔——天才作家?不是,是天生恶魔!



“老师……”相叶雅纪两手提着满满的购物袋,吃力地走进了樱井翔家的客厅里,“你要的东西,我都买来了。”
相叶雅纪说着,把N多个袋子放在地上,食物日常用品应有尽有。
“啊,谢谢了,麻烦你把它们分一下类,该放进冰箱的放进冰箱,该放洗手间的放洗手间。”樱井翔坐在沙发上,腿上摊着笔记本电脑,头也不抬地说。
我是你的佣人吗?!
相叶雅纪超级想大发火。
自从第一次到樱井翔家时给他去干洗了那套西服以后,以后每次到他家来都必定有各种乌七八糟的事情指派他去做。衣物送洗什么的就不用说了,日常用品的采买,银行缴款邮局信件,甚至包括打扫房间这样的事情也会交给他做。
但是出版社旗下杂志的连载,谈成了。
甚至还签下了第一部书约。
部长整个对相叶雅纪大为赞赏,破天荒的当众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相叶雅纪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签下这个约和他的能力完全没有什么关系,自己拿出资料和合同的时候,樱井翔几乎连看也没看就签了。相叶雅纪完全搞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并且相叶雅纪实在是很不喜欢樱井翔这个人。
一想起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时自己是一个怎样狼狈的状态,他就浑身不自在。樱井翔若无其事地不提,反而更像是若无其事地取笑。
但是,什么也抵不过当红作家的金字招牌。出版社一副就指着樱井翔这本书吃饭了的样子,于是相叶雅纪也就还是在万般不愿之下,开始了定期去樱井翔家里商量连载、收稿催稿的工作。
哪里是在收稿,完全是来打杂!
相叶雅纪边把食物分类塞进冰箱,边回头看看正坐在沙发上敲着笔记本的樱井翔,心里暗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写出那些畅销书的?现在的读者还真都挺好打发的!
“那个,相叶君。”相叶雅纪正想着,樱井翔突然在沙发上说话:“今天你恐怕要多等等了,稿子还没有完成,要晚一点才能给你。”
“啊?”相叶雅纪回过头:“不行啊老师,这是今天一定要截稿的,明天早上就要下印厂才行啊!”
“所以我才说要你多等等啊,不然,派你来这里干什么的?”樱井翔头也不回地说。
相叶雅纪简直想把手里的鸡蛋都给捏碎。
但是也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樱井翔已经站了起来,边往里屋走边说:“我现在要回工作间了,麻烦你把晚饭做一下。还有,不要乱进我的工作间,敲下门把饭放下就好。”
哈?
你是报恩的鹤吗?
不许看你工作?什么规矩啊!
相叶雅纪已经要受不了这个人的恶劣性格了,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工作上的合作伙伴,让他做晚饭?有没有搞错啊!
但是等稿,看来是必须的了。明天早上之前,一定要把稿子带回去,不然杂志就要开天窗。以前也听说过有很多编辑都是在截稿日最后一天彻夜蹲在作者家把稿催出来带走,没想到,自己也真有这一天。
所以也没办法,相叶雅纪在厨房里胡乱地弄了起来。他在家都从来没给自己做过饭,这些年来也是公司便当外卖一类的,哪里会做什么饭。总归,弄熟了就是了。
几乎从来没碰过的电饭煲,找了半天按钮才闹明白该怎么用。蒸了一锅半稀不稀的米饭,弄了一点味噌汤,切了一点腌黄瓜,相叶雅纪把饭端到了樱井翔工作间的门外。
的确是从来没进过樱井翔的工作间。有什么乾坤不许别人进啊!
相叶雅纪敲了敲门,然后就走开了。
在客厅里乱按了一会儿摇控器,也没什么心思看电视,相叶雅纪歪在沙发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大半夜,到凌晨的时候,相叶雅纪才猛地醒过来。
看了看表,已经快天亮了。相叶雅纪揉着眼睛走到樱井翔的工作间门口,看到门口摆着的饭菜都被吃完了,只剩下空碗摆在那里,并且旁边还整齐地摆放着一叠稿件。
相叶雅纪蹲下来,拿起打印出来的稿件和U盘,总算是如期完成,可以回去交差了。
正准备站起来时,相叶雅纪发现空饭碗底下还另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钢笔手写着:“很难吃。稿件已经完成。请记得刷碗,走时请关好大门。”


“啊啊!简直是让人太不爽了!”相叶雅纪喝下一大口啤酒,大声抱怨着。
“怎么,跑外勤跑的很不爽?总比在部里看着部长的脸强吧?”二宫和也坐在相叶雅纪身旁,端着酒杯问。
“还不如部长!每天看着一张多角型扑克脸作威作福!”
“哈?你说谁啊。”
“还能有谁,那个所谓的天才作家——樱井翔!”
“樱井翔?你说那个正当红的年轻作家樱井翔?”二宫和也好像突然兴奋起来。
“是啊,怎么样了。”相叶雅纪懒洋洋地答道。
“你别开玩笑了,我是他的超级书迷啊!”二宫和也说着,眼睛都亮了。
“啊?”相叶雅纪看着二宫和也:“你才别开玩笑了吧,你是他的书迷?”
“我超级喜欢他的《线香》啊!从那时起他的所有书我都有。”二宫和也露出了完全粉丝式的表情。
“你真的假的啊,我怎么不知道你这家伙除了打游戏还会看书?”
“你少来,说正经的,你能不能帮我让他在我的书上签名啊?”
“你别闹了吧!什么破书啊还值得你这样。我看你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你不是吧……”二宫和也看着相叶雅纪不可置信地说:“你不喜欢他的书?”
“不知道……”相叶雅纪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不应该犯的错误:“没看过。”
“我说你小子是越来越离谱,还就是。你自己负责的作家却没看过人家的书?你也没什么立场说人家不尊重你呢!”多年的朋友,二宫和也并不客气地说。
“看他的样子我还不知道他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来……”相叶雅纪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已经有点底气不足。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孩子气,这样是不行的……”二宫和也叹了口气。
“我没有……”相叶雅纪嘟囔着。


“老师,我买了外卖来。”相叶雅纪说着,走进了客厅。
近来的截稿日,樱井翔总是会拖到最后一刻才交稿,相叶雅纪也学乖了,每次都会事先买了外卖直接带来,免得又被批复一张“难吃”的纸条。
另外时间一长,相叶雅纪也对樱井翔家熟悉起来了,进门脱鞋,进客厅开冰箱,放东西清点缺了什么,需要买什么添进去,收拾厨房和各类杂物,他竟也渐渐驾轻就熟起来。一方面,这就是他的饭碗他也没别的办法,另一方面,那天二宫和也说的话,让他心里一直有些别扭,对樱井翔,这个从来没有认真读过他作品的年轻作家,自己可能是从一开始就欠了那么一些尊重,甚至可能还带了点偏见。
可能也因为这份说不上是愧疚还是什么的情绪,近来的相叶雅纪做什么都没那么大的反抗情绪。
樱井翔又是一如既往,白衬衫,灰色家居针织裤,坐在沙发上,咖啡,报纸,笔记本电脑。
这不是工作,相叶雅纪现在已经明白了。这种状态下的樱井翔并没有在工作。如果要工作,他一定会回到自己的工作间去。并且,到现在,樱井翔家的所有角落,只有工作间是相叶雅纪从来没进去过连看也看到过的地方。
“老师,今天是截稿日了哦。”相叶雅纪站在开放式厨房里,手上收拾着东西,对并没有在工作的樱井翔说。
“我知道,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樱井翔眼皮也不抬地说。
原来你还没把我当成佣人!你还知道我是工作关系上的人!相叶雅纪觉得樱井翔又开始挑战他的耐性了。
然后樱井翔站了起来:“我去工作了,一样,把饭放在门口就好。”
相叶雅纪想起了什么:“老师!”
樱井翔转头:“怎么?”
“您这里……”相叶雅纪有点不好意思:“有没有《线香》这本书?”
樱井翔转过身来看着相叶雅纪。
“怎么,你认为我会是那种把自己的书摆满一屋子的自恋狂作家?不好意思,没有,我也没有那种嗜好。还有,我知道你从没有看过我的书。没关系,不必勉强自己。只不过我也想让你知道,所谓的人世艰辛,就是这么一回事,别总觉得这世界谁都辜负了你,不如多想想,你又为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付出过多少努力呢?自从你开始负责我的稿件,你自认对这份工作尽了几分应尽的职责呢?”
说完,樱井翔转身朝工作间走去。
相叶雅纪无语地站在当场。
片刻,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二宫和也的号码。
“喂,你不是要签名吗,把你的那些书全部给我拿来……对,就现在,立刻!”



“线香燃起的时候,我在袅袅升起的淡雾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我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想请他坐下来一起下盘棋,或是喝一道茶。他不说话,只淡淡地看我。
我于是便明白,这一个时刻,是我内心里和自己的一期一会。
惊醒时,发现线香燃尽,庭院里的水竹正发出“咯啷”的声音。
多年的路走过来,我被世界改变了多少,我不敢保证。但我总会嘱咐自己,不要辜负了自己。至少,不要辜负内心里的那一个自己。每每思及此,便点燃线香,在那熟悉的味道里,看看自己。
对看之间,你还记得自己最初想要的种种吗?
夜凉风暖,人生如戏。”


相叶雅纪坐在樱井翔家客厅里的沙发上,捧着那本《线香》,禁不住心窝一酸,湿了眼眶。
已经是半夜,从二宫和也那里拿过书,相叶雅纪便边等稿边坐在客厅里读书。
相叶雅纪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打动了。
也许只是深夜时人类的内心容易脆弱。
相叶雅纪竟然在樱井翔的书上掉下了眼泪。
这真的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樱井翔写出来的东西吗?还是说,一直以来他根本就太不认识樱井翔了?
相叶雅纪很有冲动去敲开樱井翔工作间的门,看看他工作时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一本接一本地翻开了樱井翔的书,浑然忘我。


“相叶雅纪你有没有搞错啊!”二宫和也捧着相叶雅纪还给他的书大喊:“我拿给你去签名的你名没签来还给我把书弄成这样?”
包括《线香》在内几乎全部的书,全给相叶雅纪的眼泪把书页哭湿到皱皱巴巴。
相叶雅纪合掌向二宫和也道歉:“真的对不起!因为弄成这样我实在没法拿去给你签名了。我会再买一套全新的给你啦!”
“买你个大头啊!我的这本《线香》是初版初次印刷,现在这个版已经绝版了,都是再印版,到哪里去再买!”二宫和也心疼地摸着那些书。
“我保证——保证给你找到新的来。”相叶雅纪下定决心似地说。


