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相叶仰头盯着LED屏幕上滚动着排片信息，“你说我们看哪部好呢？翔ちゃん。”
红色字体闪烁过一行字，他眯了眯眼睛，“好了我知道了，你就是想看这部，我知道的，好啦就看这部。”
“嗯？什么，没有啦，我没有说不愿意看这部啊，翔ちゃん真是的。我去买票。”相叶笑着朝售票窗口上前，“世界末日，两张，谢谢。”
怎么会这么巧有这部老片的重映呢。
走进影厅时，电影已经开场了，相叶看看手里的票，摸到座位上，坐定，把手上的两杯饮料放进饮料格里。
“诶，翔ちゃん你怎么不喝？”他拿起自己的那杯，又看看手边那杯饮料，琢磨了一下，笑道：“哦，是因为不是蓝莓的？没办法啊，我去买的时候店里只有普通酸奶了……我知道你要喝有蓝莓酱的，你冰箱里的酸奶都是那样的，但既然没有了你就将就一下嘛……”
轰——
影厅里的音响发出影片音效的巨响，几乎将相叶的声音淹没。
“就将就一下……不行吗。”
他吸一口自己的酸奶，轻声地自言自语般。
——如果世界末日来临，你会愿意和我牵手相逃吗？
“啊……真是的，都怪翔ちゃん死也不肯喝，结果最后两杯酸奶都是我喝的！”走出影厅时，相叶捂着肚子边抱怨边往厕所跑，“你等我一会儿啊。”
“嗯？你说什么，不去吃饭了？为什么？”从影院走出来，站在交叉路口，等待信号灯变绿时，相叶这样说道：“我没事啦，刚刚就是酸奶喝多了，上完厕所才正觉得肚子空必须要吃饭呢！”
“走啦走啦，就去咱们以前最爱去的那家店。”
“啊，来了。”相叶伸手接过面碗，把热气腾腾的荞麦面放在立式柜台的台面上。
“来，翔ちゃん，你要的，加倍葱。”他说着抽出一双筷子，掰开，插进覆满青葱的面碗里。接着捧过自己的碗，挑起冒着浅白热气的面条，送进嘴里。
“啊……还是那么好吃。”他笑着，面的热气烘进眼尾的笑纹里。
“老实说……”他嚼一口面条咽下去，边挑起面条晾着，边慢悠悠地说：“以前，我真的以为警局的警察给人碗荞麦面吃这种事就是小说和电视剧瞎编的……没想过真的有人能那么干啊……”
“心里想说老土什么的眼睛却被熏得发酸呢……”
“嘛，虽然这里的面也真的很好吃，但是你知道吗，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当年那碗面一定才是最好吃的……”
“当时没有把它给吃掉，真是遗憾。”
相叶笑着摇摇头，嘶溜嘶溜地把面条都吃光，端起面碗，把面汤也喝了个一滴不剩。
“嗯？翔ちゃん又在干嘛？你不就是喜欢多加葱的吗？”相叶看看那覆满葱的面碗，“啊……你说你不记得这里？也不记得我们一起吃过这里的面？说什么当年的一碗荞麦面你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嘛，也是呢……我总不记得，你不记得了这件事……”
是不是，只有这面香里的另一种香气，你还会记得？
或是，也根本无从记起了呢。
所以——其实也根本无需一试。
“啊，这间店！”
午后的阳光不错，夹带着云影的包裹，柔和地照亮街边一排店铺的招牌。
相叶两步上前，抬手指了指位于街角一间咖啡店的招牌，笑着转过脸，“这间店，我们去喝个下午茶吧。”
伸手推开木格玻璃的店门时，门上的迎客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叮——
那冬夜寒风里的风铃，在木门板被扯开时，也是这样响的。
明明就听来带着几分萧瑟凛冽的寒意，但他却是那样一次次地期盼等待着它的响起，又一次次在听到那响声时，心里莫名地跃然。
拣一处窗边的位置坐下。
店面不大，装修得复古沉郁，深栗木色桌椅，店里飘着轻浅的爵士乐。
“麻烦来两杯黑咖啡，谢谢。”
相叶轻声招呼。
而后无声地一直等到两杯咖啡被端上来，摆在面前。
“呐，来，翔ちゃん来尝一下，这间店的黑咖啡特别好。”相叶把盛着转动深色旋涡咖啡杯的咖啡碟往对面推了推，“我自己特别喜欢这间店。”
端起自己的那一杯，抿了一口。
他长出一口气，迎着窗外的阳光，往椅背上靠了靠，似乎整个人都很轻松。
“这里的爵士乐，还不错吧？”
“其实比起酒吧，我倒是更喜欢自己开一间这样的店，每天可以在阳光底下煮煮咖啡，发个呆打个盹什么的……嘛，虽然是有很多人都说，我调酒其实很有天赋。但是其实如果可以面对阳光，又有多少人是真正愿意徘徊在暗巷里的呢。”
“以前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我就曾经试想过，如果这样的店是我开的，而你不再是每逢夜色才出现在店里，而是在有这样的阳光和风的午后过来，我们什么都可以不说，什么都不必交换。”
“我们就是……很平常，很平常，平常到庸俗无奇。”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
相叶捧着咖啡杯，低头轻笑。
“那大概就是——如今天这样的，末日吧。”
看了看对面的杯子，黑咖啡的转动已经停下来，黑色咖啡上漾开一层薄薄的金。
“翔ちゃん怎么不喝？”
“啊……”他又再笑，“不好意思啊，擅自给你点了黑咖啡，但你是不是不喝黑咖啡？我不太清楚……”
