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之二
冰点
Fahrenheit 3203.
对接：
点我
在雅纪攥紧自行车把，脚下用力一蹬脚踏板，迎面拂来速度带起的凉风时，他看到了从对面路口拐弯进来的黑色家用型轿车。
这个住宅区里通常没有外部车辆随意往来。
自己家的车。
他立刻想要掉头闪躲，但已经来不及。
双方的视线范围里应该都只有对方了。
——樱井肯定已经看见了自己。
雅纪手心里瞬间就攥出了一层冷汗，他慌忙想要跳下车，慌张得几乎是要从车座上飞身扑下来。
但自行车刚刚才被他自己用力蹬起来，不顾一切的惊惶让他失了分寸，看到眼前天空和地面交错出现，大概知道自己已经连人带车滚在地上，但是大脑信号却完全接收不到身体的痛感反馈，而是拼命设想等一会儿自己该怎么面对樱井。
不要生气。
千万不要生气。
——但那是不可能的吧。
慌张地喘气，耳边还响着自行车条的转动声，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已经听到汽车开到近前的刹车停车声。
车门打开，樱井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从车里跨出。
雅纪挣扎着想要爬起，但是却发现脚被别在车里，越是着急越是拔不出来。
樱井的脸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俯视着他。
他害怕得几乎不敢去看他。
“别乱动。”樱井蹲下身，动手去抬开别住他脚的自行车，“再动脚可能会受伤。”
“樱井先，先生……”从后面跑过来站在一边已经不知所措的圭司，结结巴巴地开口。
那个同社区里和雅纪同年，一起上学的孩子。那个便利店里说一起买书包孩子们长得真是快的太太的儿子。
可不是么，孩子们长得就是快。
转眼间已经到了行动不可能完全受家长控制的年纪。
樱井小心地将雅纪的脚抽出来，看也不看旁边的圭司一眼。
“动一动，看有没有受伤。”樱井活动着雅纪的脚踝。
“没事，我没有受伤。”雅纪挣扎着坐起来，“是我非要圭司借自行车给我骑一下，不关他……”
“你闭嘴。”樱井冰冷地打断他。
拍拍雅纪肩头胳膊上的土，樱井低声说：“没事的话，上车去。”
没有反口的余地。
雅纪抓住樱井扶他的手站起来，默默地钻进车里。
透过车前挡风玻璃，他看到樱井走到圭司面前对他说着什么，但是因为樱井背对着他，他不知道樱井的表情是怎样的，只能看得到圭司的面部表情。
那绝对是——
真的吓坏了。
“你叫圭司是吗？”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和樱井雅纪在一起，就小心你被学校退学。”
“对不起……”
穿过门廊走进客厅，雅纪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但走在他前面的樱井并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
这个背影，他就这样在后面跟着，看了多久了呢。
那个肩头。
从需要努力地仰视，到终于渐渐快要可以平视。
雅纪知道，自己在长大，而樱井在变老——虽然在他眼里，樱井根本没有变老的迹象。又或者是说，在他眼里，从来就没有一个孩子对父亲应有的那种注视和感受。即使是在很小的时候，他已经有很清晰的意识，他是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
那个男人的肩膀很温暖，温暖得像有一份归属感。
让他一直一直想要靠上去。
那应该并不只来自于抱他出门，背他看病，以及夜夜夜夜抱他睡觉时的梦呓。
那似乎——是一种没有任何原由的，发自骨血里的，本能的吸引。
——那和“相叶”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属于他的姓氏，有关系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所有樱井对于他成长过程中的种种保护过当，一定都是缘于“相叶”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姓氏。