“所以说——总之……”
相叶雅纪站在坐在沙发里的樱井翔面前,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无论如何,请老师帮我找一本初版印刷的《线香》!”
樱井翔眼皮也不抬地敲着笔记本电脑。
“这件事不在我的工作职责范围之内。”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相叶雅纪把手上提的东西端到了面前:“但是,我已经特意买了龟屋万年堂的和果子作为给老师的谢礼了呢……”
樱井翔的眼睛从笔记本电脑上移开了。看向相叶雅纪时似乎还闪着光。
相叶雅纪忍不住在心里暗笑起来——就知道你抵抗不了这个。
与樱井翔合作的这些日子以来,相叶雅纪已经发现,这个性格恶劣看似无懈可击的人,唯一的软肋就是吃。很多次他让相叶雅纪去买一些吃的,都是超级难排队的店家,相叶雅纪这样的苦吃多了。只要有好吃的,这个人就会心情大好,什么事情也都可能答应得下来。
相叶雅纪的表情大约已经毫无自觉地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樱井翔明明看到了他这样的表情,但是盯着那精美的万年堂包装一会儿,还是无奈地垂下眼睑,说了一声:“好吧。”
相叶雅纪不知道自己立刻笑了。
他笑着边往开放式厨房走边说:“那我帮您把它打开,再给您泡杯茶。”
樱井翔没有说话,似乎在有些不好意思地沉默。
相叶雅纪完全不知道自己心头的这种愉悦从何而来。他突然有了一种我至少真正了解到了那个男人的一面的满足感。而或许,他已经开始不满足于仅仅了解那个男人的简单一面而已。
打着了烧热水的火,相叶雅纪忽然想起了什么,边拿出茶具边说:“对了老师,您的连载在我们的杂志上大受好评,所以今天部长和我说,跟您商量再开另一档新连载的事……”
“我说……”樱井翔幽幽地说:“你一盒点心打算办几件事?”
相叶雅纪差一点把拿在手上的茶具全扔出去大爆笑。


于是那一盒龟屋万年堂的和果子真的帮相叶雅纪办到了N多件事。
一是已经绝版的初版初次印刷的签名本《线香》,二是又是几乎连合同内容也没看就签订的新连载合约。
相叶雅纪自己不知道,他现在每天上班时开始变得神清气爽。被降为外勤的不愉快早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事实上,因为同时有两档连载在开,他需要更多地去樱井翔家收稿催稿。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是,他简直为此乐此不疲。
现在每天上班,相叶雅纪通勤包里必然会揣上一本樱井翔的书,随走随看。
而每次去樱井翔家之前,他也开始习惯了采买东西,对于樱井翔家里缺什么需要什么,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概览。而且更时常的是他还会主动地去那些超级难排队的店家,给樱井翔带上那些限量的吃的。
这一个截稿日,相叶雅纪又是提着满满的购物袋到了樱井翔家。
几乎是有些兴冲冲地按下门禁时,没有人应。
很奇怪。
至今为止的所有截稿日,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
等了片刻,有人进出公寓,相叶雅纪才跟着走了进来。
到了七楼,按门铃,依然没有人应。
相叶雅纪推门,门倒是照例没有关。
相叶雅纪脱掉鞋走进客厅,也是空无一人。
相叶雅纪放下满手的东西,径直走向了樱井翔的工作室。
发现工作室的门上贴着一张纸条,照例是用钢笔手写的:“工作中,勿打扰,请自便。”
相叶雅纪略微有点不习惯。因为樱井翔从来没有过在白天就开始把自己关进工作间,并且还一副不要吃不要喝不要打扰的样子。
但是这工作间的门,相叶雅纪当真是不敢乱推。真有点怕像是传说里那报恩的鹤,美丽的平时化作人形,在夜晚关起门工作,并且叮嘱男主人不要偷看,早上便织出美丽的绵缎。某日男主人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拉门偷看,竟然看到原来是一只鹤在用自己的羽毛织布报恩,被识破身份的鹤,一展翅就飞走了。
于是相叶雅纪开始整理东西,收拾房间,坐在客厅里看书。
到夜色渐浓时,樱井翔的工作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想了想,相叶雅纪还是起身开始做饭。做好以后端到了樱井翔的工作间外,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但也就只能如此,相叶雅纪回到客厅继续看书。
又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时,相叶雅纪看了看表,凌晨三点。
通常这个时间也差不多了。他起身去收樱井翔工作间门口的碗筷。
发现一整套饭菜根本没有动过。
相叶雅纪开始担心起来。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
相叶雅纪开始敲门。
“老师?”没有回应。
“老师,你在里面吗?”还是没有回应。
“老师,你没事吧?!”相叶雅纪开始急躁了。
门里安静的一塌糊涂。
相叶雅纪失去耐性了,他扭动门的把手,推开了工作间的门。


原来你——真的是报恩的鹤?
一瞬间,相叶雅纪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相叶雅纪的眼前,完全像是出现了一个异世界。
另一个,和这间高级公寓现代装修极简风格冷灰色调的屋子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另一个世界,被工作间的这一道门,隔成了两个次元。
榻榻米、被炉、床榻、座垫、矮几、书柜、壁龛、纸灯、壁橱。
最为纯粹的和式风格与完全统一的和式家具——在工作间的门里,是一间传统至极古朴到过份的和室。
温润、精致、朴实、淡泊而自然。
樱井翔,那个平时在黑白灰的冷色客厅里穿白衬衫针织裤的男人,此刻身上穿着日式棉睡衣,趴在被炉桌上的一堆稿件里,睡着了。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线香味道。靠近窗口的榻榻米上,小香笼里燃着几乎已经快要燃尽的线香。
是……是鹤在工作吗?……
只是一瞬间,相叶雅纪真的担心这个男人会化身为鹤振翅飞走。
你在想什么啊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进樱井翔的工作间。
轻轻地跪在被炉桌边,相叶雅纪先是完全没自觉地看着樱井翔的脸怔了好几秒。这男人的脸——和在客厅里敲笔记本电脑时完全是两个样子。安静、平和、毫无戾气。深深的黑眼圈,一脸疲惫。
当意识到自己盯着樱井翔的脸在出神时,相叶雅纪马上转开了自己的眼睛,感觉脸上有点发热。
然后他发现有点违和感。
是什么呢,让他感觉很不对劲。
是了,这桌上怎么只有稿件没有电脑?
相叶雅纪定睛细看。
这一看非同小可。
相叶雅纪发现桌上的所有稿件都是格子稿纸,最传统最标准的那种格子稿纸,上面一格一格都被钢笔字填满了。樱井翔的手里,还握着钢笔。
他是用手写稿件的?不是用电脑写稿的?
这是哪个世纪啊!
相叶雅纪环视四周,发现壁橱的门半开着。他爬过去,拉开纸门,看到了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相叶雅纪敲了一下笔记本电脑,发现开着,然后他看到电脑上开着今天应该截稿的空白文档,已经标好了日期和名字,但还没有内容。
相叶雅纪反应了片刻。
他想明白的事实让他感到不可置信。
樱井翔一直在用稿纸手写稿件,然后再把手写稿的内容敲进电脑里。
本世纪里,完全不可思议的写作方式。
相叶雅纪随手查看了一下电脑里的文件夹。发现文件夹里名目繁多地建了几十个文件夹,分别是各个出版社各种杂志上的连载,还有多本书约里已经完成和等待完成的部分。
这个工作量——相叶雅纪瞪大了眼睛。
他到底同时在做多少工作?
这哪是一个人可以负荷得了的写作量?
更何况全部是写一遍再敲一遍的双倍工作量?
相叶雅纪回过头去看趴在桌上睡着的樱井翔。
所以,才累得睡着了吗?累到握着笔就睡着了。
即使这样,还是二话不说地接下了自己出版社的第二档连载吗?
相叶雅纪发现自己在心疼。
非常非常地心疼。
心疼到眼眶都红了。
相叶雅纪凑到樱井翔身边,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他手里的钢笔,抬起他的胳膊,拿出被压着的稿纸,仔细地整理起来。
整理好页顺后,相叶雅纪在壁橱边坐了下来,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自己腿上,对照着已经写好的稿子,开始敲击键盘输入文章。
线香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浮着,樱井翔的呼吸声均匀地起伏着,相叶雅纪感觉自己真的产生了幻觉。仿佛置身另一个次元,一个独有的,两个人的空间。
这个空间里,时间世界都错乱了。不知道自己是置身过去还是未来,只有樱井翔的文字滑过自己的指尖,一个接一个地跃进了电脑屏幕。相叶雅纪觉得自己指尖发烫,心底异样的翻腾着。
我是他的第一个读者。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有这样的特权。
一直以来,我都在干些什么啊。


天接近蒙蒙亮时,樱井翔睁开了眼睛。
“糟了!”醒来瞬间的反应是,自己怎么睡着了,稿件还没有输入电脑呢,要赶不及截稿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桌上的稿纸。
桌上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桌上桌下的找了找,全都没有。
见鬼了?
樱井翔站起身来,全身上下的关节都略微有点发痛。他脱掉棉睡衣,走出了工作间。
才一走进客厅,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樱井翔揉了揉眼睛,几乎是循着味道走向了开放式厨房旁边的餐桌。
餐桌上摆放着一只盘子,一双筷子,一杯牛奶,一叠整理得很整齐的稿纸,还有一支扣好笔盖的钢笔。
盘子里盛着金灿灿的煎蛋。
樱井翔先拿起那叠稿纸,发现最上面的一张稿纸上用钢笔手写着几行字。
“老师,连载我已经全部输入好,复制并打印一份带走了,请放心。对不起私自进了您的工作间,请您原谅我是基于担心您的生命安全才这样做的。早餐即使难吃,也请您将就地吃下去吧。”
樱井翔失笑,你可以把话说得更难听一点,说你担心我死在工作间里所以闯进去了。
樱井翔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煎蛋入口,竟然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樱井翔的心里,忽然就热了一下。
五脏功能失调了吧,热的应该是胃啊。


“老师,我今天带了……”
下一个截稿日到来时,相叶雅纪的心里七上八下,说不清是期盼还是害怕,那一晚闯进樱井翔的工作间之后,再面对时会是如何?忐忑不安让他一进门就抢先让自己说话,不敢去看坐在沙发里的樱井翔,头也不抬地提着手上的东西往客厅里走。
餐桌上摆着的东西映入他的眼帘时,打断了他正在说的话。
桌上躺着一把钥匙。
相叶雅纪走过去,拿起了那把钥匙。
“我在想……每个截稿日我都要不关门也实在是太不安全了一点。这样以后你进出就会方便很多,我在工作间工作也可以比较安心一点……”
樱井翔在沙发里把话说得吞吞吐吐。
相叶雅纪抿起自己的嘴唇,强压住突然加速的心跳。
他没说话,钥匙握在手心里,把自己提来的东西一样样地掏出来,轻轻地放在桌上。
日本香堂的线香,淡墨之樱。
KUKOYO的400格稿纸。
写乐牌的21K金笔尖钢笔。


看样子,我们好像都知道,另一个次元里的那个空间,已经打开了。
所以,你给我一把通往它的钥匙。
所以,我给你一份申请入境的签证。


to be continued

拍手[4回]

砂梦(2)

暗香三

砂梦
Dune

02.


