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步以内回头。
相叶医生,这代表着一种怎样的心理状态呢。
樱井这样问的时候,相叶不置可否,未曾回应。
可其实,他有一句未出口的话。
——十步已经够远的了。说明已经用了相当的时间考虑或者犹豫。来不及细想顾不上后果就已经想要转身的话,应该是在三步之内。
这说明,我们都经过了对彼此揣摩和衡量的过程。
成年人嘛。
对于一段关系,无论是任何一种性质的关系,都是要衡量得失利弊与各种可能性的。
这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正常归正常。只不过这各自迈出的十步,已经早早说明,我们各自对于这段关系的犹疑。那也许不仅仅是出于对对方的防备,也包含着对自己的不确信。
对于一段关系来说,这样的起点,算不算是有点遗憾呢。
也很难说。
假如我们真的都在三步之内就转身了。
那又能有什么不同。
按道理说,第一次见面最终就上了床的关系,多半不会是什么太正经的关系。
可又有谁说他们认为这段关系正经了呢。
从十步转身的那一刻,或许他们的潜意识里就已经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了。
这让当晚酒局的每一刻都显得有些露骨和直白——至少回想起来是这样的。
无论是一前一后一个推门一个跟随,一个回眸一个低眉,一个落座一个并肩,每一个眼尾交汇而过的浮光,都似乎在诉说着内心真实的想法。
酒固然是烈的。
总烈不过心里企图的火。
拎在手上的杯子和身旁樱井手里的玻璃杯碰出清脆声响时,相叶一直没有怎么正视樱井的眼睛。
他让自己盯着威士忌琥珀色微波上的浮冰,玻璃杯沿上滑落的水珠,以及樱井胸前金光微耀的律师徽章。
因为他只怕自己一旦直视樱井的眼睛,就会控制不住去读对方的心思。而那心思里读出的东西是不是他想看见的,就未必了。
高度数酒精催动着彼此在试探的迷宫里寻找接下来的出路。
相叶清楚。
“樱井律师,做这一行有多久了?”他轻描淡写地这样问。
“说长不长,今年是第12年了。”樱井轻抿一口酒。
“12年还不算长?”相叶笑笑。
“嘛,相比六法全书的厚度来说,12年的时间也算不上长吧。”
“……你说的这是同一个计量单位里的事儿吗?”
“这么说好了,律师这个行当和医生是有相似之处的。如果说医生是踩着病人的命成长的话,律师就是踩着输掉的官司才能最终成长起来的。这些都是需要经历时间的,不走过相当的时间,再多的天赋也补不上。”
“你这么说……”胳膊支在吧台上,相叶拎着酒杯似笑非笑,“岂不是说我是踩着人命走到今天的?”
“啊,抱歉抱歉。”樱井赶紧歉意地笑道:“差点忘了,身边就坐着一位医生。”
“也正常。”相叶抿口酒,“很多人到现在都不承认医学心理学是医学,也并不认为心理医生算是医生。”
“相叶医生,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樱井正色。
“我知道。”相叶轻笑,“樱井律师心里要是也那样认为,今天又何必大费周章特意把我找来。”
“无论别人怎么想,我个人是十分尊重精神科医生的。”樱井说。
相叶这时终于转过脸,看了看身边的樱井。
“樱井律师……查过我的履历。”杯子放在吧台上,相叶的指尖绕过杯沿。
“抱歉……职业习惯。”樱井也不否认。
“嗯,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相叶淡淡地说:“那樱井律师就更应该知道,做过精神科医生的人,多半也都有点精神问题。”
“这都是什么人瞎说的……”
“这是我说的。”相叶笑,“所以我才没有再做下去,而成了今天这个心理医生的啊。”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很大吗?”樱井问。
“同属于心理学这个大学科里,要硬说差别,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只不过——”相叶故意拖着长音,“现在要好赚得多了。”
“……”樱井没说话,似乎在观察着相叶。
打量他从头到脚一身显而易见价格不菲的行头,讲究得体的优质风格,不动声色的低调精英生活痕迹,以及某种隐藏在温柔笑容之下的另一层面貌。
当然。
所有这些,可能都不及那身高端西装包裹之下,一眼即知再二再三已经不敢多看,毫无疑问的黄金身材。
樱井别开目光。
因为他生怕自己过于直白的诉求被相叶读出来,那将会显得多不礼貌而又尴尬。即使——他明明已经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想法,但那毕竟只是一种感觉。