就像今天他触犯的铁律之一。
樱井走进客厅，朝电视柜一边走过去。
“对不起，我不该……”雅纪追在他身后。
“去那边坐下。”樱井打断他，用手指了一下沙发。
雅纪看他一眼，转身走到沙发边坐下。
樱井从柜门里拉出医药箱。
这在樱井家是一个常见场合。
医药箱，检查，打针，吃药。
尽管雅纪一直想要自己身体变好一点，少给樱井添些照顾他的麻烦，但是却事与愿违。
樱井拎着医药箱走到沙发前，跪在雅纪脚边，轻轻扒下他脚上的袜子。
“我没受伤！”雅纪赶紧说。
“闭嘴！”手上的动作虽轻，语气却已经是厉声呵斥，“我说过什么？！”
“……”雅纪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说话，我说过什么！”樱井小心地脱下他的袜子，露出里面发青的脚踝。
两个人同时看到脚上的淤青，雅纪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脚，而樱井却是把他的脚握得更紧。
“还动！还说没受伤？”
樱井的眼里燃起了愤怒的火，虽然雅纪就知道会这样，但还是紧张得后背都僵了。
这紧张并非因为自己的脚受了伤，而是这个伤会让樱井变成另一个人。
一个——他似乎并不认识的人。
一个每每在他生病受伤时，就会因为紧张而恐惧，又因为恐惧而似乎接近崩溃边缘的人。
“谁让你去骑自行车的。”
樱井的声音似乎微微有些颤抖，像正在给他涂药的手一样，尽管竭力控制，仍然抑制不住地发抖。
“……”
雅纪无言以对。
他已经十六岁，开始读高中，却居然连自行车把都没有碰过一回。这话在要不要集体骑车去郊游的讨论里说出来的时候，差点把同班男生们笑死。包括从小学起就一直在同一班的圭司在内，虽然知道他从来都是被樱井车接车送，但也不知道他私下里也没有碰过自行车。
为什么？
因为他——因为爸爸不准。
为什么不准？
大概……因为怕我受伤吧。
你运动神经那么好，篮球棒球都上手，骑车会受伤？别开玩笑了。要不要试着骑一下我的车？
……
难得这天樱井有事情，说了放学不能接他。
看着圭司拍拍自行车的车座，雅纪承认自己是被动摇了。尽管他那么清楚地记得，樱井明令禁止他做的事情，骑自行车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他真的很早就想学骑车，他也早已经觉得上学放学都不必接送，他根本可以自己去上学，但是没有讨论的余地。他觉得骑车上下学根本没有危险，但他也没有问过为什么一定要禁止。因为樱井的严禁，从来就没有为什么。
他已经到了拥有独立判断力的年龄，他知道这些都该算是保护过当了。但是他却同时又隐隐地感觉到，这种保护，是一种超乎对孩子的保护，甚至于，是超乎对他这个人的保护。
很像是——在保护另一个人，一个对樱井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那个“别离开我”的，梦呓中的人。
——相叶雅纪。
“你现在大了，可以不听我的话了是吧？”
樱井用药揉着雅纪的脚踝，手上不敢太用力，牙齿却几乎都紧咬在一起。
“我没有，我只是想……”
他只是想，他身体可以更强壮一点，他可以自己做很多事情，不必永远麻烦工作已经那么忙的樱井。
“不准再碰自行车。”
樱井直接打断了他。
“可是……”他极少还嘴。但有时候，也会像这样，感觉到樱井并没有在把他当一个已经长大的正常孩子，而只是在保护不知道什么生怕失去的东西，而那东西，又竟然好像并不是他。
“可是什么！你也开始学会任性了吗！！”
樱井忽然之间爆怒起来。
开始学会还嘴了。
开始不受他控制了。
开始任性了。
他应该对自己说过了，同样的事情，绝不能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一个人，他不可能失去一次，又再失去第二次。
绝不允许。
既然“他就是相叶雅纪”。
既然如此。
那么他就绝不会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相叶雅纪。
我应该说过了，我受不了。
不要再任性。
不要再让历史重演。
