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前的那天晚上，樱井再次去了Eden Hall。
他这几天来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明天行动的计划告诉相叶雅纪。
如果告诉他，其实说到底对方也算是自己所要抓捕归案的一员，始终于理不妥。但如果不告诉他，那么这几个月来接受了相叶这么多暗线情报的自己又好像欠了对方什么无法清算一般，于情也说不过去。
本来他已经关了灯打算上床睡觉。却倚在枕头上辗转反侧，过了半天也始终无法合上眼睛。
樱井沉默地盯着落地窗外透进屋内斑斑点点的灯光，索性一翻身坐了起来。
他抬手抓了抓有些凌乱的头发，下了床，走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
当冷水沾上身体，那连续拍打着身体的温度开始让他逐渐清醒。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两颊，用手抹了一把脸。
无数水珠被甩进了浴缸，旋涡状顺着管道流下，消失不见。
樱井伸手扭关了水龙头，站在还滴着水的喷头下面发了一会儿呆。
过了很久，他才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似地迅速跨出浴缸走出浴室，随手扯过浴巾把自己草草擦干，三下两下地套上还搭在沙发上的衬衫裤子外套，拎了钥匙就走匆匆出了门。
时间已经进入后半夜。
天空飘起时厚时薄的细雨。
打在前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刷除去。
周而复始。
像是某种回避不了的必然。
樱井在路旁匆忙停了车，伞也顾不上拿，就奔向Eden Hall的店面门口。
走着走着，脚步就渐渐变成了跑。
到底在急什么？
他自己也不明白。
但他心里觉得，如果这时候再不加快脚步，就不会再有时间给他去弄明白。
他气喘吁吁地在已经灭了灯，门把手挂上CLOSED牌子的Eden Hall店门口停下。茫然地四处看了看，转了个方向，几步闪进楼后的小巷。
小巷里没有路灯，一片漆黑。
樱井一路扶着墙摸黑走进去，途中好几次跌跌撞撞地碰倒了放在路边的纸箱和铁皮罐子。
一只不知被谁丢在旁边的易拉罐被樱井的脚尖不小心踢中，咔啷咔啷地发出刺耳的声音滚出去很远。
易拉罐在空中划过几道蹦跳的暗光，然而在深邃而黑的尽头突然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就再也悄无声息。
樱井一怔，掏出塞在裤袋里的手机，打亮了背后灯。
小巷很深看不清楚尽端。
但樱井清楚地看见，在墙角叠起的一堆瓦楞纸箱后面，有个东西像是怕光似的动了动，然后又缩进了纸箱后掩藏起了自己的身体。
——他在那里。
樱井并没有看到对方的脸，却知道那一定是他。
相叶雅纪。
……他在那里。
在一个冰冷的雨夜，缩在Eden Hall后门小巷黑暗的深处，把身体藏在纸箱后面，躲避着光亮。
樱井举着手机背灯，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走。
头顶有雨滴透过层层摩天楼宇围合成的缝隙纷纷落下，打湿了他的发顶。
他走到那堆纸箱旁边，将手中手机的背灯向里探了探。看到那个被强光笼罩了的人形轮廓抬起胳膊，畏惧光亮一般地挡住了自己的脸。
不用看脸樱井也知道那是谁。
白色衬衫，黑色马甲。
衬衫的领口处还系着个漂亮的黑色领结。
相叶雅纪。
只能是相叶雅纪。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见相叶似乎很不想看见强光的模样，樱井熄掉手机背灯，把手机塞进外套的口袋里，蹙着眉头站在他面前发问。
相叶没说话，只是身体又往后退了退，后背抵上了背后凹凸不平的砖墙。
他支起一条腿坐在地上，原本干净笔挺的西裤现在已经被泅在地上的雨水浸湿，染上了一块一块形状不一的斑驳污渍。
