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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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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变(完)

十八
樱井在浅薄的晨曦中睁开眼睛。
确切地说,他就根本没有闭上过眼睛。
从白天到黑夜,再从夜色中迎来晨光,如此往复已经几个昼夜,他都没能合上过双眼。
完全彻底地失眠。
要说原因,似乎并没什么特殊。
大概,也只是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吧。
他看了一眼枕边。
明明知道今天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自那日山中归来之后,这床上就再没出现过第二个人。
那他是想看到什么呢。
一个熟睡的侧脸,一个毛燥的后脑勺,还是一个努力压住被子边的下巴?
不,他并没有期待看到这些。他大概只是没有料到,自己的某些思念会有这样强烈。强烈到明明每天仍然都会见到的人,却因为再也见不到另一个他而怅然若失。
明明时间还很早,但樱井还是起身。
来到落地窗边,感觉薄曦下的城市尚未睡醒,或是和他一样,根本从未曾沉睡。他不知道他越来越愿意在这落地窗前站一会儿,是因为这里足够高能够看到他所想要看的风景,还是因为曾经有人在这里站立过,玻璃上留下了他的指纹。
樱井转身踱到客厅,想要给自己接杯水。
开放式厨房里四处荒凉,摸出来的冰冷玻璃杯上,大概也曾留下来不及采集的指纹。在杯子里接满清水的时候,眼前似乎再次有水滴四散,冲破无边的黑暗,引来一线光明。
不,樱井翔你太久没睡觉了。
严重缺乏睡眠让你产生了相当夸张的幻觉。
这样可不行。
今天可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呢。
玻璃杯壁搭在唇边时,忽然想要喝一杯黑咖啡。因为听说早上起来喝一杯黑咖啡,有利于祛除水肿。
但是——他才懒得去磨那些豆子啊。


从衣柜里拎出那套全新定制的正装,优质的面料压手的份量以及那得体的剪裁,全都应该预示着他将有一个多么繁华似锦的将来。
可是他却为什么需要提口气才能将胳膊从衣袖里伸出来,翻动领子的时候觉得过于合体的剪裁卡得他关节发僵呢?
今晚回来必须好好睡一觉了。
今晚回来。
樱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良久。
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么多年以来你到底都在诉求些什么。你想得到的是什么你想保护的又是什么。
不,不对,他这是被什么病毒入侵了脑细胞啊。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慌。
在这一阵剧烈的心慌里瞥见一个不可思议的自己,那个自己回忆着母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那话好像是说: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有些事情看似复杂但其实很容易想明白,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啊……然后当时不肯听进去的那个自己此时此刻却突然像是有些悟了。
接下来,他的人生究竟将会怎样?
他需要做出抉择。
虽然他明明早已经做过抉择。但是谁知道,在心慌手抖的一瞬间,人会做出些什么样的事情?人性就是有太多的未知和太多的可能性,才会有今时今日这样的他和这样的局面吧?
一刹那间,含九百生灭。
他转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塞进了正装上衣的内兜里。
他大概会做出抉择。


当樱井下楼走向等在老地方的德产三厢车边时,抬眼赫然发现,车前正站着一个人。
制服修身,发梢整齐,肩背薄而挺拔。
他想见就见,想见又见不到的男人。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姓相叶,相叶雅纪。
皮鞋底和地面的接触,像那夜一样不真切起来。
见樱井走过来,他转身绕到后排的车门边,伸手拉开了车门。
莹白手套划出漂亮的弧线。
“先生,请。”相叶微微欠身。
樱井差一点就连怎么上车都不会了。
他站在车边,像是被那拉开车门的白手套摄了心魄。
“先生?”相叶再叫,声音轻快。
樱井的眼睛才似乎重新恢复转动,“啊,是。”
他欠身上车,坐进车里的一瞬间,竟然感觉头上被戴着白手套的手掌护了一下,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
等到相叶轻关车门,走回车前上车坐定,拉过安全带扣进锁扣时,樱井已经忍不住出声:“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嗯?什么怎么了。”相叶的声音听来神清气爽,好像睡了很不错的一觉。
“居然会站在车外开车门……还用了敬语……”
“哈……没什么啊。”相叶笑着伸手正了正后视镜,然后转动车钥匙发动引擎,最后拽一拽白手套的边沿,扶着方向盘踩下油门,“我只是想在你不是醉到失去意识的时候,给你正正经经开一次车门。”


