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井近来眉宇间愈发松弛开来,来酒吧时推门的姿势也比以前有了些气势。相叶在他不注意时沉默地瞥去一眼,心里知道大概是那张芯片里的东西派上了用场。
看来樱井越来越临近破案,而这家酒吧和自己也即将走到尽头。
他内心十分清楚,在樱井破案之后,等待着自己的即将是什么。然而纵使如此,如果再重来一次,相叶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除了这样,又能如何呢。
根本从最开始,也就没有留给他第二种选择。
最开始。
他和樱井相遇的那间审讯室里。在樱井放走他们的街头。
或者在他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到那个破了案的警官的名字平凡无奇地出现在电视新闻的滚动条里时。
一切就不可能再回头。
再次见到樱井的时候,对方对他的印象自从那次审讯室里开始已经根深蒂固。相叶所在的组做的事情,也无非就是道上大家都会做的事情,从还是少年的时候从打架开始混起,到后来慢慢接触了不能对别人道出的秘密再也无法抽身,期间经历了也只有短短几年而已。
大概因为他身世可怜,进组又早,加上老大的器重,各种方面升的都很快。那些一包包白色粉末以及一箱箱暗夜海上的军火,也逐渐成为他有资格能接触到的情报。
在樱井之前,他原本对警察没有任何好感。
小时候家人被入室抢劫的强盗杀害,自己被走投无路的母亲塞进柜子里目睹全过程的时候,警察在哪儿呢,这桩案子仍然没有侦破,而相叶却连什么时候过时效都也已经记不清了。被收养的人家日复一日地虐待,晚上越来越不敢回家,只能躲在便利店的墙角靠着灯箱取暖的时候,警察又在哪儿。
他还上小学时,或许还天真地相信有朝一日会有一位身着警衣制服,肩膀上有漂亮的肩章,带着帅气的帽子长着帅气脸孔的警察出现在他面前,把他从越来越深陷的泥泞深渊中拉起。
他甚至还幻想过像电视上那种情景,自己被带回警察局,那位帅气的警察端给自己一碗热气腾腾的荞麦面,推过来温柔地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吃吧,说完还帮自己掰开方便筷子。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那自己一定会手抖得连筷子都拿不稳,当场就眼泪流了一脸吧。
可惜直到他已经明白这样的想象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时,那位警察和他的荞麦面,自始至终都没有在他的人生中出现过。
而讽刺的是,在他下定决心要在这条即使黑暗的看不清楚,却救了那个当初在街头差点饿死的自己的路上走下去时,那位警察却以意外的形式出现了。
那会儿他刚开始接触组里那些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比如少量毒品的运送和交易,接头人和渠道,见面说哪种暗语。所以被樱井扣在审讯室里一天,他心里不是不忐忑。可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普通小混混的样子和对方玩着言语上的捉迷藏。
最后见从自己身上实在掏不出什么东西了,而撞车事件确实也不是他的责任,樱井只好咬着牙把他丢进了关押所。
反正也不会有人来保释你的,不是么。
隔着铁栅栏,樱井叼着烟,斜眼看他。
这种年纪就在街上混,家人在你心中的地位,应该也已经一钱不值了吧。
相叶眼神一暗。过了好久,才隐隐地说。
警官。
这与你无关。
嗯。像你们这种人是死是活,当然与我无关。
樱井的皮鞋踩在走廊上,越来越远,直到只有模糊的回音。
相叶没有回答,只是缩在墙角,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当他第二天傍晚被叫到名字,重新提进审讯室时,在关押所待了一天一夜没合眼,前几天刚染的金发也已经失去了光泽。相叶把脑袋缩进自己灰色的外套里,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甲壳一样打量着对方。
“今天你就可以出去了。”
坐在对面的樱井颓然道。
他穿着黑色的西服,肩膀整个塌着。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悲伤的洗涤。
相叶将信将疑地看着对方,双手环着胸,什么也不说。
“吃吧。”
等到相叶再次抬起沉重的眼皮,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荞麦面。
他仰起头疑惑地瞥了樱井一眼。
对方叹了口气,剥开方便筷子的包装纸,咔哒一声把筷子掰了开,替他放在碗沿。
