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个地方一直很冷。
但相叶搞不清楚确切的位置,究竟是在哪里。
只知道就是一直很冷。
那深不见底的凉意一直源源不断地四散蔓延,和黑暗拌在一起,枝蔓图腾般生机勃勃地攀爬在每一根神经里。
然后。
忽然出现了一豆热源。
感觉并没有特别旺盛。
也许也就是一指尖那么多。
然而热力持续不绝。
坚定而坚韧。
像是不击退某些黑暗绝不罢休,像是不温暖某种冰冷绝不消失。
斗志旺盛。
一处稳定而雀跃的小小火种。
而它所在的位置,相叶是清楚知道的。
就在鼻梁顶端。
意识到时才会发现经常性微皱着。
也就一指尖而已。
然后相叶就会在那种冷暖战斗的交汇里醒过来。
莫名感觉自己身体里似乎正在生发出某种不知名的生命力。
他没办法把这种感受形容清楚。
睁眼看见天色亮了,以往终于松一口气熬了过来的惯常反应,已经逐渐转变成了一种甚至可以勉强算是清爽的自然。
关掉床头灯。
起身坐一会儿。
下楼到中层,挠着头走进洗手间,看也不看地掀开马桶盖一屁股坐下,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自顾自睡眼惺忪地醒神。之后回身准备冲水,按了一下竟然没摸到冲水的按钮,想自己是还没睡醒,又再摸索了一下终于感觉到了按钮的触感,一用力按下去——
“啊啊!——”
相叶一声惊叫。
直接从马桶上弹了起来。
“什么东西!……”
提着裤子转过头。
看清了吓他一跳的热水是从何而来的。
马桶……
是什么时候被换了个全新电动冲水的?!
自己竟然完全没发现?
相叶不可置信地从洗手间探出头看了看厅里墙上的挂钟。
自己是睡得稍微晚了点。
但也不至于一觉醒来马桶都被人换了?
这是想怎样?
惊魂未定。
缓了缓神。
哦,对了。是啊,没错。
已经又过了一周多了。
自打那个闯入者从天而降自己又输了赌约之后,又已经过去一周多的时间。
男人说话落地生根,从那之后他都没有再带任何人回过家。
但他这位伟大的“室友”呢?
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马桶都换了一个?
长出一口气。
相叶三两步跳下楼,用力一推楼下的房门——硬生生地被挡了回来。
也是啊,都来了两周了,没有自己房间还不上锁的理由。
而且人当然也早已经走了。
他的这位室友一向都比他早起很多。
两周不到的时间里,相叶已经发现了,这个正式开始和他room share的男人,保持着接近军事化的规律作息。不知道他早上到底有多早起,但反正相叶起床时家里肯定就已经没人了。而自从终于有了大门钥匙,夜里进门的动作声响也终于放轻了不少,轻到相叶通常也不太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间回来的。
其实相叶还想再看看那些堆满房间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藏着的都是什么乾坤。那说拿就能拿出来的两把M9,是不是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如果自己每天都是睡在一座小型弹药库上面——那倒好像也没比上着上着厕所就全无防备被热水喷到更可怕多少。
相叶苦笑着拎过自己的棒球衫。
天气是一天热似一天的季节。
据说是为了响应eco而还没有开启空调系统的房间里已经越发穿不住外套,相叶脱下的棒球衫还没来得及搭上椅背,耳朵里已经钻进了一声高频喝斥。
“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丢了?!”
相叶眨了眨眼,探身朝隔壁的松本问道:“组长这又是跟谁?”
“嘘——”松本起身示意他小声点,压低声音说:“今天各种小心,千万别惹到组长。”
“怎么了?”
“菊地带的那批货,丢了。”
“诶?——”
“说了让你小声点!”
“丢了?”
“嗯,听说是交易时有警察出现,现场一片混乱,菊地逃跑时被抓了,但好像货也并不在他身上,但是人也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东西下落不明了。”
“菊地带的……是前天我过手的那批吧?”相叶回忆着。
松本一脸你懂的点点头。
“……”相叶咧了咧嘴。
因为是他亲自过手,所以清楚知道那批货的价值。
如果真的找不回来,那可就和要剜组长心头的一块肉没什么差别了啊。
“没人有任何线索?”相叶问。
“这哪说得清……”松本说。
就在这个耳语的当口,二宫走到了众多格子间的过道里。
四下看看。
“你们都坐在这里等吃饭吗!”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音频实在不低,很难不让人听出他压抑不下的焦躁,“都给我动起来该干嘛干嘛去!”
