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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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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征伐 (三)

3.

对接:http://kagehoshi.blog121.fc2.com/blog-entry-935.html



相叶雅纪已经接连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土地上尘烟弥漫,残留着白日炮火的硝磺味。一阵夜风混着冷却后阳炎的温度掠过,有几只黑色乌鸦站在干枯的枝头嘶哑地叫了两声。

相叶站在灰绿色的补给帐篷里,手指拧开自己的黑色军用水壶,对着脸上就是一顿猛浇。冰凉水流卷过鬓角里的泥沙,沿着侧脸缓缓流下。有几缕水线渗进了嘴唇,咸涩地濡湿了他的舌苔。

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那苦涩的味道顿时更加明显。相叶抓起自己的衣角,胡乱抹了把脸。
睫毛上糊着的血污被粘在外套下摆,蹭出了一道暗红色曲线。

不是他的。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红色污渍,大多都是别人的血。

——樱井翔的血。

想起那个人名字的时候,相叶连肩膀都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回忆带着甜酸清凉的汽水味道泛上,混进来的还有早已分不清楚来自谁的对话。




……呃,你干嘛?

闭上眼睛。

为什么?

阳光下,那个人用还结着冷凝水珠的汽水瓶碰了碰他被晒得有点发红的脸颊,笑得一脸得意。

——因为我想要吻你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也许是那个人的笑容太刺眼。
后来他竟然就真的乖乖听了对方的话,乖乖闭上眼睛。

然后,带着清凉汽水的味道的嘴唇就凑了过来。

……嗯。
他被扶住后脑,在被对方进一步探索口腔的时候还在模模糊糊地想。

有点甜。

果然,跟自己手里那瓶,味道一模一样。




相叶脚步有点虚浮地向前走了两步,似乎这样就可以走出那片凌乱的回忆场景。他用力甩了甩脑袋,不动声色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此时入夜已深,灰绿色的帐篷里没有别人,只剩下相叶以前军校的同学,现在一起留守战地医疗补给站的前野医生。相叶用眼角瞥了瞥,大概是白日在战壕里耗尽了体力,对方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纸箱上睡着了。

他吞了吞口水,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角落里的纸箱前。从纸箱里掏出了两个白色的医疗补给包,悄悄裹进自己已被灰尘和血污沾染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大褂里,掖进衬衫下面。

相叶走到帐篷边,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前野还在睡,发出均匀的鼻鼾声。他于是转头伸手一挑帐篷门,弯着后背走出了医疗补给站。

帐篷外面一片漆黑。
相叶裹紧自己的白大褂,手护住藏在衬衫下面的补给包,弓着身体潜进周围的阴影,然后快速而无声地向树林深处走去。




身边的树木在飞快地后退。
从已经枯死的干瘪枝桠到渐渐有了绿色,然后那绿色又愈发浓郁起来。

这片林子很大,距离背后已成为修罗场的高地尚有一段距离。原本己方也想进驻这片树林,然而连续几次派出的探路兵不知是迷了路还是被先一步潜伏在树林中的敌军秘密处理,一律有去无回。
这样来回两三次,己方也无心再打这片树林的主意,于是在周围草草布置了几个侦察兵了事。对熟知他们巡逻时间和位置的相叶来说,躲开侦察兵潜进树林并不是问题。

相叶身影很快就已穿过被烧焦的树林边缘,沿着昨天自己一路留下的只有他能察觉的暗号,逐步进入树林深处。头顶深灰色的天空开始被黝黑的树冠轮廓割裂,露出一块块如残破碎片的浅淡光亮。惨白的月光顺着互相遮蔽的树叶落下来,照亮了树林深处一角掩着的废弃木屋。

相叶走到仅存一半的木屋前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于是拨开昨天晚上被自己用树枝草木掩好的入口,身子一弯,钻进了木屋中。

废弃木屋的一半屋顶在很久以前就被炮火炸碎,现在整个坍塌下来,爬满青苔的木板露出断损的缺豁。有藤蔓笼罩了这片豁口,然后又被重重灰尘淹埋。

樱井翔躺在木屋角落里,身下是一块昨天被相叶好容易弄干净,又为了能让他好受一点于是铺上了自己军外套的木板。他脸侧了过去,被屋檐投落的阴影遮住。
相叶站在门口,只能隐约看到樱井皱着眉,嘴唇微张,呼吸不稳,眉宇间掩着几分痛苦神色。

他叹了口气,掀开自己白大褂的下摆,从衬衫下面掏出那两个白色的补给包来。他把补给包放在樱井躺着的木板上,一手拉开了军裤裤腿上的口袋,拎出自己灌满了水的黑色军用水壶。

相叶踩着脚下枯黄的杂草走过去,把樱井从木板上扶起来。他用胳膊搀着樱井的后背,手指拧开水壶瓶盖,把瓶嘴凑近对方唇边。

“……渴了吗。”

他让樱井身体靠在自己身上,一边低下头在对方耳边轻声劝着,仿佛很久之前他站在窗明几净的医院里安慰病人一样。

“喝点水吧。”




在冰棒汽水还存在的和平年代仿佛已消逝了几个世纪之后,如今在延绵不断战地上,连一滴干净的清水都已经弥足珍贵。

相叶扶着樱井,喂他喝了小半水壶水。他看着对方的喉结不规律地上下滑动,终于把水艰难地吞了进去。有细细水流从樱井略微干裂的唇角溢出,顺着他下颚的线条滑进了军服衣领里。
他收起水壶,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角,眉头深深蹙紧。
樱井烧得厉害。

相叶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紧张瞬间像是没有节奏的脉冲,一波一波拍打着他的心脏边缘。他看了一眼木屋角落里堆着昨天丢下还沾着血的纱布,白色纱布上的血迹已全变成了铁红色,锈迹斑斑的模样。

他想起自己昨天就在这间破木屋里给樱井做了简易开胸手术时候,仍然一阵心有余悸。明明手术时正白日当头,他握着止血钳的手却还是冷得不住发抖。淡蓝色的塑胶手套上沾满了樱井的血,被包裹在布料下的背脊被自己的汗水层层浸透,衬衫贴在身上,粘腻得发凉。

不能死。
当时相叶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像是钟摆发出的声音般冰冷回响,仿佛只有这句话才是唯一容许他思考的救命信条。

——你不能死。

手术时对方纹在左肩和他一样的图案不断在他眼前晃动。焰火一样的轮廓恍若带着炙热温度,几乎要灼伤他的虹膜,流出滚烫的液体。

手指完全麻木般地来回机械动作。注射,止血,剪断,缠线,敷上纱布。相叶手脚冰冷,眼白里泛起红丝,头脑中只有面前那一片无尽暗红。

全都是那个人血的颜色。




好不容易在几近恍惚的状态下完成了野外手术,相叶安置好樱井,然后趁乱潜回己方军队的补给营摸出一个医疗和一个必需品补给包,一路避人耳目地匆匆赶回来。虽然是军队补给包,但说到底里面除了基本伤药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相叶给樱井做了消毒,打了一针破伤风,把补给包里能用的都用了。然后从木屋里扒拉出一块较为平整的木板,脱下自己白大褂下的军外套铺上,把樱井的身体放在木板上躺好。

他并不信教,但还是在自己和樱井的胸口各画了一个十字。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只是那个时候,仿佛自己除了都已尽数施展了的有限医疗手段外,再也无计可施。

等到后来。
当他被押解去了那片有去无回的战场,看着自己身边一名绝望的军士在自己胸前画下一个十字后,悲鸣了一声便举着步枪冲出战壕时,才明白了那个手势的意思。

——听天由命。




相叶掰碎了一点压缩饼干,用手指碾成了细末,和着水喂进樱井嘴里。樱井闭着眼睛靠在他肩头,半张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感到了温暖似的下意识用舌尖舔了舔他的手指。

樱井高烧了一天,期间一直间歇性说着胡话。昨天他走进木屋的时候,樱井听到声音条件反射性地想要从大腿上的枪套里拔枪,被相叶眼疾手快地一把上前反手扭过他的胳膊,卸了他的手枪。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再发生,他把那柄手枪揣进了自己腰间,藏在衬衫下面。

相叶喂着樱井吃了一点东西,给他补了药剂,便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坐在木板的边缘,相叶伸出胳膊半拥着樱井,像是觉得已经疲倦至极。他把额头靠在对方被因为疼痛而流下的冷汗泅得湿透了的脊背上,轻轻闭上眼睛。

“好起来。”
他喃喃地说,声音沙哑,如同在对着樱井无意识地低语。

“拜托了。”
“好起来。”
他双手扶住樱井的肩膀,把脸完全埋进对方后背墨蓝色军服的褶皱里。

“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啊。”

“……翔ちゃん。”




正当他觉得自己或许就这样靠着对方温热的身体睡一会儿也无所谓时,突然从废弃木屋的外侧传来了悉悉索索草木枝桠被踩踏的声音。

相叶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松开了抱住樱井的手。然而还没等他站起身把樱井放下,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惊讶且带着愤怒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
相叶后背一僵,慢慢把樱井身体放在木板上躺好,然后转过身去。

在他身后的,是之前明明已经在补给帐篷里睡熟了的前野。

对方站在木屋门口,右手伸出,手里举着一柄手枪。
乌黑枪口来回游移,先指向相叶,又移向了躺在木板上半昏迷的樱井。像是没有下定决心,正在犹豫到底该瞄准谁。

“这两天你一直从补给站偷医疗包,就是为了救这个敌军军官?”
前野拉下保险栓,声音里混着白日筋疲力尽后的疲倦,声调明显有不稳的抖动。

相叶知道,那是在心惊胆战的战地上无法宣泄的压抑情绪,终于即将找到出口的前兆。
他保持着沉默,然而心里清楚对方这种精神状态已经十分危险,于是面无表情地向前迈了一步,无声地挡在樱井身前。脸上不动声色,相叶心里却紧张得几乎抽搐起来,手指本能地探上腰间的枪柄。

冰冷坚硬的枪柄握在手心,却异样地比握住手术刀的刀柄来得更加安心。

在这已被战火扭曲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世界。
原来杀伐的本能,不知不觉中,也早已大于救赎。

“前野。”
相叶沉声说道,又往前迈了一步。
“放下枪。”

“别过来!”
前野有些惊惶地喊了一声。
枪口随即猛地抬起,扳机被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扣下,瞬间蹦出刺眼的火花。

相叶身子一滞,下意识地想要扑上去阻止。
却早已来不及。




砰——!

暗铜色的子弹从枪口射出。
原本枪口指着相叶,却因为前野不经意的慌张而改变了角度。子弹扑的一声从樱井的小腿射入,发出撞击人体组织的模糊声音。

躺在木板上的樱井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喉咙如同被什么人完全捏住并逐步收紧般。他快速而急促地抽着气,气息中夹杂着苦楚的断续声调,仿佛下一秒就要无法呼吸。

相叶听得眼睛发红,搭在腰间的手迅速掏出枪来,枪口直指面前的前野。

“住手!”
他嘶哑地吼了一句,手臂伸直,手指咔哒一声拉下保险。

“相叶雅纪,你给我看清楚了。”
被枪口指着的前野似乎没有料到相叶会对自己举起枪。他觉得讶异似的眨了眨眼睛,枪口遂滑向樱井的脑袋。

“我是你的战友,一起从军校毕业的同学。”
他看见面前的相叶移动了一步,沉默地挡住指向樱井的枪口,于是咬了咬牙质问道。
“你要对我开枪吗?”

相叶又向前逼近一步,想要用身体完全罩住樱井的轮廓。
“你先放下枪。”

“他是敌军!”
前野愤怒地吼了一句。
因为是军医,并不常拿枪,所以手掌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活着,我们就会死!”

相叶用力咬紧了嘴唇,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握住手枪,食指扣在扳机附近,随时准备射击的模样。
背后传来樱井断断续续痛苦的艰涩声音,同时升腾起的还有大量血的气味。

“前野。”
他用牙齿磨着唇上干裂的皮,艰难地吐出一句。
“我最后说一遍。放下枪。”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见惯血的颜色,闻够血的气息。
没想到现在挡在樱井翔前面的自己,那双除了军校必要的射击训练外就没再握过枪的手,竟然没有一丝颤抖。
稳得让他自己都吃惊。




前野露出了仿佛不认识了面前这个相叶一样的表情。转头看了看樱井正在不断汩出鲜血的小腿,他突然爆发了似的大声笑了起来。

“相叶雅纪,其实你是对方的卧底吧?”
他说着,不但没有放下手里枪,反而更加握紧了枪柄。

“潜伏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不得不暴露了?”
他把枪口向前一送,相叶立即紧张地用身体挡住子弹即将出膛的去路。

樱井原本就有肺伤,手术后的高热还没过去,现在小腿又被子弹穿了个洞。从出血量和越来越浓的血的气味来判断应该是伤到了动脉。相叶心里一凉,想着如果再耽搁下去,樱井恐怕要有生命危险。

两只笔直举起的手臂。
相向的手枪。
无可挽回的剑拔弩张。

屋外传来不知名的鸟的鸣叫,在夜空中回荡开来,诡谲而孤独。



“我今天一定要杀了这个敌军。”
前野扫一眼相叶身后的樱井军服肩章上的等级,狠狠地说。

“我倒要看看,你肯不肯为了一个敌军,对自己的战友开枪?”

