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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让他住在我们家啊,我不喜欢那孩子……”
“你干嘛不让我说啊,我就是不喜欢那孩子,连笑都不会笑一下,看着他那张臭脸就让人不舒服……”
“没爸没妈又怎么了,我这里也不是福利院啊!”
……
“你干什么!别碰我家的孩子!”
“拿开你那脏手!……什么啊,我哪里说的过分啦!没有父母教才成了现在这副不像话的样子吧!”
……
面无表情。
对于钻进耳朵里所有的那些话,樱井翔全部都只报以面无表情。
说他是个没有心的怪胎吗。
那就是吧。
只不过是在乎了又能怎么样。皱眉了又能怎么样。愤怒了又能怎么样。不过只是向想伤害你的人传达一个你的确被伤害到了的信号吧?简直太傻。
所以他什么都不在乎。
不在乎到像一个小怪物。
所以当他寄宿的那有钱亲戚家里的那个执事某天突然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走时,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连“是去哪里”这样的话都没问一句。
对一切未知,没有恐惧。
因为自己的身上已无任何已知。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无所畏惧。
因为他再没什么可失去的。
他跟随的那个执事,来自ARS。
走进ARS的大门,就如此这般的成了命中注定。
那一年ARS从各种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来源找来了各式各样十几岁的男孩子。
当中包括樱井翔,也包括相叶雅纪。
樱井翔是面无表情走进来的,而相叶雅纪则是面露不安走进来的。
樱井翔没有兴趣去关心任何人来自哪里,是怎样的人。
只是那时候他们还年幼,很多训练都需要搭档组对进行。
和相叶雅纪分在一组的时候,樱井翔甚至还不知道相叶雅纪叫什么,而他也连问都不问。
他只记得那时候他们连吃饭时间也是训练,没有一顿饭是可以白白吃下去而不必学点什么的。两人一组搭档,有时相叶雅纪吃饭他练习,有时他吃饭相叶雅纪练习。
那一天的晚餐就是牛排红酒。
樱井翔在相叶雅纪拉开的椅子里坐下,手刚想拉开雪白的餐巾,当即被一声怒斥喝住:“该你动手吗!作为主人的餐桌礼仪是自己铺餐巾的吗!”
“对不起。”樱井翔放开手。
站在一边的相叶雅纪赶紧上前,拉过餐巾,探身为樱井翔铺上。大概因为老师刚刚骂过人,他的动作也显得慌里慌张。
樱井翔低着头,脸臭到极致。
相叶雅纪转身拿过红酒瓶,边哆哆嗦嗦准备往樱井翔的高脚玻璃杯里倒酒边小声说:“没事的,别在意。”
本来低着头坐在那里的樱井翔一下子就被触怒,“要你多事!”
他猛地一个转身抬头,结果和相叶雅纪正递向杯子的红酒瓶口撞了个正着。本来就哆哆嗦嗦的相叶雅纪被这一撞,手里的红酒瓶当即就是一歪脱了手,已经开了瓶塞的红酒瓶子敲在樱井翔的头上,瓶口洒出来的红酒兜头浇下来。然后酒瓶顺着樱井翔的肩膀滑下去,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绝对的安静,大概持续了十几秒。
连空气都凝固了。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轮不到樱井翔和相叶雅纪开口说什么,负责培训的老师已经爆怒地吼起来。
毕竟年龄还小,毕竟见过的世面还少。
两个人都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
红酒顺着樱井翔的头发,脸颊,黑马甲的肩膀,白衬衫的袖口,滴滴溚溚一路滑下去。
睫毛上沾着一些红酒,翕动着,樱井翔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相叶雅纪站在那里,脚边是红酒瓶的玻璃碎片,手还保持着握住酒瓶时的弧度,哆嗦得更厉害了。
“别说什么你们都还小!进了ARS,就没有所谓孩子的概念!这样的情况连最低级的错误都算不上,简直太离谱了!今天你们两个全都不许吃饭,就在这张桌子旁边端红酒到天亮!”
