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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lovemas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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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谟拉比法典与24个比利(二)



十步以内回头。
相叶医生,这代表着一种怎样的心理状态呢。
樱井这样问的时候,相叶不置可否,未曾回应。
可其实,他有一句未出口的话。
——十步已经够远的了。说明已经用了相当的时间考虑或者犹豫。来不及细想顾不上后果就已经想要转身的话,应该是在三步之内。
这说明,我们都经过了对彼此揣摩和衡量的过程。
成年人嘛。
对于一段关系,无论是任何一种性质的关系,都是要衡量得失利弊与各种可能性的。
这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正常归正常。只不过这各自迈出的十步,已经早早说明,我们各自对于这段关系的犹疑。那也许不仅仅是出于对对方的防备,也包含着对自己的不确信。
对于一段关系来说,这样的起点,算不算是有点遗憾呢。
也很难说。
假如我们真的都在三步之内就转身了。
那又能有什么不同。


按道理说,第一次见面最终就上了床的关系,多半不会是什么太正经的关系。
可又有谁说他们认为这段关系正经了呢。
从十步转身的那一刻,或许他们的潜意识里就已经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了。
这让当晚酒局的每一刻都显得有些露骨和直白——至少回想起来是这样的。
无论是一前一后一个推门一个跟随,一个回眸一个低眉,一个落座一个并肩,每一个眼尾交汇而过的浮光,都似乎在诉说着内心真实的想法。
酒固然是烈的。
总烈不过心里企图的火。
拎在手上的杯子和身旁樱井手里的玻璃杯碰出清脆声响时,相叶一直没有怎么正视樱井的眼睛。
他让自己盯着威士忌琥珀色微波上的浮冰,玻璃杯沿上滑落的水珠,以及樱井胸前金光微耀的律师徽章。
因为他只怕自己一旦直视樱井的眼睛,就会控制不住去读对方的心思。而那心思里读出的东西是不是他想看见的,就未必了。
高度数酒精催动着彼此在试探的迷宫里寻找接下来的出路。
相叶清楚。
“樱井律师,做这一行有多久了?”他轻描淡写地这样问。
“说长不长,今年是第12年了。”樱井轻抿一口酒。
“12年还不算长?”相叶笑笑。
“嘛,相比六法全书的厚度来说,12年的时间也算不上长吧。”
“……你说的这是同一个计量单位里的事儿吗?”
“这么说好了,律师这个行当和医生是有相似之处的。如果说医生是踩着病人的命成长的话,律师就是踩着输掉的官司才能最终成长起来的。这些都是需要经历时间的,不走过相当的时间,再多的天赋也补不上。”
“你这么说……”胳膊支在吧台上,相叶拎着酒杯似笑非笑,“岂不是说我是踩着人命走到今天的?”
“啊,抱歉抱歉。”樱井赶紧歉意地笑道:“差点忘了,身边就坐着一位医生。”
“也正常。”相叶抿口酒,“很多人到现在都不承认医学心理学是医学,也并不认为心理医生算是医生。”
“相叶医生,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樱井正色。
“我知道。”相叶轻笑,“樱井律师心里要是也那样认为,今天又何必大费周章特意把我找来。”
“无论别人怎么想,我个人是十分尊重精神科医生的。”樱井说。
相叶这时终于转过脸,看了看身边的樱井。
“樱井律师……查过我的履历。”杯子放在吧台上,相叶的指尖绕过杯沿。
“抱歉……职业习惯。”樱井也不否认。
“嗯,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相叶淡淡地说:“那樱井律师就更应该知道,做过精神科医生的人,多半也都有点精神问题。”
“这都是什么人瞎说的……”
“这是我说的。”相叶笑,“所以我才没有再做下去,而成了今天这个心理医生的啊。”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很大吗?”樱井问。
“同属于心理学这个大学科里,要硬说差别,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只不过——”相叶故意拖着长音,“现在要好赚得多了。”
“……”樱井没说话,似乎在观察着相叶。
打量他从头到脚一身显而易见价格不菲的行头,讲究得体的优质风格,不动声色的低调精英生活痕迹,以及某种隐藏在温柔笑容之下的另一层面貌。
当然。
所有这些,可能都不及那身高端西装包裹之下,一眼即知再二再三已经不敢多看,毫无疑问的黄金身材。
樱井别开目光。
因为他生怕自己过于直白的诉求被相叶读出来,那将会显得多不礼貌而又尴尬。即使——他明明已经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想法,但那毕竟只是一种感觉。
没有确切的证据是不能定论的。
他需要一个能够确认案情确保胜诉的证据。
“啊,这不是樱井律师么。”
就在樱井想着要不要再来一杯,好把这一摊的时间继续拖延下去,以寻求到关键证据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招呼。
樱井和相叶都转过了头。
一位中年女性朝他们点头微笑。
“永作女士。”樱井准备起身,被对方礼貌地按了按肩膀示意不必。
“我等的人还没到,介意我在这里打扰一会儿吗?”永作微笑道。
“当然不会。”樱井赶紧朝相叶伸了下手,“这位是相叶医生——相叶医生,这位是永作女士,我以前的委托人。”
“您好。”相叶欠身点头。
“您好。”永作在樱井身边坐下,“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怎么会,我和樱井律师这边也差不多该收摊了。”相叶说着已经想要从另一边起身,“不如你们继续,我先——”
他是确实准备走了。
无论心底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但反正——
手腕却忽然被樱井伸手过来握住一按。
动作幅度很小,极其自然。
樱井甚至都没有转过脸来。
“刚刚才又叫了一杯,这就忘了。”
相叶听到樱井这样对吧台里招呼着:“这边的两杯威士忌,麻烦。”
相叶眨了眨眼。
——刚刚又叫了一杯?
什么时候的事?
但他没有出声,安静地坐了回来。
该是有某种默契,这一刻在彼此之间正式达成。火漆印章一样,在融化开的热蜡上按下了两个人的契约。
坐在樱井那头的永作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我也是,谢谢。”她朝吧台里说完,就转向樱井,“怎么,樱井大律师今天这又是打赢了什么官司?”
“不,还没有赢。”樱井笑着答。
“是只等着赢了吧?”
“看您说的……”
“不败传说就不要谦虚了。”
“倒也不是谦虚。”樱井说:“和您那时候的案子一样,没到最后宣判的一刻,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你越是这么说,眼里却越是写满了胜券在握呢。”永作笑道。
“您最近又开始给人看相了吗?”樱井笑着抿口酒。
“我最近在学的是手相呢。”
“是吗,您可真是好学不倦。”
“刚好帮樱井律师看看,看看这次的官司——”永作握起樱井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在虎口穴位一掐,“是不是会有个好结果?”
这时坐在另一头的相叶,分明看到永作的目光极快地瞟过了他。
那目光里的意思是……
樱井刚想要挣开手,已经听到这位行为略显突兀的前客户笑着开口道:
“疼吗?”
“啊?”
“我现在按的这里,樱井律师会感觉疼吗?”
“不疼。”
“结果很不错啊。”放开樱井的手,永作端起刚刚推到自己面前的酒。
“您这是什么意思……”樱井不明所以。
“这个穴位呢,如果感觉到疼的话,就说明你现在并没有在恋爱中。而既然不疼——”永作端起酒杯转身看了看,“我等的人到了,就不打扰二位啦。”
说着也不等樱井给个反应,已经起身径自离开。
樱井和相叶安静地面面相觑几十秒。
“噗……”相叶先笑出声,“你的这位前委托人,打的不是涉嫌诈欺的官司吧?”
“别瞎说。”樱井的声音里掩着笑意,“这是一位目光很敏锐的女性。”
“敏锐?刚刚那种,只是最基本的心理骗局吧。”相叶也端起新上来的酒,“法律也是社会科学,科学讲求的是什么,樱井律师不会连这也信吧。”
“是吗?”樱井不置可否,只是转过脸盯着相叶,“我怎么觉得……她说的结果挺准的呢。”
玻璃杯在相叶唇边顿了一下。
浮冰咔啷作响。
“而且,这结果还是刚刚才变准的。”樱井又说。
琥珀色微波漾过唇边,在舌尖打个转。
相叶终于看着樱井的眼睛。
“樱井律师,我说你啊……”他的声音轻沙里夹着鼻音,“可别把想上床的冲动错当成恋情才好啊。”


假如我们都在三步之内转身了。
那又能有什么不同。
那也许——我们之间,从起点开始就不会是这么个不理想的模样了。这个不理想的起点注定了后面的路总也走不进个正轨,磕磕碰碰个没完没了,似乎随时随地准备失控翻下路去。
像是一场打不完的官司,像是一个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这该死的职业病。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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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巴黎(5)

05.

呼——
呼——
呼吸化进时间尚早的晨风里,略显生硬而有节奏地拂过耳畔。
与刚刚开始时相比,膝盖的压力感觉没有那么大了。但是脚踝的酸胀吃力仍在,胸口的闷痛也没有太多缓解,这说明身体仍然没有跟上运动的需求和节奏。即使已经是在开始周期性锻炼的第三周。
伦敦的清晨,蒙着一层特有的青灰。
在正式搬进这一区一个月的时间里,樱井翔已经清楚地掌握了这一区适合长距离跑步的街道组合,上下坡道构成与车流规律,固定的折返点和日出时间的逐渐变化,等等。
十公里晨跑到达半途点时,会经过一家咖啡馆,开门营业的时间很早。
樱井会在那里补给一杯综合蔬果汁,站在店门口喝完,继续跑完后半程。
深绿色的果汁和青灰的天色,色调显得十分统一。
同样的东西连续喝到第三周的时候,樱井仍然还是这样觉得。那种统一的灰冷色调是如今全球范围内都在推崇的中高色系,如果用在男装品牌上应该可以有很多种发挥余地——
不。
还远。
现在想的还太远。
要想眼前。
他还只有立场想眼前。
眼前,就是要先把这杯到第三周已经开始令他作呕的青汁喝下去。
毕竟这就是他全部的早餐了。
无论多难喝,总比没有强——当那股草本气里泛着阵阵药味的蔬果汁经过喉咙的时候,樱井怀疑这是不是真比不喝更好些——自己完全空着的胃里一阵抽搐,食道都跟着扭曲一样,翻腾着胃液向上反涌。
一阵恶心,险些张嘴就要吐出来。


——“不不,我一点都不怀疑樱井先生您的能力。”
二宫和也棕色瞳孔里瞬即闪过一线持怀疑保留态度的打量,如果换作是一般人,可能根本就察觉不到。
但是樱井何许人。
在ARS集团的9楼办公室里与二宫分坐沙发两侧,这位最年轻的地区主管对于自己从头到脚的端详观察虽然已经表现得极不经意,但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也是极其正常的。
这不别的地方。
这是时尚圈。
这是时尚圈食物链的最顶层。
每个人对于彼此的观察揣摩都是如捕猎般敏锐的。
“诚如我所说,樱井先生的履历是无可挑剔的。”二宫朝对面的樱井一摊手,“我几乎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了。”
樱井在沙发上坐得笔直,因为深知身上三件套的SIZE目前是严丝合缝到了什么地步。
“您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看着二宫说:“您为什么会想要找我来。”
“很简单。”二宫张开手朝沙发前茶几上几份打开的文件示意,“ARS打算正式开始拓展亚洲区发展。”
“所以?”樱井交叉十指搭在腿上。
“所以,难道还有比Midnight前设计总监更为合适的人选吗?”二宫猫嘴嘴角一翘,“资历、能力、地区行业熟识度——您要我问理由,不如给我一个不这样选择的理由。”
“但相信您也是清楚知道的……我身上两年多的空白期。”樱井清了清嗓子,“两年,对于一日千里的时尚圈来说,那已经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了。”
“嘛……”二宫的目光迅速再次扫过樱井,“这个我们当然也不是没有考虑的。”
怀疑与保留。
樱井清晰地接收到了来自那目光里的讯息。
虽然说出来的仍然流畅自如,但眼睛却泄露了不信任的审视。
“不过——”
二宫准备往下说的时候,樱井打断了他的话。
“抱歉打断您一下。”樱井略略欠身,“您这里有纸笔吗?”
“纸笔?”二宫疑惑。
“啊,稍微借用一下。”樱井也不多作解释。
“稍等。”二宫也不再多问,起身走到办公桌边看了看,“有是有的,不过不知道您是需要哪种,我这里反正——”
扯下一张ARS订制信纸,捏起一支颇为压手的钢笔,转身递给樱井。
“谢谢。”樱井欠身接过,“都可以。麻烦您稍等一会儿,很快。”
二宫看到他把纸张简单垫在腿上,扭开钢笔笔帽,毫不犹豫地在纸上下笔。
他忽然多少起了点好奇心。
对这个看起来多少已经有点快要不太符合时尚圈基本要求的前业界知名设计总监。
“您今天——”
正歪着脑袋端详樱井笔下的究竟,就听见樱井边在纸上画出线条边不抬眼地说道:“衬衫选择了本季最流行的水蓝色淡纹,搭配马卡龙色系的浅黄一色领带,应该是为了今天需要见客特别准备的温和色系,并且并没有制造地区主管的上目线,而是尽可能想要缓解今天这位客人的陌生和紧张感——对于这一点,我表示十分感谢。”
“……”站在樱井身侧,二宫挑了挑眉毛。
“西装您也选择了非修身款的宽松风格,商务但不失随意,看样子应该是ARS本季最新款吧。并不恭维地说一句——质感果然非同凡响。”樱井继续边画边说:“如果硬要从您今天的造型里挑出点什么骨头来的话……”
二宫双手交叉胸前,饶有兴味地应道:“是什么呢?”
“今天您这双勃艮地红的皮鞋,对于这样一身纯色水粉的整体风格来说,略嫌厚重了些。如果是换成轻咖色麂皮的款式,就可以说是——”樱井说着已经在纸上收笔,扣起钢笔笔帽,起身,把手里的纸递向二宫,“完美了。”


对。
完美。
人当然是没有完美的。
然而这个圈子就是人类为了追求完美造出来的。
你不完美——
就做到完美为止。
看着那张简单勾勒出自己从头到脚一身行头的线稿图,以及每一件单品都相应拉出了品牌名称以及新品与否的箭头,那位历代最年轻的地区主管抬眼看看樱井,伸出了自己的手。
“以最大的诚意,我替ARS的HR主管,竭诚欢迎您的加入。”


青汁样的草药味道在嗓子里打个转,被樱井狠命咬住牙压了下去。
不,不能吐。
要一口气喝下去。
喝完接着把后半的五公里跑完,再去上班。
当天他在9层顶楼上的午餐依旧是一纸盒的青草。坐在那里嚼那些番茄甘蓝藜麦玉米粒的时候,他听着自己活像一只兔子。
这样的东西也已经吃到了第三周。
还要继续吃下去。
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吃下去。
他要那套SIZE已经毫无余地的三件套宽松变型到再也不能穿。要所有ARS集团里那些如二宫最初那般带着怀疑态度的审视全部消失。要HR主管真正为他这笔价值最大化的引入暗自窃笑。他要——
看看谁敢再笑。


下班之后樱井径直去的地方是健身房。
他在那里有已经定制好的私人课程。
体能延伸式的自行车锻炼让乳酸不断堆积,无论是对抗肌肉压力还是持续提升的强度,胃里那些青菜都早已经被烧得片草不生,活生生地开始燃烧能量。
饥饿到极限便逐渐感受不到饥饿。感受到的是一种反胃加上诡异的绞痛,从胃蔓延至五脏六腑,无一处得宁安。
是。
就该是这样。
包在头上的毛巾逐渐湿透。
汗从鬓角滴下来。
樱井眼前是那夜的蒙蒙雨色。
湿气里那个看来丝毫未变的身影。
不,还是变了。
变得更加自信越发黄金了。
那些打理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之后,倒不如说,反而更为本色地性感了。
奇迹般的男人。
——曾经属于过他的。
真的吗。
真的曾经属于过他吗。
两年的时间,能让这一切过往变得如此不真实吗。
还是,只不过强制性地选择去遗忘呢。
然而,真的曾经有一时半刻,忘记过吗。
——“我认错人了。”
是的。
他就是认错人了。
别说他,分明连自己都已经不认得自己。
自己不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这一句吗。


这个彼此都已认不出的人,是时候该让他消失了。



TBC





时代眼泪!
永远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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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巴黎(4)

必须说在前面这一章其实早该PO上来然而竟然到现在才发现忘记了( 真.痴呆。
这个线头在网兜手上完成于两年前。
是的这篇是12、34的不走寻常路。
撒,接下来呢。





04.

