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号台风登陆的时候,由于没有料到它的破坏力竟然那么强,而令整个城市显得有些猝不及防。
当天早上开出门的敞篷跑车,晚上直接只能停在组织的车库里。
要不是勉强赶上停运之前的地铁,几乎就要趟水回家了。
在塞满人的车厢里被挤得和樱井紧贴在一起的相叶看起来有点局促不安。
樱井于是在他耳边轻笑道:“怎么,我身上很臭吗?”
相叶转不过脸,只有也在他耳畔轻声回道:“不是这回事好吗。”
“确实有味道的话也很正常啊。”樱井只是继续对他轻笑碎语:“你又不让我把衣服搭在卫生间里,本来就潮湿,晾不干自然就会臭。”
“就说了不是。”相叶想要向后让出一点空间来,但是想赶在台风肆虐之前回家的人们让他的努力完全是徒劳。他越是往后,就越是被车厢里的人挤回来。
胸口扎扎实实贴在一起的时候,相叶感觉樱井伸到他腰间的手上用力把他往怀里揽了一下。
相叶莫名领会了这一揽里的潜台词。
并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看似无谓却召示出保护欲的动作。
他没有出声,默默闻着樱井衣服纤维里的味道。
确实是有味道的。但那是一直以来他所熟悉的,从前不明所以如今终于知道出处的——香薰蜡烛的香气。
他其实仍然不了解对面的这个男人。
但这一刻他却觉得这个男人距离自己那么近,是在这世上所有人里最近的一个——无论物理的还是心理的。
人流涌动,樱井揽在相叶腰后的手像是张开了一层结界,在潮热空气里制造出喧嚣中的静谧。
相叶始终没有别过脸,只在最近距离看到樱井左耳清晰可见的耳洞痕迹。
相叶并没有料到,在下车之后那段路程里雨伞全部被强风掀翻打着还不如不打于是索性收了伞,一路淋个透湿到家,这一天的利空仍然还没有出尽。
当然,是表面看起来的那种利空。
实际上天知道他多喜欢在倾盆大雨里痛快跑一场,顺道偷瞄自己在玻璃水影里的霓虹倒映。
他一直以来都喜欢这样。
他也以为将来一直也不会有人知道。
直到跑累了停下来准备走几步喘口气,感觉脑袋上忽的一下被披上了什么东西。
相叶抬头。
被樱井从身后扶住后脑久往前压了一把,扣住了搭在头上帽衫的帽子。
“多少遮一遮。”
听见樱井这么说,相叶转过脸看他,“不用”的话还没完全说出口,已经又被樱井抬手轻拍了下脑袋。
“乐在其中也要有个限度。”额发全部撩起来,额头上分不清是雨是汗,樱井张开手抹一把脸:“一直不怕疼是个很危险的事儿。”
樱井的话显得不明所以。
但是相叶又一次明白了。
他只是没想过,自己那些深埋已久无人知晓的部分,竟然还有人能够窥得端倪,并且毫不留情地戳出来。
从一开始就是了。
帽衫掩了相叶大半张脸,他知道这么一件帽衫一层针织纤维实际上什么也不能遮挡,但是人有没有这一层对于外部侵袭和危险的本能应对,却大不相同。这是身体怕不怕你死知不知道预警给你的区别。
对啊,他并不怕。
相叶怀疑,这一点樱井从见到他开始,就早已知晓。
就如同他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他有密闭恐惧症一样。
密闭和黑暗……
等等。不是已经进了公寓楼门吗,怎么还这么黑?
相叶撩开帽子,抬眼看看楼道灯。
“看来是停电了。”樱井在身边出声。
“啊?”相叶在黑暗中看他。
自从他搬来这里住,这还是第一次。
这次台风竟然有这么严重。
开门进屋,按下电灯开关,果然也是毫无反应。
相叶正站在门口发愣,樱井已经从背后双手拎着领口把搭给他的帽衫一把脱了下来。
“赶紧去洗澡。”樱井掏出自己的手机按亮,看见脱了鞋的相叶在地板上踩出的水印。
“哦。”相叶并没觉得冷,虽然确实感觉就连裤脚都在往下滴水了。
“看得到吗?”樱井问。
“看得到。”
明明背对着樱井,相叶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胸口。
他的眼睛适应黑暗的速度依然是一流的。这能力始终该算得上是一个有效遗留。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在打开热水洗了一会儿之后,却隐约看到浴室门外亮起了一团白色的光源。
相叶眯了眯眼睛,抓了两把头上的泡沫,推开门探出头看了一眼。
他发现浴室门口的地上放了一盏便携式应急灯。
毫无疑问,樱井放的。
怕他在浴室里滑倒摔死吗。
头上泡沫滑进眼角,相叶笑笑。
而且居然连这种东西都有,这生活应需物品一应俱全成这样,令他对楼下那个房间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又多了几分好奇。
而且怎么说……难道这种时候通常的第一反应不都该是找根蜡烛吗?