相叶听见这话,眼中涌过一丝暗色。
从屋顶断裂的木板缝隙中透下的月光,将他半边的脸照亮。

他的另一只眼睛掩在阴影中,看不清其中情绪。

“前野。”
他深吸一口气。肺中顿时充满了血的踪迹。

“……别逼我。”





樱井翔模糊听见今晚第二声枪响时,漆黑一片的视野里似乎都燃起了扑不灭的火,一路蔓延而上直至,仿佛要烧尽他所有残存的意识。

第一次枪响后,腿上顿时传来尖锐刺骨的疼痛。樱井在浑浑噩噩的昏迷里不由得呻吟出声,残存不多的神智告诉自己,他的小腿被刚才出膛的子弹击中了。

所以当第二声枪声响起时,他原本闭紧了眼睛,打算安静地等待那迟早都会到来的死亡的降临。
但过了似乎很久,却迟迟没有任何结果。

枪声过后,一片沉寂。
接着有什么东西沉重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是人的身体倒地的声音。

樱井心里咯噔一声。



他知道是谁救了自己。这两天是谁在自己身边照顾他。

是谁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找到了埋在战壕里的自己,在枪林弹雨中把他背出了那片已被染成绛色的发烫的土地。
是谁扶着他的身体让他躺下,是谁给他打了麻醉做了手术,是谁冰凉的手指抚平自己皮肤上每一寸有如灼烧般的痛楚。

废旧木屋里沉寂无声。

樱井脑海中突然穿过一股让他浑身战栗不止的电流。

刚才自己半昏半醒时似乎听见两个人争执的声音。
然后枪响,自己的小腿被击中。
接着第二声枪响,有人中枪倒地。

该不会——
那个人——

他想起刚才那人还在身后抱着自己,用轻柔声音给自己喂水。
喉管里滑过润泽的冰凉气息,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甚至想着就这样在幻觉中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
当属于对方的熟悉体温挨上自己的后背时,即使听不清楚那声喟叹的内容,樱井也有一瞬间在时光中穿过飞沙走石重回往年岁月的错觉。

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
那些已经被时间尘封的少年时代。
那个举着自己递过去的汽水,笑得一脸灿烂的人。

他的眉眼。
他的表情。

他上翘的嘴角。
他眼角的笑纹。

他温热而生涩的嘴唇,对着自己送上温热而生涩的吻。

所有原本已被深埋的回忆,一下子全部都在眼前鲜活起来。



不行。
樱井挣扎着睁开双眼。浑身上下仿佛把他身体扯碎一般的疼痛将他整个人拉扯回现实世界。只是眼皮张开的动作,似乎就已经要让他精疲力竭。

那个人不能死。
心底有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叫喊。

只有他,不能死——



他重见光芒的眼前一片模糊,过了好半天才重新聚准焦点。微微抬起下巴就可以看到,有个灰头土脸的人影蹲在他身边,正手忙脚乱地用白纱布和绷带去堵他小腿上的伤口。

那人低垂着头,手边已经堆了一堆染了血的纱布,止血绷带被他胡乱地缠在樱井膝盖上方。那人脸庞被沾着灰尘的凌乱发丝遮盖,看不见他的表情。

樱井费力地转了转酸涩的脖颈,瞥了一眼身边。
木屋门口的地上已经躺了个人。
从那人身下正在涌出的鲜血和已经被浸红了大片的地面来看,现在俨然已经是具尸体了。

而蹲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正一边用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的手徒劳地按住不断有鲜血汩出的伤口,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

樱井努力摇了摇头,神智清醒了一些,让自己刚好能听清对方的声音。

“……止不住。”
那人声音颤抖肩膀也颤抖,仿佛胸口中了弹一般不连贯的声音从唇边接连冒出来。

他用力压着那块纱布,然而那白色纱布还是很快就被血再次浸湿。深红色血液顺着纱布边角染上对方的衣袖和前襟,描画出妖冶的图画。那人的白衣已经四处是深深浅浅的血迹,看上去似是正挣扎着想要从血海中爬出。




樱井用一只胳膊支撑起身子,小腿的疼痛渐渐已经麻木了。在零散洒落的月光下他看到有什么像是水珠一样的东西不断拍打在他的腿上和身下的木板上。凹凸不平的轻微水迹沿着那个人的脸庞流下,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相叶。”
他费力地想要叫对方的名字,这一句出口,肺叶便剧烈地泛起了疼,里面的空气好像都在瞬间被一并抽空。声音黯哑几乎不成调,完全听不出内容,仿佛只是一声野兽嘶鸣。

那个人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

一层又一层纱布被血染红,浸湿,透过。那人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应急处理,只是颓然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死命按住樱井腿上的伤口。有晶亮水珠一颗一颗从他布满血丝的黑色眼睛里滑落,滴在樱井的身体上。

“相叶。”
樱井用力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顶着肺里的锐痛喊了一句。他努力把身子抬起来,手指张开,抓住搭落在自己小腿上的绷带,绷紧痛觉神经,使劲来回绕着膝盖上方地方缠了几周,箍住了那处下面藏着的大动脉。

他知道子弹已经从腿中穿出,万幸并没有留在身体里。现在首当其冲的事情是要止住流血,才能做下一步的处理。

然而在那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怎么止不住……”
对方好像完全没看到自己,声音无助如同战场上受了伤的人,在濒死前发出的绝望呼救般。

那人松开下压的胳膊,用满是鲜血的手掌捂住自己的脸。嘴角便有止不住的如同痛苦呻吟般的声音漫溢出来。
仿佛他看到的已经不再是樱井腿上的伤口,而是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胸口上那枚不断涌出鲜血的孔洞。
那发从他手中手枪射出来的子弹尖叫着穿入的地方。

樱井深吸了一口气,俯过身去,用尽全身力气般地拥住了对方的肩膀。

那人抖得更厉害了,肩膀轻微地哆嗦起来,像是马上要痉挛了一样。
他用力地大口呼吸着,害怕面对什么一般不敢把头抬起来看樱井。

“相叶。”
樱井咬牙忍住小腿上传来的阵阵剧痛,拉下那人还捂着脸的手,然后如期地看到面前那张被血混着灰尘和眼泪染花了的熟悉脸孔。

左肩那片烟花般的纹身仿佛在这一时刻开始发起热来,从肩膀到胸口,然后一路沿着血脉烧进眼底,衍成无法熄灭的火焰。

“是我。”
樱井轻声唤着那个人的名字,手掌拢着对方的脸,抬起那个人的下巴。额头抵上对方的额头,用额前的碎发细细蹭着他的鬓角。
像是对失散多年的情人最亲密的安抚。

鼻息交错。呼吸相织。
属于各自的气息再度混进彼此的胸腔。

他低下头,在嘴唇碰上对方苍白脸上同样苍白的嘴唇前,用最柔软的,仿佛安慰般的声音说。
“相叶雅纪。”

“是我。”
“我在这里。”

唇上传来属于对方嘴唇的温度,夹杂着眼泪的咸涩潮湿。
樱井的脑海里一片凌乱的幻色,瞬间盖过了血的天地。
那些美好得吹弹可破的往日再度浮现在眼前,如同抓住了时光的匆匆倒影

原以为再也无法相见的别离。
之后,他们从此走向天堂和地狱。

原本已经决定,从那天开始。
一切偿还不完的感情都被自己亲手封存上锁。

从此。

永不回头。
永不瞑目。



他们之间。
……本该如此。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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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说

——没有所谓玩笑,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亲下去,亲下去,亲下去!”
“喂喂别光说啊,赶紧的啊!”
口哨,鼓掌,起哄。
气氛已经高涨到一定程度。
那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过几公分。
 
 
樱井翔走进茶水间时,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他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勉强拿来喝杯咖啡提个神。
所以他进茶水间时走得有点急。
公司的茶水间不小,每层格局各不相同,可以容纳不少同事同时喝茶休息。
但这会儿也不是午休时间,茶水间里显得很空,他眼也不抬地往里走,却感觉面前黑影一闪。
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撞一个满怀。
滚烫的咖啡几乎瞬间就浸透衬衫贴到胸口。
“啊!”有人惊叫,“对不起对不起!”
樱井翔低头。
看到白衬衫胸前已是狼籍一片。
“实在是对不起!”
有人扯了纸巾,慌忙地在他胸口前擦着。
樱井翔耐住性子,叹一口气,“别擦了,这擦得掉吗?”
“是……”对方缩回了手,“对不起……”
樱井翔挠了挠额头,太阳穴上青筋隐约跳动,他等下要去见客户,现在这样还见什么见。
他忍不住有点想要发作。
大概被看了出来。
“那个,不介意的话,请穿我的衣服将就一下吧!”他说着,便果断地脱掉西装上衣,拉松领带,解开衬衫扣子,利索地把一套上衣脱了下来。
樱井翔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在几秒钟之内成了赤膊。
光滑紧实的身上,只剩下一条拉松结的黑色领带,挂在脖子上。
他还微张着嘴,一套上衣已经递到眼前。
“把您的衣服换给我吧,我下午没有外勤,怎么都能将就。”对方说得爽朗。
好像没的选择,又好像也该是自然。
樱井翔伸手接过了衣服。
发现,还带着体温。
“广告部,相叶雅纪。”
对,就是这个广告部的叫相叶雅纪的男人的,体温。
 
 
无论怎么想,那其实都根本该算是一种——相当直白的勾引吧。至少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在认识相叶雅纪之后,樱井翔总还会记起,当时茶水间里,只挂着一条领带的赤膊。
那时那刻,那赤着膊的上身距离他不过几十公分。
樱井翔的肾上腺素一定是果断地跟他说了一句话。
 
 
和相叶雅纪从那时起就算是认识了。
互相归还干洗好的衣服时,谁也没有说,我们穿的是同一个品牌。
为表示歉意,相叶雅纪表示请樱井翔共进工作午餐,樱井翔也没有拒绝,并且回礼表示感谢那天他与自己换衣服的救急。
一来二去,算有了往来。
但也并不算特别交好。毕竟隔着部门,没什么工作业务上的接触,也没有什么深入的倾谈或是相互了解。
只是后来有一次,极其偶然地在公司的吸烟室里碰到。
樱井翔走进去的时候,相叶雅纪已经在里面。
彼此点头致意。
手伸进上衣内兜,摸摸,樱井翔却发现自己忘了带烟。
看他上下摸索,相叶雅纪掏出一盒烟,翻开盖,递过去。
樱井翔笑笑。
“我不抽七星。”
“那——”
“有红万吗?”
相叶雅纪看了一眼自己指间夹着那支燃着的烟。
抬起手,他也笑笑。
“这是最后一支,才刚点上,不介意的话。”
“……”樱井翔看了相叶雅纪指间夹的那支红万一会儿,伸手捏了过来。
“谢谢。”
叼住过滤嘴。
唇间感觉到,那“才刚点上”时留下的浅薄唾液,若有似无。
樱井翔勾了下嘴角。
深吸一口,烟火明灭。
 
 
之后又没怎么再见。
直到这天的这间会所里。
樱井翔正嫌有些吵地退到一边吧台坐下要了杯酒时,相叶雅纪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
“哟。”相叶雅纪似乎已经喝了酒。
“哟。”樱井翔有一点意外,侧目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而后各自喝着酒,无话地坐了一会儿。
相叶雅纪忽然出声,“呐,要不要玩点什么。”
“嗯?”樱井翔看他,“玩点什么?”
“啊……我看看,什么都没有啊。”相叶雅纪左右打量下吧台,于是说:“那这样,最简单的好了,掰手腕怎么样。”
樱井翔看他一眼,好像有点想笑。
莫名其妙,掰什么手腕?
再说。
看看相叶雅纪衬衫袖口里露出的手腕。
他略歪一歪头,笑得不置可否。
“你这样,是觉得——”相叶雅纪看他,“你铁定赢的,还有什么好玩,是不是?”
樱井翔撇撇嘴,还是不置可否。
“你知道吗,你还真赢不了我。”相叶雅纪说。
樱井翔转过脸,眯起眼睛看他。
“不信?敢不敢跟我打赌?”
樱井翔只是看着他。
“要是我掰不赢你——”相叶雅纪拖了个长音,凑近了樱井翔,“就——”
“就怎么样?”樱井翔看着他的眼睛。
“就随你怎么样。”相叶雅纪的声音飘飘乎乎。
“……”樱井翔始终眯着眼睛。
“敢不敢赌?”
樱井翔冷笑,“笑话,我又不想拿你怎么样,打这种赌干嘛。”
“就是不敢喽?”
“……”樱井翔皱起了眉。
他看相叶雅纪,相叶雅纪就始终迎视他的目光。
眼睛里是有挑衅。
还有别的。
“你在开玩笑吗?”他正色。
“……”这回轮到相叶雅纪不说话。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又说。
“……”
“随我怎么样?”樱井翔重复一遍。
 
 
“亲他喽。”
相叶雅纪还没出声,吧台里的酒保却已经抛出一句。
听来事不关己,听来又不怀好意。
似乎很习惯这种场面,煽这种风点这种火,已是熟练般。
旁的话,都传不出去。
只有在这种时候类似这样的话,总能迅速就把人聚集起来。
被人围拢过来时,樱井翔拧起眉头,看着相叶雅纪。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看你怎么收场?
“怎么,到底敢不敢?”相叶雅纪却不仅不退缩,还火上浇油。
樱井翔太阳穴上青筋跳起来,他把西装外套一脱,衬衫袖扣解开,袖子一挽,张开右手。
“伸手!”
 