黑色出租车在塞得满满当当的伦敦市中心大街上缓慢行驶。

面对因为游行而单向限行的塞车阵,坐在车后座的男性乘客一再抬起手腕看向手表的动作,出租车司机当然也看到了。这已经是他在十分钟内第三次看表。按原本的速度估计,他应该早在十分钟前就到达目的地。

“不好意思,请问还有多久?”
男乘客担心地看了看窗外,再次开口。

司机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先生,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他看了看窗外塞成一排的车阵,以及另一条车道上举着横幅和气球花花绿绿的狂欢游行的队伍,吹了声口哨:
“不过好在我们已经在摄政街入口了。您要去的康迪特街就在前面。虽然的确不近,但如果换了是我,最好的办法是从这里下车,然后跑着过去——说不定您还能赶得及您的会面。”

他说这话时,多少带一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嘲讽意思。

后座这位的男乘客——出租车司机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又赶忙在对方察觉前匆匆收回了视线——西装笔挺,打扮时髦。从质料到花纹都是当季最流行的款式,连领带都工工整整,没有丝毫错位。长相很是英俊,看起来的确可能曾经身材不错,但最近明显没有怎么锻炼的样子……不过这样的商务人士他见得多了。

今天坐他后座的这位是个亚裔长相的年轻人,流利英语里略带一些日本口音,但也和他曾经见过的那些老爷们别无二致,一副年轻有为的模样。要他跑眼前这么一条长长的摄政街,啧——出租车司机咂了咂嘴,嗤之以鼻地想,估计宁可迟到几分钟,他也是不会肯的。

他正想着,却措手不及地被从身后丢过来一张五十镑钞票。

司机愣了一愣,接着又听见那明显识破了他口吻的,带着口音的年轻人的声音冷冷地说:“谢谢。我就在这里下车。钱不用找了。”
紧接着便是喀拉一声响,车门被拉开。还没等他答话,年轻人便已拎着不知为什么看上去有些过时的手包下了车去。

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年轻人用力穿过面前拥挤的人群,走到人行道里侧。他再次看了看表,似乎确认过时间之后叹了口气,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迈开腿,在拥挤的摄政街人行道上跑了起来,几下便淹没在了人群中。



和上次那个巴黎雨夜一样,樱井翔本来不想跑的。

如果按照他的计划,他本可以在正负五分的误差之内,到达二宫和也的留给他地址的那间办公室。会把见面地点和办公室放在寸土寸金的伦敦一区里寸土寸金的堂堂摄政街上,还瞒着他特地选这样一个折磨人的时间的家伙,也只能是这位世界级时尚集团ARS欧洲区新任主管,二宫和也的手笔了。

好巧不巧,二宫和也第一次联系他时,同处一片业界的樱井固然有过关于这位新官上任的ARS欧洲区唯一一位日裔主管的耳闻,却并不知道对方也知道自己。所以之前突然收到他想要为自己提供一份可观工作的邮件,樱井着实吃惊了一番。但无奈工作内容太有吸引力,原本因为职场和恋爱双双失意早已对时尚界心灰意冷的樱井,此时也只得承认自己的确抵挡不住面前这一单的诱惑。

他对那个世界,或者说那个世界里的某个人。的确还有一份自己都不愿想起,也割舍不断的留恋。

是日,他算好时间离开巴黎,顺利抵达伦敦。

面试在他脑海中即意味着正装,严谨如樱井便穿了一身正正经经的三件套。只是里面这件许久不曾穿过的修身马甲还是他之前的尺码,这一番烈日炎炎下,还要在摄政街拥挤的人群里狂奔两英里,腰腹处已经被马甲扣勒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说,领口的领带也感觉锁得喉咙愈发紧。

好在前面路口便是ARS办公楼所在的康迪特街。身为Midnight前总监,辞职后又在巴黎浸淫了许多时日,樱井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果然,他气喘吁吁地转过街角没多久,世界各大顶级一线品牌的门店便接踵而来地出现在街道两侧。

康迪特街和伦敦主干道摄政街不同,是条略显安静的街道。从这里一直走下去,以与新邦德街交叉口为另一个节点,从老邦德街一直到伯克利广场,一路两旁尽是各家品牌驻伦敦旗舰店。

作为世界级别的时尚之都,这里不同东京,却与巴黎相似。虽说是各家顶尖品牌的旗舰门店,却各处都是充满历史气息的优雅二三层小楼。每到圣诞节将近,这里的门店便会花样百出地装饰起各家招牌门廊,橱窗里更是各种期间限定的花样服饰,形成圣诞节时伦敦必看的一道风景不说,彼此间也颇有争奇斗艳的味道。

圣诞节。
直到这个词跳进脑海里,樱井才后知后觉地胸口一滞。
这是个对他而言已经有些陌生的词汇。
因为他已经早就习惯把这特殊的一天,当作那个人的生日来庆祝。



二宫给他的地址指向伯克利广场的尽端一幢不高的九层楼建筑。樱井气喘吁吁地绕过底层商铺,好不容易才来到入口,却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门牌门匾,只在玄关大厅的楼层导航处简简单单写了ARS三个字母。

走进门前,樱井对着玻璃落地窗反射出来的自己的倒影,下意识地正了正西装前襟。

天上天下的ARS集团欧洲区驻伦敦总部,便是眼前了。

他能否重回这个刺激世界,重回到那个人身边的关键。
业已铺在脚下。



前台的金发美人见他进来,出于职业本能地快速打量了一下他全身上下一身装束。也不愧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接待人员,不用从头看到脚,只瞥一眼他西装外套和领带的面料,便已大约知道来人是什么身份,何等身价。

“先生今日可有预约?”

闻香知主,观衣识人,在ARS集团,这点功夫连前台也是必须要有的。入耳是略带冷艳却刻意为了他放缓,不带一点cockney的RP标准音女声。樱井心下感慨半秒,脸上却淡然地对前台这位小姐点点头:
“樱井翔。麻烦找一位二宫先生。”

金发美人看一下屏幕,转回望向他,脸上笑容依旧不轻不淡:“二宫先生今早刚从东京回来。现已在9楼办公室等您多时了。”

樱井向金发美人道过谢,便走向里处电梯间去。那边厢电梯前已经有侍者扶着电梯门等着他。樱井环视一眼这间大楼,装饰并未做过多修改,门廊,吊灯,窗花,柱式都还仍然保持之前19世纪中后期留下来的装饰风格。

室内古典奢华不流世俗的气质得以存留的同时,樱井心里笑笑,看来那些关于这位欧洲区主管的耳闻也不假,二宫和也明显不想在额外的地方多花钱。

侍者帮他专门刷过一张特质卡片,那9楼的数字按钮才亮起来。
电梯内部装潢是欧洲彼时盛行东亚风时使用的全深棕色黄花梨木。樱井见怪不怪地浅浅扫一眼,便站去梯箱一边,任由那电梯稳稳地向上升去了。



见过门厅和电梯之后,9楼高管办公区域和整栋大楼统一的装饰风格,也显得没那么让人惊讶。樱井在侍者的引领下在写着“主管办公室”的门牌前站定,侍者便识趣离开。樱井下意识地活动一下领带扣,看来今早这个双温莎结打得也是意料之中。

他用指节轻敲两下门,看似厚重的深棕色木门便自己打开了。

樱井迈开步子走进门内,只见办公桌前,一个男人逆着光,站起身来。
他走上前,隔着一桌,在对方面前站定。

那男人似是刚刚还在和什么人通话,言辞一来一回,听起来颇有些激烈。这番见他进来,才匆匆回了对方几句。樱井本无心听他们通话内容,却奇怪地在这种场合听到几句似乎是“啧,还要瞒着他,真是麻烦啊你”之类朋友间口吻的随便日语,便猜测电话那边大概是个日本人。

男人放下电话,飞快敛去方才跟朋友谈话时残留在眉眼的情绪。他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樱井,而且毫不掩饰那眼神中的审视意思。

樱井吸一口气,也不过多反应。
看那人的容貌,的确ARS欧洲区分部主管二宫和也的脸没错。

直到二宫和也终于看够了,这才慢吞吞地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站到樱井翔面前。

两人沉默地对视半秒,直到樱井几乎产生自己是不是看错那封来自二宫的邀请邮件的错觉时,面前这位ARS历代最年轻的地区主管这才缓缓地伸出手来,配以脸上揣摩不透的公式化微笑,将他的手掌轻轻握了一握。

“久仰,樱井先生。”
他点点头,同时移开目光,收回手,指向办公室一侧的法式沙发组:

“请坐。”




东京是夜。
相叶雅纪放下手中电话。
手指下意识抚摩着通信录S字母栏那个从未忍心删除过的亲昵名字,他眼神有些恍惚地飘向窗外闪闪烁烁的华灯,心中五味陈杂。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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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色井边咒(完)

咒.亥
不老传说


细碎而有耐性的吻是樱井的习惯之一。
从唇上到鼻梁,蹭过脸颊,一直柔软细碎地吻到耳边,把脸都扎进相叶的头发里去。
相叶是习惯的。也是享受的。
然后樱井停了下来。
拨了拨相叶耳边的发梢。
“你的……鬓角呢?”他这样问。
相叶有点意外,又有点开心。
他没想过这样细微的变化也能被发现。
“剪了。”他说。
“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就是突然想,就想看看有什么不一样的。”
“……挺好的。”
这一句揉碎在樱井的唇间和相叶耳边。
温热粘着。
像是想把所有话语都填进他的耳朵里那样,把舌尖都跟着舔吻进去,就像不放过他身上任何一处触手可及……或者不及的地方。
都是受用的。
无论是温柔或是带些粗鲁的。
做爱这种事总无非是这样的,所谓的方式方法很多时候不过是一种印象。真正的感受总是千差万别,而又因人而异的。
樱井的花样并不特别多。
其实以相叶所知的樱井应该并非是特别有耐性的类型,更多时候他是想要直奔主题的。但是出于对自己身体的着迷让他很自然地拿出了耐性,反复摩挲过那些肌肉线条里的起伏骨骼结构间的沟壑。
相叶当然知道。
情深是一种可以体味到的感受。
除非你只是装作不知。
“和我在一起。”
把这几个低沉沙哑的音节也塞进相叶耳朵里的时候,樱井的呼吸乱了节奏。
相叶也依旧听得出来。
和以往那么多次一样。
相叶不回答。
只张开双手搂住樱井的脖子。
挺起腰,给出一个最好最舒服的角度。
毫无保留地捧出自己。
这是他唯一能给他的。
因为深知这一点,而从不回应。


“和我在一起,怎么样?”
樱井翔第一次这样问相叶雅纪的时候,相叶看着他眨了好几秒的眼。
因为他不觉得樱井是那种真能表白出口的人,即使他当然知道樱井心里的喜欢。
“在一起?”相叶反问。
“嗯。”樱井抿着嘴,点头。
“为什么。”相叶又问。
“因为……”樱井再抿抿嘴,似乎对这样故意地回避仍不准备放弃,即使对方这明明已经是摆出了七分拒绝的意思,他还是坚持说道:“喜欢。”
“……”相叶又眨了一会儿眼。他还是没想到,樱井真能继续坚持把这个词说出来。
“我喜欢你。”樱井说。
“喜欢我……”相叶用手背抵住下巴,问:“什么?”
“……”樱井垂下眼睑。
“说不上来?”相叶问。
樱井抬起眼睛,笑着说:“是说不完啊。”
相叶见过足够多的人和事。
但还是在那一刻深知大事不妙。


要是早知道当年那个单纯动作是这么的危险,他在那天就万万不会去做了。
在那个人流如织的出站口,看看站口悬挂的电子时钟,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迟到了的相叶在人群里飞奔起来。
左蹿右跳地躲闪行人,像只兔子一样灵活。
灵活度是够了,但视线始终由于人流密集而受了阻。
以至于当樱井终于出现在他眼前时,已经来不及闪避。
因为发现皮鞋鞋带松了,而在相叶奔来的正前方,忽然弯腰低头系鞋带的樱井。加速度飞奔而来,因为不在视线高度里而到最近距离才发现,连稍微拐个弯错一下的余地都没有的相叶。
结结实实撞上去?
那怎么还是相叶雅纪呢。
连相叶自己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朝前方的樱井叫出了那么一句的。
——我当时真那么叫了?
——绝对。
“我要上了哦!”
就在这句意味不明的喊话钻进樱井耳朵的同时,相叶已经张开双手往他背上一撑,一个分腿从他身上跃了过去。
时间出现了相对静止。
涌动人潮中,在两个人的画面里。
那个慢放像是拉足了高速摄像机的镜头感——或许这只是对当时的双方而言。
一个干净利落的跳马动作。
由两个人天衣无缝的配合完成。
画面或许意外但竟毫无违和感。
——幸好当时你也低头了,要不然……
——因为被你叫那一声我一瞬间没敢动啊……要不然怎么?
——要不然……你的后颈就该受伤了。
——是么……我看受伤的还一定是谁呢!
——哎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来,再来试试看是谁受伤。
……
从樱井身上跃过,双脚落地,相叶一时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
等到他回过神转头,看到身后也已经起身的樱井,用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眼神看着他。
“哈……”相叶摸摸后脑勺,朝樱井咧嘴笑笑,再笑了笑。然后来不及等樱井的反应,再次意识到自己正在赶时间,于是迅速点头示个意:“对不起,我在赶时间,失礼了!”
“没关系,我也……”樱井跟着不明所以地笑笑。
相叶于是再次迅速朝樱井鞠个躬,转身奔进了人群之中。
这个偶然的交点是这样转瞬即逝,双方应该都没有想过这之后还会再碰面。