这一天日光发白的数个小时,不过像几帧影像,倏然而过。
几乎在相叶“给你正正经经开一次车门”的话音还未从耳边散尽时,夜幕便已降临。
从国会出来,樱井探身上车,相叶也已经在驾驶席上坐定。
安静了片刻的光景。
樱井看了看身边红着脸的大小姐,相叶则在前排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白手套。
车里的空气熟悉又沉静。
樱井提口气,说:“开车。”
他没有点明下一个目的地,因为这个目的地相叶早就知道。今天晚上要去哪里,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两人之间盘旋了相当长的日子。
那几行时间地点事件的行程记录,几乎就差烂在心里了。
相叶没说话,从后视镜里看了樱井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像是默契地交换了某些心照不宣。
但事实是否真如彼此以为交换的那样,却未可知。
相叶用力吞咽了一下唾液,脚底扎扎实实地将油门踩了下去。


樱井很快就觉得倦意袭来。
数日以来的纯失眠状态居然在这一刻得到破解。也许不仅仅因为相叶把车开得平衡匀速,还因为其他一些别的什么原因,令他感觉心内很平静,严重缺乏的睡眠一下子就反扑过来。
就睡一小会儿好了。
这样等下才好有点力气打起精神。
等会儿迎接他的,可是一场硬仗。
要怎么打,他还没有完全清晰的战略,但他知道,自己应该已经是下定了决心。没错,经过今天,他居然会下这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的决心。
然后,等打完这场仗……
等打完这场仗,他就——
人生呐,真是太多的意想不到。
意想不到啊……


后视镜里,一双冷冽目光一闪而过。
扫过就像是在座位上互相倚靠着睡着了的樱井和大小姐。


樱井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隐约间他感觉车程已经走了相当一段时间,但是却没有听到相叶停车叫他。他几次在浅睡眠的意识里想要让自己醒过来,却因为太过疲乏而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直到他感觉四下安静,车似乎终于停了下来。
他努力让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就在这抬起眼皮的一瞬间,眼前一个黑影从前排朝他扑了过来。
樱井这一惊非同小可,还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已经被那个身手敏捷的黑影按住肩膀,用力压倒在后排座位上。
车内光亮稀微,但仍然足够看清楚,压住他肩膀的那双手,戴着莹白发亮的白手套。
樱井缓慢地抬眼,看到正死死压在他身上,面露从未得见的狰狞的相叶。
“……”他张了张嘴,竟然没能发出声音。
按在他肩上的白手套却果断地移动了位置。
十根手指,隔着一层棉布纤维,在他的颈间收紧骨节,发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唔——”他的喉骨被两个拇指用力一卡,有一种骨节差点碎裂的错觉。那双手还在发狠地用力,不断向内钳紧他的脖子,被压紧的气管和喉管无法通过空气,很快就感觉窒息。
樱井看着相叶,发现他目露凶光,掐住他的指间尽是货真价实的杀意。
他要杀他。
他是很认真地准备要杀了他。
樱井眼前开始发白。
“相叶……”他竭力发出嘶哑的声音。
那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在这一声嘶哑到快要裂开的声音里被动摇,些微地松了下来。
樱井仰起头,大口地吸着气,想要咳却又咳不出声音,嗓子里全是血腥味儿。
“你,这是……”他的喉骨生疼,说不出完整的词句。
相叶低头看他,呼吸也因为竭尽全力而透露急促,但他尽力平静着自己的气息,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樱井的脖子仍然被相叶的十指钳住,勉强松开的一点空隙里,只能通过少量的空气,让他大脑氧气不足,思考困难。
但是他忽然记起相叶的这个眼神。
从第一次在后视镜里见到时,就曾经读出的东西——恨意。他曾有一度认为,这恨意可能是一种对于政治和政客的憎恶和厌憎,但是事实证明,他想错了,那就是恨意,是单纯的仇恨以及憎恨。
他恨他。恨到想要杀了他。
樱井缓慢地眨了眨眼。
“你用不着那么看着我,我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但如果你想死得明白,我会满足你这个最后的愿望。”相叶没有松手,感觉无名指上的咒符开始发烫,散开的能量猛击着他的心脏,像要帮助他完成这条路的最后一程。
“你听着,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可以作为呈堂证供的真话。”相叶的喉咙发紧,但是思路和口齿却在猛增的肾上腺素刺激下越来越清晰。
“姓樱井的,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的这辆车,曾经撞到过一只白色的狗?”相叶盯着樱井的眼睛,却只看到一片茫然。
“呵,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会记得……这样的事情对你来说根本连过一下脑子的价值都没有。你这样的人……没关系,你不记得,我就来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对你来说什么价值都没有的故事。”
相叶声音里的轻哑依然熟悉,但爆发的仇恨让这声音听来已经严重扭曲,难以察觉的颤音里埋藏着深刻的绝望。
“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有一个女人牵着自家的狗出去散步,在走到一条不算很热闹的路上时,站在一个路口的信号灯下等信号灯变绿。就在这个时候她手里牵的狗不知因为看到了街对面的什么,一时兴奋起来,挣脱了绳子就跑向车流之中。当时有一辆德产三厢矫车,刚好行驶过路口,那只白色的狗就被卷进了这辆车的前轮底下。”
“德产三厢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那个站在信号灯底下的女人被吓坏了,她跑到车前,想要救出她和她丈夫一直那么宠爱的那只狗。但是那只名字叫作HARU的狗被从车轮底下拖出来的时候,已经血肉模糊。”
“女人敲打着德产三厢车的车窗玻璃,恳求车里的人带她的狗去宠物医院抢救。但是无论她怎么哭着哀求,里面的人都无动于衷。最后,有人从车窗里递出一叠万元纸钞,随后扬长而去。”
樱井的眼里一个闪烁。