“让一让让一让！不好意思请让一下！”
樱井翔夹着书包在街道上拨开人群拼命跑着。
小街狭窄，他跑得太快，当眼前出现一辆正横在街中央的自行车把路完全挡住时，他整个人就完全停不下来地撞了上去。
叮铃哐啷的一通乱响。
摔作一团。
书包里的东西一应俱全地撒落一地。
“哎哎小心啊！你没事吧？”
有人招呼着近前。
樱井恼火地揉揉戳在地上的手腕，抬眼想要说哪有你这么停车的太不像话了，却被一只直楞楞伸到眼前的手给堵了回去。
“没事吧？”
一张相仿年龄的脸孔，瞪着眼睛关切地看着他，伸出手，声音薄薄的，莫名清爽。
“没，没事。”樱井也伸出手，握住对方的手。
手掌温热，很用力地一抓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干嘛跑那么急啊？”
倒挺会倒打一耙的！不说你怎么停车的？樱井心想。
但是他突然想起来了。
跑那么急？看看手表。
“我赶着考试！”
他恼火地蹲下捡东西，于是对方也跟着一起把地上的东西一样样捡起扔进他的书包。
“赶着考试？要迟到了吗？”
废话！明摆着的吧？樱井又想，但又根本懒得再说。
“我送你去啊！”
当时，素昧平生的他，那样对樱井说道。
樱井还在犹豫时，他又拍拍自行车的后座，说道：“上车。”
于是樱井就坐在了他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
樱井记得，当时的他踢起脚踏板，像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就卯足了力气把车蹬到最快。
在一路薄得有点好笑又格外清爽的“让开让开让开非常事件麻烦大家让路”的叫声里，被准时地送到了考场门外。
场面相当喜感。
每每回想，都会一个人嗤笑出声。
还有更精彩的一幕。
当樱井跳下车头也不回往考场里跑时，身后的他喊了一声。
“樱井君，祝你考试成功！”
樱井停下，回过头看他。
他正在那里，迎着阳光，笑着朝他挥手。
还挥得特别用力。
笑得特别真诚。
他就是相叶雅纪。
后来的很多年里，樱井每每恶梦惊醒，都会告诉自己，别再去想这一幕。
但是，却永远是，恶梦惊醒的一瞬，眼前就必定会闪现出这一幕。
笑容绽开，挥着的手掌里晕开光圈，一圈一圈散开，靠过来，想要把他吞噬。
樱井捂着自己的眼睛。
好像那里着了火，一路烧进了心里。
别这样。
别这样。
别这样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你那时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你的准考证和学生证，都是我捡起来扔进你书包里的。
……你一定是对我一见钟情了。
……你真有脸说。
为什么没脸说？有人在我耳边呢喃时，又都说了什么来着？
翔ちゃん。
翔ちゃん……
我喜欢你。
那呢喃，轻轻薄薄的，烟一样钻进耳内，清风一样拂过鼓膜。
樱井那时候还年轻呢。
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
或者说，因为是相叶雅纪，所以他才成了这样。
怎样都好。
他是被那个压在自己身下的人给轻易就蛊惑了。
那时他还不懂分寸，也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更好更对的，就只有年轻的那股冲动和力量。
第一次把自己顶进相叶身体里时，他几乎有些害怕。
很紧很干涩，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懂，连前戏都没做好。
他想相叶应该是很痛。虽然他并没有出声，但是却看到他在自己身下紧抿住嘴，似乎所有牙齿都紧咬在了一起。
“痛吗？”他问。
相叶摇摇头。却分明听到那因为隐忍疼痛而加重的呼吸声。
“痛的话……”
樱井有些退缩。
“没关系……”相叶却扒住他的肩，“因为我喜欢翔ちゃん，所以没关系。”
那一句话，真是彻底乱了樱井本来的理智。
他挺身顶入到全部没进相叶的身体。紧密的包裹强烈地刺激着器官的血脉，快感瞬间上升。
这一刻他只想要继续占有侵入了。
他开始了抽送。
“呃……”
相叶躬起了腰。
他那时还不知道，那样的姿势是为了减小腰部承受的力量。