相叶脸上没什么表情。
仿佛开关失灵的玩具一样漠然。
“警署的猪排饭今天没了。”
樱井看了他一眼,额发垂落了一些。
“我想了想,的确也不是你的责任。一直关着你也不现实。”
“所以等下吃完这碗面,你就可以走了。”
樱井脸色惨白着,应该是才从葬礼上回来,显得很不好看。
相叶看着这样的樱井,不禁神智有些游离起来。
甚至在想面前这碗荞麦面,樱井甚至可能比自己更需要它。
“以后别跟人一起飙车了吧。”
过了半晌,樱井才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
“年纪轻轻的,没有什么事过不去。有什么话别憋着,多跟家里人说说,就不会觉得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你……”
“太晚了。”
一直没说话的相叶,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地打断了对方。
樱井听到这话一激灵,浑身都抖了一下地抬起头。
相叶看到他因为疲倦而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的样子,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
樱井不解地问道。
“这碗面。”
相叶把那碗沿上横着一双掰好的筷子,还温热着的面碗推离自己,推到樱井面前。
“来得太晚了。”
相叶站起身来,手抄近兜里,耸了耸肩。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经过樱井,打开审讯室的门。
想了想,转头还是轻轻鞠了一躬。
“对不起。”
相叶的头低了下来。
“警官。”
他指的到底是樱井未婚妻的事,还是自己的事。
那时候,相叶并不愿意多想。
当晚并没有饭吃。
被组里的人吊起来一顿拳打脚踢后,相叶被关在漆黑的房间里。窗外的星光透过铁栅栏漏进了屋里的水泥地,相叶感觉身上发冷,于是用力把自己蜷在一起,想要自己把自己暖和起来。
太晚了啊。警官。
樱井警官。
他在心里念着那个听起来竟然有些温暖的名字,闭上眼睛。
其实他很想接过那双筷子,毫不顾形象地就揽过面碗埋下头去,西里呼噜地吃起面条来。
但相叶知道,自己也早已经失去了这样做的资格。
他欠樱井的。
一直都欠。
虽然樱井应该并不知道。
所以。就算他给他那些温暖。
自己也已经无法回头了。
对不起。
对不起。
不该是这样的。
原本……
应该更好才对的。
相叶把这句话在嘴唇间反反复复地重复,眼角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来,渗进嘴里。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舔掉那些湿润的痕迹。
然后。终于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乡。
又过了小几年,相叶已经做到了老大左右手的位置。头发自从那以后又变了几轮颜色,从浅金变成了挑染,然后又染黑,剪短,再留长,又染回了浅金。
就像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一样。
相叶逐渐也记不住哪天谁被撂倒在别组的场子里,浑身是血地被抬回来,却再也没有呼吸。也逐渐记不住哪天谁就被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拖走塞进车里,然后由其他手下负责通知对方的家属。
来来往往,是是非非。
让他厌倦。
就像现在一样。
在家里刚起床的相叶草草地洗了脸刷了牙,走去冰箱拎出一罐啤酒。伸出还冰凉的手指揉了揉眉心,疲惫不堪的样子。
叮咚。
是门外的门铃响了。
相叶皱了皱眉,不知来人。于是套了件白色的T恤,拖拉着人字拖慢吞吞地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穿着米黄色风衣,深色西服的中年人。
不认识。
但在道上这许多年的反应,让他还没等对方亮出自己的警员证,就眼疾手快地猛拉着门板想要关上。
然而对方像是已经预料到了这点,还没等他完全合上门,便伸出腿卡在门板和门框中间。
哐当一声。
他看到门外那个陌生的中年人一阵痛苦地呲牙咧嘴。
见对方还不打算抽回脚,相叶离开门口转身就往窗口跑去。
那人本想推开门,却发现门被拴着防盗铁链,只能透过一个小缝看着他越跑越远,人已经到了窗边。
“相叶!”
“相叶雅纪!!”
门口那个人喊着。
相叶手攀上窗框,几乎就要抬起腿,跳下窗台。
“桂花楼事件里那家人的孩子?”
那人继续喊道。声嘶力竭的样子。
相叶撑着窗框的手一抖,身体顿住了。
“其中一个就是你吧?”