他有印象。
是曾经有过这样一回事。
他想起来了。
那天他正坐在后排闭目养神,突然间一个急刹车,晃得他额头几乎撞到前排的座位上。
你怎么开车的?!
他正跟司机发作,却有人跑来敲秘书山本一边的车窗。
拜托你们帮帮我……
不,我们没有时间。我们正在赶时间。
求求你们!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们这边也是正常行驶。
拜托你们,拜托……
山本在和窗外的一个女声说着什么,他却几乎没有听清楚几句。
我们真的在赶时间,请您别再这样了。
山本。
他记得他当时应该是这样说的——
撞了人家什么,把钱赔给人家。


樱井睁大了眼睛。
“怎么,听到这里,觉得故事有点耳熟?因为这样的情节太常见了嘛,你觉得耳熟也很正常。别着急,故事的重点还没到呢。”
掐在樱井颈间的十指,控制不住地轻微发抖。
即使隔着棉布纤维,却也已经能感觉到,有湿冷的汗水浸透了过来。
“然后那可怜的女人就在路边,守着血肉模糊的HARU,在还没有拦到出租车和找到人帮忙的时候,已经亲眼看着它在自己怀里断气。因为只不过是从家里走出来散步,她随意得连手机都没有带。过度的惊吓和悲伤让她不知所措,在那个反复由红变绿再由绿变红的信号灯底下,跌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他似乎已经说不下去,但依然死命咬牙坚持着。
“那一天晚上,她在失去自己宠物的同时,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樱井的眼底转起了恐惧的旋涡。
“怎么,看不出来,那是一个孕妇,对吧?当时她才怀孕不到三个月,看不出来很正常,理由很正当很说得过去很心安理得,对吧?!”


不,并不是这样。
是他根本就没有往前排的窗口看过去。
连人都没看到,何来的看不看得出那是一位孕妇?
他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搞清楚。
当时他坐在后排,耳边全都是细微的蜂鸣嚣叫。脸上,眉毛里,发梢间,都还隐约挂着江藤修二那杯迎头泼过来的水。那一整杯泼过来的凉水,他没有用手擦掉半滴。
他想要自己记清楚,当日所受过每一点一滴的耻辱。
他不会退缩。
他不能停留。


“但是,精彩的地方其实还是没到。”相叶拼命压抑住声音里一直往上涌的哭腔,继续往下说:“后来,那个流了产的孕妇被送到医院抢救,孩子虽然没了但总算大人没事。”
“只不过,她永远失去了再孕育生命的机会。”
“那之后,无论她的丈夫怎样安慰,怎样劝解,都没办法将她从这个悲剧里拉出来。她最终患上了重度抑郁症。”
“你明白这个病吗?你知道这个病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吗?无论她的丈夫怎么努力,想尽了各种办法,遍访了多少医生,都没能治好她。”
“然后,然后……”
相叶似乎很想在这里挤进一个笑容,但这只能让他的表情看来更加扭曲。
“她就在某一个湿冷的早晨,留下一封短信,走到山间,纵身一跳……”
樱井的心里,听到巨石轰塌的声音。
巨大洪流奔腾而下,将有些东西冲得片甲不留。
他看着相叶正盯着他的眼睛,眼中恐惧的旋涡里流露出别再说下去的乞求。
但相叶咬着牙,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灼痛得快要掉下泪来。
“没错,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妻子,相叶真树。”