对接口



从家里走出来,站在门外准备锁门的时候,樱井听到楼道里的一些声响。
是从楼上传过来的。
没错,这个时间。
他抬起手腕看看表。
樱井把钥匙插进锁孔,却并不转动。
只侧耳细听着楼上的动静。
门大概已经锁好,脚步声开始移动。
踏上楼梯,朝着楼下而来。
步伐节奏轻快,半跳着步,没有一点踢踏拖拉。
锁孔里的钥匙咬着锁齿,安静等待着。
直到那小跳步经由几十级台阶来到了这一层。

钥匙猛然受力。
咬合锁齿转动。

樱井锁好门,拔出钥匙,走向楼梯。
从楼上下来的相叶正走到楼梯转角处。
在转角处的几平米里,一个照面。
樱井看了相叶一眼。
T恤外的丹宁色牛仔衬衫没有系扣子,手里反拎着背包搭在肩上,过膝的卡其色短裤里是针织打底裤,脚踝藏进珊瑚色帆布鞋的鞋帮里。
茶色头发还是那样微卷不卷,看起来毛毛的。
看到樱井向楼梯方向走过来,相叶微笑,朝他点头致意。
樱井也微微点头。
相叶就从楼梯转角一个转身,接着从楼梯上小步跳着跑下去。
一阵风一样。
从樱井跟前经过。
带着清爽的皂香和洗衣液以及另一些分辨不出种类的香味。

像海又像沙。
像绿植又像土木。
清凉又不乏暖意。
干燥里并不渴水。
总之。
饱水饱氧的气息里,藏下了无限的生机。
让人忍不住想要深呼吸。

相叶的背影已经跃动着旋转到下一层的楼梯。
樱井在后面一步一级地走下楼梯台阶。
脚步显得拖沓沉重。
拎起自己的帽衫领子,闻了闻。
他嫌恶地皱了皱眉,心头搓起了一阵焦躁。
每每梅雨季节,衣服洗后那种半干不半的潮湿味道,在他闻来根本就是一种臭味。
反感。
焦虑。
和相叶身上的——完全不同。


知道相叶雅纪的名字,是在几次和他在这栋公寓的楼道里偶遇之后。
最初就是这样,在樱井锁好门准备下楼时,在楼梯转角处偶然遇到,一个照面。后来撞见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就开始发现并且掌握对方生活作息时间的规律。
而后,不自觉地,由偶遇,变为了有意为之的等待。
错过一点点。
等着他,从楼上走下来。
那位住在他楼上的,邻居。
未知姓名,未知职业,未知一切。
撞见的再多,也始终是点头之交。
都没有能发展到有所招呼的地步。
毕竟是完全现代化的公寓,邻里关系也就不过如此。
公寓楼不是没有电梯。
但樱井一直走楼梯。
一开始也只不过是出于锻炼改善一下他那日渐亚健康的身体状态。后来么渐渐也就习惯,早晚上下班高峰时间等电梯的话反而还嫌浪费时间。
因此在楼道里遇见同样不搭电梯的相叶就更让他有点在意。
在意的当然还有,那从来与他完全不同的味道。还有,轻了好几倍的步伐,清爽好几层的脸色,一周之内从不重复的穿搭。
应该并非是比自己年轻多少的原因。
而是——
比如明明是同一人种却其实是不同族群的人类。
职业不同。
部落不同。
装备不同。
武器不同。
战斗能力不同。
……

三句话不离本行。
连发呆放空神思游走,都不过三个弯就要转回工作。
这也太累人了。
樱井这么想,拖着的脚步又走下了一层楼梯。
转弯。
继续下楼。
感觉身上帽衫的针织组织里仍在持续不断地泛起半潮不潮的臭味。
如果是西装就不会。因为西装会直接拿去店里洗,不存在这个问题。他自己在没有烘干功能的洗衣机里洗完的衣服,挂在浴室里,最终就会这样臭掉。
这样说起来,他是有段时间没有穿过西装上班了。
原来的他何尝不是每天西装革履。
几时起开始懒得打领带,更疲惫得没办法被绑在束缚的西装剪裁里。
从那款曾经风靡一时的游戏衰落开始吗。
在他手上诞生的,曾经被誉为经典的,游戏。



樱井供职的公司是几乎可称占据业界半壁江山的软件开发公司。
因为进入公司不久就开发出了那款游戏,樱井在公司可谓度过了风头无两的时代。
游戏以先锋独立的世界观为业界称道,以当时最高等级的游戏引擎在同类游戏中独领风骚,又以极为多样性的职业体验和极高的上手性受到玩家推崇。至于对画面的苛刻要求以及战斗系统的严密设计,更只是够得上所谓经典的基础条件。
人真是总有一段人生会过得风生水起。
要么早,要么晚。
就不知道跟头会栽在哪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触摸时代的来临和三维全息投影化的实现,似乎不过是一转眼间的事。
软件和游戏的体验方式,发生了本质性的颠覆。
旧时代的豪华大船像是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迎面而来的怒涛掀翻淹没。
时代变迁带来的变化,令人意想不到措手不及。
有人反应得过来,有人反应不过来,有人很快就能接受,有人很久都接受不了。有人相信未来,有人坚守传统。
早已经是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
樱井并非不明白。
他也不是沉迷在旧时代无法向前看的类型。
相反,他是能够一直前行的那种人。
只是。
对有些事物,是真的寿命已尽,还是仍有新的可能,他仍未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判断。因而一直没办法割舍。
这就像是唱机的时代早已终结但黑胶唱片反而在某个特定的范围内以经典的形式保留了下来,并且存活出了新的生机。也可能像是HIPHOP的流行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可是又会突然冒出一个以说唱出道最终成为国民偶像的团体。
有些事情,很难说的,不是吗。
时代一直更替,有淘汰,但也有进化。
而这当中,谁具有分辨始末的能力?
他樱井翔有吗。
又不是巫师,又没有魔法。
没办法卜算,更没魔力控制。
能怎么样呢。
要将自身的执念坚持,最终经住时间的验证。
除了在等待中度过,让事实说话。
他似乎也没别的选择。


不敢说,是不是在这样的等待里有些艰辛,在新型工作的繁复探索中仍然坚守不放弃原本的阵地,磨得人疲惫不堪,步履沉重。
一天的工作时间,往往是在没察觉时已经过去。
做过些什么,无法复述,只把货真价实的疲劳和压力留存在每一个关节里。
然后再这样,在不一定的时间,拖着身躯返回自己的住所。


没有生机。
明明并不是没有希望的人生,怎么却越来越死气沉沉。
身上一天没能彻底褪去的潮湿臭味甚至开始散发出陈腐的气息。
是么。
是自己的判断终究是错了,因此即将被抛于时代向前的尘嚣后面,消失于历史转身的尘埃里。
明明是梅雨的潮湿天气,却不知怎么在嗓子里干得冒烟。
樱井把车开进了公寓所在的住宅区范围里。
空气憋闷的傍晚。
把车在停车场里停好下车时,听见了一阵有些类似于哀鸣的“呜呜”声。
他站在车旁张望,看到停车场的过车通道里有几只狗,好像正在争斗撕咬。
似乎想起了这几天在楼下张贴的“近期住宅区内有不明来历野狗出没请大家注意防范”的通知来。
是野狗在打架吗。
真是累。
即使不是人类,生存的竞争也不简单啊。
早点回家吧。
“嗷呜呜——”
哀鸣又一次传过来。
樱井已经转身准备离开。


“喂!”
听到背后一声断喝。
樱井转身。
看到有人站在那几只狗的对面。
丹宁色身影,茶色毛毛头。
“你们几个,怎么能以多欺少?”
相叶义正辞严地看着几只狗说道。
似乎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轻哑,有点分层,多少被砂砾磨过留下些痕迹般。
樱井探身看一眼,发现有只体型相对较小的狗已经退到了相叶的脚边,偎在珊瑚色帆布鞋上发着抖。
那个“呜呜”的悲鸣应该就是它发出的。
“还是以大欺小?”相叶又说。
几只大型犬没有后退,呲着牙,发出了类似警告的威胁声。
相叶看了看四下,停车场里,四下干净,连根可以当作武器的树枝都没有。
场面看起来有点危险。
如果真的是来历不明的野狗的话,可能携带病患,而且具有攻击性。
樱井准备上前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上前是去帮忙,还是想要直接把相叶拉走。


就在这个时候,相叶却果断转身走到一辆车旁,伸手,拉拽出车挡风玻璃前的雨刷来。在樱井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相叶紧握住雨刷的手向外一个用力,喀地一声将其掰断。
——喂!
这是损坏他人物品吧?
樱井这样想,却不记得要上前的想法。
一手拎着背包,一手握住掰断的雨刷,相叶重新站在几只大型犬前面。
他侧身而立,扬起手,握在手里的雨刷尖端指向几只狗。
“你们几个,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明明是憋闷的空气。
也没见夕阳有光云下有霞。
却突然迎面风来。
海和沙叶与木。
从未体知的氧气味道。
吹散凝固的潮腐。
难以捉摸的,无尽的生机。
丹宁色肩头,竟洒金光。


“不要以多欺少,以大欺小。”
砂砾磨过的声线。
如无刃却已百斩。
“懂吗?”
相叶的黑眼睛温和坚定,雨刷在手里握出剑锋一般,凛然一闪。
周身气场蓦然升腾。
结界般旋出看不见的沙暴涡心。
难以估量的魔力。
万物震慑。
诸恶却步。


樱井竭尽全力才让自己仍然站在原地。
因为迎面而来的飞砂走石吹得他几乎脚步踉跄。
他努力在风中睁开眼。
望着旋涡中心的男人。
手握魔杖的男人。


他要。
他要他手中的魔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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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在这里(完)

二十七
从走出那家店的店门到把车开上路的时间里,樱井一直不确定,自己的神思是否是完全清醒集中的。
表面看来也是一切如常。
脚步都没有乱了分寸和节奏。
眼前的路很清晰,脚下的油门踩得很稳,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很有力。
似乎是到了这个年龄,很难再做出像当年那样在站台上一路狂奔又或是从哪扇门里夺路而逃的举动。
他应该终于也成熟了。
是这样吧。
无论面对怎样的变迁和突发,无论有多少意外令心中情绪交汇碰撞,也还是能沉得住气,又或是也很难再一下子就激动起来。
是这样吗。
在听到相叶的故事被二宫讲述到结尾的时候。
他应该是,一点都没有,感到慌张的。


“没错,这是我认为我没有做错的原因,也是我用人格担保过的。”二宫放下第三杯红茶,看着对面始终保持安静的樱井,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过,到现在,该是时候了。”
“……”樱井的指节抵在唇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二宫清了清嗓子,似乎也是最终做了决定,“半年前,孩子的亲生父亲出现,相叶夫妇当初的约定也到了自动解除的时候。”
“……”樱井眨了下眼。
“就在不久前,相叶雅纪已经正式离婚了。”说出这句话时,二宫看来像是松了口气。
“……”樱井还是没有反应。
“这句话就是我给我要讲的故事准备好的最后一句了。”二宫往椅背上一靠,“如果不是因为这最后一句,我也不会找你来告诉你所有这些事情。因为在那之后,还是什么都不让你知道……我是多少有点坐立难安了。你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真是比自己想象的要爱管闲事。”
“……”樱井的表情仍然凝固着。
二宫安静了一会儿。
直到再次按捺不住。
“我说,你要消化的话需要快一点了,我刚才就已经说过,他在东京就只有今天而已了,现在这都已经快要日落了。”
“……”樱井低下头,指节抵在额头上。
“喂。你多少该给点反应了?”
“那……”樱井声音低沉地开口:“他,现在在哪儿?”
“我也没办法给你一个明确的地点,尤其是他今天说了要做些自己的事情所以会关掉手机不必联系他。不过——”二宫说:“还是有个大概的方向。回来之前他好像提过,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学校,这次如果有时间的话想要回去看看。”
樱井终于抬眼。
盯着二宫看了一会儿。
二宫立刻摆摆手,猫嘴撇撇,“得了吧,现在不是感动感谢的时候,再说我也不需要。”
樱井抿了抿嘴。
起身离席之前,他转过身说了一句:“你果然是那只猫,来报恩的。”
“哈?”
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二宫,樱井走出店门。
“什么猫啊?”二宫不明所以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才终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切齿地自语了一句:“姓樱井的……感谢我是不需要,你倒是把账结了再走?”


