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对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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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子弹擦着相叶耳边的发梢飞过去时,他正单膝跪下,把食指中指的指尖搭在一名躺在地上的伤兵的颈动脉上。
没有光线,炮火声像张网一样笼罩住战地。
硝烟弥漫,硫黄火药的灰末扎着眼眶里早已再无半点湿润的眼球,相叶却早已习惯地不眨眼。
他身上的白大褂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一片片灰土上蹭着暗黑血红,还有烧焦的痕迹。沾染着新旧血迹的袖口,遮住他手腕上受的各种伤。
战地无人顾得上修剪的头发被他自己胡乱地剪到尽可能短,尽管如此还是堆上一层厚重的硫黄炮灰,参差不齐得像是灰白了头发。
明明是这支军队里最年轻的战地医生。
指尖的动脉已经不再跳动,尽管如此,触碰到的皮肤却还是温热的。
“相叶医生!快!”
身后几米方位,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相叶知道,这片高地已经失守了。炮火逼近,应该立即撤退。
但是他仍然不放弃地移开颈动脉上的手指,不死心地翻开地上伤兵的眼皮。
没用。
已经死亡。
相叶那蹭满血与土的脸上早就做不出半点与怜悯有关的表情,但是他那干涩的眼睛里,却还是倏过一丝失望。
炮声轰鸣着接近。
死亡,这件本来就完全不可抗的事情,在战场上,除了面对和接受,做任何其他的反应都是多余的。
他站起身准备向后方撤离。
却在还没有完全站起来的时候,被脚下的尸体堆绊了一下。
一个趔趄。
他本没想再低头,拔脚就准备走,但是却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唔——”
在那样充耳的隆隆炮声里。
不知是怎样攀爬进他的耳朵。
明知道危险已经迫近,相叶还是转过身低了下头。
看到一堆士兵的尸体里,有某一个身体,还在艰难地蠕动着。
还活着。
这是相叶的第一反应。
硝烟之下,每当看到一丝生命可能存活的迹象,都能百试不爽地触动他那早已经应该麻木的神经。
他本能地蹲下身来。
在浓重的烟尘之中,他俯下身才看清,还活着的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士兵。
明显不是普通士兵的军装。
不仅不是普通士兵的军装,而且——根本也不是我方军装。
是敌方军队的军人。
并且极大可能是名将领。
相叶已经伸过去的手略微犹疑地停顿了一下。
——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理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和危害。
——无论进入谁家,只是为了治病。
短暂的犹疑。
极短。
相叶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扳过那活着的人的肩膀。
那大概应该是个年轻的将领。
他紧闭着双眼,瑟缩着,右手攥成拳头抵在左边胸口下。被血浸染透的军装,以及血浆满脸辨不清眉目的状态,让相叶一时无法判断他受伤的程度。
一声巨响。
坦克的炮弹已经投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相叶本能地俯下身,将他护在身下。
炮弹爆炸的热浪扑过来,金属碎屑和着火药烟尘兜头砸在相叶的头发上。
已经没时间了。
不可能还在这个地方耽搁片刻。
怎么办。
——我要遵守誓约,矢志不渝。
相叶面无表情,用力向喉咙里吞咽了一下。
一点唾液都没有。
喉结滑动,干涩得似乎能听到声音。
他默默咬一下槽牙。
伸手拉起这个敌方将领的双手,转过身,把他的双臂搭在自己肩头,两手兜过他的腿,猛地用力起身,将他背在了自己背上。
相叶咬着牙,微俯下身,背着一个陌生的敌军,在高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方跑去。
子弹再次擦身而过。
划出的风声在耳边都变得不真实。
那个陌生敌军的脸无力地靠在相叶肩上,微弱的呼吸声在这样的声音里,传进相叶耳里。
相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我方士兵都救不过来的情况下,背起一个敌军逃离。
他时常搞不懂自己。不过也没那么想搞懂。
他还活着。
而他是一个医生。
就是这样。
只是他尚且还清楚明白,自己不可能就这样背着一个穿着敌军军装的人大摇大摆地跑回到我方阵地。
他必须先把那身扎眼的军装给脱下来。
深深浅浅地跑了一阵,相叶终于看到一处相对隐蔽的战壕。
没时间考虑,他背着那名敌军,快速地跑到战壕边,跳了下去。
把背上的敌军放下,靠在战壕里,相叶看了看他。仍然紧闭双目的脸上看来似乎更加痛苦了,右拳始终抵在左边心口下方。像戴着张血浆面具的脸上,此刻似乎终于依稀可辩眉目的样子。那靠在战壕里的肩上,被尘土覆盖的肩章隐约可见。
相叶吸了口气,伸出双手揪住他的领口,用力一扯,撕开他的军装。
军装里虽然是衬衫,但也不是我方的统一标配。
没时间多想,相叶横下一条心,把对方身上的全套军装都扒了下来。
被血浸透的军装全部脱下来扔在一边,看着赤膊的对方时,相叶才发现,对方的身上并没有明显外伤。虽然他仍然紧闭着双眼看来有些痛苦,但是的确并没有枪伤一类的外伤伤口。不仅如此,除了从军装外浸透进来的一点血迹,身上也几乎没有血。
相叶上下左右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仍然用力攥紧着右手。
这里有什么问题?
拉过他的右手,相叶用力掰开他攥紧的手指。
“嘶!——”
对方倒抽了口气,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相叶眯了下眼睛,逐个摸按了一下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当摸到大拇指时,对方又呻吟了一声。
那个手感很清楚。
就是因为这个伤发出那样的呻吟声?