没有确切的证据是不能定论的。
他需要一个能够确认案情确保胜诉的证据。
“啊,这不是樱井律师么。”
就在樱井想着要不要再来一杯,好把这一摊的时间继续拖延下去,以寻求到关键证据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招呼。
樱井和相叶都转过了头。
一位中年女性朝他们点头微笑。
“永作女士。”樱井准备起身,被对方礼貌地按了按肩膀示意不必。
“我等的人还没到,介意我在这里打扰一会儿吗?”永作微笑道。
“当然不会。”樱井赶紧朝相叶伸了下手,“这位是相叶医生——相叶医生,这位是永作女士,我以前的委托人。”
“您好。”相叶欠身点头。
“您好。”永作在樱井身边坐下,“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怎么会,我和樱井律师这边也差不多该收摊了。”相叶说着已经想要从另一边起身,“不如你们继续,我先——”
他是确实准备走了。
无论心底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但反正——
手腕却忽然被樱井伸手过来握住一按。
动作幅度很小,极其自然。
樱井甚至都没有转过脸来。
“刚刚才又叫了一杯,这就忘了。”
相叶听到樱井这样对吧台里招呼着:“这边的两杯威士忌,麻烦。”
相叶眨了眨眼。
——刚刚又叫了一杯?
什么时候的事?
但他没有出声,安静地坐了回来。
该是有某种默契,这一刻在彼此之间正式达成。火漆印章一样,在融化开的热蜡上按下了两个人的契约。
坐在樱井那头的永作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我也是,谢谢。”她朝吧台里说完,就转向樱井,“怎么,樱井大律师今天这又是打赢了什么官司?”
“不,还没有赢。”樱井笑着答。
“是只等着赢了吧?”
“看您说的……”
“不败传说就不要谦虚了。”
“倒也不是谦虚。”樱井说:“和您那时候的案子一样,没到最后宣判的一刻,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你越是这么说,眼里却越是写满了胜券在握呢。”永作笑道。
“您最近又开始给人看相了吗?”樱井笑着抿口酒。
“我最近在学的是手相呢。”
“是吗,您可真是好学不倦。”
“刚好帮樱井律师看看,看看这次的官司——”永作握起樱井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在虎口穴位一掐,“是不是会有个好结果?”
这时坐在另一头的相叶,分明看到永作的目光极快地瞟过了他。
那目光里的意思是……
樱井刚想要挣开手,已经听到这位行为略显突兀的前客户笑着开口道:
“疼吗?”
“啊?”
“我现在按的这里,樱井律师会感觉疼吗?”
“不疼。”
“结果很不错啊。”放开樱井的手,永作端起刚刚推到自己面前的酒。
“您这是什么意思……”樱井不明所以。
“这个穴位呢,如果感觉到疼的话,就说明你现在并没有在恋爱中。而既然不疼——”永作端起酒杯转身看了看,“我等的人到了,就不打扰二位啦。”
说着也不等樱井给个反应,已经起身径自离开。
樱井和相叶安静地面面相觑几十秒。
“噗……”相叶先笑出声,“你的这位前委托人,打的不是涉嫌诈欺的官司吧?”
“别瞎说。”樱井的声音里掩着笑意,“这是一位目光很敏锐的女性。”
“敏锐?刚刚那种,只是最基本的心理骗局吧。”相叶也端起新上来的酒,“法律也是社会科学,科学讲求的是什么,樱井律师不会连这也信吧。”
“是吗?”樱井不置可否,只是转过脸盯着相叶,“我怎么觉得……她说的结果挺准的呢。”
玻璃杯在相叶唇边顿了一下。
浮冰咔啷作响。
“而且,这结果还是刚刚才变准的。”樱井又说。
琥珀色微波漾过唇边,在舌尖打个转。
相叶终于看着樱井的眼睛。
“樱井律师,我说你啊……”他的声音轻沙里夹着鼻音,“可别把想上床的冲动错当成恋情才好啊。”
假如我们都在三步之内转身了。
那又能有什么不同。
那也许——我们之间,从起点开始就不会是这么个不理想的模样了。这个不理想的起点注定了后面的路总也走不进个正轨,磕磕碰碰个没完没了,似乎随时随地准备失控翻下路去。
像是一场打不完的官司,像是一个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这该死的职业病。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