——“哈哈哈那不然怎样,小翔想要它当报恩的鹤嘛?回来嫁给我?”
当车开过那条两边不知道哪棵树是当年相叶爬上去救猫摔下来的路时,樱井把速度放慢下来。
——嫁你。
——做梦。
——有我在。
——能让谁嫁给你。
开始西斜的日光,打在樱井的眼睛上。
原来早在十几年前,他就已经是这样想的吗。
就算是那时候的那个少年还并不知情。
他也很久没有再来过这里了。
把车就近停下,樱井决定从那条路上徒步走到他们的中学去。
樱井仰起头望着那些十几年来更加茂盛的枝桠,想着现在如果再爬上去,大概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摔下来了。
树也是会长大成熟的呢。
风掀起外套衣摆,该是最冷的季节,倒是感觉温润。
不过,没戴手套的手还是被吹得有点冰冷。
本来应该是很自然揣进外套衣兜里的手,却不知怎么,摸进了外套里西装上衣的衣襟里面。
挨着贴身的衬衫。
带一层薄薄体温。
西装内衬里的贴身内兜。
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那里面,躺着一粒很小很薄的透明塑料扣子。
人说三次搬家,等于一烧。难得这些年来他几次搬迁移动,东西遗失无数,却居然没有把这么细小的物件弄丢。
樱井伸手进去,指尖捻摸了一下它。
微弱的体温。
在指纹的摩擦间进行了一次微不足道的热传导。
似乎听到忽的一声。


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
竟然仍未熄灭。
原来,从未熄灭。
微弱地,小心翼翼地,顽强地,一息尚存。
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它像一擎灯火,指引着樱井脚下的路。
照亮着,相叶可能留下的足迹。
顺着那足迹,走到自己高中校门的那一刻,樱井才终于开始有了实感。
一种可能即将就能见到相叶的实感。
这让他本来并未慌乱的节奏出现了异动。
樱井,你真的有勇气去找到他吗。
对于一个居然会相信相叶雅纪那样的人的演技的伴侣,他应该算是实在难以形容的失败案例吧?
相叶雅纪啊。
那样纯粹的人会演戏吗,演了又能骗到谁啊。
怎么竟然,就能把你骗到了。
——怎么在他那里,你就那么笨呢。
是这样吗?
还是说,对于相叶对他的感情,他从未能够真正信任?
一直以来他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感情和付出。
之所以能够相信了相叶的不再爱,恐怕只是因为他从来只相信,自己对相叶的感情才是坚不可催的吧。
难道不也正是因为这份不计后果自以为奋不顾身的感情,才会把局面变成了不可收拾的模样。
习惯性地把相叶抛在自己的身后,同时又确信着自己才是更爱的一方。
在一点点冰冷面前就放弃了燃烧火种的坚持,还在此后的经年累月里沉醉在苦情的独角戏里。
这样的他。
真的还有勇气,去见相叶雅纪吗?
可是走过空荡荡的操场,不见人影的篮球场和不会有球飞出来的棒球场外,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相叶真的来过,他走过的足迹却越来越清晰了。
简直就像,已经真切地看到了他的每一个脚印。
这让樱井冰冷指尖的微焰再也不肯熄灭,执着地燃着烫着,牵引着他一路循迹而去。走过无人使用的器材室,经由学校附近的岔路口,一路走到了河岸边。
迎面吹来正冷的风。
河滩上草色微枯,几乎不见人影。
樱井走下河滩。
正是日落时分。
风声显得更大了。
谈不上呼啸,倒更像是某种哼唱。
——“突然间,想一起听首歌呢。”
诶——
那样的恶心事,你还会不会回来这里,陪我一起做?
风声哼唱着。
尚未一起听过的曲调。
樱井转过身。
脚下的步伐到底变了节奏。
今天就要过去了。
虽然也并不是今天过去,就再也没有地方去寻找相叶。
但不知为什么,却就是感觉,就是当下,他已经不能再失去这个机会。
如果再失去,他也不能保证,错过了这个时机,事情又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人生的变量就是那样不可估计,错过一时,就快要失去半生。谁知道还有多少次机会可以任由挥霍,而又还能有几多半生经得住虚度。
所以他不能再等了。
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他知道他会去哪里。
他要循着那些在眼前铺展开的脚印,找到正在东京的相叶。
相叶。
相叶啊。
单只是在心里想一下这个名字,都已经温暖到悸动。


从K大的东西校区转出来的时候,樱井差不多早已经不记得,自己今天原本是开车出来的。
穿梭在为数众多的校区里时,他有多么想念,那辆一直载着两人穿行过这里的自行车。
他应该已经走了不少的路,但除了嫌自己走得不够快,疲劳什么的已经消失于六感之外。
没有,这里照样没有找到相叶的身影。
但是他相信自己已经开始嗅到属于他的味道。
离开K大的时候,樱井已经开始跑了起来。
接近了。
他知道。
开始接近相叶了。
他知道下一个地标该是哪里。
那是他们共同翘首期待过又并肩作战过的地方。
那摆放着最初的主播台的演播室。
如果可能,他真的很想再为相叶比一次倒数计时的读秒手势。
如今他们都已经没有那里的工作证件,在毕业后第一间工作过的电视台外面,樱井确信,自己所站的位置,就是不久之前相叶停留伫立过的地方。
虽然他不在这里。
却已经无限靠近。
接下来——
夕阳日光已经逐渐黯淡。
洒在他的肩上,转身时便已落下薄灰。
樱井本来跑向的目标是离电视台最近的那个电车站。
却在那途中瞥见了那处不起眼的所在。
熟悉的。
老旧的。
几乎已经要被他遗忘到一干二净的。
依旧还在原地的,拉面小店。
原来,还有这里。
樱井走过去,拉开了店门。
店里没有客人。
“欢迎光临……”柜台里的老板略微停顿,接着笑道:“今天真是热闹。”
“您好……”樱井跑得有些喘,探身走进店里。
“请坐。”发色已是灰白的老板微笑:“这位小哥可真是好——久不见。”
小哥。
樱井抬眼,“您记得我?”
“老了,记性不行了,本来应该是认不出来的了。可谁让——”老板说着,探身去收拾台面上的一副空碗筷,“刚才已经来过一位熟客呢。”
“那让我啊,一看到小哥你就立刻想起来了。”
樱井看了一眼那只完食的空碗。
里面仅余的一点汤底,甚至还冒着些许热气。
他感觉自己的心猛跳起来。
“您说……熟客?”
“啊,可不是么,不就是那个时候总和您一起来的那位小哥吗?”老板收过碗,擦着台面,“这么多年了,还是要了辣拉面,还是咳得流眼泪,让我想记不起他都难呢。”
“……”樱井抿住嘴,看着那收拾干净的位子。
想着,刚刚就坐在这里的,那位小哥。
一口面下去就咳开,到吃完最后一口,发根里像被水洗过。
“吃完临走好像都没缓过来,跟我要水的那个杯子哟,都开始漏水了还要用。”老板站在柜台里絮叨着。
“漏……水?”樱井也像只是自语地念叨。
“是啊,灰不溜秋的那种老式保温杯,旧到拧上盖子也还是往外漏水,我说小哥那个肯定已经不保温了吧?他说什么——”老板似乎觉得那话很可爱,边回想边笑,“我才不会等到水变冷呢。”
“……”樱井正按在台面上的指尖一抖。
“那位小哥真是多年如一日的有意思啊……”


拉开门奔出来的时候,樱井想起了多年以前从这里赶末班电车的日子。
从店门,到电车站台。
要跑一段距离。
更何况,其实早已是担不起“小哥”这个称谓的年纪。
外套衣摆在风里飞扬。
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跑着,看着前面拼了命般的相叶。
那个足迹。
如今每一步,都踏在眼前的路上。
他要追上他。
这一次,他一定要追上他。
那时他曾经有多拼命,现在自己就有多拼。
别再提什么节奏,如果没有踉跄,都已经是得益于他多年来尚且不算太过懈怠的健身锻炼。
可岁月不饶人。
终于跑到电车站时,樱井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太阳几乎完全下山了。
他跑得视线模糊,在站外差点和一个刚走出站的年轻人撞了个满怀。
“啊,对不,起……”樱井抽着气道歉。
“哎哟,今天这是怎么了。”年轻人站定,不满地对旁边的女伴嘟囔着:“和大叔犯冲啊。”
“对不……”樱井一只手扶着膝盖,摆摆另一只手,说不出话。
“刚刚里面那位也是,是不是?”年轻人和女伴聊着:“连个线路都看不懂了,也真是。”
“不过现在的线路对于有些大叔们来说确实也有点复杂,尤其你看刚才那位,一看就是不在东京生活的,哪儿还搞得明白……”
“可不是,背包也破得够呛,好像还印着个哪届奥运会的标志吧,手里捧着个杯子一直站在那里看。要不是你还能耐得下心告诉他,我看他自己真买不到票了。”
两个人聊着,走到了车站外停着的摩托车旁边。
樱井听着,喘着,倒着气。
不用进站。
他已经看到了那个看不明白变得太复杂的线路图的相叶。
捧着那个破烂漏水不能等到水变冷的保温杯。
试图透过那些复杂的线路找到——找到……
很久以前就存在的那一站。
樱井直起腰,走向了那两个准备跨上摩托车的年轻人。


真的跨上摩托车发动引擎在轰鸣声中把车开出去时,樱井其实还有些不确信,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真的还能开摩托车。
不,他等不及进站等车了。
他没有时间了。
他也已经跑不动了。
他要用尽可能快的方式。
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更快。
可能的话——要不择手段。
他掏出自己钱夹里的所有纸钞塞到那两个年轻人手里。也不论人家是不是真的同意了,掰过摩托车的车把就跳了上去。
喂你这算不算是明抢啊。
别人看你像不像个疯子啊。
——“我管别人呢?”