 
胳膊肘支在吧台上,相叶雅纪也张开右手,掌心相贴。
一点点粘腻。
不知道是谁出了手汗。
樱井翔感觉相叶雅纪用力攥住了自己的手。
他咬住了槽牙。
“开始!”
一瞬间的势钧力敌。
樱井翔多少有些意外。
他看着相叶雅纪的细手腕,满以为自己一上来就会是压倒性的优势。
意想不到的有力令他绷紧了手臂的肌肉。
场面陷入了僵持。
手心热乎乎粘着,樱井翔的视线正对着对面相叶雅纪的领带。
他想赢了。
因为想赢,而将身体重点心前移,想要发力。
相叶雅纪没有一点卸力的意思。
持久战下去未必会怎样。
樱井翔准备埋头一鼓作气结束战斗。
他的脸靠近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淡淡烟草味道。
不知是七星还是红万。
顺着鼻腔就钻进了喉咙。
浅薄唾液。
樱井翔忽然就走神。
本来绷紧的全力一瞬间卸开。
势钧力敌里,这本来已经是必输无疑。相叶雅纪只需一把力,就赢定了。
却就在这倏忽瞬息之间,相叶雅纪也跟着樱井翔松了下来。
樱井翔感觉到了。
来不及反应。
本能地用力向下一压。
 
 
比赛结束。
 
 
“愿赌服输。”
相叶雅纪笑得大度。
樱井翔起身,额发里都是汗。
相叶雅纪也跟着起身。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这里这些人会起这种哄,太正常了。
相叶雅纪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这里是GAY吧。
 
 
几公分。
相叶雅纪距离自己。
犹疑。
却在犹疑之间看见相叶雅纪半含着胸凑上前来。
有一瞬间,樱井翔想要搡开他。
但还是被本能驱动了身体。
 
 
四片唇相接时,樱井翔想起了那时那刻茶水间里肾上腺素对他说的那句话。
——这身体,是我的菜。
 
 
“我跟你说,他绝对是。”
“不能够吧……我觉得不是。”
“你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
“我还是觉得……无论怎么看都不像。”
“啧!要不要赌一把啊!”
“赌……”
相叶雅纪捧着翻开的文件夹边走边看经过茶水间门口的时候,茶水间里一段对话正进行到这里。
“哎哎正好,相叶君!过来过来!”
二宫和也抬手向他招呼道。
相叶雅纪的眼睛从文件里抬起来,在茶水间门口站定。
“啊?”他转过脸,“什么事啊?”
“来来,进来说话。”二宫和也朝他招招手。
干嘛啊?动作跟个招财猫似的。
相叶雅纪对于这个同属广告部的同事,总有点神叨叨的印象。明明是同一批面试进的公司,还一直在同一课里工作,还是常常觉得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有时上下班地铁里碰到,永远看到他西装革履捧个掌机在打游戏。平时看起来稀松平常,可是一到交方案时,就往往令人刮目相看。似乎对这份工作很游刃有余,有余到没事就能泡在茶水间里喝咖啡闲聊天。
“什么事啊。”他合上文件夹,走到二宫和也正在喝咖啡的桌边。
“别总是那么紧紧张张的,来喝杯咖啡。”二宫和也抽出一只咖啡杯,按下咖啡机接出一杯咖啡。
“谢谢。”把文件夹夹在西装腋下,相叶雅纪接过咖啡,“所以,什么事?”
“我们啊,正在讨论一个问题。”二宫和也看了对面的大野智一眼。
“哦,什么?”相叶雅纪抿一口咖啡。
“你知道樱井翔这个人吗?”
“樱井……”一口咖啡咽下去,相叶雅纪想了想,“是市场部的那个吗?”
“没错,这公司还有几个樱井翔。”二宫和也摆摆手,“市场部的二课课长,樱井翔。”
“嗯,知道。”相叶雅纪端着咖啡杯凑在唇边。
“有什么印象?”二宫和也问。
“印象……没怎么接触过,说不上。”相叶雅纪再喝一口咖啡,“怎么?”
“也没什么。”二宫和也笑笑,“我们就是在讨论,那个人是不是个——”
“什么?”相叶雅纪抬眼。
“GAY。”二宫和也笑着说。
“咳咳咳!——”相叶雅纪像是被一口呛到,差点把喝进去的咖啡全喷出来,腋下的文件夹也掉在了地上。
他赶紧放下咖啡杯,蹲下捡起文件夹。
“说什么呢你?”他起身,拍着文件夹对二宫和也说。
“你反应要不要这么夸张啊,我们公司又不是没有GAY,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二宫和也又是说得稀松平常。
“我知道……”相叶雅纪清了清嗓子,“我是说,没这回事吧。”
“是不是,我就说了……不会的。”同属广告部但在隔壁课的大野智说。
“所以我就说了,要不要跟我打赌?”二宫和也有点不耐烦地说。
“打赌倒……总之我就觉得不是。”大野智歪着脑袋说。
“啧!打赌打赌,必须打赌,非得让你看看,我看人一向准。”二宫和也自顾自地说着,“我要是赢了,这之后半年的午餐和饮料都你请。”
“……”大野智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赌就赌。只不过……这种事怎么赌出个结果呢。”
二宫和也挠了下太阳穴,转过脸看相叶雅纪,想一想,眨了眨眼,说:“相叶君,要不要去试试?”
“啊?”相叶雅纪一皱眉,“又说什么呢?”
“我说,有没有兴趣去试一试——”二宫和也拖着长音,“那个樱井。”
“试一试?”相叶雅纪重复一遍,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对啊,去试试。”二宫和也的话里似乎有了藏不住的笑意,“试试看他会不会对你有兴趣。”
“……无聊。”相叶雅纪几乎是瞪了他一眼,捏着文件夹就准备转身。
“我们其中的哪个输了,手上的客户资源就全部转交给你,怎么样?”二宫和也却突然这么说。
“喂喂喂我可没答应啊……”大野智在一边想要阻止二宫和也的乱来,却容不得他说话了,“我说到做到。”二宫和也用手挡着大野智,对相叶雅纪说。
这时候正是竞聘课长的关键阶段。
所有已经具备竞聘条件的广告部同事,大家心知肚明。
要是说谁会让出自己所有的客户资源,基本上就是将竞聘优势拱手相让,哪会有人这么做。
在这间世界五百强的公司里挣扎多年,无非也就是为了那一直可见但又始终挤迫的上升通道,更大更广阔的空间。要说谁有那份无所谓的云淡风轻,也就早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做下来,而是背起背包去看世界了。
相叶雅纪有自己想要的。
他不会在背后使绊也懒得用什么心机,但是他有他自己的野心。
大公司人多事多,八卦也跟着多,谁有办公室恋情了谁和谁不伦了谁是双性恋了,确实是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倒也是惯常现象。但他想说二宫和也是不是疯了,为了这么件八卦荒唐事开出这种条件。
然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像是怕失了转瞬即逝的一线机遇般,当即接受了大脑发出的指令——
“这是你说的?”相叶雅纪晃晃手里的文件夹。
“我说的。”二宫和也似笑非笑。
 
 
相叶雅纪的嘴唇贴了上去。
他当然知道这里是GAY吧。
他从茶水间那守株待兔的有意一撞以后,就特别注意地观察过樱井翔的所到之处了。
他也很意外自己从没有心玩过这一套却在需要使心机的时候也挺有本事玩儿得挺转。但在心机用过之后,却又与本来的初衷生出了相左的想法。
在接触到樱井翔微张开的唇时,他脑子里想的却已经全不是客户资源那一码子事。他也没有心思再去和二宫和也交代什么赌约的后续。
樱井翔那微张开的嘴唇似乎湿润地含了一下他的上唇。
有点想要吃进去般。
他差一点就回应。
但还是浅尝辄止地弹开了。
 
 
很短,电光火石。
浅薄唾液。
在唇上一点点化开,一些渗进去,一些蒸发掉。
 
 
“我跟你说,绝对是。”
“不能够吧……我觉得不是。”
“你相信我,我看人很准的。”
“我还是觉得……无论怎么看都不像。”
“啧!要不要赌一把啊!”
“诶,说什么呢?”
“正好正好,来来,我们正在讨论啊……”
“……你看像不像?”
“我还是觉得不是……”
“话不是这么说……”
……
两个月后,关于市场部的樱井翔和广告部的相叶雅纪是不是已经在一起的猜测和传闻,在整个公司里甚嚣尘上。
当事人均不置可否。
亦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
 
 
“我说。”二宫和也在家庭餐厅的餐桌边,一手捧着掌机,一手掏了掏耳朵,“现在这样得偿所愿,你到底是要怎么谢我来着。”
“和之前说的一样,我掌握的资源,足够你竞聘上课长的位子。”
坐在对面的樱井翔,放下手里的豆乳咖啡。
二宫和也没抬头,盯着掌机笑了笑。
“但话说——倒看不出,你有这么想要那课长的位子,居然会答应帮我。”樱井翔说。
“哎哎哎——别搞错,别搞错。”二宫和也把手一张,“虽然我们是老同学没错,但我可没有帮你的闲心。我只不过是在你找到我提出这样的荒唐事时,觉得你还算有诚意,我自己又没什么损失,同意了你的交换条件,而已。搞清楚啊。”
“怎样都好吧,反正,没看出你有多想往上爬的野心。”
“切。”二宫和也哼一声,始终盯着手里的掌机,“不往上爬哪来的钱,要记住我家老妈说的传家箴言——想要减压就存钱吧!”
“好好好,反正当然一定要谢你。”樱井翔笑,“今天我请。”
“废话。”二宫和也一翻眼睛。
樱井翔笑得眯起眼睛,往椅背上一靠,望向窗外一片通透艳丽的晴。
 
 
他记得那天也是个晴天。
阳光没遮拦地洒在公司大厦的有机玻璃上。
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他看到门旁边的落地玻璃前,有人正站在那里,面对着玻璃,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看到那人西装革履,头发打理得很整齐,文件包夹在腋下。
背影显得相当修长。
他略微有些好奇地放慢了脚步。
看到那人把文件包夹在左边腋下,面对玻璃侧着脸,双手都在左边耳朵上捣鼓着什么。
他眯起眼睛。
良好的视力让他最终从玻璃的倒影里看见,那个人是在摘自己左耳上的耳环。大概是因为戴在耳廓上,所以不那么好摘。一个着急腋下的文件包就夹不住,掉在地上。他就捡起来夹住再摘,如此反复两三次,那修长身影看来被自己拗成了好笑又有点可爱的S型。
樱井翔看到笑出来。
直到走进电梯时,唇边似乎还挂着笑意。
在电梯门快要关上时,他听到了急速跑过来的脚步声和等等等等的呼唤。
他伸出手挡住了已经快要关上的电梯门。
然后刚刚那个在外面摘耳环的人就抓着自己的文件包冲进了电梯里。
樱井翔看到他气喘吁吁地按下了人力资源部所在的楼层,心里就忽然明白过来。
那天是公司招新的面试日。
这应该是来面试的应聘者。
情况大概是,在走到门口时,看到锃亮的落地玻璃,本能地看了一下里面照出的自己,想要整理一下头发或是领带,结果却在过好的光线下看到了自己闪着光的耳环忘记摘掉。这样面试的正式场合,实属不妥。于是便站在那里演出了默剧一般的摘耳环一幕。
电梯上升,樱井翔看着站在自己前面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发现他特别好看的侧脸轮廓,以及红通通的左耳。
 
