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舞霓裳掠风华
01.
那天，他不是先喝下那么多杯威士忌就好了。
头脑也就不会那么发热。
更不会忘掉自己是个没什么运气的人求赌必输。
后面的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樱井翔失业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失业。
虽然说现在经济是不景气，各行各业都跟着倒霉，但是樱井翔还是没想过这危机有一天真的能轮到自己头上。怎么说他也是名牌大学毕业，怎么说他就职的也是一家大型知名公司，怎么说他也已经一路披荆斩棘爬到了社长助理的位子上，怎么说他也是一致公认的工作能力出挑——虽然说他在公司里的个人风评并不怎么好……但那是私生活与这无关吧？也不至于让他失业吧？
被社长叫到面前告知这个消息时，樱井翔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说也是堂堂一家大型服装公司知名品牌，排不上世界五百强日本五百强也总是有的，社长助理这么重要职位上的人哪有说辞就辞的，要培养一个得力而顺手的助理是那么容易的吗。更何况，自己根本什么都没做错过。就这样，不仅说辞就辞，还“即刻起就不用上班了”——这是犯了哪门子的冲得罪了哪个庙门的神？
但是樱井翔有两件事从来不会做。一是解释，二是请求。
比如说，前一天晚上跟刚在酒吧认识的陌生女孩在酒店过了夜，第二天早上出来就被明明已经有过关系貌似对方还以为已经进入交往关系的隔壁办公室女同事撞个正着时，樱井翔就一句话也不会解释，请求原谅？更不可能。
这样的典型例题不间断重复上演。
他的个人风评是怎么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堪入耳到达妖魔化境界的，说来也实在是“因为所以再所以”的必然证明题。
从脖子上扯下工作胸牌，拉松领带，解开衬衫第一颗钮扣，樱井翔利落地拿起纸箱收拾东西。
他表情不太好看，让周围同事窃窃私语，这个一天到晚看起来不可一世玩世不恭的人也有今天，失业了也知道害怕也会脸色难看。
而实际上，此刻的樱井翔正在脑袋里拼命发动引擎搜索的是：自己是不是和哪个与社长有什么关系的人上了床而不自知？
“威士忌谢谢。”
樱井翔坐在吧台边自己的固定位置上，上来就是三杯威士忌。
他酒量很好，这三杯威士忌只不过是解渴润燥。
虽然失业这件事的确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倒并不是为此多么烦躁沮丧。他还是挺相信以自己的工作经验，再找到一份工作也不是什么难事。泡酒吧，绝非什么借酒浇愁，那只不过是他的夜间例行活动罢了。失业？失业了也不能不逍遥啊。
几杯威士忌之后，樱井翔喘了口气，才发现今天酒吧里的气氛和往常有点不同。
身边的人似乎都不是散客，而是彼此认识的，有在凑堆玩着游戏，有在一起高谈阔论，总之一直谈笑风生不断，好像是有什么活动正在这里进行。
也正常，多半是什么聚会PARTY。
这么想着，樱井翔还是随口问了吧台里的酒保一句：“今天这里有什么事？”
“啊，不好意思，忘了告诉您，今天这里有家公司来开庆功酒会。是不是有点吵？不然今天您就先换一家坐坐？实在是不好意思！”酒保对老熟客致以歉意。
“不用了，没关系。”樱井翔说。通常他坐定了就不想再换地方，何况他已经回头快速地扫视了一下这群人，发现普遍年轻，不乏美人。
樱井翔端着酒杯撇撇嘴，今晚应该不会一个人。
又是几杯酒下去。
樱井翔的身上开始略微有点发热了。
身后好像越发热闹起来了。
好像有什么人起着哄，让什么人表演什么。
千篇一律的公司聚会，不过也就是这些环节了。
樱井翔正想要起身搜寻一下有没有适合的猎物，背后有人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身上。
樱井翔转身，发现是公司庆功酒会那群人也喝到兴致正高，有个女生可能有点喝多了，与人嬉闹间站立不稳差点摔倒，撞到他的身上。
“啊啊！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那女生连忙起身道歉。
樱井翔的目光像扫描分析一样扫过那女生的脸。
相貌平平。
樱井翔于是没答腔，脸上极其快速难以察觉地闪过了一丝嫌恶的表情，冷漠地转回身。
那个女生尴尬地僵在一边，脸色当场全红。
樱井翔理也懒得理，端起了自己的酒杯凑到唇边。
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点用力，有点生硬，应该不是女生的手。
樱井翔不耐烦地转头。
“对女士这样是非常不绅士的。”