我管别人呢。
那个在身后按着他的肩笑闹不已的少年这样说。
我管别人呢。
风声呼啸引擎轰鸣。
那天的你到底在风里喊了句什么。
我现在,好像听到了。


樱井知道相叶要去的是哪一站。
从很久以前就有的那一站。
那里有一个地方。
盛放着他们最美好的时光。
樱井知道。
那里。
无数个夜晚清晨,仍然梦回的那里。
已经日落,他在迎面的冷风里被吹乱了头发,也吹透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全身透凉。
可眼前的道路,却无比地清晰起来。
相叶。
相叶雅纪。
十年。
二十年。
想要追寻的。
执着不放的。
始终都是这个名字。
他拥有过,他也失去过。
如今这名字对于他来说,究竟还意味着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喜欢。
他占有。
他失去。
他放不下。
他爱。
他——信仰。
那点亮着来路的人,那映照着去向的光。
那些所有的已知和仍未知晓的未知。
在灵魂里劈下的闪电惊雷,积蓄着巨大能量的雨云。
为他绽开那永远的彩虹的故乡。
他是他——
天时地利的迷信。


摩托车灯照射着那段路即将到达终点的最后一程。
前方就是目的地。
樱井的眼里湿润着,但那只是因为一路迎风。
距离越来越近。
车灯光线里的道路前方,闪现出一个背影。
瘦削颀长。
发梢弯翘。
肩上背一个破旧的黑色双肩背包。
在车灯的光线里,樱井逐渐看清了那背包上的奥运标志。
惊讶地意识到那是多年前他出国去报道奥运会时带回来的记者纪念品。曾经很爱背,却被相叶笑过几次不觉得不好意思吗,于是默默地收了起来。几次移动搬迁,他早以为那只背包已经在那个过程里弄丢了。
谁能想到。
那个略显土气的款式。
竟然被那个最懂时尚的人背在肩上。
即使已经破旧到了那种程度,看起来却被那个人背得那样自信,而又安心。
樱井放慢了车速。
缓慢地跟在那个人的身后。
而走在前方的人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在安静地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来。


相叶雅纪。
站在车灯的光亮里,有些睁不开眼睛。
回望着他。
相隔数千个日日夜夜。
樱井未曾放下的。
如同隔了一条银河的。
在光亮那一头的,相叶雅纪。
于千万人中。
于千万年中。
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他在这里。
他也在。
在如银河的强光两端。
闪电惊雷,万吨能量,在脸庞上春风化雨。


像是等过了一次宇宙大爆炸。
万物都从草履虫到人类经历了一次完整的进化。
风声终于在耳边轻声哼唱起来。
“请问……”樱井听到的居然是自己的声音。虽然沙哑,虽然挤迫,虽然已然几近哽咽,但却在心底雀跃庆幸着——自己最终没有退缩。
“什么?”站在车前的相叶转过身面对着他。
声音轻哑依旧。
添了重心的语气里却藏下了日月潮汐。
“请问这位先生——”樱井抿了抿嘴,直视着对面的相叶,“这是要去哪里?”
相叶看着他。
片刻。
唇角漾开一抹似笑非笑。
“那么还没请问这位先生,您去哪里?”
樱井咬咬嘴唇。
抬起手,指了指眼前已经可以看得到的那栋老式公寓。
“那里。”
相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一望那栋公寓,再看看他。
轻巧地吐出一句话:
“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樱井迎风太久的双眼在眼眶里拼了命地发热。
实在快要忍不下来。
他扭过脸,用手背蹭蹭鼻子。
“那就……”拍拍摩托车的后座,他用浓重的鼻音发声:“上车吧?”


相叶终于笑开。
伸手拉一拉肩上的背包带。
素净的手指不自知地用力。
像是安心地拉过圈在肩上的某种承诺。


跨上摩托车的后座,相叶伸出双手,按在樱井的肩上。
“开车吧。”他说:“小翔。”
樱井攥紧了车把。
突然就调转了车头。
朝着与那栋老式公寓相反的方向,在夜色中加速飞驰起来。
相叶有些意外,但只是凑到樱井的耳边问道:“这是——要到哪儿去?”
“……”
这一次,在风声和引擎的协奏曲里,是相叶没有听清樱井究竟说了一句什么。他只是听到了那句话的结尾,是一声真切的“MASA”。


“到老。”
“我们到老。MASA。”


THE END





“我相信你不会写不爱,就像这文是我自己写的。”
引用一位从写文最初就认识的姑娘的话,开始这次的完结叨逼叨。
历时三个月第二次超过十万字的这篇,正式平坑。
故事进行的过程里曾经出现了以往少见的争议和质疑。
关于BE。
关于不爱。
因为有了开头的那句话,让我知道无须解释。
一直以来我最喜欢写的大约就是两位先生的较量。
写完这篇的时候我明白过来,我喜欢的那种较量,就是关于爱的较量。
关于谁能更爱谁一些,谁能爱谁更多一点久一些,的较量。
这真是一种一生难分胜负的较量啊。
我爱死这个了。
因为这个本质,我什么都可能会写,大概就是写不了不爱吧。
而关于BE。
其实我从头也没想过这篇要BE。
但是我也不想被一定要HE束缚住手脚。
所以我不会做出任何保证。
HE就HE,BE就BE,给故事一条唯一要走的路就好。
想想每一次的HE其实都有一种强烈理想化的感觉,这篇也一样。
但理想化就理想化,这就是这个故事该有的模样。
感谢所有读完这个故事的人,有你们才构成一段完整的读写关系。才让故事讲出去,有人听,能够最终完成所谓“故事”的这个存在形式。
因为有你们在这里。
也应该对每一个人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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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在这里(二十六)

二十六
“这样真的好吗?”
列车已经彻底驶离这一站,离站抽走空气时带起的风无声散尽,渐行渐远的尾灯也终于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二宫看看仍然望着列车离开方向没有动的相叶,这样问道。
相叶半转过脸。
眼里却并没有收回焦距。
“有什么不好?”他轻声说。
“因为……”二宫看着他的脸,也放轻了声音,“你一脸的我终于失去他了。”
相叶微微张了张嘴,化成一个苍白的笑容。
“二宫和也你知道吗,我确实是没几个朋友的人。”他浅笑着说:“但是有你一个这么厉害的,都算足够了。”
“你这又是何必?”二宫眼角的浅红到这时还没能褪下去,“既然根本就……”
“……何必什么?”相叶的脸色已经和刚才出现在站台上送樱井走时判若两人。他看起来很苍白,而且有些许精疲力竭。
“何必赶他走啊?”二宫直说道。
“赶他?”相叶的目光似乎才终于从轨道上找回焦距,他看着二宫,“如果他是属于这里的,他就走不了。你告诉我,就在你看来,他是可以留在这里的人吗?”
“……”二宫皱了皱眉,“但如果是为了你——”
相叶笑出声来:“你说到重点了。”
“为了我。”他说:“一切都是为了我。”
“为了我,他才来到这里。为了我,他才放弃原本那样喜欢的工作。为了我,他才能硬是逆着自己的性子做人,让自己被束缚在一个根本施展不开手脚的地方。为了我,他才能把自己委屈到这种程度,连我看着,都觉得喘不过气。”
“虽然他说了重新开始,虽然我也真的这样想……但总有争执,总跑去躲在你那里,也不过是因为双方都快要没办法呼吸了吧?”
“这样的他,根本就已经不是他。他在为了我,压抑着自我,做另一个不是自己的人。”
相叶仰起脸,呼了口气。
“你觉得,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承认你说的都是事实。但这些……也不过只是你单方面的想法而已?”二宫说:“别搞得自己好像很伟大什么都是为对方考虑,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别光顾着自我满足,应该允许彼此用成年人的方式看待问题了?你又知道他不可以为自己的这些选择负责?”
“他可以。为了我,他可以。我知道。”相叶转过眼睛,目光坚定,“但是我不可以。”
“……”
“我已经不可以再这样依赖他下去了。我原本就已经这样对自己说过了,但是自从他跟着我过来,我就又失信了。只要他在我的身边,我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完全不自觉地去依赖他。”
“你知道吗,就在他离开前,前几天,他最后一次站在咱们演播室的主播台下面,我在台上准备直播。”相叶的目光再次游离漂浮,像是眼前正是那天的画面,“我竟然啊,在一瞬间里眼花,看到他站在那儿,还在帮我比着倒数计时的读秒手势。”
他低下头,似乎因为想到那个画面,感到既可爱又好笑,轻声自语般地说:“可那又是怎么可能的呢。”
“我到底是——想要依赖他到什么地步啊。”
相叶的脸色看来已经越发不好,这让二宫怀疑在樱井暴瘦下来的几周里,他的若无其事也不过是用不知怎样的方式强撑下来的。
“我习惯性依赖他的程度已经到了我自己都不能忍受的程度,那么他呢?他又真的能一辈子都觉得我这样的依赖是可以的吗?这一切,都真的可以吗?”
相叶看向二宫,睫毛些微抖动。
“你说呢,NINO?”
二宫喘口气,轻轻摇头。
“你知道吗相叶雅纪?作为你最有价值的一个朋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讲这一堆绕来绕去的大道理……根本就没有一条可以成为真正的理由,让你明明想要和他在一起却失去他。”
是的。
二宫说得没错。
其实相叶也知道。
所有这些所谓的事实和道理,没有一样能够真正成为他失去他的理由。
全部都不是问题。
只要——他是真的还想要和他在一起。
除非,是他已经不想要再和他在一起。
可如二宫所见,他明明是仍然想要和樱井在一起的。
是的。这一点二宫也没看错。
相叶想要和樱井在一起。
他从来都想要和他在一起。
但现在,大概是至今为止程度最为强烈的想要在一起。或者是他已经发现了,他想要和樱井在一起的想法,从来都是随着相识以来那条时间轴的正方向与日俱增的。他以前可能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每一个新的一天,都更加想和樱井在一起。
即使是在那片茫茫白雪上认真地说过分手。即使是下定了决心离开原本生活在一起的城市。可还是能在樱井从站台上奔到自己面前的一瞬间,就已经知道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他想和他在一起。
那这样说来的话,他又怎么会还是失去了他的。
这世界上的事,会影响最终结果的变量真的都是那么少吗?