哦,不能把蜡烛拿出来。
因为会暴露那个他以为他不知道的秘密。
套头家居衫穿好,相叶笑着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提起门口那盏应急灯,走进中层的客厅。没看到人,他就提着灯准备往楼下去。
却在刚迈下楼梯时就看到楼下房间的门被推开,已经换一身衣服的樱井从房间里走出来。
抬眼看见提灯站在楼梯口的相叶,樱井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反手撞上门,迎着走上来。
他身上纯黑色的帽衫,看起来厚实得有些不合时宜。
相叶刚想说话,看他穿戴整齐脚步匆忙,又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你要出门?”他看着走上来的樱井问。
“……”樱井不看他的眼睛,应了一声:“是。”
“这大台风天的去哪儿?”相叶提起灯。
“有点事。”樱井站上来,准备往门口走。
“什么事?”虽然樱井明明是语露不想多说的与你无关,但相叶却不准备读懂这个空气。
“……”樱井没说话,只从他身边走过去拉门。
相叶一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我在问你话。”
樱井蹬上鞋,一甩手。
“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知道。”
那天夜里,十号台风正面登陆经过城市全境的动静几乎制造出了要破窗而入的气势。
相叶被吵得在床上辗转反复。
当然,他其实知道,这个锅台风应该表示不背。
应急灯的电量不过几个小时,更何况他也早已经主动关了它。
因为他反正有其他光源。
摆在床头的几团绿光虽然廉价,但却亮得毛毛绒绒似的温柔熨贴。反正,沉重暗色就是这样四两拨千斤地被驱散开了。
只是。
楼下那个房间很久没有空过了。
竟然会是这样的不习惯。
相叶感觉自己躺得头都发闷,还是睡不着。
他有几回想要起身去推楼下那个房间的门,但又明明知道那里只要樱井不在时全都锁得严严实实。
这样的风雨夜,究竟能有什么事。
一无所知,全无头绪。
对。其实樱井仍然该是这样的陌生人。陌生到他的事情根本和自己完全无关,也不该他知道。
他这是干嘛呢。
又是何必呢。
相叶翻个身,让自己背对着床头的绒绒绿光。
强迫自己在风雨大作声里逐渐陷入极浅的半睡状态,不能说是完全醒着,但是又清晰感觉到时间过了多久。
所以他知道,一定是已经到了后半夜。
有人走进了他的房间。
动作有意识地放得很轻。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披了一身风雨,而显得比往常更明显得多。
也不知道掏出来的打火机是不是受了潮而怎么也打不着火,反反复复地在床脚边响了好几次。
在夜色里,在雨声中。
就在打火轮终于擦出一星火花时,跪在床边的樱井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也不知是因为过于专注还是心思游走,樱井完全没有注意到床上的相叶早都已经坐了起来,默默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樱井吓了一跳,相叶也很意外。
因为他没想到抱了满怀的雨水。
樱井身上的背心全部湿透了。
针织纤维湿凉,但也在体温里泛起潮热。
相叶不知道他究竟是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但是当他今晚走进来,看着他在黑暗中的背影和轮廓,相叶给自己念了一晚上的那些经文咒语就全都白搭了。
他不再想管他是什么人。
或者说他也顾不上去这些有的没的了。
他只是忽然就再也按捺不住必须捅破那层窗户纸。
靠在樱井背上的相叶湿了半边脸颊。
呼吸声似乎成了唯一主角。
心跳和体温只不过是看不见的内心戏。
谁也不知道时间是过了多久。
也有可能在另一个空间里这段时间成了一个永恒。
但在这边这个宇宙里,最终还是过去了。
樱井掰开了相叶抱住他的手。
他该算是用了相当的力气,因为相叶抱住他的双手实在扣得很紧。
他掰的时候感觉到了抵抗。
这让他也多少犹疑了片刻。
但最终还是用力掰开了那样的十指。
而后也不转回头。
一个略显尴尬的停顿。
也许是有叹息声,也许并没有。
樱井站起身。
他往外走时脚边带过一阵风,相叶这才闻到,除了泥土湿气香薰气息,樱井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硝烟味。
强烈到即使被风雨冲刷过,仍然掩盖不住,混合了火药粉末和金属颗粒,从不知多少枪口边经过的硝烟味。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