 
那个人后来进了公司的广告部。
名叫相叶雅纪。
 
 
“给我支烟。”
樱井翔坐起来,靠在床头,对躺在一边的相叶雅纪说。
相叶雅纪于是探身到床边,拎起床下的上衣,从里面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磕出一支,叼在唇间,点燃,夹在指间递向樱井翔。
“怎么,不抽七星了?”樱井翔接过那支红万,放进嘴里。
浅薄唾液。
“不和你抽同一种,没事还得老揣着两种烟,麻烦死了。”相叶雅纪说。
“……”樱井翔吸一口烟,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没说话。
相叶雅纪又磕出一支烟咬在牙间,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打着火机点烟时,他边吸气,边在摇晃的火光里扬起了嘴角。
 
 
既然原本不抽同一种烟,又讨厌麻烦不喜欢多带一盒烟,在吸烟室里的那天,为什么会有两种烟在身上?
这个答案,和他又怎么可能为了不正当竞争手段获得来的所谓成功,就会答应二宫和也那样的条件而去做对樱井翔试这一试这种与自己做人原则相左的荒唐事的不合理,是同一个。
这个答案,也和他为什么在那天掰手腕时明明感觉到樱井翔走了神卸了力的一息之间,非但没有一个用力赢下来,反而是也松下手,等着樱井翔反应过来,是同一个。
都只有同一个。
 
 
那天的艳阳里,当他在落地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耳环在闪光慌忙想要摘下时,从玻璃里,发现有一个男人,站在他的身后不远,一直看着他。
晴空如洗,光线通透,所以他看得特别清楚。
那人边看边笑。
笑得露出洁白牙齿,合不拢嘴。
他就忽然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起来。
本来紧张到心一直跳到嗓子的状态,不知怎么好像就松弛下来。
等那人走进大厦,他也终于摘下耳环奔进去,边跑边朝正在关门的一部电梯喊着等等等等,有一只手果断地伸出来挡住了电梯门,指尖露在门边。
待他奔进去,气喘慌忙中,他看得清楚,那个正缩回手为他让出空间的人,就是刚刚在背后望着他笑的男人。
他站在他前面,气喘得有点急,闻到电梯密闭空间里有古龙水的味道,从身后淡淡飘过来。
他过速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后来他进了这间公司的广告部。
而那天在身后望着他笑的人,就在这间公司的市场部。
名叫樱井翔。
 
 
玻璃光芒通透。
艳丽四射。
你不知道的是,那一天,眼睛远比阳光晴好。
你不知道的是,我们其实是,你看我看你。
 
 
从最初起,就没有什么无意。
只有人格论里几个我的自我斗争和换位。
结果会怎样没人知道。
以后会怎样也没人知道。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才特别有意思。
没有所谓无意,所有的无意都从有意而来。
没有所谓偶然,所有的偶然都潜藏必然。
没有所谓玩笑,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弗洛伊德说的。
 
 
THE END



有人说,希望能把这个梗给写爆。
写爆嘛。。估计不太可能。。但写一写还是必须的。
什么也比不上原梗,含笑半步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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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此存照

百感交集,想说点什么。
但是只是情绪一直满溢着,却始终说不出什么来。
在雨夜里抬眼看着满是草莓的雨伞,黑底上一片红绿,想着饭这西皮这几年。
走马灯一样。
我想说的和真不真爱的没有任何关系。
我想说的是,这几年来,我确确实实地为这对西皮付出了爱,也实实在在地从这对西皮身上得到了爱。
这些爱,都是真实的。
这几年来因为这对西皮所做的事,所识的人,所走的路——因为有了这些,才有了今天的我。
我想这也是饭这西皮除了本身的萌和开心以外,对每个人都很重要的东西吧。
我从不觉得西皮饭的身份有什么丢脸,也不想掩饰自己西皮饭的身份,因为这几年来,这对西皮对我很重要。如果还有什么能够持续占据人一生几年甚至更多的时间,那总将会留下印记。
虽然要说原因,其实未必能说得出什么来。
我曾经戏言有生之年见不到他们KISS绝不瞑目,那是纯粹的玩笑。
今天真的见证这一幕,我确实感慨了。
因为我付出的时间和感情,都不是假的。
因为这些真实存在的东西,我才更加感慨。
我想说饭这西皮几年,这一场,真是无与伦比。
我想说人生真是精彩,好好活着就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这些,对我很重要。
要说几年来我变了没有?
大概几年前的我会说,你确实变得更好了。
那和我所经历的一切都不可分割。
这其中,就有这对西皮。
也就是这些了。
为今天这些百感交集,为今天这样傻了吧叽的自己,为真实存在过的每一个自己,立此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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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龙猫小哥(四)


——樱井医生你的行医原则是什么?
 
 
樱井翔站在浴室里,抬眼看看头顶上那边沿已经泛起斑斑锈迹的大铁喷头,心想自己这是进了监狱还是怎么的,为什么一直要在这样的淋浴喷头底下洗澡。
水从头上浇下来,好在还算是热。
看看摆在一边的三无洗发水,他咬牙叹口气。他带来的洗浴用品已经用完了,本来就是旅行装,收拾行李时只是顺手一放,哪能想到这里的情况真会不堪到这种地步。随便揉搓两把,洗完头再看一眼,洗发水旁边竟然是个塑料的肥皂盒,里面躺着一块用了一半的肥皂。
好吧肥皂就肥皂!
总得洗掉白天给那条超大狗看病时沾上的一身狗味。
这都算是什么事儿?他一个大学医院的医生,居然像个兽医一样沾了一身的狗毛。他当医生是为了这个吗?
——救一切能救的生命,帮一切能帮的求助。
说得真漂亮。
樱井翔抓过那块用到一半已经没了棱角形状的肥皂,像个孩子样嘴里不出声地模仿相叶雅纪说的那句话。正没好气地念叨着,手里那滑溜溜的肥皂却一个没攥住滑到了地上。
他低头看一眼,巨大喷头里的水砸在头发上流进眼睛,半迷着他的眼,让他只能看到个大概位置。
于是他就挪动了一下位置,想要弯腰去捡起那块肥皂。
于是这一个挪动,脚心就踩错了地方。
不偏不倚,正正踩中掉在地上那块全无形状的肥皂。
于是——
 
 
咕咚!——
 
 
正在对面房间里看书的相叶雅纪听到斜对面传来的一声闷响。
他略一疑惑。
然后才意识到,这后院里现在不止自己一个人住了。
于是他起身出了房间,走向浴室。
站在浴室门外,看见里面亮着灯,相叶雅纪于是抬手敲门,“樱井医生?”
里面没有应声。
相叶雅纪于是也不多问,想也不想就推开门。
在满浴室的热气里,看到樱井翔正坐在喷头底下的水泥地上,竭力想要爬起来。
相叶雅纪两步走过去。
“怎么了?”他蹲下身,问坐在地上的樱井翔。
“……”樱井翔不出声,或是实在不好意思出声。
说自己踩在肥皂上摔了个仰面朝天,艰难地坐起来之后发现一时爬不起来?
相叶雅纪看看一头一身全是水,脖子上蹦起青筋的樱井翔,心里其实也明白大半,他问:“没事吧?有没有骨折?”
樱井翔看他一眼,在这一刻忽然感觉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医生。没有上来就胡乱地拉扯,而是职业地询问他的情况。而因为知道他本人也是医生,能够自己做出判断,所以也不绕弯子。如果真有什么紧急情况,应该能够得到有效的救助。
“应该没有,只是可能扭到了腰,所以一时站不起来。”他说。
“好,那你试着活动一下,看能不能扶着我的肩膀,我架你回房间。”相叶雅纪于是伸过手。
“……”樱井翔看着他,额发上向下滴着水,似乎有点不太情愿。
“怎么?快点啊,会着凉的。”相叶雅纪说着就把手伸过樱井翔的腋下,搂住他,“能站起来吗?”
“……”樱井翔试着用力往起站,“嗯。”
相叶雅纪跟着一使劲儿,把他架了起来。
腰上一阵痛窜上来,樱井翔咬牙忍住没出声。
小心翼翼地走出浴室时,樱井翔心里想的却并不是感激。
 
 
——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披个浴巾或是衣服而不是让我就这样光着个身子?
 
 
真是狼狈到已经没了底限。
回到房间穿上睡衣的樱井翔铁青着一张脸,歪在榻榻米上。
虽然说自己是个医生,在这种场合下什么脸不脸面的都根本不是个问题,当然是救护第一。但是樱井翔还是觉得莫名丢脸。
总有种——龙游浅水遭虾戏的错觉。
虽然应该完全没那回事儿。
从自己房间取来医药箱的相叶雅纪推门走进来。
樱井翔不看他,挣扎了两下坐起来。
“你跑来干嘛?”
“给你上药啊?”相叶雅纪坐在他身边,放下药箱,笑着说:“咱们这里什么都不方便,就是刚好特别凑巧,看病方便。”
好笑吗?这笑话好笑吗?
“不用了,这么点事哪用你这么大阵仗。”樱井翔依然青着脸,“再说,你别忘了,我自己也是医生。”
“哦。”相叶雅纪应是应了一声,但是手上却照旧开药箱拿药出来,“那樱井医生难道会连那句话也没听过?”
“什么。”
“医者不自医。”
“……”
“好了,来,帮你上药。”
相叶雅纪说着,已经上手去掀樱井翔的睡衣。
“哎哎哎——”樱井翔伸手去挡,却被腰上窜上来的一丝剧痛搞得缩住了手。
相叶雅纪掀开樱井翔的睡衣,把睡裤向下扒一扒,左右看看,“是哪边疼?”
“……”樱井翔没再说话,伸手指了指左边。
相叶雅纪伸手摸摸,看到樱井翔疼得闪了一下,于是把药膏挤在掌心,在樱井翔腰上推开。
“应该没什么事,化化淤就会好了。”他边推边说。
“……”樱井翔不说话,心想我自然有数。
“这种药膏很有效,是以前一位老江湖医生留下来的自制配方,专门针对跌打扭伤的。”相叶雅纪说着,掌心的药膏逐渐揉搓进皮肤,樱井翔感觉腰上被摩擦得温热起来,刚刚稍微一动就窜痛的感觉,缓解了不少。
“相叶医生还真不愧是……综合医。”樱井翔看向房间另一边。
“啊,这没什么。”相叶雅纪笑,“平时也总要去给大叔婆婆们上上药揉一揉,他们干活更容易扭伤什么的。”
丝丝缕缕的温热渗进皮肤化入经脉,樱井翔确实感觉舒服多了。
“所以我的手法早就已经很熟练了,广受好评呢。”相叶雅纪又说。
明明这时总该说感谢了,但是樱井翔心里想的却还是,把大量的时间花在这样的事情上,无论怎么说,都是对有限医疗资源的一种浪费。医生就是医生,也不是什么社工类的百家孙,凡事总都有个限度。
因为这样想,所以他仍然什么都没说。
“樱井医生……”相叶雅纪却继续自言自语般轻轻说着:“其实我也知道,你来这里,总有你的原因。”
“……”樱井翔僵着腰,默默听着。
“但是无论怎样都好吧……”相叶雅纪缓缓推动着最后一点药膏,“放下了,才会云淡风轻。”
樱井翔终于转过眼睛。
却看见相叶雅纪推完手上的药膏,转身合上医药箱,准备起身。
樱井翔刚想说点什么,一阵手机铃声把他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压了回去。
相叶雅纪掏出手机。
“喂?对,是我……好,我马上就到。”合上电话,他对樱井翔说:“我现在去出诊,没事樱井医生就早点休息吧。”
“出诊?”樱井翔看看一边的手表,“这个时间?”
“我们是24小时诊所呀。”相叶雅纪笑着说:“好了,你早点休息。”
 