“好,各部门注意,今天的录制工作现在就准备正式开始——OK,接下来两位CV请进棚。”
“好的——”
“请多多关照——”
两个成年男性从两侧的入口各自走进录音棚。
对面而行。
近前抬眼。
一个照面。
“……”
“……”
相叶和樱井同时顿住了声音。
“CV请入席就位。”
“啊。”
“是!”
两侧录音位置对称分开,中间一道隔音玻璃分隔开各自的空间。
两个人分别站到自己的收音麦前,翻开架子上摆放的剧本。
是他。
刚刚那个他。
又见面了。
距离上一次居然只不过是在短短的几十分钟之后。
双方都有点惊讶,为这种如书般的巧合。
摘下耳机拿在手上准备戴上的时候,相叶转过脸看了樱井一眼,发现对方也正在看他。
相叶赶紧转回脸。
手里的耳机像个不听话的魔方,拼命掰了又掰,总算掰正,戴起来,伸手无意识地翻拨眼前的配音剧本。
“好的,两位CV请听好,我们今天的录制内容是这部BL动画电影的主要角色配音部分,这一点应该在之前的沟通环节就已经告知二位了。两位的前期准备工作没有什么问题吧?”
录音导演的声音从耳机里传过来的时候,相叶才终于开始意识到,他已经提前预习过的这部动画剧本里对手戏的角色——将是由站在身边的这位先生来担任的。
相叶轻捻着剧本的纸页,在心里暗自揣摩,想象着这位已经并非初次相见的搭档,看起来好像并不是会做这一行的模样?
“好的,没有问题。”
直到他在耳机里听到樱井清晰的发声,才回过神来。
“啊,我也没有问题。”
收音麦将两人的声音频率收纳转换,再从耳机里传递给彼此。
相叶听到了樱井标准的中低音,而樱井也听清楚了相叶略带沙哑的独特嗓音。
相叶点点头。
樱井也挑了挑眉梢。
——意外地,他可能挺适合那个角色。
“OK,那现在我们就正式开始。”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
“先生是喝多了吗。”
“你看呢。”
“先生,我希望你搞清楚——这只是女形表演,不代表我是女人。”
“你觉得我是把你当女人看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做好自己的表演,至于您是怎么看怎么想的……老实说我并不关心。”
“虽然你的女形确实很美艳……”
“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但实际上这样说的客人多数都是搞不懂女形表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可能您和他们都一样,眼里只能看得见那个美艳的女人。”
“你还记得我来过多少次吗?”
“……不记得。”
“不记得也不要紧,你只需要知道,我从第一次来——看到的就是女形后面,那个美艳女性后面的——男人。”
“……”
“那个就是你,我看到的,那个你。”
“你看得见?”
“我看得见。”
“……先生您还真是特别会说话。”
“我说的只是实话,也随便你怎么想。”
“那这位先生……现在究竟是想怎么样吧。”
“显而易见?”
“您觉得这合适么,我们几乎还根本不认识。”
“你不知道我来过多少次,才会这样说。”
“……”
“恕我失礼……”
“唔嗯……先生……”
“别说话——”
“别这样……咳,唔咳咳!——”


“卡!卡卡——”耳麦里导演的声音炸开,“卡!怎么回事?”
“不,不好意思!”抬起头,相叶忙不迭地朝玻璃外面打着抱歉的手势,“我喉咙忽然有点不太舒服,抱歉,我的问题!”
“那先休息十分钟吧。”
相叶想说不用,但外面的导演已经摘下了耳机。
他呼口气,下意识地朝隔壁位置望一眼,发现隔壁的人也正在看着他。
摘下耳机,樱井在玻璃对面伸出拇指朝门外方向指指,示意相叶。
相叶点点头,也摘下耳机挂起,转身走出录音室。
“喝点什么吧?”站在走廊的自动贩卖机前,樱井一边掏硬币一边笑着对相叶说:“润润嗓子。”
“啊,好……”相叶说:“我自己来吧。”
“别客气了,刚刚都在赶时间,也没来得及打个招呼。”樱井已经把硬币塞进去,按下按键,掏出水来递给相叶,“是第一次配这种类型的片子吗?还不习惯?”
“……”相叶想说其实并不是,这种类型的片子他已经配过很多。但不知为什么,又不太想让樱井知道这一点——应该与刚刚高保真耳机里传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电磁频率附着了某种念力,钻进耳朵挠着身体里看不见的神经穴位,难耐地直痒到喉咙口来——并无半点关系。
现在,这声音——
相叶无意识地抓了抓耳朵。
“还没来得及认识一下,可能就不会那么尴尬了。”樱井朝相叶伸出右手,“樱井,樱井翔。”
“……”难道不应该是认识了才更尴尬吗,相叶这样想,但当然还是大方地握住了樱井的手,“相叶,相叶雅纪。”
“相叶……”樱井重复。
“叶,树叶的叶。”相叶说。
“啊,是。”樱井笑笑。
掌心紧贴。
十指间或有微电流,绵里藏针地微弱刺痒着。
“请多关照。”
“彼此彼此。”
握在一起的手,像是不记得放开。


“先生……”
“嗯?”
“先生的手掌心,特别热。”
“是吗。”
“是啊,像有团火在烧一样。”
“那可能是……我实在等得太久了。”
“先生……就有这么想要么。”
“你又何必再明知故问。”
“先生须知,有些人是不能随意碰的,否则后果,可能会出乎意料。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你又知不知道,有些人如果现在不碰,就必然会后悔一世了。”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那就永远都别退缩。”
“……那你可千万别闭眼。”
“为什么。”
“看着我,是不是,会退。”
“唔呃!……”
“不用压抑,尽管叫出声来……”
“先生……啊啊……”
“呼……”
“呃啊啊别,先生别——”
“别躲……我知道,你想要……”
“既然知道……别停,别停……”
“永远?”
“永远。”
“……”
“……”


“OK——非常好!后半段好多了!”
导演的声音从耳机里传过来的时候,相叶才似乎如梦初醒。明明手里剧本早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台词也已经离开唇边不知多久。
结束了。
好几个小时的工作量,竟然就这样完成了。
他似乎还没开始感觉到一丝持续工作的疲劳状态,就已经来到了剧终。
他捧着剧本,久久没有把最后一页合上。
直到有人来到身后,伸手摘掉了他的耳机。
相叶吓得一耸肩,转过身来。
“对不起,没吓到你吧。”手里拿着他耳机的樱井赶紧说:“因为叫你你好像也听不到,所以我就——”
“没有没有……”相叶合上手里的剧本。
“没事吧?”樱井把耳机挂在一边。
“没事,我可能有点走神。”相叶说。
“怎么?”
“嗯……可能今天配的这部是个挺好的故事,所以我有点入戏吧。”
“入戏?”樱井重复一遍。
“啊……不,不是!”相叶赶紧摆摆手,“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也觉得今天这是个好故事。”樱井也不接他这个话头,只微笑着说:“而且相叶君的声音表现也非常好。”
“……”
“感觉这个角色都活了。”
“不不……”相叶想说哪里的话真是承让我这边听着你的声音才真是……栩栩如生。
“那,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樱井接着说。
“嗯?”
“怎么,连续发声这么多小时,嗓子不干吗?”樱井笑,“去喝点东西润润嗓子吧。”


——你老实说,你那时候是不是早已经打算好了。
——嗯,也不能说不是吧。
——我就知道……可要是我拒绝呢。
——我知道你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耳机里的声音,早就把你出卖了。


“要不要……去试试今天的那个故事?”
那天酒入深处时,眼波迷离间,樱井确确实实是凑近相叶耳边这样低声耳语的。
要说那是暗示,都有点过于明显了。
但要说那是酒后乱性,樱井却从没承认过。
——配过这样的内容多了,个个都乱,我还要命呢。
他是一本正经这样说的,相叶也就笑着表示相信,并且,不让他把那第一千零一次的告白说下去。


“我应该说过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当樱井把手伸进相叶的衣襟时,相叶倒在酒店房间的床上,在醉意里喘息着。
“但我是这个意思。”脱掉彼此的衣服甩下床边,樱井俯下身来。
“先生……是喝多了么。”相叶闭眼轻声念着。
“你看呢。”樱井的声音,同耳机音波里的有着不尽相同的磁场。
“先生,我希望你搞清楚——”酒意的眩晕里,相叶浅笑着继续念道:“刚刚的电影配音只是工作,不代表我是那个角色。”
“你觉得我是把你当成那个角色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做好自己的表演。至于你是怎么看我的……”
“不过,你确实把那个角色演活了……”樱井的唇贴在相叶耳廓,轻含轻咬。
相叶似乎被弄得有点痒,缩一缩脖子,笑道:“所以先生你……配音配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想做电影里的……那些事了吗?”
“你这样说我也不否认……”樱井的舌尖舔进相叶耳朵里,“不过耳机里听到的声音告诉我——你也一样。”
“我那个是……”从耳朵钻进脑子里的一丝酥麻,相叶轻推樱井一把,“职业表现好吗。”
“是不是职业——我还是听得出来的。”樱井蹭腻着他的颈窝,掌心由他的胸口抚至肋骨下,用力一揽他的腰。
“先生的掌心……”相叶轻声继续说:“特别热。”
“你再这样念下去……”樱井俯在相叶身上咬了咬牙,“我怕我来不及演完今天所有那些场面……”
“演?”相叶伸出双手勾住樱井的脖子,“都到这地步了,先生可要动真格的才行啊。”
樱井此刻深信相叶今天这样的配音一定绝非初次,不仅不是初次,恐怕早已经是深谙其道。要不然,两个人对彼此的调戏也不至于这般戏剧化。
“再说下去,天都要亮了。”这样说时,樱井其实早已经硬了。烫热掌心抚过相叶腿间,朝他身后摸索过去。
“先生这般心急……”
樱井用吻堵住了那些停不下来的台词。
热切,湿润,细细碎碎的吻。
说是心急,倒也耐心。
那让相叶感觉受用。
竟不知觉也硬了起来。
当樱井细碎的吻舔过人鱼线,陷入腿间,相叶挺起了腰,让那些湿润的热切打开他身体的开关。柔软的探索——教程似的配音配多了,让情色胆大到不可思议。
“进来……”
樱井被这句轻哑的呼唤驯服了一般,俯身把器官小心地送进相叶身后。
“呜嗯——”
顶入的过程意外的没有太多阻涩,那让樱井确信,相叶并非未经人事。他自己当然也绝不是,但那种罕有的契合感还是凛得全身神经一个激灵。
“再进来……”相叶勾住樱井的脖子呻吟。
热切地没入。
紧密地贴合。
空间被填充的满足感,伴随些许不可避免的疼痛,恰到好处的愉悦感。
“啊……很棒。”相叶轻唤着:“小翔……”
这自作主张的唤法。
催动了樱井的神经,用力开始了挺送。
“啊啊……继续……”相叶的呻吟并不隐忍,相反有一些迫切。滚烫内壁越发绞紧樱井的器官,无论出还是入,都加倍感觉受力的压迫。
“呼……”过于舒适的快感让樱井的喘息变重。
“才刚刚开始呢……”感觉到樱井抽送频率开始变快,相叶在他耳畔轻声吹着气,“可不许射哦,小翔……”
一夕之间,樱井在相叶的气息里感觉到一丝妖异。
那种几乎跨越性别的魅惑,让他发现性感这个形容的单一匮乏。
再往深处顶送时,他加重了力道。
那是禁不住蛊惑的必然。
“呜嗯……再来,别停……”相叶的呻吟愉悦地享受其中。
樱井再用力,感觉他身体承受的力道应该已经算不小。但越用力,内壁里就绞得越紧。像是一种——迫切地想要一种真实存在的感受。
真实地被填满,被抽送,被刺激。
器官交合。
呻吟喘息。
血管里电压升伏,从小腹直往上冲。
“别停……再等等……”
樱井生怕这样咬牙坚持下去会把身下的人弄坏。
“雅纪……”他试探着在相叶耳际低语,“你里面,比我心手还烫……”
这调戏果然奏效。
“呃啊啊……别……”
“别什么,求饶了吗……”
“别,别停……小翔……好舒服啊啊啊……”
身体里反复的刺激已经无以复加。
打碎意识的臆语。
被无限拖延的高潮让相叶痉挛着窒息,湿热涌过樱井小腹时,也终于给出了放行的信号。
樱井的喘息在耳边蒸发。
熏风般绵密,热切得化不开拆不散。
“就射在里面……”相叶在樱井耳边气声轻语。
热流涌过身体里时,相叶不能确定,这样的感受是否在漫长岁月里竟从未体会。


“其实,你一定给很多这种……故事配过音的了,为什么就想要试试今天这个?”
“因为我喜欢你。”
“不觉得……你这么说太突然了吗?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那是你不知道我已经等你出现……等了多久。”
“你这些话……都是从配过的电影里学来的吧。”
面对樱井突如其来而又单刀直入的告白,相叶用这样的吐槽糊弄了过去。他还想用这样的糊弄瞒过自己的心,那里有什么地方,被无可救药地击中。而在此后岁月中,还有过无数次这样的场合,伴随着樱井第一千零一次的告白,相叶总要第一千零一加一次地按捺住深知大事不妙的心,用看似最轻佻敷衍的办法一笔带过。
“和我在一起,好吗。”
“不是正在一起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知道了知道了,再做一次好不好?”
“我不是……”
“不想做?过时不候了啊。”
“……”
樱井最终会无声妥协。
相叶知道这样对于樱井来说并不公平。
然而。
他只能这样做。
毕竟,他这样的人,能给樱井什么承诺呢。
他早晚,是要放他走的。
怀抱太多秘密的人,是没有办法奢谈拥有的。