樱井合上了眼睛。
——你结婚了?
——结过。
结过是什么意思?
结过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结过就是之所以变成结“过”,都是拜你这个姓樱井的所赐。
人生真是意外啊。
随时随地都有反转剧情等着你。
你想反过来,它就给你再反过去。
总之真是——无话可说。
他知道,在他听到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时,他塞进上衣内兜里的那张纸条,就再也不必拿出来了。


樱井仰起头,卸掉了刚才全身紧绷意图反抗求生的力量。
“怎么,你这个没办法停留的人,你这个不能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哪怕一小会儿时间的人,有什么话要说吗?”相叶的十指重新绷紧了力量。
“没有。”樱井平静地看着他。
“你不打算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意外,你的车只是正常行驶,根本没有任何责任过失,后面发生什么事,你也没有办法爱莫能助吗?”
“不。”
“你也不打算说,这些事根本不能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人的命运如此,因为找不到可以怨恨的对象所以最终把一切都推到你的头上是不公平的吗?”
“不。”
樱井的声音越发平静如水。
相叶的眼里几乎快要冒出火来,他无名指上那圈符咒的力量已经开始失控,让他感觉自己快要走火入魔了。
“那么!”他近乎于低吼地再一次紧紧掐住樱井的脖子,“你也连声对不起都不打算说吗?!”
“如果说对不起有用的话,那么你我今天就都不会是身在此情此景了。”樱井低哑着被掐紧的声音,淡然说道:“动手吧。”


相叶的指尖,隔着白手套,再一次卡住了樱井的喉骨。
他听到骨节发出喀啦啦的声音,知道自己再拼命用力很容易就能掐碎樱井的喉骨。
但是那十指指尖却不听话了。
无论他怎么发狠咬牙,那些指骨都不肯再把力道用到十成十。
不仅不能更用力,反而再次有些卸下力来。
相叶雅纪!
你振作一点!
你恨眼前这个人,你恨他恨到等待今天这一刻已经太久了。
“你知道么……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已经想要像现在这样做了。”相叶从牙缝里向外挤出的话语,与其说是说给樱井的,不如说是说给自己的。
“呵……”樱井竟然勾起唇角笑了笑。因为相叶指间力道的松卸,让他勉强得以继续顺畅地呼吸,而且能够发出虽然极哑但能连成词句的声音来:“其实我多少感觉到了呢,那个要杀人一样的报时……怎么竟然会没想到呢……”
“你也从来没怀疑过,那些红漆,那个炸弹,那些恐吓全部都是我做的吗?”
“你?不……你是个男人。你要做,就会像现在这样做。”樱井继续扯动苍白的笑容,“更何况……我从来都知道那是谁做的。”


那些事不是别的什么人做的。不是什么受害者的家属也不是什么政界宿敌。是对这件事始末最清楚也最会利用这件事的那个人。而那个人,就是江藤修二。
樱井早就已经知道。
他知道,那只是为了提醒他,时时刻刻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时时刻刻提醒他要记得,他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之所以能有今时今日的一切,全都是因为谁。而又有谁,能够随时随地轻意就毁掉他现在所有的一切。
要他记住。用恐吓和羞辱要他记住。
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才有些发现自己的人生接下来这样下去会走入多可悲的境地,他才会有想要试着去战斗一回逆转这一切的决心。
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姓樱井的,看来注定世代要把“杀人犯”这个帽子戴到底了。