他想。
他真的想。
他只是不能。
他只是明明想要和樱井在一起,却不能。
无论他有多想,都再不能。
他不能。


和伊坂由加利的相熟,其实就缘于被救猫那样的突发外景延迟了归还器材的时间,被管理器材的大叔骂个不依不饶时,这位电视台文员屡次的出手相助。
也不过就是如此。
谁能想到。
那天晚上相叶在电视台附近的那家酒吧独自一个人喝酒。
因为,总不可能永远有点什么问题就往二宫家跑。
想要喝得差不多了再回家,直接爬上床倒头就睡。
因为,实在越发不想看到樱井那个处处小心翼翼,一直看他脸色生怕哪句话说不对就惹他生气的样子。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可即便如此,又仍然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次次地因为工作上意见的相左而最终争执不下。的确,只有在关乎工作时,樱井会按捺不住自己那些本来的心性,一次次地好了伤疤忘了疼,把辛苦建立起来的平和状态搞砸。之后,又再会重复,小心地寻求他的原谅,努力地恢复常态,如此无限循环往复。
那个委屈又憋闷的样子。
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哪里还有半点多年前染了一头灿金发色对他说“要让所有人看见你身边有个不好惹的金毛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的模样。
那些骄傲和意气,都快要为他,被自己亲手砸到粉碎了。
相叶已经快要不忍再看下去了。
实在是——心疼得受不了。
当初他最终让开车门让樱井上车跟着他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在看到樱井把那颗廉价的塑料扣子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一刻,他就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对自己说的话:我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他们一切重新开始。
不,不如说他们并未结束。
他明明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到底是——
他已经……快要精疲力竭无能为力了。
那天的酒喝得相叶很闷。
感觉氧气稀薄,透不过气。
解开了衬衫领口的三颗扣子,仍然像被紧紧卡住,呼吸不畅。
手肘支在吧台上,他把酒杯的玻璃杯壁抵在额头上,有些吃力地喘着气。
就是在那个时候,伊坂由加利走进来,在吧台的另一边入座。
“相叶君?”
自然,随即就发现了他。
“啊……”相叶回了回神,模糊着视线,“伊坂小姐?”
“真巧。”伊坂微笑。
“啊,可不是……”相叶打起精神,扯动嘴角,“喝点什么,今天我请。”
“不用。”
“要的。”
就那样,很自然坐到了一处。
相叶的酒那时已经过了七分,本来已经该是撤摊回家的程度。
因为这个偶遇,又再添了新杯。
聊了什么,早已不记得。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里。
只是话到了某一程,相叶习惯性地强撑着笑容,却突然听到伊坂抛出了那句话:
“相叶君啊,虽然看起来一直在笑,但是意外地……感觉是个有些寂寞的人呢。”


坦白说。
就是在那句话之后,相叶的记忆就截止了。
意识的断点,就出现在那句话。
无论是因为酒过了,还是因为心想醉。无论是因为主观脆弱,还是因为客观所迫。无论是因为什么,还是什么。
总之就是,一念之差。
意识恢复的下一个点,已经是在伊坂家的床上。
他从没想过。
他这辈子从没想过的,大概就是自己居然会犯这样的错。
根本不可置信。
再痛苦,再煎熬,是能够拿来犯这种错的借口和挡箭牌吗。
从来都不是吧。
只不过,他已经没有余力追究,自己怎么可能竟然会这样做。
而是只有满眼的既成事实。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
他满脑子只有几个字接不成续地跳来跳去:接下来。
接下来?
那时他大概就已经意识到,接下来的事情即将再不以自己的意志的为转移,出现无可挽回的局面。虽然那具体将会以怎样的形式呈现,他还想不到。但是对于那个最终结果的预感,却应该已经形成。
也是在那时他忽然就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自己已经被剥夺了主动权。不,应该说是,自己亲手交出了主动权,对于事态主导控制的一切权限。
那时候他也才意识到,有些问题其实根本不是解决不了——只要在事情还没有变成这样之前。
只要。
他为什么早没发现呢。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
一念之差。
就连追悔都无从追起。
盯着天花板,相叶缓慢地眨着眼。
每眨一次,都是一帧画面。
树上的猫啦。课桌上的便当啦。在手里上下翻飞的笔啦。自行车后座上的迎风景致啦。河滩啦。抬眼看到的放榜名单啦。又湿又冷的社团器材室地板啦。老式的公寓啦。有点窄挤作一团的床啦。金发上的面具啦。海面上的烟花啦。拉面啦。电车啦。主播台啦。倒数读秒的手势啦。被一百朵白玫瑰挡住的脸啦。宽敞明亮的新公寓啦。犹疑着该睡在哪一边的床啦。雪山啦。脚下已经滑出痕迹的雪道啦。捧在掌心里的制服扣子啦。从站台上朝他狂奔而来的樱井……翔啦。
这是怎么回事。
走马灯的话,也是要等临死之前才会上演吧?
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是谁快要死了。
是什么快要死了。
——他和樱井在一起的所有时光吗。
他和樱井——这么多年来的感情吗。
别来。
别过来。
他才不要看这些东西。
根本不需要什么走马灯。
谁让你们跑来悼念的。
没有什么人和事要死!
没有……
“相叶君,肩上的胎记真特别……”
身边伊坂由加利的这话,在本来已经一片灰败摇摇欲坠的相叶心里,投下了倾覆世界的电闪雷鸣天崩地裂。


那一年,他曾经指着自己肋下的黑痣问樱井性不性感喜不喜欢,那时的樱井张开手,手掌抚过他的左肩说:不如这里。
掌心阡陌覆盖肩头整片烟花样的胎记。
那胜过任何一种形式的告白,从那时起就深植进相叶的心里,生根发芽,绽出从未曾枯萎的四叶草。
那一年,他把脸颊贴在樱井胸前,那时那刻樱井胸腔里心跳的声音,只要一想起,就让他条件反射地眼底发酸,同时,记起自己在心底对自己立下的那些誓言。
——此生绝不背叛辜负这颗心脏的主人。


他却背叛了他。
他背叛了樱井。
他曾经发过誓的。
他曾经在那个心跳声里对自己立下重誓,发誓此生绝不会背叛胸腔里盛下这颗心脏的主人。
但是他却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无论如何,都已经是既成事实。
他痛恨透了自己的背叛。
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原谅自己。
也再无法让背叛了樱井的自己面对他。
他不是没试过。
尝试忘记。尝试不再想起。尝试当所有那些都没发生过。
但每一次和樱井做爱时,肢体之间的接触,樱井的抚摸和亲吻,都让他感觉自己很恶心。每每在他怀里胸前,听到那个最为熟悉的心跳声,他就感觉如芒在背心里咒骂着自己你已经配不上这个心跳的主人。
每每如是。
他不敢再让樱井碰自己。
他承受不了那份自我厌恶。
他给不出任何合理的理由,只有能避则避,能漠然便漠然。用最冷淡的隔离,用最生硬的态度,让樱井知难而退。
到最后,他们终于不再做爱。


所以他不能。
他不再能。
无论他有多么想。
他也不再能和樱井在一起。
他开始明白那天上演的走马灯是真的。
不需要别的什么人来悼念,他也会亲自动手的。
反正与其再继续这样糟塌樱井的人生,倒不如及早放开他。
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再在一起。
不如自己亲手,送这段感情,最后一程路。
即使是需要用最绝决的方式推开樱井,他也一样做得到。
因为,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所以他唯有如此,他别无选择。
在这种别无选择的时候,他未知的潜能是巨大而不可限量的。
救下小猫那天晚上的那个契机,只不过是他终于等到了一个适合的时机而已。
不过就是推开他吗?
那算得了什么。
本来有多爱,那一刻他就能表现出多少等量的不爱。
——“别这样。”
他听到樱井这样恳求他。
那放下了全部自尊和骄傲的恳求。
不,你才别这样。
我真的看不得你这样。
别为了一个这样的我,把自己搞成这样。
樱井揪住他的领子朝他吻过来。
那炽热的唇和一息尚存的渴望,已然是那样的卑微。
简直让相叶想要找一个最快捷的方式了断自己。
他身体里那些明明想要在一起却再不可能的痛楚集结成了一股强大的合力,以加乘的方式将能量爆发出来。
冰冷的唇,僵硬的齿。
甚至敛灭了人的气息。
他做得到。
他可以的。
我不爱你了樱井翔。
——我实在是太爱你了。
所以算了吧放弃吧到此为止吧。
——我别无选择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
我已经毫无留恋要开始第二人生了。
——请你忘记我好好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吧。
所以,对不起,我已经不再爱。
——我一直太过爱,因此,原谅我。


“我明白了。”
樱井翔放开了手。
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相叶看到,自己手上的刀寒光一凛,血正从刃上滚落。
悄无声息的。
血滴的鲜红液面映照着樱井夺门而出的身影,碎落一地。


那之后。
你问我,这样真的好吗?
我得说。
这样真的再好不过了。


“那你也不用——”二宫的声音多少难掩忍无可忍,“一定要跟她结婚?”
那是在樱井走后两个月,相叶告知他自己即将和伊坂由加利结婚的消息的时候。
“我是说,我知道你不是不负责任的男人,但现在也真的不是……”二宫咬咬牙,“有过一夜就要搭上终身的年代了?不说你,就算对于女方来说,也是同样啊,你真能是人家想要选的人吗。”
“我知道。”相叶平静地说:“但是她怀孕了。”
“……”二宫的门牙叩在了一起,“你他妈在跟我开玩笑吧相叶氏?”
“没有啊。”相叶看着他。
“你给我演的什么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月九电视剧啊?”
“很抱歉。”相叶说。
“……她说是你的?”二宫问。
“不,她说不是我的。”相叶回答。
“……哈?!”二宫的音频立时一扬。
“其实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似乎已经将所有事实接受得彻底,相叶淡淡地说:“时间根本对不上。不过,我还是很感动,她愿意对我这样坦率。”
“不是这个问题好不好……”二宫似乎开始感觉头疼,指尖轻轻敲了敲额头,“孩子又不是你的,你又根本不……那她是怎么逼你结婚的啊?”
“说什么呢。”两个月过去,相叶的脸色看来仍然浅淡苍白,没有完全恢复到正常状态。但仍然能笑着说:“是我向她求的婚。”
“……”二宫一时已经无话,侧过脸喘了一会儿气,才重新转回头,“恕我直言,我现在有点儿乱。”
“我看出来了。”相叶久违地笑得有点开心。


伊坂由加利的孩子的父亲不是相叶。
但孩子真正的父亲也不知所踪。
前因后果没什么好说,总之,不久之后,伊坂就即将成为一位单身母亲。
和相叶说起这些的时候,虽然确实面露艰难,但她根本想也没想过,他会沉吟片刻,就开口向自己求了婚。
“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做孩子的父亲。没有父亲对孩子的成长很不好,不知该怎么说,不过我跟这孩子也是真的是有缘份。反正除了工作我就是闲人一个,时间在我身上浪费也是浪费,不如分给有需要的人。我有信心能担当好一个父亲的责任。至于说丈夫的角色——我猜你也未必就一定觉得我是适合的人选,不过现在已经时间紧迫,因陋就简吧。不如,就这样讲好,我扮演这个角色,直到你找到适合的那个人为止吧。”
相叶这样说时,她真是不无惊讶。
听来似乎荒诞不经,细想却又自有逻辑。
“你愿意吗?”
竟然找不到什么应该拒绝的理由。
伊坂由加利安静了一会儿。
看着相叶,笑着点了点头。
从那之后,她丈夫——即使没有任何实质也仍然是令人安心的存在——的决定,就一直像这场不可思议的求婚一样,为她的生活带来各种不大不小的奇迹。
那一夜她之所以会遇到相叶雅纪,一定是神对她的眷顾。
她始终是这样想的。
即使是在孩子真正的父亲归来之后。