门口那个人见相叶顿住了,赶紧补上一句。
“我是樱井翔的同事。”
于是,相叶的手再也撑不住窗框。
身体滞了一下,犹豫了半秒,终于从窗口下来,背对着门口站在屋子里。
他不说话。
只是站着。
用那样一个有些佝偻的瘦削背影。
“樱井翔……”
那人透过门口那打开了一隙的缝,对着里面的相叶念出了那个仍然让他觉得有些温暖的名字。
“他需要你的帮助。”
听到这句话,相叶知道。
今天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不可能。”
相叶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后背靠在沙发上,眼睛斜睨着面前坐在他对面的那位陌生的中年人。
“让我出卖自己人,这不可能。”
中年人叼起一支烟,自顾自地拿了相叶摆在茶几上的银色打火机引燃。
“先听我说完,然后再决定你有没有立场拒绝也不迟。”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照片来。一左一右摆在茶几上。
看到相叶的脸色白了几分,于是中年人放缓了语气,身体前倾过来,来回指了指那两人的脸,问。
“这两个人,你知道吧。”
“不认识。”
相叶呼吸不稳地回答。
“不认识?”
中年人冷笑一声,食指指尖在其中一人的照片上使劲敲了敲。
“要不要我帮你想起来?”
相叶的呼吸更急促了。
他沉默地用手揪着自己衣服的下摆,尽管是不易被人察觉的动作,但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当年闯进你家,抢了钱之后再杀死你父母的人,就是他们两个。”
中年人停下了手指的敲击,抬起头来,看着相叶被藏在金黄色刘海下面的黑色眼睛。
“也是之前你们组里老大的左膀右臂。”
相叶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都落入了中年人的眼睛里。
“我说的没错吧?”
他穷追不舍地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相叶后背努力向后靠着,挨在沙发上。手指已经摊开了,故作放松地放在膝盖上面,只是细微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它们在微微发着抖。
“你知道。”
中年人笑了笑,身体直起来。平视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苍白的脸。
“你当然知道。”
“不然,你也不会处心积虑地想要混进这个组里。”
中年人手指间的烟灰掉落下来,被他扫到一边。
“当初你进这个组。”
“不就是……”
他抬起头,吸了一口,然后又把那白色的烟雾吐出来。隔着细密的白雾,看着相叶有些低垂着的头。
“为了报仇吗。”
相叶的身体一动不动。
像是一件怕碎的摆设。
“你认错人了。”
他嗫嚅着嘴唇说。
眼睛却没有再看向那两张照片。
“我要是认错了人,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中年人笑了笑。
“你就是相叶雅纪。”
他收起那两张照片放进怀里,然后沉沉地看了对方一眼。
“所以,你应该也很清楚,你家那件案子在尘封十几年,就快过了时效的时候。是谁破了案,抓住了杀人凶手。”
相叶肩膀轻微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那个样子,看上去根本不像在道上混的那个可以表情淡然地下达各种残酷指令的家伙,反而更像是一个因为犯了错误而不知所措低着头的年轻大学生一样。
“樱井翔。”
“你应该记得的。”
中年人吐出一口烟圈。
“那位警官的名字。”
“我……”
“不要说你不记得了。”
中年人笑了两声,眼睛里却没有暖意。
“当年破了这个冷案,也没有造成多大的轰动。充其量只是在早间新闻里滚动了一条报道而已。”
“但是,”中年人看了看沉默的相叶。“你知道的吧。”
“他把这两个人捉拿归案的时候,你也在场的吧。”
“相叶雅纪。”
相叶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中年人也不给他更多的时间,后背往后一靠,双手搭在相叶家客厅里的沙发靠背上。
“不仅如此,后来樱井翔还找到了你那也被人从儿童福利设施里领养了的弟弟。”
相叶的手臂颤抖了一下。更紧地抓住了自己的下摆。
“他受到了比你更严重的虐待。”
中年人叹了口气,语调有些低沉。
“你弟弟在街角一条小巷里躲了两天。没有吃东西,天又很冷。加之他之前可能饿极了想要抢别人的食物吧,和人打了架,还流了许多血。”
中年人抽了一口烟,继续说。
“当樱井找到他的时候,你弟弟已经奄奄一息了。”
“是叫裕介吧?你弟弟。”
他抬起头来瞥了相叶一眼。
“……”
相叶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他得了很重的病,医生说撑不过一个月。然而樱井还是没有把他送回福利院,反而和自己的未婚妻一起在医院一直守着他。给他买吃的,陪他说话,甚至带他去了动物园。”
“你弟弟后来走的很安详。”
中年人把烟头按熄在茶几上的白色陶瓷烟灰缸里。那白色的底面被戳出了一抹灰色的痕迹。
像是一道安静的伤痕。
相叶的鼻翼微微翕动着,仿佛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的动物一样急促地喘着气。
“然而,那个时候,你又在哪儿呢。”
中年人继续说着,声音里没有什么感情的波动。
“在自己弟弟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陪着他的却是一位跟他素未平生的警察和他的未婚妻。”
“你这个做哥哥的又在哪儿?”