“是个男人?笑话……”相叶扯动唇角,冷笑,“是个男人的话就不会等了那么久才找机会接近你,是个男人也不会还替你开车帮你工作,是个男人更不会——更不会!……”
相叶的牙齿紧扣在一起,对自己的愤怒让他说不下去。
“相叶……”樱井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颊。
“别碰我!”相叶发狠地一甩头,“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你知道吗?我只不过是想用这些事让你身败名裂!我想让你眼睁睁看着你所自满的一切被摧毁殆尽却无能为力,我想让你……生不如死!你知道吗!”
“……”樱井静静地看着他。
“我身为一个男人……我……”相叶咬住嘴唇低下头,“我在故意勾引你你都看不出来,你这样的人还搞什么政治啊你!”
“是这样吗?”樱井淡淡地问。
“是!”相叶觉得心上的某一个地方正被眼前樱井淡然的脸所动摇,他只能继续拼命不停地说下去:“我和你……我和你上床,那只不过是为了给你制造丑闻,早晚有一天拿去出卖你!你连这都不懂吗?”
“是吗。”樱井的眼里,淡淡地化开了一层雾气,“那你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把这丑闻拿出去卖呢?”
“……”相叶的指尖哆嗦了一下。
“这样的机会对你来说无处不在信手拈来啊,不是吗?你早就可以把我拿出去卖了,不是吗?”樱井的声音很轻,但却清晰入耳。
“……”相叶盯着他,睫毛微颤。
“为什么等到现在还没有?来……”樱井再次张开手掌贴在相叶的脸上,“告诉我为什么……”
“我说了别碰我!”相叶低喊:“你每一次碰我都让我觉得恶心!就像每一次和你上床都让我觉得恶心!”
“是么……”樱井依然用温热的掌心贴住他的脸颊。
“每一次和你上床……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是杀死真树的同谋,是和你一起把真树推下去的凶手!我是你这个冷血残忍自私丑陋的凶手的同谋!每一次!”
相叶强逼着自己不断把这些词语吐出来,不然的话,脸颊上传过来的触感和温度,已经快要把他的意志击垮了。
“你知道你身边压着的这只大小姐是谁的吗……是我那个连一眼阳光都没见过的孩子的!你能想象每一次看到你和它坐在一起时我的心情吗……你敢不敢体会一下我想让你每天都面对着被你亲手杀死的生命的心态?你要不要试着计算一下自己接受过多少来自我的诅咒?”
“……”
“我跟自己发过誓,我所受过的一切伤害和耻辱,有朝一日一定会要你感同身受!”
“那么,告诉我……既然你要的是我生不如死,为什么……却改了主意,变成现在这样给我一个痛快了结呢……”
“……”
“告诉我啊。”
“……因为,我也跟真树发过誓……一定会让你下地狱。”
长久以来所有一切曾经的内心独白,在相叶失控的情绪里倾泻而出。他想要自己不停说下去,一直说一直说,把所有伤疤都血肉淋漓地揭开,在上面不停不停洒盐,再竭尽所能将所有恶毒和咒骂都用尽,以免心里那已经风雨飘摇的地方最终堤溃坝毁。
但樱井始终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眼里浮起的薄雾散开温柔的光,竟然似乎能看到其中漾着疼惜的怜爱。
别这么看着我!
相叶想要一直紧紧盯住樱井的眼睛,却渐渐开始做不到。
他想别开眼神,这样的眼睛他再看下去就会前功尽弃。
他的双手从刚才开始就已经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复数回,都没能用尽全力。有一股力量从完全放弃抵抗的樱井身上传来,想要将他无名指上那圈符咒的力量给挣开。他拼命想要控制住自己在这其中已经濒临崩溃的情绪,却感觉这两股力量正在逐渐失控,快要将他情绪的底线击碎。
不行。
不能再拖下去。
他要尽快解决这一切。
否则他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
“所以。”相叶提起一口气,鼓起身体里最后的力量,“今晚你想去的那个地方,是别再想去了。准备做的事情,也别想做了。从今天早上你上车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再回到你的那个世界里。不好意思……你没办法再去宣布你准备和谁结婚,你也没办法成为哪个巨大集团里的新兴势力,你的未来——你不会再有未来了。”
他重新将力量聚合到十指上,用力箍紧樱井的脖子。
“你的人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他咬牙发力,“在这个……最后找到真树的地方……我来亲手送你下地狱!”
白手套将樱井的喉骨掐紧,发了狠地用力断绝他的氧气。
樱井放下了手。
断断续续缺氧很久的苍白嘴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我没有后悔。”


我没有后悔。
你曾经说过,你要让我后悔。
但是不好意思,在我人生即将止步的这里,我仍然没有发现自己后悔。
所有和你的一切,全都不后悔。
虽然这么说很无耻,但是我还是想说……自从认识你之后,感觉遇到的都是好事。
如果我不认识你,那么我没活过。如果我至死不认识你,那么我没死,因为我没活过。