我是很想要清楚你其实喜欢喝什么的，只是你从未曾给过我这样的机会。
站在Eden Hall门口时，已经入夜。
很深的夜。
当然，这里本来就属于夜。
这里本来就是在夜色里才会出现的一方所在，一处——海市蜃楼。
相叶伸手拉开那扇木门。
钉在木门上的风铃应声脆响。
拉开门时迎面而来的一阵风，让相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檀香混合着些许薄荷，一点点姜辛味。和他之前一直期待响起的铃声一起，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欢迎光临……”他喃喃自语：“翔ちゃん……”
白色衬衣，黑色马甲，打着漂亮的黑色领结。
相叶站进了Eden Hall的吧台里。
四下环顾。
轻笑。
“翔ちゃん……今天想喝点什么？”
“我知道，一样。”
“不管哪天来，你都只会点那一种。”
他说着，笑着点头，微鞠一躬。
相叶熟练地越过架子上五颜六色的酒瓶，拎出一个米白色的细瓶纸盒。他拿过一只扁口高脚杯，从料理台下方取了酒垫和小块餐巾，把那干净透明的高脚杯放了上去。然后转过身打开一个罐子，灵巧地用一只银色长夹从中捏出一块白色的物体，轻轻放进酒杯。
咔啷一声。那白色的东西撞上了扁口高脚杯的玻璃内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摘下那白色细瓶纸盒的盖子，修长好看的食指和中指拎夹出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里面显然还剩下大半瓶黄绿色的酒液，一经摇晃，就在那透明的瓶壁里舔出一抹浅绿色的痕迹。
查特酒。
他伸手从盛着冰水的高瓶中捞起一只长柄细银勺，单手旋开那查特酒的瓶盖。风铃草和蜂蜜的浓香顺着瓶口流出，扑面而至。
将查特酒的瓶身微倾，往长柄细银勺里倒了少许酒液。浓浓淡淡的绿色在银色的勺面上来回晃荡着，马上又被半探进那扁口高脚杯。
嘀嗒。嘀嗒。
酒液汇成了水珠，一滴一滴落在了躺在高脚杯中心的那颗方糖上。然后顺着组成方糖的细小糖粒中的缝隙，丝丝入扣地爬进了那抹白色的深处。
直到把那颗原本纯白的砂糖从头到尾都染上了浅淡绿色，相叶才单手极有技巧地一勾，银勺一挑，在空中转动了方向，那最后一滴绿色酒液就恰好滴入砂糖，在最上层的表面中心晕染开来。
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相叶将手里的银勺放入盛水的高瓶，转圈搅动了一下。细腻白皙的指节屈起，夹过那扁口高脚杯的脚柄，缓缓把那仅在杯底盛放了一颗淡绿色砂糖的高脚杯向吧台前一推。
“69度。”相叶轻哑地出声，唇角微扬，“对翔ちゃん来说……可能有点烈。”
“查特之夜。”
四下寂静。
升C小调夜曲的旋律早已不知所踪。
相叶静静地站在吧台里。
今天的Eden Hall，空无一人。
包括他的对面。
那杯查特之夜的杯壁上，静悄悄地冒着呼吸般的水滴。
对面的座位上，空荡荡的。
就像之前电影院的临座，荞麦面店的柜台，咖啡馆的桌子对面，以及……他的身边，都是一模一样的——空无一人。
这是对于相叶雅纪来说形同末日的一天。
他需要做的，只不过是，离开樱井的家，把一天的时间消磨过去，等待警方这一天最后的行动完成——让他出卖自己组织的事实既成。
而后。
他既没打算逃，也没打算躲。
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决定了。
最后的最后，他会回到原点，让这一切都结束。
由他始。
由他结。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终结了。
这一天警方的活动一定有足够升级加冕的实质性收获，却也未必能将那样庞大的组织真正连根拔除。他是最清楚不过的。组织将会受到重创，但是要说从此便销声匿迹，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一个背叛组织的叛徒，应该，也必须要承担起的惩罚，他会来接受。
他会回来这里，坦然面对，主动接受这一切。
他早已经做好准备。
如果有一天世界终结。
末日里，我愿是这样度过。
虽然，未必会有人愿意同我牵手逃离。
类似于烟叶和乌木的香气淡淡飘浮。
和一整天围绕着相叶周身的味道一样，那其实并不是来自于樱井身上的夜色。
而是相叶自己身上的。
为了掩盖自己那一身被雨淋过的衣服的味道而擦上的——夜色。
那些从樱井家，他最后唯一带走的一点东西——夜色。
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从此，愿你的不记得，可以成为彻底的遗忘。
将手缓慢地伸向吧台上的高脚杯。
执起杯脚。
杯壁搭在唇边。
努力地扬起唇角。
仰起头。
一饮而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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