 
相叶雅纪走出去反手拉上门后,脚步声渐渐走远消失,樱井翔似乎一个人坐着发了很久的呆。
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后机械地拖出被褥铺好,关灯躺下,却仍然睁着眼睛没睡意。
腰上还留着药膏持续散开的温热烫意,很舒服。
樱井翔盯着窗外的夜空,看见特别清晰的星光。
从未在城市里见到过的。
樱井翔眨了眨眼,坐起来。
看看自己挂在一边的白大褂,眼前都是这些年大学医院那特别明亮的走廊。自己挂在胸前的听诊器也明晃晃的,跟着走廊那里的灯光,交织闪烁着白光。
冷冰冰的。
他原本看过很多医疗剧集,看得人热血沸腾,医生可真是个令人向往的职业啊,能救很多人真是太棒了。但在做了医生以后却发现,根本没有那么回事。能救的人是有限的,而解决不尽的资源缺乏不断出现的医疗极限,才是医生这个职业更主要面对的内容。
该怎么说呢。
也算不上什么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对了。
医生就做一个足够负责任的医生就够了,其他的,没什么可多想。
这么想时,大学医院的那条走廊,便已经走过了很多年。
樱井翔在清冽的星光下,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直到后院房间这边的走廊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樱井翔正想站起来,脚步声却已经来到了他的房间门外。
脚步声停下来,似乎在犹豫什么。
樱井翔也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在一瞬间出了声。
“相叶医生吗?”
“啊,是……”
“有事吗?”
“也没什么……”
“……请进来吧。”
纸门于是被轻轻拉开。
樱井翔盯着门外。
一只便当盒先伸进门来。
“樱井医生,还没睡?”捧着便当盒的相叶雅纪迈步走进来,“我不知道你睡没睡,但是想着这么好的夜宵,不趁着新鲜一起吃了,实在浪费。”
看见樱井翔坐在房间里,他也坐下来,没有开灯,似乎已经习惯在夜色月光里如常活动。
放下双层的便当盒,掀开盖子,一股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
“今天出诊去的阿婆家说这么晚了还要麻烦我很不好意思,一定要做一份夜宵给我带走,而且一做就是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相叶雅纪端起一层饭盒,递向樱井翔,“不知道樱井医生喜不喜欢咖喱饭?”
星光月白。
没开灯,但相叶雅纪的脸孔依旧清晰可见。
迎着光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杂质。
脖子上,挂着的听诊器还没来得及摘。
月色下,闪着光。
却居然,是暖光。
 
 
“喜欢。”
樱井翔伸手,接过还冒着热气的咖喱饭。


to be continud


这本来不过是想生贺一下的小白甜为什么也拖成了坑orz
言,出,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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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色井边咒(六)

咒.
爱不释手
 
“雅纪……雅纪?”
呼唤一声近似一声。
彼时,他正斜倚在那个特别为他拓宽建造的窗口边,望向窗外的眼神涣散,神情慵懒。羽缎衣衫刺绣精致,领边袖口翻出寸厘绒毛,彰显衣料的不菲价值。他用手背抵住脸颊,光着脚,无意识地悬在窗台边晃荡着。
窗外吹进的风是微凉,拂动他领边袖口的绒毛,沿河芦苇般随风荡漾。身上略感凉意,但他却偏爱这种微冷的惬意,迎着风,不眨眼。
“雅纪,为何不应我?”
那呼唤他的声音已近在耳畔。
他转脸抬眼,挑起眉梢,看向来人。
锦缎簇拥,玉石玲珑。
即使是最简易的便服,也已经是如此掩不住的华光四溢。
怎么说,到底身份是摆在那里的。
不出所料,手里又像是拎着什么东西而来。
他眯起眼睛。
“我以为你睡着了,既然醒着,倒是多少应我一声呀。”翔笑着走到他身边。
他斜睨着翔,照旧倚着,不出声。
“你看我带了什么过来?”翔捧出一只漆制锦盒。
雅纪瞟一眼那盒子,意兴阑珊地轻道:“什么。”
“你看。”翔兴致盎然地掀开锦盒的盖子。
锦盒里亮出了鲜艳绚丽的颜色。
各种从没见过叫不出名的果子,五彩玲琅地挤在盒子里,飘出淡淡的清新甜香。
雅纪却仍然兴致缺缺,淡淡地看了一眼。
“你看,这些水果你不认得吧?”翔笑着说。
“……嗯,是不认得。”他应。
“这些啊都是异域的水果,据称这些果子果肉柔软,入口异香无比,来,尝尝。”翔说着,从锦盒里拣出一只金橙色的果子,递到雅纪眼前。
“不想吃。”雅纪漠然地移开目光。
“别啊,你尝尝嘛,这次肯定很好吃的。”翔却坚持,递着那只果子。
雅纪眯着眼睛看他,半晌开口道:“这又是哪个属国番邦进奉来的贡品?随随便便把皇家贡品拿来给人这样妥当吗?”
“这怎么叫随随便便……”
“不随便吗?我是什么人?”
“……”翔终于敛起了笑容,把手里的金橙色放回锦盒里,把脸探到雅纪跟前,故意半嘟着嘴问道:“怎么,这是在跟谁生气啊?”
“并没有。”雅纪扭脸向窗外。
“不舒服?”翔问:“要不要传御医?”
“没有的事。”雅纪索性转过身想要背对他。
“没有?”翔却继续探身追着他,“难道是还在生上次那件事的气?”
“上次什么事。”雅纪懒懒地应付。
“我让御膳房试着把鸡肉放入滚油中结果油烧太热滚油外溅闹得御膳房差点被一把火烧掉那次啊……”翔认真地回忆道。
“……”雅纪不说话,瞥他一眼。
“那个不能怪我啊,我只不过是想让御膳房做点新花样来……”
“来讨我欢心?”
雅纪打断翔的话,从宽阔的窗台边转身站起。
“要生你这种荒唐事的气,我恐怕早已经气死了。”他说着朝房间里的桌边走去,“先是楞要给我养兔子,我说圈着它不如放了它以后又居然带了只金丝猴来,且不说你是从哪儿把它们弄来的,你觉得它们真能在这里活吗……我要为这些生气,真是几条命都不够用。”
“是因为你说喜欢动物的啊。”
“我喜欢动物,不是喜欢把它们圈在身边。”
“……”
话里的弦外之音,谁人不明。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呢。”翔放下手里的锦盒,跟着雅纪走到桌边,“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我无非就是想让你开心而已。”
“……”雅纪似乎轻叹口气,拎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你知不知道,你每日如此胡闹搞这些花样,朝廷上上下下是有多着急。”
“……”这回轮到翔不出声,手指轻轻按在紫檀木桌面中央镶嵌的大块汉白玉上。
“你到底是有没有些自知啊。”雅纪把斟好的茶推到他的手边。
“朝廷上上下下的事,倒是也能传得到你这里。”翔敛目,换了气息,端起浅碧如冰的茶杯,凑到唇边。
“……我这个地方,别的没有,就是不缺耳目口舌。”雅纪笑道:“尤其现在这里出入的人是什么品流,你是比我知道的。不用我多说。”
“……”翔慢慢抿一口茶进去,眉目里的笑意不明。
雅纪在他对面坐下,轻道:“别再如此了。”
“朝廷的事,还不用你来操心。”翔淡淡道。
“……”雅纪似乎轻叹口气,目光别向一边,懒懒道:“我也并非想操心。我这样人能懂得什么。只不过你介绍来的客人,是我这里最主要的口粮来源,我也并非一个人都不用养,多少要为将来打算些。不过如此。”
翔眯起眼,深深看着他,他就佯作不知,半扬起下巴,瞳中放空。
 
 
就如翔初次见他那般。
 
 
那日他在台上亮相,满堂彩是照例的,只不过,有双异乎常人的灼烈目光盯视着他,在众多眼睛的注视里,他还是一下子就感觉到了。
鼓乐在耳边飞扬,戏台却似云中虚架。
台上作戏,总归如此。
雅纪发现了那道异常灼人的目光。
他在戏台上摸爬长大,出将入相,惯了唱念做打,惯了接受注目,惯了从被喝倒彩到满堂彩。见过了数不尽的倾慕眼光,但他心里明白,那无非不过是对一个戏子的几份戏谑娱情,其他旁的尊重与喜爱,只怕也从无。所以他自来淡然,不卑不亢。
但那日的那道目光,却不知有何处与别不同。
雅纪在满堂看戏的观众注视中,一下子就感受到了。
他不经意地用余光瞟向那目光投射来的方向。
恍惚间看到一身锦玉浮光。
大概其实并无不同。
无非也是纨绔子弟中对他这样戏子的三分垂怜。
他想。
皮相生得好——这话他是自小听师傅讲到大的。还说他这样皮相不唱戏都着实糟蹋了,但凡上了妆,必定能成个夺人眼球的好胚子。
是么,有这回事吗。这算不算是就等于在说,其实他天生下来就该当个戏子的?这话是不是该拿来当个夸赞?
好好的正经人不做,做戏子。如果有的选,会有人甘心情愿从头便做出这般选择?
他其实常常觉得,正因为如此,有多少对他这皮相投来的目光,从头便已经夹着猥琐和不堪的目的。
但无论怎样也罢,无非都是命。
他也惯了,并不作纠结。
也因此,他对那灼烈注视佯装不知,扬起下巴,接着做自己的戏。
无论那炽热目光将他盯得有多紧。
他通通无视。
他想着,等下这纨绔子弟多半会像以往那些人一样,找了戏班子的班主来,点名要求他去唱堂戏,满足一下那未必懂戏的猥琐喜好和庸俗虚荣。
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满面油彩之上,种种戏文故事浮光掠影,被他演绎得那般精彩。
而一层厚重油彩底下,那由来淡漠的脸上,滑过一抹不会被台下众人观看到的哀伤。
 
 
那日戏散,雅纪照例从戏园子的后院走出来,出了后门,沿着后巷离开。
天上飘下了雪。
他紧了紧自己的斗篷。
地面已经变得微白。
看样子雪还会下得更大。
他埋下头,准备加快脚步。
那时,本来洒在额上鼻梁融化的凉意,却忽然消失了。
雪停了?
雅纪有点疑惑地抬起头。
却见一柄油纸伞,撑开在头上。
他有些意外。
这条后巷,风霜雨雪都好,由来都是他一个人走。来来去去,从未有人同行,更从未有人为他撑起一柄伞。
他都惯了。
这是谁?
他转过头。
看到那双如炬目光。
毫无掩饰,也丝毫不打算掩饰地望着他。
锦衣玉石,全都在那双眼睛当时的光芒下显得黯淡无光。
世上再无那般眩目光芒。
雅纪站定,久久未动。
 
 
雅纪记得,那伞的伞柄是漆成光亮的红色,光泽莹润。
握着伞柄的手指上,圈着碧玉的戒指。
一时对看。
雪落无声。
 
 
自那时至今,那望向他的目光,就未曾有过半分改变。
雅纪半扬起下巴,想起了略为遥远的画面,眼中放着空。
“究竟怎么了……”翔看着他,敛了笑容,“戏班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哪有。”雅纪支起一只手撑着下巴,半带戏谑道:“自打你把整个戏班买下来给我让我管,我还会有什么烦心事?你介绍来看戏的客人,什么身份,大家心照不宣。哪个还敢给我添烦心事,人都还要命呢。”
“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翔正色,“不要听他们乱说。”
“他们也不是乱说。”雅纪转过脸,看向翔,“说当今储君该及早立妃这话,岂能算乱讲?”
“……”翔的眉尖不自然地微蹙一下。
“你说呢,当今的储君?”雅纪浅笑。
“……”翔抿住嘴,没有应声。
雅纪从桌边起身,踱步回窗口。
凉风依旧,但其实已是初春。
窗外已有几枝桃花,泛起点点粉白的红。
“从此以后,别再来了吧。”他望着窗外,淡淡地说。
“你这是何必……”攥着手里的茶杯,翔的话只起了个头,就被雅纪打断,“若是让人知道了当今储君不仅不打算立妃,甚至其实还有断袖之癖……到时候于国于民,你说说,你该是如何自处?”
“……”翔握着茶杯的手攥紧了。
“所以说,你就赶紧把这个妃立了吧。”雅纪说得轻描淡写。
“你明知道!”翔终于按捺不住,将手中茶杯用力往桌上一敲,茶水倾洒,“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去立这个妃。”
“何必……你这才叫何必。”雅纪始终不转身,背对着翔,“何至于为我到不娶妻生子的地步。”
翔从桌边起身。
“这毛病,你就改了吧。有这些年,也够了。”雅纪继续道:“我区区一个戏子……”
翔的双手,从背后伸过圈住了他。
 
 
“敢再说下去。”翔捏着雅纪的下巴,掰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翻起绒毛的羽缎锦衣,三两下就被解开。
柔软缎布褪在身下,精致的刺绣堆叠,辨不清本来的图案。
 