相叶的手指扣住他肩膀，逐渐呻吟出声。
“啊啊，翔ちゃん……”
其实那呻吟有几分是因为快感，又有几分是因为疼痛，他当时也不懂分辨。
他只知道，这样的呻吟声，只不过是更加倍地刺激了他的神经而已。
本来干涩的内壁，在进出之间，竟然似乎变得湿润起来。
樱井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在他几次用力抽送，终于感觉高潮从胯间小腹向上反涌过来时，他把脸埋进了相叶的耳边。
尖锐快感和酥麻感蔓延的时候，他闻到了相叶耳际颈窝的一股香味。
清新。
柑香微甜。
带一丝凉意。
是香水吗？
他当时也不知道。
他只听到相叶长久的喘息和语不成句的呢喃，零零落落地组成几个翔ちゃん。
紧贴的胸口之间，粘腻的汗，让樱井在心里暗自喜欢。
温热，有生命力。
就像相叶的人。
雅纪真是会出汗。
他只是笑言。
相叶却似乎有点尴尬——我已经擦了香水，汗味还是很重吗。
你在说什么呀。
我……知道自己很爱出汗，怕汗味太重很难闻所以……
……你这个笨蛋！
樱井拍他的头。
他哪里会在意这个。说白了，他就喜欢这个。
但是，自那之后，相叶就开始爱用那个香味的香水。也许是一种习惯，也许是一种纪念，也许……也没人知道是一种怎样的执念。
同样在事后樱井才知道的，还有相叶的身后，除了溢出来的自己的精液，还有一片血迹。那当然必然就不是他的东西了。
相叶流了血。虽然他说不痛。
不用这样为我忍着。
“那是因为——我喜欢翔ちゃん啊。”
翔ちゃん。
翔ちゃん。
终于，又再听到，那个声音，这样呼唤他。
为此，就算要他违背伦常受千夫所指，也已经值得。
你眼看着就长大了。
我日日夜夜期盼着这一刻，又分分秒秒感受深刻的恐惧。
你能不能是他。
你会不会是他。
不，就像二宫他那样跟我说过的——你就是他。
你是那些DNA链复制出来的，你没有一处的骨血与他不同。你完完全全，就是他。
但是。
但是。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想让你成为什么样。
我明明该想让你成为一个一模一样的他。
但是却为什么越是这样想越是恐惧到寸步难行。
如果你成为一个一模一样的他。
如果你有和他一模一样用不完的活力。
如果你有和他一模一样的贪玩和任性。
为什么我不想让你学会骑车，甚至连碰也别去碰才最好。
原来的你，明明是有多喜欢自行车。喜欢骑着车，把车蹬得飞快到处去玩。就因为爱骑快车，多少次差点出了危险，我说不许，你却就只会拿笑对付我，因为知道，我拿你的笑没办法。
也就因为知道我拿你没办法，你才会最终结识了那些骑车时遇到的驴友们。也才会有之后我怎么拦都没用非去不可的那次雪山之旅。
然后，你才会那样，毫无预兆的，消失了。
都怪我。
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管一管你的任性。如果我就是不同意。如果我不那样纵容你。如果我不会就是拿你没办法。如果……
如果你从来就没有骑自行车送我去考场。
如果我从来就没有撞上你的自行车。
如果你成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他。
那么，是不是就注定还将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结果？
我又怎么能让你成为一个一模一样的他？
樱井其实不知道多年的岁月里，当他把手放在睡在身边的小雅纪身上时，自己究竟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地想过些什么。
从结果到最初。
又从最初到结果。
反反复得，没有终点。
只有在这些死循环一样的回忆和思索里，他才会最终感到疲倦至极，而睡着。
他大概也不知道，所有的想法，都已经是悖论。
从他决定，用相叶遗留下的DNA，克隆出一个相叶开始。
一切就已经驶上了不能回头的悖论轨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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