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井颈侧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处疤痕。在不久以前,那还是一道没有愈合的伤口。
曾经他也是经历过大手术的人,那卡在血管中的弹片差点要了他的命。经过超过20小时的抢救,才勉强被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樱井君。受伤之前的案子你就不要管了。安心在家里养伤吧。”
从表彰大会的会场出来,上司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另一侧肩膀,替他扶正了胸前象征荣誉的表彰徽章。樱井浑浑噩噩地抱着手里用毛笔字手写了自己名字的奖状,还没等他想起来要问自己之前都带了哪些案子,上司就被其他专案组的负责人叫走了。
樱井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恍惚中,不知道自己生命里具体已经经过了谁,或是错过了谁。虚无的感觉时常涌上来,让他心烦意乱。关于出事前的那段时间,有很多事情他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并没有一个清晰具体的前因后果。
有的事情他可以从那些晃荡的虚像中继承,因为那无关紧要。也有一些事情被他丢弃再也不曾捡起,因为那也无关紧要。
比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用这个味道的香水。但他继续用了下去。
比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耳洞,曾经上面还戴着一颗银色耳钉。戴着睡觉的时候偶尔晚上会莫名其妙地耳鸣,耳边像是有谁在轻声低语呢喃一样。他曾经被那诡异的杂音惊醒,在夜半坐在床上冷汗涔涔而下,而耳朵里那些杂音却再也没有传来。后来有一天洗澡的时候觉得耳洞无比发痒,最终被他烦躁地扯下了那枚耳钉,丢进了垃圾桶。
比如他看到自己的手帐上记了很多自己都看不懂的符号和暗语,问了周围的同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咬着笔杆敲着键盘,尝试破解了半月有余,最终无果。然后那本手帐被他丢进了抽屉深处,日积月累那黑皮表面都积了一层灰尘,却再也没有被他拿出来过。
然而最打扰他的,却是一个在他印象中从未出现在他记忆里的声音。每到夜晚,那个声音就会轻柔而沙软地叫他的名字,动情地唤。
翔ちゃん。那个声音这样叫他。
你在哪里。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翔ちゃん。
……翔ちゃん。
最后,轻的仿佛一声叹息。
他并不认得那个声音。也不记得自己跟谁有过可以这样喊他名字的亲密交情。不只是那个声音,公寓里还有些东西令他觉得似乎他不在的时候,家里存在过另一个人经过的种种迹象。
他直觉那些他不认得的生活用品应该从来都不曾属于自己。一个一个都不是他爱用的风格,不是他喜欢的颜色,没有他留在上面的痕迹。和那个他想不起来的陌生声音一样,带着冰冷的温度,莫名的熟悉,却如同被不认识的人跟踪了一般,让他背后发冷,头皮发麻。
于是他整理起所有自己不认识的东西,把它们都丢进了垃圾袋。系上带子封上口,统统丢在了街角的垃圾回收点。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亲眼看着垃圾车经过,取走了那个袋子,这才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然后从那天晚上开始,那个陌生却柔软的声音,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了。
樱井安慰自己,这些只是记忆残片,不影响大碍。大脑就好比是一个硬盘,到了时候会自动清洗掉里面不该存在的记录。如果足够重要,那就不会忘却。如果没什么用处,那就算忘记了也无所谓。所以他觉得自己只是忘了什么并不重要的人和事,因为他的心里并不曾为那些已经被遗忘的事情而觉得难过,也不曾为或许被他遗忘的人而觉得疼痛。