全力发狠的白手套僵住了。
因为白手套的主人听到了即将被杀死的男人这句临终遗言。
不仅听到了,而且听懂了。
你没有后悔。
是因为我说过一定会让你后悔?
碰上我这样一个,因为接受不了妻儿意外悲剧而将所有无处排解宣泄的悲伤绝望全部转移到你这个目标上,还将所有这些转化为仇恨给自己立下复仇对象,得以支撑自己能够活下去的遗属创伤心理疾病患者,你一个明明没有直接杀过人却要为此赔上性命的倒霉鬼,说你没有后悔?
你最后要跟我说的就是这句话?
我这种为了伤害你而接近你,为了出卖你才亲近你的人,为什么你不后悔?又为什么不乞求我别杀你,为什么不奋力挣脱我,去完成你那无限光明的未来?
甚至,还要用这种“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你了”的眼神注视着我安然等死?
你这个——
你这个——
你这个斯德哥尔摩症患者!


“别再那样看着我!”相叶激怒的声音里已经藏不住那行将崩溃的颤抖,灼痛的眼睛玻璃体像是眼压失衡,再下一刻也许就会泣血失明。白手套里,只感觉十根手指都不属于自己,像一台程序错乱的机器,已经发出骨节错动即将解体的声音。
樱井闭上了眼睛。
苍白的面孔上写着等待赴死的平静。
睫毛缓慢地合下,听话得像个玩偶,宁静得像个孩子。
只是这一个动作。
这一个听话而安详的闭眼。
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相叶所有已经溢到喉咙口甚至反噬眼睛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
河堤,水坝,所有辛苦修建数日企图拦住洪流的阻挡,全部在一刹那间土崩瓦解,碎作尘埃。
他下不了手。
不是因为他退缩,不是因为他想回头,而是他就是下不去这个手,亲手掐断樱井的骨头。
他痛恨自己被脆弱的人性击败,对自己的懦弱憎恶到无以复加。
他一直很绝望,但也从没有比得过这一刻。
白手套放开了樱井的颈项。
樱井意外地张开眼睛。
看到相叶双目通红,眼睛里的一层水面已经映照出车外的夜光和灯光。
但是他咬着嘴唇不让那水面散开。
“相叶?……”樱井发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
别叫。
别叫我。
相叶拎起樱井的衬衫领口,俯下身,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那层水面于是从黑色湖底倾斜溢出,滴落在樱井的脸上,滑进他的鬓角。
相叶……
樱井的眼底一热,抬起双手将相叶搂在胸前。
寻不到伤处的剧痛,让相叶无声地用力扣紧牙齿,咬破了樱井的唇舌,血从两人的嘴角温热地滑出来,落在白衬衫的领子上,弄脏了盛装。
没有痛感。
只有绝望。
绝望得两个人都意识涣散,身体只留给了本能这个司机操控。
而本能里的两个人格,便交替苏醒。
性与暴力。
没有人还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睁着快要泣血的眼睛,带着已经多处淌血的真实伤口,如兽痴缠。
舔吻还是咬噬,情欲还是虐待,享受,还是绝望。
没人分得清,也没人在意。
狭窄挤迫的空间里,樱井和相叶,竭尽了全力地,放任本能,做生命最后的挣扎。
在这最后的挣扎里,占有,交换,彼此吞噬。
车身晃动,犹似战栗。
一时间,似乎变换了次元,似乎这里不是车后排的窄迫空间,而是一个目眩神迷的新世界。
如果在这个过程里尝到咸涩的味道,那一定不是眼里的湖面,而是艳丽的热血。
绝望里的疯狂,在两个身体间淋漓上演。
心脏的血泵,压到已经濒临炸烈。
颠狂到,想要撕裂彼此。
然后再看看那撕裂变异之后的彼此,会是哪般模样。
这大概是本能告诉我,它想将生命交给你。
你收吗?
似乎,已经窥到了地狱的模样。
其实,竟然也还不错。
至少——那里有你。


不知是哪个方向的车窗外,车灯灯光闪烁。
喇叭鸣笛示警声大作。
但无论是哪样,都似乎被车里两个男人张开的结界隔开。
恍惚里,相叶迷糊着双眼向车灯闪烁的方向看了一眼。
电光火石间,他依稀有点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
大概——是那样的吧……
竟然——会是以这种方式啊……
他笑了笑。
是许久没有过的由衷的笑意。
他纤密的睫毛翕动,最后看一眼樱井的脸庞,凑到他的耳边,靠着他的鬓角,沙哑却无限轻软地呼唤了一个名字。
——“小翔……”