告白与敷衍,在不知厌倦的床事之间反反复复。
他们之间的床事往往很尽兴,尽兴到想要尽量拖久一点,在那些偶尔跳出来的戏剧化的台词里粘腻着——之如“不准比我先射”,又再之如“不服的话掰手腕来决定好了”——反正自从有了这一折戏,樱井就从来也没有赢过。
屡战屡败,而又屡败屡战——并不是指掰手腕。樱井后来也逐渐开始接受这种相处模式了——当然也不是指他不能比相叶早射。
对于某些往复循环的没结果,樱井似乎也有了自己的让步。
“要不要,来我的事务所,一起?”
“什么?”
当樱井有天这样说的时候,相叶好像没听明白。
“来同一家事务所,一起工作,怎么样?”樱井看着他。
“……我没意见啊。”相叶眨眨眼。
“真的?”樱井好像有点出乎意料。
“你为什么那么意外?”相叶看出来了。
“因为……嘛,也没什么。”其实樱井想说因为我担心连工作时间都要在一起你会嫌束缚太紧而拒绝,但当然不会真的说出口,“因为还想和你一起再合作出演更多好故事啊。”
相叶当然知道樱井想说的不仅止于此。但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好,他又怎么会拒绝呢。工作这种事其实……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在长久又再长久的时间长河里,他之所以如今会做了CV这一行,也不过是这个工作带来的新鲜感和挑战度暂时还没有像其他那么多的工作一样令他厌倦到无法忍耐。
而如果他还有什么是能够给樱井的,他绝对都会毫无保留。
去哪家公司,那算得上个什么问题。
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叶和樱井在同一间公司里又合作过很多部作品,有剧集也有电影,时代背景类型各不相同。相同的大概只有樱井所希望的——都是好故事。
耳机里的音节或清脆,或粘着,或大段独白,或激烈对白,或笑或哭,起伏之间,倾听着彼此,也述说着彼此。
他们的搭档合作逐渐出名,也有了颇富人气的魅力点。
几年的时间过去,樱井家里摆满了他和相叶合作过出版发行的作品DVD。
一排子丑寅卯般的侧脊看过去,蔚为壮观。
樱井时常会用指尖一排划过去,像是弹奏过心间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他和相叶也偶尔会在风和日丽的夜晚挑出某一部来播放,一起窝在沙发里观赏,而后就沉浸进各种剧情里,入戏地滚了床单。
樱井其实已经没有任何不知足。
无论相叶是否给出回应或者承诺——实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在自己身边。最真实地在自己身边。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不足够的,他又还想要什么呢。
没有了。
“雅纪……”
某个在沙发里做完爱的夜里,樱井看着蜷在自己怀里睡着的相叶,拨弄他耳边的鬓发,发现他的发梢依旧黑亮顺滑,光泽健康的样子还像他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样子。那紧致的肌肤和扎实的肌肉线条都完全还是一个年轻男生的状态,奇迹般的没有半分岁月经过的痕迹。
真是被时间温柔以待的人。
樱井笑笑,知道自己眼尾的细纹倒也还不算太过分。
要回床上去睡了。
被相叶枕住胳膊保持同一姿势不敢动已经太久,樱井的腰感觉有点受不了了。
“雅纪,雅纪……”
叫不醒。
也是常事了。
他放轻动作,小心地抽出胳膊,从沙发上爬下去,准备和往常一样抱起相叶送回卧室的床上去。
兜手把相叶抱在怀里从沙发边起身的时候,樱井忽然感觉脚下一紧,一阵剧痛。
一个站不稳,抱着相叶一起扑倒在沙发上。
相叶惊醒过来。
看到趴在沙发边咧嘴的樱井。
“怎么了——小翔?没事吧?”
“没事没事,可能刚刚同一个姿势有点太久,起得太猛,脚抽筋……没事。”樱井摆摆手,“没摔着你吧?”
“没有,怎么可能。”相叶起身坐沙发边滑坐到地上,扳起樱井抽筋的脚,“不用总是把我抱来抱去的啊,我睡沙发也能睡得很好,说过了吧。”
“哪能连你还抱不动了,真当我老了啊。”
“……”相叶揉着樱井的脚,低着头,“你怕老吗,小翔。”
“怎么忽然……嘛,是人都是会老的嘛。”樱井笑着看他,“当然了像你这样的年轻法,也是很拉仇恨的。”
“……你会羡慕吗?”樱井的脚搁在怀里,相叶抬眼。
“会呀,你看看你,好看成这样——”樱井抬手捏捏相叶脸颊上的胶原蛋白,“不过呢,要说会不会怕,倒也并没什么可怕。”
“为什么?”相叶盯着他。
“因为。”樱井也盯着相叶的眼睛,“有你和我一起啊。”
“小翔……”
“有你和我一起变老的话,到时候两个老头子掰手腕也掰不动了,口齿也不清晰配不了音了,就吃版税养老……每天没事就逛逛古董衣店,让人家羡慕羡慕我们老了也还是那么帅。吃了晚饭就喝酒看电视,然后开着电视机就睡着……想想有什么可怕的呢。”
樱井说的那样认真。
让相叶相信他真的已经做好了那样的准备和觉悟。
越是这样。
越难以去辜负,不是么。
“……”在樱井的目光里沉默了一会儿,相叶说:“那如果……如果——我并不会老呢。”
樱井似乎理解了一会儿,才能明白相叶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他歪歪脑袋,似乎在努力思考着相叶这个很有点意思的玩笑,“老?”
“嗯。如果,我是不会老的呢。”相叶缓慢清晰地说着:“如果我一直都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年轻下去,永远都不会衰老,无论你怎么变,我都不变——你会怎么样?”
“怎么可能……”樱井不以为意地笑笑。
“如果呢,我是说如果。”相叶接着说下去,“如果我一直都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而你却会正常地随着时间变老,那样的话……”
“那又怎么样呢。”樱井仍然显得很轻松。
“怎么样……”相叶抿抿嘴,“我来告诉你那会是怎么样的——我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年轻健康,身体什么毛病都没有;而你在几年之后,就会开始真的抱不动我,会扭到腰,会伤到脚,并且一旦受伤就很难痊愈。我会一直吃什么都香,吃个秤砣下去都能消化;而你不再能吃辣生冷也能免则免,酒喝多了负担也变得很重宿醉整天都不退。我会还像个初入社会的学生,做什么都得心应手;而你走在街上已经会被人叫一声大叔,台词也不再能一遍就读得流畅漂亮。再过久一些,我依然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走到哪里都还会有欣赏的目光甚至还能收到年轻人的情书,而你——看报纸已经需要戴老花镜。”
“……”
樱井好像听傻了。不,相叶知道,他一定是听傻了。
“小翔,那样的话——你会怎么样?”
“……”
樱井看着平静坐在对面的相叶,沉默了相当的时间。
“如果是那样。”他也平静地开口,“我也能接受。”
相叶笑了笑。
笑在唇边,清爽的眼尾舒展,却并无笑意。
“别答得这么轻意。你要知道,你说的能接受,都包括了些什么。”相叶呼口气,声音变得飘飘忽忽,“那意味着:掰手腕时不必再放水,你认真竭尽全力也不可能再赢我。我们一起出门时,别人会问我是你的儿子吗都这么大了已经工作了吧。你不会愿意再看镜子也绝对不肯再和我一起洗澡,因为你面对不了我们身体之间的差别。再别说什么先射后射,你根本就不会再想这回事。到最后你会看着我自己动手,而完全无能为力——”
“……”
“小翔,告诉我。”相叶倾身向樱井,“那时候,你会怎么样?”
樱井看着他透亮得像闪出电光般的瞳孔,喉咙抽紧,胃里莫名地绞作一团。
他说不出话。
忽然之间读出了那张年轻一如最初的脸上,曾经可能历尽的各种沧海桑田。那里可能已经经过了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的时间,之所以还能够流露出掩藏下孤独悲伤的纯粹,完全来自一颗足够温柔而强大的心。
那颗心里住着的,是一个最年轻的老人。
无数故事里的事。
樱井在一瞬间里,忽然就看到了相叶身上所有那些曾经上演过的,并非故事的故事。
夜静静的。
时间走过了相对论的一切验证。
樱井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相叶忽然就笑开。
“哈哈哈哈看把你吓的!”他大笑着,推开樱井的脚,“讲个鬼故事你脸都白了,看看,都多大的人了!”
“……”樱井这时倒抽上一口气,发觉自己的指尖全都冰凉冰凉的。
“哈哈哈哈真的吓成这样啊,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演技越来越逼真了。”相叶似乎笑出了眼泪,蹭蹭眼角,他搂住樱井,“我自罚,今天你随便想几时射就几时射,想几次就几次。”
樱井还是没说话。
只是用尽全力地,拥抱住相叶。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樱井看到了身边的空枕头。
他似乎并不意外。
而对于自那之后相叶就再也没有回来,也并不感到奇怪。
他是道过别了的。
他想。


小翔。
这世上有一种人。
他们出生时也和常人无异,正常地从拖着鼻涕到青春期发育,好不容易经历了各种繁琐的过程,终于长大成人。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他们就毫无预兆地忽然之间遭逢了什么意外。可能是车祸,可能是高伏电压,可能是落水,可能是雷电忽降……总之,可能是各种意想不到的重大刺激,改变了这种人的身体。
从此之后,这些人的身体就不会再改变了。
他们的身体结构和DNA排列永远停留在了意外发生的那一刻。
他们不会再成长,也不会衰老。
据说,从历史记录上来看,全球范围内,一直有关于这种人存在出现过的记载。
无论时间走过多久,世界如何变迁,他们都会定格在那个样子。不知将持续到什么时候才能终结。
换言之,这种人简直是长生不老了。
听起来可真不错啊,是不是。
然而,无论身边的亲人如何变老,去世,朋友一个接一个送走,目睹至爱永远离开……这种人也还是那个样子。年轻,健康,好看。
羡慕吗。
当这些过程循环往复到第三次的时候,相信没有任何人还能把这个词说出口。
到最后,这种人没有亲人,不敢交朋友,更不会让自己去爱上任何人。
因为他们没有这个资本。他们的身体虽然不会衰老,甚至受伤了也会很快不药而癒,但是,他们的心却不会啊。
我就是那种人。
小翔。
你是我几百年里的唯一意外。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想要和你一起老去,像你说的那样,变成两个只会对着电视机睡着的老头子。
然而我做不到。
你要的那些,我给不了。
我在你的眼睛里清楚看到,我,绝对不会是你想要的后半生的样子。
抱歉,我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可我只能,也必须把原本应该属于你的后半生,还给你。那里该有的那个人,无关性别,无关样貌,只要,他能够最普通地陪着你一起生老病死。
活得这么长了,还要提命运什么的,就显得挺不合逻辑的。
但我还是一直想,如果可能,那天,我一定不会再从你身上跳过去。


几十年里,这段无声告白,不知存放于哪一个无声处,晴空惊雷般,幻听不在。


几十年后,樱井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应该算得上是无疾而终。
没有什么病痛,只不过是正常衰老而衰竭。
人生必然。
他的身后事显得很简单,因为他没有什么家人。没有妻子,也没有后人。
他家里的东西也很简单。
生前只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
唯一珍视的只有一整排的DVD。
在他离世时都几乎已经没有能够播放它们的机器。
遗嘱里唯一的要求,就是把所有这些DVD和他一起烧掉。
——《合欢》、《封喉》、《镜》、《打错了》……
子丑寅卯,没有人还知道这些动画电影剧集的碟片里承载过什么样的故事。
总归无非。
是那些千篇一律的你情我愿吧。


又不知地球上的人们欢欣雀跃地跨过了第几个新世纪以后。
DVD这种介质已经不知道从地球上消失了多久。
连VR电影或动画都早已经成为落伍的古董。
但不变的是依旧如织的人流。
以及永远停不下来的交通移动。
相叶雅纪从音速列车车站口出来,他始终还是不太习惯速度太快的列车,一般只会搭乘这种比较廉价平民的交通工具。
所以他又有点快要迟到了。
唯时间是最坚固的实体。
永恒地存在于每一个空间中。
迟到的概念,跨越多少个世纪,从未消失。要尊重时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无穷无尽的永生不会变成一块压死人的水泥板。
相叶在迎面吹来的风里,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那并非一种具体可形容的味道,而是——如时间般敲击着胸口的律动。那种律动驱动着他的脚步,停不下来地要他向前。
他迈步在人群中跑起来。
越跑越快。
像是完全忘记了几个世纪之前曾经遇到过最可怕的危险。
左蹿右跳地躲闪行人,像只兔子一样灵活。
灵活度是够了,但视线始终由于人流密集而受了阻。
人流分开。
一个身影忽然闪现。
已到近前,来不及刹车。
那个身影站在那里,转过身来。
不闪不避。
迎着相叶。
相叶眼前不知怎么像是迎风模糊。
让他看不清前方的人,到底是怎么一个模样。
是不是黑发。是不是年轻。是不是溜肩。是不是腿很长。是不是站很直。是不是眼睛很亮。是不是笑起来,门牙显眼得可爱。
有一种人,永远不会老,受伤也会不药而癒,所以几乎已经不记得疼痛是一种什么感受。
但是,他们的心不会。
当相叶感觉心口揪起来的时候,他知道,在无边无涯的永恒平面里,那个处于时间尽头的点,相隔几百年,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种在宇宙无数平行断层里难得一见的再相遇。
那是可能的吗。
连他这样的存在都是可能的话,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相叶知道,如果从时间尽头的那个点出发,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向所有的方向迈出了一步。那里的时间,不再是线性的存在。
那里有最危险的意外。
然而。
这一次。
你会不会在明知道结果的前提下,选择止步?


——“我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有些人你现在不碰,必然是会后悔一世的了。”
——“和我在一起。”
——“好吗。”
——“永远?”
——“永远。”


起风了。
风里绵密地织满了化不开拆不散的低语。每一丝吹过眼底,每一缕拂过耳畔。
陪伴了他数百年时光。
令他于绝望的孤独中不再绝望。
相叶没有停下脚步。
在那个所谓的不老传说里,他仍然没能活成一个传说。他仍然只活成了一个人。一个会后悔,会说了不算,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这一次,在那个男人肩上离开地球表面的瞬间里,相叶明白了一件事。
那也许就是关于他身上这个传说的真相。


瞬间就是永恒。



全篇完





多少有些手抖地敲下了最后三个字。
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这篇竟然真的走到了最终章。
又是七月半。
中元百鬼夜行。
十二地支里织进了五年时光。
故事里的故事。
有一种何止真的走过一个地支的错觉。
鬼故事+黄段子的初衷也不知道逐渐演绎成了怎样。
这大概最终是一个非线性的故事。
我们从最初已经看到了结尾。
即使是这样,你会不会止步?
感谢五年里的日夜陪伴。
哪怕是夏蝉十里,秋叶十树,冬雪十尺。
希望那个会记住疼痛的地方,最终也能够被温暖。


拍手[25回]

无人之境(1)

暗香六
无人区玫瑰
Byredo Rose Of No Man`s Land

前调:没有太多柔软的梦幻元素,以较为强烈的粉红胡椒提味,同时也带着淡淡的土耳其玫瑰花瓣香。
中调:采用香甜的覆盆子与玫瑰气味相融合。
尾调:纸莎草与白琥珀,干净纯粹,又隐隐散发不可侵犯之感。
基调:这款香水的气质虽然略微复杂,却意外地能让人平静,当它包裹于肌肤之上,令人感受到一种平和,同时嗅到荒野中一支玫瑰独自绽放的芬芳。





炽烈到发白的午后日光底下,街面像是冲洗曝光的底片,在瞳孔里四散开完全无法聚合的影像,视线在艰难挣扎里一片花白。
相叶雅纪身上的白衬衫被汗浸湿了大半,不那么透气的面料水洗了般粘在背后。
握在手里的牛皮纸资料袋都被汗湿的手捏软了一边,让相叶多少有些担忧里面文件的安好。
艰难地提口气,他想要买瓶什么冰的东西喝下去以免自己脱水中暑。
张望四下,没有便利店,就只有指望能在街边找到个自动贩卖机了。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炽白日头花白光线,在暑气蒸腾中总算还有一台自动贩卖机如海市蜃楼般戳在不远处的前方。幸运的是,那里还有两棵树。
屏住呼吸走进两棵树投下的荫影里,资料袋夹在胳膊底下,从裤兜里摸出硬币塞进投币口时,相叶才终于得以完全睁开眼睛。
这样的天气。
也就是今天这样重要的事情才值得冒死出门。
无论如何,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所有的没日没夜总算都没有白费。虽然……他也不知道看起来这样完美的结果是还有什么不足,为什么心里总有点似乎缺了什么的错觉,总感觉合不上。
掏出饮料拧开,仰头一口气喝下去的时候,相叶瞟到了立在两棵树底下的那个布告栏。
这里还没有完全离开校区。
应该还是校园布告栏。大概因为这样所以显得比较干净,没有贴满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信息,只有贴在正中央的一张纸因为特别新而稍微有点显眼。
本着喝完这瓶水休息一会儿再走的想法,攥着饮料瓶,相叶踱到布告栏前。


