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之二
冰点
Fahrenheit 3207.
对接:
点我
“那位大叔——那位大叔——”
樱井循声抬眼。
看到远处操场上的几个孩子正在朝他挥动手臂。
“那位大叔——麻烦您,帮我们把球扔回来——”
樱井低头。
看到正滚向自己脚边的棒球。
他弯下腰,捡起那颗球。
直起身,他看看远处正在玩棒球的孩子们。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只留下几片余晖,在远处教学楼的背后晕出几缕玫色霞光。
晚风轻柔。
樱井攥着那颗球,看着远处的霞光,抬起胳膊,用力朝操场上孩子们的方向把球投过去。
挥动胳膊的瞬间,他觉得似乎有风吹过脸颊,拂动耳边的头发。
棒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进了霞光风色里。
一瞬间里,似乎他还年轻着。
年轻到投出球时,并没有感觉肩周骨节发出的喀啦声。
年轻到,他还是当年跳下自行车后座头也不回奔进这所学校考场里的那个少年。
“谢谢大叔!——”
孩子们接到球,挥动双手向他喊道。
樱井才回过神来,也朝孩子们摆摆手,示意不用谢。
他已经是大叔了呢。
是啊,货真价实的。
他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赶来这里考试的自己吗?
那以后,又何止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原来整整一天无意识地到处走着,最终是把自己送到了这个地方来。
樱井迈步向学校里走。
“樱井君,祝你考试成功!”
樱井心头一凛。
猛地回头。
身后只有最后的夕阳光线,空空地落在校门口的地上。
没有。
没有相叶雅纪。
那里没有一个相叶雅纪,迎着阳光对他笑。
没有……
不对。
他不是明明又有了一个相叶雅纪吗?
那指尖触碰勾勒出的唇型,那终于再一次紧贴的双唇间的温度和湿度,全都还真实地留在唇边,不是吗?
那全然没变的敏感区域和反应,那种种屡试不爽的永远奏效的调情方式。
那一模一样的最富生命力的身体。
不全都是一个活生生的相叶雅纪吗?
不就是他倾尽全部心血让他再活了一次的相叶雅纪吗?
——“要、要是你——喜欢的不是这样的我……”
——“那我也不可能,变成你喜欢的那个样子。”
相叶雅纪。
一模一样的基因造就一模一样的骨血。
一模一样的骨血让你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那杀伤力,也和当年毫无差别。
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到底怎么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没有一根汗毛不同的相叶雅纪,事情却还是落到了现在这种令他绝望的境地?
樱井坐在学校操场边上,在最后一点光线里张开手掌,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那里曾经淌过的温热液体,热度似乎还留在纵横阡陌的掌纹里,证实着那生命的鲜活。
分明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二十年来的等待,终于得偿所愿。二十年来的煎熬折磨,也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就一瞬间。
——我们……
——还是算了吧。
那双蒙上水气的眼睛,也没有差别,不是吗。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樱井抬起头,眯了眯眼睛。
他好像有点累了。
连思绪都已经理不出个所以然,什么也想不出来。
夕阳已经抽走光线,彻底从教学楼的背后消失。
天色已暗,他看到本来在打棒球的孩子们已经不在,换了几个骑自行车玩滑板的孩子在那里。
自行车和滑板都被玩得叮哐乱响。
樱井在一边,看着他们发呆。
那永难忘怀的一晚,那永远抹不去的一次吵架的起因和内容,似乎就是这些东西吧。
虽然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但是樱井似乎从来没能将它们在记忆里模糊化。
他忽然很想骑自行车。
他起身上前,在孩子们异样的目光注视里借过一辆自行车,跨上车,握住车把,踢起脚踏板。
他穿着西裤皮鞋,并且已经多年没有碰过自行车。
自从……
樱井咬咬牙,脚下用力,把车在操场跑道上蹬了起来。
风迎面拂过来。
樱井仰起脸。
相叶雅纪。
你到底喜欢这玩意儿什么?
相叶雅纪!
“翔ちゃん等一会儿!”
“怎么?”
“那边有同学在打棒球,要不要一起玩?”
“……我不会打棒球。”
樱井去找另所学校的相叶时,相叶这样对他说,他只能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这样回答。
“啊?”相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会打棒球?”
“嗯……”樱井的表情有一点难堪,“很奇怪吗?”
“也没有啦……”相叶笑着说:“那你等下,我把球扔给他们咱们再走。”
然后他就转身跑了两步,挥动手臂把球投了出去。
樱井一直记得那个背影。
身上本来挂空的衣服跑得松松垮垮,一头蓬松的黑发层层叠叠起伏,投球的手臂划出全力的弧线,不知怎么的看了就让人觉得心情好。
樱井用手背蹭了蹭鼻子。
“好了,我们走吧。”相叶转身走向他。
“那个——”
“怎么?”
“我不会打棒球,是不是挺让你跌眼镜的?”
“啊?”