 
肌肤相亲,早已并不陌生。
被抵在这窗边,也早就并不陌生。
春花秋月的窗口底下,他们彼此求欢,且缠且痴。
从第一次开始,雅纪就没有拒绝过。他知道自己于翔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不过只能算是一个“毛病”,一个见不得人拿不到台面上应该趁早改掉的毛病。他知道他明明应该拒绝,但却还是深陷。不仅仅因为他对翔的意乱情迷,也因为和翔的鱼水之欢让他难以自拔。
像是一个瘾头,每次事后都会下决心想要戒掉,但下一次,照样还是抵抗不了。
就算是今天此刻,雅纪仍然没有拒绝或是反抗。
但是却僵硬着身体。
在翔的身体贴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如以往那般敏感迎合,而是没有任何反应,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般。只是翔要怎样,他就任由他动作摆布。
翔的唇贴在他颈上时,他冷淡地闭上了眼睛。
翔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雅纪冷道:“意思是,让你知道无趣后,今后自然就不会再来了。”
“你说什么?”
“不就是这么点事儿。”
“到底什么意思你!”
“你这喜好男色的毛病,让你觉得无趣腻了,大概也就能治了。”
“你……”翔似乎终于有些被激怒了,他紧贴着雅纪背后的胸口开始发烫,“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人?”
“在我眼里你是什么人都不重要。”雅纪淡漠道:“你本来是什么人才重要。”
“……”翔咬下嘴唇,胯下其实已经变硬,他用它抵着身下的雅纪,但是雅纪却不给他任何反应。
以往他会很有耐性。
但今天显然已经没有了。
因为着实有些被激怒。虽然明明知道雅纪可能是故意的,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他拿他没办法。本来,从一开始,他就未曾拿这个男人有过办法。
从见到他的第一次开始。
他就已经没了办法。
 
 
尚未曾知道你究竟有哪些好时,便已经非你不可。
非你不可。
 
 
翔直接把变硬的器官抵到了雅纪身后的入口外。
雅纪的身体还是僵硬得像个木偶,没有一点变化。
一副随你摆布的消极抵抗。
翔看着他,喉咙被心口燃上来的怒火燎着,让他按捺不住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横下一条心,伸过手,用手指强硬地扩开入口,将发硬挺立的器官顶送进去。
异常干涩。几乎无法进入。
又因为雅纪僵硬着身体不做任何配合,两人身体结合的角度也让阻力更大。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那你真是大错特错。你越是这样,我越非要占有不可。
翔咬咬牙,扶着雅纪的腰,想要挺送自己硬向里顶入。
但就在这一刻,雅纪一直僵硬的身体登时就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翔感觉到了。
他甚至听到雅纪紧咬住牙齿的磨牙声,因为强忍剧痛而硬是吞下去的呻吟声。那默默的隐忍,他全都能感受到。
他不是不能硬来。
他可以硬是就这样顶进去。
但是他不忍。
那样雅纪一定会受伤,他不忍让雅纪受伤。
但情势至此,已经进退不得。
这是逼他放弃。
这是逼他知难而退。
但他是什么人。
 
 
翔的余光瞟到自己刚才顺手放在窗边的锦盒。
盒子里浮着一片金橙色,飘出淡淡的软香气息。
 
 
你以为我没办法?
 
 
翔从锦盒里随手抄过一只那来自异域番邦的水果。
奇香扑鼻,手感柔软。
看一眼僵在身下一声不出默默强忍的雅纪,他下了决心。
 
 
你不要以为我没办法。
就像从我第一次为你撑伞,而后每日必至,到你终于愿意在伞下与我同行,竟然经历了半年之久。
我是拿你没办法。
但我偏偏就只有一样东西——
那非你不可的决心。
 
 
翔揉碎了手里的水果。
柔滑果肉和粘稠的果汁,握满了手心。
他看看雅纪,横下一条心。
抽出器官,他将掌心里的果肉和着果汁的润滑,一点点推进了雅纪的身后入口。
软滑的果肉被挤压着送进身体里,柔软冰凉,瞬间刺激温热的内壁,本来僵着身子的雅纪一下子被刺激得躬起了腰。
“嘶——”他抽一口气。
翔微微挑了挑嘴角,将沾满果汁的手指探进里面。
粘稠汁水沿着内壁转一圈,果肉被搅动在身体里时,雅纪不自觉地放软了身体。冰凉湿滑的刺激,挑动着情欲,让他的身体已经不听话地做出了迎合。
翔抽出手指,再一次把胀热的器官顶到了雅纪身后。
这一次,那个本来消极抵抗着的僵硬木偶,化身成人。
翔再一次挺腰,将自己顶进雅纪的身体。
这一次几乎没有什么阻力。
湿滑的果汁几乎让翔一用力便进入到最深处。
“呃!”猛的深入让雅纪按捺不住,从喉咙里呻吟出声。
翔凑到他微仰起的耳边,吹着气道:“喜欢吗?”
“……”雅纪抿住嘴不出声,耳边却一下子就红了。
“有趣吗?”
“……”
雅纪不出声,翔开始了抽送。
发热胀硬的器官挤压着雅纪身体里的果肉,发烫和冰凉的糅在一起,绞缠着,和着粘稠果汁一起,摩擦过内壁。
果肉被那胀硬器官和内壁碾压成无形纤状,更多汁水释出,冷热相裹,在雅纪的身体里共同顶送。
那被充满的实感。
刺激比以往更加倍。
欲念,在身体里被唤醒。
那个三番五次无论如何也戒不掉的瘾头,终于无论如何也按压不住,窜了起来。
直烧向心口。
万般难耐。
“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放松下来的身体,汗起了更多。常年有练功的身体,骨骼线条都修长紧实,但又特别柔软。
翔从来受不了雅纪这样的身体。
最初绝非为此,但在第一次之后,却变得爱不释手。
每每触及,必感沉迷。
翔吸一口气,扶着雅纪的腰部,加快了抽送。
湿润粘稠到极致的内壁再无抵抗,器官深深没入雅纪的身体最里。
“啊啊……”剧烈的刺激让雅纪隐忍不下,轻叫出声。
“还敢拒绝我么……”翔边用力抽送边在他耳边道。
“呃——”雅纪不回答。
“还有……你别搞错。”翔喘息道:“我从不贪恋男色……”
“……”
“只有你……”
话语,变得含混不清。
也或许是有意,含混过去。
果肉在持续的进出间被彻底碾碎,粘稠果纤随着翔的抽送被带进带出,果汁顺着入口处流出来,在进出之间被碰撞出粘腻的水声。
身体里外的湿滑让两个身体之间似乎像是融为一体。
交合处的果肉果汁,粘腻成一塌糊涂。
翔的抽送越发顺畅,雅纪身体紧密地包裹让他小腹发热,意识模糊,只剩了占有他的一个欲念。
“啊啊啊……”
雅纪的轻叫被埋进情欲的交合碰撞声里,像是一道催情的符。
翔的喘息声变得粗重,器官已经胀极。
虽然还想再往来几个回合,但是两人都已经到了极限。
翔快速挺送几回,热流涌过,释放在雅纪的身体里。
被猛烈顶撞之后的雅纪身体酥麻,眼前短暂一黑。
滚热的液体和被碾碎的果肉一起,浅白里混几许金橙,缓缓从雅纪身体里流出,顺着大腿内侧,滑到堆叠的锦缎之上。
 
 
“呼……”雅纪喘息良久,断续地对伏在自己身上的翔轻道:“上次才新送的袍子……只怕是又毁了。”
“……有什么紧要。”翔亦在他耳畔轻道:“下次再给你带新的来。”
“下次……”雅纪轻出口气,“没有下次了。”
“胡说什么呢。”翔似乎是有点疲倦,半迷糊道:“你拒绝不了我……你知道的。”
“……”
“就像今日一样。”
雅纪没有出声,听着身上翔的呼吸声均匀起来。他有些出神,双目放空,但觉窗外一阵凉风袭来,看到身边落下粉白几片。
似乎是桃花。
 
 
总是这样。
下定决心,又功亏一匮。
到最后,自己也迷乱其中。
我知我拒绝不了你。你亦知。因为知道,才能将我这样困囿。
拒绝不了你,但却还有别的办法。
 
 
那日,翔醒来后,不见了雅纪。
只余窗边褶皱羽衣,和几片稚嫩桃花。
 
 
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真的可能为了我不要江山吗。
若不能,就及早散了吧。
这出戏,已经唱得够长了。
 
 
他似猛然惊醒。
才想起睡着时似乎隐约听到这几句话。
飘飘乎乎,若即若离。
他狂奔出门。
戏班上下无人知晓雅纪去处。
他在京城里上下遍寻,也再不见雅纪踪影。
再无。
 
 
桃花依旧。
 
 
六年后的某一天,正在台后卸妆的雅纪听到身边的人说,知道么,新帝登基,改年号了。
他坐着,默默地卸净脸上油彩。
起身,从墙上取过自己的棉布斗篷,披在肩上,走出门去。
依旧是穿后院而过,来到后门。
虽然这院子远比在京城时小得多,也破得多。戏班也不用说,山里地方,最草台班子的样子,儿戏得很。
但多少是口营生。
雅纪推开后门,出了后院。
低头掩门时,他看到地面上细碎浅白。
下雪了。
刚才穿院而过的时候,竟然完全没察觉。天晓得心里在琢磨些什么。此时意识到有雪,这才感到风似乎是有了凉意,伸手紧一紧斗篷。
奇怪,明明已该是初春吧?怎么却又下起雪来,家里还得再添柴火,也是出项。
雅纪想着,踱步慢行。
忽然鼻梁上没了凉意融化。
雅纪顿了下脚步。
想是时已初春,这雪也下不大,所以时断时续也是正常。
他继续迈步前行。
雪似是停了。
却在行走间,感觉脚下的积雪渐渐厚了起来。
这哪里像是停了雪,分明是越下越大吧。
但却怎么,发上身上,都未落雪呢。
雅纪的脚已经踩进略有厚度的积雪,发出硌吱硌吱的响声。除此之外,四下似乎万籁俱寂。
越走,眼前越是一片雪白。
他心下好像明明有了什么答案,却不想去揭晓。
他不敢停下脚步般,一直走着。
直走到他也不知走到了何方,似乎并没去向回家的路,而是刻意地迷了路。
风大起来,他脸上仍然无片雪落下。
积雪愈深。
像绊住了他的脚步。
雅纪停下来。
站了良久。
而后转过头。
 
 
却见漆红伞柄,莹亮水光。
握伞的指间,却没了碧玉戒指。
 
 
如炬目光,一如初见。
对看无言,雪落无声。
 
 
素布衣裳,玉石尽去。
除了那世间最眩目的灼烈地望着他的眼睛,全身上下,再无一处相同。
却别无他人。
那日夜未曾相忘的人。
那当朝储君——不,那明明该是已经登基的新帝。
却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山乡地方,一路跟在一个草台戏班的戏子身后,为给他撑伞,而被雪白头。
雅纪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雪落依旧无声。
 
 
“河山,我愿拱手。”
却是他笑言。
“只要,你愿与我伞下共行。”
 
 
似是站过了六年光景。
雅纪终于一笑。
翔亦笑。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是鬼迷了心窍也好。
是你存心的作弄也好。
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
我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
 
 
让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巳.