——招募启示。
本建筑设计工作室现招募工作助理一名。
基础要求:建筑专业,专业能力优秀,能够协助完成日常设计制图工作。
希望你能:年轻一些,体力充沛,抗压力强。
最好还能:懂一些关于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护理知识。
薪酬:适应工作的话一切好说。
请考虑好再来应募,这是一份认真的招募启示。
联系人:樱井舞/090XXXXXX
地址:Q大12区25栋。


行文看起来似乎有些随便。
但又不知哪里透着很认真。
还有一种莫名的——不合逻辑。
不仅是那些相当特别的要求。
相叶站在那里,盯着那张簇新的招募纸看了很久。
不过简单几行字。
说不上是被什么吸引了。
Q大。
自己在这里读完整个建筑专业,也从来没到过这上面写的12区。当然他没到过也不稀奇,毕竟Q大这样的综合名校有足够大的体量,很多区域也和周边界限模糊,没听过没到的地方多了去。奇怪的是就直接说什么25栋,难道一个工作室能独占一整栋楼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工作室?
暑气白光里隐约浮现如喻世关键词般的什么字眼。
——残障人士。
相叶腋下夹的资料袋一个走神差点滑落掉到地上。
他一手把资料袋握紧,一手过去把那张招募启示从布告栏上揭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揭下来。毕竟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这种好像三无产品一样莫名其妙的招募根本毫无价值。
然而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一般,让他非这样做不可。
他要去看看。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看什么。
但他就是要去。
在这炽热高温里,相叶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忽然就什么也不能阻止他的脚步,攥紧那张招募启示,就好像那上面写的地方正在召唤他一般,令他义无反顾地朝那个方向而去。


当相叶终于在热气蒸烧中几乎快要开始虚幻变形的空气里找到12区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几年来他始终也从没到过这里。这是处于整个学校庞大校区最边远的地带,靠近最少人进出的那个平时几乎不通行的老校门。这一区域多半是一些百年校史中遗留下来的老建筑,基本上没有用于教学研究的场所,至于现在都分配给什么院系做什么用,也没多少相关知情人。
而至于为什么一个工作室能够独占一个25栋,当终于在转了几圈之后看到那个“25”的时候,也很容易明白了。
这里基本就是一栋相当于独栋别墅的小型住宅。
楼体看来应该很有些时间,复古但并不破败,很明显有人在生活的气息。
倒是绿植掩映四下幽静,别有洞天。
就是怎么……从刚刚开始的海市蜃楼感越发强烈了。
相叶有那么一会儿曾经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已经热中暑所以才有了这些幻觉,但很快他就清楚知道,这一切都真实到不能更真实。
当他站在25栋的门前。
没有栏杆,没有台阶。
在平坦到几乎空无一物的门前。
拎一拎几乎全湿透的衬衫领口,反复深呼吸几次。
抬手按下了门铃。
也是十分昭和的“叮咚”声。
无人应声。
相叶又按了一次。
还是没有反应。
相叶侧耳贴在门上,再按一次。
门里分明有很清晰的声响。
虽然他一时之间无法辨别出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但毫无疑问,那必须是正在活动着的一种声响。
相叶也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勇气。
让他试着去推了推那扇大门。


门,也就那么被他推开了。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带钥匙。”
一个声音。
一个背影。
一个——
并不在正常视线高度里的,背影。
那个辩不出来源的移动着的声响。
此刻终于呈现了出处。
金属车条转动着,围绕着轮轴的圆心,匀速规律地画出圆周。
一个——
坐在轮椅里的背影。


相叶没有出声。
他在门口站着,不知道门已经在身后关上。
“总是要我给你开门是很打断思路的知不知道——”
轮椅轻便移动,在那双手的转动下像是毫不费力。
相叶还是没有出声。
这时那声音的主人大约终于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坐在轮椅上回过头来。
相叶看清了那对眼睛。
亮。
不闪烁。
不混浊。
此刻正绽开过于讶异的光。
他迅速把轮椅转过来。
与相叶对视。
竟有不知多长的时间,在抬眼与低眉的俯仰斜线之间,静默无言。
“你,什么人?”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终于开口时,两手都握紧了轮椅车轮边的手摇架。
相叶看到他挽起的衬衫袖口下露出的手臂全都绷紧了青筋。坐在轮椅上,但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标准三件套里的西装马甲在衬衫外扣好了每一个扣子,西裤裤脚下的皮鞋也一尘不染。
头发清爽,眉目清晰。
相叶还是出不了声。
他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那里,不知进不知退,不知自己的喉咙里为什么哽住了一般。
一种隐忍香气,透过他敏感的鼻腔,钻进嗓子里,缠绕在咽喉——竟有些略辛辣,少许砂砾的土香,以及极难察觉的一丝淡甜。
什么气息。
从对方身上结界般张开。
“我再问一遍,什么人?”
中低嗓音,些微磁性。
该是最适合中年男性的一种声音频段了。
此刻却尽是这种受到威胁时的应激反应。
因为什么,显而易见。
“别,别紧张。”相叶赶紧张开手,“我不是坏人。”
“你怎么……”他大概本来是想说你怎么进来的,但又立刻想起分明是自己开的门,于是掏出手机就准备解锁按键,“不立刻说清楚我这就报警。”
“我是……”最快的方式无疑是展开手里的那张纸了,相叶抖开那张招募启示递到对方眼前,“我是看到这个来的。”
轮椅上的男人看了看那张纸上的几行字。
眉尖一拧。
“荒唐。”
一把从相叶手上扯过那纸,揉成一团。
“又乱来……这个舞……”
“诶别——”相叶赶紧说:“我是来应聘的。”
其实他明明根本不是想要为应聘而来的。毕竟真想要应聘的话也应该先联系纸上标明的联系人,问明情况,而不是像他这样一头扎来。
本来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何而来。
但就在这一刻,当下,他知道了。
“应什么聘。”对方紧张的情绪似乎缓解下来,只剩了冷漠地说:“这里不请人。”
“这上面……”
“别管这上面写了什么,这里不需要人。”
“你不是人吗。”相叶这只是脱口而出,他承认他是被猛暑热昏了头了。
“……”
对方挑眉立目,虽然是从仰角而来的注视,却凛得相叶背后发紧。
所以他赶紧接着说:“我是Q大建筑系应届毕业生,我,哦,我叫相叶雅纪。”
对方挑着眉梢盯着他。
“我大三暑假曾经做过一个社会实践就是调查行动不便残障人群的生存现状,当时为了了解身体不自由人士的真实体验,还特别去考取了照顾资格证明。”相叶一连串地说着:“所以,所以我是完全符合要求的。”
“……”
对方紧盯着相叶,但相叶丝毫不准备让步。
“这张招募启示既然贴了出去,不管什么理由,就是,承诺契约的建立。您要有契约精神,不能说违背就违背。”
“……你是Q大建筑系的?”对方似乎终于开始对他有了点兴趣。
“是。”
“建筑系的学生,做残障人士生存状况的社会实践?”
“因为……我想了解现在日本建筑设计的无障碍程度究竟到达了什么水平。这个,不从残障人士的角度出发,正常人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体会的。”
“……”
“我的资格证明还留着。”
“Q大的资格,来这么个荒凉之地,做助理?”
“这个,是我自己的事。”
“……”
“……”
“所以,这位——樱井先生?”
“你怎么知道……”
“抱歉,我纯粹只是推测……”相叶看看樱井揉在手里的纸团,“看您的样子,除了亲人,应该没人敢这么干了。”
“……你很敢讲话啊,小同学。”樱井抬眼的目光仍然平淡冷漠,但语气显得缓和了一些,“没错,敝姓樱井。”
“那,这位樱井先生,这个招募……”
“年轻人不要一时冲动,抱着好奇心来猎奇,想看点奇人奇事——我是无所谓的,但对你来说并没什么益处。”樱井转动轮椅,“既然你一定要说这是契约,那我也有话要说明白。”
“您说。”
“一来,做助理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二来,我可能是身体不完全自由人士,但是,并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
“……”
“这位……什么来着,相叶同学?”
相叶低了下头,然后很快抬起脸。
“谢谢您这么快就记住了我姓什么,樱井先生。”他声音轻快,指尖把资料袋的牛皮纸捏得咯吱吱起了皱。
里面那些本来令他挂心安好与否的重要文件,来自业界一流工作室打印机的白纸黑字,写明了他未来铺满锦绣繁花的大好前程。


“您这里有碎纸机吗?”



TBC






暗香新接龙。。
我开网兜接。。
这次真的不怪我,怪轮椅(X
如果能顺利进行,这会是个好故事的(别说了你已经诚信破产了。


拍手[6回]

The Moment

手机闹铃响起的时候,相叶雅纪翻了个身,手伸进另一边的枕头底下摸索着。横竖摸了几个来回,也没有摸到手机。
奇怪。
相叶想自己是睡迷糊了,又或是昨天晚上入睡前实在太累,竟然不记得把手机放在触手可及的老地方。
终于循着声音来的方向摸索到床头的手机时,略有不同的手感让相叶在疑惑中又清醒了一层。摸一摸,再蹭一蹭——等等,自己的手机什么时候多了层皮?
从床边坐起来,相叶握着手机,用手背揉揉眼睛。
定睛细瞧。
——这LV老花的手机壳是谁的?他的?
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累了。
相叶这才感觉到自己额头鬓角都是汗,手背搭在额头上,他发现手机什么的根本都不是重点了。
重点是……
自己身上怎么好像……光溜溜的?
低头看看。
……还真是一丝没挂。
等等。
等等。
就连这也不是重点了。
自己——相叶盯着自己的胯间——自己的——那什么——是这个样子的吗?!
……
相叶眨了眨眼。
他是不是疯了。
盯着自己这么个看法,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相叶使劲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确实自己不是发高烧已经烧糊涂了。
不,不对。
自己的额头——也不是这种触感啊!
相叶终于从床上弹了起来了。
慌不择路想要奔去洗手间看镜子。
起身的瞬间鼻子里钻进一股鲜明香气,刺激得他立刻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阿嚏——”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打喷嚏的感觉都不太一样。
晕头转向之间,他发现自己找不到洗手间了——完全不知道路该怎么走,房间格局怎么变成这样了,脚底下踢到了什么东西——这里是自己家吗?!


终于摸到门站在镜子前时,相叶雅纪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疯了,那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镜子里清楚映出一个男人。
相叶呆楞地看着镜子里那个男人茫然的模样。不可置信地伸手过去使劲擦了擦镜面,用力眨眼,再看。
结果都是一样的。
镜子里的不是他。
神奇之处在于,虽然不是他,他倒是认识——别说认识,那大概也是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他最熟悉不过的人了。
镜子里和他惊恐对视的,是樱井翔。


不知对着镜子反复把整张脸所有五官每一寸细纹胡碴儿摸了多少遍,饱满的额头用掌心拍了多少下,拇指和食指一起使劲儿捏了脸颊几回,指尖描字帖一样顺着脖子上的青筋画了多久——相叶终于开始接受摆在眼前的现实了。
——他变成樱井翔了。
不。
——他的灵魂跑到樱井翔身体里了。
不。
——他和樱井翔互换身体了?
不,不知道啊!
到底是哪种情况啊!
然而无论哪种情况结果反正也是现在这样的啊!
冷静。
冷静下来。
如果这不是在做梦,接下来也总得往下过。
打开水龙头玩儿命往脸上撩几把水,双手扶在水池边沿,相叶抬眼再看看镜子里的樱井——自己。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往下,相对熟悉的胸肌溜肩。
以及再往下,曾经熟悉的脐环过往。
那再接下来……
相叶在镜子前别开了眼,不知道自己脸上忽然发什么烫。
又不是有意偷窥,再说了他又不是没见过……
相叶还是立刻转身从镜子前走开,摸索着去寻找衣帽间。
穿过走廊转进卧室再转出来,相叶意识到自己并非从没来过樱井这个家。他来过的,而且还不止一次。但毕竟只是做客,对各种格局布置并没有习惯性的日常概念——更何况是在眼前这种毫不科学的状况里。
他有些慌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吧!
实际上,他真的是非常之慌啊。
终于摸到衣帽间一把拉开门时,相叶只想赶紧随便找件什么都好,只要穿上衣能蔽体别这么光着个身子走来走去又不敢多瞧自己一眼,就行。
正值盛夏时节。
黑白两色的T恤整齐挂开,看着倒是清爽。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相叶拉开内衣抽屉,急切地想要赶紧找到一条内裤穿上,不然这种随时在踩线的诡异感觉实在是太难承受了——抽屉里数量相当的内裤中,竟然有好几条是自己也有的款式。
拎出一条认出是自己送的CK,相叶头也不敢低地穿起来,再随便扯件白T拽条牛仔裤,终于把该遮的该挡的都穿戴得体,再看看穿衣镜里的自己——嗯,樱井君今天也是很帅的嘛——相叶扶额,不知道这算是对谁的赞美。
受到惊吓之后感觉格外的饿。
找到冰箱拉开门,相叶在酸奶,香蕉,豆浆,面包之间找了几个来回,也没有发现一样和式早餐,更别提纳豆什么的了。
“唔哇……一大早的吃不下这些啊……”一张嘴相叶就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这是完全的樱井翔啊——那也是当然的。
这种梦境……要说有意思,倒也是有意思的。
相叶忽然想,要是这种天马行空的梦足够有胆量,那就尽管往下试试好了。
还在犹豫到底吃点什么好时,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相叶跳过沙发奔过去接起来时,听筒里樱井经纪人那把声音就差快要伸出手来拎他的人了:“干什么呢?打你手机又不接,又想像上次那样失联误机吗?”
“误,误机?今天要飞吗?”
“飞是不必,但要去山里取景啊,你怎么回事?昨天不是通知过你了吗?”
“通知我……”相叶挠一挠头发,发现连发质的手感都不一样,“哦,对……通知我。”
樱井的声音再也不是平常那般从耳边传来,而是四面八方全方向环绕。
细听的话,自己说出来的和从旁听来的声音还略有不同。如果再加上自己的说话方式,会不会穿帮被发现?
自己接下来是要替樱井工作?
行得通吗?
相叶毫无把握。
挂了电话,火速洗漱并且生疏到差点刮破脸地刮了胡子,接着他以最快速度把樱井翔的这个家彻底转了一遍。发现卧室和客厅各用了不同颜色种类气味也完全不同的香薰,来不及仔细分辨,出门前先一一灭掉。然后在餐桌上找到了樱井正在拍的电影剧本,在门口处找到了他的背包。
其他东西已经来不及细看,剧本塞进背包,捞过LV老花皮的手机,抓起钥匙,随便蹬上双鞋奔出门去。