究竟我们谁才是斯德哥尔摩症患者。
究竟我们谁才是谁的帮凶,谁才是谁的同谋。
我已经分辨不清。
但愿在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次元,另一个我们能够心平气和相对相知的世界里,我们不用再考虑这样的问题。
而现在,就只有这样吧。
这程路走到这里,竟也已经让人心下释然。
遇到你……
这样的生命,其实如我所愿。
所以,什么也已经放下。
所有的爱恨痴嗔,都已经可以灰飞烟灭。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我的,斯德哥尔摩情人。


一刹那间,含九百生灭。


十九
——“如您所见,昨天夜间发生在这一段山路间的重大车祸目前仍然还在处理现场及勘查取证的过程中。那么在今天早些时候,出事车辆已经在本段弯道下二十几米的山坡处找到,出事车辆损毁严重,还可能曾经发生燃烧。车内发现两名成年男子,很不幸,发现时两人均已罹难。”

——“这起车祸的特殊之处在于,根据现场救援人员的口述,发现车内两名遇难者时,两人都身处汽车的后排座位。那么,出事当时车辆是由谁驾驶的呢?”

——“根据现场车痕勘测及出事车内情况的鉴定结果来看,在这个弯道处的临时停车带上,留有排气管尾气凝结滴落的痕迹以及与出事车辆轮胎吻合的纹路,也就是说,出事车辆最初应该是停在临时停车带里的。那么为什么,根据涉事货车司机的回忆,当时出事车辆会是突然几乎以横向驶出的方向出现在弯道中间呢?据货车司机说,他当时吓了一跳,已经立刻鸣笛示警,但该车辆完全没有反应,依旧横向驶向道路中间,导致他在弯道处处理刹车不及,撞在该车尾部位置上,将这辆德产三厢车直接推下了山崖。”

——“关于近日一起颇为离奇诡异的车祸,网络讨论及媒体关注度都很高。这大概并不仅仅是因为这起车祸过程本身显得神秘离奇,而是车祸当中的两名遇难者身份,更为引起广泛的关注和影响,甚至可以说是,轩然大波。两名遇难者中,一名为国会最年轻的议员,另一名则是他的秘书。据坊间风传,遇难车辆被发现时,两人都身处车辆后排,且据有消息称,两人是以紧紧相拥的姿势最终遇难的。”

——“最近一起被戏称为‘桃色坠落’的离奇车祸广受关注。经过对遇难车辆及现场的反复勘查,并进行多次事故现场还原推断后,近日这起车祸可能的真相已经基本浮出水面。出事当晚,该车由都内开往该段山路,并将车辆停在弯道处的临时停车带内,而后由于该车未将手动刹车拉起,而致使车辆轮胎从本来具有一定倾斜坡度的停车带内逐渐滑出,向着山道下坡的方向,横向冲入道路中央。从道路后方驶来的货车躲闪不及,将该车直接撞击出山路,坠落山下。”

——“该起事件再一次为车辆行驶及停车安全敲响警钟。提醒市民注意,在任何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泊车停留,请在停车的同时即将手动刹车拉起,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悲剧。”

——“涉及桃色丑闻的离奇车祸蝴蝶效应不断,在车祸事实本身已经基本搞清之后,该事件的影响仍迟迟不退,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近日神秘财团法人江藤修二再次发表声明,明确表示自己与该起车祸中遇难的最年轻议员樱井并无任何瓜葛。对于此前曾有记者拍到樱井出席其小女儿钢琴会的照片,更提到二人可能已经到达谈婚论嫁的程度,江藤严正指出媒体不要捕风捉影,他将保留对名誉损坏的追究权利,希望此事对于江藤家的骚扰可以到此为止。”

——“国会最年轻的议员殒命山崖,令人唏嘘。而这位最年轻议员的姓氏,也让人们再次想起了多年前的一起药物事故。这一当时以自杀谢罪盖棺定论的事故近期随着车祸事件再次被翻出,并对前因后果,涉事人员,牵涉利益进行了全面以及更为详尽的再调查。有评论家认为,嗅到了此事件正在露出即将揭开冰山一角的味道,值得进一步保持关注。看来,由一起车祸引发的政经风暴,仍将持续一段时间。”

……
……


车灯闪烁。
鸣笛声作。
相叶眯起眼睛,看不真切。
这里是——山路中央吧。
但是,怎么会……
啊。
是因为——那个吧。
瞟一眼前排座位中间的手动刹车。
电光火石之间。
相叶笑了笑。


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你问起我,关于手动刹车的那码事儿。
——你到底是,不记得拉起手刹,还是……故意没拉?
——你猜呢?
其实是因为我也没有答案。
我不记得啦。
别追问我。
我当时正忙着要送你下地狱,哪会把这些事情记得这样清楚?