古风是明明不会写但一段时间不写就会犯的瘾。
所以只是满足自己一种对古风的执着吧。
故事和设定完全没看头,完全是满足自己恶趣味的集中体现。。
但话说到今天,已经算是看过最美风景,就算是同人已死也绝对言出必行。
各位,旁的没有,继续且行且珍惜吧!
BGM也是RE了半年终于能完成这篇的起因:爱不释手

拍手[4回]

孤独征伐(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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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子弹擦着相叶耳边的发梢飞过去时,他正单膝跪下,把食指中指的指尖搭在一名躺在地上的伤兵的颈动脉上。
没有光线,炮火声像张网一样笼罩住战地。
硝烟弥漫,硫黄火药的灰末扎着眼眶里早已再无半点湿润的眼球,相叶却早已习惯地不眨眼。
他身上的白大褂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一片片灰土上蹭着暗黑血红,还有烧焦的痕迹。沾染着新旧血迹的袖口,遮住他手腕上受的各种伤。
战地无人顾得上修剪的头发被他自己胡乱地剪到尽可能短,尽管如此还是堆上一层厚重的硫黄炮灰,参差不齐得像是灰白了头发。
明明是这支军队里最年轻的战地医生。
指尖的动脉已经不再跳动,尽管如此,触碰到的皮肤却还是温热的。
“相叶医生!快!”
身后几米方位,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相叶知道,这片高地已经失守了。炮火逼近,应该立即撤退。
但是他仍然不放弃地移开颈动脉上的手指,不死心地翻开地上伤兵的眼皮。
没用。
已经死亡。
相叶那蹭满血与土的脸上早就做不出半点与怜悯有关的表情,但是他那干涩的眼睛里,却还是倏过一丝失望。
炮声轰鸣着接近。
死亡,这件本来就完全不可抗的事情,在战场上,除了面对和接受,做任何其他的反应都是多余的。
他站起身准备向后方撤离。
却在还没有完全站起来的时候,被脚下的尸体堆绊了一下。
一个趔趄。
他本没想再低头,拔脚就准备走,但是却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唔——”
在那样充耳的隆隆炮声里。
不知是怎样攀爬进他的耳朵。
明知道危险已经迫近,相叶还是转过身低了下头。
看到一堆士兵的尸体里,有某一个身体,还在艰难地蠕动着。
还活着。
这是相叶的第一反应。
硝烟之下,每当看到一丝生命可能存活的迹象,都能百试不爽地触动他那早已经应该麻木的神经。
他本能地蹲下身来。
在浓重的烟尘之中,他俯下身才看清,还活着的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士兵。
明显不是普通士兵的军装。
不仅不是普通士兵的军装,而且——根本也不是我方军装。
是敌方军队的军人。
并且极大可能是名将领。
相叶已经伸过去的手略微犹疑地停顿了一下。
 
 
——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理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和危害。
——无论进入谁家,只是为了治病。
 
 
短暂的犹疑。
极短。
相叶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扳过那活着的人的肩膀。
那大概应该是个年轻的将领。
他紧闭着双眼,瑟缩着,右手攥成拳头抵在左边胸口下。被血浸染透的军装,以及血浆满脸辨不清眉目的状态,让相叶一时无法判断他受伤的程度。
一声巨响。
坦克的炮弹已经投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相叶本能地俯下身,将他护在身下。
炮弹爆炸的热浪扑过来,金属碎屑和着火药烟尘兜头砸在相叶的头发上。
已经没时间了。
不可能还在这个地方耽搁片刻。
怎么办。
 
 
——我要遵守誓约,矢志不渝。
 
 
相叶面无表情,用力向喉咙里吞咽了一下。
一点唾液都没有。
喉结滑动,干涩得似乎能听到声音。
他默默咬一下槽牙。
伸手拉起这个敌方将领的双手,转过身,把他的双臂搭在自己肩头,两手兜过他的腿,猛地用力起身,将他背在了自己背上。
相叶咬着牙,微俯下身,背着一个陌生的敌军,在高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方跑去。
 
 
子弹再次擦身而过。
划出的风声在耳边都变得不真实。
那个陌生敌军的脸无力地靠在相叶肩上,微弱的呼吸声在这样的声音里,传进相叶耳里。
相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我方士兵都救不过来的情况下,背起一个敌军逃离。
他时常搞不懂自己。不过也没那么想搞懂。
他还活着。
而他是一个医生。
就是这样。
只是他尚且还清楚明白,自己不可能就这样背着一个穿着敌军军装的人大摇大摆地跑回到我方阵地。
他必须先把那身扎眼的军装给脱下来。
深深浅浅地跑了一阵,相叶终于看到一处相对隐蔽的战壕。
没时间考虑,他背着那名敌军,快速地跑到战壕边,跳了下去。
把背上的敌军放下,靠在战壕里,相叶看了看他。仍然紧闭双目的脸上看来似乎更加痛苦了,右拳始终抵在左边心口下方。像戴着张血浆面具的脸上,此刻似乎终于依稀可辩眉目的样子。那靠在战壕里的肩上,被尘土覆盖的肩章隐约可见。
相叶吸了口气,伸出双手揪住他的领口,用力一扯,撕开他的军装。
军装里虽然是衬衫,但也不是我方的统一标配。
没时间多想,相叶横下一条心,把对方身上的全套军装都扒了下来。
被血浸透的军装全部脱下来扔在一边,看着赤膊的对方时,相叶才发现,对方的身上并没有明显外伤。虽然他仍然紧闭着双眼看来有些痛苦,但是的确并没有枪伤一类的外伤伤口。不仅如此,除了从军装外浸透进来的一点血迹,身上也几乎没有血。
相叶上下左右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仍然用力攥紧着右手。
这里有什么问题?
拉过他的右手,相叶用力掰开他攥紧的手指。
“嘶!——”
对方倒抽了口气,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相叶眯了下眼睛,逐个摸按了一下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当摸到大拇指时,对方又呻吟了一声。
那个手感很清楚。
就是因为这个伤发出那样的呻吟声?
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相叶松口气般地呼了口气。
“听得到吗?”他一手握着对方的右手,一手从肩上取下斜挎着的医药箱,嘶哑着声音向对方说道:“听到我的声音的话,回应我一下。”
相叶感觉到,握着对方右手的手,被回握了一下。
听得到。
并且头脑清楚,可以给出指令和反应,也证明没有严重的脑震荡一类。
“听我说,我是医生,你的右手拇指骨折了,我现在简单地给你固定包扎一下。”炮声再次响起,相叶提高了声音。
对方再握一下他的手,相叶于是翻开医药箱。
没错。就是个骨折。还只是拇指骨折,还以为有多重的伤。
相叶边包扎边想,这场仗敌方大概赢不了,好歹是个将领模样的人,居然这么脆弱。这一点伤,用得着这种样子。本想把他带回营地里再救治,现在看来也许这样处理一下就可以了。之后就各自别过吧。
面无表情地包扎完毕,相叶再次看了一眼这名脆弱的敌军。
对方仍然闭着眼,有些费力地喘息着,看来还是很虚弱的样子。
心上闪过一丝什么,但无力去在意。
相叶叹口气,从旁边把那件敌方军装又拎了回来,“已经处理好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接着你自己也应该认得回去的路线吧。”
他说着扳过对方的左边肩膀,想要替他把军装再穿回去。
就在抬起他左边肩膀时,相叶发现了什么。
那左边肩膀后面的肩头下,某一片印记,清晰可见。
相叶看着那片印记,呆了一下。
手里的动作停下来,干涩的眼睛竟然针扎般地疼起来。
有什么力量,猛烈地敲击他的胸口。
他又一次想要吞咽唾液,喉咙却已经抽紧和干燥到根本没余地做出这个吞咽的动作。
 
 
这是——
这是——
 
 
战壕上方流弹飞过。
划出锐利风声。
似乎企图穿破硝烟,拨云见日。
 
 
 
烈日底下,相叶吞咽了一下唾液。
他的背心紧贴在身上,被汗水浸透。
他低着头,喉结滑动,有汗滴顺着脖子滑下来。
左肩上的胎记,在阳光底下像朵盛开的夏花。
一只玻璃瓶被递到眼前。
里面的液体翻涌着碳酸气泡。
瓶身冰凉,冒着汗。
他心下知道是谁,没有抬头,嘴角扯动,接过玻璃瓶。
“小心中暑啊笨蛋。”
 
 
谁是笨蛋。
一直以来的汽水我很感谢。
不过笨蛋是你。
一直是你。
 
 
 
听说——马上要打仗了。
是吗?
是啊,而且好像形势很严重的样子。
是吗?
嗯,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一旦战争打起来,兵荒马乱,我们会失散。
哈?你真能扯。
我可不是扯,我是真的在担心。
哦,那你想怎么样。
我在想,万一我们真的失散了,要凭什么相认……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你想什么呢,我还能认不出你?
那可不一定!不了解战争,别把话说得太满了。
好好好……那你倒是说说,你想出了什么办法?
我还在想……
 
 
那天之后过了三天。
 
 
你?!
怎么样?
你肩上这是——
和你一样的位置,纹了和你一样的记号。
你——你这是——
怎么样,聪明吧?绝对能凭这个相认。
……
怎么,说话?
你这个——笨蛋!
 
 
 
流弹划出的风声犀利。
但穿破的硝烟还是瞬间就再合拢。
厚重地,向下沉压。
 
 
 
相叶扳住那个敌军左肩的手,不自觉地绷紧,用力。
出神。
完全僵住地出神。
像被定了格般。
直到那一串剧烈的咳嗽声,把他咳醒。
“咳咳咳!——”
他回过神,看到紧闭双眼的对方嘴角咳出了血,并且有继续向外涌的趋势。
他一惊。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本来一直抵在左胸的右手。
——费力的喘息。
这一惊非同小可。
相叶蹭满血与土的脸上,闪现出了惊恐。
来不及再去想那左肩上的印记。
他抓过卷在医药箱里的听诊器,显得手忙脚乱。
微微哆嗦着,他挂起听诊器,把听盘贴在对方的左边胸口。
枪炮声在战壕外叫嚣不停。
冷静。
排除杂念。
相叶稳住自己的手,让自己不要颤抖,闭起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耳朵里传来的声音。
听。
努力听。
……
……
相叶睁开眼睛。
他灰白的发梢微颤,在灰暗的天空底下,无神的眼睛里流动复杂的光,竟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听我说,现在的情况有点严重。”
相叶努力提一口气,让自己嘶哑的声音保持平稳。
“你,现在能不能说话?”他问。
“……”对方张了张嘴,似乎在努力发出声音。相叶凑过去,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听到了微弱的气声:“可以。”
“好。”相叶费力地吞咽一下,说道:“再说一遍,我是医生。你的骨折不止右手拇指一处,还包括——左侧的肋骨。”
“嗯。”对方极微地应一声,表示明白。
“现在断掉的肋骨应该已经插进左边肺部,情况很严重。”相叶极力控制自己,不让牙齿相扣。
“嗯。”对方再应。
“那么,你现在,需要先告诉我,你的姓名,所属部队。”
“……”对方再次翕动嘴唇。
相叶附耳过去,耳廓几乎贴在对方的唇上。
 
 
微弱的热气。
其实该是有些熟悉的。
只是他竟然真的能不再认得。
竟然真的能。
 
 
 
“樱井……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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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征伐(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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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遵守誓约,矢志不渝。
对传授我医术的老师,我要向对父母一样的敬重。
对我的儿子、老师的儿子以及我的门徒,我要悉心传授医学知识。
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理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和危害。
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绝不授意别人使用它。
 
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和生活。
无论进入谁家,只是为了治病。
不为所欲为,不接受贿赂,不勾引异性。
对看到或听到不应外传的私生活,我绝不泄露。
 
————
 
 
 
他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这段每个医疗从业人员在入行前都会宣誓的希波克拉底誓词,一边被人用布料粗糙的黑布蒙上眼睛,手脚戴上锁镣,慢慢向门外挪动。
 
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
 
走出清水混凝土浇注成的楼房,门外一阵冷风拂过,撩起他额头前凌乱的黑发。他觉得额前发痒,想抬起手把那些零碎的头发拨到脑后去。可抬起来手,却发现无法动弹分毫。
 
身后的士兵看到他想要把手举起来,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于是警惕之下喀拉一声抬起了枪身。保险栓已经拉下,随时都会有一颗包裹着或是黄铜或是暗铅的子弹飞旋着冲出。
 
他听到声音,自动自觉地没有做什么容易引起误会的多余动作,慢慢放下了胳膊。士兵用枪管拦住他的身体,观察了一圈他全身上下好像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于是用枪身狠狠敲了下他的后背。
枪管正好击中他蝴蝶骨凸出的前端,高分子金属冰冷的温度撞上后背,一阵阴冷顺着尾椎向上蔓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正想缩缩脖子,突然感觉有一片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嘴唇上,鼻尖上。很快就化成湿润的水线流进了衣领里,浸染了脖颈。
 
是天空中飘下了雪花。
 
屋外滴水成冰。
冬夜寒冷的风刮过脸颊,像是夹杂了极度锋锐的古代兵刃。
 
 
 
 
“上车。”
身后的士兵用枪管不耐烦地向前捅了捅他的腰。
他的腰在战场上受过伤,这一下正好被捅在腰眼上,疼得他一个趔趄向前跄了半步,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歪就摔进了车舱。
 
车舱里也是冷的。
他趴在车厢里的铁皮地面上,手心一阵钝疼,好像已经擦破了皮。
 
“交接完毕。”
士兵在车外关上车舱门上好锁,走到车头与坐在驾驶座的另一名穿同样军装但肩膀军衔明显高出几个级别的人敬了个礼,然后便原地转身,正步走回了水泥建筑。
 
车子缓缓启动。
过了一会儿便变得平稳起来,像是上了快速通道。
 
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维持着还趴在车厢里的姿势,用被束缚的双手四下摸索着。
这是一辆标准的押解车。
 
他用手从一边摸到另一边,没有发现任何座位或是柔软的东西。于是只能凭着感觉挨进一个角落蜷起身体。
 
车子是用来押解犯人的,在这个战争年代,当然也不会有取暖设施,他于是用被铐起来的手臂抱着膝盖把自己团起来,想要多少能暖和一点。
 
 
 
 
车子在沉默中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
 
他默默地把脑袋埋在胳膊中间,因为冷和疲倦,他被掩在黑布下的眼皮开始上下打架,渐渐瞌睡起来。
 
在心里估计了一下,现在离目的地还很远。正当他想着就这样睡一会儿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时候,突然听见前排驾驶座有人拉开与押解舱分隔用的金属隔板,转过头来问了一句。
“你是军医?”
 