被激怒的老师拂袖而去。
相叶雅纪赶紧抓过桌上的餐巾去擦樱井翔的头发和脸。
“不要碰我!”樱井翔一把推开相叶雅纪的手。
“对不起……”相叶雅纪攥着餐巾,嗫嚅着。
“……”其实应该相叶雅纪道歉吗?明明错的就是自己吧?还哪来这样反过来发脾气的道理?樱井翔心里明明知道,但是却没办法控制自己。
他站起身,完全不理会那些一直从头发滴到袖口的红酒,抽过一个托盘端起来就站在桌子旁边。
“你头发和衣服都湿了……”虽然说得小心翼翼显得有些害怕,但相叶雅纪还是想要靠近樱井翔。
“没事。”樱井翔自觉理亏,心有愧疚,压低了声音。
“……对不起。”相叶雅纪低着头说:“我们只有这一套正装,这些红酒渍很难洗得干净的……”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樱井翔的下巴还在往下滴着红酒。
相叶雅纪终究还是大着胆子伸出了手,用餐巾轻轻擦拭樱井翔发梢和脸颊上的酒。
这一次樱井翔没有动。
餐巾滑过头发摩擦脸颊时,樱井翔的眼窝有点发胀。已经多少年没有人为他擦过脸,即使脸上蹭上再多的污迹,流过再多的眼泪。所以他对自己说过,不要再哭,不要再让眼泪弄脏脸。
所以不要碰他。
不要碰他啊。
当晚樱井翔和相叶雅纪真的站了整夜。
虽然从后半夜开始就没有人再经过他们那里,就算是窝在一边偷偷睡一个晚上也不会有人发现,但是樱井翔却坚持就站在那里,动不也动半分。相叶雅纪则是一直打着晃,虚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也不敢说一句让我坐一会儿吧一类的话。其间几次他已经快要站着睡着了,惊醒的时候抬起头看看樱井翔,发现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翌日的一切都如常。
上课,训练,训练,上课。
相叶雅纪的黑眼圈重得已经可以直接扮熊猫。
樱井翔的脸色也很难看,但是他的一板一眼丝毫也不受影响。
唯一让他看起来与平常不同显露异样的,是那件领口肩头一只袖子都爬满了红酒印渍的衬衫。
他没有换衣服。因为诚如相叶雅纪所说,他也没有衣服可换。
大家小心翼翼地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当作没看到。
相叶雅纪也一直看他。
他也知道。
这就是犯错的代价。
这红酒渍就是犯错的烙印,好让他记住,以后不准再犯错。所以,就这样穿着,也没什么不好。
当天的所有课程和训练照例到了近深夜时结束。
解散避开众人,樱井翔全身的整副骨架才像是被用扳手狠狠地敲过了每个关节一样,生生痛到快要散架。
脱掉那身脏衣服,展平抻齐,挂在床头的衣帽架上,樱井翔倒在床上,眼睛周围火辣辣地烧着,全身痛得连翻身都不想翻一下,虽然疲劳到了极点却反而不容易入睡,只在黑暗中紧闭着眼睛,咬牙扛着全身的疼痛。
迷迷糊糊间,樱井翔隐约感觉有人靠近自己的床头,悉悉索索。
什么人。
他挣扎着抬起头张开眼睛,床边没人。
可能是太累了错觉吧。他正想躺回去,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衣帽架上空落落的,本来挂在那里的衬衫马甲不见了。
果然有人来过。
樱井翔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穿着睡衣光着脚,他推开门走到走廊上。
左右看看,似乎盥洗室那边亮着灯光。
樱井翔放轻了脚步朝盥洗室走过去。
有哗啦啦的水声。
樱井翔扒在门边,悄悄地探头向里面张望。
有人正站在水池边搓洗着什么。
樱井翔眨了眨眼。
是相叶雅纪。
正在拼了命般地努力搓洗着手里的衣服。
那一身浸满红酒渍的衣服。
只穿单薄的睡衣。
光着脚。
在水龙头不断流出的冷水底下,相叶雅纪专注而认真地搓洗着。
那无关紧要的衣服。
脏衣服他不是没穿过,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别人异样的眼光对他来说更是家常便饭,根本不是件事儿。
所以你努力地在那里洗什么?
衣服也许洗一洗就会干净,但人所有不愉快的记忆是洗不掉的。
所以你在那里过份温柔个什么劲?
再说,红酒渍是那么容易洗掉的吗?
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把他的那件白衬衫一遍又一遍地过水,提起来,察看一是不是洗干净,然后摇摇头,再过水,揉搓。
到那双提起衬衫的手看起来已经冻得通红。
樱井翔转过身,头靠着门边的墙壁,听盥洗室里的水声,哗啦哗啦一直响个不停。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的。
樱井翔突然靠着墙壁蹲下来,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过手背。
关你什么事。
我的事关你什么事。
要你在这里多事。
樱井翔的眼眶火辣辣地疼,眼泪像烧烫的开水,无论怎么想抑制也不肯停下来地溢出眼眶。
他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低下头,生怕自己哭出声音。
最淡泊的关系,在最紧密的牵绊里成长。
我们彼此用最冷淡的态度,紧盯着对方成长。
这世间所有的人和事都和我无关。
只除了一个人。
——“算我求你。”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我在乎了那么久的东西,要拱手让给别人。
凭什么我小心翼翼看护了那么久的东西,要被一个陌生人抢走。
凭什么我喜欢了那么久的人,要让给她!
樱井翔的意识,在胸口像被什么压抑住喘不过气来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凭什么!”
他猛地抽上一口气,睁开眼睛。
“哎哟!”相叶雅纪手上一哆嗦,拧好的冰毛巾掉在了樱井翔眼睛上,“吓我一跳!你醒了?”
樱井翔拨开毛巾,看着跪坐在他床边的相叶雅纪,“我……”
“没事的,退烧针抗生素都打下去了,就是急性伤寒烧得太高,要等一阵子才会退烧。别乱动,我给你敷冰毛巾降温。”相叶雅纪说着,抓过毛巾叠好,铺在樱井翔的额头上。
别碰我。
从一开始我就应该说过了,别碰我。
可你偏偏就是要碰。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