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相叶后来已经无法分辨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
太多的光影,太多的线条,太多的声音。
将他缠绕其中,风暴中心般地陷入了喧嚣中的寂静。
那晚的秀像一场融进现实里的梦,又再把梦丝丝缕缕编织成为现实。
当那些黑白设计线稿从他眼前扑面而来。
从霓裳的主品牌LOGO开始,到早期的经典款型,甚至有些相叶雅纪自己都不保证还能找到底稿的图纸。几乎所有曾经他手落到纸上线条款式,都被一一录入了电脑,留底存档。相叶不知道这样的工作是从几时开始的,更不知道这种工程量巨大的工作耗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每一笔每一线,无数的不眠之夜,数不尽的青葱热血,洋洋洒洒的风流年少,都恍如昨日。
所有这些线稿也如雪片般投映在秀场T台四周的不规则幕布上。
这样的秀场藏下了樱井的多少用心,不必深想,也不敢细思。
这T台是属于相叶雅纪的。
这是为他打造的。
所以樱井才会不惜千山万水把他带来。
他不得不来。
当相叶站上T台,站进光束围出的投影之中,背后等身大的净白卡纸样的幕布上映出他的颀长轮廓,霓裳的设计总监本人也便化身成为一张活生生的设计图稿。
光从他肩上倾泻。
拿起VR画笔时,天知道相叶是用了多大力气才抑制住眼底翻涌上来的酸涨。
百感交集也许还不是时候。
霓裳的路这才刚刚开始。
才刚刚真正开始。
攥紧VR画笔的手暗自用力。
没问题的。他会用的。虽说家里那几套完整设备他只用过屈指可数的几次,但是流程彩排的时候,樱井已经手把手地教他用过。
掌心覆过手背的,胸口贴紧背后的,教他用。
——“没什么难的,只管去把你心里的霓裳画出来。”
没问题的。
相叶深呼吸。
——“有些事是我能做的,有些事是只有你能做到的。”
虽然此刻他是自己站在T台上。
但是背后的依靠分明还在,覆在手上的力量也如此真切。
——“没有人,比你本人更能演绎霓裳。”
扬起手腕。
掌心发烫,脚跟扎实。
VR笔尖流光溢彩,繁花与繁星共绽。
从霓虹到裳影,从春花到冬雪,相叶感觉自己融进了光影线条里。他觉得站在T台上的并非自己一人。在他耳边嘈嘈切切的言语分明摩擦着生出热量,多年来风雨共担四季同行的脚印分明就在自己脚下。
他心里的霓裳?
在他心里,一思一念的起点难道不是那黑白琴键上的抬眼,一针一线的穿梭难道不是那件旧衬衫的扣眼,一步一进的坚持难道不是为了一定要到东京去——证明给那个人看。
他心里的霓裳。
他心向往之的世界的起点。
从来就不曾少了那一个人。
也许是VR眼镜一直在发热。也许是光束的聚焦拉升了温度。也许是让VR画笔飞扬起来是个体力活。
汗浸透了相叶的发根,顺着额角,滑过眉梢,直迷进眼尾。
淡盐。
瞳上微波漾开了眼前所有的霓影虹光。
“你怎么这么烫?”
当相叶带着所有模特返场结秀走回后台的时候,樱井看着他的脸色和汗湿的额头,上前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是吗,但我体温一向有点高?”相叶知道自己的脸肯定是红了,但应该也是刚刚在T台上热的。更何况——他环顾下四周满满当当的模特和工作人员——这么多双眼睛呢,怎么说也是两个公司高层,这样的场合里如何像样。他伸手轻拨开樱井的手,“没事。”
“没事?”樱井毫不理会,怀疑地再次把掌心贴回他脸上,“是不是这么忙的时候让你飞这么久果然有点勉强。”
相叶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
你把手收回去我可能还好点。
他心里说。
他确实直到下得台来脚下还如踩云端,但那并非因为体力问题。
下飞机后几十个小时,到这会儿相叶才几乎是第一次在充足的照明光线下好好看了看樱井。
黑眼圈和糟糕的脸色连成一片,两颊轻微塌陷,下颌线清晰可见。
你才是,果然有点勉强的那一个吧?