他被这句问话弄得从半睡不醒的梦里清醒过来,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抬起头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我是。”
 
“别跟战犯说话。”
那个提问的声音旁边有另外一个声音传来,似乎带着点警惕和不耐烦。
然而对他发问那人的好奇心却丝毫没有被这句劝阻而受到打击,继续把头探了探,隔着金属栏杆再次发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提问的那个声音说完这句话,又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在思考要怎么继续下去。
 
“我是说,你知道的吧。这辆车。”提问的人清了清嗓子说。
“——是押解死刑犯的。”
 
“我们俩接这个任务时间也不短了,虽然名义是送犯人去行刑前最后一次受审,但这一年里只看到人被送进去,从来没人能从里面出来。”
 
那人啧了一下嘴,跟着吹了一个不怎么响亮的口哨,声调很是唏嘘。
 
 
 
“我知道。”
他轻轻抬了抬嘴角回答。
 
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有淡淡白雾从张开的口腔的缝隙透了出来,在漆黑一片的车厢里很是显眼。
 
 
 
“抱歉,我看到你穿着白大褂,就有点好奇。”
那个提问的声音见他并不是很介意,于是接着说下去。
 
“一般我们押解的都是政治犯,间谍,战场上逃跑的士兵或者叛国罪的犯人。”
那人有点疑惑地看了一眼坐在墙角的他身上的白大褂。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医生。”
 
 
 
 
“是吗。”
他稍微咳嗽了一声,脑袋转了转,好像感觉到眼前有光似的。
 
“那么医生,你到底犯了什么罪,才会被丢进刚才那座只关重要战犯的隔离监狱?”
坐在副驾驶的人又提问了。
 
 
 
 
“……我吗。”
伴随着好像叹气似的声音,他低低咕哝了几声,几不可闻。
从驾驶室车窗挡风玻璃透进来昏黄路灯的光芒,顺着隔离驾驶室的金属栏杆漏进了冰冷的押解舱内。
 
坐在副驾驶座上正饶有兴致问问题的那人,顺着虽然是暖色但看上去却有些污浊的冰冷的灯光,扫了一眼对方胸前还钉着的金属铭牌。
看到对方的名字,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资料纸,整页押解名单上只写了一个同样孤零零的名字。
 
军医。
相叶雅纪。
 
 
 
 
副驾驶座上的人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念了一下,确认了一下每个字的发音,然后抬起头来对着押解舱里的犯人说道。
 
“是的。相叶医生。”
 
 
 
相叶雅纪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些什么需要很用力抱紧自己才能想起来的问题。
在副驾驶座提问的那个人以为他几乎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张开嘴,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
 
“我救了一个人。”
 
 
 
 
 
“救人?”
副驾驶的人来了兴致,丝毫不顾正在开车的那人甩过来的白眼。
 
“救人怎么会被判罪?”
他用手指捏着下巴,一边想一边说。
 
“就算救的是敌军,也不会像你这样被判从战场上一路押解回首都,连一次审判都没有就宣布立即执行死刑这种重罪吧。”
 
他低下头翻了翻手里的纸页,丝毫没有任何顾忌地说。
 
相叶雅纪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发干。有点冻麻了的腿活动了一下,便有布料摩擦声浅浅弥漫在冰冷的押解舱里。
 
“因为我救的这个人……比较特殊。”
他的回答弹在金属的车厢内,发出模糊不清的回音。
 
“哦?”
副驾驶的人声调微抬,甩出一个疑问句。
 
“是谁这么特殊?”
 
 
 
“你能不能别再跟他说话了。”
正在开车的那个终于听得忍不住,抬起右手狠狠地用手肘捅了一下副驾驶的人。
 
“没关系。”
相叶低下头,把下巴卡在自己的膝盖上,手臂把自己拢紧了一些。
他的嘴角似乎向上勾了勾,在不断飞闪而过的路灯灯光下,露出一个如同稍纵即逝的幻象般的笑容。
 
 
 
 
“他叫……”
 
“樱井翔。”
 
 
 
 
 
 
 
 
 
我要遵守誓约。
 
——矢志不渝。
 
 
 
TBC



内情如暗香。
和法氏某人的接龙文。
单双各自领,大家自己认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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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八)

第八支香
“啊……狗狗好可怜啊……”
正在播放着动画片录像带的电视机前,相叶りこ双手支在被炉桌上,边擦眼泪边说。
催泪的音乐响起来时,本来坐在另一边的相叶雅纪从被炉边起身,边往屋外走边说:“我再去倒点水来。”
りこ转过脸,抬眼问坐在自己身边的相叶裕介,“爸爸,叔叔他……”
“嗯?叔叔怎么了?”
“叔叔好像哭了,我刚刚看到他偷偷揉眼睛来的。”
“啊,恐怕是。”裕介笑了笑,“没事,叔叔一向是这样的,不用担心。”
“他有什么难过的事吗?”りこ问。
“没有啊,他只不过是和你一样,被动画片感动了。”裕介笑着,向坐在另一边的女性说道:“不好意思,哥哥一向是这样,以前和我们一起看DVD时也会突然就哭了,他是那种容易眼热的类型,以后大嫂你就会习惯了。”
“嗯,我知道的。”被裕介唤作大嫂的她笑一笑,露出自己其实也已经知道的了然,“他连看自己的节目有时也会哭呢,虽然他是在偷偷擦眼睛……不过骗不了我啦。”
“自己的节目?”
“嗯,有时候会和我偶尔一起翻看一下满久以前的节目,还会被自己感动呢。比如某一次的,什么来着……就是在这边的海边的那次?”
“我的千叶?”
“没错没错。”
“哈哈哈哥哥他还真是自恋啊,那都是挺多年前的事了,那节目都没了多久了,现在还会拉着大嫂你一起看那个啊……”
“好像一直存在他的硬盘里,自己非常喜欢的样子呢。”
“有这回事?嘛,我想他大概也是想让你多了解一下千叶吧,哈哈哈……”
“诶——原来是这样?”
“嘛嘛大嫂你一定要习惯,哥哥就是这样善感的人。等将来你们结婚有了小孩,再陪他一起看和今天同样的动画片,哥哥他八成还是照样会感动到哭呢。”
 
 
相叶雅纪也并非多么念旧的人。
虽然他的手机可以一用很多年不换,但同样有很多穿戴,是没什么执着进了店也不会多问多看直接拿走的。
只能说是,有些事情转天就可以忘掉,而有些事情,则是经年之后仍然一如昨日。
其实所谓人类也都是这样的吧,总会有属于自己的记忆过滤标准。相叶雅纪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
他一向不是畏惧面对未来的人。
也并没有抓住过去不放的习惯。
他会很自然地让自己认识女朋友,在适当的阶段就会谈婚论嫁,毫不避讳地去给她买冰淇淋或是痛经药,那种种在他看来都是再自然不过。
是他该做的事,他什么也会去做。
多年以后,相叶雅纪仍然这样认为。
他想樱井翔其实也是如此。
 
 
“妈,你看到爸爸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他本来答应今天休息日陪我玩玩扔接球的,这会儿跑哪里去了?”
“啊……这么说来,从早上起来就没见你爸人了呢。”
“这么奇怪……”
“话说回来,你爸现在也不年轻了,找你大哥陪你玩儿去不好么。”
“大哥他休息日从来都是和他的大学同学出去玩好吗,哪可能把时间分给我。再说了,爸爸有你说得那么老么……”
相叶雅纪最小的儿子咕哝了一句,在餐桌边坐下,把手里的一本杂志放在煎蛋碟子旁边,翻开边看边开始吃早餐。
“我说了多少次不要边吃饭边看东西!”他的母亲从一旁的开放式厨房端着橙汁走过来。
“又不是在玩手机。”
“手机和书都一样,会影响消化。都上中学了,本来学习就很紧张,别一直不让眼睛休息。”母亲把橙汁放在儿子手边,准备把那本杂志合上的时候,看了一眼翻开那页上的标题,停下了手指,“……这是什么?”
“不知道啊,刚才找不着爸爸去书房那边看了一眼,就看到这本杂志摊在桌上,我就顺手拿来看看了。”
“别乱动爸爸东西。”
女主人说着,合上了杂志。
杂志封面上的重点标题指引里,也明晃晃地印着刚才敞开那页上的标题——
《与曾经的至殝璀璨面对面》。
 
 
“今天的阳光真是好啊!”
相叶雅纪坐在快艇的船舷边,眯起眼睛迎视着无云天空里的太阳。
“别看是这样的阳光,但海水可是凉得很!”年轻的船长边开船边大声说道:“怎么说都是入秋了。”
“是呢,已经入秋了,天色看起来都和夏天不一样了……”相叶雅纪看着太阳,慢悠悠地说:“所以说我就是喜欢日本这一点,四季分明。”
“是啊,您也知道日本四季分明就好,什么季节就要做什么季节的事。秋天就是秋天,气候不同,海水已经变冷了。”
“什么季节就要做什么季节的事……说得不错嘛年轻人。”相叶雅纪笑着转过脸,“你还在担心我想要下海的想法没有打消吗?”
“那可不是,我可是绝不能让您下海去玩什么相扑管。”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
“你别看我好像有点年纪就小看我啊……我年轻的时候身手可好得很呢!”相叶雅纪笑着说。
“不是年不年纪的问题,我说真的,海水现在已经很冷了,随便下海容易抽筋,很危险的。”
“你放心,我没有这个毛病。”
“抽筋这回事可是说不准的。就前一阵子,那时还是夏末呢,也是一位大叔来我们这边,硬是要下海。我们觉得天气还暖和,也就没硬拦着,结果……真是现在想想也一身冷汗。”
“嗯?发生什么事了。”
“就硬是一把年纪了要玩什么相扑管,坚持要下海,结果下水没多久脚就抽筋了。我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呛水了,虽然有救生衣,但还是太危险了啊!”
“……”
“把我们吓死了,真怕这个年纪的人万一呛了水有个什么好歹,幸亏把他救上来以后吐了吐水没什么大事……啊想想真是乱来。”
“硬要玩……相扑管吗……”相叶雅纪眼神有点放空,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并没有什么。
“是啊,还不是说自己没问题的,以前玩的时候好好的什么的。”
“以前……”
“就是说啊,谁知道以前那是多久以前了?真是怕了你们这些大叔,一倔起来就怎么都不听劝的。”
“……真是抱歉。”相叶雅纪说。
“啊,您也不用道歉这么严重……再说也不是您硬要乱来的,和您没什么关系啦。”
“嗯……”相叶雅纪笑得浅薄而意味不明,他继续盯着天空,“谁知道呢。”
海面上风吹得浅淡安静,天空的颜色似乎渐渐稀薄起来。
相叶雅纪微仰起头。
曾经这样的天空里有过烟花璀璨。
曾经这片海面上有过水花里的笑颜。
曾经牵过的手。
曾经靠过的肩。
曾经。
 
 
人生四季,什么季节做什么事。
夏天共有过一片海,冬天共迎过一场雪。
四季里该做的事,我们都曾一起做过。
转眼之间,生命像一个圆圈。
曾经你的脚爱抽筋,到今时今日,请一定还是要多多注意。
 
 
“啊——真是的。怎么把电视看到一片雪花就睡着了,昨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相叶家的女主人叹着气,拿过一条毛毯来盖在相叶雅纪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上前去关掉电视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发现连接着电视的移动硬盘。
已经相当老旧的一块硬盘。
“又是在看什么怀旧的东西呢……”她自言自语,关掉电视,拔了线。
站起来的时候脚边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
看到一盘燃尽的香灰。
 
 
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再去一次我的千叶的话,会做些什么。
不用再和工作人员商量两到三次才决定。
只有我们两个人。
大概一定还会再玩念念不忘的相扑管,看看沙滩排球你是不是还是那么苦手。我做的面一定不会再没有味道,身边绝对不要带上那些吵闹的小鬼。我一个人肯定再没有能力去挖一个坑出来害你,所以你可以放心。烟花什么的没有工作人员不保证能放到那么好看,线香花火什么的凑合一下?
……
或者根本就什么也不计划,什么都不做。
再去一次,已经是一切了。
 
 
什么时候再去一次我的千叶吧?
小翔。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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