让他内心疼痛不已的,永远是他家里书房写字台第一个抽屉里,那被倒扣在里面的相框。
他记得自己没受伤之前,每每翻开抽屉,心里都掠过一阵隐痛。却还是忍着那种不停反胃的情绪,翻开那相框,看一眼上面自己未婚妻那最漂亮也是最后的笑脸。
如果不是他那天晚上看到在街头斗殴的那群人一个个都还很年轻,只是高中生模样。于是一时心软,只是记下了名字之后就放走了那些混混。如果不是他,那他的未婚妻也不会隔几天在过马路的时候被那群人中的一个飙着车直直撞上身体,像失去翅膀的蝴蝶一样软倒在地上,被流出来的温热血液一点点包围,身体却渐渐冰冷下去。
等到樱井接到通知,浑浑噩噩地来到医院时,被告知他的未婚妻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抢救无效,永远停止了呼吸。
而那时,距离他们的婚礼,已经只有十几天。
当樱井发觉自己已经冷静下来时,他只是坐在审讯室外面,红着眼睛,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审讯室里坐着事发时坐在车上的几个年轻人。他几乎咬碎了牙齿,手里来回翻着那些肇事者的档案。看着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才知道原来是那天晚上被他一时昏了头放走了的小混混中的几个。
樱井警官。请你冷静下来。
同僚拍着他的肩膀劝着。
开车的我们已经审过了,对方还是未成年人,也承认自己飙车超速撞了人。坐在副驾驶的男孩受了伤,早些时候已经送去医院了。现在里面这个,是当时坐在后座的。
樱井。
同僚有些担心地蹲下来,拿走了他手里的烟。
他是个高中生,还是未成年人。再说也不是开车的那个。
我看,就不需要审了吧。
樱井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眉毛拧地死紧。
未成年人。
他冷笑一声,嗓子暗哑无比。
只要是未成年人,撞死了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少管所待上几个月,小半年后就可以出来。
运气好的话,家里有钱有势,找个能说会道的律师,当场就可以脱罪。连少管所也不用待,继续回去逍遥快活。在人群密集的马路上飙车,管他几条人命随便糟蹋。
未成年人。
就因为他们是未成年人,就可以这样毁掉一个成年人的生命?就可以肆意玩弄别人的人生?
道理不是这样讲。
樱井……
同僚刚想说什么,却被樱井站起来打断了。
我要审。
为什么不审?明知道开车的人未成年人超速行驶,还不劝阻,更是有罪。
他的胃底部涌上一阵阵反胃的感觉。他忍着那些对自己和对这些人的厌恶,一字一顿的说。
人是有原罪的。
犯了罪,犯了错。没有情有可原。他们一个个本性就是坏的,不可能再改过变成好人。
过了很久以后。出事之后,然后是手术之后。当樱井每每翻开那相框,想起来的都是未婚妻曾经美丽温柔的微笑。却忘记了当时在审讯室里那苍白,消瘦,萎靡不振的少年。
他隐约记得那人一头浅茶色的金发,穿着灰白的针织衫。说话断断续续,声音细小,仿佛用气声在挑衅自己一样。
他记得自己对着对方吼道:站直!
对方却凑过来,在他耳朵附近轻声耳语。
警官,该不该投诉你滥用暴力。
警官。
警官。
……樱井警官。
轻的气。仿佛一声叹息。
那样轻柔的声音,却让他每每想起,都要不寒而栗。
所幸他已记不得对方的脸孔。
他想,那大概是因为他的大脑判定,那人长得是什么模样也已经无关紧要。
所以将他对那人的所有印象,连同那些不需要的信息一起,都一笔勾销,完全抹去。
他曾经尝试了解自己之前负责过哪些案件,却被同事重重劝阻了下来。以前的好朋友隐约透露出来的口风,他出事前在查的案子好像是和什么政治界有头有脸的人与黑社会相互勾结的内幕。
算了。反正你也不记得细节了不是吗。
从警官学校一起毕业的朋友安慰着他。
放手就放手了。没什么不好。你那点倔劲儿啊在我们组都是有名的。不过既然受了伤,也零零散散的记不清楚了,不如就趁这个机会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休息再上工。