樱井翔的目光再次扫描一遍对他说话的这个男人——一张年轻清秀的脸，一头清爽短发，一身入时讲究穿着，耳廓上扣着耳环，手里正端着一杯长岛冰茶。
切，小孩子。喝长岛冰茶的小孩子。
樱井翔心里的不屑不经意地浮上了嘴角。
对方看了樱井翔这个表情一眼，然后转身对那女生和同伴说：“走吧，没必要和这种没有风度的男人计较。”
樱井翔刚刚喝下去那些威士忌，被这句话瞬间引燃，烧上了大脑。
“不会说话那就别说话。”樱井翔把手里的酒杯往吧台上一拍，转身站了起来，“喝长岛冰茶的小孩子懂什么叫绅士风度？！”
对方也转过身来，站在了樱井翔面前：“你说谁是小孩子？”
樱井翔扬了扬下巴：“说你！”
“喝长岛冰茶就是小孩子？真是笑话！”上目线的反驳。
对峙而站时，樱井翔发现，自己居然要比对方矮那么一点点，说话时自己的视线要略微抬起来向上才可以，他越发恼火起来：“敢不敢拼点真正的酒？！”
“奉陪！”对方毫不示弱：“随你怎么拼！”
樱井翔扫了一眼吧台，看到吧台的另一端有一个用来玩游戏的骰子盅。
他走过去把那套骰盅和骰子拿了过来，然后对吧台里的酒保说了一声：“拿两打试管来！”
“那个……要哪种？”酒保知道樱井翔指的是什么。
“燃烧弹！”樱井翔说着，把骰盅往吧台上一扣，转头扬着下巴说：“就拼这个！”
对方的唇边滑过冷笑。连同在一边围观的那些同一公司的人，全都意味不明地窃笑起来。
头脑发热的樱井翔却没有发现这些不对劲。
哗啷哗啷的玻璃碰撞声——吧台上，装满24支试管酒的木制试管架已经被放置好。
燃烧弹——由伏特加、龙舌兰、杰克丹尼尔和少量的塔巴斯科辣椒酱混合制成。酒性猛烈呛口，又由于灌制在标准试管中，故此得名。
此刻，24支冰冻燃烧弹正向外散发着酒光和白烟。
樱井翔摸着骰盅和里面的六个骰子，“来赌一把。谁骰出来的点数更小，谁就赢。输的——”樱井翔一歪头：“就把这24支都搞定！”
“这可是你说的。”对方上前一步，逼视着樱井翔一字一句地说：“记得愿赌服输！”
输？
樱井翔心里暗骂，老子混酒吧多久玩骰子身经几百战，会输给你这个臭屁的小毛孩子？
他二话不说，挽起西服的袖子，抄起骰盅，把六颗骰子扣在底下，骰动起来。
噼呖啪啦的声音在骰盅里碰撞着，周围开始安静下来。
须臾，樱井翔胸有成竹地停下，掀开骰盅。
目光聚焦——五个一一个二。
很小，的确已经非常小了。
樱井翔不说话，扬了扬眉毛，把骰盅递到了对方面前，又朝着六颗骰子歪了歪头。
对方接过了骰盅。
也不多话，骰盅扣在吧台上，罩住刚刚骰出七点的六个骰子。
更清脆的噼呖啪啦声响起来。声音里的节奏和质感，听的时间长了让人感觉上瘾。
整个酒吧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听着这六颗骰子骰动的声音。
到这一刻，看着对方骰骰盅的动作，樱井翔才开始发现不对劲——这个人的动作，一看就非外行，一看就是玩家。似乎刚刚，在背后有人起哄着要什么人表演什么的……就是在说骰盅。
樱井翔有点不良的预感。
有些许冷汗冒出来，给他发热的脑袋降了降温，他开始记起自己的运气一向就不是多好，求赌必输。
就在这时，噼呖啪啦的声音停了下来。
对方缓慢地提起手里的骰盅。
无数目光比聚光灯还要灼热地射过来。
六个骰子，笔直地堆叠起来，整齐漂亮。于是，看看最上面的一颗——一点。
“唔哦！！——”
“哟吼！！——”
四周起哄声口哨声鼓掌声拍桌声瞬间炸裂开。
“漂亮啊总监！”
“太帅气了！”
尖叫声喧哗不断。
站在樱井翔对面的被称呼为“总监”的男人，手里提着骰盅，胳膊支在吧台上，歪头看着樱井翔，黑眼珠转一转，看向那试管架上的24支燃烧弹。
人外有人。樱井翔明白，这一刻如果还等对方把话挑明，自己就真的输了。
他转过身，再松了衬衫领口的一颗扣子，然后眼也不眨地用拇指和食指一支支捏起盛满烈酒的试管，几乎是一仰头一口一杯。
24支，就是几秒钟一杯也要喝上一阵子。
在一片尖叫口哨倒彩起哄拍桌跺脚的喧嚣声中，樱井翔开始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仰头。
呛口的烈酒穿过喉咙时开始像起了火。
辣心的酒精被压到心脏的血泵上，随着血液被输送向全身各处。
真是名副其实。
樱井翔活像吞下了24颗燃烧的子弹。
过半的时候其实已经想吐。
但是他强硬压制住自己的恶心。
樱井翔，是男人今天你就必须把这些酒喝下去！
24支试管，硬生生清空。
音乐声、口哨声、鼓掌声，全都变得无比尖锐刺耳。
对面那个清爽到欠揍的男人，露出了不知道是嘲笑冷笑得意的笑还是什么笑。
记忆，就到此为止。
下一个接连上的记忆点是这样的——
头像要炸开一样的疼。
心脏的跳速好像还是没太慢下来。
四肢像灌了铅，挪动不能。
这是哪里……
樱井翔伸手划拉着。
脸埋在枕头里有股熟悉的味道。
皮肤划过床单时有熟悉的触感。
耳边有淋浴间里传来的熟悉水声。
这种种熟悉的感觉是——酒店。
总在这里过夜的樱井翔，认得，这是属于酒店房间的味道、触感和声音。
“嗯……”他强迫自己睁开眼。