中年人一句一句问,还没等相叶抬起头来回答, 便又扬扬手自顾自地说下去。
“当然,我也知道,你那时候也还是初中生。也遭到了家里人的虐待,被赶上街头,后来就加入了黑道。”
相叶没有说话。于是中年人跟着说下去。
“大概是觉得愧疚或者没脸去见弟弟吧?毕竟是已经和那样一些人为伍了的自己。”
“这些我见得多了,所以也能明白。”
中年人坐起身来,把那烟灰缸往相叶面前一推。眼神倏然变得锐利起来,声音也猛地拔高了一些,厉声说。
“然而。相叶雅纪。”
“你对于破了你家命案,在医院陪你弟弟到最后的人。”
“又做了什么?”
他从风衣内袋里又掏出一张照片来,摆在茶几上,和上两张一样推到相叶雅纪的面前。
相叶只是轻轻抬起眼睛瞥了一眼,就知道上面那个微笑着的女性是谁。
樱井翔的未婚妻。
那个已经死去了几年的人。
他有些难过地闪开目光,再也不敢看。
“自从你们撞死了她之后,樱井的状态就很消沉。”
中年人用手指点了点那张女性的照片,眼睛却看着相叶不曾移开。
“有一段时间整天借酒浇愁,出任务也三心二意,差点把自己弄死不说,还差点连累了其他组员,险些被警局开除。”
他咂了咂嘴巴,略微发愁的样子。
“我和他一起求了上司很久,才为他争取到一次重新振作的机会。”
“就是他手上的这个案子。”
“哦。”
“说到这里,你可能想问我是谁。”
中年人笑了笑,声音里却是冷的。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樱井多年的老搭档。”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说。“但是这里,患了癌症。肺癌,晚期。医生说没有几个月好活了。”
“我背着樱井查了你和你所在的组的事。樱井他并不知道这些,就算他知道了,以他的为人,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但是正因为我也没多少时间了,所以才这样匆忙来找了你。”
中年人转身从包里拎出来一个黄皮纸包着的文件袋,放在茶几上。然后递到相叶面前。
相叶没有接,也没有碰。
但中年人却有把握他不会拒绝。
相叶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在道上混得算久,但心里仍然有一些最纯净的东西,让他在遇到特定的人特定的事时,会觉得不忍。
他根本无法拒绝。
所以,留给他的。
也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这是个很深的案子,没有几年时间绝对跟不下来。我自己追了一段时间,然后好不容易恳求上司把我手里的这桩案子转给樱井,希望能让他从失去爱人的打击中振作起来,重新做回那个让大家都羡慕的敢做敢讲的小伙子。”
中年人看了相叶一眼,接着说下去。
“但是,线索没有了。”
他身体俯近了一些,盯着相叶藏在刘海里的眼睛,强迫他和自己对视着。
相叶却很快移开目光。
“我之前的线人突然跟我断了联络。”
“找了几天,也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估计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处决了吧。”
中年人像是用聊最平淡的天气一样叙述着这件事。
“估计或许你也有所耳闻。”
“所以,这件案子,需要一个新的突破口。”
“樱井翔。需要一个线人。”
“一个可以为他争取一线机会,不会背叛他的,可靠的线人。”
说到这里,中年人看着相叶顿了一下,轻微张了张的那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个人。
没有办法拒绝。
只要是关于樱井翔的事。
相叶就一直会被心里那些歉疚和愧念反复地磨着,催动他做出不理智的,然而又无法不去实践的承诺。
好像一个被人牢牢拿住的死穴。
让他无从躲闪。无法规避。
“我知道,你就是他的不二人选。”
“因为。你永远不会背叛他。”
“不是吗。”
“相叶雅纪。”
TBC