从没看过对方的剧本一眼,要怎么替对方拍今天的戏?
几乎保持沉默一直在车上埋头猛看剧本的相叶,在到达现场之后发现,这种担忧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更可怕的还在等着他。
“这,这什么?”当剧组服装师把那件驼色羊绒大衣拎到相叶跟前的时候,上午的日头正烈起来,他坐在外景地候场的折叠椅上捧着剧本冒汗。
“今天的服装啊。”
“要穿这个?”相叶拎着T恤的领口,看看已经觉得胸口发闷。
“是,有什么问题吗樱井さん……”
“啊,不,不不,没问题。”
对啊樱井さん这个夏天一直在拍冬戏啊。
这可真是相当不错的体验。
抹一把额头的汗,相叶起身。
等全套服装换好妆也化好头发也造型好,相叶还没下外景车已经快要透不过气。
蓝色的长围巾搭在颈间的时候,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说得出台词——那些才刚刚开始现背的关于地球环境科学的大长句台词。
——“要让地表冒出的氰化气体达到致死的量,基本上不可能实现的,这一点我之前也是这么说的。但除非……”
导演喊“卡”的时候,相叶觉得自己差点要吐出来。
说下来了。
他居然把刚刚才开始背的台词说下来了。
而且还要随时随地想着要以“樱井式”的表演来进行——虽然对于这一点他还是有相当的信心,毕竟那是他在侧十几二十年的人。
但人的潜力还真是不可限量。
“樱井さん你可真是会出汗,这样子要脱妆喽,来补一下先……”
化妆师这样招呼相叶坐过去的时候,他想说,这样的冬戏夏拍是要怎样才能不脱妆?
“诶,怎么,之前樱井さん的那个神器呢,拿来接着用啊。”化妆师边动手边说。
“什么……神器?”
“对呀,插在手机上那个……”
插在手机上?
当相叶不明所以地把背包打开,从里面拿出手机,接着仔细翻找里面的东西时,他才发现樱井这个背包里的东西之多。
多数还都是他看都看不明白的。
摸到一端数据接口样的塑料小物时,相叶从包里把它掏了出来。
“这个?”
“对对,就这个嘛,电风扇。”
“这是电扇?”
不可置信地把数据接头插进手机充电口里,彩色的塑料扇页转起来的时候,相叶对着那迎面吹来的小风瞠目结舌。
“你不是每天候场时都用这个吹嘛,说这样脸上就会少出汗少脱妆了。”
“哈……”
真是学习了。
樱井翔原来你是这么能干的啊。
在真夏猛暑里穿羊绒大衣系毛料围巾,讲大段的专业台词,吹手机小风扇保持风度不动摇——相叶握着手机,忽然意识到,自己早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樱井打个电话——然而又应该往哪里打呢。
相叶对着屏幕上密码框的4个空格,稍微想了一会儿。
然后试着点下了4个数字。
——1982。
手机屏幕亮了。
说意外也不意外。说不意外也意外。大概是对樱井曾经洗脑式“华之82组”的深刻印象,也可能是其他别的什么说不上的下意识认知。
打开通讯录。
不断对自己说,这不是窥探隐私,他真的不会随便乱看的。
倒也不用多翻。
排在最前面的就有自己的名字。
虽然这也是五十音图排列的必然,但心里还是有没来由的小小愉悦。
犹豫了一下——奇怪了给自己打电话还要犹豫什么——会是交换灵魂什么的这种老套的爱情喜剧桥段吗,打过去就一定会是在他身体里的樱井接吗……
有的没的,想了不少。
最终还是照着自己的名字点了下去。
这种感觉。
真是够奇妙的。
对面居然接通了。
但只是嘟声反复,无人接听,直到自然断线。
果然是不会有这回事吗,交换灵魂什么的——还是存有一线希望,对面只是在工作中通常的无法接听呢。
相叶叹口气。
收了线,出神地盯着仍然亮着的手机屏幕。
很多App图标。
自己通常都没有下载这么多的,也不知道需要用什么。话说回来,他换用智能手机也几乎已经是最晚的一批了。
好多形状奇特没见过的图标,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好奇害死猫。
——不不,他是绝计不会乱动瞎翻樱井的手机的。
都已经是多大的人了,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
准备按掉手机接着看剧本时,屏幕上忽然跳出了一条日程提醒。
——“休息日。”
相叶歪了歪脑袋。
休息?
这是什么错误记录啊,明明一大早的外景不是吗。
等等。
相叶忽然想起了什么。
在这神奇一天开始之前的,所有本该存在的自己的记忆。
他自己今天的行程本来应该是什么安排来着?


——“kimi,明天空吗?”
——“哦,刚好休息哟。”
——“那去BBQ吧!”
——“哈?这么突然。”
——“怎么突然了,这不是在跟你说么。”
——“好好,去。不过明天预报的很热哦。”
——“夏天的BBQ就应该这样啊。哦你的ANAN我看啦,拍得很不错啊,既然拍完了也不用怕晒了吧。”
——“……好好好,那就明天见。”


昨晚入睡之前的记忆,点滴浮现。
没错。
今天是他,相叶雅纪本人的休息日。
现在从樱井手机里跳出来的这个行程提醒,摆明了不是要出外景的人的,那么难道会是——他的行程吗?
相叶这一回真是一个没注意顺手就点开了樱井手机里的行程安排。
指尖滑动几个页面。
就已经足够叹为观止了。
每一个行程名称他都不能再熟悉。
——河川外景。
——浮潜安排。
——未满杀青。
——进棚录音。
——团番收录日。
几乎所有他的行程安排,都在这个从没见过图标的行程应用程序里记录标注着。
相叶没再能管住自己的手指。
这些实在不是他人隐私——至少不仅仅是——每一条都与他相关,他实在不可能装没看到啊。
前前后后,按周按月,相叶察看了很多天里的行程记录。
无一不是他的。
就好像这一个App其实并没有打算安作它用,只是专门用来记录他相叶雅纪的一应计划安排的。
除了行程名称的直接记录以外,还有各种各样短小的标注。
——虽说是蛋糕卷的日子,不过自然薯其实还是挺好吃的。下次再拿来的话,一定多吃一些。
——又要录抽鬼牌了,这期间还会去神社吗?
——突发状况,Music Day的现场需要重新安排吗?又要在短时间内现记舞步了呐。
——贵族已经杀青,还没有变动发色,看来最近状况不错压力不算太大。好势头。
——虽说SP戏份不多但还是一直在桌上摊着剧本,自己在一边做拉伸,一如既往活得非常随性。
——去了地狱式锻炼的外景之后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可别真的上瘾了。
……
翻着滑着,相叶的眼底热了起来。大概是今天果然实在太热,暑气已经聚积到一定程度,竟然都要热到五官上来了。
不行啊。
要脱妆的。
相叶赶紧仰起脸。
山间树影,炽白烈日。
蝉鸣层层叠叠。
看进眼里的最后一行小注脚,在细碎起伏的蝉鸣振翅声中逐渐模糊了。


——暑假又快结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再去。


那天晚上相叶——樱井——本来已经没有工作上的行程安排。经纪人把相叶送回都内时也说了这么热的天辛苦了早点回家休息这样的话。
但相叶在背包里寻找家门钥匙时钩到了那本Hermes手帐,翻开时看到今天的空格里明白写着:电影外景+体能训练+学新舞步。
相叶想了想。
手帐一合。
转身出发。


学新舞步的地方在哪里,相叶自然也是知道的。
好在他今天出门时随手选的T恤也是可以练舞的。
况且他还从背包的角落里摸出一条藏蓝色的发带——樱井确定是准备要去练舞的。那么既然他已经把行程定成这样了,无论他本人的灵魂实际上去了哪里,他也一定会来履行和完成今天的行程安排。
走进空无一人的练舞室,整墙落地镜里映着自己——樱井的身影。
这个荒诞不经胆大妄为的梦还没醒啊。
相叶用宽发带把额发往后一拢。
看着镜子里光洁饱满的额头。
结实的肱二头肌。
清晰可见的手筋。
也不知道这个身体的主人此刻究竟在哪里。
既没约人,又说了是学新舞步,相叶是明白的。这就是慢热派的作风——用手机把舞步都录下来,然后在不拖累大家进度的情况下,私底下自己加课——他知道,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干的。
用1982打开手机。
找到视频播放。
看着里面有他有也有他的学舞视频。
自己也还没记全呢。
刚好也应该练习。
把手机立在一边,相叶望着镜子里的樱井,抬起了手。


一拍心跳。
踩错了舞步节奏的第一拍。


不可思议。
明明已经是在最近距离看过二十年的人。
耳鬓厮磨,近旁在侧。
却还是瞬间就能点燃人的目光。
认真的样子。
坚持的样子。
细致而平和的样子。
这可真不是在夸自己啊。
克己。
勤奋。
孜孜不倦。
不这样与镜中人——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面对面,还真的难以发现,在思维与实体的同一频率里,他们之间的重合率竟有这样高。
相叶跳着。
已经经过一天高温环境的拍摄,身体早该感觉疲劳。然而却丝毫感受不到。他还可以,还有很多可以做很多没做到,还有想要陪伴更久的人,想要更久地陪伴下去。
发根里的汗浸入藏蓝色发带。
紧盯着镜子里的人。
是樱井。
更是他。


浑然忘我的一刻。


忽然有人。
步入了这个奇妙而绝对的结界。
从身后毫无防备地接近。
踩在舞曲的节拍之间,忽地一下跳上了他的后背。
相叶脑子里一格空白。
他顺着惯性,在音乐声里背着他,转了几个圈。
一时之间不记得自己是谁,镜子里的是谁,从身后跳上背来的又是谁。
不知怎么他错觉这一刻这个画面里所有的人几乎快要融化在一起了。
“你真的按照行程安排来了。”
扁扁的,轻哑的,比平时自己听到更略带点粘糯鼻音的。
自己的声音,从自己的耳畔拂过。
抬眼。
镜子里,趴在樱井肩上搂着樱井脖子的,相叶雅纪。


“小翔……”相叶意外自己第一眼就认出了是他。
“你知道是我?”背上的那个相叶——樱井眨眨眼。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相叶说:“但我就是知道。”
“重不重?”樱井问。
“很轻……也很重。”相叶说。
“哲学家。”樱井说。
“果然是……换了吗。”相叶问。
“嗯,换了。”
“你很淡定嘛。”
“因为,这不是你的愿望嘛。”
“我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想要试一天小翔的行程?”
“……你还记得。”
“你的什么我都记得。”
“……小翔。”
“试得怎么样?”
“那,你试我的又试得怎么样?”
“嗯……和横君一起BBQ,又晒得要死,这个夏天真是热——死了。”
“不要总是喊热热热,心静自然凉。”
“哈哈哈哈好好你说什么都对。”
“你这抽气似的笑声……”
“怎么,和原版有什么不同吗?”
“切……模仿得一点精髓都没有好吗?”
“诶,真的吗?”
“……笨蛋!”


“那——小翔的愿望呢?”
“嗯?什么?”
“暑假快要结束了。”
“是呀……”
“要去吗,我的千叶。”
“其实也,不用了。”
“诶?”
“无处不在啊……我的相叶。”


“相叶……相叶君!”
相叶在层叠深浅的呼唤里醒过来。
“嗯……嗯!”
“醒醒咯,已经后半夜了,不能睡在这里。”
相叶睁开眼,看到正盘腿坐在身边的樱井。
没错,是樱井。姓樱井名翔,轻挑眉梢浅笑抿唇,头上绑着藏蓝色发带,头发服帖的,樱井。
“小翔……”相叶仍然有些恍恍惚惚。
“你太累了,记不住的明天再说了。”樱井拍拍他的后背,“太晚了,我们回家了。”
樱井的手上,正握着LV老花皮纹的手机,确认着现在的时间。
“几点了?”相叶问。
“都四点半了。”樱井说。
“唔……”相叶眨眨眼,然后笑开:“好。”
“那好。”樱井说着便要从练舞室的木地板上起身。
“小翔。”相叶叫他。
“怎么?”樱井说。
“我要去你家。”
“嗯?”
“暑假已经要过完了啊……”
“什么?”
“我家的浴室里有只蝉,一直在那里飞来飞去,我不敢洗澡,所以我要去你家住。”
“哈?!”
“怎么样嘛!”
“好好好,去,随时欢迎你。”


那天出门的时候,夏末的天空,墨蓝无云。
相叶抬眼。
“月色真好,小翔。”
“嗯,是啊……看你困的,要不要背你?”
“诶,可以吗?”
“相叶君的话……”


那一刻。
你可曾分清。
我和你。
重叠在月色下的身影。


相叶君的话。
最轻也最重。
无处不在。
又近在耳畔。
那气息在诉说着,春夏冬里,从小相叶到Masaki,由白月光到白玫瑰,言说不尽的眼泪与喜悦,每一个无可复制的Moment里,世界一的今朝与他日。


THE END





赶,赶上了T T
给全世界的SA仙女拜年!
825六周年快乐!
既然是拜年,那春晚里也不能少了小品啊。
今年咱们就小品吧。
老规矩。非现实向。只是魔幻现实主义。
这一年仍然是人来又人往的一年。
很多离散,也不少惊喜的重逢。
一切都在发生。
随时随地的时不我待。
也仍有提灯不灭的光亮。
转身或擦肩,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
怎样都是这个人间吧。
千叶,我们不一定非再去不可。
我仍在原地。
还是那句话。
有缘今年同聚。
有缘明年还在老地方见。
我等你们。

拍手[34回]

查无此人(十六)

十六

一间Loft,只剩下楼上的房间还在实际使用——当然并不是完全如此。
相叶心里其实是清楚的。
虽然樱井每晚都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但就在他们楼下,那间始终上着锁的房间里,依然藏满樱井的不可言说。
每天推门走进屋里的时候,相叶都会下意识地瞟一眼楼下那扇紧锁的门。
由于他自己的睡眠质量已经出现大幅度的好转,几乎一天比一天睡得更沉更久,所以有时候他甚至会稍微怀疑一下——樱井实际上是不是真的整晚都在自己的身边。
因为这样,相叶有时候会故意在床上一直纠缠樱井,似乎不把他折腾到精疲力竭就很难放下心来——虽然这也不过是他潜意识里给自己找的借口之一。
不要纵欲过度——樱井说过的。
相叶当然也知道,樱井实际上的潜台词是什么意思。
但老实说,他才不在乎呢。
如果能和樱井一直这样下去……当然他对此是毫不怀疑的,不然他也就不会把自己房间里那些曾经散过书架床底的A片工口杂志来了个一锅端,垃圾一样清出了自己的房间。
不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
相叶是这样下决心的。
他一向不是贪心的人。
有了樱井翔,他什么也不需要了。


他既不再惧怕黑暗,也很难再被那些暗黑梦魇里的碎片击中。
他能清晰地触到光明,摸到温度。
他想自己如今也许已经很普通。普通地喜欢上一个人,普通地和一个人不知节制地上床,普通地同居普通地工作,普通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普普通通,出双入对。