眼睛像被抹了辣椒粉一样生疼不已。
不知道多少杯的威士忌加上两打试管，这症状算是轻的了吧？没酒精中毒已经很不错了，也就是他久经沙场，百毒不侵才可以扛得过来。
四周一片雪白。
果然是酒店的床。
天已经亮了，窗帘半拉开，隔壁卫生间里有淋浴的水声。床边四周衣物凌乱。
这场面其实也早就是司空见惯。
后来自己怎么了？
怎么来的酒店？
还有——和谁一起来的？
平时就算再醉，多少总还是会记得自己搭上了什么样的人，过程记不清楚不要紧反正不过是那么回事儿。
但是昨天，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搭上谁？自己有没有这么能干啊。
淋浴的水声闹得樱井翔心烦意乱起来。
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抓挠着痛痒不已的头皮。
谁啊……怎么回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记忆出现完全的空白断点。
他正挣扎着想爬起来，水声停了下来。
从来对这种场面如鱼得水的樱井翔竟然有些关节发僵。
到底是谁，到底会是什么人，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樱井翔吃力地坐起身。
有人从卫生间里闪身而出。
樱井翔用手挡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偷偷瞟过去。眼睛本来就生疼，又不太张得开，视线里一片模糊。
刚洗完澡，对方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衬衫，短发……等等，个子有点太高了吧……
樱井翔有些惊恐地看着这个身高超出一般女生标准的人走到床边拣起一条裤子，把衬衫塞进了裤子里，扣上皮带，然后，从一堆凌乱的衣物里抽出一条领带，套在衬衫领子上开始打领带结。
是……男人。
樱井翔的这一惊非同小可。
惊得他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此刻床单里的自己可是什么也没穿着啊！
什么人他也能设想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是个男人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他的动静，对方一边在镜子前打领带一边开始说话：“醒了？不知道你住哪里，翻遍你全身也只有你自己和这些酒店的名片而已，所以，就来这里了。”
这声音。
樱井翔定睛。
清爽的短发在滴水。骨廓上扣着闪亮的耳环。
是昨晚那个喝长岛冰茶骰出一点的臭小子！
樱井翔的大脑要短路了。
自己和这个男人……怎么了？
怎么了！！
对方打好领带，开始用手指打理头发，接着说：“你也差不多起来吧，我先走，你收拾好以后，等下就去公司报到。”
什么？这人用无比平静的声音在说什么呢！
见樱井翔不动，对方继续说：“快点起来啊！第一天上班就迟到的话，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不会姑息。”
还如此命令式的口气？你谁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樱井翔开口，声音果然像是快要哑巴了。
“昨天不是你自己说的，刚刚失业？才分期的跑车还不知道哪里有着落？看了一下你的名片，论公司的分量，职位和资历还算过得去，就勉强让你去我那里试一下好了。”对方说着，已经理好头发，紧了紧领带，拎起包，准备出门。
“你！给我等下！……”樱井翔觉得自己有点像刚刚掉落到外星，听了一通连珠炮似的外星语，面对着荒诞至极的场景，和一个完全看不懂的外星人，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是适当的。
“啊对了！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公司地址，九点，准时到我办公室报到，不准迟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样，他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甩在了樱井翔面前的被单上。然后，转身拉门，离开。
樱井翔揉了揉那像被洒了辣椒粉的眼睛，拿起那张名片凑到眼前。
“霓裳——设计总监——相叶雅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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