“不用你管。”
相叶没有抬头，低声说了一句。手臂还抬在面前遮住自己的脸。
巷口有几辆车子驶过。
有汽车前灯的耀眼光亮射了进来，在一瞬间照亮了相叶正栖身的暗角。
借着车灯，樱井可以看到他身上已经全都湿透了。
白衬衫几乎已经变成半透明的湿布贴在他的胳膊上，在手肘附近曲卷起一道道突兀的褶皱。马甲下侧边缘正向下滴着水，似乎也浸满了雨滴，布料已经无法再吸收任何液体。
樱井的脸色顿时就有点难看。
心底窜出一股无名的火气，他猛地蹲下身，不由分说就伸手上前抓住相叶的胳膊，想要把他拉起来。
“弄得这么难看，像什么样子？”
他的手指钳住相叶的手肘，用力向上拉扯着对方。
相叶被他拽得难受，好像整个身体都从与樱井手掌接触的地方为中心，开始蔓延开一缕缕几乎要把他血肉完全抽离似的疼痛。这让他几乎无法忍受想要声嘶力竭地叫出声音来。
“我说了，不用你管。”
他猛地一挥手，挣脱了樱井的钳制，缩回那个被瓦楞纸箱掩住的角落。双臂在膝盖上方交错，上身低低地埋下去，手指抱紧了肩膀。
“樱井警官，明天就要开始行动了是吗。”
相叶垂着头说了一句。
“你真的没必要现在这个时候来可怜我。”
他的手指猛然收紧。
在黑暗的小巷里，樱井看到那双手骨节微微凸出，指节细瘦苍白。
相叶抬起头，眼神发茫地看了一眼正俯视着自己的樱井翔。
对方脸上的表情几乎和第一次自己与他见面时一样。
在那个一切开始发生的街角，下班后的年轻新人警员一身灰色西装，露出一脸不耐烦但又好像不得不管的无奈表情，转身迈步走向正聚集在一起嚷嚷着什么的少年们。
别再靠近了。
相叶心里有个声音突然开始不停地嘶吼。
不知是面对脑海里那段记忆中的樱井，还是现在正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别过来。
离我远一点。
别再有任何交集了。
那样也就不会再有那些曾经的和正在发生的伤害。
“……先生。”
相叶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不由自主地拨了一下已经湿透地搭在眼前遮挡住视线的刘海。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下，沿着他手指的形状，滴进他手掌的纹路里消失不见。
“本店已经打烊了。”
他努力勾起一个笑容。
那表情在脸上像是一帧一帧慢放的画面般渐渐扩大，却好像在绽放开之前已经被什么扭曲过，只剩下苦涩。
“麻烦您请回吧。”
樱井不依不饶地往前迈了一步，蹲下身，眼睛看着相叶雅纪。
而对方脸上还有尚未散去的苦笑。
“本来我过来也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些颓然。
“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就没必要再隐瞒下去。”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有淡淡的白雾呼出，夹杂着一点温暖的热气，渐渐把相叶的视线包裹起来。
相叶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一切却像是擦不干净的高脚酒杯，所有和樱井有关的画面都开始变得浑浊不清。
“离开这里。”
樱井握住相叶那些苍白冰冷的手指，把它们一起拢在手心。
仿佛要用自己的温度，捂暖他指尖已经快要失去的体温。
“今晚就离开。”
相叶眼神发懵地看着他，像是没有听懂他说什么，又像是根本没有在听。
樱井看着他眼前遮挡着的那些被雨水浸透了的发丝，伸手想要把它们拂去。手指掠过相叶的额头，却触摸到一抹高温热度。
他随即把整个手掌都贴上相叶的前额，那里传来的温度着着实实地印在樱井的手心，像是一种无名的感情想要吼叫着拼命烙刻出印迹。
“你发烧了？”
他用手抹去相叶脑门的那些冰凉的水滴，那些热度便又被手掌感知了一遍。樱井眉间深深地蹙起，几乎要纠出一个结来。