然而樱井却开始尽可能地避免和相叶出同出入。
“不一起走吗?”相叶还在捏着筷子搅拌清晨碗里的纳豆时,樱井已经起身穿外套。
“不了,以后……尽量不要一起出门。”樱井拉起拉链。
“为什么?”相叶只是下意识地问。
“……”樱井抿了抿嘴,“安全起见。”
“……”相叶很想说什么安全?但又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出口的话题。所以他沉默地挑起纳豆送进嘴里。
樱井想了想,又转过身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相叶抬眼看他,像是被纳豆丝粘住了嘴,所以才不开口。
樱井也看着他,似乎并不想解释,或者是知道相叶也不需要他的解释,“你知道我的意思,对吗?”
相叶鼓着腮帮子,不出声,缓慢点下头。
他当然知道。
樱井说的并不关乎感情上的坦承和面对。
樱井已经足够坦承地面对了自己。在感情上,他没有任何保留,相叶相信。虽然他并没说过什么特别有分量的情话——有时候性反而是一段关系里最好的试金石,床事里每一分情深意重地对待,并不那么难体会。
尤其这是在相叶曾经撕开过足够多的正方形塑料小包装之后,抛开性别之间的差别,有些东西越发显而易见。
樱井对他的心,就像他搬来的那台电暖气,发热到快要不知尺度为何物无视四季规律硬是要把初冬变盛夏。
是了,这才是该说那句台词的时候——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点事情还是感知得到的。
事实上相叶甚至有信心,樱井是愿意为自己出柜的,无论他原本是直是弯。
——只要没有楼下那扇门里锁住的一切。


既然不能出双,那自然也就无法入对了。
要在走出家门之后就形同以前的陌路,各自的行程彼此也都不再向对方交待。相叶知道,这样也好,这样才可能像樱井所希望的那样,更加安全。
一个人,也开始渐渐懒得去挤电车,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把那辆敞篷车开出来,冷静一下恋爱热潮冲昏的头脑。
至于樱井借助哪种交通工具去哪里又做些什么,无从得知。
虽然如此,相叶却发现,这间只不过是宿舍性质的share house,倒竟然在这种情况里一天比一天开始像个真正的家了。
相叶仍然会买很多雪糕回来,即使是在冬天——反正房间里有烘得要中暑的暖气。
而樱井也照旧会把速冻食品塞满冰箱,反正也是他们两个人半夜折腾饿了起来一起吃。
相叶有时候买了零食回来顺手想要放进厨房的时候,拉开厨柜门,却会发现里面早已经塞进了他习惯吃的各种小饼干。
而樱井早上起来从老地方抓过外套的时候,就从外套里掉出一条长围巾,红色格纹,厚厚重重。
相叶回家路过DVD租赁店的时候拐进去想要找最新一季的《行尸走肉》时,已经被人租走了。回到家开电视时却发现,原来最新一季的碟片早已经被租了回来放在那里。
握着碟片盒,相叶想,好啊在你来我往的过招里自己这是又差了一着,下一步棋轮到自己,该下什么呢?


几天后一个北风呼啸的夜里,樱井开门进屋大约已经是后半夜。
虽然行程完全不再知会对方,但他还是告诉过相叶如果自己很晚还不到家的话就不要等他,自己先睡。
不过相叶听没听过就是另一回事。
“真以为电暖气能当你替身了?”
没错他是扁着嗓子这样对樱井说的。
樱井只有不置可否地笑笑。
就像这会儿,他踢了鞋走进屋里,发现相叶正裹着灰色毛毯蜷成一团睡在沙发上,电视机里的僵尸还在左摇右晃,他也只有无可奈何地笑笑。
——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无可奈何。
这样平凡无奇市井烟火气深厚的生活画面,竟然有一天会跟自己有关。
樱井的笑牵着心里某个地方,生动得自己都感觉不安。但愿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都被关在了身后的门外,永远也进不来这里。
他脱了外套摘了围巾,轻轻放下,生怕自己的动静大过电视里那些僵尸似的。
放轻脚步穿过客厅走到厨房,拉开冰箱门想要随便找点吃的。
冰箱灯光亮起的瞬间。
——“你回来啦!”
突如其来的电音。
过于突如其来了。
冰箱里不是能存活物的地方。
这是属于樱井基本的常识认知。
毫无防备被一道密闭空间里扑出来的尖锐声音击中,樱井后颈登时一凛。
下意识地,本能反应地,还来不及思考是什么最坏结果地。
迅速从腰后掏出枪,拉开保险,扣住了扳机。
咔!
偏只是这一声金属脆响,在房间里制造了特别突出的频率,一下子就钻进相叶的耳朵。
“小翔……”
从沙发上坐起来,相叶眯了眯眼,望着冰箱前端着枪的樱井。
“你在……干嘛?”
樱井这时才看清冰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站在冰箱里,一只牛奶瓶大小的塑料企鹅。
反应了几秒他才意识到,这应该是个放在冰箱里的玩具。
是相叶放的。
当然。
不然他以为能是什么呢。
他着实被吓得不轻。
然而却没有发脾气的理由。
在这样生活气息深厚的画卷里。
他却拉开了手枪的保险,想要朝冰箱射击。
端枪的手僵在空中,不知该怎么得体自然地放下来。
坐在沙发上的相叶望了樱井和他手上的枪一会儿。
然后把身上的毛毯裹了裹,歪歪脑袋,笑着对他说:“你回来啦。”
“嗯……啊,回来了。”缓慢放下端枪的手,樱井抿抿嘴,清了清嗓子,“抱歉吵醒你了。”
“怎么,小翔被僵尸吓到了吗?”相叶调皮地扇一扇身上的毯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关掉了电视,“抱歉啦你说过大半夜别放这些东西的,瞧把你吓的。”
“我可没——”樱井想说我可没害怕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嘴角再一次扬了起来。
糟糕。
真正太糟糕。
心脏怎么经得起这样的大起大落。
一向心跳匀速节能的他。
看着把毯子蒙在脑袋上只露出一张脸的相叶,樱井甩开枪朝他走过去。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那些禁欲克己,孤身长夜的日子。


to be continued



五天!!

拍手[12回]

查无此人(十五)

十五

曦色尚薄时,樱井本来该是睡得还沉,却一直隐约感觉有人在自己身上爬过来跨过去,来来回回地折腾着。
搞什么鬼。
他仍觉得困倦,不想那么早睁开眼。
然而重量再一次从身上半压半蹭地爬过去时,一个膝盖直接跪到了樱井大腿上,碾得他一个钻心疼地弹了起来。
“什么!”
胳膊肘撑在床上,樱井下意识地反身把手摸进枕头底下。
然后他才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他已经开始在楼上的房间留宿相当一段时间了。
“没什么……”浓重的鼻音,没清醒过来地嘶哑着出声:“我把暖气关了。”
“为什么要关……”樱井回身,眨眨眼,才看清正准备从他身上爬回床另一边去的相叶身上——
一丝不挂。
“喂!穿上衣服啊!”樱井想要起身,却被相叶趴在身上往床上一压。
“穿什么穿,热死我了……”相叶嘟囔着,懒洋洋地整个人摊在樱井身上,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他的下巴。
“小心着凉!盖上被子啊。”樱井坐不起身,只能拉过被子往相叶身上遮,“这已经入冬多久了,说什么热?”
“问题就是热啊,一直在出汗……你把暖气调多高啊?我这一夜起来调了几次……温度也没降下去。”相叶趴在樱井胸口半睡睡醒。
“……”原来是你在折腾。樱井心想。他知道自己是把温度调到了最高——但这不就是他搬这台暖气回来的目的吗——尤其是在终于跨过那条不能越界的红线之后,相叶几乎没有一个晚上肯放开他的衣角让他走。他也不再推拒,毕竟他既不是性冷淡,也已经答应过相叶——不再让他一个人。
所以,樱井其实基本上已经等于是搬到了楼上来住。
他在背性冷淡那个锅时竭尽全力克己按捺下的所有——几乎都加倍还了回来。
这间share house的楼上房间里,不说夜夜春光旖旎,也是基本上很难有两个人都穿衣服的时候。
樱井知道,纵欲不好。
尤其是对于相叶来说,越平和的生活状态越才越有利于PTSD的恢复。他是清楚知道的,他也不是连这点自控能力都没有。只不过,相叶却似乎并不这样想。
——“我坏不了。”
他不只一次地这样说。
然而樱井却并不能放下心。
每每感觉到怀里的相叶一身大汗淋漓时,樱井都在担忧房间里冰冷的空气。
把这台电暖气搬进楼上房间,埋头拆封连插头的时候,相叶盘腿坐在床上,慢悠悠地开口:“这会比蜡烛有用吗?”
“说什么傻话……”樱井笑笑,“当然。”
“那,会比你有用吗?”相叶又说。
“……”樱井拽着电线的手停了一下。
“你把它搬进来,是准备让这东西顶替你,好让自己功成身退吗?”闲谈口气,却说得并不随便。
“……哪有这回事。”樱井否认。心里却讶然相叶竟读出了他心底最深处始终潜伏存在着的一丝退缩之意。那退缩当然无关感情本身,但关于什么,却不可能让相叶知道。
而那台暖气——事实上从它的开关打开的第一天起,樱井就没有一个晚上不是被热出一脑门儿的汗。
一台电暖气,再加上怀里腻着的一个37度。
不热才有鬼。
就像现在这样。
身上一层被子,一层相叶。
“再热也不能这么……光着啊。”樱井拍拍被自己用被子裹起来的相叶。
“切……”相叶趴在他胸口不屑地笑笑,“说我啊,先看看你自己吧。”
“……”
“从来大半夜裸睡还把被子全踢走的可不是我。”
“……”
樱井没办法反驳。因为他当然知道被子底下的自己有没有一件衣服——从昨晚做完之后就没再穿过。
“所以说——”他只有硬着头皮这样说:“今天晚上绝对不能再做了。”


就在相叶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的时候,樱井再一次下意识地迅速把手伸进了他的枕头底下。
反应过来的时候,缓慢地抽回手,以为相叶没有看到。
相叶安静地摸索过去,按掉了闹铃。


当天他们挺早就到了组织。
照例不开车,坐电车。
晴好的冬日清晨,空气里干冷干冷的。就在相叶瑟缩了一下脖子的时候,一条围巾搭在了他的颈间。他回头,看到樱井正收回手,拉紧自己外套的拉链。
“不用啦……”相叶笑着说。
“终于知道冷了,怎么能不用。”樱井说。
“……”相叶看看自己身上轻薄的皮衣,想着是时候去添一件加厚羽绒服了。
当然,还有再多买一条围巾。
走进组织的时候,整个组人不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冬天,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
但相叶精神很好。
他一身清爽地坐进自己位子里,照例拿出自己接到手上的宝石,扭开灯,摊开自己的百元道具,一入神就很难有人能打断他。所以当终于听到松本叫他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对方已经叫过他几次了。
“嘿!听到没?”
“嗯?啊,啊,听到了。”相叶赶紧应:“不好意思啊,什么事?”
“听说了没有,最近那单东南亚帮会的人被杀的无头案,好像闹大了。”松本凑近相叶,压低声音。
“什么,东南亚帮会……”相叶有点不在状况。
“啧,秋天那会儿,据说是来要货的那帮人啊——10号台风过境以后,东京湾里捞上来的?”
“哦,哦……怎么?”
“好像因为是跨国案子,警方那边有点咬住不放,一直在找我们的麻烦。但咱们这边又确实没有眉目,组长这阵子因为上头一直施压让尽快把这事儿查清楚,压力大得很,天天没事找茬儿……你也注意点。”
“哦……嗯,知道了。”
相叶盯着放大镜里的红宝石。
耳边隐约继续飘过“听说上边可能怀疑这件事牵涉内鬼所以特别紧张你知道了我们最忌讳这种事”这一类的话,但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宝石里折射的红光,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当天晚上樱井单独离开,很晚才回到家。
就在他进了门脱了鞋,刚刚走进中层客厅的时候,就听到浴室里传来一声惊叫。
“哇啊!——”
樱井后颈一凛,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浴室门口的时候,手已经伸向了腰后。
浴室门刷地一下拉开,相叶几乎是从里面弹着跳出来的。
看见站在门外的樱井,直接往他身上一扑。
——一丝不挂的。
樱井半僵在原地,一手揽住相叶,一手扶在浴室门口,紧张地往里张望。
“怎么了?没事吧?”
“有个……虫子。”
“哈?”
“有个虫子趴在那里,我以为已经死了……结果一碰它噗噜噜噜就飞了起来……”
“哈……”
“其实我昨天就看到它了,因为看到昨天我都没敢洗澡……”
“……”
樱井想说这么说昨天做爱的时候你是没洗澡的?这大冬天的浴室里能飞进什么来?蝉蜕复活吗?但又觉得这也不是重点了,重点是……他心里为什么被融化得这样彻底,连什么是重点都融解消散,除了想要抱紧怀里这个男人,已经什么也——
“啊啊!”
相叶忽然再次发出惊叫,挣开樱井的手后退了半步。
“在小翔肩上!”
顺着他惊恐的眼神和手指,樱井知道那只该死的虫子估计这会儿是飞到自己背上去了。
“没事没事。”他这样安抚着,俯下身。他想着把外套脱下来,然后迅速解决这个虽小却可能引发PTSD的隐患。
本来已经退后半步的相叶却再次上前凑近他,张开双手,一边惊叫一边不断拍打着樱井的后颈,想要拍走那只趴在他肩上的飞虫。
然后那只虫子就在相叶再再一次的“唔哇”声中振翅起飞,晃得相叶向后弹开,落到了樱井的手臂上。
这一次樱井看清了。
简直就是活见鬼。
他一边捉住那只虫子丢进马桶冲掉,一边哭笑不得地想,就因为你,我后脖子差点被拍断。
回过身。
看着仍然惊魂未定的相叶。
不是明明很害怕吗。
为什么刚刚却毫不退缩,反而挺身上前?
为什么。
樱井脱掉自己的外套,搭在相叶身上。
他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却只有说:
“多少给我遮一下啊……我们立过规矩的,对吧。”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不是说过,你没兴趣看——这个?”
“……是。”
“那,现在呢?”
“……”
“今天早上又有人说过什么来着?”
“……”
“说今晚绝对不能再做了?”
“……”
“结果怎么样啊?”
“……我只有一个要求。”
“嗯?”
“下次无论有没有虫子……咱们先洗了澡再做。”
“樱井翔!”


樱井翔。
你其实早已经知道了。
在你和相叶雅纪之间。
从来就不是你说了算。


to be continued



倒计时一周!