“谢谢。”相叶凑近樱井,放轻声音:“小翔。”
“谢,谢什么。”樱井嗑巴了一下,“忽然间的。”
“没什么。”相叶笑着别过脸。
我知道这场秀大获成功。
我知道它在四大的舞台未必就算是多么新锐先锋的,但它打动人的地方本身也并不在这里。
我知道它成功地勾勒出了霓裳的整个骨骼,把光彩外衣之下的品牌灵魂呈现在世界时尚圈眼中。
我知道,这其中放下了多少你的用心良苦。
我知道,要成全我那些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并且还要让那些理想主义能够变换成真金白银,你是点顽石成金啊。
我知道,谢是多余的。
但我也知道,你其实懂。
即使不是那么多的鲜花和掌声,热烈涌动几乎要把人淹没。
在解开樱井那完全像是穿错了SIZE的西装扣子时,相叶的情绪也是注定要失控的。
——是我任性了。但大概也只有在知道是你,这份任性才会这样有恃无恐地肆无忌惮。
如果这份任性的代价是让一件原本在你身上恰到好处的西装大出几个SIZE,那你说——我拿什么补偿你才好。
入夜的酒店床上,双手揽住樱井后颈时,相叶盯着他的眼睛看。
“干嘛这么盯着我……”樱井停下本来的动作。
“你不是想看我的眼睛吗。”相叶说:“在机场的时候就想看了吧?”
“那是……嗯,是想看。不过你说得不对,不是在机场时想看——”樱井说:“是随时随地都想看,想一直看着。”
“怎么,用不着这么嘴甜……”相叶拱起腰,顶一顶樱井胯下。
“我用得着嘴甜吗。”樱井很会意地压下身,“我嘴再笨你也是我的。”
“你?嘴笨?”
“抱歉……之前我话说得太重了。”
“闭嘴你。”相叶一阵恼火——凭什么这道歉的先机又是被你抢了去——“你嘴再厉害点我还受得了?”
“那确实……”樱井意味深长地朝他眨眨眼,“你一向都说受不了的不是吗。”
“你——真不是七年前的你了。”相叶盯着樱井的瞳孔。
“那还用说。”樱井的眼底闪烁一下。
“现在是不用我教了。”
“……说什么呢。”
“偶尔也想再看看……”相叶笑道:“像当年那样连地方都不着的你呢。”
“如果你这是在调情,那我可告诉你——”樱井握住他的手腕,往枕头两边一按,“我可不准备管你是不是飞了那么久到现在还没休息过那一套了。”
“我才想说呢,看看你这多少天没睡过的脸。”相叶扬起嘴角,忽闪着睫毛,“你还行么。”
“行不行……”樱井抿嘴点点头,然后一眯眼睛,“试试就知道了?”
“慢慢慢点——骨头硌死人——”
如果你想要。
如果我能给。
樱井当然不是当年那个在车里手足无措的樱井了。
可即使是如今能够精准掌握相叶的每一个敏感点每一种反应,在进入和占有时的一点迫不及待和贪得无厌,都是对相叶百试不爽的催情剂。
他想即使樱井穿梭于四大时尚之都在全世界飞来飞去每天要处理数以百计的工作和问题,却仍然会在他身上流露出那种难以按捺的渴求和不加掩饰的占有欲,那种对他的“想要”和“绝不他让”多年来竟从没有过半分减退。
下床八面玲珑全无死角,床上一筋懵懂随处破绽。说什么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鬼混,那是心里攥着绝对把握才敢于逗弄的调戏。那调笑从来都像是带着一种不无得意的炫耀——你看看你,天大的本事在床上还不是非我不可。
要是说这种感受不是一种极致的享受,那绝对是在撒谎。
从T台云端到怀抱里的梦境。
相叶确实是在发烫的。
但这热量绝不仅仅源自他自己一向偏高的体温,还有至少一半,来自樱井对他持续不断的能量输出。
何止是持续不断,简直就是锲而不舍。
——如果有些时候注定无法一个人独自支撑,如果有些路总归需要两个人相扶而行,哪怕是两人三脚,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被迫停下脚步。
沉醉夜色中,相叶在炽热气息炸烈开的时刻听到一句耳语。
他攥紧了拳,想要把那发烫的字句永远留在手心里。
很用力。
用力到直到翌日清晨醒来,发现枕边一片晨曦里反光的亮白,樱井早已经出发飞去另一个城市,他搭在空枕头上的手还是紧紧握着。
手指已经攥得隐约有些麻痹了。
相叶睁开眼睛,缓慢摊开掌心。
那句藏在手心里的话语跳出来,如初升日光般绽开。
“頑張れ雅紀。”
to be continued
所谓的大时代,不过是每个人的选择。
莫忘霓情裳影,不负两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