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相叶松口气般地呼了口气。
“听得到吗?”他一手握着对方的右手,一手从肩上取下斜挎着的医药箱,嘶哑着声音向对方说道:“听到我的声音的话,回应我一下。”
相叶感觉到,握着对方右手的手,被回握了一下。
听得到。
并且头脑清楚,可以给出指令和反应,也证明没有严重的脑震荡一类。
“听我说,我是医生,你的右手拇指骨折了,我现在简单地给你固定包扎一下。”炮声再次响起,相叶提高了声音。
对方再握一下他的手,相叶于是翻开医药箱。
没错。就是个骨折。还只是拇指骨折,还以为有多重的伤。
相叶边包扎边想,这场仗敌方大概赢不了,好歹是个将领模样的人,居然这么脆弱。这一点伤,用得着这种样子。本想把他带回营地里再救治,现在看来也许这样处理一下就可以了。之后就各自别过吧。
面无表情地包扎完毕,相叶再次看了一眼这名脆弱的敌军。
对方仍然闭着眼,有些费力地喘息着,看来还是很虚弱的样子。
心上闪过一丝什么,但无力去在意。
相叶叹口气,从旁边把那件敌方军装又拎了回来,“已经处理好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接着你自己也应该认得回去的路线吧。”
他说着扳过对方的左边肩膀,想要替他把军装再穿回去。
就在抬起他左边肩膀时,相叶发现了什么。
那左边肩膀后面的肩头下,某一片印记,清晰可见。
相叶看着那片印记,呆了一下。
手里的动作停下来,干涩的眼睛竟然针扎般地疼起来。
有什么力量,猛烈地敲击他的胸口。
他又一次想要吞咽唾液,喉咙却已经抽紧和干燥到根本没余地做出这个吞咽的动作。
这是——
这是——
战壕上方流弹飞过。
划出锐利风声。
似乎企图穿破硝烟,拨云见日。
烈日底下,相叶吞咽了一下唾液。
他的背心紧贴在身上,被汗水浸透。
他低着头,喉结滑动,有汗滴顺着脖子滑下来。
左肩上的胎记,在阳光底下像朵盛开的夏花。
一只玻璃瓶被递到眼前。
里面的液体翻涌着碳酸气泡。
瓶身冰凉,冒着汗。
他心下知道是谁,没有抬头,嘴角扯动,接过玻璃瓶。
“小心中暑啊笨蛋。”
谁是笨蛋。
一直以来的汽水我很感谢。
不过笨蛋是你。
一直是你。
听说——马上要打仗了。
是吗?
是啊,而且好像形势很严重的样子。
是吗?
嗯,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一旦战争打起来,兵荒马乱,我们会失散。
哈?你真能扯。
我可不是扯,我是真的在担心。
哦,那你想怎么样。
我在想,万一我们真的失散了,要凭什么相认……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你想什么呢,我还能认不出你?
那可不一定!不了解战争,别把话说得太满了。
好好好……那你倒是说说,你想出了什么办法?
我还在想……
那天之后过了三天。
你?!
怎么样?
你肩上这是——
和你一样的位置,纹了和你一样的记号。
你——你这是——
怎么样,聪明吧?绝对能凭这个相认。
……
怎么,说话?
你这个——笨蛋!
流弹划出的风声犀利。
但穿破的硝烟还是瞬间就再合拢。
厚重地,向下沉压。
相叶扳住那个敌军左肩的手,不自觉地绷紧,用力。
出神。
完全僵住地出神。
像被定了格般。
直到那一串剧烈的咳嗽声,把他咳醒。
“咳咳咳!——”
他回过神,看到紧闭双眼的对方嘴角咳出了血,并且有继续向外涌的趋势。
他一惊。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本来一直抵在左胸的右手。
——费力的喘息。
这一惊非同小可。
相叶蹭满血与土的脸上,闪现出了惊恐。
来不及再去想那左肩上的印记。
他抓过卷在医药箱里的听诊器,显得手忙脚乱。
微微哆嗦着,他挂起听诊器,把听盘贴在对方的左边胸口。
枪炮声在战壕外叫嚣不停。
冷静。
排除杂念。
相叶稳住自己的手,让自己不要颤抖,闭起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耳朵里传来的声音。
听。
努力听。
……
……
相叶睁开眼睛。
他灰白的发梢微颤,在灰暗的天空底下,无神的眼睛里流动复杂的光,竟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听我说,现在的情况有点严重。”
相叶努力提一口气,让自己嘶哑的声音保持平稳。
“你,现在能不能说话?”他问。
“……”对方张了张嘴,似乎在努力发出声音。相叶凑过去,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听到了微弱的气声:“可以。”
“好。”相叶费力地吞咽一下,说道:“再说一遍,我是医生。你的骨折不止右手拇指一处,还包括——左侧的肋骨。”
“嗯。”对方极微地应一声,表示明白。
“现在断掉的肋骨应该已经插进左边肺部,情况很严重。”相叶极力控制自己,不让牙齿相扣。
“嗯。”对方再应。
“那么,你现在,需要先告诉我,你的姓名,所属部队。”
“……”对方再次翕动嘴唇。
相叶附耳过去,耳廓几乎贴在对方的唇上。
微弱的热气。
其实该是有些熟悉的。
只是他竟然真的能不再认得。
竟然真的能。
“樱井……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