相叶像是才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恐慌，肩膀剧烈地挣动起来。他伸手想要拉开樱井的胳膊，却被樱井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手腕握在手里。
“放开。”
相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走出这个被樱井和身后的墙壁前后围合的暗角，却被比他先一步站起来的樱井紧紧抓住了手臂。
而且丝毫不打算松开的力度。
“跟我回家。”
樱井说完，拉着他的手臂就要转身往巷口走。
巷子里没有光，地上凹凸不平，布满坑坑洼洼的水洼和零散的杂物。
樱井扯着相叶把他往外拽，相叶用手不断扣着墙壁上的砖缝想要停下。
见樱井丝毫不给自己余地，相叶于是心里一火脑袋一热，喘了口气转身一手扭过他的肩膀，膝盖抬起来，膝头对着樱井的腹部就是狠狠一下。
樱井被这毫不客气的一下顶到了胃，腹部顿时传来一阵钝痛，不由本能地弯下了腰，呼吸急促地连着咳嗽了几声。
“咳、咳……”
他的手却还不依不挠地拽着相叶雅纪的胳膊。
那些湿透了的白衬衫的布料发涩地缠绕着他的手指，好像下一秒就会摩擦着指尖脱离开来。
这让他不禁又更加用力地揪住对方的衣袖。
“樱井警官。”
相叶侧着身站在巷口，半个身影被笼罩在黑暗里。露在昏暗街灯投射进巷子里的余光下的脸上，表情十分冷淡地看着他。
“请你放手。”
他再次挥了挥胳膊，却依然没能挥开樱井的手。
有什么模糊的画面快速闪过樱井的面前。配合着身后传来穿梭的车流映过来的零碎光芒，像是一场正在面前连续发生着的海市蜃楼。
灰色的连帽衫。金色的发梢。
锁骨的形状勾勒出两弯干涸的水潭。
跳针一样的呼声。
刻意压抑的喘息和抽气。
闪过一星光芒的耳钉，戴在不知道是谁的耳尖上。
伴随着舔舐而变得滚烫。
翔ちゃん。
翔ちゃん……。
是谁在他脑海里一直这样叫。
声音无比熟悉。
气息无比接近。
却无论怎样，都不愿意在他失去的记忆里对号入座。
太多的影像和声音一起冲上樱井的大脑顶部。
活动的静止的。
沉默的和带着令人脸红心跳的呻吟的。
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冲破天灵盖汹涌出来的疼痛。
他情不自禁地蜷了蜷手指，手慢慢握成了一个拳头。
然而他知道自己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放开手。
一放开，那个好不容易被自己抓住的似乎掌握着关键的对象，就会溜进面前黑暗的夜雨中再也消失不见。
无处寻找。
如同那枚被他亲手丢弃了的耳钉。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
樱井翔费劲地咳嗽了几下，用力吸了一口被雨水完全浸透了的冰冷空气，迎着面前那片黑暗抬起头。
在相叶脸色发青地皱起眉，想要对着他再补上一脚时。
樱井翔直起身，双臂合拢，从背后牢牢圈紧了面前的相叶雅纪的身体。
“相叶。”
他把下巴卡在那人的肩窝，在对方的耳边沉声叫唤。
“……相叶雅纪。”
被他紧紧箍在怀里的对方无法抑制地抖了一下。
那具身体颤抖的幅度，仿佛要将那些清晰的震动都直接刻进樱井的胸肺，扎伤他每一口呼进呼出的气，直到把他刚刚被狠狠顶了一下的内腔刺得完全发疼。
“跟我回家。”
然而樱井翔却依旧坚持着把这句话说完。
于是，那个人终于停止了挣扎。安静了下来。
相叶雅纪微微侧过脸，因为发烧而显得眼底的黑色一片异样的晶亮。
被雨水洗刷的下颚苍白地上下抖动了一下。
过了很久，那两片已经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才吐出一个名字。
“……翔ちゃ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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