休息休息。
樱井沉默着咬了咬嘴唇。
你们一个个倒是说得轻巧。
樱井把朋友的规劝当成耳边风,术后休息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到了警视厅。又在上司办公室软磨硬泡了很久,才让上司终于叹了口气,甩给他一个文件袋。
“你就跟这个案子吧。”上司说。“和你以前的案子多少有点关系,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想起以前你跟案子时的线索。”
他从那文件袋里抽出一沓纸来,里面夹着几张照片。他看了看上面中年人一副奸猾脸孔,瞥了一眼档案上的名字。
吉田。
吉田议员。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闯进Eden Hall,看到的不是昏暗的灯光,不是坐在吧台前相谈甚欢的男男女女,而是相叶雅纪那张苍白的脸。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是怎样的来头。他只看到那人颤巍巍地后退了一步,手里的酒瓶都要端不住一般往下滑。在瓶颈就要脱手的一瞬间,被那人用修长的五指握住,紧紧抓在手心。他还在奇怪那个从未谋面过的调酒师怎么看到自己后竟然露出如此神色慌乱的样子,内心警察的直觉却告诉他,他已经找对了地方。
那个人心里有鬼。
于是他稳住步子,径直走进门,选了吧台最靠里的位置。眼神略带玩味地看着吧台后面站着的相叶犹豫了很久才对着他迎上来,抖了抖青紫的嘴唇,好半天才吐出一句。
先生。请问喝点什么。
他的眼睛看向自己,好像盛了什么不知名的情绪,满满的都像是漫过了杯口的酒液,就这样马上要淌下来溢了满桌一般。
樱井装作一脸不解,只是笑笑凑上前来,眼睛盯着对方胸前的金属名牌。
相叶……雅纪?
他嘴唇微启,轻声念道。好像这几个字第一次在他的口中汇成一个名字。他把发音在唇齿间咀嚼了几遍,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或是叫过般的陌生。
随意吧。
香气四溢的苏格兰威士忌。微辣涩口的苦艾酒。来回摇晃的雪克杯在空气中划过明亮的弧线。
细长的倒三角锥形,三盎司高脚杯。银色的盖子揭开,橙黄色的浓稠酒液缓缓注入。
最后又有什么在他不经意间滑过一条亮色的痕迹,没入了那浓得看不见底的液体内,叮当一声轻响撞入杯底。
相叶的手指捏着玻璃杯脚,将高脚杯缓缓推至他面前。低下头微微一欠身,声音响在耳边。
Whisper。低语。
樱井先生,请慢用。
樱井的眼睛在昏暗的黄色灯光下眯成了一条缝。他不动声色地接过那酒杯,抿了一小口。入口是苦艾酒发涩的苦味,却又慢慢转为酸甜,掩盖了调制者最初那一瞬间慌乱的惆怅。
据他了解到的消息,这家酒吧明着是正当营业,暗中却有地下黑势力撑腰,无数不知名的交易在此处进行,无数肮脏的行为从这里发生。
相叶雅纪。这大概就是传闻中这家酒吧的老板了。
从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姓甚名谁,却被面前这个人在一瞬间就把他所有伪装都戳穿。既然连他的名字也知道,那大概也不会不清楚他是个警察了吧。
果然不简单。
那么倒不如,将错就错。
相叶先生。这杯私语,调出来作何解?
樱井眼角含笑,眼神却犀利冰冷。手指一下一下不规律地敲打着吧台台面。
相叶没有看他,只是垂下头,让额前的刘海统统盖住了眼睛。嘴唇一开一合,气声一般低语。
Whisper。
无法实现的恋情。
一杯饮尽。樱井舌尖一凉,什么沉在酒液中的东西已然钻入他的口腔。他想起来那抹不经意间滑过他瞳孔中的亮色痕迹,没入酒液,再也寻不见。却在最后的最后被他咬在牙齿间,动弹不能,原形毕露。
就像终究有朝一日,这家酒吧的命运一样。
樱井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这边,迅速地低下头。嘴一张,手掌伸出,接住口中落下的那东西。
昏暗的灯光下,他在匆匆间扫了一眼,不禁愣住。
掌心里,竟然躺着一枚银色耳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