松本朝相叶吐吐舌头,转身就往外走。
相叶也抓起自己的棒球衫迅速起身。
“相叶。”二宫的声音却在背后响起。
相叶无可奈何,僵硬转身。
“组长。”
“那批钻石你过手了,没错吧。”二宫双手交叉在胸前,问。
“是……”相叶说。
“知道找不到什么后果?”
“知道……”
“你心里一定在说又不是我弄丢的,跟我说有什么用。但是你要明白,万一真的找不回来——”二宫说:“责任就是全组人的。”
“我明白。”
相叶确实明白。
那些钻石如果真的就这么丢了,或者是最终落进警方手里——那就已经不止是这位二宫组长心不心痛的问题,而是他们全组担不担得起这份损失和可大可小的后果问题了。
他当然明白。
可明白也不代表他就能有任何头绪。
抓着衣服走出门时他低着头,差点结结实实迎面撞在对面来人身上。
“啊,对不……”
后退半步,抬眼,发现是自己的室友。
“去哪儿?”樱井问。
“……不知道。”相叶没好气,但说的是实话。
“新马桶还用得惯吗?”樱井又问。
相叶抬起头。
这人还真有脸提这事?
“我还没——”
我还没问你,经过我同意了吗就随便更换家里的公共用品?
樱井却突然换了口气,接着说下去:“菊地最后被抓的地方是哪里,你知道吗?”
相叶扬眉,“难道不是交易地点的那个公园?”
“那你说——”樱井拖了个长音,“那么重要的东西,能藏的地方有几个?”
“……”相叶看着他,想说又不是我藏的我怎么知道?
樱井却已经侧身,拍一拍他的肩膀,“新马桶你还满意就好,毕竟——厕所可是很重要的地方。”
“……”
看着樱井从身边走过,相叶眨了眨眼。
厕所?
厕所?!
“相叶氏……”
二宫把黑色天鹅绒布的缩口小袋掂在掌心,语气由衷:“你还真是有你天才的地方。”
“也没有……”相叶摸摸后脑勺。
“居然能想到是在那个公园的公共厕所里,这是宝石匠的嗅觉吗?”
“嗯……”
是怎么想到的,相叶才不想说是因为什么。
“我们的管理制度一向是绩效激励,奖惩分明。”二宫说着,拉开手边办公桌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拎出一把钥匙,往桌上一扔,“这个拿去。”
相叶看着桌上那把钥匙的LOGO,没有动。
“怎么?”二宫抬眼看他,“为什么不拿?这是你应得的。”
“……”
“放心,这个不是我出的我也出不起,组织的制度摆在这里也不是我定的,你应该拿的就拿走,不然没有规矩怎么成方圆。”
相叶抿了抿嘴,伸出手抓过了那把钥匙。
“谢谢组长。”
“好好干,以后就不止是车钥匙,自然会有更重的钥匙。”
那天晚上相叶推开家里的大门时,意外地看到樱井的鞋已经在玄关。
起居层的灯亮着。
相叶站在厅里,看了看楼下的那扇门。
他有一瞬间有点想要走下去敲开门谢谢里面的那个人。
转瞬即逝而已。
还是早点上楼睡觉。白天翻遍了那个公园的每一间厕所的每一个马桶水箱,精神高度紧张,这会儿才感觉到累。
相叶转身走进洗手间。
脸上冷不防被什么东西一扑一蒙。
相叶吓得一个跳脚,险些就叫出声来。
抬手用力一拨一挥,按亮洗手间的镜前灯。
这才看清,洗手间有限的空间里被挂满了衣服。
刚刚他就是被一件帽衫蒙在了脸上。
“这什么味道……”还没来得及发作,他已经闻到洗手间里有股味道,像是这些衣服被闷在不通风的空间散发出的潮湿气息。
这一回相叶奔下了楼。
“那个,樱井君。”他边拍门边叫。
“什么事。”门里应。
“洗手间里的衣服是你挂的吗?”
“是。”
“怎么能把衣服挂在那里?”
“那不然要挂在哪里。”
“那里不通风,衣服都臭了!”
“你知道现在是梅雨季节吧?这些事情每年都是没有办法的。”
“但是——”
“但是什么,一辆敞蓬跑车换不来一声谢也就算了,还要这么大半夜扰人清梦。”
“……”
相叶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然后门里的樱井又说:
“一个人倒比带人回来还吵,真是要命。”
“……”
——这位樱井室友你出来把M9里那颗该给我的子弹还我怎么样?
to be continued
过年模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