“再恕我直言。”二宫说。
“你说。”相叶说。
“表面看起来真是很了不起,但其实,你这难道就不是在把人家当你的一根刚好漂到手边的稻草抓?”二宫眯起眼睛。
“怎么说。”相叶坦然。
“对方做单身母亲确实是会很艰辛,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会比现在的你更艰难。”二宫缓慢地说:“把自己投身到一段不得不面对各种现实问题的充实关系里去,比如一个新生命?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反而会比现在,好过得多吗。”
“……”二宫这个朋友的含金量,果真是相当惊人。相叶这样想着,也没准备再有任何隐瞒,他反正已经想得通通透透。要怎样才能度过失去樱井的接下来的日子,他本来完全没有方向更难说信心,但现在,事实却正如二宫一针挑透的本质。
“你说得一点没错,我完全承认。说白了,我一直就是你说的那样,不过是在自我满足罢了。但是,我的想法是怎样的其实又有什么所谓,重要的是,如果我的存在还能对别人有任何一点的作用,结果总是好的。”相叶说着,疲惫的目光渐次清透起来,“我不是什么完人,也只不过是……活下去罢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恭喜你,相叶氏。认真的。
——我知道。
——好好活下去。
——你放心,死不了人的。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
——我只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你说。
——绝不许让樱井翔知道关于我的任何事。我也是认真的。
……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to be continued



抱歉啊。。
说了什么揭底牌这样帅气的话。
结果发现。。特么还不是在大洒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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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在这里(二十五)

二十五
两年后的正月。
樱井合上了递到自己手上的那张相亲卡片。
掩起照片里那优雅的和服清丽的面容。
把合起来的卡片往桌面上轻轻一推。
一言不发就准备起身离席。
“哥……”
他听到小舞在一旁发出了类似于想要劝住他的声音。
他其实也知道,对于这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的场面,敷衍着糊弄几句,应付过去就是了。毕竟也是大过年的,没必要搞得气氛不愉快。到了他这个年龄,如果家里不这样对待,倒反而显得不正常。他也完全理解。所以以往他也都是这样做的。
但是今年——
“下次有时间再说,我还有工作。”
他这样说着准备脱身,但本来确实并不是谎话。
他的情绪有些焦躁。
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
在过年之前,他就接到了这个正月假期需要加班的通知。
本来他也从来都是要在正月假期里工作。只不过,他本以为可以借着这次加班的理由,更加堂而皇之理直气壮地避过过年时那些必然上演的戏码。
但那只是在听到工作的具体内容之前。
——“由于主题外延庞大,这次的专题内容是和几家地方电视台联合策划的,到时候会由各家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共同完成此次采访拍摄的所有工作。”
——“在此期间联合工作的电视台和人员分工如下……”
——相叶雅纪。
——二宫和也。
樱井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两个名字没错。
不,他没可能和这两个人一起工作。
这两个名字真的已经在他的生活里消失很久了。
如果说相叶雅纪是绝无可能再做朋友的那个,那么至少二宫和也还应该是他的朋友。
但,即使是在每年正月二宫肯定会回东京来的假期里,他们之间也从没联系过。说是刻意也好,说是默契也罢,彼此似乎都明白,没有必要见这个面。因为见了面,两个人之间就总归会有那个绕也绕不过去的人。而那个人,却并不是樱井能够如常聊起询问近况的人。这一点,他知道,二宫也知道。
所以,从未再见。
连一个电话也没有过。
即使樱井明明知道,这样并不正常的状态只不过是说明,他始终还没能放下。
没放下,所以才不能提不能见。
但那又怎样。
没错他就是没放下,而且是从没放下过。
即使是在——那年那次家庭餐厅窗口前的偶遇之后——他以为他总该放下了,一切的一切也一定已经被那晚的大雨冲刷一净,包括所有斩不断的,松不了梆的,念念不忘的。但结果却并非如此。积极地来看,他似乎反而从那场密不透风的雨里走进了一种平和而持久的稳定状态里。
摒弃了很多无谓杂念,解开了师出无名的纠结。
变得更加无欲无求,过得越发云淡风轻。
这让那场偶遇显得很美好。即使那美好的画面每每触及都是绵里藏针,在指尖或是心底扎出从不见血的刺痛。于他来说,也仍然是一种美好。
只除了,他还是没放下。
但说到底,他一直没放下的原因又会是因为仍然抱着希望仍未放弃吗?其实他没放下,和有没有相叶的消息,知不知道他已经结婚生子,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么。
他只是单纯的,放不下。
与任何的任何都无关。
理由什么的无需追究,结果什么的也不想计较。
最终他大概也清楚,自己顽固着不肯放手的状态已经近乎于一种病态的坚守。
但那又怎样。
这就是他要走的路,属于自己那条唯一的路。
从来都是单向通行。


樱井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第一时间拒绝了参与这项专题策划。极不像他历来对于工作来者不拒的风格,毅然决然地退出了这次大型节目的制作。
所以其实这个时间他是不需要加班的了。
他只是清楚地知道,这个时间,相叶雅纪,应该正在东京。
和他身处同一个城市里。
在工作。
在行走。
在不知道哪栋大厦,哪个街角,哪个信号灯底下。
他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
眼前却全都是隔着一道水幕的背影。
星星点点针扎般的刺痛如疹子般在身上成片地起伏,让他控制不住地有些焦躁。
异常少见的情绪。
就是在这样抓起外套走出父母家的门口时,手机在衣兜里振动起来。
掏出来。
来电显示——二宫和也。
站在家门口,盯着那个闪烁的名字一会儿。
他不知道这个电话是为了什么打过来的。
很难说是在犹豫还是在出神。
终于还是点下了接听。
“……”却连一声喂都不知应该怎么说出口。
“喂。”还是那头直接打了招呼,“樱井吗?”
熟悉却已显陌生的声音,从那个早已经过去的属于他们的旧时代里伸出手来,从后面揪住了他的衣领。
“是……”所以他的声音听来有些像是被卡住了。
“我是二宫。”依然干脆利落的声音继续通过电波传过来。
“我知道。”樱井想,大概对方也正在想,竟然没有换过电话号码。
“恭祝新年啊。”
“哦……新年好。”
“很久不见。”
“……是。”
“一起喝个茶吧。”
“……好。”


樱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赴这个约。
可能是因为这是这么多年来二宫第一次打电话给他。可能是因为他还记得二宫那句“你在这里好歹还算有个朋友”。可能是因为明明是这样的朋友却竟然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难说没有一点愧疚。也可能是因为,刚好在这个时刻,他正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到达约定地点推门进店之前,樱井是有一瞬想到过,此时等在店里的除了二宫,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人。但也即刻就打消了这个疑虑,二宫是不会这么没分寸的。
自然是没有。
大过年的,店里人并不多。
半安静半悠闲的午后氛围。
二宫和也那立体的五官在一片详和中出现,取代记忆里那个平板的模糊轮廓。
当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二宫端详着樱井半晌无言时,樱井才意识到,这是多么货真价实的多年未见。这个多年的概念,已经超出了自己可以把握衡量的范围。
“你……”二宫悠悠开口道:“胖了不少啊。”
“……”樱井绷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谁说不是呢。”
“好久不见。”二宫淡淡地说。
“啊,好久不见。”樱井淡淡地应。
静默了片刻。
是彼此心照不宣地给时光变幻的距离感沉淀一下的时间。
而这么多年的时间不见,也很难一下子就能找到什么话题。
“好吗?”
“还不错。”
樱井其实相信二宫的目光是可以如福尔摩斯般犀利的,只是坐定端详他的这一些时间里,除了关于中年发福的吐槽,一定早已经将他干净的手指还有莫名难消的黑眼圈观察得一清二楚。所以那一声关于好不好的问候,恐怕并不是真的不知道他过得如何,而是在礼貌之余一种了然的试探吧。但既然他这样问了,自己也确实是如实回答的。
“还不错啊……”二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是啊,还不错。”樱井微笑,用停留在二宫手指上的目光向他示意,“你呢?”
二宫伸出无名指圈着戒指的左手,端起盛着红茶的杯子,“如你所见。”
“恭喜。”樱井真挚地说。
“谢谢。”二宫喝一口红茶,很快就开始转移话题,“这次的多台联合制作,你为什么没参加?我听说,是你自己拒绝参加的。”
“……”似乎应该想到,这是很自然会提出的问题。樱井低了下头,简单地说:“大过年的,想要休息一下。”
“呵,这还真不像是樱井翔会说出来的话。”二宫轻笑。
“……我该说出什么样的话啊。”樱井说。
“不知道。”二宫撇撇那张猫嘴,“比如说我来来去去东京,你忙到连一次都抽不出时间来见面,什么的。”
“……”那张看着就有点来气的猫嘴。樱井不知道自己是想起了什么,总之他是开始意识到,二宫这次多年之后的突然邀约,目的一定不是单纯叙旧那么简单。
他真正想要说的,大概快要准备入正题了。
“连我这种声称绝不占用私人时间的人,都把难得的回老家的时间给占了,你倒是能悠闲得住。”二宫说。
“这么说来的话。”樱井反应过来了,“这什么时间你跑来这里喝茶,你们不用工作吗?”
“我们?”二宫抬眼,狡黠一笑。
樱井当即一个卡壳。
像被一口水噎了个正着。
他居然会这样不小心,撞上那条想要绕开的线。
“我们呐——”二宫拖着长音,明明已经一把年纪,还能露出这种顽劣一面也真是难得,“经过通力合作,已经把分配给我们的部分提前完成了。”
这样想来,二宫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拒绝参与这次制作的原因。
明知故问,是为了什么。
“啊,是这样么。”樱井清清嗓子。
“是这样啊,所以呢,今天就是分头自由活动了。”二宫这样说:“我们。”
樱井抿了抿嘴。
是因为紧张。
是因为他意识到,在反复的“我们”之后,接下来二宫大概就准备要在已经积蓄足够密度可燃气体的空气里引爆那个名字了。
他紧张地沉默,二宫也没再出声。
就这样静了一会儿。
又再静了一会儿。
二宫盯着樱井,樱井却别开眼睛。
红茶里升腾起的热气,虚无缥缈地蜿蜒曲折。
啪——
二宫终于一拍桌子。
红茶杯碟在桌上跳了跳,热气水烟四散。
“姓樱井的,你给我搞搞清楚。”手掌按在桌子上,二宫探身,“我可不是闲得没事干找你来磨时间的,老子家里还有大把多的发票收据等着回去整理。”
“……”樱井眨了眨眼。
旧时光里的身影,层叠闪现,一如昨日。
那个甩掉筷子翻着眼睛说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的二宫和也。
那两个吃同一碗面旁若无人的少年。
那份只想买个太阳不落山的年少意气。
所有那些,曾经属于他的,最好的时光。
多年以后,也不过是转眼之间。
他不是不想开口出声,而是真的一时发不出声音了。
“听着,樱井翔。”二宫的声音沉稳下来,剥去了至此为止那层带着戏谑的玩笑意味,用和这个年龄相符的气场音频说道:“相叶雅纪明天就返程离开东京。”
果不其然。
当空炸裂。
看来接下来已经避无可避,再也绕不过去。
关于那个再也做不成朋友的男人。
“……”樱井看着他。
“也就是说,他人在东京活动,就只有今天一天了。”二宫接着说。
“……”
“听懂了吗?”
“那又……”樱井提了口气,才哑着声音开口:“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似乎明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但仍然压抑了一下自己的恼怒,二宫耐住性子,压低自己的音调,吐出了一个名字:“伊坂由加利。”
樱井果然当即就变了脸色。
尽管他是那样想要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眉尖和嘴唇。
“还记得她吗?”二宫问。
“……”樱井不置可否。
“相叶氏和她结婚的时候,我没有通知你。”二宫却已经不需要他说出口就有了答案。
“……”
“这一点我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
“……”
樱井一直不出声,但二宫倒也不需要他出声,凭眼睛和表情已经可以得到相对的反应,继续交流下去。
“我不知道你后来知不知道。不过那都不重要。”
“……”
“重要的是,我今天为什么要来见你。”
“……”
“你这样的聪明人,没想过吗。”
“……”
“为什么只要是在他那里,你就那么笨呢。”
“……”
说到这里,二宫直起腰,在位子上坐了坐正。
“今天来,就是因为,我有些必须要告诉你的事情。”
“……”樱井再一次抿起了嘴,那是因为他的紧张已经加剧了。
“这些事情之前我一个字都不能说,但在那之后,就变成了不得不说。”
“那……之后?”樱井终于发出的声音听来艰难到像是从地下水层挖出来的。
“嗯。”二宫点点头,目光是樱井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的。“在那之前,我以我的人格担保过绝不会告诉你。但在那之后,我如果还不告诉你,就是我的人格有问题。”
“到底是……”樱井的喉咙里已经紧张到绞了起来,连胃都被带着抽搐。
“这是我今天不得不找你来的原因。”
“……我明白了。”樱井咬了咬嘴唇,也在座位里挺直了背脊,“你说吧。”
二宫再次端起杯子,喝一大口红茶下去。
放回碟里。
深吸一口气。
交叉十指,歪着脑袋。
“该从哪儿……”他说:“说起呢。”