当把车在停车带里停下,回头,看到樱井和大小姐像是互相倚靠在后排睡着,生怕自己再一次想起那个搂着大小姐在后排睡着的樱井,生怕自己想起那个孩子样的樱井而前功尽弃,相叶利索地扯了扯自己的一双白手套,转身就向后排扑了过去。
那一瞬间里,他其实隐约感觉到,自己踢到了座位旁边的什么东西。
等等。
那一瞬间会有那么大的力道吗?
谁知道呢。
这种事情就和信仰一样啦,信则有,不信则无。
总之别再追问他,他真的不记得了。


尾声
遗物清单:
西装一套,衬衫、内衣各一件,袜子、皮鞋各一双,领带一条,领带夹一只,手表一只,公文包一只。
请您确认。
对了,由于事件特殊,除了调查文件,我们还翻动查看了衣服各个口袋里的物品,除了在西装上衣内兜里发现了一张看似提取物品的单据以外,并没有其他特殊。另外,这张单据由于被血迹浸透,已经没有办法辨认出原本的内容,但以单据的类型来分析,应该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普通的日常物品。
请您节哀顺便。


“老头子,老头子——”
“啊?什么事?”
“这一袋是什么东西啊?”
“啊?哪个?”
“不就是这个袋子,放在这里已经多长时间了?”
“啊,那个啊,给客人洗好的衣服啊,还能是什么?因为是熟客,而且有特别嘱咐,所以我特别分开放在一边的。”
“客人的衣服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也没人来取?”
“我也……那客人还是好久之前那次相叶君带来的呢,还特别嘱咐了我,所以我记得……”


——麻烦您,把这件衬衫清洗干净,熨烫平整,掉了的扣子我应该都捡回来,没有缺了,麻烦您把扣子好好钉回去……总之,就是最好能让它像新的一样。
——对了,还有这双手套,也一样,麻烦您把它处理到越白越好,白得耀眼。
——之后……我应该会来取的。
——应该。
——所以无论多久,您帮我留好它。


樱井翔人生里的最后一个清晨,站在镜子前,他似乎在里面看到了那样一副情景。


镜子里,他拍马杀到,回绝了所有什么婚不婚约不约,宣布从此开始以自己一个人的身份重新开始,他才不信这个邪人不轻狂枉少年什么的,总之就丢下一大套帅到不行的话以后扬长而去。
然后他攥着一张纸条,去取回了一个久违的袋子。
拿着那个袋子,来到相叶雅纪身边,在他面前,把里面的衬衫拎出来,展开。
相叶就一脸意外地看着他。
他就回他个一脸得意,接着把衬衫给相叶换上,塑料薄扣从上到下一颗颗亲手系好,然后贴近相叶,伸手把折进去的衬衫领子翻出来,抻直展平,摆成一个漂亮的角度。
满意地看看以后,一脸得瑟。
相叶就对这件一如簇新的白衬衫惊讶得合不拢嘴。
趁他还在惊讶,他就再像变魔术一样从袋子里把那双白手套掏出来,在相叶面前一晃。
相叶肯定就会说你这是——
他就会把下巴一扬,嘴角一勾,说:


“我用这个国家的智慧,还你新的白衬衫和白手套。”
“因为还要你做我一辈子的司机呢,怎么能连一套新装备的诚意都没有?”
“怎么,觉得耀眼?”
“那不是因为白衬衫和白手套,那是因为我。”
“那是因为,我正面对着你。”



THE END




这个故事,是想到了结局才开始写的。
所以,抱歉。。
认识我久一点的大概都知道我是一向的任性不听劝,果棉。
所以这次,也是感谢大家担待至此了。
终于把这个借问的同期生送走了。。
说没有感无量真是骗人呀。。可是说要说点什么出来,也真是。。
其实每一次平坑心情也都不简单,但是多说也是啰嗦。
此外,硬伤必然还在,只不过,我已经咬定无硬伤不故事的青山不放松。
我也算是又成熟了一点吧?(扯淡无极限
经过了,必留下痕迹。
没有什么会白白经过。
以上是复读机再现。。
无论如何,这个让人操心的留级生,终于圆满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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