“就是……会不会觉得我挺无趣的。”
那时夕阳西下,在路面上长长地拖出两个人的影子。
“诶——”相叶双手交叉抱住后脑勺,“我喜欢的翔ちゃん,就是这样啊。”
“……”樱井抬眼看他。
“翔ちゃん就是这样的,有趣无趣的,我就是都喜欢呀。”相叶笑着说。
樱井没说话。
只是看着夕阳在相叶脸上投下的光影。
其实,我也想对你说同样的话。
喜欢你。
无论你哪样,我也喜欢。
我并没有,想要把你变成所谓的我喜欢的样子。
并没有那种东西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这话我却没能说出口呢。
让你再活一次时,我就是想把这句话说给你听。
可是却发现,原来这时候这句话,才是真正地不可能说出口了。
因为那个又活了一次的你——凭什么要接受我的这句话。
以前的那个相叶我从没想过要改变他什么。现在的这个也同样。可是虽然这样想,却好像一直在犯同样的错误。
现在的这个你,生命里并没有我和你的那些过往,也不可能会有。我凭什么让他一定要喜欢我。我凭什么硬要把和你的种种回忆硬塞给他。
我凭什么——能当作他就该记得我们种种的过往,然后理所当然地想要和我在一起。
他有权力重新开始一次,过他自己的人生,不喜欢我,不想和我在一起,永远的和我这个人没有关系。
我凭什么改变这样的他。
我又凭什么在他的新生命里硬塞进一个刻板无趣的男人。
我是要你再活一次,而并非复制一个你当作任我摆布的木偶吧。
既然你已经真的再活了一次,那新一次的机会里如果不再有我——不再有我这样一个无趣而又自私的人——
那样的话——
分明就最好不过了,不是吗?
樱井把自行车在跑道上蹬得飞快。
脚下像是被上了发条,不受控制地停不下来。
夜风吹进他的眼睛,让他感觉眼球酸涩。
并不是想要迎风流泪。
而是终于把有些事情想明白。
想明白的那一刻,像是所有漫长无止境的煎熬,都终于来到了终点。
让相叶雅纪再活一次,他做到了。
但他却没办法把那些属于他们两人的过往和记忆,植入这个相叶雅纪的脑中。
就算是科技昌明,这一点,至少是现在,还是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
相叶雅纪还是那个相叶雅纪。
基因,骨血,性情乃至一颦一笑都属于同一个人。
但是,却已经是未必还会喜欢上他樱井翔的相叶雅纪。
现在的相叶,不可能——也并不愿意——变成自己想要的,喜欢自己的那个样子。
就像他再一次这样说时,这句话的意思,他终于明白。
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发现自己二十年来就像一个傻子。一个癫狂的傻子。他的一切乞盼,一切等待,一切煎熬,根本全都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当那个带着他们两人过往的相叶雅纪雪山遇难时,他就已经永远,永远地失去那样的他。
就算是再让他重活多少次,也不可能复制得出,拍拍自行车后座,带着他一路飞一样奔到考场,在阳光里笑着祝他考试成功,说就是喜欢翔ちゃん的,那个相叶雅纪来。
永远不可能。
那些记忆和过往,已经永远地被埋在了那座雪山的终年积雪之下。
自从被带去,就没能再被带回来。
也再无可能被带回来。
它们在终年冰雪之下,凋零沉睡,无人唤醒。
樱井的身上已经全都被汗湿透。
唯独眼睛,被风吹到干涩得几乎转不动。
他发了疯般地蹬着车,实际上根本早已经在长期虚弱的状态下感觉脱力。
攥着车把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车轮已经开始和跑道摩擦发出难听刺耳的声音。
该说是终于崩溃,还是终于解脱。
他的皮鞋鞋底在脚踏板上打滑了。
一脚踏空。
樱井连人带车摔在了跑道上。
他已经不再年轻。
他二十年没再碰过自行车。
这一摔他甚至怀疑身上的某个关节有可能骨折了。
但却这样畅快。
像是所有郁结全都被解开,呼吸都变得顺畅。
——相叶雅纪,原来这就是你喜欢的。
——我是个白痴。
樱井仰面躺在跑道上,望着墨蓝天空。
毫无遮拦的视野,感觉自己就像要融进那片无涯里。
他忽然间就笑起来。
笑得干涩,没有声音。
笑了很久,笑到抽气。
二十年。
樱井翔你的这条不归路,终于也走到头了。
所有的煎熬,都可以到此为止。
那些无声的碾压,那些苟延残喘,终于都不必再继续。
希望和相叶雅纪哪怕再多呆一分一秒的想法,也终于释然。
那个新生命,该放他自由。
而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执着在心口指尖的,那些藏于终年积雪之下的年少过往,才是他该去的地方,才是他最终宿命的归属地。
就去那里。
去拨开那些冰雪,找到属于你们的过往。
唤醒它们。
融化它们。
让二十年的思念煎熬,得偿所愿。
去吧,樱井翔。
那里。
在召唤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