to be continued



终于到揭开底牌的时间了。
(卖你个鸟毛关子啊你这混大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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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在这里(二十四)

二十四
“樱井さん?”
“稍微……给我点时间可以吗?”
“是这样的——”
“我喜欢你。”


要不是因为这个告白,那天樱井也不会去了那个地方。那天于他来说,也就只会是无数个难以分辨的平常日子当中至为普通的一天。
早上在闹钟的铃声里醒来,起身先煮上咖啡烤起吐司,刷牙洗脸梳头之后换掉睡衣,边系衬衫的扣子边去弹出面包机里的吐司,吐司叼在嘴里捞起椅背上的领带,系好之后再端过咖啡,边喝边拎过公文包。
走到门口时坐在玄关处穿鞋,起身,从小盒子里取出手表扣上手腕,跟着抓过钥匙手机,推门走出去。
他熟悉这个过程已经快要多过熟悉脚上皮鞋的鞋带是怎么系的。
他现在住的公寓不大不小。
离工作的电视台不远也不近。
当然有车而且也有固定的停车位。
但是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他还是经常会在某些日子里去坐坐电车。
从家门到车站,会走一小段迎着阳光的路。
他有时候会在想自己眼角的细纹是不是已经可以碾碎那些毫无遮拦的阳光。
准时准点地到达车站,搭上自己需要搭乘的那趟车。
他对时间概念的把握依然精准,只不过已经不再有什么延伸具象的感知。辟如已经是什么季节了,辟如该生五月病了,该是花粉症高发时节了,又辟如已经变天了也许可以去滑滑雪了。所有这些,他都已经不再感知得到。
他精准地重复着工作和生活里所有必须完成的事宜。
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快要变成自己手上的那块手表。
像秒针准时地转过整点数字一样,如以往任何日子那样走进电视台,投入到明明不需要他本人那么早就必须开始的准备工作中去。而无论于人于己,也都已经习惯如此。
中午时分,走到电视台附近的立式面店,在里面用十分钟的时间站着吃完一碗荞麦面。
在下午三点整,准时走进茶水间。
沏出一杯黑咖啡,靠着操作台简单地喝掉。
一切本该继续这样第N+1次地重放下去。
但就在那天的那杯咖啡只喝到还剩三分之一时。
“樱井さん?”
那个来自同台一位年轻女主播的告白,不期而至。
“我喜欢你。”
他顿了片刻。
笑笑。
“对不起。”
“为什么?樱井さん有女朋友了吗?”
“不……与那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
“……”
“我并不觉得,樱井さん你是不怕寂寞的人。”
“……”
“那为什么要推开身边所有的人?”
年轻的女主播真有勇气,一脸的无所畏惧,什么话也敢于说出口。
樱井什么也没说。
放下手里的咖啡杯,礼貌地点头致意,走出了茶水间。


与什么有关?
其实他本来大概都终于快要忘记,是与什么有关。
要不是那告白里的年轻和炽热,是那样似曾相识。
与什么有关。
他其实有答案。
他其实一直和那个当年给出过他答案的人一样,有答案。
他有答案,但却恐惧着那份试卷真的再发到手上。
他是没有勇气再作答的。
很多年前,他曾经在那份试卷上书写过满分的内容。
但现在,他只会从考场上落荒而逃。
人都是,越老越没有勇气吧。


那天晚上的直播结束后,樱井没有如往常那样去便利店买上些吃的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家家庭餐厅附近。
如受到什么牵引般。
很久没再来过,店的样子还是没变。
大学时经常通宵的灯光,在夜色中亮着。
他仍然清楚记得那份明亮光线里的味道。
咖啡和炸鸡的香气。
樱井在那家店的街对面站了很久。
想着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想着自己是不是根本连寂寞是什么都已经不再懂得。
想着自己会不会是在那炽热告白的渴望里想起了什么人。
那种想要喜欢,以及想要被喜欢,的渴望。
那份其实纠缠着他未曾松绑的想念。
那份他反复以为能够压抑能够消散随着再不曾相见的时日越来越久终能够忘怀的感情。
可是。
——为什么要推开所有人?
确实。
他似乎没什么理由不去试着开始喜欢别人。
可对不起。
他没办法回答。
原本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能够长情至此的人。
可对不起。
他实在正如很久以前某一次醉酒后自己说过的那样。
太喜欢。
太喜欢那个一晚上可以在这里点上四杯咖啡三份炸鸡的他。
喜欢到,他不知道除了他,还应该要怎样去喜欢上别的任何人。


——对不起,我太喜欢你了。
——无论如何,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经历什么,也不会和喜欢到这种程度的你分开。
对不起。
我没能兑现这个承诺。
对不起。


樱井并没有准备走进那家店。
是的,他没有那个勇气。他承认。
他只是路过而已。
像以往任何时候那样,他没有想起过什么,他也没有不快乐。
他的西装衣摆被风吹起。
空气里有了点泥土味儿的湿气,再不回家,大概就快要下雨了。
他可没带伞呢。
抬脚迈步,斜穿过那条街时,樱井的视线被那家店临街靠窗的座位吸引了过去。
大扇明亮的玻璃窗里,火车式座位里,应该是幸福的一家人。
面朝着他的是母亲和孩子,而背对着他的是父亲。
一家三口正在边看菜单边商量着吃些什么。
在明亮的光线里,非常温暖的画面。
但越走近,樱井的脚步却越发胶着起来。
不仅仅缘于,那面对着他的母亲,更应该是因为,那位背对着他的父亲。
尽管只是一个坐在那里的背影。
但那个后脑勺。
接近。
那个后脑勺。
再接近。
樱井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确切地说,是开始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了。
一定已经有数千个日夜。
他再没有见到过,这蓬松的发梢,那么熟悉地翘着。
他以为自己一定早已经忘记。
可竟然,一眼就已经认了出来。
一定是忽然就起了风。
在耳边呼啸不已。
他逆着那风走到了窗边。
隔着一面玻璃,站在了那位父亲的身后。
看着他,边看菜单,边抬起头和对面的孩子说着什么。看不到他的脸,但只看后脑勺也知道,此刻一定是正笑得一脸温柔宠溺。
餐桌上,点画着菜单的手指上,亮着一抹温柔闪光。
隔着玻璃。
樱井安静地站着。
站在一片寂静里。
无边无际,无涯无岸。
直到面朝着他的那位母亲注意到了他,抬眼看他,那惊讶的目光终于将他粘滞在那位父亲身上的眼神拉了过去。
樱井望向那位发现了他的母亲。
那位曾经的地方电视台同事的面孔。
樱井已经记起了她的名字。在那个最终离别的夜晚,还曾经出现过的名字。
此刻,因为也认出了他,而一脸惊讶和意外。
樱井笑笑。
微微向她点头致意。
而那头的她似乎已经想要叫桌子对面专注于菜单的丈夫,告诉他身后正站着自己。
樱井赶紧伸出右手的食指立在唇边。
她停了下来。
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樱井再摇了摇头。
无比坚定。
笑意挂在示意不要的唇角。
第一滴雨,随风斜落在玻璃上。
接二,连三。
频密而迅速地不断飞扑过来。
各自顺着自己的道路,延伸汇合,滑落。
一面玻璃。
很快就成为了一道水幕。
隔离了两边的世界,让里面的母亲不再看得清窗外樱井的脸。
对面的丈夫对一切毫无察觉。
正不顾孩子的要求率先点了一份炸鸡。
应该庆幸的是,今天最终选择放弃了夜间的焰火表演而提早从迪斯尼乐园返程。丈夫似乎总是这样的,决定会带来各种不大不小的奇迹。但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变天的原因,她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她很想再看看窗外樱井的脸。
但是那个身影已经从水幕里消失。
虽然只不过是短短几十秒的一个交会。
但不知怎么,大概是源于女性特有的敏感,她竟然从那望着丈夫的目光里,体会到了难以言说的,深切而复杂的感情。
就算是那个示意不要让他知道的坚定笑意,也令人感受到一种——无限近似于绝望的欣慰。


雨水钻进衬衫领口,浸透领带,在光亮的领带夹金属上打着滑。
那天的雨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风里斜夹着雨丝,不透缝隙地倾盆洒落。
下得世界都安静了。
樱井安静地走在雨里,起初大概都并没有发现已经下起了雨。
直到头发彻底被打湿,湿透的额发贴在额头上,雨水顺流而下,挡住了视线。
他才在耳边的寂静里听到了雨声。
绵延细密的雨声。
绵密到,似乎连呼吸的空间都变得很有限。
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起伏在静谧的雨里。
樱井忽然安下心来。
许多年过去,这样的声音搭配,仍然像是一针强力镇静剂,瞬间就能够让他平静下来。
但事实上,那个声音,是幻听。能够让他立刻就平静下来的,那个人的声音,他并没有真的听到。并且恐怕,今后也没有机会再听到。
他知道。
就像今天背对着他坐的那位丈夫和父亲,他也并没有真的看到他的脸。
却不知怎么就如同已经面对面过,清楚地知悉了那个面容,会是怎样的美好。
细密雨丝忽然便如拂面春风。
水幕里的霓虹色彩温柔晃动。
拨开额发,抖落肩头的雨滴。
樱井走得很慢。
脚下涟漪依次漾开,像那条永无尽头的单行道,通往的却注定将是彩虹的故乡。


相叶雅纪先生。
恭喜你,为人夫为人父。
伊坂由加利女士。
请记得,要让他幸福。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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