拍手[9回]

年表(2016.8-2017.8)

A
2017年3月:贵族没请问您缺执事吗
2017年8月:替代法则

B
2016年8月:THE QUIZ SHOW 825X5.SP剧场
2016年12月: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2016年12月:GIFT
2017年6月:看在你的份上,就再给这个世界一次机会

C
幻井

打错了
我在水池捡到一个相叶雅纪






。。。
真是残废的一年。
越来越没办法对自己满意只是借口的一种。
和文字的作战注定只会是屡战屡败。
即使如此还是想要写出更好的故事。
因为两位先生值得。



多说无益。
明年八月继续算这单账。

拍手[5回]

替代法则(完)

十五

相叶雅纪无数次地设想过。
再见到樱井翔时,会是怎样的情景。
在反反复复,打碎时间的替代与反替代之间,真实与虚幻的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无数次地去试想,也无数次地努力回忆。
轻薄鬓发里的气息。
发梢上的触感,发根里的微汗。
胸腔里骨骼被挤压接近断裂的声响。
关于真实的樱井翔最后的记忆。
——“保持清醒!”
相叶雅纪的意识总会在这一声断喝里被从无数时间的断层里拎出来,让他睁开眼睛。
他知道他在具象化的时间断层里看到了很多很多个樱井翔。
但并没有任何一个,是还可能会有将来的。
他在几乎逼溃意识的痛苦之间竭尽全力地挣扎,因为他只想要见在未来还会有无限可能的那一个樱井翔。
然而醒来之后得到的却是那个樱井翔已经永远不可能出现了。
他也不是不能接受这种残酷现实。
毕竟这个现实多残忍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鲜血淋漓,也是命运。
但他就是不能甘心。
无论是生离。
无论是死别。
他从未曾有过一次同他好好的道别。
像是他和他的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却已经被告知了结束。
这种不明不白的永决。
忽然之间就直接横亘在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爱上他的那个时间断层上。
这样的命运安排。
相叶雅纪就是不甘心。


“无论你怎么说,我能给的答案也只有一个。”1019801126说。
“我的要求也很简单。”相叶雅纪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1019801126很无可奈何地冷笑,“你以为我们这里是什么太平盛世,可以给你讲你的这些诉求?”
“……”相叶雅纪抿抿嘴,似乎同样残忍的话他已经告诫自己要足够坚强才得以说得出口,很多次。
“你知道不仅仅是替代法则,政府的任何一部卷宗里所有法则的最终都是什么吗?”
“……”
“格杀勿论。”
“……”
“取出胶囊的过程,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最终格杀的准则都将必然会启动。这也是为什么这种手术几乎是没有成功先例的。一旦手术失败,你认为这种机构会保留胶囊和尸体好让政府追踪到位?”
“……”
“尸体”这个词每出现一次,相叶雅纪就会想把手指掰断一节,但他咬牙死扛着。
他面无血色,多日几乎没有进食。
“他是抱了所有觉悟的——所以你也别再这样了。”1019801126似乎显有情绪流露地叹口气,“这话轮不到我来说,但其实,这样对他来说未尝不是种解脱。”
“……”相叶雅纪沉默着。
“我实在并不想——在你这里把他身上经历的那些再看一遍了。”
相叶雅纪抬眼,“所以他——已经被处理掉了,是吗。”
“……可以这么说。”
“什么也没剩下?”
“……嗯。”
相叶雅纪察觉出了对方难得一见地略微犹疑了片刻。
“我再问一次,除了他要你给我替换的那些记忆,关于他的一切——”他说:“什么也没剩下?”
“我并不想说,但我又不想骗你。”1019801126低了下头,然后才说:“你知道敢做类似于私取政府胶囊这种行当的人,都是为了利益无所畏惧的吧。”
“你的意思是……”
“以我对这些人的了解,通常失败之后,遗体上所有还能有点价值的东西——都会流向地下网络的各个角落。”
“……”相叶雅纪用力捻着手指。
“所以如果你能认得他身上的什么东西,或许——”


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
相叶雅纪头也不回地出发。
投入了城市之间庞大的地下网络,开始了大海捞针毫无希望的寻找。既不知道自己要搜寻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要去何处搜寻。
然而他反正没有其他任何事情要做,他也不曾恐惧漫长岁月不够他用来寻遍世间每一个角落。
闭上眼睛。
每一个身影轮廓都在那些记忆的五维空间里与相叶雅纪擦肩而过。
睁开双眼。
相叶雅纪可以清楚地循着那些身影去寻找,每一次转身,他都怀疑自己看到了刚刚擦肩离去,转瞬消失于茫茫人海的樱井翔。
你确实已经不在了吗。
我并非想要逃避,只是总没有你真的已经离开的实感。就好像那些都在时间和记忆里成了碎屑,让人总感觉,你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
——“你想过我们存在的意义吗。”
嘛。
意义那么大的概念。
你总是想它干什么呢。
想多了就爱逞强。
从一开始就别那么逞强,什么事都是一起面对,今天说不定就不是这么一个局面。当然了我也不知道一起面对是不是就能有个更好的结果,但谁又能保证给出的一定就是最完美的答案呢。
我现在做的这些也未必就有什么意义。
只是——
你还在这世间吗。
你还有什么曾经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痕迹,留下来吗。
这就是我一直不能停下脚的唯一原因罢了。
意义什么的。
不过听从内心的指引罢了。
反正岁月漫长,总有一天能够相遇。
总有一天——


相叶雅纪无数次地设想过。
再见到樱井翔时,会是怎样一个情景。


那是一只古董手表。
也许因为价值过于贵重已经在原地陈睡得太久,表面蒙了一层薄灰。
即使如此相叶雅纪也在见到它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他的。
是他一直戴在手腕上,时不时就会抬手去看,然而实际上也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确认时间的,那只古董手表。
伸手摸到那只表的一瞬间,相叶雅纪可以肯定,人类和地球之间的电磁场或是随便什么学说里提过的感应力,是真实存在的。这只表上曾经附着过的属于某个人的磁场还在——他一点都不怀疑这一点。
蹭掉表蒙上的灰尘,本来未知的晶石耀过了一丝光线,擦过相叶雅纪的眼角。
果然是他。
那早已不再走动的指针,指向着也许属于他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最后时间。
相叶雅纪带走了那只手表。
握紧那只手表,不知从何而来的依据,让他感觉自己数年来的行走似乎终于已经看到了终点。那些不曾停下的替代与反替代对他的种种折磨,各种错乱的时间断层,混沌破碎的意识,都终于快要可以终结了。
月光下,他一个人反复摩擦着晶体表蒙,直到那表面亮得几乎可以倒映出他自己。直到手表在掌心里被摩挲发烫,好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就快要能够跳动起来。
反反复复。
直到手表表蒙在手指碰触间弹开,跳出了影像,投映在相叶雅纪眼前。


相叶雅纪无数次地设想过。
樱井翔,在眼前的影像里清晰闪现。
面对着他。
鬓发轻薄。
目光坚定。


——“第825次。嗯,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录这个的必要了,因为恐怕也不会有机会再看了……不过,还是有始有终吧。我自己,如果,如果你还能看到这个,说明你竟然没死,也说明你的胶囊应该已经成功取出了——恭喜你啊,从今以后,替代法则对你来说,再也不存在了。这是至多不过百分之一的机率,真能活下来的话……你肯定也终于能完整地想起相叶雅纪了。那应该也不用我多说了,赶紧去找他吧。这次一定要小心,别再把他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了。也别让他走这条路,去找别的办法吧,总会有办法的。给他点耐心,我其实始终相信,他并没有完全忘记你……最近一次的感觉尤其明显,我觉得他很可能会跟着找到这里,如果是那样,他可能就不在水晶城了,你先回去猫眼问一下。如果他确实去了那里,我很担心,他也开始反替代的戒断了。如果是那样,你更要快一点找到他,因为那很危险。他要是执着起来,比我更甚。无论如何吧,虽然现在的我是做好了去死的准备,但是恭喜你,活了下来。去做你想做的事,找你一直想要找的人吧。”

——“第621次。编号2019820125,你的真实姓名是樱井翔。别相信你现在记得的任何事——除了关于相叶雅纪的部分。我不知道这一次的反替代能做到什么程度,如果你感觉思维和记忆很混乱,那是正常的。我知道很难熬,但别被任何幻觉迷惑,你只要记得几件事:一,相叶雅纪。二,制订好计划,回水晶城去找他。三,你是政府在案通缉人员,你知道该怎么做。”

——“第444次。编号2019820125,你的真实姓名是樱井翔。在开始下一次反替代之前,我来告诉你,这次的行动又失败了。我想说的是,下一次行动的时候,控制住你自己,别离相叶雅纪太近,别看他的眼睛……不然我怕这一次的失败只会不断重复上演。你要反复告诉自己,要让自己像从不认识他一样,不然像他那么敏锐的人……只不过会反复触发他的替代法则启动罢了。对,我这是警告,别再有下一次失控的举动。”

——“第319次。编号2019820125,你的真实姓名是樱井翔。现在的状况是:你从政府的要犯集中营成功逃脱。接下来是必须摆脱定位追踪和替代法则的控制。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你应该已经在钻石城,反替代应该已经起效。那也说明你终于可以完整地记得关于相叶雅纪的一切,不会再被替代关于他的部分,不用再反复看这些记录来确认关于他的记忆了。接下来,要开始想办法回去找他了。”

——“第218次。编号2019820125,你的真实姓名是樱井翔。你原属水晶城训练中心备战军人,你身上拥有各种训练成果。你现在因为企图逃离编制而被控制在政府要犯集中营,我希望替代法则没有替代到你连这里的记录也不记得看。听着,你要想办法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去找关于替代法则的一切情报,找到解决它反复启动的办法。一定有,我相信一定会有办法。去找到这个办法,让关于相叶雅纪的部分别再被替代。知道吗……相叶雅纪,编号3019821224,和你一样属水晶城备战军人,没有意外现在应该已经被编入了不知哪部的军队或者雇佣军里。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你,也许他的替代法则也已经启动……那样的话,以后回去找他的时候,也许会变得很难。但无论如何,别忘了他。无论记忆怎样被替代,别忘了,相叶雅纪,是你最重要的人。”

——“第125次。编号2019820125,你的真实姓名是樱井翔。看了前面的记录,你应该知道前因后果了。你现在要带相叶雅纪离开了。你知道吗,他答应跟你走了,他答应跟你去玻璃城。虽然我看出来,他根本就不太相信这个地方的存在,但他还是答应了。这个就是相叶雅纪。这就是永远都拥有自主意识,清楚知道自己是谁的相叶雅纪。我不知道你看到这个时,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无论如何,保护好相叶雅纪。还有,别放弃。我想一切也许都没有那么顺利,但还是别放弃。因为……相叶雅纪值得。”

——“第99次。编号2019820125,你的真实姓名是樱井翔。虽然替代法则已经开始启动,但是因为有前面那些记录,你应该都想起来了,对吗。对,你喜欢相叶雅纪。你想带他走。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胶囊里的替代法则启动了。以前只在资料里看的时候,想象不出那具体是什么样的概念。在它真正启动以后……我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如果不是之前早就有所准备,提前做了这些记录,关于他的一切,就真的都消失了。我会把他忘掉,一想到这一点,只想立刻找到办法,带他离开这里。答应我,好好去想办法,一定要找到办法带相叶雅纪走。不要忘记他,不能忘记他。”

——“第82次。樱井翔。今天,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本来只是拿葡萄去给相叶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之间会那样做……我以为会吓到他,没想到……嗯……他居然……回应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我今天不舒服的感觉更严重了,我觉得有些事情我该开始着手准备了。如果看到这里的你,是一觉醒来忽然间就不记得什么事,又或者说是——不记得相叶雅纪和你之间发生过什么了,把所有记录从头到尾多看几遍。你会明白的,也一定会想起来的。你不会忘记相叶雅纪的。我相信,一定不会。”

——“第44次。樱井翔。今天之所以记录还是为了替代法则的事。又去了资料中心,虽然还是没有找到更深层的信息,但是通过之前换来的一组非法秘钥还是看到一些新内容。我感觉……我的担忧不是过虑。樱井翔,你要记得,从现在开始一定要反复回看这些记录,这些记录非常重要。如果有一天,替代法则这种事真的存在,真的会生效……别忘了你自己是谁。还有——别忘了相叶雅纪是谁。”

——“第25次。樱井翔。自从在资料中心看到一条关于替代法则的记录,就一直有点不安……记忆这种最真实但其实也最虚幻的东西,如果真的被法则生效替代,我们能有所察觉吗。如果不能,那是不是也太可怕了。我们还能保有独立的人格吗,会忘记自己是谁吗,不会完全沦为被操纵的工具吗。虽然这么说可能也有点过虑……具体内容了解得还是不很清楚,因为我会的只有浅层程序指令。下次还是要再去查一查深层的内容才行。哦还有,在查资料的时候顺手查了查葡萄现在主要都在哪些城市有种植,上次相叶曾经提过一次很好奇。原本已经知道有机物的种植很困难,不过葡萄的价值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第12次。今天的训练都很正常,程序理论课上老师提到政府卷宗记录了一些我们课本上并没有的法则,所以对于法则学习来说大家可以延展自己的学习领域。我有点好奇,之后有时间要去资料中心查一查。另外,今天,相叶……对,就是相叶雅纪,上完解剖课以后一直就不大对劲,中午只吃了半块蛋糕,真怀疑他身体受不受得了。我在想,像他那样善良的性格,也许不是很适合做军人也说不定……还有今天不知是不是吃了他非塞过来的那半块巧克力蛋糕有点腻,我也有点不是很舒服,一直觉得嗓子里连带着整个脖子都不是很清爽……不说了,明天去资料中心。”

——“test,test,这是第1次记录。嗯,为什么会想起要做这样一个记录呢。一来今天是第一天进入训练中心,养成这个习惯以后可以用来做些重要事务的备忘。嗯,如果以后想要成为一个好的军人,这个应该是有必要的吧。再来呢……也没什么,就是今天遇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家伙。才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列队的时候竟然转身伸手捏了捏我的胳膊,问我这样的肱二头肌是怎么练成的……没见过这么没头没脑的,没好气地跟他说这是装饰的,没什么用,竟然还认真地看着我说真的吗,那我们掰手腕试试因为你手臂看起来真的好厉害……不想理他所以干脆不应声,结果他居然凑到我耳边小声跟我说:你是觉得我很可疑所以不理我吗,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相叶雅纪,你呢……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军事训练的第一天就把真名实姓告诉了一个陌生人……然后他居然就直接对我说那以后就叫你小翔啦,完全不听我阻止……这是什么人啊?总之……总觉得这件事也许需要记录一下,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嘛,就到这里吧。”


一脸稚气的樱井翔,从收起的影像中消失。
古董手表归于沉寂。
月光洒落。
铺就一张月白画布。
所有笔触都是黑白。
硝烟在枪口消散。
相叶雅纪的食指指尖松开了扳机。
丑陋而悲伤的疤痕边缘被子弹摩擦燃出了新的烧痕,在月色下向外吐露冷光里的温热,延展出黑白画面里唯一的艳丽线条。
染红了属于他和他的勋章。


THE END




谨以此篇,献给:
用生成器生成这个名字送给我用的bella,
从未放弃过这位留级生致力挽救的001。
两位都已经到站下车。
有时不我待的遗憾,但也有见证时间的力量。这就是你们曾经的旅程留下的真实印迹,也许你们会忘记,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忘记,但它已经留在了时间的断层里。
能把坑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也是相当有脸皮的。
从开坑至今已经过去五年的时间。
这篇从结构到细节处理都有很多不足和粗糙之处,毕竟时间线拉得太长,想法和手感都发生了太多改变。不说进步,退步了也说不定。前后文因为相隔太久也有相当的疏离感,只能是尽力去圆了。
(但事实上当中狗血与中二正是作者本色。
无论如何吧。
这个让人操心的,借问的同期生啊。
今天终于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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